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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桐華 -【曾許諾.殤】《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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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08:3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書名】:曾許諾.殤

【作者】:桐華

【內容簡介】:      

  《曾許諾》系列完美終結篇,諾言為誰而許,愛,因誰而殤!

      延續上冊熱銷狂潮,「山經海紀」書系第一部《曾許諾》系列終結篇——《曾許諾.殤》傾情面世。信任與誤解,熱愛與仇恨,數千年的恩怨緣起,將一一揭曉,英雄兒女,愛恨糾纏,戰場征伐,蕩氣迴腸,極致上演。

      兩百年,許多人、事已被遺忘,曾經的愛恨情仇也成了傳說,卻也有人堅守著回憶不肯忘記。阿珩死後兩百年,日出之地湯谷出現了一顆魔珠,這顆魔珠,竟是阿珩的化身。青陽將魔珠帶回軒轅,試圖喚醒它,卻發現魔珠擁有吞噬血脈至親靈力的力量,黃帝大怒之下布下滅魔陣,要毀掉魔珠。蚩尤不顧性命,闖入滅魔陣救出了阿珩,然而復生的阿珩,卻不再記得過往。在試圖喚醒阿珩記憶的過程中,阿珩卻對他再沒有信任,而少昊也對當初與阿珩定下的假夫妻盟約感到後悔。在諾奈與雲桑之間,出現了一個叫泣女的侍女,在諾奈身邊默默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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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09: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不思量,自難忘

      白雲蒼狗,世事無常,悠悠時光看似漫長,不過是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曾經鮮衣怒馬的少年,已臥黃土隴中,曾經容顏如花的少女,已是枯骨一堆,那些恩恩怨怨的悲歡離合,都只變成了街角巷尾人們打發閒暇的故事,即使最跌宕起伏的傳奇,在一年又一年的時光中,也漸漸失去了色彩,消抿於風中。只有那山坡上的野花爛漫無主,自開自落,自芳自華,年年歲歲、歲歲年年都絢爛繽紛。

      這一年是八世炎帝榆罔登基後的第二百零三年,大荒的人早已經忘記了七世炎帝,神農氏遍嚐百草、毒發身亡的故事只變成了一個似真似幻的傳說。

      軒轅國的都城軒轅城,位於軒轅山的東南,被高低起伏的群山環繞,建城只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城池並不大,可規劃整齊,小而精緻,又因為是一座山城,易守難攻。

      在軒轅城的酒肆中,一個背著三弦,一臉苦相的六十來歲的老頭,賠著笑,一桌又一桌地問:「客官聽個曲子嗎?」

      酒客們抬起頭看他一眼,都嫌棄地擺擺手。

      靠窗的桌上坐著一個神情冷漠的紅袍男子,身形偉岸,五官剛硬,面容卻有一種病態的蒼白,不過二十來歲,兩鬢已經斑白,滿是風塵滄桑。

      「客官聽支曲子吧,故事也行。」

      男子凝視著窗外,頭未回,只隨手給老頭扔了一串錢,揮手讓他離去。

      一個胖胖的商賈見狀,忙說:「喂,老頭,錢都收了,給我們講段故事。」

      「不知客官想聽什麼?」

      「隨便講,好聽就成。」

      老頭坐下,彈撥了幾下三弦,清了清嗓子,「那小老兒就講一段蟠桃宴的故事。傳說在很久以前,玉山的王母每三十年舉行一次蟠桃宴,可以吃蟠桃,飲玉髓,臨走還有寶物相贈,可謂天下盛事。王母邀請的都是神族、妖族、人族的大英雄,玉山又高萬仞,一般人根本上不去,我們這些普通人只能聽一聽故事。」

      酒肆裡的客人們都停下了筷子,看著老頭,胖商賈很權威地說:「的確如此,我聽太爺爺說過。太爺爺幼時曾見過神族,是神族的朋友親口告訴他的。可惜後來王母不再舉行蟠桃宴,要不然說不定他還能拜託他神族的朋友幫他偷個蟠桃,他也就不用那麼早死了。」商賈好似覺得自己說了很好笑的話,哈哈大笑起來。

      眾酒客七嘴八舌地問:「王母後來為什麼不舉行蟠桃宴了?」

      老頭捋了捋山羊鬍子,說道:「兩百多年前,神族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神農族的七世炎帝仙逝,八世炎帝榆罔在督國大將軍蚩尤(ChiYou)的輔助下登基。據說炎帝仙逝的消息傳到玉山,連蒼天都舍不得讓炎帝走,四季如春的玉山竟然下起了鵝毛大雪,整個玉山變得銀白一片,千年不謝的桃花全部凋零,沒有了桃花自然結不出蟠桃,沒有了蟠桃,這蟠桃盛宴自然那也就取消了。」

      酒客們欷歔感嘆:「玉山飛雪,看來那個炎帝真是個好人。」

      胖商賈卻說:「有什麼好的?就是因為他害得大家都沒了蟠桃吃,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玉山上的桃樹才能又結蟠桃。老頭兒,再講一段。」

