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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門房正要關上馬車門時,麥修把頭探進馬車裡。他沮喪的眼神陰鬱地瞪著伊晴。
「我想跟你談一談,史小姐。今晚顯然是不可能了。」惱怒地回頭瞄向蘇琳蒂夫人家前門,客人來來去去使門口擁護而混亂。「明天上午十一點我會登門拜訪,請務必在家。」
伊晴揚起眉毛,但告訴自己必須體諒他的傲慢無禮。今晚對他顯然是一大考驗,雖然伊晴個人認為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我會期待你的來訪,爵爺。」
她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希望能振作他的精神,但他的眼神反而更加陰鬱了。他點頭以示告別,馬車車廂裡的油燈燈光照在他頭頂的那道銀髮上。
「兩們女士,晚安了。」他退後一步轉身走開,門房關上車門。
伊晴目送麥修的背景消失在街道的陰影裡,接著她望向蘇夫人家的前門。范奈克出現在台階上,他的目光與她相遇了一下,然後馬車的移動中斷了兩人的接觸。
伊晴靠在座墊上一動也不動。這是葬禮後她第一次看到范奈克。不知節制的生活使三年的歲月在他身上留下明顯的痕跡,他似乎變得更加列毒了。
「我不得不說,有柯契斯在,場面絕對不沉悶。」蕾秋舉起長枘眼鏡望向伊晴。
「我的情形也差不多。我猜我們有好一段熱鬧日子要過了。」她悶悶不樂地說。
伊晴把思緒轉離范奈克。「看到柯契斯就昏倒了的那位女士是誰?」
「他對某些女性確實有很奇怪的影響,不是嗎?先是貝絲,現在又是身曉柔。」
「貝絲的反應在那種情況下是可以理解的。她以為他是吸血鬼,但這個謝載重柔的理由是什麼?」
蕾秋望向窗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跟柯契斯的許多陳年傳聞一樣,我不知道其中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蕾秋姑姑。」
蕾秋轉頭瞄她一眼。「我還以為你不想聽跟柯契斯有關的流言。」
「我開始懷疑更加瞭解情況是否比較明智,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時很難隨機應變。」
「我懂了。」蕾秋若有所思地靠在椅背上。「謝曉柔是她那一季的頭號美女,她跟謝洛德先生締結一樁令許多人羨慕的婚約。謝家是做航運的,謝先生很有錢,但年紀比曉柔年長許多。」
「說下去,後來呢?」伊晴不耐煩地問。
「沒什麼非比尋常的,曉柔盡責地替丈夫生下一個繼承人,然後很快地跟一個名叫畢強森的年輕帥哥過往甚密。」
「你是說畢強森是曉柔的情夫?」
「是的。畢強森經常出入倫敦各大賭場,據說他最愛去的是一家名叫『地獄亡魂』的賭場。那家賭場很受當時年輕貴族的歡迎,現在仍然一樣。總而言之,有天晚上他在那裡遇到柯契斯,兩個人發生激烈的爭吵。最後他們相約在拂曉時見面。」
伊晴大為驚駭。「柯契斯跟人決鬥?」
「傳聞如此。」蕾秋說。「當然啦,永遠不會有人證實是否真有此事。決鬥是不合法的,參與其事的雙方都絕口不提。」
「但他有可能送命呀!」
「根據各種流傳的說法,送命的人是畢強森。」
「我不信。」伊晴感到喉嚨乾渴。
蕾秋聳聳肩。「據我所知,自從建交拂曉闌尾決鬥之後,再也沒有人見過畢強森。他就那樣失蹤了,有人說他就被埋在無名墓裡。他沒有家人,因此也沒有人對他的失蹤提出疑問。」
