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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aeol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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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擇天記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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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6-22 05:58:4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國教學院的新生(下)


    領會誰的精神?教宗大人的。什麼樣的精神?那就要往教宗大人的印鑒和簽名的更深處去思考,要觸碰以自己的靈魂最深處,大概才能稍微接近教宗大人如浩瀚星海一般的精神世界吧。

    辛教士從樞機主教大人房間裡離開的時候,想著最後那句話,臉色依然蒼白,心神依然不寧。他做了很多種揣摩,卻依然無法確定哪個更正確。難道教宗大人真的決意重新振興國教學院?為什麼京都裡沒有任何風聲?為什麼會挑選這樣一個年輕的學生來做這件事情?最關鍵的問題在於,國教學院的歷史問題沒有解決,誰敢觸碰這一塊?

    他走到陳長生面前時,所有思考必須結束,於是他用了十餘步的時間,決定了自己該怎麼做,堆起虛偽的笑容,說道:“這是名冊和鑰匙,不過你可能有些不清楚,國教學院的名冊上就算還有人,我們也很難把他們找回來。”

    陳長生接過名冊翻了兩頁,發現書頁已經很陳舊,上面的名字絕大多數後面都有註銷二字,問道:“那怎麼辦?”

    辛教士心想難道這也是自己的事情嗎?想是這般想的,卻絕對不會說出來,他已經拿定主意,只要自己不用親自替國教學院吶喊助威,不需要牽涉及那些大人物們難懂的謀劃裡,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內絕對要做到:要錢有錢,要人有人。

    “你覺得……在國教學院就讀,現在還需要些什麼?”他看著陳長生的眼睛,試探著問道。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要什麼都行?”

    “你要我把天道院的老師調到國教學院去……那恐怕不行。”

    辛教士笑著說道,自己也知道這話並不風趣,反而顯得有些無奈。

    陳長生說道:“我想要人。”

    辛教士笑容漸斂,正色說道:“要多少人?”

    陳長生認真說道:“要很多人。”

    辛教士神情不變,雙手卻漸寒冷,心想難道真如樞機大人猜測的那樣,教宗大人重新啟用國教學院的背後……隱藏著很多不可告人的目的?不然這個少年學生為何開口就要人,而且要的還是很多人?如果真要有什麼犯忌諱的事情,那該怎麼辦?

    “我能請問一下……你要很多人的原因嗎?”

    他盯著陳長生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神情極為嚴肅,隨時準備拒絕,然後轉身逃走。

    陳長生沒有感覺到他的緊張,就算感覺到,也無法理解,說道:“國教學院面積不小,建築大多年久失修,就算修繕工作可以慢慢來,但要在裡面讀書,總得打掃一下,如果人手不夠,只怕要耽擱很多時間。”

    辛教士聽著這話,倒吸了一口涼氣,不是害怕,只是沒想到。擔心陳長生會反悔,毫不猶豫說道:“該有的補貼會馬上發下去,該調拔的人手也不會少,臨時我再調些雜役過去,不,我親自帶著雜役送您回去。”

    說完這句話,他親熱地拍了拍陳長生的肩膀,虛扶著陳長生的胳膊,向教樞處大廳外走去。平日裡嚴肅無比的辛教士,居然會對一個學生模樣的少年如此親熱,這幕畫面不知道引來了多少目光,自然難夠也引發了一些議論。

    ……

    ……

    “陳長生真進了國教學院?”

    “是的…寧婆婆離開後,過了不久他去了教樞處。”

    東御神將府的書房,在這樣兩句簡單的對話後,迅速地陷入了沉默。

    徐世績神情淡漠,看著有些不安的花婆婆,說道:“既然是那邊的意思,那暫時不要管了。”

    徐夫人在一旁擔心說道:“為何忽然會出這樣的變化?”

    徐世績說道:“我請她出面解決摘星學院的問題,不是為了那個小子犧牲這麼大的人情,本就是要把婚約這件事情告訴她,再通過她稟報給聖后娘娘,既然如此,她做些什麼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徐夫人面有憂色說道:“問題在於寧婆婆說的那兩句話,要那小子活著?宮裡為什麼會管這種小事?”

    徐世績看了花婆婆一眼。

    花婆婆低頭,輕聲說道:“昨天夜裡,霜兒姑娘進了一趟宮,據說是小姐有信寄回來了。”

    徐夫人聽著這話,有些不悅,說道:“這孩子,不給父母寫信,給那些外人寫信作甚?”

    徐世績微微皺眉,不想聽這些話,說道:“婚姻大事,父母才能做主,即便聖后娘娘她老人家也不會理會,你擔心那些事情作甚?給莫言姑娘些面子,暫時讓那小子活著,若他依然不肯安份,再議不遲。”

    徐夫人說道:“只擔心那孩子將來若真的飛黃騰達,會記恨府裡。”

    徐世績忽然笑了起來,頗有深意說道:“飛黃騰達?”

    徐夫人看著自家夫君這種笑容便覺著有些害怕,不敢繼續再問,揮手示意花婆婆退下,低聲說道:“先前陳留郡王派人請老爺赴宴,到底去還是不去?雖說他頗得聖后娘娘欣賞,但他身份畢竟特殊,總覺得有不大妥當。”

    自多年前,皇族最後一次試圖將聖后娘娘從龍椅上請下來的舉動被血腥的鎮壓之後,所有皇族三代以內的子弟,都被盡數請出京都,發往各州郡被監視居住,只有相王府的世子陳留因為年齡太小被留在了京都的王府裡。

    也正是因為年齡很小,所以聖后娘娘允他入宮和年齡相仿的平國公主殿下還有莫言姑娘一道學習,二人同居同飲同食,感情極深,他也等於是聖后娘娘看著長大的,所以聖后對他青眼有加,哪怕成年後也沒有把他遷出京都,甚至直接讓他做了郡王。

    當然,也有很多人認為聖后娘娘對陳留郡王如此好,除了多年的情份,以及陳留郡王如今在朝堂民間極好的名聲之外,更重要的是,聖后娘娘看著他的臉時,應該很容易想起當年自己死去的那些親生兒子們。

    但無論如何,陳留郡王終究還是皇族裡的一員,他身上流著的是皇室的血液,沒有人相信聖后娘娘對他沒有任何警惕,而徐世績身為聖后娘娘器重的東御神將,飲宴這種事情確實有些不妥。

    聽著夫人的話,徐世績沉默片刻,說道:“無妨,郡王已經再三傳達善意,我若再自矜身份,郡王不喜,宮裡也不見得對我會有什麼印象,太孤耿寡清的臣子並不是好臣子,再說了,聖后娘娘心如明鏡,知道陳留郡王只是想通過我與秋山家搭上關係,好照顧一下遠在南方苦熬歲月的相王,事涉孝心,聖后娘娘胸懷如海,又怎麼會在意?再說相王老實了一輩子,就算聖后直接把他召回京也很正常。”

    徐夫人沒有說話,心情卻有些微緊,她比誰都清楚徐世績的性情,平日裡孤清寡言的他,此時竟說了這麼多話來解釋,自然不是解釋給自己聽,那是解釋給誰聽?只能說明他自己也無法確認這些話究竟有沒有意義。

    可即便是這樣,他依然要去赴陳留郡王的宴請,這說明什麼?

    徐世績說完這段話後,微微蹙眉,也發現自己表現的有些問題,微穩了穩心神,看著夫人微笑說道:“妳也不要太擔心……那個小子不可能再有任何前途,莫言姑娘讓他進國教學院,本就是這個意思。”

    國教學院的名字,聽上去確實很了不起,能夠以國教為前綴,怎麼看也不可能比天道院或摘星學院要差,事實上,在過去的數百年乃至更長的歷史當中,國教學院確實一直都是京都裡最好、也最難進的學院。

    但現在,國教學院早就已經衰敗如秋草,被所有人遺忘,在國教內部沒有任何地位,如果像過去數年一樣悄無聲息倒也罷了,但凡有一點聲氣,便會被無盡的羞辱,不然那些老師和學生,怎麼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流散一空?

    國教學院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便要說到數十年前的那樁往事,當年國教學院的院長兼任國教大主教,乃是教宗大人的同門師兄,在國教內部的地位僅次於教宗,極受尊崇,便是南方教派的聖女也要居於其下,可以說是國教歷史裡的一大另類。

    按道理來說,到了國教學院院長這種地位,應該已經很滿足才是,但人心就像夜空裡的繁星一般,很難數清楚,更是無法看透,國教學院院長為了爭奪教宗之位,但沒有得到聖后支持,他竟與皇族裡的遺老遺少相勾結,試圖推翻聖后娘娘的統治,結果一夜慘敗,國教學院院長被教宗大人親手鎮壓成灰燼,而做為其最堅定後盾的國教學院自然也遭到了血洗。

    那一夜後,也有人曾經試圖恢復該學院的榮光,然而在聖后娘娘和當代教宗大人這兩位人世間最頂尖的大人物的目光注視下,國教學院出來的學生不可能有任何前途,於是只用了兩年時間,國教學院再也無法招到學生,老師自然也只有離開。

    就這樣,曾經無限榮耀的國教學院,變成了陰森的鬼園。

    直至十餘年後,國教學院才再一次迎來了新生。

    那名新生的名字叫做陳長生。

    “入學?”

    “不,那是流放。”

    “新生?”

    “不,那是永遠都爬不出來的深淵。”

    徐世績面無表情做出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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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6-22 06:06: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第一頁


    即便是無底的深淵,也不可能永遠爬不出來,徐世績之所以對陳長生的命運做出如此殘忍而堅定的判斷,是因為他很清楚,在國教學院這道深淵之上有兩道沒有任何人能突破的枷鎖——聖後娘娘與教宗大人。

    即便教宗大人寬仁慈愛,事隔多年後仇恨淡了,再次想起與當年那位國教學院院長的同門之誼,不忍國教學院真的成為歷史,願意閉著眼睛不去理會,那麼聖後娘娘呢?當年國教學院是舊皇族反對她的最重要力量來源,她怎麼可能允許國教學院重新散光彩?

    誰都知道,聖後娘娘的字典裡向來沒有寬恕這兩個字,無數倒在血泊裡的皇族子弟和那位可止嬰兒夜啼的周通大人都是明證。國教學院想要獲得新生?除非聖後娘娘退位或者死去,可是聖後娘娘會退位嗎?有人能夠殺死她嗎?沒有,那麼深淵必將永遠是深淵。

    陳長生回到客棧,像往常一樣用了一刻時間洗漱,然後將衣裳鞋襪清洗了一遍,用潔白的毛巾把濕漉的頭揉至將乾未乾,穿上清爽的干淨衣裳,端著一壺極淡的綠茶,走到院裡樹下的竹椅上坐好,開始看星星。

    做為一個最珍惜時間的人,滿天繁星雖然美麗迷人,他也只允許自己看上幾眼,從那些星星永恆不變的位置裡再次獲得某些精神力量之後,他從懷裡取出有教宗大人簽名的那封薦書,開始思考今天遇到的這些事情。

    在教樞處走廊里站了半日,他才想起這封薦書,然後他才真正明白教宗大人的簽名意味著什麼,辛教士前倨後恭的反應太過明顯,這給他帶來了很多便利,不可避免地也帶來了很多疑問。

    為什麼那位寧婆婆會把這封薦書給自己?如果只是想要自己閉嘴,甚至交出婚約,他相信這些擁有自己難以想像的力量的大人物們會有無數種方法,偏偏只有這種方法很難理解,這封薦書……彷彿是在彌補什麼虧欠。

    對方想要彌補自己什麼?對婚約之事沉默不言?還是國教學院真的不是什麼好去處?他記得清楚,當時寧婆婆說過,這是對所有人都最好的選擇,只不過對他是個例外,國教學院到底有什麼問題?