      老頭倒不計較,撥著三弦,思量了一會兒,徐徐開口:「那小老兒就再講一段神農族和軒轅族的秘聞。神農和軒轅自從兩百多年前開戰,一直打到今天,戰事連綿,雙方互有死傷,軒轅族的三王子戰死,神農族的祝融重傷,至今仍在閉關修養中。」

      胖商賈不耐煩地說:「這算什麼秘聞?天下皆知的事情!」

      老頭不慌不忙地道:「可是據小老兒所知,祝融重傷是另有原因。」

      「老頭說道!別賣關子!究竟是誰傷了祝融?」酒客們聽得入神,頻頻催促。

      老頭笑呵呵地說:「祝融其實不是被軒轅族所傷,而是被后土所傷。」

      「什麼?」

      眾人驚叫連連,老頭很滿意這個效果,不慌不忙地撥著琴絃,「具體原因,小老兒一不清楚,只知道在兩百年前,后土突然孤身一人闖入了祝融大軍駐紮的營地,重傷祝融,祝融的靈體差點被打散,以至於休養了兩百多年還沒好。」

      「那炎帝能答應嗎?祝融的家人只怕要恨死后土了,肯定要炎帝嚴懲后土。」

      「祝融的家人其實應該謝謝后土。」

      「老頭,你老糊塗了吧?都快把人打死了,還要感謝他?」

      老頭子嘿嘿一笑,「如果祝融不是被后土打成重傷,借此機會進入了神農山的古陣中療傷,只怕他要麼已經被蚩尤殺死,要麼就被昌意和昌僕率領的若水精兵暗殺。小老兒聽說,祝融重傷被封入秘陣後,蚩尤仍不肯罷休,發瘋一般攻擊古陣,想要衝進去殺了祝融,炎帝調遣了幾百神將都無法攔阻。後來炎帝苦求蚩尤,好像是因為破壞了古陣就會損毀歷代炎帝的陵墓,蚩尤才念在和前代炎帝的師徒情意,暫時作罷。還有人說,昌意和昌僕帶了一隊若水精兵夜襲神農,來無蹤去無影,一夜之間暗殺了神農族十八名神將,以至於整個神農人心惶惶,神族將士們日夜不敢闔眼,生怕今日閉眼,明日就再沒機會睜開。」

      酒客們大笑,紛紛搖頭,「老頭兒為了騙酒錢開始亂編了,我們軒轅的四王子是大荒中出了名的好脾氣。」

      胖商賈忽然說:「聽我太爺爺說,當年神族中曾暗裡謠傳軒轅王姬被神農族的人害死了。」

      酒客不屑地反問:「那現在高辛的大王子是誰?人家不是好好地在五神山嗎?」

      胖商賈不好意思地笑,「所以說是謠傳啊!」

      一位有幾分見識的高辛酒客問道:「姑且不提昌意刺殺祝融是否真有其事,蚩尤雖然暴虐兇殘,卻絕不是個瘋子,他又是為什麼要殺祝融?為什麼連炎帝都無法勸阻?」

      酒肆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靜,眾人一直在可以忽略蚩尤這個等同於死亡的名字,心底去又帶著恐懼的好奇。

      一個剛跟隨父親跑船的高辛國少年初生牛犢不怕虎,說道:「老爺爺,您給我們講段蚩尤的故事吧!」

      老頭對少年點點頭,輕撥著三絃琴,調子叮叮咚咚,很是歡快,「諸位聽說過神農的九黎族嗎?」

      少年說:「我知道!出英雄的氏族,神農國的好幾個猛將都是九黎族人,蚩尤就是九黎族的。」語氣中隱含敬仰畏懼。

      老頭彈著三弦,「六百多年前,九黎被叫做九夷,是賤民,男子生而為奴,女子生而為婢,因為低賤,連服侍神族的資格都沒有,只能供人族驅使。」

      酒客們都難以置信地瞪著老頭,英雄輩出的九黎是賤民?

      老頭眯著眼睛,似在回憶,「這般的狀況直到蚩尤出現才改變,傳說他和神族打了上百年,逼迫神族取消了九黎的賤籍。前代炎帝十分仁厚,不但沒有怪罪蚩尤,反而收了他做徒弟,如今的炎帝登基時,蚩尤受封督國大將軍,但那個時候神農國內的大小神族都不服他,都把他當笑話,常背後辱罵他,甚至說他活不過三年。可這兩百年來,他們在蚩尤面前漸漸變得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橫死……」

      老頭停住了,眼中暗含畏懼,只是撥著三弦,樂聲淒婉哀傷,酒客們也難得的不催促,一個個都沉默著。幾個神農族的人更是面色發白,眼中隱有恐懼。

      半晌後,老頭蒼涼的聲音才響起,「由於蚩尤和神農的貴族一直不和,兩派鬥爭激烈,蚩尤用血腥手段消滅異己,改革朝政,神農國有八十七戶被滅門,神族、人族、妖族無一倖免,受極刑而死的就有五千三百九十六人!據說神農的大王姬云桑本來站在蚩尤一方,在蚩尤勢弱時,曾對蚩尤百般袒護,可畢竟她也是貴族,無法接受蚩尤的酷厲手段,企圖聯合后土壓制蚩尤。蚩尤察覺後,竟然一點不念舊情,把王姬的心腹一一誅殺,逼大王姬在紫金頂上當眾發下毒誓,不再幹預朝政,否則日後屍骨無存。」

