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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十四闕]七夜談[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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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7 15:36:01


  我坐在婆娑梅下。

  這裡是我和青子的定情之處。像所有的情人一樣,我們發誓要永遠在一起。可是,當父親打死他時,我不但沒能攔阻,甚至假裝自己不知道,連聲委屈都沒能替他哭訴。

  我知道他的屍骨就埋在樹下,連樹也不忍心吸食那樣一個少年的血肉,所以選擇了枯萎,更何況是人?

  我抱住樹,忍不住放聲痛哭。

  一聲音忽然問我:“誰在哭?”

  我扭轉頭,便又看見了小蘭。然而這一次,她只有一個人,她的那些婢女們哪去了?她剛看過了顏爍,為什麼不回自己的住所,反而跑來了這裡?

  我連忙躲於樹後,她找不到人,便又朝前走去,前面是個小小的屋子,那裡曾是母親吃齋念佛的地方。她為什麼要來這裡?我偷偷跟上前去,見她進了佛堂後,跪在白玉脂觀音像前,模樣非常虔誠。

  “觀音菩薩在上,請保佑三殿下能平安度過此劫……”

  賤人!童家養你一十八年,竟不及敵主的一個妾室身份!

  “三殿下是個好人,他如能好起來,我願吃齋念佛,長伴燈前。”

  我一震,想不到小蘭竟對顏爍用情如此之深。她可是在顏爍向我提親之時便與他有了私情?為什麼?為什麼?若我先前看見的幻境屬實,他可是我的未婚夫婿啊,小蘭啊小蘭,你竟然覬覦我的未婚夫婿……我緊緊抓住門柱,氣得全身都開始發抖,而就在那時,我從她嘴中聽見了熟悉的稱呼……

  “小姐,你……不會怪我吧?”

  小蘭說話有很明顯的蘇杭口音,婉轉如鶯。她喚起小姐二字時,比旁人都要好聽,我一度最愛她用軟綿綿的嗓音喚我小姐,而今再聽這二字,卻是字字鑽心。

  “小姐,我知道你恨顏爍,恨他領兵攻打燕城,但是小姐,三殿下也是沒有辦法的,他是氏國的皇子,氏燕決裂,燕城成了必爭之地,若今日敗的不是燕而是氏,結局也同樣是生靈塗炭……”

  狡辯狡辯狡辯!我不要聽!

  “小姐,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可是……我也真的是沒有辦法……”小蘭說到這裡,聲近哽咽,垂首撫摸著自己的腹部,表情凄婉,“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孩子,我肯定也追隨大家去了……小姐,我是個懦弱的人,但是,為了這個孩子,我一定要堅強的活下去。小姐,孩子的名字叫念童好不好?”

  什麼?你背叛了我不算,竟然還要讓你的孩子來羞辱我麼?

  一十八年!一十八年來,我們朝夕相對,我竟不知你心狠至此!

  我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離開佛堂,周遭的風景在我眼前淡化綿逝,我看見自己十八年來的種種,全都跟這風景一樣,變得好不真實。

  我為什麼回來?

  為什麼在經歷了親眼目睹父母慘死的悲劇之後仍不肯罷休,要讓這故園故人再狠狠傷我一次?

  童童,你為什麼回來?

  啊,是了,我回來是為了復仇的。那麼,我還在等什麼?

  我直直闖入水榭,無人相攔,紗簾飄飄中,顏爍在安睡。

  我伸出手,正要搭住他脖子的一瞬間,他突然睜眼,望著我,淡淡一笑:“童童。”

  仿佛是宿命輪迴中吟唱過千年的魔咒,我的雙手頓時僵在空中,再不能動彈。

  “童童,我就知道,你會來看我的……”他笑,眼眸裡依稀有淚光閃動,“你這麼恨我,怎麼可能就這樣輕易地饒了我?”

  我望定他,木不能言。

  他忽的對我伸出手來,“童童,讓我看看你,走近一點,讓我好好的看看你……”

  我呆立著一動不動,任由他的手攏上我發:“童童,你的頭破了,頭髮上全部是血……童童,你是在哭嗎?童童,你怪我沒有及時趕到麼?對不起,童童我來晚了……”

  為什麼他說的話我聽不懂?