    他了解國教學院以前那些光輝的歷史,但國教學院變成鬼園的那件大事生在十幾年前,離現在太近,聖後當朝,那些事情自然也沒有辦法記入書籍道卷裡,他只能通過辛教士的反應做些猜測——辛教士前倨後恭,但很明顯還是想要和自己保持距離,教宗大人的薦書並沒有完全揮其作用,這說明國教學院的問題,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抵銷教宗大人的威勢。

    想了想,沒有想明白,他決定不再浪費時間繼續猜想,就算有什麼問題,他也不怎麼在乎,他想要得到的東西,本就不是那些大人物們不想給的,他不想要這門婚事,只想獲得直接參加大朝試的資格,同時,他需要看很多書籍。

    青藤六院裡有很多書,關於這一點,師父沒有騙他。

    清晨五時醒來,按照過去十四年裡每天那樣的時間表洗漱吃飯準備,又多花了些時間整理行李,搬到昨夜便喊好的馬車上,伴著右肩的朝陽,離開了生活了數日的客棧,向著城北皇宮附近的國教學院而去。

    客棧的房間他沒退,因為他不差錢,也因為他知道自己肯定還會再回來——等他再回來的那天,他不會站在客棧後面的露台上看著遠方的天書陵怔,而一定可以走進天書陵,近距離地去看那些傳說中的石碑。

    百花巷深處,與過去十餘年裡的冷清靜寂不同,人聲擾嚷,數百名雜役婦人,拿著各式各樣的工具正在忙碌,看草地裡插著的火把殘枝,這些人竟是從昨夜一直工作到現在,一直沒有休息過。

    陳長生把行李搬到湖畔,現辛教士果然沒有出現,越確定自己的猜想,好在辛教士昨天答應他的事情沒有出任何問題,昨日看著還像陵園一般的學院,此時隨著雜草漸除,蔓藤漸去,漸漸恢復了原來的模樣。

    那些半成廢墟的樓台,自然沒有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修好,但數百人晝夜不歇的工作,至少讓那些建築的外表重新擁有了些光彩,尤其是林子裡的那幾幢小樓,已經被打掃的相當乾淨,待霉味消除後,應該便能直接住人。

    在學院里辛勤打掃的數百人,都是國教天德殿的底層職員,往年會負責天道院等學院的整體清掃工作,雖然不清楚為什麼要來整理早已廢棄的國教學院,但做起事來很是熟練,即便熬夜打掃也沒有降低效率。

    ……

    ……

    日光緩移,小樓的打掃工作基本結束,陳長生背著行李,在雜役們好奇和敬畏的眼光中,走進最靠藏書館的那幢,撲面而來的依然是霉味,雖然比昨日淡了不少,但還是能夠清晰聞到,看來就算日曬風吹,或者也要過好幾天才能完全消除。

    對於霉味這種味道,他真的很不喜歡,把行李放好後未作任何停留,直接轉身出了小樓,向著一牆之隔的藏書館走去。

    按照他昨日的請求,藏書館不需要打掃——鑰匙在他手裡,別人也沒辦法進去打掃——此時道殿的工作人員都在主樓和幾個附樓周圍忙碌著,藏書館四周沒有一個人,清靜無聲。

    他走上石階,來到門前,取出那把從教樞處拿到的鑰匙,插入那把舊銅鎖裡,隨著鑰匙的插入,陳舊的微綠銹痕像刨花一樣緩緩捲起,然後落在地上,終於,喀嗒一聲響起,彷彿有塊石頭落地,剛好落進鋪著細沙的小洞裡,給人一種特別舒服的感覺。

    鑰匙輕轉,順滑無聲,陳長生清晰地感覺到,銅鎖裡有些機簧被觸動激,然後各歸其位,同時他曾經感應到的那道氣息,也隨之緩緩盡數斂入銅鎖的最深處,整個過程很是神奇。

    他推門而入,迎而撞來的便是一排排書架,書架深入藏書館陰影之中,不見其尾,給人一種極其強烈的視覺刺激,書架上密密麻麻排滿著書,他看著這畫面便生出很多喜悅,待現這裡的灰塵不像昨日眼睛所見的那般多,更加高興。

    國教學院荒廢多年,其余建築裡的桌椅,都不知道被誰偷走賣了,住宿小樓裡的床板都沒有剩下張,辛教士昨夜便開始讓教樞處加緊修復和補充,只有這間藏書館因為鎖住的緣故,保存的相當完好。

    陳長生拿來清洗工具,簡單地清掃了一下四周近處,才現地板光可鑑人,竟是用的名貴的油檀木,不由連連搖頭,心想當年這間學院極盛之時,真是富麗堂皇到了極點,誰曾想一蒙塵便是這麼多年?

    接下來該做什麼?

    他該修行了。

    ……

    ……

    陳長生從藏書館側室的抽屜裡找到名錄,然後走進幽長的書架裡,沒有用多長時間便找到了自己想找的第一本書。

    這本書叫《洗髓論》。

    這本書名字很簡單,一看便知講的是洗髓相關的知識,正因為簡單,所以也很常見。

    為了對抗那些力量恐怖、戰鬥天賦無比強大的魔族,人類世界禁止把基礎的、比如洗髓境的入門方法做當秘密——當然,各大宗派自然有自己更強大的方法——基礎的修行法門就像天書陵的石碑一樣,自由地出現在所有人眼前。

    這本洗髓論便是大城小鎮上都能買到的修行法門。

    但陳長生真的沒有看過,因為在過往的十四年裡,師父總對他說沒有必要學,到你該學的時候再開始也不遲,他問過什麼時候才是該學的時候,師父卻始終沒有回答過他,直到這次離開西寧之前,他說要下山去京都,要去看天書陵與凌煙閣……

    那天,師父終於對他說了一句話:那麼,你現在可以開始修行了。

    他拿起那本洗髓論,走回門前,坐到被擦乾淨的地板上,藉著門外灑下的天光,翻開了第一頁。

    按道理來說,這種時刻,他至少應該會表現出些興奮或是緊張。

    但他沒有。

    整個過程,他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很平靜,就像在做已經做過很多遍的事情一般。

    如果有人看到這幕畫面,絕對想不到,這是他第一次讀修行方面的書籍。

    在東御神將府和天道院裡,他都說過這樣的話:我不是不會修行,只是還沒有修行。

    他有過無數機會可以開始修行,只是時機未到。

    他已經等了很長時間,當這天終於到來的時候,或者是因為等的時間太久,他反而已經沒有了興奮的力氣,只剩下平靜。

    他翻開了書的第一頁。

    只見那頁上寫著八個字。

    “書讀百遍,其義自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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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6-22 06:08: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讀書的方法


      第一頁是扉頁,空白如雪,只有八個濃墨大字,異常清晰,無論是誰掀開這本書,都不可能錯過。

    一般人看到這幕畫面,肯定會先仔細思考其中隱藏著什麼真義,然後帶著對這八個字的認知,繼續閱讀。陳長生卻與眾不同。他沒有繼續翻開下一頁,而是起身走到書架前,尋出數本與洗髓相關的書籍,快速翻動起來,發現這些書籍的扉頁都有相同的八個字,才又坐回地板上繼續閱讀,心神落於書紙之上,再無旁物。

    洗髓論的文字很簡潔,他仔細讀著,不多時便已經讀完第一篇。這篇內容講的是如何培養神識。他沒有在此停下腳步,進行思考或者嘗試,而是繼續向後讀去,隨後數篇的內容也漸被他記在腦中——主要講述的是主要是培養神識、尋找命星以及引星光入體這三方面的內容。

    他只用了半個時辰的時間便讀完,然後合上書頁,開始閉目靜思。

    過了十餘息時間,他睜開眼睛,再次翻開書頁進行重複閱讀。

    這一次他用的時間比第一次更短,只用了數柱香的時間便再次讀完。

    然後他再次閉上眼睛開始靜思書上的內容。

    數息後,他睜開眼睛,再一次開始閱讀。

    如此重複數次,從窗外灑下的陽光居然還是那般熾烈。

    他最後一次合上洗髓論的書頁,再沒有打開。

    他取出筆墨,不翻書卷,只憑腦海裡的記憶開始記錄自己看書時的某些想法。

    不多時,紙上便密密麻麻出現了很多字。

    待他最終將筆擱到硯台上的那瞬間,整本洗髓論的內容,就像是刻石一般,被記在了腦海裡。

    最關鍵的是,這不是機械的記憶,而是真正的懂得。

    這就是陳長生讀書的方法。

    這種方法很特殊,是他和師兄餘人用了十餘載辛苦讀書生涯才獲得的寶貴財富--西寧鎮那間舊廟雖然不起眼,裡面的藏書卻是浩瀚如海,想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背下這麼多書,自然需要一些很特殊的能力。

    在這種讀書方法之前,一本書不需要先被讀厚再被讀薄最終再被讀厚——事實上,西寧鎮舊廟裡的那些書絕大部分現在還是嶄新如前,但書裡的內容卻已經被他們師兄弟二人完全記住。

    這種方法裡最重要的環節,是最後那步的筆記,無論是用筆記在紙上,還在記在自己的腦海裡,都是對整個閱讀過程的再次梳理與確認,也只有完成了這一步,才能說閱讀者把書裡的內容完全轉化成了自己的知識。

    讀完洗髓論,合上書頁,自然不是結束。學而時習之,可以在腦海與筆記本上進行,但閱讀學習的目的是什麼?是實踐,他閱讀洗髓論的目的,就是為了能夠洗髓成功,開始修行。

    洗髓的第一步是凝練神識——神識便是人類的精神力量,用更通俗的語言解釋,就是:「想」。只要想的念頭足夠強烈、足夠專一,便會變成某種力量。

    聽上去這不難,彷彿只要拚命地把眉頭擠成山川,便可以想像壯麗山河裡自己在自由來往,但事實並非如此,因為神識能否產生,完全依賴於神魂的強度,神魂強度是純粹的天賦,與努力沒有什麼關係,就算一個普通人再如何努力,難道他的神魂強度能夠比天鳳轉世的血脈更強?