      老頭欷歔感嘆:「蚩尤此人可謂真正冷血無情,被神農諸侯視作惡魔,不過他在民間倒不全是惡名,大概因為他肯以禮相待那些賤民草寇,少年兒郎們不但不怕他,反而都把他視作大英雄,希望有朝一日能像蚩尤手下的將軍們一般,憑一身才華建功立業、名震大荒。」

      高辛的少年用力點頭,興奮地說:「如果高辛有個蚩尤就好了,我就不用跟著父親跑船,也許可以去朝堂內謀個一官半職,領兵出征。」

      少年的父親咳嗽了幾聲,低聲斥責:「胡說什麼?我們的身份……不要痴心妄想!」

      少年深色沮喪,可畢竟是少年人,一瞬後,又興高采烈地說道:「有一次我們一群朋友爭論蚩尤、少昊、青陽誰更厲害,吵得差點打起來,賣酒的大娘打趣說,『三句話就可以講盡大荒的三位英雄——少年們都想做蚩尤,少女們都想嫁少昊,父母們都想有個青陽做兒子』。」

      酒客們想了想,覺得竟是十分貼切。哪個少年不張狂,誰不想和蚩尤一樣封侯拜將、縱馬山河、肆意妄為?哪個少女不懷春,誰不想有個少昊一樣的夫婿,風華絕代、名重天下、情深意重?哪對父母不渴望兒子青陽一樣出息能幹、恭敬孝順?

      老頭捋了把山羊鬍,含笑道:「不管神農人對蚩尤是贊是罵,反正現如今蚩尤掌握了神農國一半的軍隊,他哼一聲,整個神農都要顫一顫,可謂真正的督國大將軍。」

      酒肆的老闆搖搖頭,長嘆一聲,「蚩尤的軍隊就是我們軒轅的噩夢。」

      酒肆裡剛剛輕鬆一點的氣氛又消失了,連胖商賈都無聲地嘆了口氣。

      少年不解,連連問:「為什麼?為什麼?」

      老頭的三絃琴聲高昂急促,好似黑云壓城,城池將破,逼得人心不安。琴聲中,老頭的聲音沉重壓抑,「蚩尤只親自和軒轅打了一仗。八十二年前的大時山之戰,軒轅族殺了蚩尤麾下的靖將軍,蚩尤率軍攻打大時山,宣佈要麼投降,要麼被屠城。可大荒人都知道軒轅士兵堅韌不拔、驍勇善戰,他們當然不肯降,與蚩尤死戰。城破後,蚩尤下令屠城。」

      老頭手抖了抖,樂聲忽停,在座的酒客多是軒轅國人,都聽說過此戰,低頭沉默著。

      寂靜中,老頭的聲音響起,「一次戰役!只一次戰役!十二萬人被殺!九萬多是平民!從此蚩尤的名字成為了軒轅百姓的噩夢!」

      酒肆中的酒客們都不說話,只高辛的少年還惦記著蚩尤要殺祝融的事情,「老爺爺,是因為蚩尤維護我們這樣的人,而祝融保護那些官老爺們,他才要殺祝融嗎?」

      老頭愣住,少年叫:「老爺爺?」

      「哦!」老頭子定了定心神,邊思量邊說道,「也許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祝融和蚩尤代表著不同人的利益,兩邊水火不相容,傳說中的秘聞只不過是個導火索。」

      「什麼秘聞?」少年緊張地問。

      老頭手放在嘴邊,刻意壓著聲音,卻又讓所有人都能聽到,「傳聞祝融殺了你們高辛的大王子妃,蚩尤是為她報仇。」

      少年失望地嚷:「老爺爺,你騙人!」

      酒客們哄堂大笑,因為蚩猶帶來的壓抑氣氛一掃而空。

      老頭子笑著朝眾位酒客行禮告退,「一段佐酒的故事而已,聽個樂子。」背起三絃琴,一邊走,一邊搖頭晃腦地哼唱:「真作假時假亦真,假作真時真亦假,真真假假皆是相,假假真真都是空……」走出酒肆,他隨意回頭,看清了窗邊的紅衣男子,霎時間驚得呆住。幾百年前,博父山下,那男子就是這個樣子,幾百年後依舊如此。他當年自負修為,看出了青衣女子來自神族,激她出手滅火,卻一點也沒看出男子有靈力,可見男子的靈力早已高深莫測。

