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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aeol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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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擇天記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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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6-22 05:42:4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我有做錯什麼嗎?


    陳長生成功地進入摘星學院的正式招生考試之中,這一次,不像天道院裡迎接他的是戲謔或是冷漠,等著他的是殷切的期望與溫柔勸勉的眼神鼓勵,為此他覺得很溫暖,很有決心,狀態可以說很好。

    京都諸學院招生各有不同的側重點,天道院偏重於國教教義與修行方面的天賦,摘星學院對修行卻不是太過在意,大周軍方總以為修行是入院之後才需要注意的事情,他們更在意那些考生的軍事素養以及紀律性,所以摘星學院的試題數量不像天道院那般多,但對應對格式甚至姓名的書寫方法都有極嚴格的要求,而試題的內容也基本上偏重於戰場模擬以及戰例分析。

    如果說陳長生有什麼天賦,自幼熟背如流的千萬本書籍便是他最大的天賦,就像天道院考試一樣,掀開試卷,他看到的第一道題又很眼熟,大道三千包羅萬象,這句話真沒有半點虛假,世間無數學門如星沙般的內容都在其間,自然也包括那些著名的兵法紀要以及歷史上著名的戰例,對於人類與魔族之間的戰爭,更是描述的極為翔盡,他記得那些,自然不會答錯。

    很順利的,陳長生結束了考試,和其餘的同伴們來到軍紀樓前,等待著最後榜單的頒佈。站在代表著大周軍方森嚴軍紀的神獸前,他回想了一下試卷的內容,確認自己考進摘星學院應該沒有什麼問題,放鬆了些,看著那名面容苦澀的妖族少年,善意地踮腳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表示安慰——很明顯,這位天賦神力的妖族少年對人類的兵法戰例沒有太多瞭解,考的有些糟糕。

    夕陽快要落山,微紅的光照耀在神獸與軍紀樓冰冷的鐵柵欄上,讓環境產生了一種神妙詭魅的感覺,陳長生站在光影裡,看著還是空空如野的石壁,稚嫩的臉上滿是高興的笑容與對未來的期待。

    然而他並不知道,稍後自己迎來的依然是苦澀的失望。

    ……

    ……

    “為什麼?”

    先前主持舉磨盤初核的那名大周軍官以及另外一名神情肅然的教官,站在書案之前,看著案後一名中年將軍質問道,他臉上的神情鐵青異常,很明顯已經快要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怒。

    那名中年將軍面無表情,眉若墨蠶,不怒而威,聽著下屬憤怒的質問,微微皺眉,說道:“你這是向上級詢問的態度?”

    兩名教官聞言一窒,其中一人指著樓外的夕陽說道:“看到那封試卷的人雖然只有我們兩個,但關注那個叫陳長生的考生的同僚還有很多,我的態度或者不好,可如果讓同僚們知道結局,一樣也會提出相同的疑問。”

    中年將軍說道:“終究不過是個洗髓都未能成功的普通少年,你們為何如此看重?”

    那名教官憤怒地上前一步,指著案後已經被揉成廢紙的那張試卷,說道:“您也看了那份試卷,您應該很清楚,十幾年來,入院招生考試裡,從來沒有出現過如此完美的試卷,無論是答題規範還是戰例分析,沒有任何漏洞,沒有一個錯別字,就連稍粗些的筆畫都沒有。是,那孩子可能無法成為像您這樣英勇強大的神將,但他絕對可以成為最優秀的參謀軍官!”

    中年將軍沉默片刻後說道:“這是來自宮中的命令,我不需要給你解釋。”

    那名教官聞言一怔,過了會兒才醒過神來,聲音微沉說道:“但……我需要給那孩子一個解釋。”

    中年將軍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說道:“那你讓他過來,我給他解釋。”

    ……

    ……

    走進森嚴的樓閣,看著案上正在燃燒的燭火,陳長生沉默不語,垂在身畔的雙拳漸漸握緊,臉有些蒼白,不知道因為疲憊還是憤怒,或者兼而有之,當他看到石壁上依然沒有自己名字的時候,他真的很憤怒,比昨天在神將府裡遇到冷眼與輕蔑時還要憤怒無數倍。

    因為他對進入摘星學院抱有極大的期望,他對摘星學院抱有極大期望,而所有的期望在看到榜單的那一刻,盡數變成了失望,他為之而付出的努力,現在看起來都成了笑話,這一切究竟是因為什麼?

    他需要一個解釋。

    案後那名中年將軍說要給他一個解釋,他想知道會是什麼。

    “抱歉。”

    中年將軍站起身來,像猛獸盯著小白兔般冷漠盯著他,說出口的話卻是抱歉兩個字。

    “身為一名大周軍人,我要違背自己的行事原則,很抱歉。”

    “我的行為或者會讓摘星學院聲譽受損,很抱歉。”

    “你有才能,有前途,你只是個孩子,我卻要暫時中止你的前途,抱歉。”

    “我不能告訴你這是為什麼,抱歉。”

    “但我想你很快就會知道原因,所以,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

    陳長生聽完這番話,沉默了會兒,然後轉身離開。

    ……

    ……

    第二天凌晨五時,陳長生如昨日如過去十四年裡每一日那般準時醒來,洗漱穿衣,靜思明心,然後離開客棧,繼續自己的求學之路。

    他按照名單上的順序,去了另外兩間學院。在天道院和摘星學院的遭遇,自然令他鬱悶不悅,但他是世上最珍惜時間的人,他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無謂的憤怒與悔悵裡,只願意把時間用在有價值的地方,這種表現有時候給人的感覺,便是百折不撓。

    昨日的遭遇看上去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他認真準備,謹慎應試,用腦海裡的知識儲備與堅韌的意志,成功地通過了這兩間學院的入院考試——從試卷內容來看,他自己認為應該能夠成功通過——然後又沒有任何意外地落榜。

    有了前兩次的經驗,陳長生不再那般失望,或者說他已經麻木了。

    他很清楚,肯定有人在暗中針對自己,至於是誰……那個答案也很清楚。

    傍晚時分,他走出第四家學院,終於第一次看見了那輛神將府的馬車,看見了車轅上那個有些舊淡卻又讓人覺得清晰的驚心動魄的血鳳徽記,當然,那是因為對方專門把馬車停在了院門前、就是要讓他看見的緣故。

    陳長生看著馬車,知道答案將要揭曉。

    雖然他已經猜到了答案,但看到試卷的感覺終究有些不一樣。

    那名中年婦女從車廂裡走了下來。

    “你只是個孩子……根本沒有任何資格讓神將府做這麼多事。”

    中年婦人走到他身前,面無表情說道:“但我們還是做了這麼多事,因為我們很擔心你因為過於年輕而對局面無法有清楚的認識,所以我們很認真地展現實力讓你看到,你現在應該很清楚,只要我們不同意,你在大周朝永遠不會有出頭之日。”

    陳長生記得她,在神將府裡,自己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她,行禮致意,然後直身,沒有說話。

    中年婦人的眼中閃過一抹異色,她沒有想到,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少年還能如此冷靜,甚至沒有忘了對自己行禮,這種表現實在是令人有些無措,甚至令人有些不安,但她必須把這件事情做完。

    “我們想要什麼,你很清楚……如果你同意,我們從你身上剝奪的所有一切,都可以回到你的身邊,天道院、摘星學院、宗祀所……隨便你挑,想要學什麼,隨便你挑,想要跟隨哪位先生,隨便你挑,學成之後,你是想進軍隊還是想進國教或者入朝為官……所有一切,都隨便你挑。”

    中年婦人看著他神情嚴肅說道:“而如果你不同意,過去兩日的經歷,便將是你人生不停重複的畫面。”

    陳長生依舊沉默,沒有說話。

    中年婦人說道:“你是個聰明人,應該很清楚該如何選。”

    陳長生看著她,終於說出了第一句話:“師兄筆記裡寫過,聰明人會活的不快活,所以做人要難得糊塗。”

    中年婦人笑了笑,說道:“但你確實很乖,很聰明,沒有把婚約的事情告訴任何人……不然你現在已經是個死人。”

    陳長生現在終於確認,過去這兩天東御神將府一直派人跟著自己。

    中年婦人說道:“當然,你不要誤會……我先前只是在說一種可能性,聖后在上,神將府向來遵紀守法,從來不會欺負人,只願意幫助人,只是需要你付出一些……你本來就準備付出的東西,我們就可以幫助你獲得很多。”

    本來就準備付出的東西,自然就是那份婚書。

    幫助你獲得很多,可那些本就是自己能夠獲得的東西。

    陳長生忽然覺得,和繁華的京都相比,舊廟後面滿是凶獸的山林是那樣的美好。

    他看著那位中年婦人,忽然開口說道:“婆婆,我有做錯什麼嗎?”

    中年婦人怔住,一時語塞。

    她在京都生活百餘年,看著小姐嫁入徐府,看著姑爺拚殺出越來越好的前程,見慣了朝堂高官、世外強者,習慣了爾虞我詐,陰謀詭計,卻從來沒有想過,會聽到這樣的話,這樣……看似幼稚、卻極難回答的話。

    所以她答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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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6-22 05:45:15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何日上青雲


    “看來我沒有做錯什麼。”

    陳長生看著中年婦人說道:“既然我沒有做錯什麼,那麼我為什麼要改變什麼?”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神情沒有什麼改變,只有呼吸極難引人注意地變得粗重了些。

    只有他師兄才知道,這個細節表示他已經非常生氣。

    中年婦人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說道:“你不怕死嗎?”

    “我……很怕死去。”陳長生聲音像鐵那樣硬,“……所以我來京都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神將府退婚,就在昨天,我也準備考進天道院或摘星學院之後,擇天再去退婚……但很抱歉,我現在真的改主意了。”

    中年婦人盯著他,目光微冷。

    陳長生靜靜回視著她,說道:“除非你們認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麼,記住我的名字。”

    中年婦人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其實我很欣賞你。”

    她看著陳長生,眼裡的情緒有些複雜:“這幾天我一直看著你的生活起居,我從來沒有見過在這般年齡便如此自律的少年,還有這四場入院試,你表現出來的東西很少見,很值得讚賞……我甚至有時候在想,如果我有一個女兒,把她嫁給你也應該是不錯的選擇。”

    陳長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被讚揚,總要做出些回應,他想了想後說了兩個字:“謝謝。”

    這種時候說謝謝,有些可笑,有些可愛,有很多可敬。

    中年婦人望向院門側後方那道石壁,說道:“但遺憾的是,全世界都沒有人會認為小姐應該嫁給你。”

    陳長生順著她的手望去,只見青石壁上密密麻麻刻著很多名字,這裡是學院的正院門後,這不是入院試的榜單,那是什麼榜?他忽然想起,前日在天道院和摘星學院的院門後,似乎也看到過類似的石壁,上面都刻著很多名字。

    青石壁的最上方刻著一行字——“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看到這行字,陳長生想起書裡的記載,才知道青石壁上刻著的便是傳說中的青雲榜。

    大陸強者無數,但天才總自少年始——青雲榜便是二十歲以下強者的排行榜。能夠登上青雲榜的名字,無一例外都是各國各宗門全力培養的內門核心弟子,或是天賦異稟的奇才,只要沒有半途消隕,這些名字最終都會成為真正的強者。

    京都以至別處的所有學院院門處都有青雲榜,院方想以榜上那些光彩奪目的名字,激勵學生們奮勇上進,增加學院同窗之間的凝聚力,只是效果並不怎麼好——學生們很清楚自己想要進青雲榜沒有任何可能性,那些名字讓他們仰慕敬畏,直至絕望。