「傳聞一定不只如此。」
「的確。謝曉柔聲稱,在傷害之外又加以侮辱,柯契斯在那天下午出現在她家門口索取與她親熱的特權。」
「什麼?」
「好像是柯契斯告訴她說,他們兩個男人是為了她才發生爭吵,由於他在決鬥中獲了勝,因此理當取代畢強森在她床上的地位。她聲稱她反他攆了出去。」
伊晴啞口無言了片刻,等她重新振作起來時,她破口大罵:「一派胡言!」
「我向你保證,那可是那一季最轟動的醜聞。我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它甚至取代了當時人人談論的登拓堡惡魔雙胞胎的可怕傳聞。」
伊晴暫時分了心。「惡魔雙胞胎?」
「北方有對雙胞胎兄妹密謀焚燒一幢房子,事情發生在社交季開始前不久。」蕾秋解釋。
「房子著火時,妹妹年邁的丈夫正在床上睡覺,他被燒成了焦炭。據說惡魔雙胞胎偷走了他聚藏的金銀珠寶。」
「他們一直沒有被抓到嗎?」
「沒有,帶著財富消失無蹤了。有一段時間大家都在猜想他們會不會到倫敦來另覓謀財害命的對象,但他們始終沒有出現。無疑是遠走高飛到歐陸去了。無論如何,在柯契斯風波後大家就不再談論惡魔雙胞胎了。」
伊晴皺起眉頭。「柯契斯絕不會捲入那種事情。」
「這個嘛,由於他一直沒有費心證實與否,那個傳聞就一直流傳至今。謝曉柔仍然靠著那個傳聞而在社交界被邀請。你也看到了,她努力延續著那個傳聞的生命。」
伊晴皺皺鼻子。「她的確很努力,今晚演出的那幕戲也很精彩。但那個傳聞荒謬透頂,不可能是真的。柯契斯絕不會與人決鬥,更不用說是殺了對方後試圖引誘那個人的情婦。」
「你不瞭解當年的柯契斯是什麼樣的人,伊晴。」蕾秋停頓一下。
「事實上,你也不瞭解現在的他。」
「正好相反,我開始認為我比社交界的任何人都要瞭解他。」
蕾秋大嚇一驚。「你怎麼會有那種想法?」
「我們有許多共通之處。」伊晴回答。「我可以向你保證,他很聰明,不會為了謝曉柔那樣的女人去跟人爭吵。他的神經永遠無法支撐他熬過暴力衝突。再者,我無法想像他經常出入賭場。」
「是嗎?」
「他是極其敏感而且品味高雅的人,絕對不會到賭場找樂子。」
「伊晴,那家『地獄亡魂賭場』就是柯契斯開的。」
伊晴下次休想輕易脫身,麥修在下馬車時暗自發誓。他一邊踏上寓所的門階,一邊下決心在明天造訪她求得答案。無論用什麼方法,他都要查明三年前范奈克和伊晴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目前他傾向於相信社交界的傳聞未必完全屬實,流言大部分都是捕風捉影的穿鑿附會。
伍頓在他登上最頂層的門階時,一秒不差地開門。他的光頭在壁式燭台的燭光下閃閃發亮。他一一貫的鎮定自若注視麥修。「相信你度過了愉快的一晚,爵爺。」
麥修脫掉手套扔給管家。「我度過了很有趣的一晚。」
「是的。今晚恐怕建交更加有趣,爵爺。」麥修在穿過玄關的半途停下,回頭瞄向管家。他和伍頓相識多年。「那是什麼意思?」
「你有客人,爵爺。」
「在這種時候?誰?菲利?普默?」
「你的,呃,妹妹,爵爺。還有她的伴護。」
「如果這是你心目中的開玩笑,伍頓,那麼你是越老越糊塗了。」
伍頓昂首挺胸,裝出一副受辰的氣憤狀。「我向你保證,爵爺,我不是在開玩笑。事實上,我從來不開玩笑,你應該很清楚才對。你經常說我毫無幽默感。」
「可惡,老兄,我沒有妹——」麥修猛然住口,瞠目瞪視伍頓。「天啊!換指的不可能是我的同你異母妹妹吧?」
「馬翠欣小姐,爵爺,」伍頓的眼中露出同情之色。「以及她的伴護胡小姐。」他伸手打開書房門。