      山羊鬍老頭轉身又進了酒肆,走到紅衣男子身邊,恭敬地行禮,「沒想到故人能重逢,那位西陵姑娘可還好?」

      紅衣男子沒有搭理他,手中的酒盅顫了一下,老頭又笑問:「小老兒當年眼拙了,敢問公子大名?」

      紅衣男子回頭,淡淡看著老頭,輕聲吐出兩個字:「蚩尤。」

      山羊鬍老頭踉蹌著後退,一屁股軟坐在地,駭得臉色慘白,呆了一霎,連三弦都顧不上撿,連滾帶爬地往外逃。酒肆裡的客人們縱聲大笑,「這老頭幾杯酒就喝醉了!」

      滿堂歡聲笑語,斯人獨坐。

      蚩尤端著半杯酒,凝望著西邊。正是日落時分,天際暈染著一層又一層的彩霞,橙紅靛藍紫,絢爛如煙,華美似錦,他眼中卻是千山暮雪,萬里寒云。

      他一口飲盡杯中酒,向外行去,等行到僻靜處,喚來逍遙,飛向九黎。

      今日是阿珩的忌辰,每年的這一天,他都會來虞淵一趟,祭奠完阿珩後再去九黎住一晚。

      逍遙的速度更快了,不過盞茶工夫,就到了九黎。

      蚩尤走進桃花林間的竹樓,默默地坐著,月色如水一般灑在竹台上,鳳尾竹聲瀟瀟,他左手的指間把玩著駐顏花,右手拎著一大龍竹筒的酒嘎,邊喝酒邊望著滿山坡的桃花。

      山中四月天,滿坡桃花開得云蒸霞蔚,繽紛絢爛,可桃花樹下,早沒了赴約的人。

      半醉半醒間,蚩尤踉踉蹌蹌地拿出幾百年前從玉山地宮盜出的盤古弓,用盡全力把靈力把弓拉滿,對著西方用力射出,沒有任何動靜。

      他已經拉了兩百年,這把號稱不管天上地下都能讓自己和所思之人相會的弓卻從來沒有發生作用。

      蚩尤不肯罷休,不停地拉著弓,卻怎麼拉都沒有反應。每一次都全力而射,即使蚩尤神力高強也禁受不住,無數次後,他精疲力竭,軟坐在地上。

      蚩尤舉起龍竹筒,將酒液嘩嘩地倒入口中。

      遠處有山歌遙遙傳來:

      送哥送到窗戶前,打開窗戶望青天,天上也有圓圓月,地上怎物月月圓?

      勸哥不要昧良心,一更起風二更息,寅時下雨卯時晴,翻起臉來不認人!

      蚩尤手裡的龍竹酒筒掉到地上,他不自禁地凝神聽著,歌聲卻消失了。

      「阿珩!」

      阿珩,是你在責怪我嗎?他躍下竹樓,踩著月色,踉踉蹌蹌地向著山澗深處走去。

      越往山中走,桃樹越多,落花繽紛,幾如下雨。朵朵片片,落在肩頭臉上,沒有打濕人衣,卻打濕了人心。

      「阿珩,阿珩,你在哪裡?」

      蚩尤不停地叫著,可無論他怎麼呼喚,桃花樹下都空無一人。

      只有,冷風吹得桃花雨一時急、一時緩,紛紛揚揚,落個不停,猶如女子傷心的淚。

      蚩尤的酒漸漸醒了,阿珩永不會來了。

      他痴痴而立,凝視著眼前的桃樹,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在何處?

      月光從花影中灑下,照得樹幹泛白,蚩尤緩緩走近,卻看見樹幹上密密麻麻寫著「蚩尤」二字。

      阿珩離去後第二年的跳花節,他穿著她為他做的紅袍,在桃花樹下等待通宵,醉臥在殘花落蕊中,悲痛中竟然遷怒桃樹,舉掌正要將樹毀掉,無意中瞥到樹幹上密密麻麻都是小字,凝神細看,竟然是無數個「蚩尤」。

      玉山六十年的書信往來,他一眼認出是阿珩的字跡,看到熟悉字跡的剎那,他的心臟猶如被尖刀刺中,窒息地抽痛,字跡猶存,人卻已不在。

      滿樹深深淺淺的蚩尤,都是她等待的焦灼和無望。

      足足幾百個蚩尤,一筆一畫都是情,一刻一痕都是傷,她當日究竟等了多久?又是懷著怎樣的絕望而離去?

      蚩尤閉起了眼睛,手沿著字跡一遍遍摸索著,似乎想穿透兩百多年的光陰告訴那個兩百多年前站在樹下的女子——他的痛苦和相思。

      一遍又一遍摸著,掌心滾燙,卻溫暖不了冰冷的字。

      蚩尤的手摸到一行小字,身子抖了一下,神色痛苦,明明早把話銘刻在心,卻好似要懲罰自己,反倒更用心地去辨認一個個字。

      是一行用玉簪子劃出的小字,潦草零亂,可見寫字時阿珩的傷心憤怒。

      「既不守諾,何必許諾?」

      阿珩從未失約,失約的一直是他!

      她信他、愛他、護他;他卻疑她、恨她、傷她!

