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enixpyj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武俠仙俠] [海宴] 瑯琊榜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1
發表於 2015-12-29 12:53:08 |只看該作者
琅琊榜 第一卷 第十章
    等蕭景睿趕到雪廬時,梅長蘇已沒有在撫琴,而是拿著本書在樹下翻讀。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後,他抬起頭,朝院門方向展顏一笑,陽光的斑點從樹葉縫隙間落下,晃晃悠悠在他臉上跳動著,愈發顯得那個笑容生動之極。

    蕭景睿不由自主地也跟著笑了起來,走上前拱了拱手,問候道:「蘇兄昨夜睡得可好?」

    「你擔心我睡不好麼?」梅長蘇示意他拖個竹椅過來坐,「我們江湖中人,哪裡會有擇席的毛病,不過是想著豫津說的大熱鬧,睡的遲些,今天才起來晚了。飛流說你早上也來過一趟?」

    景睿四處望了望,「怎麼沒見飛流?」

    「哦,飛流第一次來金陵,我讓他出去玩一會兒。」梅長蘇輕飄飄地說。

    蕭景睿不由有些冷汗。這位江左盟宗主到底有沒有意識到他現在不在自己地盤上啊,居然這麼輕易地就把一位心智像個孩子,武功卻是超一流的高手放了出去玩……

    「你放心,我們飛流是不會惹禍的。」梅長蘇如同能讀出蕭景睿的心思般,挑眉笑了笑,「就算惹了禍,依他的身手,一跑就不見了,人家也找不著寧國侯府的麻煩。」

    「我哪裡是怕有麻煩的意思?」蕭景睿苦笑道,「蘇兄又冤枉我。」

    「你呀,」梅長蘇把語調的尾音稍稍拉長了一點,帶著一種慨歎的味道,「怎麼回到侯府才一天,人感覺就拘謹呆板了好些,連是不是玩笑都聽不出來了……」

    蕭景睿第一反應待要反駁,可說了一個「我……」字後,又突然發現找不出辯駁的話來,細細一想,人居然愣住了。

    「你知道你的問題是什麼嗎?」梅長蘇的手指悠悠然地在身旁的石桌上敲動著,「飲食適當會讓人的身體健壯,但吃得過多了卻要變胖;覺睡得足人的精神會好,可睡的太多又要變懶。注重教養禮儀能讓人溫恭賢良,然而一旦教養過了頭,就難免拘束了人的天性。」

    「可是,父母對我們兄弟都是一樣的教養啊……」蕭景睿不由爭辯道。

    「是一樣的教養,但是不是一樣的天性呢?」梅長蘇向後一靠,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你自己有空好好想想,我可不想費精神跟你說教。現在我問你,你只是過來問候我一聲呢,還是打算一直陪著我?」

    「蘇兄剛來,我當然應該一直陪著才對。」

    「我不是問你應該怎麼樣才對,我是問你自己心裡想要怎麼樣才開心?」

    「我心裡……我心裡也很想一直陪著蘇兄……」

    「這麼說話不就行了嗎?」梅長蘇露出師長般的表情,曲起指節敲了敲他的頭,「下次心裡想要怎麼樣就怎麼樣好了,你的教養已經過剩了,就算讓你隨心所欲,你也幹不出什麼出格兒的事情來。」

    蕭景睿摸著被他敲痛的地方一笑,突然覺得胸口異常的輕鬆,衝口道:「蘇兄,只要呆在你身邊,我就覺得好像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你心裡的弦是自己繃緊的,也只有你自己才能放鬆,」梅長蘇眸中微亮的光芒閃動了一下,笑容漸淡,「其實你現在本來就沒有什麼值得煩惱的事情,與我何干?說不定以後你會發現,我不僅不是一個能給人解除煩惱的人,反而會帶來更多想也想不到的煩惱呢。」

    「才不會,」蕭景睿想也不想就道,「雖然我們相處時日不長,但蘇兄的為人我已經清清楚楚。儘管我知道,我現在還不能稱為是蘇兄你的知己,但蘇兄絕對早就已經是我的知己了……」

    梅長蘇眉睫一顫,心頭突然閃過一抹隱痛,面色白了白。

    「怎麼,身體又不舒服了?」蕭景睿緊張地湊身過去,急切間也沒多想,伸手就去觸摸他的額頭,只覺觸手溫涼平滑,並沒有異常的溫度,明亮的日光下梅長蘇的膚色更顯白皙,帶著一種透明的質感,明明知道眼前此人是天下第一大幫的宗主,卻還是忍不住感覺他是那般的脆弱……

    「我時常有心悸的症狀,一閃就過去了,你不必擔心。」梅長蘇卻似沒注意到蕭景睿神情的怔忡,語調安穩地道,「既然是你說要陪我的,那就去拿個棋盤出來,我們廝殺片刻如何?」

    蕭景睿定一定神,剛才的那種憐惜的感覺閃念而過,仿若是錯覺一般。聽到梅長蘇的這個要求,他忙站起身來,親自到一旁廂房拿出一副棋子棋盤,在樹下石桌上安放好。

    梅長蘇雖是位列榜首的雅公子,但也並非真的十全十美,至少棋藝方面他就未算得一流。這一路入京,蕭景睿早已知道他的底細,根本不必用上全力,就能讓這位江左盟宗主撐腮擰眉,想個半天。

    棋畢三局,梅長蘇完敗。蕭景睿笑著拂亂棋子道:「蘇兄棋意雖好,但天生不擅計數,我可以在這裡放一句大話,這輩子你估計是贏不成我了。」

    「你別得意,等我教會飛流,有你哭的時候呢。飛流雖然不像一般聰明人那樣能夠心思百轉,但專注力卻極是驚人,我所認識的人中,沒一個及得上他的。」

    蕭景睿沒有理他試圖找回場子的話,而是抬頭向外望了望,問道:「蘇兄到底讓飛流去哪裡玩了?都到正午了,怎麼還沒回來?」

    有道是說曹操,曹操到,話音剛落,就聽得外面清嘯連連,緊接著便是一陣衣帛破空之音。蕭景睿剛剛跳起身來,便聽到一個渾厚有力的男聲喝道:「何方小子!敢在侯府撒野,休逃!」

    「不好,這個聲音是……是……」蕭景睿頓時大驚,正有些不知所措之時,突覺臂上一緊,轉頭看時,梅長蘇神色凝重地抓著自己的手臂,沉聲道:「快帶我過去!」

    事發倉促,蕭景睿未及多想,便展臂圈住了梅長蘇的腰,運氣一提,帶著他連接幾縱,以最快的速度向騷亂的現場奔去。

    掠過西側道,剛衝進正院的月亮門,就看見二三道門之間的那小庭院裡人影翻動,打得甚是熱鬧。飛流不僅身法奇詭,而且劍術極其厲辣陰狠,鋒芒所指,寒意磣人髮根,可與他對打的那人似乎卻絲毫未顯落在下風,一手掌法大開大合,游刃有餘,內力之雄勁如酷陽烈日,彷彿將飛流原本來去無蹤的秘忍之術曝曬在了陽光之下一般,令這個少年幾番衝殺,也衝不出他的掌力範圍內。

    蕭景睿還未回過神來,聽到身旁梅長蘇厲聲喝道:「飛流住手!」立即本能般地也跟著大叫了一聲:「蒙統領請停手!」

    飛流對梅長蘇的命令一向是不假思索地服從,立刻收住劍勢,向後退了一步。他的對手倒也不趁勢緊逼,雙掌回錯,雖未散力,卻也停住了攻勢。

    「景睿,這是怎麼回事?」隨著這一句威嚴十足的問話,蕭景睿這才發現父親竟然也在現場,負手立於庭院的東南角,似乎是為了封堵飛流前往內宅的方向。

    「請侯爺恕罪,」梅長蘇緩步上前,欠身為禮,「這是在下的一個護衛,他一向不太懂事,出入都沒有規矩,是在下疏於管教的錯,侯爺但有責罰,在下甘願承受。」

    蕭景睿也慌忙上前解釋道:「這次一定是個誤會,飛流一向喜歡高去高來,但只要不去惹他,他就決不會傷害任何人……」

    謝玉抬斷了兒子的話,臉色仍是有些陰沉,對梅長蘇道:「蘇先生遠來是客,我府中不會怠慢,只是貴屬這出入的習慣恐怕要改改,否則像今天這樣的誤會,只怕日後還會發生。」

    「侯爺說的是,在下一定會嚴加管教。」

    謝玉「嗯」了一聲,轉向適才與飛流對打的那人,竟拱手施了個禮,向他道歉:「蒙統領今日本是來做客的,沒想到竟驚動您出了一次手,本侯實在是過意不去。

    那蒙統領大約三十七八歲的樣子,體態雄健,身材高壯,容貌極有陽剛之氣,一雙眸子炯炯有神,卻又精氣內斂,見寧國侯過來致歉,立即不在意地一擺手,道:「我不過是見這少年身法奇異,敢在侯府內越牆飛簷,而滿府的侍衛竟沒有一個人能發現他,以為是個心懷叵測的不法之徒,所以替侯爺您動動手。既然是誤會,大家不過就當切磋了一下。」說著目光極有興趣地掃向了梅長蘇:「敢問這位先生是……」

    「在下蘇哲,與蕭公子相交於江湖,彼此投緣。此番蒙他盛情,到京城來小住的。」

    「蘇哲?」蒙統領將這名字念了念,看看飛流,再看看這個乍一瞧並不惹人眼目的年輕人,笑道,「先生有這樣的護衛,想必也是有什麼過人之處吧?」

    「哪裡,」梅長蘇坦然笑道,「在下不過是恰巧在飛流落難時救了他一次,所以他感恩留在了身邊,並非在下有何出眾德能,才配驅使他這樣的高手。」

    「是嗎?」蒙統領神色不動,也不知是信還是不信,只是沒再繼續追問。謝玉深深地看了蕭景睿一眼,也無他言,過來招呼著蒙統領到正廳奉茶,兩人一起並肩走了.

    看著父親和蒙摯遠去的背影,蕭景睿不由跺了跺腳,拍著腦門道:「慘啦慘啦!爹爹起了疑心,今晚一定會把我叫去查問你的真實身份的,這可怎麼辦啊?」

    與他相反,梅長蘇表情仍然十分輕鬆,隨口道:「你就說是江湖上認識的一個朋友,別的不知道不就行了。」

    「哪有那麼簡單!」蕭景睿苦著臉,「你知道剛才那位蒙統領是誰嗎?」

    梅長蘇目光微微一凝,歎口氣道:「這京裡能有幾個姓蒙的統領,可以既得寧國侯如此禮遇,又有這般絕世武功?當然是京畿九門,掌管五萬禁軍的一品將軍,蒙摯蒙大統領。」

    「他除了是禁軍統領,還是什麼?」

    「琅琊高手榜位列第二,僅次於大渝的玄布,也算是我們大梁目前的第一高手吧……」

    「對啊,你想想看,你的一個護衛,居然能跟大梁第一高手對打……」

    「蒙摯剛才根本未盡全力啦……」

    「是,他剛才的確留有餘力,但就算這樣,他畢竟還是大梁第一高手,飛流能在他手下苦撐這麼多招不敗,也夠讓人驚詫的了。我爹是什麼樣人,會相信你是個無名的江湖客才怪。再說就算我嘴硬,爹把謝弼叫來,三兩下就能問出實話來!」

    「也對啊,」梅長蘇歪著頭想了半晌,「算了,如果你爹實在追問得緊,你就實招了吧。他不過是擔心你把不知底細的人領回了家,問清楚了也就沒什麼了。我又不是朝廷欽犯,隱瞞身份不過是怕麻煩,想想也確實不能讓你為了遮掩我,說謊欺騙自己的父親。」

    蕭景睿覺得異常抱歉,很不好意思地道:「蘇兄,實在是對不起了。不過我爹為人持重,並不多言,就算他知道了你江左盟宗主的身份,也不過是心裡有個數,不會跟其他人說的。」

    「這怎麼能怪你?是我近來太放鬆,考慮事情不周全,才讓飛流惹來了麻煩……」梅長蘇剛說到這裡,就看見飛流低下了頭,一臉很惶惑的表情,急忙安慰地輕拍著他的臉,溫言哄道:「不是啦,不是飛流的錯,是那個大叔把你攔下來,你才跟他動手的是不是?」

    飛流點點頭。

    「所以啊,我們飛流一點兒錯都沒有,都是那個大叔不好!」

    蕭景睿又有些冷汗。哪有人這樣教小孩的?

    「不過以後呢,我們飛流要出門的時候,就順著路從大門走出去,回來呢,也要順著路從大門走回來,不要再在牆上啊,房簷上跑了。這裡的人膽子很小,眼力卻很好,一不小心看見了飛流,會把他們嚇到的……記住了嗎?」

    「記住了。」

    蕭景睿忍不住想,照他這樣的教育方法,就算飛流沒有腦傷,估計也長不大……

    這樣一場風波之後,梅長蘇似乎不甚在意的樣子,帶著飛流回了雪廬,棋琴消遣,仍然一樣輕鬆自在,反倒是蕭景睿東想西想的,一整天都心神不寧。

    至晚,謝玉果然將蕭景睿和謝弼二人叫進了書房,嚴厲追問蘇哲的真實身份。兩個兒子積威之下,哪有本事跟當父親的抗爭,謝弼先就吐了實情,蕭景睿也並沒有否認。

    乍一聽到蘇哲竟然就是天下第一大幫江左盟的現任宗主梅長蘇時,謝玉有些意外。不過這也很清楚地解釋了為什麼他的護衛武功竟如此之高,稍稍驅散了一些這位侯爺心頭的疑雲。對於梅長蘇來到京城的目的,到底真的是像兩個兒子說的來休養身體,還是有其他的事情要辦,謝玉還不能確切的判斷。不過對這位寧國侯爺來說,只要能確認這位雪廬客人的確是在大梁江湖上有身份的人,而並非異國的間諜就行了,江湖人其他的恩怨情仇,他一概不想過問,隨便兒子們去折騰吧。

    離開了父親的書房,謝弼抓著蕭景睿一問,這才知道飛流今天居然與蒙摯交過了手,不由嘖嘖稱奇。兩人隨後到雪廬告知梅長蘇父親已知曉他身份的事,這位江左盟宗主也只是淡淡一笑,並沒有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大早,言豫津打扮得十分濟楚,過府來宣佈「蘇兄旅途的勞累應該已經休息好了,所以今天大家出去玩」,將蕭景睿和梅長蘇捉出門去,丟下事務纏身滿目幽怨的謝弼,三個人足足逛了一天。

    因為霓凰郡主擇婿大會已近,京城裡這幾天擠滿了各地趕來的青年才俊們。各大酒樓茶肆基本上每天都是客似雲來,熙來攘往,時時上演刀光劍影,拳打腳踢的精彩戲碼,就好像是在為擇婿大會進行自發的首輪淘汰賽般,讓一向愛看熱鬧的言豫津十分過癮,從他回京城那天起就開始四處趕場子看戲。帶著蕭景睿和梅長蘇出門的這一天,他已經可以很權威地向他們介紹哪家酒樓裡最多人去打架,哪個茶坊決鬥水平最高了。

    看了一整天的混戰,也沒見到幾個高手(當然高手們也是不可能自失身份,這個時候出來惹事生非的),言豫津雖然還興致勃勃,但蕭景睿早已膩煩了。如果是以前,他多半還會強撐著陪好友盡興,不過今天是跟梅長蘇一起出來的,一見到蘇兄面露疲色,他立即就否決了言豫津「再到邀月酒樓去玩一趟」的建議。

    「為什麼不去了?邀月那裡很好玩的,前幾天我還在那兒看見一個使流星錘的人跟一個耍雙刀的對打,一錘敲過去沒使好力,結果飛回來砸自己腦門上,當場砸暈,笑死我了……」

    蕭景睿低聲提醒道:「豫津,蘇兄累了。」

    「啊?」言豫津一看梅長蘇有些蒼白的面容,不由拍了自己一下,「我就是太粗心了,蘇兄是病體,當然跟我們不一樣。那就在這兒歇著吧,這兒的菜品也不錯,我點幾個招牌菜蘇兄嘗嘗?」

    「一個時辰前才吃過點心,哪裡吃得下?」梅長蘇靠在椅背上,面色疲倦,精神還好,「略坐坐就各自回家吧,雖然出來逛,也不能很過分,讓景睿回家陪父母吃晚飯比較好。」

    「說的也是,景睿是乖孩子嘛。」言豫津贊同道,「不像我,我爹娘從不指望我放出去後能準時回來。就依蘇兄的話,喝了這杯茶,歇歇腳就走。」

    蕭景睿略向梅長蘇傾過身去,輕聲道:「我去叫頂軟轎來,乘轎回去吧。你的身體要緊,也是我沒留心,讓你走了那麼多個地方……」

    「不妨事,豫津帶我們去的地方都很有趣,」梅長蘇微笑道,「現在是有點累,多歇一會兒就好了。」

    蕭景睿也是體貼人,知道梅長蘇此話是怕言豫津過意不去,當下也沒有堅持,三人命小二換了果品,閒聊飲茶。

    不過大約只過了不到一刻鐘,梅長蘇就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不接受蕭景睿的提議,早些乘轎離開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2
發表於 2015-12-29 12:53:26 |只看該作者
琅琊榜 第一卷 第十一章
    當蕭景寧走進夢白酒樓時,穿著一件淺藍色的儒衫,腰繫重錦絲絛,足登八寶雲鞋,手裡拿著一把折扇,時時半擋在臉前,彷彿就是個瀟灑的書生,可惜除了她自己以外,基本上所有的人都能看出她是女扮男裝。