  為什麼這個人臉上會有這麼溫柔的表情,溫柔的讓我想起先前的幻境,漫天飄舞的桃花,林中玉冠錦服的少年,信誓旦旦的說要娶我為妻。可是,不該是他……不該是顏爍啊……

  我喜歡的人明明是青子!

  一想到青子,我心頭恨意頓起,雙手頓時恢復了力氣,一把扣下去狠狠掐住他的脖子。顏爍的眼睛頓時瞪至最大,他張開嘴巴,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他掙扎,卻被我緊緊壓住。

  死吧死吧死吧!

  正在這時,一道白光閃過,我覺得背上一片冰涼。

  再回頭,看見白衣人站在門口,用他的豎琴正對著我,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

  “果然是你。”他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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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7 15:36:17


  我冷冷而笑,反手一把脫下被他琴聲削碎的外袍,緊按到顏爍臉上,矇住他的口鼻。

  白衣人在身後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就憑你麼?”我五指劃開,頓時在身後豎起一道無形結界。

  他琴聲高起,結界不支而破,我的身體被琴聲穿過,疼痛難止,當即大怒:“你敢攔我,好,我先殺了你!”

  再顧不得顏爍,我回身揮袖,墻那頭梳妝檯上的銅鏡裡,倒映出我此刻的模樣——長髮四下飛揚,身穿一襲紅衣,無足無影,有血從頭頂流下來……

  那一天,兩軍對陣,我一步一步,赤足走上城墻,千萬雙眼睛望著我,母親在身後喊我,而我始終沒有回頭,走到最高處,推開前來攔阻的士兵,然後,雙眼一閉跳了下去——

  我想起來了!

  我終於什麼都想起來了!

  我自刎軍前,化成厲鬼,徘徊於城墻處,久久不走。我夜夜入夢糾纏顏爍,令他傷勢日漸加重,我還終於求到一個笨蛋解了我的定魂咒,親自帶我進城,回到這裡殺顏爍!

  原來如此!

  原來一切的一切竟是這樣!

  那麼,還有什麼好怕?還有什麼可懼?我已經死了,天下再無可阻我之物,顏爍,今日就要你魂斷水榭,為我童氏償命,為我燕國復仇!

  我朝白衣人衝過去,他架起豎琴開始彈奏,琴音如劍、如刀,亦如一隻強有力的手,攔阻我,禁錮我。

  四面立起無形墻,我在墻內橫衝直撞,形似癲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殺了你,殺了你們所有人!

  “小姐——”長長的叫聲穿透結界,我看見小蘭在水榭門口目瞪口呆,嘴脣顫抖,“小姐,真的是你?”

  賤人,我要連你一起殺!

  無比強大的怨恨終於令結界破碎,我朝小蘭飛過去,掐住她的脖子,張開嘴巴正要咬下去時,床榻上的顏爍突然撲過來,將她一把推開,然後反身抱住我的腰。

  “童童!”

  我的心如冰山巨岩,因這一聲呼喚而開裂,裂痕順勢劈下,我忽然不能動彈。

  琴音更是激昂,白衣人的手指在弦上一滑,指向我道:“孽障,還不放人?”

  我如被雷擊,整個人砰地朝後摔去,重重撞上墻壁。

  “還不離開她麼?”白衣人的手做了個撕開的姿勢,我頓覺自己的身體被撕成了兩半,痛得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了。

  好恨!好恨!你們所有人都聯合起來欺負我!欺負我一個死人!我好恨!

  白衣人急聲道:“你們快喚醒她的記憶!”

  顏爍問:“怎麼喚?”

  白衣人指尖不停,一邊彈琴一邊道:“隨便說些什麼,讓她想起來就行!快!”

  小蘭踏近幾步,望著我道:“小姐,我是小蘭……”

  我記得你是小蘭,你這個賤人!