      蚩尤眼前無比清晰地浮現出阿珩的音容笑貌,她半嗔半怒地盯著他。

      蚩尤臉貼在樹幹,淚濕雙眸,幾難自持。

      他像山中的每隻公獸一樣,在擇定了配偶後,把最美的鮮花和最好吃的野果獻給她,甚至不惜為了保護她而戰死,可愛愈重,忌愈深,他害怕阿珩要的不是這些,擔心阿珩不懂得他緊張地捧上的鮮花和野果是什麼,會辜負他,卻不料她比他更懂得一朵鮮花、一個野果的意義,她看到了他的心,也珍視他的心。

      最終,竟是他辜負了她。

      蚩尤的手緊緊摁著她寫的字,似乎還想感受她指尖的溫暖、發間的清香。可是,沒有絲毫她的氣息。

      兩百年!她已經死了兩百年了!

      蚩尤強壓著的淚意終是湧出了眼眶,滴落在桃花樹幹上,洇濕了斑斑駁駁的「蚩尤」。即使傾倒五湖四海、尋遍八六合,他都無法再彌補她一絲一毫。

      萬里之外,日出之地——湯谷。

      不同於日落之地虞淵,終年黑霧瀰漫,湯谷的色彩清新明亮。向東而去,碧波一望無際,隨著隨風輕輕蕩漾,九株巨大的扶桑樹(註:扶桑,長於日出之地湯谷的神樹。《楚辭.九歌.東君》:「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王逸註:「日出,下浴於湯谷,上拂其扶桑,愛始而登,照耀四方。」)長在水波中央,樹冠比山還大,枝頭開滿了火紅的扶桑花,遠遠望去,就像一片碧綠上浮著一團團紅云。

      在碧綠和火紅間,突兀地有一點白色、一抹藍色。

      白衣男子坐在扶桑樹幹上,撫著琴,猶之惠風,荏苒在衣。藍衫男子舞著劍,行神如空,行氣如虹,片片雪花從他的劍端流瀉出,身周冰雪瀰漫,而他的面容比冰雪更冰冷。

      這兩個男子就是名滿大荒的少昊和青陽。

      隨著劍勢,雪花越飄越急,溫度越來越低。

      一套劍舞完,少昊立即跳起,急急去拿酒罈,往琉璃杯中斟了半杯,喝了一口後,連聲稱讚:「好,冰鎮得恰到好處!」說著,把另一杯葡萄酒遞給了青陽。

      青陽喝了一口後,淡淡說:「多了一點澀味,回味後反添一段餘香,你釀酒的技藝越發高明了。」

      少昊很滿意,「別人都沒喝出,若論品酒,你若排第二,無人敢排第一。」

      「我連在軒轅家都排不了第一,阿珩才……」青陽頓了頓,淡然自若地接著說完,「阿珩自小嗜酒,別人花費時間練功時,她就琢磨著如何偷酒了,舌頭被養得刁鑽靈敏。」

      少昊的笑容也是一滯,沉默地給他斟滿酒,青陽一口飲盡。

      青陽問:「你父王最近有什麼反應嗎?」

      「大荒的流言都傳了兩百多年,我父王會不知道真相嗎?他肯定早知道承華殿的王子妃是個假的了。」

      「那你想怎麼樣?」

      「他不問,我就裝糊塗唄!」

      「你想裝糊塗,你那一群能幹的弟弟容不得你裝糊塗,遲早會鬧出事情,中容不是已經試探過好幾次了?王子妃纏綿病榻兩百年,終究不是什麼好事。」

      少昊笑道:「你怎麼糊塗了?只要父王還打算和軒轅結盟,父王就不會讓他們捅婁子,即使那是個假的,也不會出任何差錯,等父王覺得軒轅沒價值了,即使是真的,也處處都是差錯。」

      青陽說:「我聽說俊后在說服俊帝立神農族的女子為宴龍的正妃。」

      少昊搖晃著手中的酒杯,笑著說:「我父王比較感情用事,因為當年登基的事情,對神農一直心懷芥蒂,還沒答應王后的要求,你要不想高辛和神農走近,反正你的正妃之位還空著,主動給榆罔示好,求娶神農族的王姬。云桑已經心有所屬,你怕是娶不到了,還有個沐槿。」

      青陽苦笑,「你想讓我兄弟反目?我父親都拿昌意那塊榆木疙瘩一點辦法沒有。」自從阿珩死後,昌意至今都不和青陽說話,而且對黃帝明言,除非榆罔殺了祝融和蚩尤,否則休想他會和神農族和平共處。黃帝費盡心機才收服了若水,如今卻根本不敢派弱水的勇士上戰場。

      少昊嘆道:「老實人發起脾氣來是一根筋,你父王縱然心有七竅,碰上了一根筋的昌意一點辦法都沒有!」

      青陽拎起酒罈開始猛灌酒,今日又是小妹的忌辰,似乎只有酩酊大醉才能緩解一切。

      少昊想勸卻無從勸起,自從阿珩死後,青陽已經從愛酒變成了酗酒。少昊默默看著青陽,忽而想起了兩千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到青陽時的情景。