    陳長生準備修行已經準備了很多年,更準確地說,自從十歲那年身體出現異變之後,他一直在默默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他知道自己的經脈有些問題,也就是師父說的自己有病——九段經脈無法相通,他的神魂無法在身軀內中繼循環,只能被迫由汗排出——雖然在十歲之後,被師父用藥物鎮住,神魂精華沒有再繼續流失,但這依然是個問題,不然在天道院考核的時候,那塊黑黑的感應石,不會在他體內感知不到任何神識。

    神魂如果不夠強,怎麼凝結神識?

    沒有神識,又如何發散?

    這洗髓的第一步,該如何邁出?

    陳長生沒有像那些剛發現自己無望修行的人們一樣失落,更不會絕望。

    他堅信無數年前,肯定有無數擁有大智慧的人們已經提前解決了這個問題,因為像自己這樣的人有很多。在他曾經讀過的那些道藏書籍裡,也經常有類似於某位失意者尋找到了天才的方法從而變成絕世強者的記載,比如王之策。但他不準備那樣去做,因為他的經脈問題在書籍裡沒有看到相同的案例——師父都說沒辦法治好,那就是命——他沒有多餘的時間去與命運搏鬥,也不認為自己有辦法在短時間內想到新的天才的方法。他喜歡順水而行,他認為自己按照世間既有的方法,也能凝結神識,開始修行,他比誰都更相信前人的智慧。

    「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所有洗髓相關的書籍上面,都有這樣醒目的八個字,很明顯,這八個字便是洗髓最關鍵的部分,也是那些前人想要告訴後人的部分,只不過要讀的是哪本書呢?

    陳長生看著洗髓論封底密密麻麻的那些目錄,看著那些或中正平和、或劍走偏鋒的書名,搖了搖頭,沒有想到來到京都後,依然要繼續在西寧鎮上的日子。

    如果是在天道院或摘星學院這樣的地方,學生們如果需要突破洗髓這一關,自然有教師告訴他們,洗髓最關鍵的便是通過大量的閱讀相關書籍,以達到增強神魂、從而一舉凝結神識的目的。

    洗髓論只是總綱,真正需要學習的對象,是封底的那四十九本書。

    當然,這並不意味所有學生都必須把這四十九本書讀完百遍,才能把神魂養煉到凝結神識的程度,絕大多數時候,只需要進行到途中,閱讀者的神識便已經凝結如束,完成了這個過程。

    這個過程並不是越早完成越好,如果只把一本書籍讀完十遍,便凝結神識成功,那個人想必會是歷史上神識最弱的修行者,相反,閱讀書籍越多,遍數越多,神魂被養煉的越來越強大,卻依然沒有破開那層薄紙,直至最後終於凝結神識成功,這樣的神識才真正強大。

    如果有人能夠把洗髓論目錄裡的四十九本書全部讀完百遍之後,才最終凝結神識,那麼他將來引星光洗髓才有可能做到最完美的境界,只是這種情況十分罕見,除了那些擁有天賦血脈的幸運兒,基本上沒有人能夠做到。

    這是一個很刺激的過程。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閱讀書籍與遍數的逐次增加,你可以期待自己成為神識強大的天才,但也極有可能,最終你根本無法凝結神識,只能做一個普通人。

    希望與失望,將會隨著閱讀的過程不斷被放大,終這會變成一個極大的賭局,沒有人知道賭局的結果,只有當你讀完這些書,讀完百遍之後,結果便會自動出現。

    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便是這個意思。

    ……

    ……

    洗髓論讀完一遍,陳長生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有任何變化,沒有感覺到神魂,自然更感覺不到神識,他沒有馬上便去閱讀封底抄錄的那些書,而是開始做計算。

    他相信自己閱讀的效率要比普通人高,那麼或者可能不需要真的讀到百遍,二三十遍或者也就夠了,註疏上一共有四十九本書,以他閱讀的平均效率來算,最開始的那一輪,一天最多只能讀完七本,七天看完第一遍,就算隨著時間流逝,速度逐漸加快,要把這些書全部讀完,至少也要花上半年時間。他有半年的時間嗎?沒有,那麼該怎麼做呢?來到京都後,他第一次感覺到有些苦惱。

    如果讓別人知道他此時的苦惱,一定會有不同的感受,因為在他的計算裡,很明顯是要把這四十九本書全部讀完才會開始凝結神識,如果他能夠凝結神識的話,換句話說——從始至終,哪怕是下意識裡,他其實一直以為自己是和那些天才相同等級、甚至要更高一些的人物。

    難怪唐三十六和他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覺得他很囂張——他看上去沉默寡言,謹慎守禮,但事實上,他在很多方面無來由的絕對自信,導致了他會給人一種極其囂張的感覺。

    ……

    ……

    正想著的時候,忽然有風輕拂,有影落下,遮住了封底上那些字。

    陳長生抬頭望去,只見一名俏麗的小姑娘,正冷笑看著自己。

    他這時候坐在地板上,那小姑娘自然有些居高臨下。

    小姑娘正是東御神將府的霜兒,她看著陳長生身旁書頁上關於洗髓的文字,明白他想做什麼,微嘲說道:「十四歲才開始洗髓,會不會晚了些?」

    陳長生正色道:「聞道有先後,先發而後至,後發而先至。」

    霜兒沒有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怔了怔,然後輕蔑說道:「四十九卷書,一百遍,十天,這是我家小姐四歲凝神識時留下的數字,後發而先至?你能先到哪裡?」

    陳長生想了想,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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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6-22 06:09: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就這麼簡單


    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只是有人只需要十天,有人卻需要半年,對於這種比較確實無話可說,就像唐三十六說過的那樣,那名少女經常讓人無話可說,陳長生自然只好不說話。

    但不知為何,霜兒看著陳長生沉默以至木訥的樣子便不高興,或者是她總以為,既然你與小姐有婚約,那麼即便實力相差甚遠,至少也應該在意志或者雄心方面有所表現?

    而且在她看來,如果不是小姐從南溪齋寫來書信,陳長生現在只怕已經生死不知,哪裡還有機會進入國教學院,坐在乾淨的地板上讀書修行?不要你千恩萬謝,也不該如此沉默,就當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吧?

    霜兒看著他搖了搖頭,從懷裡取過一張薄薄的信紙遞了過去。

    “既然你現在有了難得的修行機會,就應該多加珍惜,從基礎做起,腳踏實地,不要總想些什麼歪門邪道,也不要總把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尤其是女人身上。”她不知想到什麼,嚴厲說道:“修行,沒那麼簡單,就算沒有任何希望,我希望你也不要破罐子破摔,明白我的意思嗎?”

    陳長生接過那張紙,怔了怔,不明白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心想自己躲進這個像墓園一般的學院沉默地讀書修行,難道神將府和那位徐小姐還覺得自己有些礙眼?

    藏書館外的日頭正在高空,樹葉嘩嘩然,將直落的光線散成很多光斑,幸好還是初春時節,天氣不算太熱,那張紙上帶著女兒家的清香,卻沒有什麼汗水。

    陳長生看著紙上那四個字,沉默了很長時間。

    “好自為之。”

    紙上的字跡比較清秀,但談不上多麼驚人,而且筆畫很直,看著有些憨稚可愛,他猜到這四個字應該是徐家那位小姐從遙遠南方寫給自己的,卻怎樣也無法把寫出這樣憨拙筆跡的少女與傳聞裡那個天才橫溢的少女聯繫起來。

    他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更是彷彿隱隱看到那位徐小姐在寫出這四個字時的神情,想必她當時一定眼神淡漠,眉頭微蹙,有些不耐,也有些不悅,更多的是無所謂。

    她給他寫了四個字,其實關鍵的就是那一個字,那個自字。

    自,就是自己。

    你自己生活。

    你自己讀書。

    你自己修行。

    你自己吃好喝好。

    陳長生靜靜想了會,不再多想,將紙條收進袖中,站起身來,走到書架前開始尋找洗髓論封底名錄上的那四十九本書籍,一面尋著,一面想著先前霜兒丫環說的話,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手指在書冊間移動的速度也變得慢了起來——真的只需要十天就能把這麼多書看完一百遍?那究竟是怎麼看的?

    洗髓論是修行總論,封底的四十九本書才是真正的學習對象,學生要用這些書裡的知識與智慧,開啟自己的心智,固化對世界的認識,從而強大自身的神魂。

    這是純粹精神方面的修行——自天書降世,人類開始修行,最初凝神這一步都是採用這種方法,或者是因為無數前賢總結出來,這種方法最有效率,成功率最高,或者是因為文字是思想的唯一載體,那麼想要用前人的思想來幫助自己的思想變成力量,那麼自然也要通過文字這種橋樑。

    既然用的是這種方法,那麼洗髓論備註裡的四十九本書,自然是人類社會公認最能夠幫助凝結神識的四十九本書,自一五八二年國教審定具體書目後,便再也沒有改變過。

    陳長生在書架旁行走尋找,饒是他對藏書序列異常熟悉,也用了足足半個時辰才把那四十九本書全部找完,然後全部搬到了窗旁的地板上,按照順序排好。

    他沒有馬上開始閱讀,而是在百花巷裡去吃了頓菜湯泡飯,又在密樹搭簾的湖畔草坪上休息了半個時辰,直到神滿意足,才重新走回藏書館,拾起第一本書開始閱讀。

    先前尋書的時候,他已經通過書名確定這些書籍自己沒有看過,稍許有些遺憾之餘,也很好奇,這些書籍究竟寫的是什麼內容,居然能夠幫助人類凝結神識。

    他拾起的第一本書叫做《樸門初解》,他確認自己沒有看過這本書,所以當他掀開這本書,看見有些眼熟的那些語句後,他以為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就像在天道院考試裡一樣。

    這本書很薄,他卻覺得有些重。他怔怔地看著書上的那些內容,有些惘然地發現,自己早在四歲的時候,就已經看過這些內容,更準確地說,這些內容他早已倒背如流。

    只不過在西寧鎮的舊廟裡,這本書叫《抱樸經》

    他有些意外,因為彷彿回到了天道院的考核現場,他本以為那樣的好事,不可能一直出現,沒有想到真的再次出現,這讓他有些恍惚,過了段時間才醒過神來。

    醒過神後,他很快翻開了第二本書。

    這本書的名字叫做:《天書陵贊賦合集》

    像清風拂書一般快速掀動書頁,他很快便確認這本書自己也看過,那些前賢觀天書陵之後的讚美詩賦,都在自己的腦海裡,只不過五歲的時候在西寧鎮舊廟裡讀這些詩賦時,那個集子的名字叫做《詩華錄》。

    陳長生沉默片刻,翻開了第三本書。

    依然如此。

    這本書他同樣也看過,只不過和小時候看的名字不同而已。

    第四本書,第五本書……他把四十九本書快速瀏覽了一遍,確認這些書自己都看過。

    又這樣嗎?