    青雲榜不問學識不問境界、師門,不分男女,只問強弱。唯一的限制,就是上榜之人不得超過二十歲。曾經有好些次,有相對低境界的人偶爾戰勝高境界的強者一次,便在榜單上排到了前面——這引來了很多不滿。

    當年天機閣設榜之初,這種評選標準便曾經被多次質疑,但天機閣的回答簡單而有力——無論學識境界哪怕修養精神氣質,最終集合在一起,才是綜合實力,青雲榜評的是綜合實力,最好的判斷方法最好就是、也只能是勝負。

    陳長生的目光在青雲榜上那些名字上移動。那些名字對他來說很陌生,裡面偶爾還能看到一些奇怪的姓氏,可能是妖域的少年強者,也有可能是南方森林裡的土族天才,忽然,他在第三十六的位置上看到了唐棠的名字,想到在天道院裡,那位青衣少年說起自己唐三十六這個名字的來歷,不由開心地笑了起來,很是替對方感到驕傲光彩。

    最終,他的目光來到了石壁的最高處,看到了孤懸在那裡的、高高在上而顯得有些孤單、孤單而顯得更加冷漠驕傲的那個名字,那個他知道的名字,那個他應該很熟悉的名字——徐有容。

    “青雲榜錄盡世間少年天才,我大周朝人才濟濟,只是神都便有十餘人在榜單上,天道院有四位,摘星學院有三位,但與南方長生宗、槐院等地相比,也算不得特別優異,直到我家小姐入榜後,南北勝負方分……”

    中年婦人看著石壁,難掩驕傲,也不需要掩飾自己的驕傲,淡然說道:“……兩年前小姐初次入榜,便直接列在首位,從那天起便再也沒有下來過,後面的那些少年天才們不要說追趕,便是連接近都很困難。”

    陳長生看著石壁最上面那個名字沉默無言。婚書這四年來都是由他自己保存,他看過很多次,他很清楚她的閨名,也很清楚她多大,如此算來,這位徐府小姐十二歲時便在青雲榜上一望無敵……真鳳之血果然很了不起啊。

    中年婦人收回目光,望向陳長生肅然說道:“你確實很優秀,洗髓未成功,也有能力考進那些學院,但是,你和小姐之間的差距太大……這和奮鬥無關,和天賦無關,和努力也沒有關係。你在你的人生路上不停向上攀登,我相信你可以登到很高的山峰上,但小姐她早就已經離開了那裡,如果你固執地想要跟隨她,迎接你的必然是天上降落的雷霆。”

    陳長生沉默,然後想起丫環霜兒提到的那位真龍轉世,那位舉世公認與徐有容是天生一對的天才人物。

    “秋山君……”

    中年婦人沒有想到他知道秋山君的存在,面無表情說道:“秋山君兩年前一直在青雲榜的榜首。”

    陳長生問道:“為什麼他會出榜?因為不想輸給徐小姐?”

    中年婦人說道:“秋山君兩年前提前突破坐照後境,現在是點金榜魁首。”

    陳長生嘆了口氣,發現自己很難在這件事情上面尋找到任何安慰,因為那些都是高高在上的人,而他自己,不要說登上青雲榜……就連想要登上學院的招生榜都困難的不行,果然是天差地別的兩個世界啊。

    他問道:“先前您說我與徐小姐之間的差距與天賦無關,與奮鬥無關,那麼,究竟會與什麼有關呢?”

    中年婦人說道:“……只與命運有關。你哪怕是最優秀的普通人,始終還是個普通人,而小姐她從出生開始,就不是個普通人,你生來是人,她生來是鳳,雙方之間的差距有若天地。”

    “原來……又是命運啊。”

    陳長生感慨,沉默了很長時間後,看著中年婦人認真說道:”您大概不相信,我來京都就是為了改命的……雖然和婚約無關,但命運兩個字,對我真的沒有什麼說服力。“

    中年婦人微怔,沒有想到已經把話說的如此清楚,他還是不肯放手。

    夕陽西下,陳長生向街對面走去,隨著人群走向更遠處。

    中年婦人注意到,最開始的時候,他的頭有些低,身子有些微佝,顯得有些落寞疲憊,然而沒有過多長時間,他的身子漸漸挺直,頭也漸漸抬起,重新開始平視街上的人群與遠處的落日。

    暮暉照耀在少年的身上,彷彿在燃燒。

    ……

    ……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自律的少年,飲食起居自我控制的非常嚴厲完美,沒有任何不良的嗜好或者娛樂,他很珍惜時間,太珍惜以至於我總覺得有誰在追趕他,又或是有鞭子在不停地抽打他,但他卻又不會給身邊人焦慮的感覺,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享受生活,或者說生命……就是有一些輕微的潔癖,第一天時我有數過,他一共洗了七次手,手帕應該也有五條以上。”

    神將府裡,中年婦人站在徐夫人身前,面無表情說道:“夫人,我必須要說,這個孩子很不錯,如果給他機會,他一定會成長的很快,如果再有些好的機緣,或者能夠有很好的前程。”

    徐夫人沒有想到,跟隨自己數十年,一向忠心耿耿的這婦人,居然會替那個孩子說話,皺眉道:“妳想說什麼?”

    中年婦人說道:“小姐當然不可能嫁給他……但像眼下這般打壓羞辱,倒不如直接殺了,不然將來真給他機會翻身,府裡即便不懼,也會有些麻煩,再者……我以為那少年為人不錯,何必如此。”

    這種邏輯,普通人大概很難明白,但徐夫人聽明白了,沒有想到婦人是真的欣賞陳長生,又想起徐世績那夜在書房裡說過的那句話,深深看了她一眼,說道:“有很多人盯著神將府……尤其是那些不肯死心的老傢伙們,如果府裡出了醜聞,即便影響不了大局,聖后她老人家也必然不喜,所以這事要辦的小心謹慎些,能夠用和平手段拿到婚書自然最好,如果到最後,那少年還是要堅持自己可憐的自尊,或是想要謀取更大的好處,那麼只能讓他悄無聲息的死去,那也會帶來一些麻煩,但把麻煩的源頭除掉,也算是個法子。”

    ……

    ……

    霜兒回到房間,在桌邊發了半天呆,想著先前在夫人房門外聽到的那番對話,覺得情緒有些躁亂不安,端起涼茶壺灌了半壺下去,也沒能更冷靜些,她知道自己能夠偷聽到這麼多話,其實只是夫人想讓自己聽到……夫人知道她經常與小姐通信,故意讓她聽到這些話,自然是想通過她告訴小姐這件事情,算是通知。小姐當然不能嫁給那個叫陳長生的傢伙,但真的用得著那樣嗎?小姐會同意嗎?

    她走到桌邊,鋪平紙張,提筆蘸墨,想了想後,開始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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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6-22 05:45:4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這兩個傢伙


    明明還是初春,今天卻有些燥熱,陳長生不知道是天氣的原因還是情緒的問題,總之,當他走回客棧,發現身上的衣衫已經被汗打濕,粘著道上的塵土後變得有些髒,喜愛乾淨的他情緒變得更加低落,直到看到那個人。

    那是個一身青衣的少年,站在客棧大堂正中間,微抬著下巴,神情漠然,根本不在意自己站在這裡會給別人帶去多少不便,驕傲的就像隻野鶴,眼中根本沒有那些正在抵頭啄食的群雞。

    這間客棧地近天書陵,人流量極大,此時正是飯時,進出客棧的人更是如潮水一般,卻沒有人敢靠近他,青衣少年就像是洛渠裡那些孤單的石柱,潮水遇之則分,畫面有些詭異——陳長生認識這名青衣少年,但客棧裡的人們並不認識,那麼之所以會出現如此詭異的一幕畫面,想必先前已經發生過什麼事情。他有些吃驚,為什麼對方會出現在這裡,想來是找自己,只是找自己做什麼呢?

    他走到青衣少年身前,與之見禮,然後便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青衣少年正是在天道院招生試裡與陳長生有過一面之緣的唐三十六,他的名字來自於在青雲榜上的排名,有趣的是,他與陳長生一樣,都很不擅長與人打交道,還禮之後,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於是很快便冷了場。

    客棧裡鴉雀無聲,不敢招惹唐三十六的人們低頭吃著飯菜,根本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更不敢議論,只是很多雙目光都落在這兩名少年的身上,人們很好奇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冷場是很令人尷尬的一件事情,在萬眾矚目之下冷場,是尷尬到無以復加程度,尤其是對於想要在陳長生面前表現出自己寬和、成熟一面的唐三十六來說。好在他的年齡終究比陳長生要大些,稍一思忖後,終於想到了破題的方法,說道:“來了客人,也不請我坐坐?”

    陳長生這才醒過神來,將他領進自己的房間,掏了十幾個大錢,請客棧裡的茶先生泡了一壺好茶。不多時,茶便泡好,一張書桌一壺茶,兩個茶杯斟至七分,陳長生道了聲請,然後便又是例行的冷場。

    長時間的沉默真的很尷尬,唐三十六實在難以忍受,開門見山說道:“是不是還沒考取?”

    陳長生誠實說道:“第四次落榜。”

    唐三十六沉默片刻,說道:“我知道是東御神將府做的手腳。”

    陳長生抬頭。他意外於對方居然知曉了此事的內情,卻不知道對方知曉多少,帶著疑問,目光便自然有些不同。

    在唐三十六的印象裡,陳長生就是一個天賦可期、氣質可親、精神可嘉的普通少年,此時他忽然發現這個傢伙的目光竟然像雪亮的刀鋒般鋒利,不禁微異,眼睛微瞇,對陳長生隱藏著的事情更感興趣。

    令唐三十六有些鬱悶的是,他說出東御神將府五字後,陳長生明顯有所震動,卻沒有說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沉默的就像隻沒用的鵪鶉,他有些惱火,雙眉如劍出鞘,喝道:“難道你不生氣?不憤怒?”

    陳長生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慢慢地翻了個白眼。

    唐三十六正在喝茶,險些把嘴裡的茶水噴出來,他怎麼也沒想到,古板甚至可以說死板的這個傢伙也會有如此孩子氣的一面。

    陳長生心想,自己鬱悶的快要死了,但一定要讓你知道?

    就連婚約這件事情,他都不準備讓別人知道,更何況是因為婚約引發的四場入院試落榜冤案?

    婚約的事情,到現在為止還是他與東御神將府之間的秘密——東御神將府連番打壓,再加中年婦人那番話讓他已經很生氣,他還是不準備把這件事情昭告天下。不是因為他害怕神將府的恐嚇,更不是怕被神將府殺死。只因為他相信最終自己還會把婚書退給神將府,那麼何必讓此事鬧至街知巷聞?徐家小姐可能高傲而冷漠,就像她父母一樣可惡,既然神將府到時候已經道歉,何必讓一個女孩子以後不好嫁人?