  “小姐,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情如姐妹,但凡小姐有的,從來都也給我一份,小姐是小蘭在這個世上最親的親人……”

  我瞪著她,恨不得將她的嘴巴撕裂,將她的心臟挖出,將她的血肉吸食,好讓她再說不出這樣可惡的話。

  然而,她卻眼睛一亮,摸著自己的肚子道:“小姐,我有孩子了,你還記得嗎?你知道我喜歡姜管家的侄子,就為我和他牽了紅線。”

  我一呆,停下了掙扎。

  “兩個月前,他去雲島時遇著了風暴,船翻了,人也就此下落不明,我悲痛欲絕,是小姐你安慰我,告訴我,只要活著,就一切都有希望,小姐,你忘了嗎?小姐你說對了,我有了他的孩子,小姐,我好高興啊,小姐……”

  我的心開始抽搐。

  “城破後,我走投無路,是三殿下收留了我,小姐,他連對我都愛屋及烏,更何況是你。小姐,你為什麼要殺他?”

  他……他……我怔怔地看向顏爍,他俯在地上,氣息微弱,剛才那一撲已經耗盡了他的全部力氣,現在的他已經油盡燈枯。然而,即使如此,他的目光依舊是那麼的溫柔,溫柔的像是桃花林中,永遠明媚的春光。

  “小姐,氏燕交戰,三殿下受命攻城,他顧及小姐安危,故而只在城外圍守招降,百姓們都不想打仗,老爺也不想打,如此拖了一個月,兩國本已準備簽約修好,誰知小姐你突然跟著了魔似地衝上城墻,就那樣什麼也不顧的跳了下去……小姐……我可憐的小姐……”小蘭跪倒在地,痛哭出聲。

  而我聽著她的哭音,腳底有什麼東西涌了上來,又有什麼東西搖搖晃晃地離開了我的身體,我忽然變得很輕盈。

  “孽障,去!”

  一道白光直飛過來,分明是朝我擊來,卻穿透我的身體,擊中了身後的某樣東西,我聽見很大一聲爆裂音,塵囂飛揚間,白衣人衝過來一把拉住我,我跟著他瞬間飄開了十丈,再停下來時,見原先站立的地方,有一團黑影在哀嚎。

  我忍不住問道:“那是什麼?”

  白衣人揚眉,“你看不出來?”

  我慢慢地朝前走了幾步,那影子抬起頭來,時光在紅塵中悄然流轉,明明是一張烏漆抹黑什麼都看不出來的臉,我卻依稀看見了絲緞般柔軟輕滑的淺茶色長髮。

  青子。

  是你……

  影子盤旋,掙扎,呻吟,朝我悸顫地伸出手,仿佛是在哀求。

  我剛要再走上前,白衣人一把拖住我,“別去!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是這隻惡靈侵占了你的身體,篡改了你的記憶,令你做出那麼瘋狂的事情。”

  那一天,我跳下城墻,在血泊中死去,父親頓時發瘋,單槍匹馬衝出城門挑戰氏軍,被長槍刺死,然後是母親、哥哥……還有顏爍,小蘭……剛剛,差一點,他們就死在了我的手下。這一切,原來都是拜青子所賜,為什麼?

  青子,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怪我沒有為你報仇?

  還是怪我違背諾言,愛上了別的男人?

  也許,更是怪一代名將亦受門戶之見而自私地斷送你的一生?

  先前那種強烈的憎恨仿佛還留在我體內,濃郁而冰涼。我想我知道他的怨恨,感應到他的苦痛,更明了他的哀傷。

  眼底忽然涌起眼淚,我望著那團不成人形的影子,低聲道:“放了他吧。”

  “他是惡靈。”

  我搖頭,復堅持,“放過他吧,求你。”

  白衣人望著我,久久一嘆,手指在弦上一撥道:“來。”

  影子化成一道光,飛進他的豎琴裡。

  “青子,如果爹爹同意我們成親,成親後,我不要待在這小小的一座城內,你帶我去外面看看好不好?我要游三吳,賞江南,縱馬邊塞,勇攀崑崙,你都陪我去,好不好?”

