鴞尊 作者:無處可逃
辛巳蔔,爭貞:今者王共人呼婦好伐土方。
一
又是大雨滂沱的天,殷都的道路被這瞬時落下的大雨弄得泥濘不堪。一輛雙輪牛車在都門口停了下來。木質的輪子卡在了泥坑裡,侍從拼命的抽打牲口,可那匹牛在大雨中喘著氣,有熱氣仿佛大朵的蘑菇在冰涼的雨水中綻開。
“嘿,你們,堵著城門了!”有士兵推搡著那幾個趕車人,不客氣的嚷嚷,“今天國君有貴客,快讓開!”
疾雨之中,那位侍從傲慢的抬起頭,抹了抹滿臉的雨水:“土方首領之女妌,今日入殷都,可是你們的貴客?”
那名士兵愣了愣,還未開口,身後響起了劈劈啪啪的腳步聲。竟是聲勢浩大的一隊軍士。
兩隊兵士中出列了數名,默不作聲的開始推車。
車輪轱轆一聲,終於從深陷的泥坑中拔了出來。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氣。
領隊的將官向車內之人行了一禮,聲音透過砸砸的雨聲,低沉動聽:“王有請。”
妌透過密密的竹簾往外望去,那是個披了皮甲的年輕人,雙目秀長,鼻梁方正,腰間懸著的青銅利刃淬著暗斂的光芒。她跪坐在草墊上,莫名的將這個自己第一眼見到的商人男子與族人比較起來。和高達粗獷的土方男人比起來,殷商的男人,英俊高雅,有一種讓人向往的貴氣。適才和那人眼神若有若無的一彙,竟讓自己莫名的心跳起來。
幸而有那道熟悉的聲音擋在了自己之前,隔了雨簾她也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麼。幾句寒暄過後,車子又顛簸著往前。妌努力的扶著車中的橫木,在跨入這座都門之前,忽然想再回望一下北方的故土,可看到的不過是幢幢人影罷了。
這一年,商王小乙尚在,其子武丁娶土方首領之女妌為婦。這是雙方交惡多年後首次聯姻,而這次聯姻,也帶了和平。雙方誓盟,土方同意向商納貢。
婦好作為商王的長女,如今越來越多參與這些活動。她伸手撫摸著自己左腰側佩戴著的柄形玉器禮器,巨大的份量幾乎將她半邊身子拖到地上。而她必須腳步端莊,不偏不倚的走完全程,不允許有絲毫的偏誤。
商和土方的盟誓,終結於父親小乙向著軍隊舉起了手中的那條白旄。兵士們舉起了手中的戈矛,敲響盾甲呼應他們的王,巨大的聲響在烈烈的寒風中飛揚。
婦好立在一邊,心思卻早就離開了這空曠而平整的土地。離開殷地似乎已很久了,她想念母親,也想念自己的兄長。
盟誓和聯姻是同時進行的。她的哥哥武丁,想必已經多了一位來自北方的妻子。想到這個,少女的臉便微微紅了起來。她是小乙長女,父親的意思,便是讓她“不嫁外家”,日後,自己也是會成為兄長武丁的妻子的吧?
婦好隨著父親回到殷都,才去見了母親,她就好奇,悄悄的在宮殿外看了看那個來自土方的女子。妌似乎比殷都的那些富麗堂皇、貴態萬千的女子們簡單得多,沒有佩戴任何發飾,烏黑的長發落在腰間,身材是北方特有的修長,穿一件交領窄長袖衣,寬腰帶將她的腰束得盈盈一握。
這樣的女子,目光瀅瀅如水,哥哥他會喜歡的吧?
婦好看完就跑開了,她還聽說這個土方首領最寵愛的女兒帶來了許多玉人陪嫁,如今都在玉作坊勞作著。可惜的是,今天她不能再去看了,父親的沉痾越來越重,她得進宮服侍。
從商王小乙的宮殿出來,已是深夜。婦好身後跟著幾名隨從,向自己的寢殿走去。
這個時候,整個殷都陷在沉睡之中,月明星稀,夜空疏朗。春風拂過樹葉,流水帶走輕花,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輕巧愜意。
“惠,你聽,那是什麼聲音?”婦好停住腳步,問侍從,“你聽見沒有?”
“是。”
惠還要說話,可是婦好比了手型,悄聲說,“噓,聽。”
婦好轉了腳步,往北方走去,回身吩咐說:“我們去看看。”
城池的最北角,依然有士兵守衛警戒,看見這幾人過來,照例是過來查問。
惠搶上前,示明身份,又問道:“可曾聽見奇怪的聲響?”
“是,夜夜都有,我們猜測,那是夜梟的聲音。”守衛的士兵恭敬的說,“是城外傳來的。”
“夜梟?”婦好的臉依然兜在風帽之中,聲音有些空虛,“夜梟怎麼會是這樣的聲響?”