    是的,他相信自己最終會退婚,因為他堅信神將府終有一天會向自己道歉,而且他不想讓自己的名字是因為徐家小姐而被世人知道,或者是驕傲,或者是執拗,總之他想堅持一下。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依然還堅持走在名為天真的道路上。

    ……

    ……

    很有趣的是,明明陳長生什麼都沒說,唐三十六什麼都不知道,他卻大概明白了陳長生的意思,無來由生出更多欣賞,將杯中的溫茶一飲而盡,伸手拍著陳長生的肩膀,說道:“我很欣賞你。”

    雖然是青雲榜上排三十六的少年天才,是站在人潮人海裡像野鶴般無人敢招惹的存在,但終究還是個少年,所以唐三十六這個動作顯得有些故作老成,而且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目光和姿態都顯得有些居高臨下。如果是別的人,大概會很不適應,甚至有的人會直接憤怒起來,陳長生卻沒有,他明白這個傢伙是在向自己表示善意與安慰,只是很明顯這個傢伙很少做這種事情,所以顯得有些笨拙。

    他說道:“謝謝。”

    唐三十六說道:“口頭稱謝不夠,你請我吃飯。”

   依然是很笨拙地善意及結交願望的表達——陳長生忽然有些同情這個傢伙,心想這傢伙只怕一輩子都在修行,難怪如此年紀便境界如此深厚,為人處事真是糟糕的一塌糊塗,也不知道將來怎麼辦。

    他想事情的時候向來很專注,看著便有些呆怔。唐三十六看著他忍不住搖了搖頭,很是同情這個傢伙,心想這傢伙只怕一輩子都在讀書,難怪如此年紀便能記住那麼多典籍教義,為人處事真是糟糕的一塌糊塗,也不知道將來怎麼辦。

    總之,兩個都沒有資格同情對方的傢伙,稟著同情對方的友善心理,開始了繼天道院之後的又一次交際。

    陳長生讓店小二拿來菜單,估算著師父給自己的錢以及師兄私下塞給自己的錢,足夠支撐自己在京都裡過上幾年好時光,便不再多想什麼,把菜單推到唐三十六面前,說道:“隨便點……嗯,這是我第一次請人吃飯。”

    他完全沒想到,這句話讓唐三十六對他的同情愈濃,心想這傢伙究竟是從哪個山旮旯裡冒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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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讓人無話可說的朋友 (上)


    陳長生說隨便點,在唐三十六看來,隨便點這三個字,不管是隨便點菜,還是相處隨意些,意思都差不多,同情對方之餘,點菜的時候卻沒有怎麼在意菜價,拿著菜單,便隨意點了幾個客棧拿手的招牌菜,最開始兩道便是飛雀熬的湯、清蒸的雙頭魚……正點著,他瞥見陳長生的眉皺了皺,以為對方銀錢不夠、有些心疼,對小二說道:“雙頭魚不要了,換成鱸魚,再就是……飛雀湯換成蒓菜湯。”

    果不其然,陳長生的眉頭舒展開來。

    唐三十六微笑,心想自己果然觀察入微,善解人意,隨口說道:“再來一碗梅花舖底鹿脯團。”

    陳長生皺眉。

    唐三十六看了他一眼,說道:“換掉……來碗梅菜扣肉。”

    陳長生依然皺著眉。

    唐三十六有些不悅,心想一碗肥豬肉,平日在家自己吃都懶得去吃,你居然還捨不得出這錢?

    他對店小二說道:“直接來盤涼拌折耳根!再加一盤紅油順風!”

    陳長生還是那副模樣,滿臉的不贊同。

    唐三十六真的有些煩,說道:“看在你第一次請客吃飯,不懂人情世故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說什麼。”

    陳長生微怔,問道:“我哪裡不對?”

    唐三十六喝道:“就算身上錢不夠,也不能當著客人的面流露出這種神情,真真令人生厭!既然是男人,頭可斷,血可流,臉面不可丟!哪怕待會兒去把身上的裘皮大氅當了,又算得什麼?”

    他自以為這道理很是應當,教育同伴的感覺很好,陳長生卻聽著感覺有些怪,問道:“這就是打腫臉充胖子吧?”

    唐三十六微惱,說道:“這是哪裡話?”

    “這是西寧的俗話。”陳長生認真地給出解釋。

    唐三十六怔住,心想自己問的是這個嗎?正準備發飆,又聽著陳長生平靜而淡然的下一句話。

    “……而且我也沒有裘皮大氅。”

    房間裡忽然變得有些安靜。

    唐三十六忘了發飆的事情,覺得這件事情確實很苦惱。他只見過家族宗門裡那些不如意潦倒的長輩和師兄們動不動拿著裘皮、蛟索去換酒吃,卻沒人告訴過他,如果有人真窮到連這些都沒有,又該如何不失顏面地請客吃飯,至於他自己……

    首先他從來不缺錢,其次……他也沒有請人吃過飯。

    他看著陳長生正色說道:“那這頓飯我請你吃好了。”

    陳長生微異,問道:“為什麼?”

    唐三十六看著他神情溫和說道:“你沒裘皮大氅,肯定也沒旁的值錢的東西,怎麼能讓你請我?”

    陳長生有些無辜,說道:“但是……我有錢啊。”

    ……

    ……

    再次冷場。

    唐三十六的臉色有些難看,問道:“那先前我點菜的時候,你為何臉色那般難看?”

    陳長生想了想先前的場景,明白了些什麼,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因為……你點的飛雀黃精湯,名為溫補,實則燥意極大,在秋冬服用是極好的,現在是春天,那湯喝了容易生虛火,對身體不大好。”

    唐三十六完全沒想到,這傢伙是在考慮這方面的問題,問道:“難道其餘的菜也不好?那可都是招牌菜。”

    陳長生用平靜的語氣解釋說道:“雙頭魚是深海魚,以魚蝦海蛇為食,體內毒素沉積過多,若是水煮倒了罷了,去湯尚可食,但清蒸著吃身體是不好的,再加上我們只有兩個人,肉食太多,對身體真的不好,梅菜扣肉用的是豬五花肉,油脂太高,最好別吃。”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紅油順風裡的豬耳朵倒是好東西,可紅油真不好,再就是那盤折耳根,吃多了會澀腸亂心,對身體也不好。”

    “停!”唐三十六聽不下去了。

    陳長生說了一長串的對身體不好,那些話就像蒼蠅一樣,在他的耳朵邊轉來轉去,讓他很不舒服——無論是誰,在高高興興地點完菜後聽著這些話語,都不會高興——食物當然不可能每樣都健康,但誰吃飯的時候會去注意這些細節?而且還像他這般注意的簡直嚴苛?如果陳長生是個注重養生的老者倒也罷了,可他明明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年啊……

    “對身體不好又如何?難道吃了會死不成?”唐三十六冷冷說道。

    陳長生看著他認真說道:“不會當場死,但肯定會早死。”

    唐三十六無話可說,很是好奇,問道:“那你平時吃什麼?”

    陳長生應道:“二兩肉,二斤菜,紅薯雜糧隨意,兩日一條溪中白魚,不飲湯。”

    唐三十六問道:“如此吃了多久?”

    陳長生說道:“自記事起都是這般吃的。”

    這次輪到唐三十六皺眉。

    他覺得這些菜,只聽著都不好吃,真要吃上十四年,那該是何等樣淒涼的人間?

    他真的很同情這個傢伙。

    ……

    ……

    吃飯的時候,兩個人都很沉默,唐三十六覺得菜式太普通,陳長生覺得菜太不健康,總之各有各的不滿意,當然,這件事情根本無法調和,就像豆花與粽子一樣,飲食口味與健康追求,始終是人類三觀碰撞最激烈的領域。

    陳長生人生第一次宴請就這樣草草結束,兩碗香茶斟了上來,二人隨意聊了幾句天道院考核的情形,唐三十六又問了問他在摘星和另外兩家學院的遭遇細節,對大周軍方竟然也被神將府影響到表示了自己的不解和疑惑,然後便又沒有什麼話可講了。

    ——新結識的朋友一般在最開始的幾場聊天裡,都會說說小時候的故事以及成長經歷,尋求某些共同的愛好,但他們兩個人小時候的故事實在是單調乏味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所以根本沒有可能從這方面著手,為了避免大眼瞪小眼太過尷尬,唐三十六站起身來,端著茶碗在房間裡隨意走著,從廳室走到露台再走回來,想著這傢伙能在天書陵外這等要地租這麼大的套房,明顯不差錢,自己先前的誤會真的有些可笑。

    走到廳室過博物架的時候,唐三十六的目光下意識落到架上,便再也無法離開——那裡有一把劍。

    那把劍很小巧,看著比正常的匕首也長不了多少,而且很細,看著非常秀氣,劍鞘是普通的皮鞘,劍柄也很樸實,從裡到外透著股尋常的氣息,沒有任何引人注意的地方,也沒有灰塵或血跡,總之這柄劍普通到了極點,卻讓他很想親近。

    唐三十六伸手去握劍柄。

    陳長生的手卻攔在了前面,他把劍柄搶先握在了手中。

    唐三十六看了他一眼。

    陳長生看著他,說道:“這是我的。”

    唐三十六端著茶杯,茶杯有熱霧溢出,霧中他清俊冷傲的臉顯得更加寒冷,“所以我不能碰?”

    陳長生注意到他有些不高興,有些不安,但依然堅持說道:“你應該先問我,我同意了,你再去拿。”

    唐三十六收回右手,拂袖歸座,把茶杯擱到面前的桌上。

    陳長生有些尷尬,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麼——好吧,他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只不過畢竟這是他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所以看著對方不悅便有些慌,走到桌前,把手裡握著的短劍遞了過去。

    唐三十六抬頭看了他一眼,沒理會他。

    陳長生把劍舉的更近了些。

    唐三十六不肯接劍,說道:“做事一點都不大氣。”

    陳長生無奈,心想到底是誰不大氣?是誰在像小孩子一樣賭氣?他沒辦法,走回博物架旁把劍擱好,轉頭問道:“你來找我有事?”

    “在京都我就認識你這麼個人,聽說了你的事情,自然來看看,不用客氣,我就是這麼熱情寬厚的人。”唐三十六神情漠然說道:“當然,這建議在我比較欣賞你的基礎上,你要知道,我欣賞的同齡人很少,你應該感到榮幸。”

    陳長生愣了愣,說道:“那……謝謝?”

    “光謝謝就夠了嗎?”

    “剛剛不是才請你吃了頓飯?”

    唐三十六站起身來,看著他說道:“我決定收你做小弟。”

    陳長生問道:“做小弟是什麼意思?”

    唐三十六很認真地解釋道:“就是你從此以後就跟著我混。”

    陳長生認真地解釋道:“不行啊,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沒辦法把時間給你。”

    唐三十六是個很傲氣的少年,憐惜陳長生懷才不遇,才有這番客棧探訪,既然對方沒有接下,自然不再多說,只是有些不解:“什麼事情?繼續考學?你為什麼一定要進些學院?你堅持的原因是什麼?”

    陳長生問道:“你呢?你來京都的目的是什麼?”

    “我要參加大朝試,我要拿第一。”

    唐三十六神情傲然說道。忽然,他想起現在在南方聖女峰的那隻雛鳳,如果她提前回來……

    “我要拿大朝試的第二。”

    他糾正道,忽然又想起秋山君,如果那人參加今次的大朝試……

    “好吧,我的目標是大朝試第三。”

    “但總之,我要在天書陵前的石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唐三十六最後確認道。

    “果然志向遠大,佩服佩服。”

    陳長生看著他讚歎道,忽然又想到一件事情,問道:“那到時候你豈不是要改名叫唐三?”

    唐三十六無語,轉而問道:“你呢?你來京都的目標到底是什麼?”

    陳長生誠實說道:“我也要參加大朝試。”

    唐三十六有些沒想到,但也不怎麼吃驚。

    陳長生說道:“我沒想過拿第二或者第三。”

    唐三十六勸道:“人確實要有自知之明,但不能失了信心,不要忘了,只要大朝試能進三甲,都能進天書陵……”

    忽然,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陳長生又說話了。

    “我要拿第一。”

    陳長生看著他說道:“我不能拿第二或者第三,我只能拿第一。”

    一片安靜。

    唐三十六忽然很有轉身離開的衝動。

    他發現自己今天經常處於無話可說的境地。

    因為這個傢伙做的事、說的話,經常讓人無話可說,只想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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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讓人無話可說的朋友(下)


    “如果我沒有看錯,你應該是個……普通人!”