    這還算驚喜嗎?陳長生重新拾起洗髓論,沉默了很長時間,在心裡默默想著,唇角不知何時已經揚起,眼睛眯起像是星河在流瀉,盈盈地滿是笑意。

    他想起霜兒離開時說的那句話。

    “修行,沒那麼簡單。”

    他抬頭望去,只見藏書館門口光影斑駁,清風徐來,卻已無人影,不禁有些悵然若失——如果那小姑娘還在,他真的很想告訴她,自己似乎真的可能比你家小姐更快凝聚神識。

    但他馬上又想到,徐有容將四十九卷書讀百遍見真義,凝聚神識成功的時候才四歲,剛剛生出的那點驕傲心思頓時消散,自嘲一笑,心想真沒有什麼意思。

    接下來的事情,便是用洗髓論上面的方法,將這四十九卷書刻在腦海裡的文字以及文字附帶的信息,盡數轉化為自己強大神魂的養分,然後一舉凝結神識。

    換作任何人,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大概都會向下繼續。但陳長生看了一眼天光,發現日頭已然西移,暮色漸濃,竟將洗髓論放下,收拾好地板上那些書籍,走出了藏書館。

    吃晚飯的時間到了。

    ……

    ……

    因為要吃晚飯,所以可以無視眼前觸手可得的改變命運的機會,如果說這是自律,這自律未免也太嚴苛殘酷了些,更像是某種自虐,但也可以說是某種自信,因為他相信那機會不會溜走。

    從天道院的入院考核,到今天這四十九卷書籍在腦海裡的再次發現,陳長生已經能夠確定一些事情——師父早就已經為他打好了修行的所有基礎,師父果然不是一個普通的道人。

    修道之路漫漫修遠,而他和餘人師兄自幼苦讀道藏,萬卷書盡在胸臆,便等於他比別人已經提前出發了很久,他已經走了萬里路,那麼他理所當然地會比別人先到達彼岸。

    陳長生向來很自信,現在確定了這些事情,更加自信,此時暮色漸濃,殘陽漸沒,但他更加開闊的心胸裡,正有一輪紅日冉冉升起,哪裡還會擔心前路黑暗?

    吃完晚飯,他再次回到藏書館裡,燒了壺開水,沖了杯在百花巷裡買的花茶,盤膝而坐,靜心片刻,目光在那些排列整齊的四十九卷書籍上緩緩掃過,最終落在洗髓論上。

    書裡的那些文字,從他腦海的最深處浮起,從他幼年的記憶裡回來,變得異常真切,然後漸漸釋放出某種氣息,依循著洗髓論第一篇的方法,在他的思想世界裡不停交融。

    很多年前在舊廟裡,他已經完成了啟智,此時他要做的事情是固識。

    他閉著眼睛,靜靜地思考,然後漸漸忘記思考。

    所謂明心見性,其實沒有這麼複雜。

    只是融匯貫通四字罷了。

    時間漸漸流逝,藏書館外的濕地裡,不知何時響起了蛙鳴。

    明明還是早春。

    夜色漸濃,繁星漸明,京都裡人聲喧嘩。

    一個人的國教學院還是那樣安靜。

    藏書館裡的油燈很微弱,卻似乎永遠不會熄滅。

    忽然間,館裡響起嗡的一聲輕鳴。

    這聲音來自天地之間。

    有風盈繞樓間。

    陳長生睜開眼睛,眼神有些惘然,然後漸漸平靜,最終被喜悅塗滿。

    一天一夜時間,他凝結神識成功。

    修行,原來就是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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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星之海洋


  陳長生順利地踏上了修行的道路,沒有任何故事裡常見的困難,如果讓別人知道,一定會百思不得其解,他自己反而不覺得有什麼,尤其是在確認師父讓自己背的三千道藏意味著什麼之後。

  當然,這終究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能夠凝神,便能夠定星,能夠定星,便能夠引星光洗髓,能夠洗髓便能夠坐照自觀,能夠坐照自觀,就能夠心意通幽,明天地造化,能夠通幽,便能夠聚星於體,百病不侵,能夠聚星便能夠從聖而行,御風萬里,最後方能神隱於天地之間,不在命輪之內,或者那時就不需要逆天改命了?

  是的,對陳長生來說修行的目的永遠是那樣的明確,從來沒有任何偏移,或者在修行的道路上可以順便追求一些別的事物,比如看到一些普通人看不到的風景,體會一些普通人體會不到的感受,可以將受過的那些羞辱還贈給那些人,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後的目的。

  只不過剛剛凝神,連修行第一步都算不上,就開始考慮只存在於傳說中的神隱境界,就連陳長生自己都知道,這想的有些太多了,說出去很容易被人笑話,好在他永遠不會對人說。

  陳長生相對於同齡人來說,相對比較沉默寡言,處事更冷靜,所以在西寧鎮的時候,就時常被鎮上的人們以為要比真實年齡大三四歲,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夠一天一夜凝神成功,最重要是因為師父自小就給自己打好了基礎,做好了準備,但要說這樣就遠遠超過了徐有容這樣真正的天才,並不見得。

  第二日清晨依然五時起床,洗漱整理吃飯,昨夜發生的事情沒有對他的作息帶來任何影響,只有微顯疲憊的眼神證明他不像表現出來的這般平靜,應該不是小樓裡霉味未除盡的原因,而是真的很高興。

  國教學院裡依然熱鬧,工匠和雜役們在正樓那邊緊張地進行著修繕與打掃工作,藏書館這邊依然安靜,因為他的請求,沒有人過來打擾,於是他可以繼續自己的修行。

  洗髓乃是修行第一境,可以簡要地分成三個步驟,凝聚神識是第一步,也是所有的前提,第二步便是尋找命星,對於這聽上去有些玄妙的步驟,陳長生並不怎麼擔心,他真正擔心的是第三步,引星光入體洗髓……也只有到那一步,他才能最終確定自己的身體問題究竟會帶來怎樣的影響。

  ……

  ……

  所謂修行,便是將天地的力量借為人的力量,自天書降世後,人類開始修行,發展出無數種修行的方法,嘗試過無數種手段,有的修行功法吸收天火,有的修行功法親近自然,吸收田野的力量,而最終隨著國教正式創立,也因為人類無數年的實踐最終證明,人類修行漸漸開始以星辰為證。

  火山口裡高溫熾烈的岩漿,確實可以轉化成人體內的真元,幫助修行者變得極其強大,田野裡那些清新的力量,也可以被修行者所利用,但所有的這些能量來源,都不如星辰。

  星辰在夜空裡,位置永恆不變,以肅穆的姿態照耀著大陸。生活在地面上的人們,只要抬頭望去,便能看到無限星光,從他們幼年直到垂垂老矣,那些星辰始終靜靜地陪伴著他們。對大陸和生活在這裡的人們來說星辰是光明,是座標,是能量,也是時間,因為永恆。

  人類最終選擇化星光為真元,與這些帶著文藝氣息的形容關係不大,最重要的是星光是這個世界上最純淨的能量來源,沒有任何雜質,而且要比陽光、地火等物要溫和的多。

  妖族同樣能夠吸收星光,而且他們的體質特殊,不需要任何修行功法,可以直接將星光納入體內,變成他們的力量,所以但凡能夠化身的妖族,總是力大無窮。

  相對妖族而言,人類不能直接吸收星光,或者說,直接吸收星光的效率太低,為此,人類創造性地發明了一種修行功法,也正是從那天開始,人類才開始了稱霸大陸的道路。

  ——那就是點亮命星。

  夜空裡有無數顆星,浩瀚如海,難以計數,數量要遠比人類的數量更多,人類當中的修行者,想要洗髓,便需要在那億萬顆星辰裡,尋找到屬於自己的星星,那就是命星。

  沒有人能解釋,命星的原理是什麼,為什麼那顆星辰會與你之間形成牢不可破的關係,為什麼隔著無數萬里的距離,星辰可以與人類遙相呼應,即便是國教歷史上最偉大的學者都無法做出解釋。

  ……

  ……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顆星。

  但只有凝結神識成功的人,才能找到屬於自己的那顆星星,從而形成某種難以言說的聯繫,最終用自己的神識將那顆星辰點亮,這便是點亮命星。

  夜空繁星無數,只要你能發散神識,那麼你總能找到屬於自己的星星,而且這種關係就像很多關係一樣,是絕對排它的,只要你與自己的命星建立聯繫,便再也沒有人能夠奪走。

  那麼這便有個問題,什麼樣的星辰最適合做為修行者的命星?

  現在大陸基本上有公論,命星越遠越好,因為國教無數代學者,對無數修行者進行了跟蹤調查,在進行了翔盡的分析計算後,確認這個推論沒有任何問題。

  然而,這是為什麼呢?

  如果修行者直接吸收命星的能量,豈不是應該那顆星辰距離地面越近越好?

  為瞭解釋這種現象,國教學者從客觀倒推,建立了一種模型,在這種模型裡,修行者並不是直接吸取命星的能量,還是把夜空當作一面牆壁,把命星當成自己釘在牆上的一根釘子,從而在自己與夜空之間繫上了一根線,最終是用這根線來回擺盪,吸收夜空裡飄逸的星光能量。

  在這個模型裡,那道無形的線就像是一條被打濕的棉線,夜空裡的星光就像是深春時節漫天飛舞的柳絮,那根線在春風裡慢慢地飄蕩,便能蘸到越來越多的柳絮,最終落在執線人的手中,如果那根線足夠長,從皇宮最高的建築一直連到天書陵的頂端,那麼甚至可以把整座京都的柳絮都搜刮乾淨。

  魔族大學者通古斯對國教的這個理論提出了嚴厲的批評,認為這是一種毫不經濟、純粹屬於臆想的妄想,那一代的教宗大人對這種批評毫不留情地進行了反擊,說道唯有能夠成立的推論,才是最靠近真理的推論。

  最終,魔族大學者通古斯向整個大陸發出一封書信,他在信中問道:那根線究竟在哪裡?

  如果修行者與命星之間真的有根線,那麼國教的理論便可以成立,因為通過對自然界的觀察,可以很容易發現,線越長,振幅越大,能夠產生的能量自然也就越大,就如先前柳絮的說法。

  問題在於,從來沒有人看到過那根線。

  教宗大人在京都對這個問題做出了簡要的回答:「既然命星與修行者之間有聯繫,那麼二者之間必然有根線,大陸上的生命之看不到摸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魔宗大學者通古斯又向整個大陸發出了一封書信,道:「接觸不到,對客觀的世界沒有任何影響,那麼這樣一根存在與否,沒有意義,那麼,它就應該是不存在的。」

  對於這個直指根本的質問,教宗大人在思考數月時間後,做出了最著名的那個回答。

  「那根線,就是命運。」

  是的。

  無法解釋的聯繫,就是命運。

  夜空裡的星辰,反映著的,就是人間眾生的命運。

  ……

  ……

  沒有人教過陳長生怎麼選擇命星,他的師父肯定知道,但沒有說過。

  當然,他知道那位教宗大人說過的那句話,道藏三千卷,不會沒有這段名垂青史的故事。

  既然與命星之間的聯繫就是命運,所以他表現的很慎重——他十歲之後,最在乎的就是這兩個字。

  從清晨到日暮,他一直在熟悉神識的發散過程,他不知道十歲那年的異變後,神魂究竟還保留了多少,但讓他有些欣慰的是,神識的發散過程與書上寫的沒有太多區別。

  他閉著眼睛,任由神識離識海而出,在安靜的藏書館裡飄拂著,明明沒有看,腦海裡卻隱隱約約出現了四周的環境景象,有些模糊,而且光線有些迷幻,那是一種嶄新的認知。

  待夜色來臨後,他沒有像別的初學者那樣,依然沉迷於神識對外界的感知之中,沒有絲毫留戀,毫不猶豫調動神識越過窗戶,向著夜空裡飛去,越飛越高,穿越夜歸的鳥的最細微的絨毛,穿越漸散的雲的最細微的水汽微粒,穿越寒冷至極的風的絮流,終於來到了那無數明亮的光點之間。

  那是星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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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萬千星辰,只取一顆


    滿天都是星辰,無限光明,其間蘊藏著無數能量,又有無數縷細微的、若有若無的、玄妙的波動。

    那就是所謂命運嗎?