      那是一個炙熱的夏日午後,他坐在院中的槐樹蔭下納涼。

      青陽嘴裡嚼著根青草,肩上扛著把破劍,大搖大擺地走進打鐵鋪,笑得比陽光更燦爛,嘻嘻哈哈地對他說:「兄弟,聽說你是這附近最好的打鐵匠,幫我修好這把劍,我請你喝酒!」

      他眯著眼睛看青陽,不明白這世間怎麼能有這麼肆無忌憚、熱情爽朗的燦爛笑容,那一瞬,他甚至有些嫉妒這個少年。

      他幫青陽修好了劍,青陽請他喝了最劣質的酒,是他一輩子喝過的最難喝的酒。當時他的一輩子才幾百年,還不懂人生中沒有最,只有更。

      也許是因為他修劍的技術好,也許是因為他好糊弄,修劍不用付錢,幾杯濁酒就可以打發,青陽總是來找他修劍,後來不知道怎麼的就變成了:青陽來找他修劍,他請青陽喝酒,臨走前再附送青陽一套衣服、一壺酒。

      青陽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他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只有給他拉風箱的二憨子覺得青陽在佔他便宜,提醒老闆要小心。

      在他五百歲,也就是他的母親亡故五百週年時,父親又迎娶了兩個妃子,同時立宴龍的母親大常曦氏為正妃,他被傳召回去參加冊妃大典。他去了,從頭笑到尾,笑得比宴龍都開心。

      當天晚上他駕馭著玄鳥一直往北飛,去追那顆最北的星星。幼時,每當他哭嚷著「要娘」時,乳娘就會攬著他,指著最北面的星星對他說:「看到了嗎?那就是你的娘親,她一直看著你呢!」

      玄鳥不知道飛了多久,直到他靈力枯竭,才落下。

      極北之地,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連陽光都畏懼地躲開,他一人踽踽獨行,不知道該走向哪裡,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不甘心什麼。

      風雪漫天而下,世界冰寒徹骨,漆黑中,他迷失了方向,靈力已經耗盡,唯一知道的就是不能停,停下就是死,必須一直走。並不覺得恐懼,因為從小到大,他就是這麼一路走過來的。可是,真孤單啊,好像這個世界只剩下了他一個。

      正當他覺得風雪永遠不會停,漆黑無邊無際,路永遠走不到盡頭,想躺倒休息時,一點光閃爍在風雪中。他搖搖晃晃地掙扎過去,青陽全身上下裹著毛茸茸的獸皮,探著半個腦袋嘻嘻笑著說:「進來喝酒,風雪連天射冰狐,篝火熊熊喝美酒。」

      美酒個頭!是比上次更難喝的劣酒,可他覺得很酣暢淋漓。

      他沒有問青陽為何在此,青陽也沒有說,不過在那天晚上,他告訴青陽,「我的姓氏是高辛。」雖然他知道青陽已經知道,要不然人不會在這裡。

      青陽嘴裡塞滿狐狸肉,一邊不停地嚼,一邊嘟嘟囔囔地說:「我的姓氏是軒轅。」翹著油膩的大拇指,很得意地指指自己,「我,軒轅青陽!」

      令大荒色變的姓氏——高辛,在青陽眼裡無足輕重,只不過是一個和他的軒轅同等重量的標誌。

      少昊的心情剎那粲然,縱聲大笑,漫天暴風雪只不過是成就了他們的一場豪醉。當時,他們倆都不知道,千年後,軒轅真的和高辛變成了同等重量。

      幾百年後,軒轅族逐漸從一個默默無名的小神變成了最強大的神族之一,而他的父親即將從王子變成俊帝。神農十萬大軍兵臨城下,他隻身仗劍擋在城上,連挑神農六十員大將,可神農仍然不肯退兵,而身後是已經生了異心的高辛軍隊。深夜,他正在偷偷療傷,青陽持劍而來,穿著和他一摸一樣的衣袍,得意地笑著說:「怎麼樣?是不是挺像?從現在開始,我也是高辛少昊。」

      第二日,神農大軍驚恐地發現高辛少昊就像一個靈力永不會枯竭的戰神,他們自以為可以耗盡他靈力的車輪戰根本不管用。那一日,少昊連敗百人。第三日,當高辛少昊站在城頭,彈著長劍笑問「誰還想與我一戰」,靈氣充盈,絲毫不像是已經苦戰了兩日的人,神農軍心潰散,最驍勇的勇士也不敢上前應答。