    “是的,我還未曾正式開始修行。”

    “大朝試……首榜首名?”

    “是的,我只能拿第一。”

    唐三十六的問題很直接,很犀利,陳長生的回答很認真,很平靜,彷彿在講述一件很簡單的事情,比如吃飯應該葷素搭配合合理,不要吃太鹹太油,應該早睡早起,這樣才能有一個健康的好身體——人生就是吃喝拉撒,這並不錯,這種舉重若輕、化雅為俗的態度也很不錯——問題在於,大朝試拿首榜首名這種事情,真的不是普通的吃喝拉撒。

    因為只能拿第一,所以會拿到第一,如此風清雲淡、理所當然的述說,其實沒有任何道理可言。就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說要把世界上最強大的黃金巨龍的龍鬚拔下來當劍,這是很美好的童話故事,但在現實裡真有人這麼說,只會被當作夢話。

    那個人一定會被當作瘋子或者白痴,當然,也有可能是絕世天才。

    天才與白痴之間只有一線之隔,那道線就是可能性。

    那麼像陳長生這樣,完全無視這道線、並且自己都深信不疑的人,究竟應該排進哪邊?

    唐三十六他很驕傲,很自戀,今天卻發現了一個明明平靜甚至有些木訥、天真甚至有些幼稚的傢伙,可以在驕傲和自戀方面對自己帶來毀滅性的打擊——按道理來說,白痴的妄言根本不可能威脅到他這樣真正的天才,可問題就在於——當陳長生用認真堅定的眼神說出如此荒唐事情的時候,他都無法去反駁或者嘲笑,他內心深處最總覺得那種不可能的可能,似乎真的可能存在!

    這是為什麼?他從未見過像陳長生這樣的人——行事端正,所以理直,於是氣壯——於是你根本無法找到回應他的方法,這就是無言以對,所以他無話可說,憋至內傷。如果他知道陳長生曾經讓東御神將府的徐夫人和那位婦人以及丫環霜兒,都曾經有過無言以對的時刻,那麼他可能會覺得安慰很多,會生出很多同病相憐的感覺。

    香茶飲盡,唐三十六甚至將茶葉都下意識裡嚼了,才從先前的震撼裡醒過神來,看著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彷彿先前根本沒有說出那句話的陳長生,忍不住搖了搖頭,心想這傢伙有趣的程度看來遠遠超過了自己的估計。

    “只有一年不到的時間……我雖然很佩服你的野望,但從理智出發,實在沒辦法看好你,所以也不好給你說些什麼祝福的話,那樣會嫌得我這個人太虛偽,我只想提醒你,東御神將府那邊不會輕易放手。”

    唐三十六不知道陳長生與東御神將府之間有什麼恩怨,在他想來,京都畢竟是聖后治下的首善之都,東御神將府即便在暗中施了些手段阻撓陳長生的前程,也不可能做出太過分的事情。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說道:“我儘量躲著他們。”

    唐三十六說道:“能躲的開嗎?就連摘星都沒有錄取你。”

    陳長生說道:“這也是我不懂的地方。”

    唐三十六說道:“東御神將府,影響不了摘星學院,徐世績沒有那個能力,聽說……是宮裡有人說了話,所以我真的很好奇,你和東御神將府之間的問題,究竟還有什麼隱密,居然會牽扯到宮裡。”

    陳長生這才知道摘星學院沒有錄取自己,背後還有這樣的秘辛,很是驚訝,一時忘言,待醒過神來,反而覺得心情好了些——他所尊重的摘星學院面對著不可抗力,才會做出那些不值得尊重的事情。

    接下來的問題,便是為什麼會有那道不可抗之力?

    不提遙遠而神秘的大西州,中土大陸上有很多高高在上、凡人勿近的地方,比如南方某些大宗派的山門,北方那座雪城……而隨著大周領導著人類在與魔族之間的戰爭裡取得了最終的勝利,大周京都皇宮便成為了最了不起的地方。

    傳說那座皇宮裡有無數通幽境的強者為侍,傳說那座皇宮裡有老太監是聚星境的高手,傳說皇宮裡有輛青竹小轎,傳說中,那座皇宮裡甚至有一條威武無雙、忠誠千年的絕世巨龍!

    在此前的十四年人生裡,陳長生通過書籍對大周皇宮有很多認識,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人生會和這種高遠而神秘恐怖的地方發生聯繫,想著唐三十六說的那句話,他沉默無語,怎麼也想不明白。

    “聖后娘娘簾前跪著無數條狗,徐世績是比較兇殘的一隻,但也沒有辦法請動宮裡那些人對摘星學院施壓。就算能,他也沒必要耗費如此大的代價,那麼,不需要他付出太多代價,宮裡的貴人卻主動願意去做……”

    說到這裡,唐三十六先前一直有些模糊的猜想,忽然變得清晰起來,但看著陳長生稚氣未褪的臉,又覺得思緒有些亂——難道這個連請客吃飯都不會的傢伙,真的……與那隻鳳凰有什麼關係?

    他真的很想問陳長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但他通過今日,他已經非常清楚陳長生的性情,知道對方既然不願意說,那麼就是怎樣也不會說,所以最後他也只能說道:“……東御神將府真正重要的人一直都是她,你要清楚這一點。”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一直看著陳長生的眼睛。

    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問道:“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唐三十六神情不變,內心卻已經掀起了驚天巨瀾,通過陳長生這句話、還有他說話時細微處的神情變化,他可以很確定,陳長生和那隻鳳凰之間一定有問題,只是不清楚究竟是怎樣的問題。

    “很難形容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無論傳聞還是別人轉述,她在性情方面沒有太過特異的地方。”

    唐三十六說到這裡,發現真的很難解釋,直到他看到陳長生的眼睛,才忽然間想明白了些什麼。

    “她……和你很像。”

    “她,也是個讓人無話可說的傢伙。”

    “當然,你讓人無話可說,是因為你的態度太平靜,說話的口吻太討厭,讓人鬱悶的想吐血……傳聞裡她不怎麼說話,也很少出現在世人面前,但她和你一樣,都很容易讓人鬱悶的想吐血。”

    陳長生有些疑惑不解。

    “她不需要說話,不需要嘲諷,不需要輕蔑,不需要居高臨下……她只要存在,只需要站在那裡,便足夠讓很多人鬱悶地想要吐血。我承認,那些人裡也包括我,擁有天鳳血脈,極小的時候便自主覺醒,修道無比順利,偏偏悟性還極強,毅力亦強,什麼都強……你不覺得這樣的人很過分嗎?連我這樣的天才在她面前都會感到絕望,這種讓人無話可說的傢伙,真的很可惡。”

    唐三十六看了他一眼,說道:“你和她都是讓人無話可說的朋友,只不過方法方式完全不一樣,她真的……太特殊了。其實很多人都在想,大概也只有秋山君,面對這樣的女孩子的時候,才能平靜如常吧?”

    說完這句話,見陳長生沒有什麼表示,他便告辭離開了客棧。

    青衣少年走後,陳長生將桌子擦至纖塵不染,很少見地沒有去洗澡,很罕見地沒有看書,而是走到院中,搬了把竹躺椅身到樹下,隔著疏離的花瓣與漸肥的青葉,看著夜穹裡美麗的繁星,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再一次聽到徐有容和秋山君的名字,他神情不變,情緒其實難免還是有所波動,畢竟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年,那種微酸微鬱的情緒,是他過往非常排斥的情緒,入京都後卻已經兩次體會到了。

    連續四次學院考試都因為東御神將府而失敗,他很生氣,皇宮出面壓制摘星學院的意見,不是因為東御神將,必然是因為她,這讓他更加生氣,再加上此時的酸鬱心情,他發現自己越來越討厭那個叫徐有容的小女生。

    小時候在廟裡,他對師兄說過,自己或者會恨人,但卻學不會討厭人。

    現在他卻開始討厭那個小女生了。

    是的,哪怕是讓無數宗派天才、雪域少年噤聲無語的天鳳真女,在陳長生的意識裡,只是個小女生。

    他記的非常清楚,她生於十一月十一日,比自己小三天。

    小一天也是小,更何況是三天。

    那個叫徐有容的女人,真的很讓人討厭啊。

    陳長生的情緒越來越糟糕,心想師父怎麼給自己訂了這麼一門親事?他從椅上翻身而起,從腰帶上解下一個竹子做的小東西,放進了行李的最深處的匣子裡,然後開始洗臉洗手,把自己洗的乾乾淨淨,心情終於好了很多。

    那個匣子裡有一封婚書,那個竹子做的小東西,是他十一歲那年京都寄過來的,他記得寄東西的那隻白鶴,記得隨東西到來的那封信,記得信裡面的那些話,也記得很清楚,那天之後那隻白鶴再也沒有來過。

    ……

    ……

    今夜。

    一隻白鶴落到了南方聖女峰峰頂。

    滿天繁星下,崖畔坐著位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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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6-22 05:51:3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徐有容


   (故事劇情沒有問題,一切盡在掌握,但文字感覺有些問題,不怎麼順,昨天晚上一直在修改,改的好了些,大家若需要,可以把昨天的兩章再看一下,看看是不是通順了很多,上章十一歲來鶴那裡,並不是BUG,但和序章對比起來,確實容易產生誤會,我在思考之後,決定還是不改,按照原定大綱去辦,在書評相關傳了篇關於推薦票的教程,不瞭解的朋友可以看一下,另外,這些話就不放到作者的話裡了,為了更顯一眼一些,另外,我愛陳長生,但我也是愛徐有容的,只是他們彼此不愛罷了。明天兩章,謝謝大家。)

    ……

    ……

    當今世間,國教上承天書之澤,一統宇內信仰,因為天書陵在京都的緣故,教壇自然也在京都,大周之前,教宗皆是商人,商滅周立,每任教宗必然是周人,以京都建國的中原王朝實力本就強大,再加上國教護持,自然成為了人類世界的中心。

    與以往的大商以及隨代之的大周相比,中土大陸南方勢力叢多,諸國諸宗派各領其域,相對鬆散,但強者的數量並不少,甚至隱隱要超過大周,其中尤以聖女峰的南溪齋以及長生宗還有秋山家等勢力最為強大。

    人類與魔族之間慘烈的戰爭結束後,同樣做出很多犧牲的南方勢力,自然想要獲得自己應有的地位,他們認為天書陵應該是人類世界共有的聖物,不應該由周國單獨掌握,同樣,天書的解釋權也不能由以教宗為代表的國教正統控制。

    為此,南方諸勢力在大朝試的流程以至名稱上與周朝前後三任帝王進行了不懈的鬥爭,並且在國教內部也分裂出了南方教派——南方教派依然屬於國教正統,但只奉教宗大人為精神領袖,實際事務則是由聖女管理。

    南方教派聖女,自然都是境界超凡的至高強者,只是歷任聖女需要平衡南方林立的諸多勢力,又沒有強大的軍隊以為後盾,所以實際權力和地位自然不如北方教宗,但依然是南方最尊貴的大人物,在精神層面上與教宗南北抗禮、地位彷彿。

    因為南方教派聖女的特殊地位,所以歷任聖女都是由南方女性出任,數千年來無一例外,直至當今,終於可能出現例外。

    歷任南方教派聖女都出自南溪齋,這也是為了什麼這個傳承無數年的宗門所在的山峰,就叫做聖女峰。而如今的南溪齋只有一名傳人。

    那名少女叫做徐有容,乃是天鳳真身轉世,修道天賦舉世無雙,精通道藏真義,十二歲初赴聖女峰,便能解得天書真跡,聖女峰諸位長老驚為天人,最終竟是不顧她是周人,昭告世間,收她為南溪齋內門唯一女弟子。這意味著,如果沒有意外,這名叫做徐有容的少女便會成為下一代的南方教派聖女,會成為與北方教宗分庭抗禮的宗教領袖!