    陳長生的神識向著更高處飄去,掠過無數星辰,與四周無比空曠的空間相比,和那些星辰裡蘊藏著的磅礡能量相比,他的神識是那樣的渺小,就像是狂風之中的羽毛,沙漠裡一滴快要乾涸的水珠,似乎下一刻便會被撕裂,會被蒸發成虛無,但奇妙的是,無論是那些星辰還是那些磅礡的能量,對他的神識都沒有造成任何傷害。

    他神識的左前方出現了一顆紅色的星辰,星辰的表面正在猛烈地燃燒,向著四周噴吐出恐怖的火焰,他不知道那顆星離自己有多遠,只能從那些火焰近乎凝固的形狀判斷,非常遙遠,可這顆星辰在他的神識裡又是如此近,那麼只能說明這顆星辰無比巨大,快要把他神識能夠感知的空間占滿。

    燃燒的紅色星辰向著虛空裡噴吐著無窮的能量,給人一種很恐怖的感覺,彷彿只要離的再近些,便會被焚燒成最純淨的能量,但又給人一種想要融化在其間的渴望。

    陳長生有些不安,不是因為恐懼,因為他確定星的海洋裡沒有任何事物會對人類的神識形成傷害,這種不安更多的來自於他對這顆星辰形態以及氣質的牴觸,換句話說他不喜歡。

    於是他的神識繼續向更高的地方飄去,越過一團似乎是星塵碎片的雲絮狀物事後,映入眼簾的是一顆藍色的星辰,那顆星辰顯得格外冷傲,格外冰冷,表層似乎還覆著淺淺的霜,給人一種強烈的感覺,它拒絕任何事物接近,他的神識在那裡飄浮片刻後,繼續向更遠處去。

    修行者的神識離開身體,距離自然有侷限,隨著境界修為的增長,逐漸加大,但唯有最開始點亮命星的時候,在空間向上的範圍內不受任何約束,這同樣是個未解之謎。

    陳長生的神識繼續飄行而上,見到各種各樣的星辰與風景,也曾經路過數顆顯得格外沉默的星辰,他的神識想要靠近,便會被一道無形的力量推開,於是他明白應該是別人的命星。

    越往星空的深處去,星星的數量便越多,也漸漸出現了很多奇怪的、不符合人類普通概念的星星,那些星星在虛空裡靜靜懸浮著,不停地濺射著星輝,有的彷彿生出了無數隻旋臂,像孩子的玩具,有的星輝凝成了明亮的雙翼,像是某種神奇的禽鳥,也有的星辰給人一種猛獸般的威嚴感。

    整整一夜時間,他的神識在星的海洋裡飄行著,慢慢感受,生出很多難以形容的觸動,那些觸動與星辰有關,更多的則是來自自身,這種脫離肉身束縛的絕對自由感,本身便是修行的原動力之一。

    修行者的神識穿過夜空,飄遊向星海的深處,這種情況在人間很常見,尤其是在藏龍臥虎的京都,每夜都有很多人嘗試點亮命星,所以根本沒有人注意到陳長生的神識。

    忽然某一刻,他的神識看到了極明亮的光線,那與星辰灑落的光線不同,更為熾烈,更為渾厚,他生出想去看的更清楚的衝動,卻又隱隱想起了些什麼,知道到了該回去的時刻。

    他睜開眼睛醒來,發現自己還盤膝坐在國教學院的藏書館裡,神識飄了很久才走到星海的深處,回來卻只是一瞬間,轉眼望去,只見窗外天色隱隱作白,原來天亮了。

    ……

    ……

    十四年來,陳長生的作息第一次被打亂,他白天的時候補充了一下睡眠,傍晚時分來到藏書館裡繼續自己的星海漫遊之路,第二次神識離體,更有經驗,而且對夜空裡的那片星海也更熟悉,最開始那段星海裡的風景他沒有再去仔細觀看,而是直接向更深處飄去,想要看看究竟能夠抵達哪裡。

    天將亮時,那片驟然明亮的光線讓他再次醒來。

    第三天夜裡,他再次重複這個過程,直到第四天,第五天,他每天夜裡神識都會走的比前一夜更遠一些,能夠看到更多的星辰,但他依然沒有停留下來的想法。

    修道之路漫長修遠,他以為總想儘力走的更遠些才好。

    第六夜,他的神識來到了以前從未到過的地方。他不知道,極少有人的神識能夠來到這麼遠的地方,一方面或者與神識的強度有關,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前面經過的那片星海,對修行者來說已經是足夠大的誘惑,很少有人能夠壓抑住點亮命星,馬上開始洗髓的渴望,從這個角度來說,他抵抗誘惑的能力確實很強。

    ——那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活在這個世界上真正的誘惑是什麼。

    但他很快便確認這裡確實很少有神識來過,因為在這裡他的神識在這裡飄遊了很長時間,沒有像前五夜那樣,不時會遇到已經被他人神識點亮的星辰。

    到處都是新的,空間是新的,星辰也是新的,等待著他隨意挑選一顆。

    陳長生的神識依然沒有停下,因為他感覺自己還能去到更遠的地方,看到更多。

    第七夜,他的神識終於遇到障礙,或者說,遇到了一堵牆,那是一堵無形的、透明的、甚至連存在感都沒有的牆壁,但他知道那堵牆就在那裡,他第一次產生了猶豫。

    那這堵無形牆壁的那邊是什麼?

    他不知道這面無形牆壁,是分割空間的晶壁,自然也不知道,只有黃金巨龍這種最頂級的強大生物,才能穿行自如,但他能猜到這面無形牆壁,應該很難穿過去。

    但他還是想試試。

    如果這是南牆,他已經到了牆根,總得把頭觸上去,才能甘心。

    他想試,於是試了,沒有抱任何希望,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他的神識就這樣輕而易舉地穿了過去。

    那這依然是一片星海。

    但和此前經過的那片星海比較起來,他的神識反而覺得這邊的星海比較熟悉,彷彿回到了家鄉一般。

    他的神識繼續向上飄行,越來越淡渺,便是無心無物的狀態裡,他也知道,神識與自己本體的聯繫越來越弱,也許下一刻便會中斷。

    光線漸暗,星辰的數量漸漸變少。

    陳長生感覺到,自己最遠只能來到這裡。

    更遠處,隱隱約約還有一片星海,像是萬家燈火一般。

    他看著那處,感覺有些遺憾,但知道,到了自己必須選擇的時候。

    他的神識向四周掃去,想要找到屬於自己的那顆星星。

    選擇命星,對每個修行者來說,都是一個難題,因為可以選擇的餘地太大,而且沒有一定之規,你可以因為喜歡那顆星辰的顏色而選,也可以閉著眼睛隨便指上一顆。

    陳長生沒有遇到這種問題,因為他當想要選擇的時候,那顆星辰就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一眼就喜歡上了這顆星星,於是他決定把這顆星星變成自己的星星。

    那是一顆紅色的小星星,與他最初看見的那顆相比,明顯要小很多,表面也沒有恐怖燃燒的火焰星輝,所有光線與能量彷彿,都被那顆星星收斂在了最深處。

    那顆紅色的星辰很圓,外表特別光滑,看著很像一顆小蘋果。

    很可愛,很漂亮,很令人想要親近,讓人很想啃上一口。

    陳長生這樣想著,神識便飄了過去。

    ……

    ……

    國教學院藏書館裡,夜風輕拂,窗外蛙聲早停,一片靜寂。

    陳長生盤膝閉目坐在乾淨的地板上,神情平靜。

    忽然間,他張開嘴,然後合攏,就像是啃了一口什麼。

    隱約可以聽到他喉嚨響動的聲音,似乎在吞嚥。

    忽然間,他汗出如漿,瞬間打濕了身下的地板。

    在遙遠的星空的那頭,一顆紅色的星星驟然間明亮起來。

    他睜開眼睛,望向星空深處。

    他看不到那顆星星,但他能夠感覺到那顆星星。

    因為,那是他的星星。

    ……

    ……

    正如魔族大學者通古斯所說,沒有人能夠看到那根線。

    所以當陳長成功生點亮自己命星的時候,國教學院裡沒有任何異像發生,京都的夜空裡更沒有出現一道神聖的光柱,這片大陸依然像平時那樣,平靜而安寧。

    而且他的那顆星星離地面太遠,雖然有過一瞬間明亮,也無法被看到,是的,那顆星星太遠了,遠到京都西郊觀星台的那些祭祀們都沒有注意到。

    但終究還是被人看到了。

    因為聖后娘娘今夜正在觀星。

    這是很巧的一件事情。

    只要天氣適宜,聖后娘娘每夜都會在甘露台上看會兒星星。

    今夜下過一場小雨,所以她出來的稍晚了些。

    她剛好看到了那顆星星被點亮的過程。

    但即便是她,也不知道點亮那顆星星的人是誰。

    那個人在京都還是在南方?

    難道是雪老城?

    聖后娘娘看著夜空深處,如墨般的濃眉緩緩挑起,聲音毫無情緒。

    “有些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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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甘露台與百草園


    莫雨姑娘的睫毛很長,因為先前那陣微雨,前端凝著極小的水珠,看著很是美麗。很可惜的是,在聽到聖後娘娘這句話後,她的睫毛眨了眨,於是那滴雨珠落了下來,落入甘露台前彷彿深淵一般的黑夜裡。

    甘露台在皇宮正前方,高百丈,由純銅鑄造而成,極為壯觀,台上鑲嵌著數千顆夜明珠,隔著數十里,也能看到此間的光明,但今夜這些夜明珠卻沒有散發任何光彩。

    莫雨望向甘露台邊緣,黑羊站在那處的星輝裡,抬首看著夜空裡某處,她回首望向甘露台正前方,確認聖後娘娘也在看著夜空裡那個地方,不禁有些疑惑。

    “娘娘,您在看什麼呢?”她問道。

    莫雨姑娘在大周以至整個大陸都擁有極高的威望,因為她的家世,也因為她深不可測的實力,但最根本的原因是因為她與聖後娘娘的關係,能夠與聖後娘娘如此隨意說話的人,這個世界上已經越來越少了。

    星光灑落在甘露台上,只能看清楚那個女人的背影。

    只是一個簡單的背影,卻彷彿讓人看到了萬千世界。

    因為她是千萬年來世界上第一位女皇帝,她是大周的主人。

    “有人點亮了一顆星。”

    聖後沒有轉身,淡然說道。

    莫雨姑娘沉默,每天夜裡都有修行者點亮命星,但她清楚,即便是聖後娘娘也很難看到,但今夜聖後娘娘看到了,並且靜靜看了這麼長時間,這意味著什麼?