麥修望進火光照亮的書房時,心涼了半截。書房是他的私人靜思處,沒有他的邀請,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闖入。
許多人覺得書房裡的薩瑪裝潢和異國色調給他們覺得的壓迫感,其他人覺得它令人著迷但也令人不安。麥修不在乎訪客對書房的看法,他刻意反書房裝潢成這樣就是為了使他想到古薩瑪。
每次走進這個房間,他都有走入另一個世界的感覺。在這裡只有遙遠的古代,而沒有現在和未來。在這個充滿古薩瑪幽靈的房間裡,他偶爾可以忘掉糾纏自身的鬼元氣。他在書房裡經常一待就是也幾個小時,沉浸在研究古薩瑪的樂趣中。
許多年前麥修就發現,只要全神貫注在瞭解古薩瑪的追求上,他就可以漠視在冰封的內心深處騷動的無解需求。
他最驚人的考古發現就是在古薩瑪遺址底下的迷宮裡找到了圖書館,他的書房可以說是那間圖書館的翻版複製。
薩瑪綠和金黃的流蘇帷幔從天花板垂掛而下,地板上鋪著同色系的地毯。突出恚的雕花石柱給人古代廊柱的印象。
書架上擺滿各種大小形狀的書、銘文土簡和紙草紙卷軸。那些土簡和卷軸都是麥修千辛萬苦從秘密圖書館裡運出來的。在他看來,它們的價值遠超過盧喬治渴求的金銀財寶。
雕花石柱之間的牆壁上繪聲繪色飾著薩瑪遺址的壁畫,對面的牆角擺著薩瑪妮拉和薩瑪利斯的石像。傢俱上裝飾著經常在薩瑪藝術上出現的海豚和貝殼圖案。
麥修緩緩走進火光照耀的書房。
一個年輕女子和一個中年婦人僵硬地坐在壁爐前的海豚沙發上。她們緊挨著對方,顯然被週遭的擺設嚇到了。
兩個女人都裝著沾滿塵土的旅行裝,神情間都透著疲憊和不安。麥修走進書房時兩個女人都嚇了一跳,好像在書房等待他的時間耗盡了她們所有的膽量。年輕女子憂心忡忡的臉蛋轉向麥修。
他發現自己望進一對跟他如出一轍的眼眸裡。要不是一副走投無路的模樣,她長得還算相當標緻,麥修冷靜客觀地心想。挺直的鼻樑和秀氣下巴暗示她並非全然缺乏骨氣。她的頭髮顏色比他略淺,那種深褐色無疑是來自她母親的遺傳。她的身材苗條而優雅。但令他驚訝地是,他發現她的衣飾略顯破舊。
這人就是翠欣,他不曾謀面也不願認識的同你異母妹妹。這就是他父親跟別的女人生的孩子,備受他父親呵護疼愛的女兒。她的母親不需要逼他的父親結婚,她的母親比他的母親謹慎高明多了。她的母親是他父親口中的婦德典範。
麥修在書房中央停下腳步。「兩位好,在下柯契斯。時候不早了,請問有何貴幹?」他以極其平和的語氣說。這是他在二十歲不到就學會的老把戲,十幾年來已成了習慣。這種不卑不亢的語氣有效地隱藏了他所有的感情、懷疑和希望,成功地傳達出我無求於人亦不受人所求的訊息。
麥修冷漠的問候令翠欣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她圓睜著心慌意亂的眼眸瞪著他,一副即將哭泣出來的模樣。
中年女人挺身而出,歷經滄桑的眼睛露出堅決的神情。「爵爺,我是胡小姐,陪伴令尋從德文郡來到倫敦,她告訴我你會償還我的旅費和支付我的伴護費。」
「是嗎?」麥修走向放酒的茶几,小心翼翼地從水晶酒瓶裡倒出一大杯白蘭地。「她為什麼不自己支付你的費用?我的律師告訴我,根據我父親的遺囑,她有十分優厚的生活津貼。」
「我沒辦法支付她的費用,因為我連一毛錢也沒有。」翠欣脫口而出。「每次我的生活津貼一寄到,舅舅就全部拿去用在他的獵犬、馬匹和賭博上。我不得不典當母親留給我的項鏈才能在驛站買到一張車票。」
麥修的酒杯停在半空中。「舅舅?」他想起律師提過。「他姓柏,是嗎?」