    ……

    ……

    夜色深沉,繁星滿天,彷彿永遠不會移動,又似乎每時每刻都在移動,肅穆的令人陶醉直至心悸,飄著淡淡霧氣的夜峰一片安靜,忽然間,一聲清亮的鶴鳴破雲而落,片刻後,一隻白鶴從夜空裡降了下來。

    夜色下的白鶴,被星光照耀的很不真實,彷彿紙做的一般,沒有一絲污垢。鶴鳴傳遍空幽的山崖,破雲而落,震霧而飛,或者只是時間到了的緣故,夜色就此漸漸消退,東方天際出現一抹白色,晨光就這樣突兀地來到人間。

    坐在崖畔的少女,從白鶴身上解下錦囊,取出那封信,隨意拆開,平靜閱讀。讀信過程裡,她如畫的細眉偶爾挑起,大多數時間都很平靜,映著熹微晨光的眼眸明亮的就像是湖水,美麗的眉眼間還有未褪的稚意,卻沒有懵懂。

    晨光漸盛,南方濕意極重,於是霧也重了起來,光線被濕潤的水氣驅散,落在她的臉上時,變得更加柔和,於是她的容顏沒有變得更清晰,但卻更美麗,美麗裡甚至隱隱帶上了某種神聖的意味。

    ……

    ……

    “那個傢伙很奇怪,口口聲聲說是來退婚的,卻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又不退了。真不知道他是在玩什麼手段。我本以為他是覺得臉面上過不去,才故意這麼說,但事後想來卻不是,因為他說那些話的時候很冷靜,沒有任何憤怒的感覺。”

    “婆婆盯了他幾天,聽說那個傢伙每天凌晨五時都會準點起床,做事情一絲不苟,就像個木頭人一樣,而且有潔癖,聽著總覺得像是小姐妳以前和我說過的那些陰險變態之人,令人有些不寒而慄。好吧,小姐,我得承認,那個傢伙其實生的不難看,我當時和他說話的時候,就覺得他挺討喜的,讓人很想親近,但這就更可怕了,那可是我第一次見他呀,不是嗎?”

    “婚約的事情,那個傢伙應該沒有對外說,也不知道他是聰明還是笨,不過反正家裡一直派人盯著他。小姐,我總覺得那個傢伙很虛偽,心機很深,圖謀很多,我看最近情況,如果他還這樣糾纏,老爺太太可能準備做些事情。”

    “小姐,我雖然覺得那個傢伙罪不至死,但想著他拿著婚書便對府裡冷眼相加,有恃無恐的樣子,就覺得他很可恨,而且……聽說秋山家明年就會來京都提親,如果那個無賴到時候鬧事怎麼辦?”

    ……

    ……

    少女坐在崖畔,靜靜看著信,披在肩上的衣裳隨晨風輕揚,黑髮如絲輕飄,飄過側臉,將令人悅目的稚美添了些許凜然之氣。

    看完信後,她沉默了會兒,喃喃自言自語道:“居然真的來京都了?”

    那隻白鶴在她看信的時候,一直靜靜等在一旁,即便蹲著,也有半人高,此時見她合上信紙,白鶴轉身,不知從哪裡銜來一隻筆,筆尖蘸著飽滿卻不會流溢的墨汁,那墨汁不知產自何地,竟透著股幽香。

    少女微笑著伸手摸了摸白鶴光滑的細頸,接過毛筆便要回信,卻一時不知該寫些什麼。

    她與祖父自幼親近,若不是祖父去逝,或者她也不會十二歲時便離開京都來到南溪齋問道,便是身旁這隻白鶴,也是祖父留給她的,如果是別的祖父交待的事情,她肯定會照辦,但……婚約肯定是不行的。

    記得那個西寧鎮的小道士應該姓陳吧?

    她微微蹙眉,回想著小時候聽說的那些事情,發現對那個小道士真的沒有什麼印象了。

    她記得那份婚書是祖父專門請託當代教宗大人加持為鑒,只有男方才能退婚,又想起信裡霜兒說的那些話,細眉微挑,默默想著,那個小道士真的這般虛偽無賴嗎?記得小時候感覺他不是這樣的人啊。

    她知道京都裡有很多人,包括父親在內,都希望自己代表大周與南方聯姻,絕對不會允許那個姓陳的小道士影響到這一切,甚至,極有可能會殺死他。想到這裡,她覺得那個小道士真的很愚蠢很白痴,難道他真覺得憑自己這些小聰明小狡猾就能從神將府裡獲得更大的好處?

    想到此節,她有些不悅,對她來說這是很罕見的一種情緒,卻不知道是因為那個小道士不懂得自愛自保,還是因為……那個小道士,真的很讓人討厭啊——好吧,不管那個小道士變成什麼樣,婚是肯定要退的。

    只是……不要害他。

    ……

    ……

    一聲清鳴,白鶴帶著她寫的兩封信破雲而去,在晨風相送、晨光相伴中,向著遙遠的京都飛去。

    少女將墨筆擱到石間的水窪裡浸著,站起身來,披著棉衫走到崖畔,負手而立。

    她眉眼猶清稚,氣度卻不凡,不是說她像陳長生那樣,擁有超過年齡很多的成熟與淡定,而是形容她擁有一種名為大氣的東西,身材嬌小的少女,站在崖畔被晨風吹拂,竟給人一種淵停嶽峙的感覺。

    淵停嶽峙,一般用來形容活了數百年的宗師級人物。

    她今年才十四歲,但已經可以配得上這四個字。

    晨風繼續吹拂,拂動她肩上披著的衣衫,肩上垂落的黑髮,髮絲在她稚美的臉頰上飄過,帶起一絲微笑。

    她只用了五息時間,便忘卻了先前的那封信,忘卻身外之物,只餘寧靜,於是微笑。

    她在春風裡一笑,於是滿山野的花都開了。

    無數異鳥飛來,清鳴不絕,甚至還能看到三隻青鸞。

    百鳥來朝。

    她是人間獨一無二的雛鳳。

    她是下一代南方教派聖女。

    她是青雲榜第一。

    她是徐有容。

    她依然天真,但那種天真不是調皮,而是無邪。

    她笑的爛漫,但這種爛漫不是情緒,而是春光。

    她不想在乎世間的人與事,世人以為與她相關的,其實並無關聯,比如那份她快要忘記的婚約,甚至也包括秋山君。

    她承認秋山君師兄很強大,甚至很完美,是所有人眼中最好的伴侶,但是那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但不是她要的。

    當然,那個小道士更不是她想要的。

    她現在要做的事情,只是臨崖、賞雪、聽雨、採藥、讀書、讀書、一直讀書。

    書中有大道,一卷便勝過情愛無數。

    她一心奉道,誰能動搖她的心意?

    ……

    ……

    陳長生離開客棧,向著師父給自己名單上的倒數第二間學院走去。

    他很想知道,今天那位徐大小姐又會用什麼手段來讓自己失敗。

    當然,就算再次失敗,他也不會動搖。

    他自幼做的事情,便是守廟、掃雪、遮雨、吃藥、讀書、讀書再讀書再三讀書。

    書中有大道,一卷便勝過千山萬水。

    他一心問道,誰能留住他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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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一隻黑羊


    ……

    ……

    陳長生走路很有特點,特點就是很沒特點,抬膝總是那麼高,一步總是那麼遠,平視,能夠望遠,也能注意到身前,挺胸,並不刻意挺拔,卻自然有種輕鬆勁兒,黑髮束的極緊,不再梳道髻,只是用布巾隨意扎著,便是一絲不苟。他的衣服也很普通,洗至發白,極為乾淨,就連鞋面上也沒有一點污跡,很是講究,隨著行路,繫在腰間的短劍微微擺盪,那把劍也很普通。

    前幾天他一直把短劍留在客棧裡,今天是第一次帶在身旁,普通的短劍代表著不普通的意思。在與那位中年婦人一番談話後,如果東御神將府真的想要繼續做些什麼,這把短劍便是他的準備,只是那把短劍就像他的人一樣,普通尋常,極難引起注意,不要說傳聞裡的“霜余”、“兩斷”、“逆鱗”,就連道畔行人腰間配著的兵器都很難比較,又能幫他些什麼?

    在客棧外,他並不意外地看到了東御神將府的那輛馬車,在朝陽的照耀下,車轅上略顯黯淡的血鳳徽記變得清楚了很多,甚至彷彿正在燃燒一般,那頭有著獨角獸高貴血統的戰馬,高傲的抬著頭,居高臨下看著他。

    走過那輛馬車,他握住了短劍的劍柄,片刻後還是鬆開,在車窗外駐足,沉默行了一禮,然後繼續向前,迎著朝陽走去。窗簾掀起,中年婦人看著晨光下少年的身影,情緒有些複雜。

    陳長生向城北走去,名單上倒數第二間學院的地址在百花巷,待他用了很長時間走到後,有些驚訝地發現這裡居然距離皇宮如此的近,站在巷口可以清晰地看到巍峨的皇家建築,甚至彷彿能夠聞到那些宮殿裡歷史的味道。

    走進百花巷深處,他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深,如此靠近皇宮的地方,居然真的藏著一家學院?可為什麼會如此冷清?終於,在小巷盡頭他看到了學院的正門,兩側的石壁被青藤覆蓋,陽光穿過留下極淡的斑駁,沒有名字。

    就是這裡嗎?他想問問人,但巷子裡極為冷清,根本不像天道院或摘星學院門外那般熱鬧,站了半晌都沒有人經過,只有明顯有些破落的院門默默地陪著他,這般鬧中取靜、地近皇宮,無比清貴的地方,現在竟像是片無人問津的廢墟。

    他走到院門旁的石壁下,伸手拉開密密的青藤枝葉,終於看到了下方壁上刻著的一個字,那是一個“國”字,深刻的字跡裡曾經鮮艷的漆,早已被無數年的風雨侵蝕的淡去,便是石壁本身的表面也已經有了剝落的徵兆。

    想著名單上這家學院的名字,陳長生微怔,才確認真的是這裡,不由生出更多困惑,師父給自己挑選的前幾家學院都是京都乃至整個大陸最出名、最優秀的學院,為什麼這間學院破落冷清到了這種程度?

    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他的手還握著青藤,又往下扯了扯,於是看到了第二個字,那是個“教”字,他來不及做更多感慨,隨著他的這個動作,無人打理多年的青藤,簌啦啦向地面滑瀉,驚起好些煙塵。

    陳長生向後退了數步,以免被青藤塵礫沾著。

    青藤落地,煙塵漸斂,不多時,那面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天日的石壁,終於再一次出現在世人面前。

    斑駁的石壁上,刻著四個字。

    “國教學院”

    深刻入石的字跡上已經沒有太多漆色,只有積著的灰土,還有青藤去年留下的枯葉敗絮,甚至邊角處已經被風雨侵凌的有些殘破,如果不仔細看,甚至都很難認出這幾個字究竟是什麼。

    怔怔看著石壁,陳長生很長時間沒有說話,生出挫敗低沉的情緒。一心問道的他,很少有像現在這樣情緒。是的,他現在很想轉身就走——這樣破敗的學院,就算考進去,對自己的人生又能有什麼幫助?