    不過京城是個擠滿了貴人的地方,貴人們的怪僻又很多。瞧這女子一身的派頭,估計身份決不會低,所以大家看出來了也當沒看出來,不想去惹她,連店小二都一口一個客官,絲毫沒有表現出他早已看出這是個女客的樣子。

    蕭景寧沒有朝樓下熱鬧的廳堂瞟上一眼,立即向店小二要求去雨字包間,因而被帶上了二樓,巧之又巧的,與言豫津他們這一座人打了個面照面。

    「景寧……」在費力地嚥下幾乎衝口而出的驚呼後,蕭景睿立即衝過去,將她拉到了自己這張桌上,低聲喝問道:「你是怎麼跑出來的?太沒規矩了!」

    「什麼規矩?」蕭景寧瞪了瞪眼睛,但怕暴露自己尖細的嗓音,也沒敢高聲,「你們每天都在外面,我這才第一次單獨出來!」

    「你跟我們能一樣嗎?你是公主,怎麼能出現在酒肆茶坊?!」

    「公主怎麼了?公主就該在宮裡憋死?再說我是陪母后一起出來的。」

    言豫津也吃了一驚,左右看看,小聲問道:「沒看見啊?皇后娘娘在哪兒呢?」

    蕭景寧白了他一眼,「笨,母后怎麼會在這裡?她是受蒞陽姑姑之邀,到睿表哥他們家去的。我求了半天才帶我一起,現在她們在閒聊,不需要我陪,我借口說先回宮去,中途找了個機會才溜出來的,多難得啊。」

    「那還得了?」蕭景睿更急,「你根本就沒稟知娘娘,快走,我送你回去。」

    「我還要再玩一會兒,」景寧公主擰著性子道,「我這麼仔細地改了裝,也沒有惹事,逛一會兒我自己就會回去的。人家霓凰姐姐還上陣殺敵呢,我逛個街就壞了規矩了?」

    「你能跟人家霓凰郡主比嗎?」言豫津撇著嘴道,「不過只要你自己不怕皇后娘娘的責罰,我們才不關痛癢。」

    蕭景寧不安地嚥了口唾沫,看樣子還是有一些心虛。為了強自鎮定,她把目光投向了梅長蘇,問道:「這位是……」

    「我們的朋友,蘇哲蘇先生。」言豫津介紹道。

    「蘇哲……」蕭景寧歪著頭想了想,突然跳起身來,高聲尖叫道:「你就是蘇哲?!聽說你有一個護衛,在蒙摯大統領手下走滿了百招未敗,他在哪裡呢?可不可以見一見?」

    蕭景睿與梅長蘇攔阻不及,急忙撒眼四處一看,整個酒樓二層的客人全都被這番話給驚住了,齊愣愣地盯向這邊。

    有人在蒙摯手下走滿了百招未敗,本身就是個大新聞,何況此人的身份還是個護衛,那更是勾得人好奇,不知這位護衛的主人會是何等人物。

    「你別亂嚷啊,」蕭景睿急道,「你半點武學都不懂,根本就不知道在蒙大統領手裡走滿百招是什麼意思,胡說八道什麼?」

    「我是不懂,」景寧公主不服氣地解釋,「可是霓凰姐姐懂啊,她剛才也在你家,聽弼表哥說了這事後,很是驚訝,還說這個護衛的主人定非凡品,她一定要見一見呢。」

    這句話一說,蕭景睿立即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他應該馬上把景寧拉離這裡,而不是當場去堵她的話。現在可好,越堵說的越多,雖然這後面一句話音調不高,但酒樓上不乏耳聰目明的習武之人,難保有沒有人聽見。這一下前有高手護衛,後有郡主點評,看來蘇哲這個名字經過今天之後,想不在京城中出名都難了……

    不過既然錯了,當然不能一錯再錯,所以蕭景睿拖著景寧,四個人在大家好奇的目光中匆匆離開酒樓,穿過人流熙攘的街道,躲進一條比較僻靜的小巷。

    「你拉我出來幹什麼?」景寧公主大為不悅,「就算你是我表哥,也沒權利管我吧?」

    「公主殿下,」蕭景睿的語調聽起來也有些動氣,「你我份屬君臣,我是管不了你。可你既然出了宮,又被我遇到,總不能裝不認識吧?再說剛才的事,你怎麼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宣揚?這會給蘇兄引來麻煩的你知不知道?」

    「我又不是故意的,一時吃驚嘛。」景寧公主哼了一聲,「有什麼大不了的麻煩,本公主替那個蘇哲擔著,他不過一個平民,難道本公主還護他不住?現在他都沒有生氣,你生什麼氣?」

    梅長蘇苦笑了一下,他不生氣是因為知道生氣也沒用,只怪剛才為什麼不早走一刻,好避開這位沉不住氣的公主。現在被她這樣一嚷嚷,按照京城八卦傳播的速度,看來最多一兩天,關於某人派護衛大戰蒙摯,然後獲得郡主垂青的流言就會遍於四方,引來無數的好奇與關注。不過他現在暫且還顧不得這個,因為景寧公主話音剛落,蕭景睿的臉色就沉了下去,顯然是被她輕視的語調給激怒了。可是對方畢竟是公主,身份在那兒擺著,如果放任蕭景睿對她發作,她回宮去一告狀,說不定明天又會傳出「溫順好脾氣的蕭大公子為了護衛蘇哲竟與公主激烈衝突」之類的流言,平白增加大家對自己的興趣。所以梅長蘇不等蕭景睿開言,就搶先拉住了他的胳膊,迅速道:「景睿,我累了,先回去吧。」

    蕭景睿怔了怔,不過只要回頭一看梅長蘇的眼睛,便立時明白了他的用意,只得忍了忍,將身子轉向言豫津,道:「豫津,我送蘇兄回府,公主只好拜託你……」

    話說到一半,他突然發現一直站在旁邊一聲不響的言豫津樣子不對,本來整天帶笑的臉現在繃得緊緊的,嘴也嘟著,眼睛鼓鼓地瞪著他,很明顯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可蕭景睿想來想去,也不明白哪裡惹到了這位國舅公子,只好開口問道:「你怎麼了?」

    終於等來他問這一句,言豫津立即氣呼呼地大聲指控:「你們都不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

    「飛流跟蒙大統領交手的事情啊!我今天一整天都跟你們在一起,你們居然不告訴我!!」

    「呃,這個啊……」蕭景睿有些傷神地抓抓頭,「因為事情已經過去了,這一天玩得開心,我們也沒想到要跟你說……」

    「你們根本沒把我放在心上!」言豫津仍是咬著牙,痛心疾首地跺腳,「天哪,飛流跟蒙摯交手!這麼大的熱鬧我居然沒看到,實在是……白在京城裡混了那麼久……」

    「我說豫津,」蕭景睿又只能苦笑,「就算我們今天告訴了你,你也看不到了啊。」

    「所以我才氣嘛,」言豫津恨恨地道,「蒙摯出手就已經很難得了,何況是跟飛流……飛流啊……」

    「那個護衛是叫飛流嗎?」景寧公主好奇地問道。

    「問那麼多幹什麼?」蕭景睿對她還沒消氣,不滿地頂了一句。

    景寧公主不理他,直接找著梅長蘇問:「喂,那個什麼……蘇哲,你的護衛到底在不在啊?快把他叫出來本公主瞧瞧。」

    「公主殿下,」梅長蘇淡淡道,「飛流與我名雖主從,情同兄弟,他的行蹤由他自定,我並不會隨意傳喚。恐怕要讓公主失望了。」

    「哦?」景寧公主挑高了一彎秀眉,冷笑道,「你的架子大,他的架子竟然也不小,難道本公主召他進宮,他也敢不來嗎?」

    梅長蘇按住又要動氣的蕭景睿,低聲道:「你別管,我有辦法勸她回去。」說罷抬頭微微一笑,溫言道:「公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聽到梅長蘇的這個要求,景寧公主不由一怔,問道:「你要說什麼?不能在這裡說嗎?」

    梅長蘇微笑不語,緩步走到了一邊。蕭景寧一時忍不住好奇,還是跟著走了過去。

    「公主金枝玉葉,在宮裡何等尊貴,豈是外人所能擅見的?就算公主想傳召,飛流也願意進見,只怕這道詔命也傳不出宮來。」梅長蘇先駁了她的話,隨即又悄聲道,「過天祖壇祭神贖罪這種借口瞞不了多久的,在下勸公主乘著事情還沒鬧開,早些回鸞駕中去,免得被皇后娘娘責罰。」

    景寧公主大驚失色,嘴唇激烈地顫抖起來,半天才吐出一句話:「你怎麼知道我溜出來的借口,是要在天祖壇祭神?」

    「大概因為我跟公主,聽過同樣一個故事吧……」梅長蘇黑嗔嗔的眼珠輕輕一轉,似笑非笑,「公主應該不是第一次在天祖壇祭神,想來也不願意是最後一次。蕭景睿是個聰明人,只要我跟他把那個老故事講一次,他馬上會明白所有的事情,公主願意我跟他講嗎?」

    景寧公主盯著他悠然自得的笑容,心裡突然有些發毛。

    「我想公主去夢白酒樓,是要見什麼人吧?」梅長蘇不理會她已有些發白的面色,仍是不緊不慢地道,「突然之間那麼大聲的說話,也許是為了提醒某個人,景睿他們並不是騷擾你的登徒子,叫那個人不要貿然出來解救你,對不對?如果能夠同時達到讓我們快些離開,把你一個人留下的目的當然就更好了……」

    景寧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氣,手指緊緊地捏了起來,臉色開始由白轉青。

    大約一年前,蕭景寧在宮裡遇到一個年紀極老的宮人,機緣巧合之下,聽那老宮人說了一個前代公主的故事。據說那公主與一個侍衛相戀,皇帝卻不允婚。這侍衛在宮外天祖壇下挖了一條秘道,通往城裡幽僻處。公主藉故出宮,行至天祖壇下,突稱頭痛難忍,有攔路神在耳邊說被她沖了天神的神道,要求她立即在壇下設下錦障,獨自在裡面焚香禱拜一個時辰。侍從們不敢怠慢,立即架設起嚴密的錦障,將天祖壇圍在中間,公主一人進入障內,趁機從壇下秘道中脫身,與侍衛私逃天涯。蕭景寧最初並沒把這個故事放在心上,可是有一天路過天祖壇時,她突發奇想,如法炮製,沒想到那壇下居然真的有條秘道,讓她第一次自由地脫離了重重儀仗,也就是那一次,她認識了一個幫她趕走騷擾者的年輕鏢師。他們兩人自知身份懸殊,結合無望,卻又控制不住彼此的情意。為了能出來見他,蕭景寧在心腹宮女的幫助下,裝了一次重病,說病中夢見攔路神來告,以後每次出宮都必須要到天祖壇前設障焚香兩個時辰,天神方可恕她上次沖道之罪。皇帝皇后見愛女病的蹊蹺,好的也蹊蹺,當然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此後雖然身為公主的她出宮機會並不多,但有了借口,她每次都能順理成章地在天祖壇邊停下車駕,架起錦障,在心腹宮女們的掩飾下,消失兩個時辰。這一次本來也一樣順利,出宮時就派了心腹的內侍去通知戀人在老地方等她,自己尋隙先行離開寧國侯府,途中借天祖壇秘道溜出,可沒想到剛進夢白酒樓,就被蕭景睿給撞上了,她在驚慌之下,不得不想方設法演戲提醒,生怕包間裡的戀人被他們發現。原以為一切還算順利,只要想辦法將蕭景睿氣走,再甩掉言豫津,就能回去跟戀人再見上一面,可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個看起來普通溫和的青年,竟一來就將她的底牌給掀了出來,而她居然怎麼都想不通他是怎麼知道的。

    「公主考慮清楚了嗎?」梅長蘇柔聲道,「公主的私事輪不到我管,我也沒心情跟任何人說。只希望公主今天早些回去,以免徒惹風波。」

    景寧公主心頭巨跳,貝齒緊緊咬著下唇,已咬出一排紫斑。沉吟了片刻後,她輕聲問道:「你真的誰都不說嗎?」

    梅長蘇安慰道:「公主清譽,豈容輕辱?若不是公主今天屢屢拉扯我出來刺激蕭公子,我本不願多話。日後公主見我,就當不認識一般,我也決不會有絲毫不利於公主的舉動。」

    景寧公主眸中突然閃過一絲寒光,冷冷道:「你什麼條件都不提,本公主反而有些信不過了。」

    梅長蘇長眉輕展,彷彿略略思考了一下,笑道:「公主若信不過,那我就提個條件吧。日後無論在任何場合,公主無論聽到我說什麼話,都必須要順口附和贊同一下,這個條件做得到嗎?」

    「就是這個?」

    「就是這個。」

    「哼,」景寧公主傲然道,「你一介平民,能有多少場合跟本公主在一起?這條件不是白提了嗎?」

    「說的也是,」梅長蘇毫不反駁,「不過提什麼條件在我,公主只要說答應不答應就行了。」

    景寧公主的嘴唇緊緊地抿了一下,幾乎是從齒縫間擠出了幾個字:「好,我答應。」

    「其實公主不必如此著惱,」梅長蘇眼睛裡微露同情之色,「您是天之驕女,終身大事卻不能由自己做主,誠是人間憾事。我所提的條件不過是虛設,公主日後遵守也罷,不遵守也罷,我都會信守承諾,絕不外洩一字,傷害那人的性命。只是為了公主和那人好,聽我勸一句,不要再見面了,見面除了增添痛苦,又有何益?」

    景寧眼睫一顫,幾乎被他這幾句話說得掉下淚來。戀人身份過於低微,今生無望相守,縱然拼著到母后面前哭訴哀求,恐怕也只能徒然地為他招來殺身之禍。這青年字字句句,說的雖然讓人絕望,卻是不爭的事實。

    言豫津和蕭景睿在遠處看著,雖然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但卻看得到景寧公主的神情變了又變,到最後竟是一副炫然欲泣的樣子,不由十分驚詫,雙雙趕了過來,問道:「這是怎麼了?」

    「我早就告訴過你們,我是很會講大道理的人,」梅長蘇笑瞇瞇道,「剛才我跟公主講解了一下孝道和禮制,就把公主感動成這個樣子了……」

    「你又亂講,」言豫津豎起雙眼,「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你不信就算了。」梅長蘇俯下身子,溫柔地看著景寧公主的眼睛,輕聲道,「我剛才說的話,請公主好好想一想。現在快些回去吧,你放心,豫津和景睿都不跟你一起走,你自己一個人路上小心。」

    「什麼?」蕭景睿吃驚地道,「她一個人走怎麼行?」

    「公主既然答應了要回去,就一定會回去。你們陪著,反倒像是信不過要押送她一般。我若是公主,也不會高興被如此對待的。今天能否就聽蘇兄一次,我們在前面巷口跟公主分道而行吧。」

    景寧公主本來一直在煩惱怎麼樣甩開蕭言二人,悄悄回到秘道出口去,否則就算梅長蘇什麼都不說,事情也得要露餡,此刻聽梅長蘇考慮如此周到,不由心中感激,忙道:「就是,我會直接回去,你們不必擔心。蘇先生,多謝你剛才為我講解孝道,我以後定會更加孝順母后,絕不會再任性地讓她失望了。」

    「啊,」言豫津滿面難以置信的表情,「你們居然真的是在講解孝道啊?」

    「何必這麼驚奇呢?」梅長蘇斜睨了他一眼,「自古聖賢道理,最能感攝人心,改天我也講講給你聽。好啦,現在不必多說,大家各歸各的去處好了。」

    蕭景睿看了景寧公主一眼,皺了皺眉。梅長蘇知他雖然不滿景寧公主今天的言行,但因為生性重情,還是有些擔心她的安全,便拉著他的手臂,俯身細語道:「放心,我讓飛流跟著就是。」

    聽了此言,蕭景睿這才鬆了口氣,不再表示異議。四人按照梅長蘇的建議,在巷口分手,公主先就消失在人流中,言豫津回他的國舅府,蕭景睿隨後叫了一乘軟轎,陪著他的蘇兄回到了寧國侯府。

    剛到府前邊門落轎,早有家僕看見,翻身進去通報。未幾謝弼匆匆迎了出來,一見面就大聲道:「你們怎麼才回來?有人要見你們,都等了好久啦!」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3
發表於 2015-12-29 12:53:46 |只看該作者
琅琊榜 第一卷 第十二章
    剛到府前邊門落轎,早有家僕看見,翻身進去通報。未幾謝弼匆匆迎了出來,一見面就大聲道:「你們怎麼才回來?有人要見你們,都等了好久啦!」

    聽了謝弼的抱怨,蕭景睿當然是立即問道:「誰要見我們啊?」但梅長蘇卻凝住了腳步,眉宇間閃過一抹猶疑之色,不過那也只是瞬間閃過,旋即恢復了平靜。

    謝弼上下打量了一下兩人的衣著,急急地道:「還行,不用更衣了,快跟我進來吧,是皇后娘娘、母親和霓凰郡主要見你們。」

    蕭景睿頓時怔住。謝弼口中所說的這三個女人,可以說是目前大梁國中最尊貴、最有權勢的三個女人。皇后娘娘自不必說,執掌六宮,母儀天下,蒞陽長公主是天子之妹,寧國侯之妻,霓凰郡主雖位份略低,卻手握十萬南境鐵騎。這三個人平時能見上一個就不容易了,更不用說是特別等候在此,一齊會見,可以說以前從未有人得到過的殊遇。