  “青子,你笑起來真好看,我最喜歡看見你笑啦,你以後要多笑笑哦。”

  “青子,你看這株婆娑梅,它的年齡據說和我一樣大,等我們兩個都老了時,就可以在這下面乘涼,我們呢,要永遠永遠在一起哦……”

  那是多久前的誓言,伴隨著消逝在豎琴裡的黑影,風化為一聲嘆息,比風更輕。

  再轉過身,看進顏爍的眼睛,清澈如琥珀般的瞳仁裡,我的影子長長一道,淡的像是隨時就會消失。

  他喚我:“童童。”

  我垂下眉睫。

  顏爍,你我今生果然無緣。生前,我先為青子傷情,不願嫁人,後為國仇所阻,不能成親;而今,又人鬼殊途。即便你能見我,即便你能喚我,你又如何能復活我?即便復活,我父死於你軍槍下,我母又濺血軍前,這麼大的仇恨,我焉能忘又焉敢忘?

  “童童……”

  如果這世間從無戰爭;

  如果這世間再無門第之分;

  如果我沒有死……

  顏爍,我們的結局一定不會是現在這樣。可是,現在,一切都已來不及了。

  我轉過身,小蘭哭著喚我:“小姐,不要走!小姐——”

  “傻瓜。”我揚起脣角,輕輕笑,“忘了我跟你說過的,人只要活著,就一切都有希望。好好活著。”

  “小姐!小姐!”

  我裝作不聞,任由身後,一聲聲,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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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7 15:36:31


  有腳步聲自遠而近。

  回眸,白衣人負手,對我淡淡一笑。

  “你是誰?”

  “大夫。”停一停,補充,“不僅醫人,也醫鬼。”

  我忍不住莞爾,抬袖捂住額頭,睨著他道:“那麼,我頭上的傷,什麼時候會好?”

  “這要看你想什麼時候好。”

  “什麼意思?”

  白衣人的眼眸閃了幾下,悠悠道:“你知道的,小蘭已有身孕,八個月後她將誕下一名女嬰,你如果願意,可投胎她腹,下一世,與他們再續前緣。”

  這個提議的確誘人,然而,我望著十里長街,風煙裡,無數影子重重,飄來飄去。這些亦是鬼魂,同我一樣死於戰亂,只是,我比他們幸運,因為我死後,顏爍在我跳下去的地方修築了墓碑,讓我起碼有家可歸。而青子的怨恨,和白衣人的承諾,更是讓我脫離了墳墓的禁錮,可以自由出來行走,與活人說話。可這些亡魂們,飄渺於天地之間,無處可去,無所依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進入輪迴。

  “你是大夫?”

  “是的。”

  “管生亦管死?”

  “是的。”

  我的聲音悠悠,“那麼,收不收徒弟?”

  他怔了一下,繼而明白了我的意思,露出驚訝之色。

  遠處,天水一線,紅霞萬里,又是黃昏。殘陽落日下,破敗的城池雖然蕭索,但卻嶄露出了復甦的跡象。

  我的死亡是場悲劇,世界上這樣的悲劇並不只我一樁,所以,我希望能為他們做些什麼,不讓青子和我的悲劇,再次發生。

  “收我當徒弟吧。”我對白衣人笑,用一種雲淡風輕的神態,“旅程寂寞,何不帶我同行?”

  他望著我,時間長長。

  當黃昏最後一縷陽光也終於斂盡時,他終於開口:“我的名字叫輕塵。”

  “師父在上,受徒兒童童一拜。”我跪下去,看見遠處,一盞明燈悠然升起,點亮了黑夜。

  宛如宿命。

  宛如燕城的明日。

  亦宛如,輕塵和他的豎琴。

  輕塵在玉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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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7 15:37:11
卷三‧成碧



  淅淅瀝瀝的秋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天色依舊陰霾。整個燕西湖都籠罩在雨霧之中,便連船坊前的燈籠,都顯得無精打采,散髮著淡淡濁光。

  金枝不停地挑簾往外看,焦慮道:“宮七真的會來嗎?”