    他抬頭看了看天,確認還有些時間,決定進這家破落的學院先看看,如果不行再去名單上最後一家學院。

    他的手落到門上,微微用力。

    吱呀一聲。

    時隔多年,國教學院的院門終於再次開啟了。

    ……

    ……

    東御神將府的馬車停在百花巷外,那頭驕傲的白馬微昂著頭,百無聊賴。車廂裡,中年婦人的情緒則不像它那般平靜,眼睛裡滿是濃濃的不解與疑惑,喃喃自言自語道:“怎麼會來了這裡?”

    她很清楚,百花巷深處的那間學院早已凋蔽,只是想著那少年似乎很擅長給人帶來意外,也不敢怠慢,手指輕擊窗櫺,示意白馬拉車進去,然而就在這時,一輛車從斜後方駛了過來,直接攔在了前面。

    百花巷很窄,僅能容一輛馬車前行,此時被那輛車極不講理地攔在前面,神將府的馬車自然難再前進,中年婦人微微挑眉,有些不悅,只是想著此地與皇宮極近,所以並沒有即刻喝斥對方讓開。

    那輛忽然出現的車很矮小,甚至顯得有些簡陋,青布為帷,前方拉車的牲畜也很矮小,毛色純黑,似乎是頭驢,中年婦人先是一怔,微微嘲弄想著,這京都城裡居然還有人用驢車,實在可憐。

    中年婦人尚未動怒,白馬卻忍不住了,有獨角獸血統的它,怎麼可能允許一頭小黑驢攔在自己前面?它憤怒地昂起首來,便欲嘶嘯恐嚇,便在這時,那輛青布車前的牲畜緩緩轉過頭來,看了它一眼。

    不是黑驢,那是一隻通體幽黑的黑羊,毛髮順滑有如絲緞,明顯不是凡物。

    最難以想像的是它的眼神,竟是那樣幽深冷漠,彷彿雲上的某些神物。

    如果說白馬因為獨角獸血統而高貴,那麼這隻黑羊的高貴完全來自於它自身的氣度,在它的面前,白馬完全就像是個易怒暴躁的頑劣孩童,而它卻是宮殿裡不染塵埃、高高在上的皇族。

    那隻黑羊轉頭看了白馬一眼。

    白馬正欲暴怒嘶鳴,看著黑羊冷漠淡然的眼神,瞬間安靜,眼中湧出無限恐懼,前蹄驟然發軟,再也無法支撐自己沉重的身軀,膝屈身傾,重重地摔倒在地面,渾身顫慄不敢起,如對那隻黑羊行臣子之禮。

    中年婦人掠出車廂,看著跪在地面的白馬,震撼無言,心想這馬乃是神將大人座騎的獨子,向來高傲霸道,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懦弱?待她轉頭望向那隻黑羊時,才忽然間想起一些事情,再望向那輛青布車時,眼神變得極度驚怖。

    她以最快的速度屈膝蹲下,對著青布車行禮,臉色蒼白,根本不敢說話。

    一道蒼老的聲音從青布車裡傳出。

    “我想先進去,花婆婆有沒有意見?”

    聽見這道聲音,中年婦人心情略安,原來來的不是那位姑娘,而是姑娘身邊的婆婆。至於那位婆婆為什麼知道自己姓花,在神將府裡經常也被稱為婆婆,她根不需要思考,因為對方知道任何事情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青布車裡也是一位婆婆,只不過與她這個神將府的婆婆比起來,那位婆婆必然是整個京都城最出名的婆婆,即便是令所有皇族、大臣、神將都聞風喪膽的周通大人,對著這位婆婆也要擠出幾分笑容,她又算得什麼?

    “婆婆說的哪裡話,奴婢先前未認出來,心思多有不敬,望婆婆見諒。”

    中年婦人聲音微顫說道,她先前並未出言喝斥,此時不免覺得有些僥倖,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敢隱瞞心思裡曾經出現的那些惡意,因為傳聞中,在那隻黑羊之前,任何隱瞞都是找死,而且她清楚,只有這樣才能讓那位婆婆滿意。

    如果不是東御神將府與那位姑娘向來走的近,她此時連解釋都不敢,只會斷了自己的右臂,做為賠罪。

    青布車裡那位婆婆問道:“你來看那少年?”

    中年婦人不敢抬頭,恭謹應了聲是,這時候才確認宮裡那位姑娘確實一直都知道這件事情。

    那位婆婆說道:“從今天開始就不用看了。”

    中年婦人有些吃驚,低頭聲音微顫問道:“請婆婆示下。”

    婆婆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我做事需要向妳解釋嗎?”

    中年婦人以額觸地,再不敢多言。

    那隻黑羊看了她一眼,回身拉著青布小車向百花巷深處走去。

    直到很久以後,中年婦人才敢抬起頭來,臉色依然蒼白。

    青布車裡的婆婆做事,確實不需要向人解釋,哪怕對方是神將府。

    因為她是莫言姑娘身邊的婆婆。

    ……

    ……

    學院裡的建築,隱約還能看到當年的盛景,只是都已破落,沒有人氣。

    陳長生站在湖邊,看著腳下瘋長的野草,沉默無語。他先前之所以決定進來看看,是因為記得在道藏裡曾經見過關於這家國教學院的記載。能夠以國教為前綴,這學院的歷史自然悠久,曾經無比強大,培養出過無數了不起的人物,只是……為什麼現在變成了這樣?

    湖水輕漾,靜寂無聲,建築陳舊,這裡一個人都沒有。

    他有很多疑惑,卻不知去問誰。

    便在這時,有聲音在後方響起。

    他回首,看見了一隻黑羊。

    那是隻通體幽黑的羊,給人一種有些詭異的感覺。

    一般人在這樣死寂的環境裡,看到這樣一隻黑羊,下意識都會有些害怕,至少也會躲開,但陳長生沒有。他很喜歡這隻黑羊。因為這隻黑羊很乾淨,就像他一樣。他從湖邊摘了一些草,從袖裡取出手帕將草上的露水擦乾,遞到黑羊前。

    黑羊靜靜看著他,偏了偏頭,顯得有些困惑,似乎不知道他想做什麼。

    從來沒有人餵過這隻黑羊吃草。

    無論是陳留郡王,還是太子,都不敢餵牠吃草。

    宮裡所有人都知道,它只吃莫言姑娘親手摘的果子。

    “吃啊,沒露水,不會拉肚子。”

    陳長生看著這隻黑羊,搖晃著手裡的青草,認真說道。

    黑羊明白了這個少年的意思,眼神微變,像是看見了一個傻逼。

    陳長生哪裡懂得,依然舉著手裡的青草。

    黑羊有些厭煩,但不知為何,又覺得這少年的氣息有些讓自己歡喜。

    它猶豫了會兒,終於向前走了一步,試探著向前,微微低頭,從陳長生的手裡捲過幾根青草,緩緩開始咀嚼。

    不遠處樹下,一位手持黃楊木杖的老婦人,正看著這幕畫面,臉上的皺紋微微顫抖,就像被風拂過的草。

    即便是當年太子被前皇后捂死的時候,她也沒有這樣震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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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6-22 05:55:27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一間學院


    那位老婦人之所以震驚異常,是因為她很清楚那隻由莫言姑娘一手養大的黑羊性情高傲冷漠,而且異常喜愛潔淨,甚至成了某種怪癖,只有人間罕見的獨角獸才能與之相仿,不要說湖畔野生的青草,即便是京都裡那些皇族國戚子弟精心調製的食物,它連看也不會看上一眼,然而此時此刻,它竟然從那個剛剛見面的少年手裡接過青草,居然真的在吃!

    接下來的畫面,讓老婦人更加吃驚,因為那隻黑羊吃完那幾根青草後,並未離開,而是將頭抵到在那少年的掌心裡輕輕蹭著,顯得極為親昵,神情也是極為享受,彷彿很喜歡與那少年接觸。

    這究竟是為什麼?老婦人微微蹙眉,握著黃楊木杖緩步向湖畔走去,看著那名蹲在黑羊前的少年,注意到他尋常眉眼裡那道天然的親切氣息,心情微寧,旋即生出極強的不安,能讓她這樣的人心神放鬆至此的人,必須警惕。

    陳長生站起身來,看著老婦人問道:“婆婆,這是您養的羊?”

    老婦人微微瞇眼,說道:“你知道我是誰?”

    陳長生微訝,說道:“不知道。”

    老婦人淡漠說道:“那你為何叫我婆婆?”

    陳長生有些不明白,心想像您這麼大年紀的婦人,不叫婆婆叫什麼?神將府馬車裡那位是婆婆,客棧洗碗的是婆婆,來時路上船家負責煮飯的是婆婆,天下婆婆有很多,難道還有什麼不同?

    老婦人見他茫然神情,才知道自己想多了,對這少年的警惕有些多餘,忍不住微微皺眉,愈發覺得不妥當,因為她很清楚,這幾句對話裡自己表現出來的警惕,完全來自對這少年的喜愛。

    這少年如此尋常,卻很容易讓人產生想要親近的感覺,無論黑羊還是自己,都是如此,到底這是為什麼?

    老婦人望向破舊的建築,想著當年此間的盛景,想著那些血腥而陰森的故事,再想著這少年的特殊,心裡的不安愈來愈濃,決意不再耽擱時間,直接說道:“你可以叫我寧婆婆。”

    陳長生躬身行禮,說道:“寧婆婆好。”

    寧婆婆說道:“如果讓你知道,不讓你進摘星學院的人就是我,你還會覺得我好嗎?”

    初春猶寒,湖風輕拂,茂密的野草,微微低下腰身,一片安靜。

    陳長生直起身,看著老婦人,很是吃驚。昨日唐三十六在客棧裡說過,東御神將府影響不了摘星學院,應該是皇宮裡某位大人物的意思,按這位寧婆婆的說法……難道她就是那位大人物?

    “拿著那份婚約,還敢在京都到處行走,我真不知道你這少年是愚蠢還是膽大。”寧婆婆面無表情說道。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說道:“除了神將府,沒有人會理會我。”

    寧婆婆說道:“如果讓人知道你是鳳凰兒的未婚夫,無數人都會來殺你。”

    陳長生說道:“我還活著,證明神將府比我更不想別人知道這個婚約。”

    寧婆婆看了他一眼,問道:“如果是神將府要殺你呢?”

    陳長生沉默片刻後說道:“聖后當朝,總要顧全一下大局。”

    寧婆婆微微挑眉,似乎沒有想到這名十四歲的少年,能夠看明白這件事情裡神將府表現的如此為難的真實原因:“時間拖的越久,壓力越大,總有那麼一天,神將府不會願意再忍下去。”

    “那我會試著反抗。”陳長生握緊腰畔的劍柄說道。

    寧婆婆看著他腰間那柄尋常無奇的短劍,微諷說道:“你不會修行,想要靠一把短劍就能對抗東御神將府裡的強者?你以為你這把短劍是什麼?傳說裡的神器?比得上太宗皇帝用的霜余長槍?還是秋山家那柄逆鱗?”

    陳長生沒有說話。

    “即便你不交出婚書,你也可以活著。”

    寧婆婆說道:“但不得把婚約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否則,就算魔君親至,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這句話裡沒有任何威脅的語氣,因為不是威脅,只是在講述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魔君都保不住你的性命,全天下沒有人能保住你的性命,因為寧婆婆代表的是大周皇宮的意志。

    陳長生必須承認,雖然沒有選擇的能力有些令人不悅,但寧婆婆說的話,對他是好事。他只是有些不理解,為什麼前天考摘星學院的時候,對方會冷酷地碾碎自己的前程,現在卻又會改變主意。

    “有人要你活著,要你不受打擾,我家姑娘卻很不喜歡看到所謂變數,所以她不喜歡你有前程有可能,本來這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寧婆婆看著冷清破落的國教學院的建築,忽然微笑起來,說道:“沒想到你自己跳進了這口枯井,算是替我解決了這個麻煩。”

    陳長生被這段話後面的內容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於是錯過了最前面那六個字。

    前程?可能?枯井?麻煩?