    「你發什麼呆啊?」謝弼捅了哥哥一下,「要是你不想進去就算了,反正她們主要是想見蘇兄的。」

    「你還說呢,」蕭景睿不高興地瞪著謝弼,「還不就是你多嘴把飛流和蒙統領交手的事說了出去,才引得她們動了好奇之心。你忘了蘇兄是來養病的,不是來到處應酬的,這一下子風頭出大了,他還能清靜嗎?」

    被這樣一責怪,謝弼也有些不好意思,訕訕道歉:「確實是我不小心,陪母親待客時,聊著聊著就說了出來,請蘇兄見諒。」

    「哪裡,」梅長蘇語氣淡然地道,「謝二公子替我引見貴人,我還該感激才是。說不定等會兒進見時,皇后娘娘還會替譽王殿下賞些寶物給我呢。」

    謝弼聞言心頭一驚,抬眼見梅長蘇唇邊雖掛著一抹微笑,但眸中卻毫無笑意,便知自己的這點小算盤,已被這位聰慧過人的江左盟宗主看破,不由神色尷尬,飛快地轉動腦筋想著該如何解釋。

    蕭景睿成年前,一年也只得半年在京城,成年後更是腳蹤遍於江湖,從不涉政事。但儘管如此,他畢竟仍有侯府公子的身份,朝局大勢還是知道的。此時聽梅長蘇說出這樣一句話來,謝弼又是這種表情,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個中緣由,心中登時大怒,上前幾步將梅長蘇擋在身後,向著謝弼大聲道:「你去回稟娘娘和母親,蘇兄身體不適,不能來覲見了。」

    「大哥你幹什麼?」謝弼著急地想要推開他,「你不要再添亂了,正廳上等著的是普通人嗎?是想見就見,想不見就不見的嗎?」

    蕭景睿一咬牙,左掌翻上,握住謝弼的手臂,略一發力,便將他定在原地動彈不得,同時凝視著他的眼睛,語氣極是認真:「我想母親和霓凰郡主只不過是好奇,真正想要見蘇兄的是皇后娘娘吧?所以我再說一遍,請你回稟娘娘,蘇兄病了,不願駕前失儀,請她見諒。」

    謝弼用力掙動了幾下,卻掙不開蕭景睿手掌的箝制,不由漲紅了臉,又羞又惱。他雖然素日「哥哥,哥哥」地叫著,與蕭景睿之間也確實有著深厚真切的兄弟感情,但從骨子裡來說,他並沒有真正把蕭景睿當成一個兄長來尊敬和看待。而蕭景睿生性又溫和謙順,自小對兄弟姐妹們都是謙讓有加,從未擺出過當哥哥的架式,平時受一些小欺負也不放在心上,對於有世子身份的謝弼,他更是從來沒有疾言厲色過,今天突然態度這般強硬,當然令謝弼驚訝詫異,十分的不習慣。

    「算了景睿,我就……」梅長蘇上前一步,語氣無奈地剛說了幾個字,就被蕭景睿頭也不回地駁了回去:「不行!這絕對不行!」

    「大哥!!」

    「你在邀請蘇兄來金陵時,心裡究竟做何打算我不管,我只知道我請他來是休養身體的,外界紛擾一概與他無關。」蕭景睿目光堅定,分毫不讓,「譽王也好,太子也罷,你要選擇什麼樣的立場,你要偏向誰,那是你自己的事,父親都不管你,我更加不管。可蘇兄是局外人,就算他手握天下第一大幫,是個可倚重的奇才,你也不能完全不問他的意思,就虛言相邀,玩弄一些小手段來迫他捲入紛爭。即便蘇兄只是個陌生人,你這種作法都有違做人應有的品性,更何況我們這一路相處,好歹也應該有點感情了吧?」

    謝弼從來沒有見過蕭景睿這般言辭凜冽,何況自己又理曲,氣勢自然便低了幾分,囁嚅著辯解道:「只是見見皇后娘娘而已,又沒有要決定什麼……」

    「只是見見?」蕭景睿冷笑道,「若不是衝著蘇兄這滿腹的才學和他江左盟宗主的身份,皇后娘娘無緣無故見他做什麼?若是接見時娘娘代譽王招攬示恩,蘇兄該如何反應?娘娘若有超乎尋常的貴重賞賜,你讓蘇兄接還是不接?你未得蘇兄同意,便無端陷他於為難之地,這樣做可還有分毫朋友之義?」

    被他這樣厲言責備,謝弼臉上有些掛不住,滿面羞慚,額前迸起青筋。蕭景睿見他這般形容,又有些心軟,放緩了語調徐徐道:「二弟,家裡一向靠你辛苦打理,我很少幫你的忙,這是我對不住你的地方。我也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鞏固謝家的榮耀和門楣。可無論如何,我們不能這樣對待朋友。今天的事若是被豫津知道了,他也會罵你的。現在我陪蘇兄回雪廬,至於皇后娘娘那邊……我想以你的機智伶俐,應該可以搪塞過去的。」說罷他返身拉著梅長蘇,頭也不回就走了。謝弼呆呆在原地站了半晌,最後歎一口氣,到底也沒敢再追過去。

    回到雪廬之後,梅長蘇仍是在慣坐的樹下長椅上落座,蕭景睿親自給他斟上熱茶,移了個木凳在旁邊,默默陪他坐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

    梅長蘇眸中眼波輕動,落在了蕭景睿的臉上。這位有著雙重身份的年輕人此刻又恢復了他平時的溫雅感覺,表情柔和,目光清澈,完全沒有了剛才的激烈與堅定,但梅長蘇看著他,心裡卻無法平復剛才所感受到的震動。

    本以為早已瞭解了他,看透了他,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單純親切的孩子,竟然還能帶給他驚奇。

    雖然現在去見皇后並非自己所願,但真的見了,也未必就不能應付。可被蕭景睿擋在身後,聽他不遺餘力地維護自己時,還是忍不住有一絲感動。

    對於友情,對於做人的品德,這個年輕人有著他自己簡單而又不容更改的原則。如果天下的人都像他這樣,那麼這個世間也許可以美好許多。

    只可惜,太多的人做不到這一點,包括自己……

    「蘇兄,請你不要生謝弼的氣……其實他並沒有惡意的,他只是一向譽王,又太仰慕你的才學,」蕭景睿摸不準梅長蘇表情的含義,有些不安,「本來你是為了遠離江湖紛爭才到金陵來的,結果現在卻讓你遇到這種麻煩……」

    梅長蘇微微一笑,彷彿一道清泉流過林間山石,讓人陡生幽雅寧邃之感,心中浮躁立消。他伸手拍了拍蕭景睿的膝蓋,低聲道:「生氣是不至於的……我知道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理由,謝弼也是這樣。只不過大家都太為自己考慮了,世間許多煩惱也就因此而生。江湖也好,朝廷也罷,何嘗有什麼兩樣?北燕大渝為了奪嫡刀光劍影,我們大梁又豈會例外?」

    「你當初來金陵之前,就說過要隱瞞身份,」蕭景睿垂著頭,很沮喪的樣子,「我明明答應了你,卻沒能做到……」

    「這怎麼能怪你?追其根源,是我忘了讓飛流小心……」

    蕭景睿搖搖頭,正色道:「蘇兄不必為了讓我好受,故意裝著沒看到真相。經過今天的事後,我們都應該明白,就算飛流昨天沒有與蒙統領狹路相逢,謝弼也會將蘇兄的身份告知譽王的。只不過經景寧在酒樓那一嚷之後,恐怕不僅僅是譽王,連太子殿下也已知道有蘇兄這樣一個人物來到了金陵……」

    「不如我們連夜逃出京城吧?」梅長蘇為了放鬆氣氛,開了一句玩笑,「景睿,這種時候你可不能袖手旁觀,要陪我一起逃哦……」

    「蘇兄!!」蕭景睿哭笑不得地叫了一聲。

    「好啦,別擔心,」梅長蘇笑著拍撫他的背心,「即來之則安之,車到山前必有路嘛。現在他們都在拚命招攬人才,既然已經不幸被他們看中了,再逃回江左去,只會把麻煩也帶回去,白白被盟裡的人罵我招災惹禍的。還不如留在京城看看熱鬧,等他們多觀察一陣子,自然就會發現我其實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到時就算我想湊上前去,人家也不屑得要啦。「

    蕭景睿雖然明知不可能這麼簡單,但還是忍不住被逗得一笑,心中的鬱悶也隨之一掃而光。

    幸好拒絕覲見的事最終也沒有引發什麼風波,皇后娘娘與霓凰郡主很安靜地起駕離去,看來謝弼的手腕的確不凡。當晚吃飯時場面也很平靜,寧國侯和蒞陽公主都沒有提起任何關於雪廬客人的話題,謝弼更是悶悶的,只吃了半碗飯就回房去了。蕭景睿隨後過去探望他,他也沒有向哥哥發火,只是拜託蕭景睿替他向蘇兄再道個歉,之後便借稱身體不舒服,早早就睡了。

    第二天言豫津又過來找大家一起去玩,結果驚奇地發現每一個人都好像沒什麼精神的樣子,頓時懷疑自己是不是又錯過了什麼大熱鬧沒有看成,立即捉住蕭景睿進行逼問,可折騰了半天也沒問出什麼名堂來。幸好他最後總算想起明天就是霓凰郡主擇婿大會的第一天,一定要養精蓄銳,向打入琅琊高手榜的目標進行衝刺,這才停止了折磨自己的好友,懨懨地回府休息去了。

    金陵宮城朱雀門外,巍巍築著一座皇家規制、朱梁琉瓦的贊禮樓,名曰「迎鳳」,自第三代帝起,大梁皇室中諸如婚禮、成年禮等慶典活動,均在此舉行萬民朝賀的儀式。霓凰郡主雖非宗室,但功震天下,威名爍爍,在大梁朝廷中所受到的特殊禮遇一向勝過公主。這次她的擇婿大會,地點自然而然也就定在了迎鳳樓。

    一個月前,皇帝命工部派員,於迎鳳樓前的巨大廣場上建了一座平台,環繞平台搭了一圈五色錦棚,以供貴族們起坐,普通官員及其他有身份的人散坐於棚外,再外面一圈是經過核查和准許可以進來遠遠觀看的平民。而一般的老百姓,當然就被擋在了關防之外,無緣盛會,只能守在遠處聽聽消息,聊以解悶。

    雖然能親眼目睹大會全貌的人畢竟是小部分,但這樁事體的重要程度是不言而喻的,甚至可以說全天下的關注目光,現在都已經全部投向了朱雀門外的那座平台上,等待著即將開始的這場最驚心動魄的角逐。

    而他們之中的勝利者,將會得到的是全天下最難征服,但也最優秀的那個女人。

    以寧國侯府的地位,自然是錦棚裡的坐客,同去看這場大熱鬧原本也是大家約好了的,但由於這兩天風波頻生,蕭景睿有些拿不準是否還應該帶著梅長蘇出現在那麼公開的場合,一時頗費躊躇。不過對於他的煩惱,當事人梅長蘇卻一點也不在意,既不表示要去,也不說不去,而是一面象看戲似的瞧著蕭景睿在那兒踱來踱去,擰著眉頭盤算考慮,一面快快活活地逗著飛流玩。

    「飛流啊,你想不想學拍一下就能讓藺晨哥哥笑個不停的手法?」

    「想學!」

    「學來幹什麼呢?」

    「拍他!」

    「可是飛流想學的話,就必須要回答一道題,答對了才能學。」

    「問!」

    「把一根很長的竹竿豎起來,竿頭上掛著一頂帽子,如果不把竹竿弄斷,也不許放倒,我們飛流怎麼才能把帽子取下來呢?」

    「跳起來拿!」

    「可是竹竿很長哦……」

    「飛流跳得高!」

    「可是竹竿長到連飛流也跳不到那麼高哦……」

    「跳兩下!」

    「假如飛流不會跳呢,怎麼去拿?」

    「爬上去!」

    「可是一爬的話,竹竿就會倒了。」

    「釘在地上!」

    「假如飛流不會武功,釘不動呢?」

    「大風!」

    「讓大風吹下來是嗎?」

    「是!」

    「如果當時沒有颳大風呢?」

    「等!」

    「如果等來等去,一直都不颳風呢?」

    「要刮!」

    「你是說,總有一天會颳風的對不對?」

    「對!」

    「哎呀,我們飛流真聰明!」梅長蘇高興地抬起手,飛流立即在他身邊蹲下,依偎過去讓他輕輕拍撫自己的臉,雖然表情仍是冷如堅冰,但眸中卻充滿了敬愛之意。

    蕭景睿看著這兩人,只覺得滿額暴汗,全身無力。

    「我們太吵,打擾你思考問題了嗎?」梅長蘇笑著問道。

    「……」

    「飛流啊,」梅長蘇捧起飛流的臉揉了兩下,「我們小聲一點說話,景睿哥哥在想事情哦……」

    「蘇兄……」

    「你在想什麼事情啊,這麼晚了還不出門!」隨著這句抱怨出現的,當然是國舅公子言豫津,他今天穿著藕合色的新衣,頭紮束髮銀環,顯得十分英俊帥氣,站在雪廬門口,理直氣壯地叫著,「快點走啦,再過半個時辰連皇上都從正乾殿起駕啦,你還在囉嗦什麼呢?」

    蕭景睿歎一口氣:「我在想今天該不該去?」

    「當然要去!雖然今天輪不到我們上場,但好歹是報過名的,怎麼都要去觀察一下將來對手的情況吧。」

    「我不是說我,我是說蘇兄……」

    「蘇兄就更要去了,這麼大的熱鬧你不帶蘇兄去看,那讓他在京城裡玩什麼?」

    「你不知道……」蕭景睿仍是神色沉重,將昨天的麻煩大約說了一遍,「這種場合,所有重要人物都在,蘇兄這一去,誰知道會發生什麼呢?」

    言豫津歪著頭也想了片刻,哈哈大笑道:「就是這樣才應該去。要是讓蘇兄呆在雪廬裡,難保太子和譽王不會托辭來拜訪,到時候誰先來後來,誰說了什麼送了什麼,那才叫解釋不清楚呢。今天大庭廣眾之下,剛好讓蘇兄把該認識的人全都一齊認識了,乘機表示一下不受延攬的態度,這樣就說不上誰捷足先登了,以後反而便宜呢。」

    梅長蘇停止了給飛流整理髮帶,抬頭讚賞地看了言豫津一眼。這位少爺本是不愛謀略的人,卻總是能一針見血看到實質,不能不說是有天賦。

    「你說的也有道理,」蕭景睿本也是不愛琢磨這些權謀之事,今天為了梅長蘇才想了一早晨,腦袋早就想疼了,言豫津這番話立即將他說服,整個人一下子輕鬆了好多,「如果蘇兄不準備什麼了,我們就走吧?」

    「不用了,」梅長蘇扶著飛流的手站起來,「我和飛流又不去求親,打扮什麼呢,走吧。謝弼在院外也該等累了。」

    「咦?你怎麼知道謝弼在院外?我剛才沒說吧?」言豫津大是奇怪。

    「猜的。」梅長蘇簡潔地笑道,當先走出雪廬,謝弼果然等在院門外的一株老柳下,見他們出來,忙迎上前去。

    「蘇兄,昨天是我……」

    「何必多說呢?」梅長蘇的笑容清淡柔和,並無一絲慍惱之意,「我並不介意,你也不要再記在心上了。」

    兩人相視一笑,果然都不再多言。蕭景睿一方面兄弟情深,一方面對梅長蘇敬愛有加,此時瞧見他們芥蒂全消,彷彿滿天陰雲散開,又回到了他所希望的和睦氣氛中,當然是歡喜異常,滿面都是笑容。梅長蘇看在眼裡,面上雖未流露,但心中卻暗暗歎惋。

    乘馬車到達朱雀門後,這裡已是人流如織。滿城的高官顯貴幾乎已傾巢而出,一時間三親四朋,上司下屬,亂嘈嘈地互相寒暄行禮,宛如到了市場一般。一行人將梅長蘇護在中間,也是一路左右招呼個不停,直到進了棉棚區方略略好些。

    言家和謝家的棚子並不在一處,但由於寧國侯和蒞陽公主都隨駕在迎鳳樓上,所以言豫津直接就坐了過來,說是跟大家擠在一起熱鬧。飛流今天並沒有忽隱忽現的,而是一直都緊緊挨在梅長蘇身邊,盯住每一個有意無意靠近過來的人,冷洌的氣質連旁邊的三個貴公子都覺得有些心頭發寒。

    拜景寧公主昨日所賜,至少錦棚級的人物大多都已聽說了關於一個少年護衛的驚人之舉,所以一路上好奇探究的目光一直沒有停過,只是畏于飛流陰辣的煞氣,目前還沒有人敢過來直接打擾他。

    近午時分,迎鳳樓上突然鍾罄聲響,九長五短,宣佈皇駕到來,樓下頓時一片恭肅,鴉雀不聞,只餘司禮官高亮的聲音,指揮著眾人行禮朝拜。

    從錦棚這一圈向上望去,只見迎鳳樓欄杆內宮扇華蓋,珠冠錦袍,除了能從位置上判斷出皇帝一定是坐在正樓以外,基本上分辯不出任何一個人的臉。不過對於那些樓上人而言,情況自然又不同了,居高臨下俯視四方,視野之內的一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時司禮官已引領今天預定要進行比試的前五十人上了平台,參拜皇帝,一一報名後方下去,按抽籤決定的順序與配對,正式開始了較量。

    梅長蘇身為天下第一大幫的宗主,雖然由於身體原因難修武技,但對於各門各派的武功卻是見識廣博,如數家珍,非常人所及。同棚的三個年輕人時時詢問,他也耐心地一一解答,儘管台上的比試目前還未達到精彩的程度,但棚內的氣氛卻十分地熱鬧。