惠猶豫了一下,躊躇著說:“這聲音尖利鋒銳,又飄然難定……確是有些像夜梟。”
婦好搖了搖頭,動作很輕微,她低低的吩咐了一聲:“算了,我們走吧。”
身後那聲音又隨風而起了,婦好的腳步微微一滯,她想,這分明不是殷人的歌謠模樣,有一種蒼厲的古風,直囂雲上,像是……北方的樂聲。
第二晚,依然是深夜,婦好起身攜了一柄短劍扣在腰間,沒有驚動任何人,只身來到北門。她在城垣處站了一會兒,那聲音由弱到強,依然縈繞在這座城池的上空。婦好踏出了幾步,身子一動,就迅速有人圍了過來:“是誰?”
她只是拉下風兜,月色下一張瑩白如玉的臉平靜無波,而花瓣般的嘴唇淡淡吐出了一句:“是我。我要出城。”
是殷商的司祭,婦好。下層士兵幾乎能在每一場商王的征伐祭天時見過她,士兵迅速的退開了,打開了城門。
婦好望著城外空曠的原野,她想,這聲音是哪裡傳來的呢?
她有些茫然的在原地頓了頓,又閉上眼睛,那寂寥的樂聲在這曠野上被放大了,又像被釋放了,沒有了城郭的束縛,自由自在的鑽進自己的耳中。
婦好喜歡這種空闊遼亮的聲音,忽高忽低,像是翱翔的鷹鷲,忽然拔起萬裡,又忽然低頭俯衝。她聽了良久,萬千粒銀銀小星在頭頂閃耀,她不知不覺走進了那片棗林,靠著一棵樹,闔上了雙目。
其實婦好不知道自己試圖在這裡尋找什麼。或許是澄淨的星空給她一種禮儀束縛外的空靈感,或許是父親的病重讓自己煩躁而難受,而她自己,大約會在武丁承繼王位後,嫁給他作為正妻……未知的一切叫她恐懼,即便是呆在自己府邸,她依然不安。所以,才會被這樣一種聲音吸引到外邊來的吧?
“你是在找我麼?”有道很清亮的聲音從棗樹密密的枝椏間傳來,含著笑意。
那是男人的聲音,口音似乎和殷人不同,婦好迅速的直起身子,抬頭向上望去。
黑漆漆的一片,即便借助了星光月色,依然沉沉看不出端倪。
樹叢嘩啦一聲翻響,一道十分修長的身影順著淡澄的月色滑下,立在婦好面前。
商人尙白,而那人卻是一身黑衣,簡而無華,靜靜的站著,仿佛只是一道塑影。
婦好後退了一步,一手握緊了腰側的劍柄,低聲問:“你是誰?”
他並未轉過身,婦好看見他的指尖正輕輕摩挲著一截小小的獸骨模樣的東西。黑發以笄束起作垂髻,穿一件再普通不過的粗麻長袍。
婦好皺了皺眉:“你是何人之奴?深夜在棗林吹笛?”
她年紀尚小,也未刻意提高嗓音,卻自然而然的帶著尊貴氣像。
那人並不轉身,那截獸骨在另一掌心輕輕敲擊數下,沉吟道:“你又是哪家姑娘?深夜來這裡尋人?”
皎皎月色之下,婦好微微仰起臉:“你轉過身來。”
他輕輕笑了聲,真的轉過了身子。
這個男人有著寬闊堅實的肩膀,婦好清亮的目光移到他的臉上,呼吸卻緩了緩——他帶著面具,她認得那是夜梟的模樣。寬嘴突眼,色澤沉黃,雕刻得也非精細。而他的眸子透過醜陋的面具,璨璨生輝。
“你不是商人。”婦好沉默了片刻,握著青銅劍的手指緊了緊,“為何日日在這裡吹笛?”
隔了面具,婦好卻無端的覺得他在微笑,隨即手腕一震,那把父親贈與自己的短劍便被他奪了去。
婦好的劍擊術是武丁親自教導的,學的時間不長,可武丁常常稱贊這個妹妹有著極高的悟性,她常常與隨從惠試劍,也從未這般被人在一招之內奪下武器。
那人並沒有要傷害她的意思,只是持了劍,在月光下細細的打量劍身。劍身不足兩尺,靈活輕便,刃薄如紙,劍身微厚,這樣的利器,大約可以輕易的刺透武士的皮甲。
商人的青銅冶煉……確是到了鄰屬國無法企及的水平。
他微微嘆口氣,倒轉劍身,指尖拈著鋒刃,想要遞還給眼前已經有些生氣的少女。
婦好沉默著接過配件,一言不發,劍尖微挑,斜斜砍向眼前的男人。她手腕疾抖,身形未動,暗色的劍光已經迅捷劈向他的左肩。然而當她算准了會有兵器砍進血肉的悶響之時,那道人影忽然飄空了。
婦好的身子往前傾了半步,才算立定,一張小臉上全是惱羞成怒後泛起的紅暈。
他已經轉到她的身後,長臂深處,握住她尚未縮回的手腕,將那一下力道用實,耐心道:“其實我遞給你劍的時候,你便該如此順勢一刺。記住,刺死砍傷。刺的威力,永遠強於簡單的劈砍。”
婦好出身尊貴,又是少女未嫁之身,何時與年輕男人靠得這般近過?可偏偏他扣著自己一只手腕和半邊的命門,隨之而來一種奇妙的□感,讓自己沒有力氣掙開。她咬牙,唯一自由的便是左手,於是毫不猶豫的用手肘奮力往後一擊,也不待是否成功,身體已經借著對方閃避的瞬間,脫開了桎梏。
她轉過身面對著他,呼吸微微急促,這讓她清麗如水的容顏多了幾分生動。
“我不用你教。”她咬牙切齒的說,“你究竟是是誰?你不是商人。”
最後一句話語調下沉,那是簡單的判斷,而不再是詢問。
那人凝視著她警惕的小臉,她將那把劍舉在自己胸前,纖細的身子許是因為激動,正在輕輕的發抖。他嘆口氣,往後退了一步,又揚了揚手中的那截獸骨:“你這個小姑娘講不講道理?我好好的在這裡吹笛,是你突然闖進來,不由分說的對我動劍。我又好心教你如何使劍,你如今卻賴我不是好人?”