    他忽然生出強烈的不安,按照這位寧婆婆的話來推論,自己走進國教學院可能是犯了極大的錯誤。

    他毫不猶豫說道:“我還沒有決定進國教學院。”

    寧婆婆看著他說道:“你必須進國教學院。”

    “為什麼?”

 “你自己走到了這裡,所以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我忽然改主意了。”

    “抱歉,我不是徐夫人。”

    寧婆婆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我不介意殺死你。”

    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他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但卻依然有些不滿。

    “我還沒有考試,更沒有拿到錄取通知書。”

    “國教學院沒有院長,連老師都沒有,自然不會有考試,但可以招學生。”

    寧婆婆從袖裡取出一張薄紙,遞到他身前,說道:“這是教宗大人親筆寫的薦書,你可以進所有學院。”

    不待陳長生說什麼,她面無表情說道:“但你只能進國教學院。”

    陳長生接過那張紙,看著上面那個潦草的簽名,以及蓋在簽名上那個繁複華美到了極點的大印鑒,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沒想到自己這輩子居然有機會親眼看見教宗大人的筆跡,似乎應該激動,可眼下的場景實在讓他無法激動起來。看簽名和印泥的顏色濃淡,應該不是最近簽的,那份薦書的學院名稱倒是剛剛填好,應該正是這位寧婆婆的筆跡。

    “一,不能告訴別人婚約的事情。二,你會活著。三,不再有人阻攔你的前程。”

    寧婆婆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成交。”

    說完這些話,她轉身向國教學院外走去,湖畔再深的野草,也未能纏著她素色的裙襬。

    以她的身份,親自前來與一名十四歲的少年談話,實在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而且極無趣。

    她先前說的都是真話,只要人死了,婚書還有什麼重要?雖然她覺得那少年人不錯,但京都每年要死多少不錯的少年?如果不是昨夜那封信,或者他今天真的就死了。如果他是個聰明人,應該能猜到是誰讓他活著,應該知道該怎樣做。

    對所有人來說,這都是最好的選擇,只是對他來說或者並不是,但,誰會在乎呢?

    這般想著,寧婆婆漸行漸遠。

    那隻黑羊隨她而去,在進入廊牆之前,回頭看了一眼陳長生。

    陳長生站在湖畔,手裡拿著那張紙,沉默了很長時間。

    直到此時,他還不知道那位寧婆婆是誰,但他已經被迫接受了一場交易,

    他不知道這場交易幕後的真相,但隱約明白,如果自己接受,對所有人都有好處——他甚至比所有人都更明白,在那些人看來這個選擇只可能對他沒有好處,但事實上他要的好處在他拿到那張紙的那一刻,就已經到手了。

    所以他並不憤怒,只是有些微酸。

    他來京都的目的本就不是婚約,也不是那個叫徐有容的女子,與神將府、皇宮、這些以前彷彿遠在天邊的名字更沒有任何關聯,他也不想和這些地方產生關聯。他只想讀書、修行,然後參加大朝試,拿到第一名。

    大朝試之前是預科考試,就在下月舉行。他不會修行,連洗髓都沒能成功,肯定無法合格,連參加大朝試的資格都沒有,如何拿到第一名?為此,他必須考進名單上那六座學院裡任意一所。

    那六座學院都是在京都歷史最悠久、最好的學院,院門外都生著很多青藤,所以經常被稱為青藤六院——只有青藤六院的學生,才有資格不參加預科考試,直接參加大朝試。

    現在,他終於成為了青藤六院其中一院的學生,似乎得償所願了,只是……這間學院院門口的青藤生的太多了些。

    這是離開西寧鎮之前,師父和師兄幫他設計好的道路。

    但很明顯,他們沒有想到曾經在歷史上寫下過無數瑰麗篇章的國教學院,現在已經破落到了這種程度。

    陳長生站在湖畔,看著明麗陽光下依然冷清森冷如墓地的學院,無法不懷疑自己的將來。

    過了很長時間,他在春風裡醒來,做了五次極為深遠綿長的呼吸吐納,將胸腹間最後的那抹不適與酸澀盡數排出體外,將那張薄紙疊好收入懷裡,順著湖畔野草裡隱約可見的舊道,向學院深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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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6-22 05:56:0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國教學院的新生(上)


    陳長生很珍惜時間。

    發現婚約的那頭是一隻鳳凰、連續承受大人物的羞辱與欺壓、甚至出現了皇宮……如果是個普通少年,只怕早已鬱悶憋屈到死,甚至快要精神崩潰,但他沒有傷春悲秋的時間,沒有憤怒的時間,他最缺少的就是時間。

    所以一旦他看準目標,便會毫不猶豫地直線向前,不會徬徨、不需要吶喊,沉默執著,只爭朝夕。

    現在他的目標是要拿到明年大朝試的首榜首名。

    對還沒有洗髓成功的他來說,這個目標實在是太過遙遠,昨日他在客棧裡說出來後,便是最自戀驕傲的唐三十六都完全無語,但陳長生沒有任何動搖,反而因為這個目標太過遙遠,他越發珍惜鐘錶的每一次嘀嗒、壺裡的每一顆流沙,石柱在地面留下的最細微的陰影筆畫。

    國教學院再破落又如何?建築爬滿了青藤,眼看著就要垮了又如何?他不理會,沒時間理會,他專注而肯定地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他離開湖畔、意氣風發走進學院深處,準備找到人後馬上開始自己的學習生涯……

    半個時辰後,他獨立中庭,滿地野草,隱有昆蟲鳴叫,形單影隻,四顧茫然。

    他沒能找到人,一個人都找不到。先前他以為國教學院就算再如何冷清破敗,至少也要有些留守的教師或是看門的老頭,誰能想到,他把整間學院都找了個遍,別說人影,就連最近有人來過的痕跡都沒有。

    國教學院中庭後方是曾經巍峨壯觀的教學正樓,現在已然變成陰森的廢墟,二樓以上的建築都已經垮塌,曾經的石獅噴泉只剩下了半截身子,數株青色物植物從石獅的殘身裡生出,枝頭開著紫色的小花,美麗而悲傷。

    很明顯不是風雨留下的痕跡,與時光也沒有關係,應該是十餘年前或者更早,這裡曾經發生過一場慘烈的戰鬥,教學正樓受到了波及,才會變得如此悽慘,陳長生默然想著,搖了搖頭,走向右方那幢保存尚算完好的建築。

    那幢建築由石木混建,高約數丈,石壁上爬滿了青藤與青苔,樑柱與門窗上漆皮剝落,看著極為破落,正門石階上方掛著匾,他認了很長時間才認出了其中兩個字,確認這幢樓應該與藏書有關。

    他走到窗邊向裡望去,光線有些昏暗,但還能夠看清楚,裡面的書架上密密麻麻陳列著很多書籍,他有些吃驚,沒想到衰敗多年的國教學院裡居然還有這麼多藏書,教殿沒有收走,朝廷難道也不理會?

    書籍是他在這個世界最先接觸、也是最熟悉的事物,就像普通人對奶水的記憶差不多,先天親近,能夠給予精神上的無限慰藉——此時他隔窗看著這麼多書,無來由,有些低落的情緒稍微變得昂揚起來。

    他走到正門前,正欲推門而入,才看見門上掛著一把銅鎖。那把銅鎖表面喑啞無光,與門接觸的地方隱隱可見銅綠,陳舊至極,不知道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被打開過,更重要的是,銅鎖裡隱隱傳出極強大的氣息。

    他覺得銅鎖裡應該隱藏著一個很強的陣法。

    ——難怪國教學院荒廢了這麼多年,藏書還可以保存的如此完整,沒有被那些雅賊和差酒錢的混子偷走。想著這點,他的情緒變得更好了些,卻不知該如何開鎖,因為他沒有鑰匙,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鑰匙,就算有鑰匙,鑰匙在哪裡?在誰手裡?

    他連問都不知道該去問誰,因為這間學院裡誰都沒有。

    不擔心有誰會把裡面的書偷走,既然暫時進不去,他並不是很著急,向著先前尋人時經過的宿舍樓裡走去。國教學院的宿舍由數十幢小樓組成,佔據了不小的面積,到處都是青樹蔓藤,當年可以說是環境清幽,現在看著未免有些陰森。

    他隨意尋了一幢小樓推門而入,撲面而來的便是一陣霉味,他看了看房間裡的灰塵,和梁角的蛛網以及破損的窗戶,確認很難打掃乾淨,一時半會兒也無法整理妥當,搖頭離開,心想要從客棧搬過來,可能要等上一段時間了。

    站在小樓外的石道旁,看著遮蔽天光的茂密樹林,看著林間的野草,看著被野草漫過只能隱現一角的石凳,聽著昆蟲發洩精力的鳴叫,感受著陰森裡的時間氣息,還有那些已然被時間掩埋的真相,陳長生緩緩閉上眼睛。

    數十年前,無數天賦驚人的少男少女在石道上並肩行走,或者在石凳上併排而坐,林中偶有劍光掠過,到處都是頌讀道藏的聲音,他身後的小樓裡不時會傳出笑聲,遠處皇宮的鐘聲傳來,同學們敲擊著飯碗快樂地奔跑。

    他睜開眼睛,那些畫面都不存在,只有冷清孤寂的森林與破落的小樓群。

    國教學院地處京都最中心,就在皇宮隔壁,卻已經被整個世界遺忘。

    曾經的輝煌與美好都已不復存在,歡聲與笑語不知去了何處,只有他一個人孤伶伶地站著這裡。

    他忽然覺得有些難過,雖然只是很短暫的時間,便被他從心裡驅走。

    他忽然覺得這裡不錯,如果能夠重新看到那些畫面。

    ……

    ……

    能夠看到數十年前國教學院熱鬧的景象,能夠看到那些修行天賦驚人的少男少女,能夠看到那些過去的畫面,不是因為陳長生有某種特殊的能力,也不是他擅長腦補想像,而是因為他讀過相關的書籍。

    在院門外的石壁上扯下青藤,看到那國教學院四個字,道藏裡很多相關記載便在他的腦海裡漸漸泛起,變成切實的文字,轉換成畫面,深深地烙上,無比鮮明清楚,他才發現自己原來知道很多這間學院的歷史和事情。

    這並不是太難以理解的事情,他能夠記得天道院的招生規則裡最不起眼的旁註,能夠記得摘星學院無比繁瑣的軍紀,他自然更應該記得國教學院的歷史傳承和相關的一些事情,三千卷道藏經典裡,有太多東西。

    現在國教學院可能只有他一名學生,甚至如那位寧婆婆所說,連老師都沒有一個,但既然他開始在國教學院學習,那麼總要做一些事情,比如他要去拿到圖書館的鑰匙,比如他要去申請錢——他記得很清楚,大周朝廷對各學院都有相關的教育補貼,只要該學院存在,便會按年發放,摘星學院由軍方發放,國教學院的補貼則是由神聖教育樞機處進行處理。

    很湊巧的是,國教學院的鑰匙和名冊,應該也保存在那裡。

    陳長生離開國教學院,按照地圖上的指示,沒有用多長時間,便來到了神聖教育樞機處——那是一幢極不顯眼的建築,正門前的石階有三十餘級,石柱極高,但依然很不顯眼,因為建築外種著數十株紅杉,將所有一切都遮掩在了裡面。

    即便天光再盛,也很難照亮裡面的一切。

    樞機處的正門處很冷清,過很長時間,才會偶爾看到一名身穿黑袍的教士走過,陳長生順著石階向上走去,感覺有些怪異,又注意到建築後方某處極為熱鬧,有很多人在那裡聊著什麼。

    走進樞機處,找到相關的辦事人員,他說道:“我要拿名冊和鑰匙。”

    “什麼名冊和鑰匙?”