    前三場比試剛結束,本來就知道絕不會少的訪客終於來了第一個。

    不過令大家吃驚的是,這個訪客卻是一開始想也未曾想到過的。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4
發表於 2015-12-29 12:54:24 |只看該作者
琅琊榜 第一卷 第十三章
    「幾位公子爺,今兒個可玩得高興?」面對棚內諸人幾乎毫不掩飾的驚訝,來者根本不以為意,笑瞇瞇地微躬著身子,一甩手中的拂櫛,拱手行禮。

    「啊,不敢當不敢當,高公公請坐。」謝弼是常歷官場的人,最先反應過來,忙上前扶住。

    「坐就不用坐了,」雖然是已在皇帝駕前貼身侍候了三十多年的老心腹,又早已升任六宮都太監總管,但高湛的為人處事一向並不張揚,面對這幾個年齡小上幾輪的孩子,他仍是毫不失禮,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你們快跟著咱家來吧,太皇太后要見你們。」

    「太皇太后?」謝弼嚇了一跳,「她老人家也來了?「

    「可不是。太皇太后在迎鳳樓上見你們這幾個孩子玩得開心,叫你們上去呢。」

    「我們全部?」

    「對,這位先生,還有這個小哥,全都上去。」

    謝弼回過頭來,大家面面相覷了一陣。這位太皇太后是皇帝的嫡祖母,如今已九十高齡,從不過問政事,所以寬心壽長,太后都薨逝了多年,她還活得十分滋潤。最喜歡看到身邊圍繞著一群晚輩,所以會派人來召見也不稀奇,只是沒想到她老眼昏花的,居然還能看清楚下面坐著什麼人。

    不過發愣歸發愣,太皇太后召見,皇帝也不敢不去。一行人只得整理衣冠,隨著高湛出了錦棚,自側梯進入了迎鳳樓。

    太皇太后並不在正樓,而是駕坐於避風的暖閣裡。一進閣門,就看到有位頭髮雪白的老太太斜歪在一張軟榻上,滿面皺褶,容顏慈祥。除了成群的宮女彩娥、內監侍從以外,旁邊還陪坐著四個人。

    梅長蘇眼眸略略一轉,就已確認了這四個人的身份。

    首座上鳳冠黃袍,氣度雍容的應是正宮言皇后,眼角唇邊已有皺紋,只依稀保留著幾分青春時代的美貌。皇后右手邊是位高髻麗容的宮裝婦人,年齡也在四十以上,只是保養得更加好些,皮膚依然頗有光澤,這位當是太子生母越貴妃。皇后左手邊坐著的中年美婦神態更加端莊,秀麗的眉目有些眼熟,自然是蒞陽長公主。最後一位是個年輕女子,她服飾簡單,妝容素淡,容顏雖稱不上絕美,卻英氣勃勃,神采精華,滿室的華服貴婦,竟無一人壓得住她的氣勢,想來除了霓凰郡主,何人有如此風采?

    「來了嗎?」太皇太后顫顫地坐了起來,眉花眼笑,「快,快叫過來,跟我說說都是哪些孩子啊?」

    言豫津忍不住抿嘴一笑,被言皇后瞪了一眼。

    因為年事已高,太皇太后近年來已有些糊塗,雖然喜歡親近年輕人,但卻根本記不清誰是誰,有時明明頭一天才見過,第二天就又要重新引見一遍了。

    高湛引著眾人上前,梅長蘇尋隙低聲哄著飛流:「等會兒讓老奶奶拉拉你的手好不好?笑一下給老奶奶看好不好?」

    飛流冷著臉,露出不願意的表情。

    「你聽我的話,我晚上唱歌給你聽哦。」

    飛流的眼睛頓時亮了亮。

    這時太皇太后已拉起了離她最近的蕭景睿的手,高湛忙從旁介紹道:「這位是寧國侯大公子蕭景睿。」

    「小睿啊,成親了沒?」老人家慈和地問道。

    「還沒……」

    「哦,要抓緊啊!」

    「是……」

    摸了摸蕭景睿的頭後,她又轉身拉住了謝弼的手。

    「這是寧國侯二公子謝弼。」

    「小弼啊,成親了沒?」

    「沒……」

    「要抓緊啊!」

    「是……」

    接下來太皇太后又向飛流招手,梅長蘇忙將他推了過去,少年冷著臉,勉強讓老太后攥住了自己的手。

    「這位小哥叫飛流……」高湛飛快地問了謝弼後介紹道。

    「小飛啊,成親了沒?」

    「沒有!」

    「要抓緊啊!」

    「不……」沒等飛流「不要」兩個字出口,梅長蘇已經趕緊過來摀住了他的嘴。太皇太后的注意力自然立即轉移到了他的身上,拉過他的手來,笑瞇瞇地看著。

    「這位是蘇哲蘇先生。」高湛道。

    「小殊啊,」太皇太后口齒有些不清地問著同一個問題,「成親了沒?」

    「沒有。」

    「要抓緊啊!」

    「……」

    最後被拉過去的是言豫津,高湛介紹之後,太皇太后依然問道:「小津啊,成親了沒?」

    言豫津眨了眨眼睛,很惡作劇地道:「已經成親了。」

    太皇太后稍稍停頓了一下,似乎正在反應,但她隨即又問出一個新的問題:「生孩子了嗎?」

    言豫津一呆,喃喃道:「還沒……」

    「要抓緊啊!」

    「……」

    言皇后移步上前,恭聲道:「皇祖母,讓孩子們陪您坐一會兒嗎?」

    「好,好,」太皇太后很歡喜,招手安排道,「都坐過來,小睿小弼在這裡,小津也不要站著,小飛離得太遠了,還有小殊,都坐在太奶奶旁邊……」

    被年輕人圍坐著,老人家表情欣慰,命人不停地端來一盤盤精緻果點,像對小孩子一樣分給他們吃,自己一旁看著,笑得極是開心。

    不過儘管心情愉悅,但太皇太后畢竟已是高齡,未幾精神便見倦怠。言皇后生怕有失,與蒞陽公主一起連勸帶騙,終於哄得她同意回宮休息,幾個人才算被放了出來。

    梅長蘇以為這次破格的召見應該就此順利結束,微微放鬆了一些,跟大家一起邁步出了暖閣。誰知剛剛走到樓梯口,就聽到背後有個清揚悅耳的女聲叫道:「蘇先生請留步。」

    雖然她叫的只是「蘇先生」留步,但可想而知所有人都留了步,一齊回過頭來。

    霓凰郡主身姿優美地走了過來,神態舉止落落大方,一派強者風範,彷彿根本不在意投注在她身上的這麼多道視線,逕直走到了梅長蘇面前,莞爾一笑:「暖閣裡實在太悶,不適合我這樣的軍旅之人。蘇先生如不介意,可願陪我到廊上走走,看看下方的比試進行的如何了?」

    且不說這位是名揚天下的霓凰郡主,就算只是個普通女子,也沒有拒絕的道理,所以梅長蘇一笑領命,輕聲向飛流下了指令後,便陪著郡主緩步走向樓閣房間外的長廊。

    飛流冷著臉,站在原地未動,目光如同是固體一般直直地射向遠方,整個人好似就這樣變成了雕塑一般。但其他三位貴公子就不能像他一樣裝成是雕塑了,全體停在樓梯口左右為難。走吧,不放心梅長蘇,不走吧,這個地方又不是想留就能留的,正拿不定主意呢,高公公已移步過來,滿面堆笑地道:「郡主留的客,幾位公子爺有什麼不放心的?請樓下錦棚入座吧,呆在這裡,也未免太拘束了各位。」

    話雖說的委婉,意思卻很清楚。三個人無奈之下,也只好就這樣下了樓。不過讓他們意外的是,高湛雖然一直居於深宮,但好像很清楚飛流身份的樣子,把三個有地位的貴公子趕走了,卻管也不去管這個陰冷少年,由著他像釘子一樣豎在樓道口。

    不過蕭景睿他們不知道的是,梅長蘇雖然外表依舊平靜安和,但心裡其實也拿不準郡主留客的真實用意,只不過這位宗主城府要深些,毫不外露,與霓凰郡主並肩立於樓上的樣子,就好像是在輕鬆地欣賞風景似的。

    「蘇先生,」霓凰郡主鳳目中波光流轉,凝於梅長蘇的側面,問道,「昨日在寧國府上恭候了多時,聽說貴體不適,竟無緣得見。看今天的情況,似乎已然康復了?」

    「是的,已然康復了。」梅長蘇渾不在意地答著,半點也沒有被人家指出你在托辭時應有的尷尬。

    「本來我還想欣賞一下江左梅郎如何應對皇后娘娘的示恩招攬呢,可惜了。」霓凰郡主看著他的樣子似乎更加增了興趣,「你知道你的麻煩是怎麼來的嗎?」

    「麻煩?」梅長蘇隨手撥了撥被風吹亂的一縷頭髮,「我有麻煩嗎?」

    「我敢肯定,等會兒先生回到寧國侯府的錦棚後,太子殿下和譽王殿下會立即前來拜會的。你信不信?」

    「郡主所言,焉敢不信?」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霓凰郡主目光如劍,語氣中傲氣森森「雖然你執掌天下第一大幫,梅郎的清韻才名也遍譽江湖,但畢竟只是一個平民,對朝局紛爭其實談不上有多大助益,可為什麼太子和譽王會對你如此感興趣呢?」

    「說句實話,」梅長蘇苦笑道,「我的確一直都非常奇怪。想我平平碌碌,不過被一幫兄弟扶持,才算略有薄名,能夠苟安於江湖,根本從未有過什麼安邦定國的功績,何德何能讓皇子們垂青?郡主既有這樣的真知灼見,求您跟兩位殿下說一說,梅長蘇此人,實在是得之無益。」

    霓凰郡主朗聲一笑,深深地看了梅長蘇一眼,也隨著他把目光放遠,眺望著靄靄霧嵐中的金陵城,半晌後方緩緩道:「你的麻煩……來自琅琊閣……」

    梅長蘇挑了挑眉,這才有些動容似的側過身子直視郡主,「琅琊閣?郡主此言何意?」

    「太子殿下重金上了琅琊閣,求薦天下治世良才。」霓凰郡主以同情的眼光看著他,「你不幸被推薦了。」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梅長蘇冷冷道,「『治世』現在還是皇帝陛下的事,其他人提前操的這是什麼心?就算我蒙琅琊閣主厚愛,算個治世良才,那也要新皇登基後才用得上我吧?」

    「你真以為人家要的是治世的良才嗎?其實他當時到底是怎麼問的,現在已不必深究,不過琅琊閣的答案卻令人回味啊。」霓凰郡主慢悠悠道,「據我所知,那個回答是這樣的,『江左梅郎,麒麟之才,得之可得天下』。」

    「麒麟?」梅長蘇失笑道,「郡主看我的模樣,跟那個四不像的傢伙有半點聯繫嗎?」

    「你還笑得出來?」霓凰郡主的表情很是佩服,「如果只是皇子們為自己府中招攬人才倒還罷了,你推脫不就,他們也不至於會有什麼執念。可有了『麒麟之才』這個評語,你的麻煩可就大了。沒有得到你之前,他們兩個都會鍥而不捨,可一旦有人得到了你,那麼沒有成功的另一方,又必然會盡其全力來殺你。對這樣的處境,你就沒有別的感覺嗎?」

    「當然有,」梅長蘇很認真地道,「我感覺到琅琊閣主一定跟我有仇。」

    霓凰郡主不禁展顏一笑,半轉過身子,側靠在欄杆上,眸中精芒微閃:「與先生見面之後,我倒覺得琅琊閣主這次說不定又對了……」

    「拜託郡主了,」梅長蘇忙拱手行禮道,「我跟郡主可沒仇,本來就已上了烤架,郡主何苦還要來添一把火?」

    「這把火早就燒起來了,我勸你最好還是快些挑一個吧。」

    「也快些被另一個追殺?」

    「這樣至少也有一個人會拚命保護你,總比讓那兩個人都死了心,一齊來追殺你的好。」霓凰郡主口氣突轉冰冷,「你會選誰呢?太子還是譽王?」

    梅長蘇眉間掠過一抹極為清傲的神情,但剎那犀利轉瞬即過,他仍是那個閒淡的病弱青年。「良臣擇主而事,你到金陵來,難道不是為了成就一番功業?」

    「殘年病體,何談什麼功業?不過是想小憩一段時日罷了。」

    「到京城來小憩?」霓凰郡主雙眼看著遠方,口中卻嘲弄道,「江左梅郎與眾不同,真是會挑地方。」

    梅長蘇並不理會她的譏諷,淡淡道:「郡主對朝局的走向,也是出乎人意料的關心哪?」

    霓凰郡主霍然回過頭來,雙眸之中精光大作,凌厲至極地射向梅長蘇,氣勢之盛,仿若烈火雄炎直捲而來,普通一點的人只怕立刻便被會震倒。

    但梅長蘇卻坦然迎視,唇邊還自始至終掛著一抹微笑。

    半晌之後,霓凰郡主終於收回了自己刻意散發出來的怒氣,冷冷地哼了一聲,道:「我穆氏一族世代鎮守雲南,與朝廷可謂相互依存。朝局的走向,對我藩鎮影響極大,有何關心不得?」

    「在下只是覺得,」梅長蘇躬身一禮,「其實歷代皇位的更迭,素來都與雲南無關,無論將來誰據有天子之位,為大梁鎮守南藩的穆氏都是無人敢動的。郡主又何必對奪嫡之爭如此感興趣呢?」

    對於這個問題,霓凰郡主根本不予回答,反而仰天長笑,逸采神飛,那種璨然的氣度,雖現於女子之身,卻充滿了一方諸侯的豪情與霸氣,令人心折,可以想像當她在戰場之上,如烈焰狂飆般展開攻勢的時候,又是何等地撼人心魄。如果新近才成年襲爵的那位年輕小郡王有其姐一半的風姿氣勢,就足以使雲南王府成為天下最難撼動的藩鎮了。

    梅長蘇眉睫一動,已然明白了這位南境女統帥的意思。

    的確,雲南穆府效忠朝廷,但也要朝廷鎮得住它才行。霓凰郡主女中英豪,隨隨便便的主子豈能讓她俯首?那位未來的天子是什麼樣的人,是怎麼樣奪得的寶座,她焉能不過來自己看上一看?

    「蘇先生,」霓凰郡主長笑之後斂容回首,竟已改了稱呼,「你可願幫本郡主一個忙?」

    梅長蘇忙道:「郡主如有吩咐,自當盡力。」

    「陛下有旨,武試前十名,方有資格參加文試。我想請蘇先生擔任文試的考官,幫本郡主排定一下這些求婚者的座次。」

    對這個要求,梅長蘇相當意外,第一反應就是婉拒:「文試本是陛下親裁,豈有在下多言的道理?」

    「蘇先生的才名誰人不知?陛下也不會反對的。」霓凰郡主目光幽幽,竟有些柔婉之態,「既然都勸我說女子遲早也要一嫁,選得小心些也不算有錯吧。」

    梅長蘇沉吟了一下,問道:「這個文試的座次,是用來確認郡主與之比武的順序嗎?」

    「是,文試優勝者,先有機會與我比試,他若贏了,後面的九個就沒有機會了。」

    「若是此人輸了呢?」

    「依次由下一名遞補。要是十個人都贏不了我,那這次我就嫁不掉了。」霓凰郡主冷笑的樣子,彷彿早已看到了她所說的這個結局,「先生能答應麼?」

    梅長蘇知道如今的態勢,自己再低調也無濟於事,倒也不怕出這個風頭,當下緩緩點頭,凝目看向樓前平台上一直沒有停止過的刀光劍影,歎道:「若這裡面真有一個郡主的有緣人就好了……」

    霓凰郡主走近了一步,與他肩並肩站著,目光漠然地望著下面的爭鬥,仿若喃喃自語般地輕聲問道:「蘇先生怎麼不參加呢?」

    「我?」梅長蘇失笑了一下,「我這樣的身體,只怕第一輪就會被打飛出去。到時候還想當麒麟呢,不變成肉餅就算好的了……」

    聽他這樣一描述,霓凰郡主也忍不住笑出聲來,「蘇先生還真是風趣。不知先生得的是什麼病?」

    「宿疾罷了,暫時無礙性命。」梅長蘇順口答著,仍是隨意地看著下方的人潮,不知看到了什麼,突然之間睫毛微微一顫,目光輕晃了一下。雖然這一下悸動如同輕羽點水,瞬息無痕,但霓凰郡主何等樣人,立即察覺了出來,忙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可看了半天,也判斷不出他到底是看見了什麼。

    「迎鳳樓到底非我久留之地,郡主如果沒有別的吩咐,我還是到下面錦棚裡去的好。」梅長蘇溫言道,「再說麒麟總是不回去,太子與譽王殿下豈不等的著急?」

    「說的也是,早見早好。」霓凰郡主也點頭微笑,「那就不耽擱先生了,請便吧。」

    梅長蘇拱手卻步,行了一個告退之禮,而一向連公卿王侯都不太放在眼裡的南境女帥竟斂衣躬身,向他回了半禮。兩人分手之後,一個回到暖閣,另一個直接下了樓梯,飛流自然也跟在後面一齊走了。

    從迎鳳樓側面的出口到錦棚區的入口,是由一條長長的甬道相連,侍衛們都在牆外關防,整個道路異常清靜。梅長蘇一面慢慢走著,一面低頭思考,直到飛流在後面「啊」了一聲,他才抬起頭來,看見迎面而來的健碩身影。