      當日夜裡,神農大軍趁夜撤退,高辛軍隊見勢頭不對,把企圖反叛的將軍擒下,獻給了少昊。

      兩個遍體鱗傷的人跌跌撞撞地衝進一個破落的酒館,一邊喝酒,一邊大笑。

      青陽喝得暈暈乎乎時,向少昊炫耀自己有弟弟了,吹噓自己的弟弟長得是多麼多麼俊俏,又是多麼多麼聰明。

      少昊大著舌頭說,天下嬰兒都一樣。青陽惱了,抓著他往回飛,溜進家裡把嬰兒抱出來,非要他承認這是天下最俊俏聰明的孩子。少昊不記得自己究竟有沒有說,反正他們倆抱著嬰兒又去喝酒了。喝到最後,看到大街上兵來將往、雞飛狗跳,不明白怎麼了。酒店老闆唉聲嘆氣地說他們族長剛出聲幾個月的孩子丟了,真不知道哪個殺千刀的幹這麼缺德的事情。少昊和青陽嗤聲譏笑:「真沒用,連自己的兒子都會丟,來,咱們繼續喝酒!」

      喝著喝著,兩人面面相覷,總覺得哪裡好像不對,少昊看著籃子裡呼呼沉睡的嬰兒,捧著腦袋想了一會兒,說:「青陽,你爹好像就是族長!」

      青陽盯著嬰兒,皺眉沉思。醉酒多日的腦袋不太管用,還沒繞過彎子來。

      少昊摸著牆根偷偷溜出酒館,立即逃回了高辛,正好可以捧著宿醉的腦袋參加父親的登基大典。

      那段日子酣暢淋漓,在他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了一種叫「兄弟朋友」的東西,寂寞時可以飲酒打架,談笑中可以生死相酬,煩惱時可以傾吐心事……

      從俊帝繼位到現在已經兩千多年。

      兩千年中,軒轅族變成了左右大荒命運的三大神族之一,黃帝創建了軒轅國,登基為帝,可青陽的母親不再是黃帝唯一的女人。

      兩千年中,青陽有了兩個弟弟。他聽到過青陽激動地告訴他,云澤會叫他哥哥了,青陽十分偏愛云澤,他也是,把云澤看作自己的親弟,教他任何他想學的東西。云澤果真如青陽所說,是最俊俏聰慧的孩子,任何東西一學就會,而且還那麼懂事體貼,主動承擔起一切大哥不喜歡承擔的責任。

      兩千年中,他見證了云澤的死去,聽到青陽痛苦地嘶嚎,也看到了嫘祖(LeiZu)的地位和性命都岌岌可危,漸漸地,青陽失去了臉上的笑容,心上的溫暖。

      那個扛著一把破劍,嚼著一根青草,走的搖搖晃晃,笑得讓人嫉妒的少年徹底消失了。

      幾個時辰,少昊和青陽喝掉了十幾罈美酒。

      少昊趴在扶桑枝上,伸手去撈水中的月亮,隨著枝條左搖右晃,突然,一個倒栽蔥掉了下去,撲通一聲就沒了蹤影。

      青陽仰躺在樹枝上,張開嘴,高高舉起酒罈,一面隨著枝條隨風擺動,一面將整罈酒倒進嘴裡。

      一整罈酒倒完,少昊仍沒上來,青陽拍著樹幹大叫:「少昊,你再不上來,我可就把酒全喝光了。」

      水面依舊沒有任何動靜,青陽正想跳下去撈少昊,少昊的腦袋浮出水面,青陽不客氣地一掌打過去,「你還沒醉死在水底啊?」

      少昊閃開,「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你來看看。」

      青陽看他的神色不想逗他,只得也跳下水,少昊在前面領路,兩人沿著扶桑樹幹一路下沉。湯谷的水很奇怪,別的水潭越往下越黑,它卻是越往下越亮,到後來,眼裡全是白得刺眼的光,什麼東西都看不見,再這麼沉下去,別說看東西了,眼睛不瞎就值得慶幸了。

      青陽正在納悶,突然覺得眼睛舒服了,一顆碧綠碧綠的珠子浮在一片白燦燦的光芒中,映得光線都柔和了。

      少昊說:「很奇怪吧?因為是日出之地,湯谷之水是天下至淨之水,乾淨到沒有任何生物能活在裡面,就是這九株上古神樹扶桑樹,世人以為生在湯谷,其實都是紮根在別處。」

      「嗯。」青陽雖然靈力高強,卻沒辦法像少昊那樣自如地在湯谷之水中說話。

      「這一百多年我雖沒有下過水,可宴龍他們之中肯定有人下過水,既然沒有人發現,那只能說明這東西不存在。」少昊皺著眉頭思索,「究竟從哪裡來的呢?湯谷是高辛禁地,想運這麼大顆珠子進來可不容易,更大的可能,這顆珠子是從下面漸漸浮上來的。」再往下就是他也無法進入,傳說中只有開天闢地的盤古去過,不過既然太陽從虞淵落,從湯谷升,那麼聖地湯谷和魔域虞淵肯定相遇。