  “他會。”我對著鏡子,將一支鳳釵插上髮髻,這是一支很特殊的鳳釵,我花了整整一千兩銀子雇傭天下最出色的神偷從侯爺府的寶庫裡,偷出它的草圖,又請天下第一巧匠打造了一枚一模一樣的,為此,我的計劃整整往後推遲了三個月。轉眼間,已至清秋。

  金枝仍是擔心,“下這麼大的雨,沒準他就不來了。”

  “放心吧,他一定會來的。”我按倒銅鏡,盈盈起身,提裙走到一旁的琴案旁,“每年的十月初一,他都會來這裡,七年了,沒有一年忘記。”

  一陣涼風吹進船艙,棉簾飛揚間,可以看見外面水天一線,並不是多麼美麗的景致,卻因為一段傳說,而變得與眾不同——

  七年前,宮七公子,與他的夫人朱荇,在此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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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7 15:37:26


  宮七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在我接手這筆買賣之前,就已對他耳熟能詳。他是當今皇后的胞弟,世襲一等長樂侯,業精六藝、才備九能,少年揚名,風頭之勁無可出其右者。

  他不僅是世人公認的美男子,更是天下皆知的痴情郎。

  朱氏在大婚之夜失蹤,自那之後,宮七一直沒有再娶,派人四處尋找妻子的下落,但都杳無音信。而每年的十月初一,他都會來燕夕湖邊,等候朱荇。

  只要是人,多多少少都有可以被挑剔指責的地方,而他卻趨於完美,連最惡毒的人,都找不出什麼可以攻擊他的藉口。這樣的人,真是看著相當的……不順眼呢。

  我最討厭這種天生就什麼都有的人,當別人為生活而苦苦掙扎時,他卻得天獨厚坐享一切,連僅受的那麼一點點挫折,都令他獲得了更多同情與愛戴,憑什麼?

  因此,我接了這個別人都不敢也不肯接的買賣——在冬至前,殺死宮七。買凶之人是江貴妃的家人,妄圖鏟除他來打擊皇后的勢力。齷齪的政治果然是這世間最無道理和原則的東西,不過,正因為它的沒有道理,才令我得以生存。

  我是個殺手,靠奪取別人的性命以獲得報酬養活自己。三年前,當我殺死大師兄後,我在組織裡的排名,便升到了第二,僅次於一手將我訓練出來的師父。

  現在是巳時,我要繼續忍耐。忍耐到,宮七出現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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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7 15:38:15


  戌時,天色越發深沉,畫舫的光映照著暗藍色的湖面,波光粼粼。

  金枝的疑惑早已轉為不安,開始在船艙中踱來踱去,皺緊眉頭道:“我說,如果他真的不來,你難道就一直這樣等下去?真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有近路你不肯走,非要繞彎子。宮府的管家不是已經被我們收買,願意全力協助我們刺殺宮七麼?與其在這個見鬼的天氣裡守著一條破船等待,還不如藏在宮七的寢室橫梁上更有機會!”

  我在心底嘆息,難怪金枝的武功明明比我高,卻永遠只能在組織裡排名第十——她沉不住氣,而一個沉不住氣的人,無論武功有多好,都不會是一個好殺手。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更鼓聲,七聲長三聲短,金枝的身體瞬間繃緊,我也將琴弦上的布蓋掀去。

  ——宮七來了。

  那三聲短更,是同伴給予我的信號。

  我撥動琴弦,開始彈奏。雖然我一向擅琴,但現在彈的這首曲子,還是花費了我許多功夫。它有個很美的名字,叫做《看朱成碧》,據說七年前,外出踏青的宮七就是被這首曲子所吸引,執意要見奏曲的姑娘,當船簾掀起後,裡面的少女,睜著一雙霧濛濛的眼睛,表情驚駭……