    蒙摯身為禁軍統領,負責宮城的安危,皇帝駕臨於此,他的責任重大,須要四處巡視,格外小心。不過梅長蘇是受太皇太后詔命進迎鳳樓的,掌控全局的他當然不可能不知道,所以這迎面撞上,他也並沒有上前盤查,反而笑著打了個招呼。

    梅長蘇也微微一笑,點頭為禮,兩人各有各的事情,仿若是偶然相逢,誰都沒有停下腳步來寒暄一兩句的意思。

    然而就在他們相互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梅長蘇的嘴唇突然動了幾動,吐出了一句語音極輕,但語調卻極其嚴厲的話來:

    「叫他們兩個都給我回去!」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5
發表於 2015-12-29 12:54:43 |只看該作者
琅琊榜 第一卷 第十四章
    當梅長蘇與霓凰郡主在迎鳳樓上賞景談心時,有個人正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繞著寧國侯錦棚裡的桌椅一圈一圈地轉,謝弼攔了好幾次都沒把他給攔下來。

    「霓凰郡主又不會吃人,蘇兄現在陪伴佳人高興著呢,你著的這是什麼急?」謝弼氣乎乎地捧著被轉暈了的腦袋,「地都快被你踩低一層了,還轉!豫津,你拉他一把!」

    言豫津坐在一旁,理也不理謝弼,自顧自地在茶碗裡照著自己的影子,喃喃自語:「我應該比蘇兄更英俊、更帥氣、更招人愛吧?郡主為什麼不請我陪她呢?」

    謝弼氣得一下站了起來,宣佈道:「我不跟你們這倆瘋子在一起了,我出去走走!」說著轉身就向外走去,幾乎跟正走進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蘇兄!你回來……」謝弼話還沒說完,只覺身邊一陣風吹過,蕭景睿已衝到前面,抓著梅長蘇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嘴裡還不停地問道:「你沒事吧?」

    言豫津過來在他頭上敲了一下,罵道:「笨!蘇兄是陪郡主散步,又不是去服苦役,能有什麼事?」

    梅長蘇用手掌輕輕地在蕭景睿胸前拍了拍,柔聲道:「我沒事的。」

    「郡主跟你說了什麼?」言豫津好奇地將腦袋探到他們中間來問道。

    梅長蘇面上露出意味深長地的微笑,眨眨眼睛道:「郡主誇我,長得像一隻麒麟一樣……」

    「麒麟?」言豫津愣了一下,「就是那種四不像的聖獸?你確認郡主這是在誇你?」

    「胡說什麼啊,」謝弼推了他一把,「郡主是誇蘇兄有麒麟之才!」

    梅長蘇瞟了這位二公子一眼,什麼也沒說,謝弼這才反應過來,立刻滿臉通紅,自知言語有失。不過言豫津並沒有接著他的話追問,反而高高興興地拉著梅長蘇跟他講述剛才有場打鬥多麼好玩,連神色微動的蕭景睿也像是根本沒聽到一樣,回身到棚外叫侍從換熱茶進來。

    梅長蘇不由心中微有感慨。這兩個人,一個大大咧咧毫無機心,一個溫和單純柔順善良,但比起陷於政事權謀之中的謝弼,反倒要更敏銳一些,至少知道什麼話聽到了都要當作沒聽到一樣。

    不過謝弼竟然知道「麒麟之才」這樣說法,說明他在譽王幕中的地位絕對不低。因為無論是一個太子也好,一個王爺也罷,追著延攬什麼麒麟這種事,若是傳到了當今皇帝耳中,肯定會惹起他的忌怒,所以除了心腹中樞,他們不可能讓其他人知道這個隱秘。就連霓凰郡主,梅長蘇也還一時推測不出她是從什麼途徑查知這件事的。

    「……後來他就閃啊閃啊閃啊,本來對方也拿他沒什麼辦法,可他忘了這是在一個高台上啊,正閃得高興呢,腳下一空,就掉下來了!哈哈哈……」言豫津大笑了一陣後,突然把臉一繃,怒道,「蘇兄,你有沒有在聽我講?」

    「有聽啊。」

    「這不好笑嗎?」

    「很好笑啊。」

    「可是你都不笑!」

    「我在笑啊……」

    蕭景睿過來打了言豫津一拳,「人家蘇兄有氣質,笑得斯文,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一笑起來就恨不得在地上打滾?」

    言豫津正待反駁,謝弼突然輕輕咳嗽了一聲,低聲道:「太子殿下和譽王殿下朝這邊來了。」

    棚內頓時一靜,梅長蘇緩緩站起身,揚聲道:「飛流,來的是客人,不要攔。」

    外面傳來悶悶的一聲「哦」,謝弼眼珠略轉了轉,小聲地說:「大哥,豫津,等會兒我們也迴避一下吧。」

    「我不。」蕭景睿立即道,「我要跟蘇兄一起。」

    「你……」謝弼氣結,「你懂點事好不好?」

    「蘇兄是我的客人,我不該陪嗎?」蕭景睿冷冷道。

    謝弼知道自己這位大哥平素裡雖然溫和,但一拗上勁兒來可不好對付,正有些焦躁,言豫津在一旁笑道:「謝弼,又不是譽王殿下一個人來,太子也在啊,大家一起那麼熱鬧,有什麼需要我們迴避的?」

    被他這一提醒,謝弼頓時怔了怔。是啊,光自己這三個人迴避了頂什麼用啊,太子跟譽王在一起呢,反正誰也說不成什麼要緊的話……

    梅長蘇冷眼瞧著這一幕,不禁暗暗搖了搖頭。

    還未正式接觸呢,太子與譽王這爭嫡的兩府裡就已經開始顯露出毛病了。

    太子這邊的問題是保密不嚴。明明是他悄悄上琅琊閣問出的機密答案,現在不僅他最大的敵人譽王知道了,連持有中間立場的霓凰郡主也知道了,要說他府裡沒有人家安下的諜探,恐怕誰都不會相信。

    而譽王的問題在於用人不當。像謝弼這樣的人才,又有寧國侯世子的身份,早應該挖空心思把他塞進戶部這樣的中樞部門擔任實職,讓他能發揮自己善理內政的優勢,而不是還由他閒散在幕僚中,攪進他根本沒有天賦的陰謀詭變中來。

    這時錦棚外已傳來腳步聲,有人拖長了聲音宣報:「太子殿下到——譽王殿下到——」

    前後腳進棚的這兩個人,一看便知是兄弟,都是高挑韌健的身形,深目薄唇的容貌。太子蕭景宣今年三十五歲,唇邊有兩道很深的口鼻紋,氣質略顯陰忌,而三十二歲的譽王蕭景桓眉目更為舒展些,一進來就刻意露出平和的微笑。

    棚內諸人一齊行下國禮,當然立刻就被扶起了身。

    「景睿和豫津又出去玩了好久才回來吧?真是讓本王羨慕。」譽王蕭景桓曾奉旨照管過在御書房唸書的這些世家子弟們,所以比起太子來,他與在場諸人的關係要更加熟稔一些,笑著撫了撫蕭景睿的肩膀,「早就聽說你們三個帶了貴客進京,只是這一向瑣事纏身,一直找不到時間來拜會。」

    太子暗暗撇了撇嘴。什麼找不到時間?如果不是兩府裡互相觀察牽制,只怕謝弼報告給他的當時他就立馬飛奔了過去,饒是這樣,他還不是第二天就求了皇后娘娘去攬人嗎?聽說還被人家送了根軟釘子吃,活該!

    「這位就是蘇先生了,果然風采清雅,」譽王繼續笑語晏晏,「江左十四州能多年安康,民生平穩,全是多虧了貴盟匡助地方,本王一直想要稟奏聖上,給貴盟予以嘉獎,只是恐怕貴盟心志清高,不屑於俗譽,故而未敢擅動。」

    梅長蘇淡淡道:「在下蘇哲,隨友入京,與江左盟沒有絲毫關係,請譽王殿下不要有所誤會。」

    見譽王被這軟綿綿的一句話頂得無語,太子頓時心頭大快。還請旨嘉獎呢,要請旨難道本太子不會請,輪得到你插手嗎?

    「此言極是,」太子趁機道,「蘇先生就是蘇先生,扯那麼遠幹什麼?聽說先生有體弱之症,入京是為了游賞散心,不知都去過哪些地方了?」

    「啊,我帶蘇兄在城裡逛了一天,什麼清樂坊、上墟市、夫子廟、洗願池都去過了!」言豫津一派天真地搶著答道。

    「這些都是你喜歡玩的地方,」太子嗔怪地瞪了言豫津一眼,「人家蘇先生情趣高雅,哪裡愛去這些俗艷喧囂之地?要說金陵盛景,還是在郊外,只可惜大多圈進皇家苑林中了。先生如果有興趣,就請收著這個出入的玉牌,雖沒什麼大用,但拿來開道還是方便的。」

    他雖然說的謙遜,但那塊淨白脂玉加蓋璽章的令牌一亮出來,大家誰不知道它的份量?謝弼眉尖一跳,不由看了譽王一眼。

    暫居下風的譽王抿了抿嘴角,冷眼瞧著梅長蘇的反應。只見這位江左盟宗主用指尖拈住牌穗,拿到眼前隨便瞟了瞟,唇邊閃過一縷淡淡的笑意,叫了一聲:「飛流!」

    一眨眼的功夫,那俊秀陰冷的少年便出現在梅長蘇身邊,幾個貴公子看慣了沒什麼,倒把兩個皇子嚇了一大跳。

    「來,把這個拿著。以後我們飛流出去玩的時候就可以愛怎麼走怎麼走了,如果再有大叔把你捉下來,就拿這個牌子給人家看,記住了嗎?」

    「記住了!」

    「好,現在去玩吧。」

    大家眼前一花,少年又消失了蹤影。太子愣了半天,臉色有些難看,譽王卻一副暗中笑的肚痛的表情。

    這塊玉牌可是加蓋了皇帝大寶璽印的一道令符,除了太子,連王爺們也未蒙賜有,絕對是身份的象徵,憑此牌,所到處可令百官俯首。結果人家如此大手筆地送出見面禮,他居然轉手就拿給自己的護衛玩去了,簡直不知道是該說他不識寶,還是該說他太不給面子……

    「其實遊玩也是很費體力的,」現在又再次輪到譽王振作精神,「蘇先生還是該先行調養身子才是。剛巧本王這裡得了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千年首烏,最是滋補的。另外,在我靈山別宮裡有股藥泉,常浴此泉可益氣補神,連父皇都讚不絕口,不妨請先生過去住一段時日,本王也好與先生談論一下詞賦文章,沾一沾這公子榜首的雅氣。」

    他這個建議一出,連蕭景睿都不禁有些動容。想起這一路上梅長蘇稍加勞累便面白氣喘,晚上也時常咳個半宿,他就感到十分揪心,雖然極不想讓梅長蘇與嫡位之爭扯上關係,但那千年首烏與靈山藥泉無疑還是很難讓人拒絕的。

    「你最近這麼忙,父皇不是瞧你能幹,一連交辦了好幾件差事給你嗎?」太子冷笑了一聲道,「你哪裡有時間陪蘇先生去什麼靈山別宮啊。」

    「皇兄不必擔心,兵部和淇州那兩樁差使已經辦好了,昨兒才回了父皇,正準備今天回稟皇兄您呢。至於慶國公的那樁案子,派出去的欽差還沒回來呢,一時且開不了審。這幾日正好是個空閒期,怎麼也得讓小弟鬆泛幾天不是?」譽王笑著回話,態度極為恭敬,卻讓太子恨得牙癢癢,怎麼看怎麼覺得這人欠揍,巴不能現在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可以上去痛痛快快的地扇上兩掌。

    「譽王殿下的好意在下心領了,」梅長蘇瞧著這表面上兄友弟恭,實際卻像對烏眼雞似的兩兄弟,慢吞吞地躬身為禮,「只是這一向服的是寒醫荀珍先生特意為我調製的丸藥,不能擅加進補,那千年首烏是何等寶物,不要白白浪費了。至於靈山別宮的藥泉,只怕我要先寫信問問荀先生,如果他說洗得,我再去叨擾殿下吧。」

    太子一看梅長蘇也拒絕了譽王,心裡頓時舒服了好些,忙道:「可不是,調理病體萬萬馬虎不得,怎麼能看什麼藥貴就往嘴裡吃,看什麼水好就跳進去洗呢?桓弟府上要是沒有比寒醫荀珍更好的大夫,就不要亂給蘇先生出主意了。」

    譽王心裡明白,當著太子和自己的面,梅長蘇是不可能明確表態偏向哪一邊的,所以今天不過是大家來見個面,彼此品察一下對方,真正的水磨功夫還在後頭,不能急於一時。於是立即哈哈一笑,一副大度的樣子道:「這個是本王疏忽了,可惜此處無酒,否則一定要自罰三杯才是。」

    太子站起身來道:「桓弟,人家蘇先生今天是來看比武的,我們就不要多加叨擾了,這就走吧?」

    譽王略加思忖,想到太子所贈的玉牌雖然被轉手給了護衛,但好歹算是收了,自己豈能平白地落了下風,忙向謝弼使了個眼色。

    「對了蘇兄,」謝弼心領神會,立即叫了一聲,「您不是一直想著要去憑弔黎崇老先生的教壇遺跡嗎?我記得老先生有些手稿……」

    「在我府上,在我府上,」譽王立即接過了話茬兒,「黎老先生也是本王一向敬重有加的鴻儒,故而收藏了幾本老先生的手稿,怎麼蘇先生也是……」

    「黎老先生門生遍於天下,蘇兄也曾在他壇下聽講過呢。」謝弼附和著道。

    「這可真是巧了,」譽王忖掌一笑,「以後就更有得切磋了。」

    這一下投其所好,連梅長蘇也不禁目光閃動,輕聲問道:「是哪幾本手稿呢?有《不疑策論》嗎?」

    「有,有,」譽王大喜道,「就在本王的藏書樓內。先生如果想看,儘管到府中來,絕對沒有人敢攔先生的大駕。」

    他不提要贈送書稿,而只是請梅長蘇來看,分明就是以此為餌,引得人常來常往。太子看看情況不對,不禁有些著急,忙道:「桓弟也未免太小氣了,不就是幾本書稿嗎?人家蘇先生喜歡,你送過去就是了,還非要人家到你家裡去看……你要真捨不得,那幾本書值多少錢,你出個價,我買了送蘇先生。」

    被他這樣一激,譽王只好道:「我只是怕蘇先生不收,先生如果肯笑納,自然是立即送過去。」

    梅長蘇淡淡一哂:「既然也是譽王殿下心愛的書稿,蘇某怎能橫刀奪愛?」

    「哪裡哪裡,蘇先生如今這般才名,如果黎老先生在世,必視你為第一得意弟子,這手稿歸于先生之手,那才真是再恰當不過了。」譽王一面裝著大方,一面忍不住又刺了太子一句,「不過小弟還是要冒昧地說一句,皇兄剛才的話可有些不對,這幾本手稿在尋常人眼裡不算什麼,但在敬重老先生的人眼裡,那都是無價之寶,皇兄說的『出個價』之類的話,蘇先生聽了可要難過的……」

    太子頓時氣結,但他確實素來不愛讀書,弄不懂這些文人的心思,擔心又說錯什麼話,平白地得罪了梅長蘇,當下也只好忍了這口氣。

    兩人這一番較量,也說不上有什麼大贏大輸,眼見著梅長蘇神思倦怠,蕭景睿攙扶著頻頻詢問他哪裡不舒服,當下也不好久留,各自又客套地關心了幾句,便一起出去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6
發表於 2015-12-29 12:55:05 |只看該作者
琅琊榜 第一卷 第十五章
    言豫津早就不耐煩在棚裡聽他們陰一句陽一句地勾心鬥角,自己一個人跑到外面看比武,見他們走了這才跑了回來,見梅長蘇坐在椅上不停地咳嗽,蕭景睿在一旁給他輕輕拍背,忙問道:「蘇兄怎麼了?又犯病了嗎?」

    「沒什麼……」梅長蘇接過蕭景睿遞來的茶喝了一口,拭著眼角咳出來的眼淚,「太子和譽王殿下都佩了一種香……有些聞不慣……」

    「啊,我知道,那是東海產的龍涎香,皇上賞的,只有他們兩人才有呢。香氣確實濃烈,難怪蘇兄聞不慣,不過聽說提神是最好的,還有壯陽的功效呢。」

    「是嗎……」梅長蘇隨口應著,眼尾瞟了瞟站在一旁,彷彿並沒有仔細聽他們說話的謝弼。

    自己厭惡龍涎香的信息多半今天晚上就會由謝弼傳給譽王,所以譽王下次見自己的時候一定不會再佩香。而蕭景睿和言豫津都肯定不是太子的人,那麼應該沒有人會告訴太子這個消息,可如果他下次見自己時也刻意沒有佩香的話,那就說明譽王府中也潛有太子的諜探。

    而若是太子絲毫沒有得到消息,依然佩著龍涎香出現在自己面前的話,那麼譽王此人的能力和手腕,應該就值得重新評估,要大大地為他加上幾分了……

    這之後終於清靜了許多,沒有再來什麼形形色色的訪客,讓他們安安靜靜地看了幾場比試,雖然尚沒有高手出現,但也不算乏味。

    中午有一個時辰的停賽休息時間,迎鳳樓上仍是簾影浮動,看不出皇帝陛下還在不在,估計他也只是露一露臉,應該不會堅持一連幾天都坐在上面從頭看到尾的。言豫津不知什麼時候已安排人送來了酒菜食盒,興致勃勃地聊著上午的事,等著下午開賽。所有人中,大概也只有他才是真真正正把心思放在比試上面的。