    “那顆星離我們很遠。”

    聽到聖後娘娘的下一句話,莫雨以為自己明白了。

    她想了想後說道:“就算再遠……也不見得就代表是真正的天才。

    聖後沒有說話。

    莫雨像不被長輩重視意見的小女孩,有些不高興地哼了兩聲,說道:“秋山家那位四歲時定的命星是龍驤星,已經可以在百年內排進前十,但就在那夜,百里溪有個小宗派的弟子開始洗髓,定的命星竟比龍驤星更遠,可難道他能比得上秋山家那位……洗髓終究還是要看體內經脈強度,普通人又如何比得過真龍血脈?”

    這是很有說明力的例證。秋山君十八歲之前一直都是青云榜榜首,是世所公認的天才,而百里溪那個小宗派的弟子早已泯然眾人矣,如果不是莫雨這樣見識淵廣的人,哪裡還記得那人?

    聖後說道:“今夜點亮命星的那人,神識之強,意識之寧,極為少見,我看只怕是位苦讀百年的老夫子,一朝明悟天地至理,才有此造化,便如當年的王之策,厚積薄發,自然不俗。”

    莫雨說道:“之策先生當年一夜聚星,整個京都都有感應……和今夜哪里相同?而且地面沒有星辰的投影出現,說明不是天賦血脈,即便再強,只怕也有限。”

    聖後沒有轉身,卻能讓人感覺到她在微笑:“你這孩子,又懂什麼修行?”

    莫雨年紀輕輕便已是聚星境界的大強者,無論是周朝還是南方的修行宗派都視為異數,便是教宗大人也多有讚賞之語,然而在聖後看來,她依然只是一個不懂修行的孩子。

    整個大陸,有資格這樣​​評價她的人,能有幾個?

    聖後自然是其中一人。

    所以莫雨沒有生氣,只是對著她的背影吐了吐舌頭。

    她現在已經不是當年的小孩子,但依然可以可愛,因為她面對的是聖後。

    聖後自然知道她在身後做怪,微笑不語。

    莫雨走上前去,站在她的身旁望向夜空裡的繁星,靜靜看了會兒後,忽然問道:“娘娘,命星……真的代表我們每個人的命運?那我們能夠看到將來的命運嗎?”

    聖後說道:“除了命運,或者還可以有別的解釋。”

    莫雨好奇問道:“什麼解釋?”

    聖後看著夜空深處,沉默了很長時間。

    那裡有顆遙遠的星辰,曾經明亮了一瞬,然後再也無法看到。

    聖後說道:“也有可能是……命中的剋星。”

    ……

    ……

    陳長生點亮了自己的命星。

    整個大陸只有極少數人機緣巧合看到了那個瞬間的畫面。

    因為那道無形的晶壁的緣故,那些人對這顆星辰與地面之間的距離判斷,出現了偏差,但即便是這樣,他的命星與地面之間的距離,也已經足以排進人類歷史裡最前的行列當中。

    北方魔族的雪老城,南方的聖女峰、長生宗所在的離山,妖域深處的忘川,可能有人看到,也可能沒有看到,只要看到了,必然會極為重視,試圖發現是誰點亮了這顆星。

    這些並不重要——夜空裡有億萬顆星辰,與億萬人類之間的聯繫,始終是無法觸及的世界,那根線永遠沒有人能夠看到,只要陳長生自己不說,便沒有任何人能夠知道。

    但總會有意外發生,或者說有例外。

    有的人修行境界並不高,按道理來說,連夜空裡那顆星辰明亮的畫面都看不到,更不可能依循著那條線尋找到陳長生,但機緣巧合的是,當陳長生點亮命星的那瞬間,那個人剛好看著夜空,就像聖後娘娘那樣,更機緣巧合的是,當時她正在修行,神識散放到一牆之隔的那片廢園裡。

    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與星光之間有一種先天的親近聯繫,可以直覺地發現很多事情。

    這是一種天賦,更準確地說,這是她的種族天賦。

    國教學院殘破院牆的那面,是百草園。

    她那天夜裡就在百草園中。

    她清楚地感覺到,點亮命星的那道神識是多麼的寧靜而堅韌。

    她很好奇那道神識的主人是誰。

    她想找到他,然後問他一些問題,為此,她不介意送他一些世間罕見的奇​​珍異寶。

    因為她叫落落,她很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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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厚積


  如果當天夜裡點亮命星之後,陳長生直接開始引星光入體洗髓的步驟,與國教學院一牆之隔的百草園裡那位少女說不定可以憑藉自己的天賦,追循著沒有斷絕的感受發現他的存在。如果他流淌在地板上的那些汗漿沒有很奇怪地遇風而化,滲進地板裡再也無法看到,她或者也能發現他。

  問題在於,陳長生在這個時候再次表現出與普通人很不相同的氣質或者說想法,他毫不猶豫地抵抗住了洗髓的誘惑,直接回到小樓洗澡睡覺,而地板上早就已經連一絲汗漬都已看不到。

  第二天,陳長生把洗髓論再次認真地看了一遍,尤其是最後引星光洗髓的部分,更是做了很多筆記,確認對那些內容已經完全掌握,便去湖畔草地上眯眼休息,直待斜陽落於城牆之下,夜色來臨,他確認自己的身體狀態和精神都處於很良好的狀態,才推開藏書館的大門,正式開始洗髓。

  他的神識散發至空中,沒有穿越藏書館的屋頂直上夜穹,卻知道自己與那顆遙遠的紅色小星辰之間已經建立起了一種冥冥之中的聯繫,這種感受並不真切,更準確地來說,他與那顆星辰之間的聯繫沒有在他的身體以及精神世界裡下任何感知,但他非常確信,那顆星辰就在那裡,誰也無法奪走。

  就像當年那位教宗大人說過的一樣:那根線真的存在。

  陳長生閉著眼睛,寧靜心神,敞開神魂,按照洗髓論上的方法,讓自己進入物我兩忘、絕對放鬆的境界之中,靜靜地等待著星光凝結成的精華順著那根線來到自己身前。

  時間漸漸地流逝,夜風時而溫柔,時而凝結。

  藏書館外的樹林裡一片安靜,昨日這片樹林被教樞處的工役進行了一番修理,很多贅枝都被砍斷,那些斷枝的茬口裸露在空中,散發著樹木特有的香味,被夜風送至遠處。

  那些斷枝的茬口散發的木香之所以如此濃烈,是因為那處正在向外滲透著近乎透明的膠狀物,那便是樹液,國教學院裡的樹木種類極雜,自然也少不得果木,味道很是好聞。

  有棵很粗的槐樹,靠近地面的粗枝都被砍斷,其中一處看著極像傷疤,上面凝結出來的樹膠已經很多,被夜風一拂便順著樹幹緩緩向地面淌流,如果是那些嗜好殺戳的人看著這幕畫面,會覺得槐樹被砍斷了臂膀正在流血,但實際上在銀色的星輝下,正在流淌的樹液更像是甜甜的糖蜜。

  又過了很長時間,如蜜般的樹液終於落到了地面,落在了一叢青草上,沒能幸運或者說殘忍地將某個昆蟲變成琥珀的初形態,那麼它最終將會成為那些昆蟲的食物。

  相似的畫面,在藏書館裡也發生了。

  無數星辰散發的光輝,落在那根無形、且無法察知的線上,被凝成略稠的精華,然後順著那根線緩慢地向地面淌落,不知越過多少距離,無視藏書館的屋頂,最終落在了陳長生的身上。

  星輝柔潤,陳長生臉上的肌膚彷彿變成了玉石一般。然而下一刻,那些星輝就像是穿過手指的沙與風一般滲了進去,再也無法看到,他的臉卻一如先前,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還有很多星輝落在他的身上,那些星輝彷彿能夠無視任何阻礙,輕而易舉地穿透他的衣裳,落在他的身體表面,卻依然未能停留,滲進身體深處,便不知去了哪裡。

  陳長生閉著眼睛,沒有看到這些畫面,也不知道發生的這些事情。

  直至每一抹晨光落在京都,有雄雞開始鳴唱,他才醒來。

  他有些激動,十四年來很少這樣激動過,因為如果洗髓成功,那麼他便將踏上修行的道路,無論能不能拿到大朝試的首榜首名,對於自己的命運,他都將獲得一些話語權。

  這種情緒對身體不好,他對自己默默說道,用完全不符合年齡的意志力,在極短的時間內冷靜下來,然後望向自己的雙手,神情微變,眼裡儘是惘然與不解。

  他的雙手沒有任何變化,如昨夜那般乾淨。

  他從懷裡取出一面小圓鏡,望向鏡中自己的臉,沉默片刻後,放下小圓鏡,拉起衣領望向自己的身體,發現都沒有任何變化,就像過去這些年一樣幹淨。

  洗髓成功,不應該是這樣的。

  按照洗髓論裡的說法,人類在世界上生存,飲食呼吸,汲取養分的同時,也同時將天地間的那些污濁之氣也盡數帶進了身體裡,所以才要引星輝入體,是借助星辰最純淨最溫和的力量,將那些事物盡數驅逐到體外。