  那便是朱荇,盲女朱荇,靠彈琴賣藝為生的風塵野花。

  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宮七娶了她,他們的結合成為當時最轟動的大事件。嘲笑艷羨欽佩惋惜者皆而有之,但結局誰也沒想到,新娘在新婚之夜逃了,從此人間蒸發。宮七年年找,月月盼,天天等,但朱荇都沒有再出現。

  六年十一個月後的今天,出現的人,是我。

  “你……是誰?”清越清揚清潤的像是絕世美酒般的聲音,穿透雨幕,傳進船艙。

  我的手指頓停,琴弦因承受不了壓力而斷開,與此同時,金枝已提著燈籠走將出去,盈盈笑道:“夜冷雨寒,公子為何獨自一人站在岸上淋雨?不如上船喝杯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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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7 15:38:31


  宮七進來時,我正在為琴換弦。我聽到他的腳步聲,我也知道他進來了,我更知道他一直在注視我,但我沒有抬頭,專心致志地將舊弦卸下,將新弦繃緊,繞好,調撥試音。

  我要他先開口說話。

  “你是……誰?”他果然按捺不住,搶上幾步,抓住我手。

  我順勢仰頭,入目處,白衣如霜,他的眼眸剔透似琉璃,瞳孔深處倒映出我的容貌,淡眉小口,右眼下三分處,有一滴形如淚痕的黑痣——這不是我的模樣,而是朱荇的。一如我頭上的釵,不是我的,也是朱荇的。

  我籌謀半年,為的就是這一刻。

  “燈火闌殘,月白影冷,消魂此處,原是舊時行路。鴛夢難醒酒難盡,豈望陌上雲樹?笑它英姿秀,鷗盟似舊,卻忘歸途……西君,你說,我是誰?”

  宮七的眼睛頓時迷離了起來,這半闕詞,這一聲西君,我不信你想不起來。西君西君,昔日的朱荇,用這二字喚他,聲聲斷腸。

  “你……”顫抖,自指尖擴散至全身,他握緊我,表情裡三分驚三分喜三分惆悵又還留一分遲疑,“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你,你的樣子……你的眼睛……”

  我則笑,笑出三分戀三分怨三分悵然凝聚為一份凄涼,“是啊,西君,我回來了。可是,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

  當我知道我長得和朱荇有七分相像時,我就擬定了這次的殺人計劃——假扮朱荇接近宮七,伺機將他毒死。如此一來,事成之後我消失了,世人也只當是朱荇再消失一次。

  我入此行十年,真正動用武功的次數很少,我的長項是計謀,而且,越看似荒誕鋌而走險,成功的機會恰恰就越高。因為,這個世界本就是非顛倒光怪陸離,就像藏寶圖,絕世劍譜,越玄乎反而越有人信。

  宮七會信麼?

  宮七盯著我,看了很久很久,讓我產生一種他也許會一直這樣看下去的錯覺,而就在那時,他張開了雙臂,一把將我抱住,用無比低沉卻悅耳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我終於等到你了……阿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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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7 15:38:54


  我跟著宮七回到了宮府。

  前腳才剛踏進府門,後腳一個年約四旬的青袍男子便來傳訊:“老爺要見……夫人。”我注意到他在說夫人二字時目光閃爍語氣遲疑,想來此趟邀請絕非普通,沒準還是一場鴻門宴。

  而我走到這一步,也只能去。

  九轉長廊通到盡頭,華貴高闊的主屋便呈現在了眼前。其實,我曾經夜探過宮府,沒有驚動任何人,將所有路徑、構築全都摸了個透。因此,我知道此刻管家帶我去的是宮府的議事堂,老侯爺一般就在這裡接見重要的客人。他選擇在議事堂見我,表明我只是一位“客人”,而不是他的兒媳。

  我垂下眼睛,表情謙恭地進了屋。四扇房門立刻合起。置身處,是個四四方方的大房間,中間隔了一道屏風,而此刻,所有的燈光全都聚焦在我身上,因此,我只能依稀看見雕玉紫檀屏風後坐著一個人。