    午後沒過多久,謝弼便找了個借口消失,蕭景睿見梅長蘇慵慵倦倦的樣子,建議提前回府去,言豫津幾番挽留不住,也只能孤零零地站在棚門旁送他們走了。

    一上馬車,梅長蘇就仰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蕭景睿也不打擾他,靜靜陪坐在一旁,彷彿也在想什麼心事似的。車廂慢慢的晃動著,兩個人的肩膀時不時輕輕碰在一起,感覺氣氛十分的平和,但又有一些淡淡的凝滯。

    「景睿,剛才出來的時候,你看見了嗎?」半晌後,梅長蘇輕輕地問道。

    蕭景睿悸動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扯著窗簾上的流蘇,好半天才「嗯」了一聲。

    「看見了……有什麼感覺嗎?」梅長蘇睜開眼睛,緩緩將視線轉向同車人,後者也正把目光凝注過來,清亮的眸色中,有一些酸酸的、甜甜的、澀澀的味道,似乎仍帶著幾分迷茫,但似乎又已經十分的清晰。

    「第一個感覺是……她的髮型變了,原來垂著的那絡頭髮,現在全部盤了上去,挺好看的,比以前更好看……」蕭景睿微微瞇起眼睛,像在回想一般,「然後就看見她身邊的人,他們手牽著手……說實話這時候心裡還是有一點點不是滋味的,不過又感覺到很和諧。當時她偏過頭跟他說話,他很安靜地聽著,那個畫面看起來非常順眼,沒有不舒服的地方,尤其是他看著她的樣子,那種眼神……讓我覺得雲姑娘等他等他非常值得,也許在我最迷戀她的時候,也做不到用那樣的眼神去看她……蘇兄,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只知道我現在一定還做不到,我好像還欠缺一些什麼,但自己又想不明白……」

    「因為經歷過生死的人,就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裡歸來的,只在一個世界裡生活過的人,是很難和他們一樣的……」梅長蘇深深地看著他,目光中充滿了慈和,「可是為什麼要和他們一樣呢?如果可以快快樂樂的在單純的世界裡過一輩子不是更好嗎?」

    蕭景睿眉睫一跳,「難道蘇兄認為……雲姑娘的夫婿,曾經經歷過……」

    「若非歷經生死劫關,又何談前世鴛盟?」梅長蘇輕輕慨歎一聲,「無論他們之間曾經有過怎麼樣一段故事,如此癡情有了結果,也算能讓人欣慰了。」

    「是啊,」蕭景睿重重地點頭,「像雲姑娘那樣善心仁術的好人,自然該有夫妻恩愛的好結果。」

    梅長蘇微微將臉側向一邊,掩去自己眸底微閃的光亮,以極低的聲音自語道:「像你這樣純善的孩子,本來也該有一個好結果的……」

    「蘇兄,你說什麼?」蕭景睿湊過去仔細地聽,也沒能聽清楚。

    「我說……像你這樣的好孩子,將來一定會再遇到可心的姑娘的……」

    「將來……」蕭景睿看著梅長蘇含著淡淡笑意的面龐,歎了一口氣,呆呆地出了一陣神,掀開車簾,轉頭看外面去了。

    本來只是隨便看看,結果剛一探出頭去,就瞧見前面不遠的拐角處圍了一群人,一輛馬車停在人堆中間,裡面還傳來叱罵的聲音。

    「景睿,停車看看出了什麼事。」梅長蘇也支起身子向外看去,「我聽到有孩子的聲音。」

    景睿應著,喝令馬伕停車,自己跳下車去走近了一看,其實圍在一起的都是穿著同樣家丁服飾的人,那輛馬車前掛著「何」府的燈罩,街上的閒人們都沒敢走近,只遠遠站著看熱鬧。

    蕭景睿眉頭一皺,大概已經猜出又是什麼人這樣當街擺威風,擠進內圈一看,果然就是吏部尚書何敬中之子何文新,正用腳踹著一個瘦小的男孩子,一面打一面罵著:「你這小雜種,到處亂竄什麼?驚了本少爺的馬,害得本少爺差點摔下來……」說著又從身邊隨從手中奪過馬鞭,正準備用力抽下去,卻被人一把抓住。

    「誰他媽的敢……」何文新悶頭悶腦地罵了半截,這才看清了蕭景睿的臉,後半句話也嚥了下去。其實京城裡真正的世家子弟一般都家教良好,很少這樣當街惡形惡狀,縱然有一些骨子裡同樣沒把平民百姓放在眼裡的人,多半也會自矜身份,不屑於親自又打又罵的。這何文新父親是科舉出身,做官後四處調任,兒子放在祖母處嬌溺,未免有些失於管教,進京沒幾年,已是惡名昭彰,虧得他還算有些眼色,惹不起的人平時根本不惹,才混到了今天還沒出事。此刻見是蕭景睿出面,哪裡還敢多話,只訕訕地說了兩句「算了,懶得計較」,便帶著手下飛快地走了。

    蕭景睿雖然生氣,但又不可能去把人家捉回來再打一頓,只好搖搖頭,蹲下身子去看那小孩子。那男孩身形瘦小,大約還不到十歲左右的樣子,臉上有幾道紅紅的掌印,略略浮腫。見打他的人走了,這才微微直起蜷縮的身子,飛快地四處爬著去揀拾散落一地的書籍,重新壘成高高的一疊,用一張舊包袱皮包裹,可是書多布少,半天也打不成結。

    「你叫什麼名字?」蕭景睿也幫著撿了幾本書回來,碰碰那男孩的肩頭,「你應該已經挨了好幾腳吧,受傷了沒有?」

    那男孩瑟縮著躲開他的手,低頭不語。

    「景睿,」梅長蘇在馬車上叫道,「把那孩子帶過來我看看。」

    景睿伸手抓住男孩的胳膊,溫言道,「這麼多書你怎麼抱得動啊?我找個人幫你拿,走,我們先過去。」

    「我抱得動……」男孩小聲嘀咕著,但終究不敢大掙扎,被蕭景睿半拖半抱地帶到了馬車旁,一把塞進了車廂裡

    梅長蘇溫暖柔軟的手按在男孩的肩上,依次向下,輕柔但仔細地檢查了他的全身,手掌按到肋下時,那孩子受痛般地叫了一聲,向後躲了一下。

    「這裡大概傷到了。」蕭景睿從後面扶住了男孩的身體,輕輕解開他的上衣,可一看之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只見瘦小的身躬上,除了肋骨處有一處青紫新傷外,竟還遍佈舊傷,粗粗一看,彷彿有棒打的、鞭抽的,甚至還有烙鐵烙的,雖然痕跡都有些淡了,但仍可以想像當時這孩子受的是怎樣的折磨。

    「你是誰家的孩子?」蕭景睿難掩震驚,大聲問道,但轉念一想,又改口問道,「你是哪個府裡的小廝嗎?是誰這樣經常打你……」

    「沒有……」那孩子立即否認道,「好幾年沒有了,這是以前……」

    「就算是以前也跟我說,是誰打的?」

    「景睿,」梅長蘇輕聲阻止道,「別問了,這孩子肋骨就算沒斷也有裂痕了,先帶回府去請個大夫細看一看。還有那些書,都抱進來吧,看這孩子一直記掛著他的書呢……」

    他這話沒有說錯,那男孩一看到所有的書都被抱了進來,明顯鬆了一口氣,小聲哀求道:「我沒事,你們放我下去吧,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你要回去哪裡?」蕭景睿趁機追問。

    男孩的反應似乎十分敏銳,立即低下了頭。

    「這些書都是你看的?」梅長蘇翻看著那一堆書籍,溫和地問道。也許因為他一向氣質柔雅,令人安心,那男孩抬頭瞟了他一眼之後,神色寧定了一些,低低答道:「有些是……有些……還看不懂……」

    「你多大了?」

    「十一歲。」

    「叫什麼名字?」

    男孩停頓了很久,久到讓人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他才木然地吐出兩個字:「庭生。」

    「姓什麼呢?」

    「……我沒有姓,就叫庭生……」

    梅長蘇再次細細地端詳了一下這個孩子。雖然臉頰紅腫,容貌稚嫩,但仍然看得出眉目相當俊氣。從一開始他的言談舉止就十分的逆來順受,面對任何不公的對待都沒有反抗的意圖,卻奇怪的是,在他身上又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奴才氣,彷彿骨子裡就帶有一種血性和堅韌,再怎樣欺侮,也沒辦法讓他變得卑微。

    「庭生,如果我們現在放你下去,那麼你回去後,會有人給你找大夫嗎?」

    庭生抿緊了嘴唇,顯然是沒有肯定的答案,又不願意撒謊。

    「那我們必須要先把你帶到我們住的地方去,等大夫檢查完了,說你沒事了,我們再送你回去。這樣好不好?」

    庭生低頭不語,眉毛擰得緊緊的。

    「我們的好意是不是會給你帶來麻煩?」

    庭生悸動了一下,緊緊咬住嘴唇。

    「你是一個人出來的嗎?」

    「不……還有一個……」

    「那個人呢?」

    「先跑了……」

    「如果你回去晚了,會有人打你嗎?」

    庭生眸中閃過一絲冷意,搖了搖頭:「現在不會了……只是沒有飯吃而已……」

    蕭景睿頓時覺得熱血一湧,怒道:「不給你吃飯?你到底是哪家的?這樣對你你還回去幹什麼!你快告訴我,我可以幫你的,到我們家來也行啊,至少有飯吃!」

    庭生抬起眼睛,目光中有著超越他年齡的成熟與冷靜,「你覺得我可憐,想要收留我是不是?」

    蕭景睿一呆,有些尷尬地解釋道:「不……我的意思是……」

    「我是沒有權利被收留的,我一定要回到那個地方去……如果可以被收留,早就有人願意收留我了……」

    「你有簽賣身契是嗎?」蕭景睿猜測著,「是賣給誰家的,你告訴我,我可以去商量。」

    庭生淡然地垂下眼睛,「不,這不行。」

    「你知道他是誰嗎?」梅長蘇看著那孩子的眼睛道,「他的父親是侯爵,母親是公主,他是個地位很高的人。在金陵城裡,不管你賣給哪一家,只要他出面去商量的話,你的舊主人是不會掃他的面子的,你明白嗎?」

    庭生依然低著頭,堅持地說:「不,這不行。」

    梅長蘇與蕭景睿對視了一眼,正想再說,馬伕在外面高聲道:「大公子,到府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7
發表於 2015-12-29 12:55:26 |只看該作者
琅琊榜 第一卷 第十六章
    「來,先進來吧。」蕭景睿跳下馬車,將那孩子也抱了下來,吩咐來迎候的下人:「去請個大夫來。」

    梅長蘇隨後也彎腰出來,手裡拖著沉甸甸的那一包書,心裡奇怪這小小的孩子是怎麼抱得動的。

    「我來拿。」蕭景睿剛走過去,已有慇勤的僕人先搶著接住了,他便伸出手臂來,讓梅長蘇扶著跳下車轅。

    庭生飛快地瞟了一眼府門上方「寧國侯府」字樣的匾額,眸中閃過一抹陰雲。雖然他很快就再次低下了頭,但這一絲神色上的變化還是沒有逃過梅長蘇的眼睛。

    帶著孩子到了雪廬,大夫很快就過來為他診治了一番,結論是肋骨有錯位,必須靜養,要吃有營養的食物,而且絕不可以再干體力活,否則幼嫩的身體就難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

    看庭生的樣子就知道他現在生活的環境一定非常不好,如果就這樣讓他回去,恐怕這兩條醫囑一條也做不到,但無論蕭景睿怎樣盤問,庭生就是一個字也不吐露他到底是住在什麼地方的。

    相比之下梅長蘇沒有那麼性急,他只是派人送來精緻飲食給庭生吃了,讓他睡覺休息。後來見他實在心中不安睡不著覺,便翻了一本書一點一點考察他現在學問的程度。

    「你沒有教你唸書的師傅吧?」

    「嗯。」

    「是誰教你認的字?」

    「我娘。」

    梅長蘇微微沉吟了一下。看樣子這孩子雖有求學之心,但顯然學得相當膚淺雜亂,就是買的這一堆書也是毫無章法,深淺不一,不像是有學問的人為他開的書單,多半是自己想當然去挑的,只是不知道他買書的錢卻是從何而來的。

    「庭生,要唸書不是這樣念的,」梅長蘇耐心地為他把一大堆書本整理好,又從自己的房中拿了許多出來,依次標好順序,「你要先看這幾本書,這些是基礎,句讀文風都是最簡潔明快的,為人的道理也清楚。就像蓋房子,根基要正,上面才不會歪斜,如果一味地雜讀,不能領會真意,只會移了性情。還有這幾本,是好書,但你年紀小,字都未必能認全,沒有人講解是看不懂的,先放著,以後有機會,只管來問我。」

    庭生登時眼睛一亮,但旋即又黯淡下去。他本能地知道面前這個大哥哥一定是個很有學問的人,但要想時常到這深深侯門裡來請教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謝謝,」庭生起身深深地向兩人鞠了個躬,「我可以走了嗎?」

    「你這孩子……」蕭景睿有些頭疼地看著他,「本來你的書就多,現在蘇先生又送你這麼多本,怎麼拿得走呢?」

    庭生看了看那小山般的一堆書,實在是一本也不想拉下,於是咬了咬牙,逞強地道:「我拿得動。」

    「你可別亂來,」蕭景睿趕緊拉住了他,「你身上有傷,可不能這樣使蠻力,我派人送你吧?」

    庭生堅決地搖了搖頭。

    蕭景睿簡直拿這孩子沒辦法,不禁將無奈的目光投向了梅長蘇。

    梅長蘇想了想,正要說話,雪廬外突然傳來一聲清叱,正是飛流的聲音,緊接著有人大叫起來:「小少爺,這個不能打……這個是……」

    「闖進來,打!」飛流冷冷地答了一句,衣袂破空之聲更烈。

    「你是什麼人?敢攔我……」另有人怒喝了一聲,但隨即語音滯住,大概是被飛流的攻勢所逼,根本開不了口再說話。

    「出去,就不打!」飛流大概得了梅長蘇的吩咐,並不下死手,只是語調如冰,毫無周轉的餘地。

    蕭景睿雖然沒有聽出那被攔在外面的男子到底是誰,但還是立刻飛奔了出去,片刻後,他的聲音也傳來:「飛流,不要打了,這個是客人,可以進來的。」

    「沒有說可以!出去!」飛流堅持道。

    梅長蘇不由略略蹙了蹙眉頭。除了飛流已經認識的幾個人以外,一般客人來訪,都是由下人進來通報,如果願意見,自己就會先吩咐飛流不用攔阻,所以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衝突。這個客人顯然是依仗著某種身份,從外面一路衝進來的,家僕們不僅不敢強攔,甚至連搶先通報都來不及,因而才會招惹上飛流,被他攔截下來。

    對於這樣無禮的客人,梅長蘇原本是根本不會見的。

    正要揚聲謝客,視線一轉,落到庭生的身上。

    那孩子面色慘白,仰著頭張著嘴,側耳傾聽著外面的動靜,兩隻手緊緊絞在一起,都快被自己絞得變形了。

    梅長蘇心頭一動,頓時改變了主意,向外道:「飛流,讓他進來!」

    打鬥聲嘎然而止,蕭景睿的聲音隨即響起,語調很是客氣:「您沒傷著吧?怎麼會就這樣衝進來呢?是有什麼急事嗎?我父親並不在家,要不我陪您去正廳等……」

    「我不是來找謝侯爺的,」那人一面說著,一面已經衝進了雪廬,迎面撞上梅長蘇清淡中微帶冷峭的目光,不由自主便凝住了腳步,雙眸四處一撒,看到庭生好端端站在那裡,這才定了定神,問了一句:「庭兒,你還好吧?」

    生恭謹地低聲應答。

    「這孩子你認識?」跟著進來的蕭景睿忙問道。

    「景睿,」那人轉過身去,正色道,「我聽說這孩子不小心,在街上衝撞了貴人的車駕,可能驚了你重要的客人,也難怪你生氣。不過他怎麼說也只是個孩子,還請看在我的薄面上,讓他給你的客人賠個禮,放了他吧?」

    蕭景睿看著他,很是反應了一會兒,直到梅長蘇笑了一聲,他才跟著笑了起來:「殿下大概是誤會了,庭生沒有衝撞我的車駕,我們是路過遇到了,順便把他帶回來診斷一下傷勢的。您要不信,大可以問問庭生啊。」

    那人頓時愣住,回頭看了庭生的表情一眼,再想想蕭景睿素日的為人,便知他所言不假,當下神色有些尷尬。

    「實在不知是靖王殿下駕到,」梅長蘇緩緩起身施禮,「剛才飛流冒犯了,還請見諒。」

    蕭景睿忙上前介紹道:「靖王殿下,這位是蘇哲蘇先生。」

    皇七子靖王蕭景琰今年三十一歲,是個長身玉立的青年,容貌與他的兄弟們不相大差,只是因為常年在外帶兵,皇族的貴氣外又多了幾分剛毅之氣,臉上手上的皮膚也不像其他皇子們保養得那樣嬌嫩。聽了蘇哲之名,他並未露出什麼特別的表情,大概只是看在蕭景睿如此鄭重介紹的份上,客套地還了個禮。