    那名辦事人員喃喃說道,眼睛微瞇,滿臉輕佻的橫肉,不是在表示輕蔑,而是在春風裡快要睡著,不知半夢著什麼美事。

    陳長生加大聲音說道:“國教學院的名冊和鑰匙。”

    辦事人員緩緩睜開眼睛,打了個呵欠,走到窗邊洗了把臉,總算是清醒了些,走回桌前,有些厭煩地看了他一眼,從抽屜裡取出一個卷宗,一面拉開一面說道:“再說一遍你們學校的名字。”

    這一次,陳長生很注意發音清晰與否,字正腔圓說道:“國教學院。”

    那名辦事人員想也未想,只覺得這名字完全陌生,停下拉動卷宗的手,抬起頭業,看著陳長生皺眉說道:“什麼時候京都裡又多了一家學院?報備了嗎?該交的稅錢交了沒?誰批准的?”

    “不是新學院,是國教學院。”

    國……教……學……院。

    那名辦事人員皺著眉頭想了會,覺得這名字彷彿在哪裡聽過似的,卻又記不起來,過去這十年裡,他與京都各學院交了無數次交道,卻從來沒聽說過有什麼國教學院……忽然間,他想起來了。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極為沉鬱,彷彿要滴下水來。

    陳長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那名辦事人員聲音微寒說道:“你在和我開玩笑嗎?”

    陳長生有些惘然,心想您這是在開什麼玩笑?

    那名辦事人員猛地站起,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大聲吼道:“你覺得這裡是開玩笑的地方嗎!”

    陳長生想說些什麼。

    那名辦事人員怒喝道:“你是哪家學院的小兔崽子!居然敢來戲弄老師!”

    陳長生無辜道:“我真是國教學院的學生。”

    那名辦事人員像看白痴一樣看著他,說道:“編,你繼續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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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國教學院的新生(中)


    國教在京都,不談南方教派,只說此間,便有六座聖堂,其中英華堂負責教化、培養年輕人,下轄天道院、樞機總院、助祭學校、以及國教學院等數十座學院,負責對這些學院進行具體管理。這裡與大周朝的教育機構實際上是一套班子,神聖教育樞機處,便是朝廷和民間的稱呼,又名教樞處,神聖與權力融合在一起的壓迫感,也因為師道尊嚴,這幢建築向來異常安靜。

    陳長生站在空曠的走廊裡,恰好被巨大石柱的陰影所覆蓋,他回頭望向後方不遠處那個房間,想著先前那名教樞處辦事人員的喝斥聲,心想果然不愧是國教聖堂所在,建築修的極好,隔音竟是如此完善,外面的人竟是一點都沒有聽到。

    京都共有數萬餘學子,都由這座建築裡的官員及教士管理,事務繁多,在明亮可鑒的大理石地板上,無數雙腳穿著各式各樣的靴子走來走去,人潮如海般湧動下降,但除了腳步聲依然一片安靜。

    根本沒有人理會站在石柱陰影下的那名少年,也沒有人主動前來問話,直到過了很長時間,日頭轉移,那道石柱陰影從他的身上挪到了更東方的位置,時間來到了下午,才終於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也或者是因為聖堂快要閉門的緣故,人們的情緒變得鬆散了些,建築裡的雜聲多了起來,不復先前那般嚴肅死寂,一陣竊竊私語從陳長生的身後傳來,那些聲音因為壓的極低,聽上去就像老鼠在啃噬東西,讓他的耳朵有些發癢,下意識把頭更低了些。

    “那少年站在那兒幹嘛?我看他好像站了快一天了。”

    “噢,你說那個小傢伙?午飯的時候打聽了一下,說是被辛教士趕出來的……聽說是來申請今年的教育補貼,還要拿什麼東西?”

    “補貼?二月份的時候不是已經發完了?難道有哪家學院沒拿到?不可能啊!以那些學院院長鼻孔朝天的氣焰,若真欠了他們銀錢,怎麼可能會忍到今天?再說了,就算真欠了,又怎麼會讓一個學生來領?”

    “誰說不是呢?所以辛教士哪裡會理他,直接把他趕了出來,但這少年不知為何,卻不肯離開。”

    “這小傢伙到底是哪家學院的?”

    “據說是國教學院。”

    “什麼?”

    “國教學院。”

    一片輕嘩,然後是笑聲。

    “這玩笑真沒什麼意思,難怪辛教士會發這麼大的脾氣。”

    “誰不知道國教學院早就沒人了?連老師都沒有,又哪裡來的學生?我估摸著,又是那幾家學院每年的迎新活動,那傢伙很可憐的被師兄們選中,要來咱們這兒做些事情,拿些東西,不然不算過關。”

    “嘖嘖,這些學院的迎新弄的越來越不像話了。”

    “可不是,居然敢到教樞處來騙人。”

    “哎,你們說這少年到底是哪家學院的?這活動倒也挺有意思。”

    “應該是摘星。那少年站了整整一天,姿式都沒怎麼變,除了摘星誰能教出這樣的學生?”

    “我看未見得。摘星軍紀森嚴,往年迎新最多就是去守城司偷飛輦,哪裡會來教樞處?我倒最有可能還是天道院,院裡的那些孩子對咱們這熟,而且也不怕什麼,真惹出麻煩來,那些孩子隨便請些兄長親人過來,教樞處難道還敢不給面子?”

    ……

    ……

    在教樞處的官員教士們的眼中,那個低頭站在走廊前的少年,應該是哪家學院可憐的、被前輩們戲弄欺侮的新生,議論的時候自然不會想著要避他,他們說話的聲音雖然低,還是準確地傳到了少年的耳裡。

    陳長生低著頭看著地面,他的影子在地面上不停地偏移,快要觸到石階的平行截面,想著自己浪費了半天時間,心情有些微鬱,待聽到這些議論後,才明白為什麼先前那人會發如此生氣,始終不肯讓自己再進屋。

    怎樣才能讓對方相信自己是國教學院數年來的第一名新生?就算對方相信了,怎樣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從對方手裡拿到圖書館的鑰匙、學院工作人員的名錄、學院的印章還有那些錢?他可不願意為了這些事務,再像今天這樣浪費時間。

    有悠遠的鐘聲從皇宮方向傳來,緊接著是天書陵方向傳來的樂聲,陳長生不知想到了什麼,抬起頭來,毫不猶豫向著先前被趕出來的那個房間走去,這個忽然的動作頓時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他推門而入,走到桌前對桌後那人說道:“你好,我要拿國教學院的名錄、鑰匙還有錢。”

    那人便是先前人們議論中提到的辛教士,見陳長生去而復返,勃然大怒,拍著桌子喝罵道:“我說過你不要再來煩我!居然還敢說這種話!你是不是要我喊人把你打上二十戒棍,再把你開除出學院?”

    陳長生認真說道:“那您首先得讓我成為學院的正式學生。”

    辛教士深吸一口氣,強行壓制住心頭的怒火,陰冷說道:“你到底是哪家學院的?”

    陳長生說道:“國教學院。”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神情很平靜,不管東南西北風,我自抓著崖石不放鬆,不管你問什麼,他總能面不改色、心平氣和地重複那個答案:我是國教學院的新學生——無論你們信或不信,我就站在這裡,我就是。

    “不要說國教學院,還是天道院。”

    辛教士覺得自己要瘋了,陰冷說道:“哪怕你是陳留郡王的親弟弟,我今天也會讓你知道,無視師長的下場是什麼。”

    “這是我的薦書。”

    陳長生從懷裡取出那張薄薄的紙,放到了桌上。

    辛教士本打算把那張紙抓起揉成小團,然後塞進這個可惡少年的嘴裡,但餘光在紙上看到了有些眼熟的一個名字。他怔了怔,下意識裡拿起了那張紙,確認自己沒有看錯,這個名字和字跡確實都有些眼熟。

    自己是在哪裡見過這個名字和這個字跡?

    辛教士皺著眉頭苦苦思索,卻始終找不到答案,內心深處隱隱有所不安。

    就在下一瞬間,他終於想起來了。

    他確實沒有看過紙上的字跡,也沒有看過那個名字,之所以眼熟,是因為教樞處的名字,和紙上的字跡一模一樣,而那個名字每個國教信徒都知道、卻不得談及、不得寫出,因為那個名字……已然神聖。

    接下來,辛教士看清楚紙上那個殷紅的印鑒內容。

    他覺得自己的腿有些發軟,雙腿中間有些隱隱抽搐,他有恐高症,這是去學宮月殿參觀時才會出現的症狀。

    辛教士想喝口茶,手卻顫抖的有些厲害,直接把茶杯掃到了地上。

    他望向陳長生,嘴唇微微顫抖,完全控制不住,聲音更是如此。

    這時候他才終於相信,陳長生是國教學院的新生。

    因為沒有人敢冒充紙上的那個名字,冒充那個字跡。

    “其實……您一直沒拿出來這封薦信……真是個風趣的孩子啊。”

    他看著陳長生,極艱難地堆出笑容,想要伸手去拍拍對方的肩膀,卻又不敢。

    您這個字與孩子完全不搭,孩子更很難稱風趣。

    陳長生明白對方因何會失態,有些無奈,解釋道:“先前就準備拿出來,但您一直沒給機會。”

    “您請坐,稍後有茶,我去替您辦事。”

    辛教士拿起那張紙,對他熱情地招呼了聲,然後毫不猶豫轉身出門,開始在空曠而嚴肅的大廳裡狂奔。

    那些跟隨陳長生的目光,沒想到會看到這樣一幕畫面,很是吃驚。

    ……

    ……

    教樞處最深處、也是最大的那個房間裡,有很多植物,其中最多的是梅花,有臘梅,有照水梅,有龍游梅,有灑金梅……有正值花期的,有含苞待放的,更多的則是靜默地等待著,彷彿世間所有梅花,都在這裡一般。

    在梅樹深處,是一面刻著天書降世畫面的大型壁畫,畫前是一方極大的書案。

    辛教士站在書案前,神情有些焦慮,額上滿是汗水,但很明顯,不像先前在陳長生面前表現出來的那般不堪,只聽他說道:“聖后娘娘在上……卑職對天發誓,我是真不知道……他能拿出這樣一封薦書,不然……”

    “不然如何?不然不會讓那個小傢伙在走廊裡等了整整半天?”

    一位教士從書案後方站起來,看不出來多大年齡,眼神睿智而溫和,從穿著的衣袍制式來看,應該是位樞機主教,這也就意味著,他是整個教樞處最大的那位,只是看他的神情與帶著笑聲的談吐,很難體會到這一點。

    “這封信上的印鑒與簽名,都是真的。顏色濃淡,還有花押手法,最關鍵的是這紙……呵呵,教宗大人的字真是能夠讓人直接感受到人間的美好啊,我看這好些次了,再看一次依然歡喜,記得那還是十年前,教宗大人被聖后娘娘請去教導相王世子和莫言姑娘……”

    教樞處主教梅裡砂,看著自己的親信辛教士,忽然斂了笑容,淡漠說道:“好了,這些舊事不需要再提,這位叫陳長生的小朋友是什麼來歷無所謂,能成為國教學院十年來的第一位學生也無所謂,有所謂的是,這件事情代表了什麼?”

    “教宗大人準備重啟國教學院嗎?”

    “如果是真的,我們這些下屬應該怎樣配合呢?”

    “這些,你都要好好地領會。”

    “領會其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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