  “請坐。”蒼老威嚴的聲音淡淡地從那邊傳過來。

  左右兩旁各有四把椅子,我想了想,在左手最末端的那把上坐下。因為,如果此刻是在召開家族大會的話,那麼,身為宮家第七子的媳婦,我只能坐最後一個位置。

  一名紅衣裳的小丫鬟給我上了杯茶,然後,那個蒼老的聲音道:“喝茶吧。”

  “是。”掀開茶蓋,枸杞人蔘花茶的香味芬芳。我在心中默數五下後,抬頭,歉然一笑,“多謝公公抬愛,只不過……這茶裡加了人蔘,而我是不能吃人蔘的,一吃就起紅疹。”

  “正因如此,所以,更要你喝。”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我喝了這杯茶後不起紅疹,則說明我不是真正的朱荇。於是我做出一副很為難但又妥協的樣子,慢吞吞地將茶喝下。

  沒過多久,我的脖子出就開始冒起一個個小紅點,但因人蔘的分量不重,所以疹子的情況較輕。

  屏幕後果然無話。

  我在心中冷笑:姜老彌辣,不愧是縱橫宦海三十年不倒的老侯爺,竟想出用這招來試探——需知,一個人的容貌會變,性格會變,但唯獨體質,尤其是過敏一事,因為沒有根治的方法,所以也就絕對不會改變。

  可惜啊,遇見的是我。

  作為夜盟最出色的殺手,怎麼可能不做足功課就貿然前來冒充?有關朱荇的一切我都知道,而且可以說,知道的也許比宮七還要多。朱荇會起紅疹,所以為了以防萬一,我隨時帶著一種毒粉,就藏在我的鐲子裡,趁舉杯時,輕輕扭開,嗅進鼻子,便能起到一樣的效果。

  這一招,是考不到我的,老侯爺。

  堂內安靜了一會兒,宮老侯爺咳嗽幾聲,再度開口:“七年前的新婚之夜,你去了哪裡?”

  其實,我一直準備著別人問我這個問題,可宮七卻隻字不提,正當我鬱悶功課都白做了時,他老子卻問了。於是我低下頭,將事先就已反覆演練和考慮了無數次的答案流暢背出:“回公公……其實,我並不清楚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只在洞房裡坐著,然後就暈了過去,等我再醒來時,已置身一座孤島。島上的泉水非常神奇,慢慢地治好了我的眼睛,而我又掙扎七年,才等到船隻路過,回到帝都。”

  宮老侯爺冷哼道:“這麼離譜的事情,你以為我會相信?”

  我凄然一笑:“我知道我這些年來的經歷的確離譜,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但是,我為什麼要騙你們呢?如果真想欺騙,我應該可以編個更好點的,而不需要用這麼拙劣的連孩子都不會相信的故事,不是嗎?還是說,其實……公公你根本就不希望我重新出現,對吧?”

  屏風後陷入沉寂。

  置之死地而後生,我用的就是這一招——因為我不可能編造出一個天衣無縫的謊言,那麼,與其勉強編一個到時候露出破綻,還不如一開始就漏洞百出的好。最最主要的是,我知道老侯爺不喜歡朱荇,除了宮七,整個府裡沒有一個人喜歡朱荇。即使我是真的朱荇,都會遭受重重猜忌和懷疑,所以,根本勿需為此擔心,只要宮七相信我是,其他人信與不信,都不重要。

  因為,在宮家,真正說了話算的人,是宮七。

  而這一點,被我押中了。

  因為,老侯爺沒再問些什麼,就命令管家帶我回去。

  走出議事堂的大門,我看見宮七負手立在白玉石欄桿前,望著外面的秋雨,不知道在想什麼。聽聞聲響,他回過身,朝我伸出手:“沒事吧?”