    反而是梅長蘇在平淡閒散的表情下,更加認真仔細地好好打量了他一番。

    「庭生是靖王殿下府上的人嗎?」蕭景睿請客人入座後,立即問道。

    「……呃……不是……」靖王的神情有些為難,似乎是不知該如何措辭,「庭生現在……是住在掖幽庭內……」

    「掖幽庭?」蕭景睿怎麼想也沒想到這個地方,脫口便道,「那不是謫罰宮奴所居之地嗎?他這麼小,犯了什麼罪要關在那裡?」

    庭生的嘴唇抿成如鐵一般堅硬的線條,面上沒有一點血色。

    「他是隨母羈押,在那裡出生的。」靖王知道就算自己不說,蕭景睿也很容易查的出來,乾脆快速地道,「如果沒什麼事,就快讓他回去吧。掖幽庭裡的人按宮規是不能在外面過夜的,他母親現在一定非常著急……」

    「您認識他母親?」蕭景睿其實知道不應該再多問,但他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靖王正妃多年前去世,現在他身邊只有指婚的兩個側妃,別無姬妾,比起其他群芳滿園的皇子們實在是個異類,說不定就是因為情有獨鍾,戀慕上了一名負罪的宮奴,再想得遠一些,這孩子說不定就是……

    聯想到這裡,蕭景睿覺得自己的想像力大有向言豫津接近的危險,忙硬生生地給掐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靖王年長幾歲,閱歷豐厚得多,人又聰明,只瞟一眼就知道蕭景睿想到什麼地方去了,卻也並不打算澄清。對於庭生的存在,他也是幾年前才無意發現的,當時那孩子實在被折磨的不成人形,這些年雖然運用了一下自己的權力讓他不再挨打,但總歸不能完完整整地庇護住他。因此每次離京巡邊,心裡都難免要牽掛。這次回京沒有幾天,先忙著在兵部交革一些事務,好容易空閒下來去看他,卻聽說他同庭的一個小伴說他在街上惹了禍,忙忙地打聽了過來救他,幸好並沒有出什麼事。

    「擅闖侯府,是本王魯莽了。改日定來致歉。」靖王不再多說,起身向庭生使了個眼色,「時辰不早,先告辭……」

    話還未說完,梅長蘇突然咳嗽起來,開始彷彿還強力壓制著,到後來越咳越厲害,好似要把五臟六腑都撕裂了一般,滿額青筋暴出,滲出一顆顆黃豆般大小的冷汗。蕭景睿雖與他相交多日,但從未見過他這般咳法,頓時心慌,拚命為他拍背揉胸,卻是全無用處,拿手巾給他拭汗時,又覺得他額角滾燙,面頰卻是冰涼,更是忙亂,扯著嗓子叫人去請大夫。連飛流也撲了過來,抱著梅長蘇顫抖的身體,像被嚇壞的孩子一樣說不出話來,只會「啊,啊」地叫著。

    好半天,梅長蘇才慢慢平靜下來,將捂在嘴上的手帕稍稍移開,一團刺目的血痕一閃,便被他卷在了裡面。蕭景睿早就看見,心頭一陣黯然,但卻沒有說破,只是在他耳邊低聲問道:「蘇兄,荀先生的藥,要吃一丸嗎?」

    「不用。」梅長蘇努氣調整著自己的氣息,朝飛流露出一個笑容,「我只是咳嗽嘛,飛流不怕,晚上飛流幫蘇哥哥捶捶背就可以了……」

    「飛流捶背!」

    「對啊,有我們飛流捶背,蘇哥哥什麼事都不會有的……」

    靖王一直在旁邊看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此時見蘇哲平靜下來,忙上前徐徐問候了一句:「怎麼蘇先生身體有病嗎?」

    梅長蘇緩緩轉動著眼珠,視線找到了睜大眼睛呆愣愣看著的庭生,向他微微一笑,招了招手:「庭生,你過來一下。」

    庭生看了靖王一眼,雖然不太明白,但還是慢慢走到長椅旁邊。

    「庭生,你願意讓我教你唸書嗎?」

    庭生嚇了一跳,一時不知道該怎麼麼回答。靖王皺了皺眉,道:「蘇先生,庭生是掖幽庭的人……」

    「我知道,」梅長蘇大概因為剛才咳得太厲害,眸中仍浮有一層潤潤的水氣,但視線卻由此而顯得更為灼熱,「我只問你,你願不願意?」

    庭生胸口急劇起伏了兩下,不知怎麼的,他突然覺得這一定是一個機會,於是一咬牙,挺起胸脯,大聲道:「我願意!」

    「好,」梅長蘇蒼白的臉上笑意更深,伸手將那孩子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你先回去。我一定會有辦法,可以把你接到我的身邊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8
發表於 2015-12-29 12:57:4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對於梅長蘇突然做出的這個承諾,最吃驚的人反而是靖王蕭景琰,因為他要比蕭景睿更加清楚那個孩子的身份,也更清楚想要把庭生帶離掖幽庭的難度。畢竟這些年來,自己這個皇子多方努力,也沒能達到收留庭生進府的目的,而這個青年不過只是寧國侯府大公子的一個好朋友而已,就算蕭景睿傾力幫他,只怕也都是徒勞無功,白白讓庭生再多失望一次。

    「蘇先生一定是心地柔善之人,見不得這個孩子受苦,」靖王淡淡道,「不過掖幽庭的人必須要經聖旨特赦才能離開,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蘇先生以為這只是寧國侯爺一句話的事麼?」

    蕭景睿忙道:「啊,我可以拜託父親面聖……」

    「景睿,」靖王立即打斷了他的話,「為了掖幽庭一個宮奴之子,你去拜託寧國侯爺面聖?快別說這樣的笑話了。」

    「可是……」蕭景睿還待再說,卻被梅長蘇按住了手臂,對他道:「景睿,靖王殿下說的對,掖幽庭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罪名,不是你在街前見到誰可憐就把誰買回來那麼簡單,這件事你千萬不能跟侯爺說,也不要跟其他任何人提,明白嗎?」

    「你不要我們幫忙?」蕭景睿有些驚訝,「那你要怎麼救他啊?難道要去拜託太子和譽王殿下不成?」

    靖王眉睫一跳,眸中閃過一道如刀鋒般尖銳的亮光,冷冷道:「原來蘇先生……竟然與太子和譽王殿下都有交情,真是失敬了!」

    梅長蘇瞟了他一眼,未曾理會,仍是溫言細語對蕭景睿道:「景睿,你相信我,只有在其他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我才能更有把握救出庭生來。像他那樣的罪奴之子,越是有身份的人去請求特赦,陛下越會犯疑,若不是這樣,靖王殿下早就能救出他了。你答應我,就當作不知道這件事,以後也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蕭景睿怔怔地看著他,心中仍然有些不明白,但出於對蘇兄的信任和尊敬,他還是點了點頭。

    這時有人在院外稟道:「大公子,侯爺回府了。」

    梅長蘇心頭一動,趁機道:「你快去跟侯爺請安吧。我這裡不用陪了。」

    「可是你的身子……」

    「不要緊,你也知道我經常咳嗽的啊,沒什麼大不了。侯爺回府,你怎麼能不去迎接請安,如果為了陪我連身為人子的禮數都忘了,侯爺一定會覺得我是個不可交的壞朋友呢,快去吧。」

    蕭景睿應了一聲,站起身轉向靖王:「靖王殿下,那我先陪您出去好了。」

    「靖王殿下可否願意再多留片刻呢?關於庭生……還有些事想問一下……」梅長蘇笑道。

    靖王目光閃動,有些拿不準這個古怪的病弱青年到底是什麼人,也想要多觀察一下,於是向蕭景睿點點頭道:「你自便吧,蘇先生行事如此不俗,本王也想多親近親近。」

    「既然如此,我先失陪了。」蕭景睿估計著父親大概已進了二門,有些著急,匆匆行了禮,快步朝正院方向奔去。

    主人走後,留在院中的兩個人卻並沒有隨即開始交談。靖王臉色有些冰冷地審視著坐在樹下長椅上的人,表現的相當警覺。與他相比,梅長蘇的態度反而要輕鬆很多,他一面低聲吩咐飛流到院外去,一面挑了一本書,打發庭生到小院的另一個角落去看,然後才將目光移回到那位皇子的身上,淡淡地一笑。

    「靖王殿下縱然對在下有敵意,也不必表現得如此明顯嘛,」梅長蘇語調悠悠,「至少現在你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要救庭生啊。」

    「我奇怪的就是這個,」靖王的目光中充滿了狐疑,「你為什麼要這麼費力地想要去救庭生?只是因為同情嗎?」

    「當然不僅僅如此,」梅長蘇看了一眼角落裡埋頭讀書的那個瘦小身影,目光極為柔和,「他的資質很好,我想收他當學生。」

    靖王哧之以鼻,「天下資質比他好的孩子到處都是,憑著先生交的這幾個朋友,寧國侯公子、太子殿下、譽王殿下,什麼樣資質的學生收不到手?」

    「那殿下又是為了什麼如此回護庭生的呢?一個堂堂皇子,竟然會為了小小罪奴闖進如日中天的寧國侯府,只怕也不僅僅是因為同情吧?」

    靖王輕飄飄地道:「我很喜歡庭生的母親,這是愛屋及烏……」

    「你的確是愛屋及烏不假,但絕不是因為他的母親……」梅長蘇稍稍閉了閉眼睛,臉上像帶上了一副面具般毫無表情,「……而是他的父親……」

    靖王全身一震,臉上的肌肉似乎不受控制般地跳起了幾下,垂在身邊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彷彿是在極力控制著不揮到那個青年的臉上去。

    「這大概就是我跟景睿年齡的差距吧,我一聽就能想到是怎麼回事,他卻不行,因為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只知道唸書習武,那件事對他來說,實在隔得太遠了……」梅長蘇根本看也不看他,面上浮起一絲略帶滄桑的笑容,「庭生十一歲,出生在掖幽庭,是誰的遺腹子呢,從時間上來看最合適的就是那個人了……你們曾經一起出征,感情應該很好……」

    蕭景琰的目光如同冰針般地刺了過來,語聲不帶有任何的溫度:「你……到底是誰?」

    「太子和譽王都不是我的朋友,他們在招攬我,」梅長蘇自嘲般地一笑,「你知道琅琊閣是怎麼評價我的嗎?『麒麟之才,得之可得天下』,如果連發生在諸位皇子身上的這些大事都不知道,我又怎麼能算得上什麼麒麟之才呢?」

    「這麼說,你是在刻意收集這方面的隱秘和資料,為自己以後的行動攢本錢了?」

    「沒錯。」梅長蘇快速道,「當麒麟有什麼不好?受人倚重,建功立業,說不定將來還能列享太廟,萬世流芳呢。」

    靖王眸色幽深,語音中寒意森森:「那麼先生是要選太子呢,還是要選譽王?」

    梅長蘇微仰著頭,視線穿過已呈蕭疏之態的樹枝,凝望著湛藍的天空,許久許久,才慢慢地收了回來,投注在靖王的身上,「我想選你,靖王殿下。」

    「選我?」靖王仰天大笑,但目中卻是一片悲愴之色,「你可太沒眼光了。我母親只是次嬪之身,並無顯貴外戚,我三十一歲還未封親王,素來只跟軍旅粗人打交道,朝中三省六部沒有半點人脈。你選我能做什麼?」

    「你的條件確實不太好,」梅長蘇淡淡道,「只可惜我已經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了。」

    「此話何意?太子與譽王都是最有實力的,他們無論是誰搶到帝位都不奇怪……」

    「就是因為無論他們誰得到帝位都不奇怪,我才不想選他們的。單憑我一己之力,將一位誰也想不到的人送上寶座,這才顯得出我麒麟的本事啊,不是嗎?」

    靖王深深地看了梅長蘇一眼,簡直拿不準這人是在開玩笑呢,還是當真的。

    「靖王殿下,你說實話,」梅長蘇鎮定地回視著他的目光,表情就如同一個正在引人墮落的惡魔,「你難道真的就一點兒都不想當皇帝嗎?」

    蕭景琰心頭一凜,暗暗咬住牙根。身為一個皇子,要說從來都沒有對那個皇位有覬覦之心,那是假的。但要說他時時刻刻都想著這個,以至於把奪取皇位當成了自己人生最重要的目標,那也不是真的。只不過,如果真能截斷太子和譽王的至尊之路,他倒是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的。

    「若是救出了庭生,就算是我投靠靖王殿下你的一個見面禮吧,」梅長蘇的目光漠然,說的話卻讓靖王的整個心都絞動起來,「皇長子,你最尊敬的一個哥哥,讓他唯一的骨血離開掖幽庭那樣的地方,是你的心願吧?」

    靖王眉睫輕顫,一字一句地問道:「你真能辦到?」

    「能。」

    「可是……我並不喜歡像你這樣步步心機的人,就算你扶持我登上皇位,也未必能得到多大的榮寵,這樣你也不介意嗎?」

    「既然我有這份算計,自然就有的是機會可以跟靖王殿下談條件。」梅長蘇展顏一笑,整個人竟帶有一種朗月清風般的氣質,完全不像他所說的話那樣陰鬱,「您應該不是那種會殺功臣的人吧?太子和譽王反正更像些……」

    靖王抿住嘴唇,慎重地開始沉思。這個蘇哲說的話實在太不可思議,但神態卻又非常認真。若說他是在騙人,又實在猜不透動機。而且無論是太子還是譽王,都從來沒有把除了彼此以外的其他兄弟當成值得費心對付的敵手,應該不會派這麼厲害一個人來,只是為了探查一下自己的心意。那麼他到底想幹什麼呢?真的只是為了挑一個他想扶持的人嗎?

    「殿下還是快些考慮的好。畢竟庭生天黑前一定要回去的。」梅長蘇不緊不慢地催促著。

    靖王終於一咬牙,下定了決心:「好,只要你真能讓太子和譽王與帝位無緣,我就可以配合你。」

    「這種程度的決心是不夠的,你一定要把帝位當成是自己絕對要奪取的目標才行。」梅長蘇語聲如冰,「太子和譽王是何等實力,要讓他們失敗,就必須有另一個人成功。這個人不是你還能是誰呢?在世的其他的皇子中,三殿下殘疾,五殿下膽小如鼠,九殿下太小……我說過,您的條件的確不好,但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你說話倒真是不客氣,」靖王眼中閃著頗有興味的光芒,「既然要投靠過來,你也不怕這麼說得罪了我?」

    「你只喜歡聽好聽的嗎?」梅長蘇的語氣顯得很是疲倦,靠在軟椅上,雙眼似合非合,「請殿下放心,霓凰郡主擇婿大會後最多十天,我就能把庭生帶出來。現在……恕我不能遠送了。」

    說完之後,他乾脆完全閉上了眼睛,彷彿已經開始小寐。對於如此無禮的舉止,蕭景琰並沒有在意,他只看了梅長蘇一眼,什麼話也不說,起身叫了庭生過來,幫他把那包書拎在手中,很乾脆地就離開了雪廬。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9
發表於 2015-12-29 12:58:0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當晚蕭景睿帶了個御醫進來給梅長蘇診脈,可那大夫一聽說病人正在服用寒醫荀珍所制的丸藥,頓時不敢多言,只說了一句「要多休息,不要情緒激動」,便立即告辭。梅長蘇借口想早點就寢,打發蕭景睿跟大夫一起走了,但又沒有真的上床,而是披了一件裌衣,推開窗戶,靜靜坐於窗台之下,凝望著斜掛於半空中的彎月,彷彿陷入了沉思。

    飛流走了過來,坐在他身邊的小地毯上,將頭靠上他的膝蓋,搖了搖。

    梅長蘇低頭看看膝上那個黑髮的腦袋,伸手輕輕揉了揉,輕聲問道:「我們飛流怎麼了?覺得寂寞了?」

    飛流仰起頭,清澈透底地眼睛看著他,道:「不要傷心!」

    梅長蘇稍稍有些怔住,半晌後,他露出一個柔和的微笑,「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想得入神罷了,並沒有傷心的,飛流不用著急。」

    飛流搖了搖頭,還是堅持道:「不要傷心!」

    那一瞬間,梅長蘇覺得自己的整顆心突然酸軟了一下,彷彿有些把持不住,只餘一口蕩悠悠忽明忽滅的氣提在胸口,支撐著身體的行動和表情的控制。想要不傷心,其實是多麼容易的事。只須尋一山水樂處,隱居休養,再得二三好友,時常盤桓,既無勾心鬥角,也無陰謀背叛,纏綿舊疾能夠痊癒,受人好意也不須辜負,於身於心何樂而不為?只可惜,那終究只能是個奢望,已背負上身的東西,無論怎樣沉重怎樣痛苦,都必須要咬牙背負到底。

    「飛流,你迴廊州去好不好?」梅長蘇撫著少年的頭,低聲問道。

    飛流的眼睛登時睜的大大的,猛地向前一撲,抱住了梅長蘇的腰:「不要!」

    「我可以寫封信給藺晨哥哥,叫他以後不要再逗你,這樣行嗎?」

    「不要!」

    「可是飛流,」梅長蘇的語調中帶著一種難掩的愴然,「如果你留在我身邊,你會眼看著我越變越壞,到時候……就連飛流也會變得傷心起來……」

    「飛流這樣,」少年將臉緊緊貼在梅長蘇的膝上,「不會傷心!」

    「這樣就夠了麼?」梅長蘇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只要能留在我身邊,靠著我的膝蓋休息,你就可以很快樂嗎?」

    「飛流快樂!」

    梅長蘇輕輕捧起飛流的臉,用指尖慢慢撫弄著他的額角,神色更顯憂傷:「好……既然這樣,那我最起碼應該可以保住你的快樂……飛流,你要記住,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你都不要害怕,因為永遠都會有人照顧你的,你永遠都會是我……最快樂的那個孩子……」