  按照前人的說法,洗髓成功後,人們的身體會排出大量的腥臭汗水,甚至可能還會發生嚴重的腹瀉,只有這樣才證明身體裡的污濁之氣被排泄了出來。

  然而陳長生的身體沒有任何變化。

  他是個有輕微潔癖的人,他很愛乾淨,但他此時竟無比想要看到自己的身體上能夠出現那些污臭的黑泥,因為這件事情與乾淨無關,怎麼看都不應該是現在這樣。

  陳長生望著窗外初升的朝陽,沉默了很長時間。

  忽然,他把手背貼到地板上,用力地磨了兩下,待感到真切的痛楚後,他抬手一看,手背上出現了一大片紅印,隱隱還可以看到血絲,於是他知道,自己洗髓確實沒有成功。

  星光降臨,首先接觸的是皮膚,所以洗髓最開始的時候,強化的便是皮膚。

  他的皮膚與昨夜沒有任何變化。

  陳長生沉默不語,他本以為自己經脈中斷的問題,只會導致神魂容易流失,將來很難把星輝轉化成真元留在體內,但以為至少可以完成洗髓這步,沒有想到依然不行。

  晨光漸明,他站起身來,向藏書館外走去,因為盤膝坐了整整一夜的緣故,身體有些痠痛,行走有些緩慢,從背後看過去,就像是一個大病初癒的孩子。

  走回小樓,看著火爐上冒著熱汽的水壺,他有些難過——按照洗髓論裡的記載,他以為自己回來時,必然渾身污穢,所以提前備好了熱水,誰能想到自己竟是連一滴汗都沒有流。

  他想了想,最終決定還是洗個澡。

  不是因為在地板上坐了一夜,也不是因為學院裡還有些灰塵。

  他的身體有問題,這讓他很不喜歡自己的身體,他一直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髒。

  他洗漱很勤,很愛乾淨,有輕微潔癖,其實都是因為這一點。

  他把熱水倒進牆角的大桶,走了進去,用濕毛貼蓋著臉,靠著桶沿張開雙臂向後靠著,感覺好疲憊。

  濕毛巾下面傳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氣。

  便在這時。

  院牆那面,隱隱約約也傳來了一聲嘆氣。

  陳長生心想,原來難過的人到處都是。

  ……

  ……

  沒有任何人知道陳長生嘗試洗髓,即便那幾位看到他點亮命星的人也不知道,因為洗髓是比定星更常見的事情,無論是洗髓境乃至聚星境界的大強者,只要他在修行,便需要夜復一夜地做這件事情,而且有能力看到命星被點視的人,也無法看到那根線,自然更不知道那根線的另一頭握在誰的手裡。

  人類的自我強化沒有上限。

  洗髓從來不是一日之事。

  夜裡,陳長生再次走進藏書館,坐在地板上繼續嘗試。

  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從挫敗情緒裡再次振奮起來,用的時間未免也太少了些,這些都要感謝他曾經經歷以及將要經歷的那些事情,當然他更應該怨恨那些事情。

  他沒有時間沮喪,只能不斷嘗試、努力。

  不成功便成仁,這六個字用在他的身上最合適。

  靜心冥想,無數濃稠卻看不見的星輝精華,順著那根無形的命運線條,從高遠的夜空裡淌落,再次落在他的身上,就像是春風一般繚繞不去。

  那些星輝像昨夜一般,悄無聲息地滲進他的身體,然後再也無法看見。

  這個過程持續了很長時間,直至天色將白,他才再次醒來。

  他端詳著自己的雙手,沒有發現任何改變,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沒有找到一滴汗水,身上的舊衣裳還是那般乾爽,晨風從窗外飄來,可以輕鬆地拂動雙袖。

  他不明白,就算身體經脈斷絕,皮膚毛髮承受星輝,也應該有些變化才是。

  那些星輝去了哪裡?

  他以為那些星輝都流散到了空中,化為了無形。

  他並不知道,當自己閉目冥想靜修的時候,那些星輝穿過了他的黑髮與他的手,穿過了舊衣裳與腰間的那把短劍,悄無聲息地進入了他的身體,沒有一點流失。

  就像雪片穿過風和樹林落到了地面上。

  沒有一片樹葉承接住了一片雪,這是很難發生的事情。

  但真的發生了。

  現在看來這片樹林依然鬱鬱蔥蔥,沒有一點白色。

  事實上呢?

  樹林下方的地面上,積雪已然漸厚。

  這便是厚積。

  總有一天,將會薄發。

  或者,暴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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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6-22 06:20: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已多年


    清晨五時,陳長生睜開雙眼。他不是睡醒,而是從冥想的狀態裡醒來。確認自己的身體依然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他搖了搖頭,走回小樓開始洗澡,靠在木桶邊緣,任由微燙的水浸著自己疲憊的身體與精神,嘆息穿過濕透的毛巾後變成喃喃自語:“什麼時候才能找到方法呢?”

    這只木桶約半人高,擱在樓後的院牆下,距離牆面很近。下一刻,他聽到牆那邊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息和一句滿是苦惱意味的話:“什麼時候才能找到那個人呢?”

    陳長生想起昨天清晨聽到的那聲嘆息,將濕毛巾從臉上取下,轉身望向院牆那面,入眼是一片青藤,院牆很高,看不到那面的風景,也不知道說話的人是誰。

    那個聲音很稚嫩,應該是個女孩子——每個人的悲傷並不相同,但同樣都是悲傷,陳長生忽然有些同情院牆那面的她,只是旋即想到,自己當前的處境著實沒有同情他人的資格。

    接下來幾天過的風平浪靜。他每天在藏書館裡閱讀,到了夜間便引星輝洗髓,洗髓的過程裡他始終閉目冥想,自然不知道那些星輝都已經滲進了自己的身體——單從外表看來,確實沒有任何變化,這結果未免有些令人失望,但他依然勤修不輟,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就像他的修行一樣,國教學院的修繕工作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繼續著,教樞處的那位辛教士沒有站到台前主持,但該拔付的資金沒有短缺,並且相當及時,工匠和役夫們自然不敢懈怠。

    既然年久失修的院牆連聲音都無法隔絕,自然也有可能透風。

    國教學院在進行修繕的消息,很快便在京都傳播開來,國教學院多了位學生的事情,也漸被人知曉,只是因為國教學院敗落的真實原因,人們只敢在私下議論,哪裡敢前來打探,最終只是在飯桌茶案之間增添了些談資。

    陳長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隱隱積蘊著風雨,他在百花巷深處的校園裡沉默地讀書修行,重複著相同的生活,根本不覺得這日子過的很是單調枯燥。

    表面上看起來,他似乎已經不再在意洗髓能否成功,事實上他的心神盡數係於此,藏書館的地板已經有數日沒有擦洗過,對好潔淨的他來說這很罕見,這便是明證。

    洗髓沒能成功,不代表他在此間的學習生活沒有任何收穫。

    他在藏書館裡看了很多書,大多數書籍都是他在西寧鎮上已經看過的,有些關於修行的書籍則是第一次看見,兩相對照,他有些吃驚地發現原來自己從小看的那些文字,很多與修行有關。

    他小時候背那些道藏的時候,並不知道那些難懂的文字究竟是什麼意思,和師兄問師父也得不到具體的解答,以為是形而上的那​​些東西,沒怎麼細想。直到現在他來到京都,在國教學院裡看到了洗髓論之類的修行入門書籍,他才知道,原來世間有所修行法門、那些前代強者留下的寶貴經驗、些各大宗派不外傳的功法甚至是魔族強者的一些不傳之秘,都在西寧鎮舊廟的三千卷道藏裡!

    這意味著什麼?

    誰說他不會修行?不,他只是還沒有開始修行,這是他以前的想法。在,他知道這句話也是錯的。誰說他還沒有開始修行?不,他從開始說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在修行!

    西寧鎮舊廟的三千卷道藏,便是修行相關的無數知識碎片,以往在他的精神世界裡,是一片大霧,而現在他懂得的修行法門,便是極小的灰塵,在霧中成為核心,於是水汽開始結晶,下起了一場磅礴大雨!

    陳長生進入了一種很奇妙的境界或者說旅程裡,可以說是觸類旁通,也可以說是醍醐灌頂,就像被當頭棒喝,但其實最接近真相的形容還應該是那四個字:厚積薄發。

    從計道人在溪畔拾到他開始,到現在已經十四年有餘,他每日每夜讀書不輟亦有十四年,這十四年的閱讀生涯就是一個積累的過程,他已經打下了極為厚實的基礎,最終需要的只是一個契機,便能將這十四年裡掌握的知識,盡數轉換成自己對世界的認知,以及隨後變成自己的力量。

    就像是一壇火藥被一顆火星點燃。

    陳長生的精神世界發生了一次大爆炸,他貪婪地閱讀著藏書館裡的所有書籍,掌握修行的規則,從而將西寧鎮道藏上面的那些信息碎片重新組合,重新溫習然後真正的掌握,以難以想像的速度​​了解修行世界的秘密,掌握那些修行法門的細節,單以修行方面的知識而論,現在的世界上比他還要廣博的人,恐怕已經極少!

    沒能洗髓成功,卻忽然多出這樣的大收穫,對陳長生來說,這是驚喜,也是安慰,當他情緒平靜下來後,又生出很多不解與不安,他走到藏書館的窗邊,望向西寧鎮的方向,沉默想著,那間舊廟裡的道藏並非凡物,師父自然也不是凡人,他為自己打下如此堅實的修行基礎,為何卻不肯直接教自己修行,非得讓自己來到京都才開始?難道就是因為自己身體的病不好治,想讓自己來這裡看看有沒有什麼機緣?

    時間流逝,轉眼間又是十餘日過去,東御神將府的人再有出現,那名叫霜兒的小姑娘也沒有來,平靜的生活不被打擾,這讓他很愉快,但唐三十六也一直沒​​有出現,這讓他有些不愉快——他在客棧裡留下了地址,想來對方應該能夠找到自己,好吧,那傢伙可能也正在天道院裡苦修吧。

    國教學院只有陳長生一個人,這是他一個人的學院。

    他靜靜的讀書,默默地修行,漸漸要忘記外面的世界,他已經被外面的世界遺忘,有時候想起在教樞處時聽到的那些閒談,想起天道院和摘星學院迎新活動的熱鬧,他有些羨慕,但不是太在意,他早已習慣了這種枯燥調的生活——在西寧鎮舊廟和師兄一起讀書,也只能聽到他一個人的聲音。

    只是洗髓已經很多天,他的身體依然沒有任何變化,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他不會放棄,可終究還是變得淡然了些,他決定過些天如果還不行,就要去書籍裡尋找些別的方法。

    淡然有時候會讓人失去一些銳氣,但也會讓人變得更加冷靜——就是陳長生現在的精神狀態,不能說回複本心,也算是回到最初,這時候再看著地板上蒙著的淺淺的灰塵,喜愛潔淨的他眉頭便蹙了起來,很是不喜。

    這些不喜更多是對於他自己,他覺得自己變得懶了很多。

    他從井裡打出清水,開始擦洗地板,灰塵漸淨,地板上某塊被水打濕擦淨後,隱隱散發出一道極淡的香味,他忘了這是那天點亮命星時流出的汗水,有些疑惑。那道香味真的很淡,被夜風一吹便消失無踪。

    做完這些事情后,他隨意坐下,繼續開始引星光洗髓。

    國教學院裡一片靜寂,他閉眼靜思,渾然忘記物我之分,自然沒有聽到窗外的樹林裡,本應休息的夜鳥忽然鳴叫起來,聲音清脆動人,停了好些天的蛙鳴也重新響亮起來,無比喜悅。

    一隻蝴蝶從窗外飛來,落在他身旁的地板上,便再也不肯離去。

    正是他剛剛擦乾淨的那塊地板。

    ……

    ……

    百花巷是京都一條尋常巷陌,當然,它曾經很有名,因為巷子深處的國教學院曾經很有名,同時,在巷那頭的百草園也曾經很有名,那裡曾經是前朝的皇家園林。

    大周朝歷史上最著名的一次叛亂,也正是發生在百草園。當年還是親王殿下的太宗皇帝,從王府向皇宮匆匆策馬而去,便是在這裡遇到了其餘數位親王殿下的伏擊,其時太宗皇帝還穿著睡袍。