「是的,他掌管我繼承到的財產,但他一直在盜用我的錢。去年爸爸媽媽初次帶我參加社交季,媽媽說我今年還應該參加一次,但舅舅不肯拿錢出來。我知道他不希望我出嫁而逃離他家。只要我不得不住在他家,他就能控制我的錢。自從爸爸媽媽去世後,我就被困在迪文郡。」
「被困?聽起來有點誇張。」麥修嘀咕。
「那是事實。」翠欣從小手提代裡挖出一條手絹開始啜泣。「我向舅舅抗議他不該那樣對待我時,他竟然大笑著告訴我說那些錢是他應得的,因為在爸爸媽媽死後只有他願意收留我。他提醒我說你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爵爺。我知道他說的沒錯,但現在我不得不求你大發慈悲。」
看到翠欣的眼淚使記憶的慘慘陰負在麥修心靈深處呼嘯而過。他討厭女人掉眼淚,因為每次看到那種場面都會令他想起他母親的哭哭啼啼。他總是因不知如何安慰母親而充滿無力感,同時又氣憤父親一走了之,把爛攤子丟給予他收拾。
「我會叫我的律師調查這件事。」麥修吞下一大口白蘭地,等待酒精使他暖和進來。「一定有辦法可解決。」
「沒有用的,我求求你,爵爺,不要把我送回舅舅家。」翠欣絞著雙手說。「你不瞭解那裡的情形,我不能回去。我怕,爵爺。」
「看在老天的份上,怕什麼?」麥修瞇起眼睛。一個令人不快樂的想法閃過他的腦海。「怕你舅舅嗎?」
翠欣連忙搖頭。「不是,爵爺。他大部分的時候都無視於我存在,他只對我的錢感興趣。但是兩個月前,我的尼維表哥在被牛津大學勒令停學後回到舅舅家住。」她垂下視線。「他令我害怕,爵爺。他老是盯著我看。」
麥修皺起眉頭。「盯著你看?你到底想說什麼?」
胡小姐清清喉嚨,冷冷地凝視著他。「我相信你可以猜得出來,爵爺。你是個見過世面的人。想像一下,一個名聲欠佳的年輕男人搬進來,家裡的年輕女人覺得沒有受到妥善的保護,無法免於討厭的勾引。我確定沒有必要詳細說明。我年輕時也曾有類似的遭遇,非常不好過。」
「我懂了。」麥修一手擱在黑色的大理石壁爐架上,努力支著腦筋。「翠欣,你一這一還有別的親戚吧?你母親那邊的親戚?」
「沒有其他人肯收留我,爵爺。」
「翠欣小姐告訴我,你是她的哥哥,爵爺。」胡小姐總結道。「你理所當然會願意提供她一個適當的家。」她狐疑地打量週遭。
麥修很清楚她在想什麼。胡小姐非常懷疑他的寓所可以算是適當的家。
翠欣無視於怪異的房間,她滿懷期望地注視著麥修,那種眼神祇有年輕紆的人才流露得出來。「求求你大發慈悲,不要把我攆出去,爵爺。爸爸告訴我,你答應過他在必要時會給我一個家。」
「可惡!」麥修說。
「有位男士找你,史小姐。」
伊晴立刻從正在閱讀的「薩瑪評論」中抬起頭。房東兼管家的方太太站在客廳門口。
伊晴猜方太太指的男士一定是范奈克,謠言必定如她預期地迅速傳到他耳中。但面對面的時刻即將來臨,她反而害怕起來。突然好希望麥修在她身邊替她壯膽。
開什麼玩笑,她斥責自己。這是她的計劃,她有責任使計劃順利推動。神經過敏的麥修哪裡有辦法替她壯膽?
她緩緩放下期刊。「請他進來,方太太。然後麻煩你告訴我姑姑我們有客人。」
「好的,小姐。」方太太是個年齡難以確定的高大婦人,隨時隨地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她萬分勉強地點點頭,好像請客人進客廳對她來說是極不合理的要求。
伊晴認為方太太身兼房東和管家的雙重身份嚴重扭曲了她對房東和房客關係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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