    飛流眨著眼睛,聽不太明白這些話裡面的意思,但卻能感受到話中溫暖的善意,所以他在那張還不習慣出現笑容的冰冷的臉上,學著梅長蘇的樣子扯出了一絲微笑,儘管那生硬拉動嘴角的樣子還有些古怪,可已經是他表達自己情緒的一個難得的表情了。

    「我們飛流真可愛,等以後迴廊州,也笑一個給藺晨哥哥看好不好?」

    「不好!」

    「為什麼?」

    「他壞!」

    「你這麼討厭藺晨哥哥啊,」梅長蘇輕柔無聲的笑著,將飛流摟進懷裡,緩緩搖動,「還是你好……我要是能像你這麼無憂無慮,能像你這麼快樂就好了……」

    飛流掙開他的懷抱,坐直了身子,認真地道:「可以!」

    梅長蘇溫柔地看著他:「真的可以嗎?」

    「可以!」飛流重複了一遍,起身拖了一隻高凳過來,自己坐上去,再把梅長蘇拉到地毯上坐下,搬住他的頭放到了自己的膝蓋上:「像飛流一樣!蘇哥哥也可以!」

    梅長蘇覺得眼角有些潤潤的濕,靠著飛流的膝,感覺到他的手指穿進自己的的發間,輕輕地揉啊揉啊,把他最純粹的愛與依賴揉進了自己的體內。

    「還是我們飛流聰明,」梅長蘇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喃喃地道,「原來蘇哥哥也可以這樣……」

    「可以!」飛流再次努力地想要微笑,同時晃動著自己的的膝蓋,慢慢地哼出一段舒緩的曲調。

    「這首歌,飛流也學會了?」

    「學會!飛流唱歌!」

    梅長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試著放鬆了全身每一條肌肉纖維,一股倦意漫過心頭。

    「睡覺!」飛流道。

    「飛流困了,想睡覺了嗎?」

    「不是!蘇哥哥睡覺!飛流打壞人!」

    梅長蘇一怔之下,立即理解了飛流的意思,眉頭不由一跳:「有人進來雪廬了?」

    「嗯!」飛流點頭,「在外面!大叔!飛流去打他!」

    梅長蘇這才鬆了一口氣,扶住飛流的胳膊站了起來,對著窗外道:「蒙大哥,請進。」

    他的話音剛落,一道身影便一閃而進,明明是健碩的體形,行動卻快捷如鬼魅一般。

    「大叔是蘇哥哥的客人,我們飛流不打,先去睡覺好不好?」梅長蘇哄著少年進了內室,蒙摯也跟在後面一起進來。等飛流聽話地躺到了自己的床上閉目睡覺後,兩個年長的人才在屋子中間的圓桌旁落座。

    「他們兩個走了嗎?」梅長蘇為蒙摯斟上一杯茶,問道。

    「你的意思我已經轉達了,但看衛錚的樣子,他不想走……」

    「那他想幹什麼?」

    「留在京城幫你啊。他說這是大家的事,不能讓你一個人承擔……」

    「胡說!」梅長蘇怒道,「他跟我能一樣嗎?我孤身一人,可他有雲姑娘啊。這十二年生離死別,雲姑娘一片癡心地等著他,好不容易等到他掙回一條命來,兩個人可以苦盡甘來,相依相守,他又鬧騰什麼?我這裡用不著他,他想走得走,不想走也得走!」

    「你也不必動氣,」蒙摯徐徐勸道,「我還不瞭解衛錚?無論心裡怎麼想,你的命令他終歸是要聽的。我現在只擔心你,你就這樣單槍匹馬來到京城,什麼後援都沒帶嗎?」

    「我帶了飛流啊。」

    「就那個孩子?」蒙摯朝床鋪那邊看了一眼,「說起來真抱歉,那天我不知道這孩子是你的人,震驚於他的身法,一時好奇出了手,沒給你惹什麼麻煩吧?」

    「沒有。」梅長蘇淡淡道,「不過是出了出風頭而已。」

    「你這次來,怎麼不事先通知我一下?現在一點準備都沒有,怎麼幫你?」

    「你要幫我麼?」梅長蘇的笑容裡帶著一絲漠然,「算了吧,你現在是禁軍統領,恩寵深厚,何必為我所累?只要裝著不認識我,就已經幫了我的大忙了。」

    蒙摯咬了咬牙,眉宇間微帶怒氣,「你說這話是真心的麼?你看我蒙摯是何等樣人?」

    梅長蘇露出一個淡得幾乎看不出來的淺笑,將手掌按在蒙摯的臂肘處,微微用力握了一下,低聲道:「蒙大哥,你的心意我怎麼會不明白。且不論我們這些人當初的袍澤之情,單憑你任俠的性格,都不會袖手旁觀。可我要做的事實在沒有勝算,不想卷你進來,一個不小心,你蒙家數代忠良之名,只怕會毀於一旦……」

    「忠義在心,不在名。只要你不直接危害皇上,就永遠都不會是我的敵人。」

    「皇上麼?皇上永遠都是一把刀,要殺要剮都得靠他,」梅長蘇的唇邊浮起瞭然的笑意:「看來你早就猜出我進京的目的了。」

    「是,我想我能猜的出來,」蒙摯眸中憂慮重重,「可太子與譽王,你折斷一個還容易,兩人一起除掉就難了。無論如何,陛下總得留一個啊!」

    「那可不一定。」梅長蘇冷笑道,「皇上又不是只有這兩個兒子。」

    蒙摯大概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除太子和譽王外會有其他人繼承皇位的可能性,表情極是震驚:「你……你想扶持靖王?」

    「有什麼不可以嗎?」

    「我知道你和靖王感情好,我也不低看他的能力。說實在的,他的那些不利條件也不算什麼,不過就是母親位低,一向不受皇上重視罷了,這些以後多表現一下就可以改變的。但最關鍵的是,靖王天性不善權謀,也很厭惡權位紛爭,可奪嫡是何等凶險的事,他這樣的性情,怎麼敵得過心狠手辣,實力雄厚的太子與譽王?!」

    梅長蘇拔弄著茶盅的蓋碗,面無表情地道:「他天性不善權謀,這又有何妨,不是還有我嗎?那些陰暗的,沾滿血腥的事我來做好了,為了讓惡貫滿盈的人倒下,即使讓我去朝無辜者的心上扎刀也沒有關係,雖然我也會因此而難過,但當一個人的痛苦曾經超越過極限的時候,這種程度的難過就是可以忍耐的了……」

    這一番話說的雖然陰狠,但卻帶著一種無法掩蓋住的悲涼與淒楚,蒙摯呆呆地看著他的臉,突然覺得心中一陣陣難忍的疼痛,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氣,低低地問道:「那靖王……他肯答應嗎?」

    「為什麼不呢?他對太子和譽王的恨跟我是一樣深的,何況還有一個皇位在那兒等著呢。皇位的吸引力是巨大的,沒有幾個人能夠抵抗得住,就連景琰也一樣……」

    「這不可能!」蒙摯一掌擊在桌面上,「他天性厭惡紛爭,難道你天生就喜歡?靖王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狠心,他難道就不知道心疼你嗎?」

    「蒙大哥,」梅長蘇淡淡地一笑,「你忘了,景琰並不知道是我……我已經死了,我已經是他心上的一道傷疤……那個威脅和利誘他踏上奪嫡之路的,不過是個名叫蘇哲的陌生人罷了,他有什麼好心疼的?」

    「啊,」蒙摯懊惱地叫了一聲,「對,他不知道……可你今天不是已經跟他見過面了嗎?你沒告訴他?他也沒能認出你?」

    「為什麼要告訴他呢?」梅長蘇面色雪白,目光卻十分冷靜,「無論曾經是怎樣一個天真無邪的朋友,從地獄歸來的人都會變成惡鬼,不僅他認不出來,連我自己,都已經認不出我自己了。」

    蒙摯緊緊握住雙手,用力到指節開始發白,想以此來抵消胸口那撕裂般的感覺。還記得十八歲那年的他,分手時燦爛明亮的微笑,和蘋果般紅潤健康的臉。十二年歲月如水而過,迅忽間恍然回首,竟已如前生。

    「小殊……」握著掌中的手,細瘦而蒼白,可以想像他掙扎活過來的過程,是怎樣的艱難,怎樣的痛苦。

    「你答應我,永遠不要告訴景琰,」梅長蘇望著窗外,目光迷離而又蒼茫,「那個和他一起長大,活潑又可愛的夥伴,和他身邊這個陰險毒辣,做起事來不擇手段的謀士,永遠都不是同一個人。這樣不是更好嗎?」

    「小殊……」

    「整個京城知道林殊歸來的人,只有你和太奶奶,我不希望再出現第三個人。蒙大哥,拜託你了。」

    「我你可以放心,可是太皇太后怎麼會知道呢?她近年來已經有些糊塗了啊。」

    「我也不知道她怎麼認出來的,明明已經面目全非了,可她看著我叫我『小殊』的時候,目光那麼溫暖,我可以確定她不是叫錯了名字……也許就是因為糊塗了吧,很多事情不記得,反而輕鬆。我只是她的小殊,我本來就該出現在她身邊,所以她那麼高興,一點都不驚訝。」

    蒙摯微微有些不安,「太皇太后不會說出去吧。」

    「不會,」梅長蘇靜靜地道,「再說她現在無論說什麼,都已經沒有人會認真去聽了。」

    「唉……」蒙摯長歎一聲,「這倒也是。」

    梅長蘇端起茶碗淺淺啜了一聲,默然片刻,徐徐問道:「蒙大哥,既然你今天來了,我剛好有個問題想問你……」

    「你儘管問。」

    「這些年,我們私下聯絡已有多次,你為什麼從來都沒告訴過我,景禹哥哥有個遺腹子?」

    「你說什麼?」蒙摯大吃一驚,差點忍不住跳了起來,「祁王殿下有孩子?!」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20
發表於 2015-12-29 12:58:2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你說什麼?」蒙摯大吃一驚,差點忍不住跳了起來,「祁王殿下有孩子?!」

    「連你都不知道?」梅長蘇有些意外,「景琰瞞得還真嚴實。不過這也難怪,如果有一絲風聲走露到太子或譽王耳中,庭生就沒命了……」

    「這個消息確實嗎?」蒙摯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祁王府男丁俱死,女眷全部罰沒入掖幽庭,略有點名分的人不到一年便被逼死殆盡,怎麼可能會有一個遺孤劫後餘生?」

    梅長蘇眸色深深,沉思了片刻道:「此中關節,我也無法推測出來。不過王妃嫂嫂聰慧善斷,秀童姐姐勇烈無雙,都是不讓鬚眉的女中英豪,而且當時情況混亂,被她們拚死保下了景禹哥哥一點血脈隱藏於掖幽庭中,這也不是絕不可能的事。看景琰關切庭生的樣子,應該是已經確認了那孩子的身份,不會錯的。」

    「容貌呢?長的象祁王嗎?」

    「這孩子從小受折磨,面黃肌瘦,看不大出。不過有時眉梢眼底,還是會帶出來一些景禹哥哥當年的影子來。」

    「靖王既然知道那是祁王遺孤,怎麼不多照看著點,讓那孩子受這些苦!」蒙摯忍不住抱怨道。

    「他也沒有辦法。無緣無故地過多關照一個小宮奴,難免會引人起疑。若是一不小心露了庭生的身份,太子和譽王怎肯平白放過?」

    「可是總不能就讓這孩子在掖幽庭那種地方呆著吧?」蒙摯激動地站起身來,在房間大踏步地走來走去,飛流從床上坐起來,冰冷的眼神警覺地盯著他。

    「飛流睡覺哦。」梅長蘇轉頭哄了一句,又對蒙摯道,「蒙大哥,你先坐下來再說。你著急,難道景琰和我不急麼?庭生是一定要救的,但必須是用萬無一失的法子,毫髮無傷地救出來才行。」

    「你已經有法子了嗎?」蒙摯急問道。

    「粗粗的想了一個,但細節我還要再推敲一二。這事情急不得,欲速則不達啊。」梅長蘇瞟了蒙摯一眼,挑了挑眉,「蒙大哥現在已是大梁首屈一指的高手,又身負禁衛重責。我遠在廊州都常聽人讚歎你沉穩峙重,心堅如鐵,怎麼今天如此沉不住氣?」

    蒙摯抓抓頭長歎一聲,道:「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換了別的場合,讓我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根本不是難事,可現在跟你說著話,就好像又回到了年輕時候那般魯莽冒進……你還記得葫蘆谷之戰嗎?若不是祁王殿下三道親筆金令勒住了我的馬韁,只怕早就落進了敵方陷阱。葫蘆谷若是失守,令尊大人一定會把我的頭揪下來使勁兒踢的。」

    「父親當時確是信不過你,不過後來他也曾說過,若論識人之明,他比不上祁王,祁王能通過一場演武就在萬千將士中獨獨挑出一個並不是優勝者的你來,這份眼力他就做不到……」

    「可若論起用兵的厲辣精妙,誰又比得過令尊呢?當年赤焰軍所到之處,什麼樣的鐵軍不戰慄三分?」談起舊事,蒙摯只覺多年沉寂的豪氣上湧,只恨面前無酒,唯有抄起茶碗灌了一大口,感慨道:「可恨我沒多久就被強行調離了赤焰軍,若是能多在祁王和令尊麾下磨礪幾年,只怕現在的進益還不止這樣。」

    梅長蘇幽幽歎道:「有失必有得吧,若你沒有調離赤焰軍,且不說十二年前的那場劫難你躲不躲得過,單憑你赤焰舊部這個身份,禁軍統領的位置都不可能會是你的。」

    被他這一提,蒙摯立即想到了另外的事,不由牙根咬緊,恨恨道:「那也不盡然。現在朝中不就有一個赤焰舊部榮寵至極,全身都罩著『朝廷柱石』的光環麼?」

    梅長蘇放在桌上的手一顫,隨即又穩住,指尖用力按在紅漆桌面上,彷彿要按出幾個印子來。

    「這些年對他虛與委蛇,維持著表面的交好,真讓人難受死了。」蒙摯長長地吐著氣,如同要吐盡心頭的鬱悶,「還有你,為什麼要住進這裡來?」

    「為了安全。」梅長蘇淡淡道。

    「什麼?這裡還安全?」

    「至少可以免除掉很多的麻煩。」梅長蘇語聲如冰,寒意徹骨,「利用那三個年輕人進京,可以很快就接觸到朝廷中樞的要人們。這總比接受太子或譽王的召喚成為幕僚,縛手縛腳地來到金陵要好得多。」

    蒙摯想了想,贊同地點了點頭,不過看著梅長蘇繃得緊緊的臉龐,他直覺地迴避繼續深入這個話題,而是問起了另外一件事:「你對霓凰郡主這次招親有什麼看法?」

    「雲南穆府是國家南方屏障,郡主又是為國多年辛苦耽擱了青春,只盼她這次能找到可以真心相愛的人,其他的都不重要。」

    「你知道嗎,太子和譽王都派了得力的手下參與角逐,若是他們中有一個人成功了,你的事情可就難辦多了。」

    「郡主胸襟智慧遠勝於我,倒也用不著我為她操這個心。只是大渝和北燕明知很難成功還要前來求親,一定備有後手,你可要多注意一下。」

    「嗯!」

    「時辰不早,你也該回去了。救庭生的計劃一旦籌劃成熟,會請你相助完成的。衛錚那邊,也要麻煩你盯著他們出城,而且絕不許再回來。」

    蒙摯應諾著站起身來,剛向外邁出步子,又不捨地停住,轉回頭凝望著梅長蘇,目中無惜疼惜,心裡卻又明白自己能做的事情實在有限,胸中一陣陣難過壓抑不住,想也不想地伸出手臂,重重地抱了他一下。

    床帳微動,飛流閃電般射出,立掌為刃,直向蒙摯咽喉處切去,被他退步避開後,立即扭身翻起,連珠般又攻出狠辣的幾招。

    「飛流!」梅長蘇急忙從中拉阻,「大叔是向我道別,不是在欺負我,飛流不生氣哦……」

    「飛流不許!」少年冰寒面容上散發著怒氣。

    「好好好,以後不這樣了。」梅長蘇歉意地向蒙摯一笑,「對不起了蒙大哥,我家飛流一向都是這樣的。」

    「沒關係,這孩子如此維護你,我還很高興呢。」蒙摯朝飛流露出善意的笑容,「你要好好保護他哦。」

    飛流不理他,仍是牢牢地守在他的蘇哥哥旁邊,一步也不動。

    「那我先走了,」蒙摯又深深地望了梅長蘇一眼,低聲道,「小殊,你要保重身體,千萬不許出事,知道嗎?」

    梅長蘇眼眶一熱,忙忍了下去,無言地點了點頭。

    飛流瞪著蒙摯,雖然還是沒什麼表情,但從眼睛裡能明顯地看出來他很不耐煩,等蒙摯飄然躍過窗台消失後,他立即就去把窗戶緊緊關住。

    「怎麼?我們飛流不喜歡大叔?」梅長蘇柔聲逗著他。

    「不喜歡!」

    「為什麼?」

    「飛流打不過!」

    「沒關係,」梅長蘇揉著他的頭髮,「我們飛流還小呢,等你長到大叔這個年紀時,就一定能打得過了。」

    飛流面容未變,但眸中立即流露出歡喜之色。梅長蘇牽住他的手,親自送他到床上躺下,為他蓋好被子,輕輕地哼著軟軟的歌謠,一直到他安靜地閉上眼睛後,才悄悄離開,自行就寢。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8 19:29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