    那次叛亂最終的結局,整個大陸的人都知道,太宗皇帝陛下驚險地獲得了最後的勝利,他的那幾位親兄弟當場被處死,同時被砍去頭顱的還有數百名追隨者。

    因為這段血腥、或者說不光彩的歷史,百草園被廢去了皇家園林的地位,交由國教天德殿管理,用來種植藥草與靈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天百草園的土壤吸收了太多血水的養分,或者是埋在地底的屍體數理太多的緣故,這裡的藥草與靈果生的極好,重新被朝廷重視起來,看管極為森嚴。

    事實上,只有極少數人才知道,百草園之所以看守森嚴,除了那些藥草靈果太過珍稀之外,還因為這裡經常會有一些不方便露面的重要大人物來居住,比如當年聖皇娘娘第一次被逐出皇宮時,便在這裡的廟裡帶發修行,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天道殿後來收穫了極大的好處。

    現在百草園裡也住著一個貴人。

    在爬滿青藤的舊牆下方,有石製的桌椅,桌上有茶碗,碗裡是極罕見珍貴的叢雨新茶。

    一位小姑娘正在喝茶。

    她面帶稚意,眸如墨星,唇如紅梅,長長的睫毛,白白的雙頰上有兩團淡淡的紅暈,看著極為美麗。

    那是一種非常健康的美麗,看著便讓人身心愉快,而絕對不會有任何雜念。

    小姑娘自己卻不怎麼愉快,神情很是愁苦,因為她還沒找到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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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6-22 06:22: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翻牆遇見黑袍


    小姑娘叫落衡,小名叫落落,因為從很小的時候,她說話之前總習慣性地加些字,比如她喊蒼鷹落到自己小手上時,比如她讓河裡的巨鱷趕緊搭自己到對岸去時,總是會說:“咯咯,快點啊!”

    落落今年十四歲,年紀還很小,因為某些緣故,容貌體態看著比真實年齡還要更小一些,稚態可掬。就像天真的模樣,她從出生開始便享盡榮華富貴,無憂無慮,即便遠離家鄉來到京都後也是如此。

    她在京都百草園裡已經生活了近一年時間,與外界極少接觸,難免會有些孤單。

    對此,她並不在意,因為她只關心怎麼修行——在修行方面她有些問題無法解決,即便她那位似乎無所不能的父親也解決不了,所以她才會千里迢迢來到京都。

    她隱藏身份去天道院和摘星學院聽過課,私下也請教過那些聲名赫赫的教授,她甚至與大周皇宮裡的供奉討論過相關的問題,遺憾的是那些問題依然得不到解答。

    就在她最失望的時候,一天夜裡忽然感受到夜空深處一顆星辰被點亮,她不知道那顆星在哪裡,但知道那道神識很強大、很寧靜,而且與一般人類修行出來的神識明顯有些不一樣的地方——能夠感受到這些,完全是因為她擁有一種很特殊的天賦,所以她確定自己感受到的是真的,於是她想找到那個人。

    她想把困擾自己很多年的那幾個問題放在那個人面前,希​​望能夠得到解答。

    然而二十天過去了,她依然沒能找到那個人。那些被派出去的下屬、甚至就連皇宮裡的供奉高手都在幫忙找,也沒有找到任何線索,這讓她更加失望。

    落落情緒有些低落,茶碗裡名貴的叢雨新茶也吸引不了她任何注意力。放在平常,擅於茶道的她,怎麼會對那些清香怡人的茶水做出無視——這樣無理的舉動?

    便在這個時候,她聞到了一股香味。

    落落睜大了眼睛,身體變得有些僵硬。

    這股香味很淡,但進入鼻端后,卻驟然間放大,變得​​極為清晰,彷彿美酒一般令人陶醉,百草園裡有無數奇珍異果,入夜後散發著各種香味,卻竟是壓不住這股香味!

    她小時候生活的那片山谷裡有滿山野花,在夏初朝陽下一瞬盛放的時刻,竟也沒有這麼香!

    她敢向滿天星辰發誓,自己這輩子絕對沒有聞到過這麼香的味道。

    偏偏,這香味還這般淡。

    這是什麼香味?這香味是從哪裡來的?

    落落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忽然發現那股香味消失了。只是瞬間,那股香味便不知去了何處,再也找不到絲毫殘餘,她有些悵然若失,總覺得錯過了生命裡很重要的東西。

    她順著牆沿向西走了數十步,走到青藤里花盛處,發現香味不是來自於此,下意識裡向滿牆的青藤望去,隱約覺得那香味似乎是從牆那邊傳過來的。

    牆那邊是什麼?好像是廢棄的國教學院。她住進百草園里後,那邊一直安靜無聲,就像墓園一樣,只是從前些天開始忽然變得熱鬧起來,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

    要過去看看嗎?

    隱約間,她覺得這股香味和自己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之間有關係,

    落落的手在寬袖裡微微握緊,心情得有些緊張,沒有轉身,余光往夜色裡望去。

    遠處吊籃花後的油燈散發著光線,落入夜色深處,消失之前有些變形。

    說明那裡有人,或者有某種力量存在。

    她知道那些人是誰,那是負責保護她的族人,但同時,也是這些族人限制著她的行動,每次要去天諭院和摘星學院都要提前準備很長時間,更不會允許她深夜離開。

    落落看著牆上自己的影子,覺得自己好沒用,好膽小。

    她忽然笑了笑,搖搖頭,從左襟上扯上一顆釦子,然後鬆開手掌。

    那顆由犀牛角磨至渾圓的釦子,從她的小手裡落到地面。

    只聽著啪的一聲輕響。

    煙霧籠罩著院牆下方,從青藤裡鑽進鑽出。

    嗖嗖嗖嗖,十餘道身影從夜色各處如箭般射來。

    為首一名中年男子伸掌一揮,將煙霧盡數驅散,卻發現牆下什麼都沒有。

    這十餘人明顯境界不凡,放在世間都應該是有數的強者,然而此時他們的臉色異常蒼白,格外恐懼。

    有人顫著聲音說道:“殿……小姐……不見了。”

    那名中年男人,神情陰沉至極,低聲喝道:“趕緊報知宮裡!”

    ……

    ……

    落落沒有走遠,她只是到了牆的另一邊。

    她相信那些族人不會在短時間內找到自己——因為她剛才用的那顆看似普通的鈕扣是千里鈕。

    千里鈕是一種法器,可以讓人瞬間之內走出極遠的距離,就算面對再強大的敵人,也可以憑此遠離,極為珍貴,甚至可以說就等於一條命,就算是大周皇宮和長生宗這種地方,也沒有幾顆。

    但她就這樣隨意用了,而且只翻越了一堵牆。

    毫無疑問,這是一種暴殄天物的做法,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肯定族人們絕對想不到自己用了一顆千里鈕,居然只翻了一堵牆她應該有足夠的時間去尋找那股香味的來源。

    只要能夠找到那個人,耗費一顆千里鈕又算什麼?

    她向來都是很大方的人。

    大半年前住進百草園的時候,因為好奇和對十幾年前那段舊事的興趣,她曾經攀在牆頭,向國教學院裡看過一次,時隔數月她第一次真正進來,發現與當時已經有很大的不同。

    四周依然安靜,但湖畔的野草被剪平成了草枰,透過星光可以看到湖水里的水藻也被清理了很多,最大的變化還是那些建築,除了正樓殘破的太過厲害,其餘的樓閣都快要被修葺一新。

    夜色深沉,只有藏書館裡有燈。

    落落向那邊走了兩步,忽然有風拂面而至,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終於捕捉到了風裡殘存的那絲香味,臉上頓時露出陶醉的神情,知道自己沒有找錯地方。

    當她睜開眼時,陶醉的神情變成了警惕,稚美的眉眼間隱有寒意。

    湖畔樹後,有一個人緩緩走了出來。

    那個人穿著件及膝的黑袍,雙袖被裁至膝間,看著極為利落,頭臉卻被蒙在黑袍的帽子裡,顯得神秘十足。

    落落看著那人微微一笑,右手悄悄伸到左襟,暗中用力,摘下一顆犀牛角做的鈕扣。

    那也是顆千里鈕。

    她不知道黑袍人是誰,但很明顯對方一直等著自己出現,這就是問題。

    她從小受的教育就是,不要把自己置身於任何危險之中。而且她很清楚地感知到,那個黑袍人……尤其是他手裡緊緊握著的那個黝黑的物事,對自己會有很大的威脅。

    所以她毫不猶豫準備動用第二顆千里鈕。

    她真的很大方,很敗家,因為她有這個資格。

    她鬆開手掌,鈕扣向地面落下。

    然而就在此時,那名渾身籠罩在黑袍裡的人,也鬆開了自己的手掌。

    他的手掌裡握著一把黝黑的事物,似乎是鐵做的,兩端很尖,中間微粗,表面光滑,看著像個梭子。

    那個黝黑的鐵器,比鈕扣更快落到地面上,尖銳的尾端深深地插進了草坪鬆軟的土壤裡。

    喀喀一陣碎響,光滑的鐵器表面,以極快的速度生出細微的鱗片,然後鱗片瓣瓣乍裂,變成無數道細微的鐵片,向著四周的夜空裡悄無聲息疾射。

    隨著那些鐵片飛舞而去,一道強大的氣息,瞬間籠罩住國教學院正中約數百丈方圓的位置。

    煙霧漸散。

    落落的身影赫然還在原地,唇角溢出一道鮮血!

    千里鈕竟沒能幫助她離開!

    她抬頭望向夜空,只見落下的星光有些微微曲折。

    不知道那個像梭子般的鐵器是何法器,竟把如此大的空間都封鎖了起來!

    她的笑容已經斂去,看著樹旁那名黑袍人,認真說道:“辛辛苦苦修到通幽上境……噢,我忘了……你們那邊沒有這種說法,但總之都是不容易的事情。你確定想要灰飛煙滅,而且你的家人族人都會被追殺一生一世,直到最後沒有一個人活下來?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值得嗎?”

    這不是威脅,而是客觀冷靜的陳述,所以格外有力量。

    任何試圖對她不利的人,都必​​將承受八百里紅河的無窮怒火。

    “那麼,首先必須得知道我是誰。”

    那名黑袍人緩緩解下帽子,露出一張樸實無奇的面容。

    這是一名中年男人,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往京都人群裡一扔,絕對​​沒有人能夠記住他的模樣。

    尤其是當他梳起髮髻的時候。

    今夜,他沒有做偽裝,黑髮披散在肩,於是,那兩隻黑色的惡魔角,在星光下是那樣的清晰。

    這名來自魔族的中年男人,帶著不容置疑的虔誠說道:

    “……而且如果能在人類的都城殺死殿下,不要說我的生命,便是靈魂,我也願意奉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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