  他的眉睫深然,流露出深深關切,於是我嫣然一笑:“嗯。沒事。”

  “那就好。你知道的我爹他一直對你存有心結,你此番歸來,他不問個清楚,心裡不會舒坦。無論他說了些什麼,你都不要往心裡去……”

  我伸出食指點住他的嘴脣,“噓,不用說了。我明白的,一切……我都明白的。”我順勢投入他懷中,舉止親昵,但眼神掠過他的肩膀,開始放的很悠遠——

  一切才剛剛開始,宮七,且讓我,陪你玩一場菊花開、故人來的遊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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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7 15:39:08


  窗外的雨很大,而窗內水氣氤氳,溫暖如春。

  我舒舒服服地泡在木桶裡,蹺起兩條腿,任由花瓣隨著漣漪在身上游走。沒有什麼事情能比在秋雨滂沱的夜裡,洗個香噴噴的熱水澡更享受。但是相對於我的愜意,一旁以“丫鬟”的身份伺候我沐浴的金枝則恨得牙癢,忍不住哼道:“你倒是真的不怕!你就不擔心?”

  “擔心什麼?”我將被水浸得燙燙的毛巾搭在額頭,眯起眼睛悠悠道,“宮府我們已經進來了,老頭那關也暫時算是過了,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你!”她跺了跺腳,“我是指今天晚上呀!晚上!等會宮七要是進來要跟你、跟你……同房怎麼辦?”

  我噗嗤一聲笑了,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她被我看得一張粉臉越來越紅,最後粗聲粗氣地說:“你看什麼?我的問題很可笑嗎?”

  “不,不可笑……”我垂下眼睛,笑意卻加深了,“其實,那也沒什麼不好啊。”

  金枝跳了起來,“喂!我們是殺手,可不是妓女!”

  金枝一直認為殺手也該有原則,因此她勤學武功,她希望用劍去解決一切。多麼天真卻又美好的想法,我在心裡由衷的艷羨,但嘴上依舊嘲笑道:“可是,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渴望能與宮七春風一度呢,這麼一想,我不是反而應該覺得榮幸麼?”

  她張大嘴巴,怔怔地看了我許久,最後一甩毛巾走了。

  我將額頭處的濕巾拉下,蓋住自己的臉,然後把腦袋靠在木桶的邊上。水汽蒸騰上來,悶悶的感覺,像是要窒息。

  其實,殺手和妓女並沒有什麼不同,如果人生還有一絲希望,誰都不會去從事這兩種行業。可是,在從事了這種職業以後,就會發現,繼續下去的人生,依舊是一片漆黑,看不到絲毫亮光。為什麼我會成為一名殺手?在那個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我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呢?刻意地去回憶時,腦海里只有一片凌亂的黑。

  那是,深深深深的一種……絕望。
匿名
狀態︰ 離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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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7 15:40:10


  金枝的擔心最後被證實了完全是多餘的。

  因為宮七那一夜,沒有來。

  第二日當我起床梳頭時,他才出現,走過來,接過我手裡的梳子,幫我輓發。他的手溫暖而輕巧,他的表情也很溫柔親昵,看不出有絲毫異狀。可是,他昨夜卻沒有碰我。

  仿佛看出我的疑慮,他伸臂自身後將我環住,朝鏡子裡的我微笑道:“我要給你一個全新的婚禮,讓一切都重新開始。”

  我哦了一聲,揚眉:“那麼你選好了日子沒有?”

  “選好了。十一月廿一,也就是冬至。黃道吉日,萬事皆宜,你覺得如何?”

  我的心抽了一下,但臉上卻綻出一個無比嫵媚的笑容:“當然好,真是太好了。”

  真的是……太好了。

  ——我被懷疑了。

  是誰出賣了我?是誰走漏了風聲?還是,挑在冬至那天真的僅僅只是一個巧合?我凝望著鏡子,看見他笑,神色溫柔,但流光暗影中,又仿佛只是一種錯覺。

  這個男人乍看之下仿佛很容易懂,但時間一長就會覺得,其實對於他,什麼都摸不透。

  也好,遊戲嘛,太容易,也就無趣了。

  今天是十月初二,距離冬至,還有五十天。而五十天,足夠我將一種新研製的慢性毒藥放在他的茶裡讓他一天一服,在喝到最後一服前,中毒者什麼都不會發覺,而等發覺時,已經無藥可解。

  我給這種毒藥起了個名字,就叫做——看朱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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