這麼一說,婦好也猶豫了片刻……聽起來都是自己的不是?她定了定神,揚首道:“你不用巧辯。你既非商人,又著奴隸服飾,當是征戰擄來之人。為何不聽王的禁令,深夜在此游蕩?”
一道鋒銳的色澤滑過那人的眼眸,有一瞬間,亮得觸目驚心。而他的身上,也倏然有了一層寒洌的薄霜氣息,逼得婦好後退了一步。
婦好並不願就這般輸了氣勢,她又是越挫越勇的品性,當下又昂然道:“你究竟是誰?再不說,我便拿你治罪。”
“你又是誰?小小年紀,便隨便拿人治罪?”那人聲音依然不大,眸色中氤氳起越來越多的笑意,“我有一個提議,你先聽一聽,好不好?”
婦好不答。
“你是來聽我吹笛的吧?那麼便坐下來,好好的聽。”他頓了頓,“至於抓我,還是不必想了。你便是帶了人來,也抓不到我。”
他的言語間滿是睥睨傲氣。婦好心下一陣不忿,卻也知道他說得是實話。就是惠在這裡,恐怕也不是他的對手……若說唯一能媲美他伸手的,大約只有武丁了。可是武丁他勤於政事,又常常在外與民一道務農生產,又怎會和自己一起來胡鬧呢?
“怎麼?要聽麼?”他又追問了一句,話音未落,攜了她的手,一用力,將她帶上了棗樹一處穩當的枝椏間並排坐著,自顧自的又掏出了那截獸骨。
身側滿是棗花的甜蜜香氣,和婦好指間撫摸到的粗糙樹皮形成了奇妙的對比。
他的笛聲不像她在殷都和曠野聽到的那樣銳刺塵囂了,舒緩下來,仿佛母親給她唱過的古謠,只讓人覺得溫軟輕魅。
像是這段樂聲柔化了氛圍,適才的劍拔弩張已經不見了。婦好還有些孩子脾氣,聽到此刻,已經有些坐不住了。
“這是骨笛麼?”婦好小心的伸手觸摸著還有余溫的樂器,“真好聽。”
他耐心的看著她把玩,良久,才說:“是鶴的翅骨所做。”
“哦。”微亮的天色映得她臉頰有一種美玉的質感,而她將骨笛遞還給她,語氣像孩子一樣不安,“你……可以教我麼?”
他一愣,索性不再去接那支骨笛,甚是爽快道:“送你吧。”
“不。”晨曦微上,少女一笑之間,明媚若朝霞,“我想學劍術。”
他沒有回答,只是伸手攬著她的腰,想要掠下。可是婦好撥開他的手,倔強的望著他:“你答應了麼?”
年輕男人凝眸打量著她,面具下的薄唇抿了起來:她是貴族家的女兒吧?將來或許還會是世襲的命婦,所以身上才有著近乎矛盾的純真和高貴。這樣的少女,為什麼要學劍術?
她不依不饒的問他:“只要你願意教我……”
他輕輕的笑了起來,溫和的說,“你為什麼要學劍術?”
“因為只有你才會真正的教我,會真正的和我打。”她認真的說,“只要你教我,我可以給你很多東西。”
啟隔了面具,微笑不言。
半晌,還是婦好打破了寂靜:“我該稱呼你什麼?”
他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告訴她:“啟。”
“啟?”婦好拍手微笑,“那你什麼時候可以給我看看你的真面貌呢?”
這一次,啟並沒有理會他,只是淡淡的說:
“我不要很多東西。只要你不去想我是誰,我們就每晚在這裡見面。”
他的話語未落,身影已然遠行而去,像是一只黑色的大鳥,消失在了原野之間。
他是答應了麼?婦好松了口氣,從棗樹間掠下。她的身法並不能像他那般輕靈,一時間棗花紛紛落下,仿佛在漫天的原野上,飄下一場浩瀚無邊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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