      「不管……待……看一看……就知道了。」青陽的聲音雖然有靈力加持,可仍然被湯谷水吞掉了許多。

      少昊點點頭,他試著用靈力抬了一下,居然抬不動,青陽也加了一把力,兩人一起用靈力強行帶著「碧玉珠」向水面升去。

      等升到水面,少昊驚異地感嘆:「這什麼東西?天下間居然有東西需要咱們倆合力去抬,說出去都沒有人相信。」

      青陽低頭看著浮於水面的「碧玉珠」,剛才尚需要他和少昊合力抬起,此時,它卻好像浮萍一樣浮在水面上。

      青陽伸手去摸,觸手滾燙,少昊碰了一下,立即縮回了手。青陽卻不知道為什麼,只是覺得心裡有很溫柔的感覺,竟然捨不得離開。

      他心中一動,取劍在自己掌上割開一道血口,鮮血汩汩湧出,滴落在珠子上,一滴沒有掉下,全被珠子吸了進去。

      少昊見狀,也是心中一動,萌生了隱隱期待,心急跳起來。他從青陽手中拿過劍,舉起手掌,卻遲遲為割下,竟然在害怕期待落空。

      青陽不耐,催促道:「少昊!」

      少昊的手從劍刃上劃過,鮮血如血霧一般,噴灑在珠子上,順著珠子緩緩滑落,沒有被吸收一滴。

      青陽和少昊大喜,抬頭看著彼此。

      半晌後,青陽說道:「雖說虞淵會吞噬一切,可傳說盤古大帝追著太陽跳下虞淵後一路跑到了湯谷,你說阿珩會不會……」青陽再說不下去,只把流著血的手掌貼在珠子上,珠子立即吞噬著他的靈力和鮮血。短短一會兒,青陽的臉色就開始發白,少昊用力拉開他,「你瘋了?如果這真是來自虞淵的東西,還不知道是妖是魔!」

      青陽說:「它肯定和阿珩有關聯,我要帶它回去見父親和母親。」

      「我和你一起去。」

      青陽立即說:「不用,這是我們的家事。」

      少昊明白了,這一瞬,一切又回到現實,他是高辛少昊,青陽是軒轅青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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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09: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縱使相逢,應不識

      青陽把珠子帶回朝云峰,嫘祖立即派人去請黃帝。

      黃帝細細詢問清楚珠子的來歷,又看到珠子吞噬鮮血靈力的異狀,對嫘祖道:「我知道珩兒死後,你很難過,我也想要珩兒回來,可這不是珩兒,這只是虞淵結出的魔物,應該儘早銷毀,否則後患無窮。」

      嫘祖出身上古名門「四世家」,自然清楚魔物的可怕,她不停地撫摸著珠子,好一會兒方說道:「即使是魔物,也是珩兒變作的魔物,我不信她會連父母兄長都傷。」

      青陽和昌意都跪下,向黃帝磕頭懇求。

      黃帝無奈,只得同意嘗試一次,「如果這確實是害人的魔物,就必須要在它為禍世人前除掉。」否則讓世人知道他縱容魔物,會毀他名望,對他的王圖霸業不利。

      黃帝秘密傳召精善佈置陣法的知末,在朝云峰布下神陣,又命離朱和象罔兩個心腹守陣。

      黃帝、嫘祖,青陽、昌意同時把自己的靈血注入珠內。

      珠子像虞淵一樣貪婪,吞噬著一切,隨著他們注入的靈力和鮮血越多,它吞噬的力量越來越強大,黃帝察覺不對,當機立斷地切斷了自己和珠子間的聯繫,可嫘祖、青陽、昌意明明感覺自己像是要被虞淵吞噬掉一樣,仍不肯放棄。

      嫘祖的臉色迅速黯淡,就好似一株大樹正因失去水分而枯萎死亡,黃帝一面強行分開嫘祖和魔珠,一面高聲下令,切斷了陣法。

      昌意軟倒在地,雙目緊閉,臉黃如蠟,身子不停地打哆嗦,顯然靈體受了重創,守在陣法外的昌僕急忙撲過來,護住他的靈體。

      青陽臉色煞白,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他雖然神力高強,可正因為他覺得自己神力高強,又對阿珩的死心懷愧疚,所以剛才在輸入靈力和鮮血時,幾乎不管不顧地想多輸一點,一心想救活妹妹,受傷更重,若不是黃帝及時阻止。只怕他性命都難保。

      黃帝看到魔珠差點要害死兩個兒子,不禁勃然大怒,對離朱下令:「取出四象鏡,布滅魔陣,把這個魔物銷毀。」

      嫘祖身軟無力,拽著黃帝衣袖,哀聲請求:「不要!」

      黃帝看到嫘祖的樣子,心中一痛,說道:「你以為我不思念珩兒嗎?她可是我唯一的女兒,可這已經不是珩兒。青陽因為珩兒的死一直心懷愧疚,昌意又是個鑽牛角尖的性子,一日不除去珠子,他們二人勢必會想方設法喚醒珠子,今日有我和知末在,他們僥倖保住了一命,下次呢?我實不想再失去兩個兒子。難道你要因為一個已死的女兒再失去兩個兒子嗎?」

      嫘祖看到兩個重傷的兒子,知道黃帝所說都是實情,不能留魔珠,可又明明感知那是珩兒所化,不禁心如刀割,淚若雨下。黃帝知道嫘祖在知末等人心中很有影響力,怕待會兒嫘祖再行阻攔,便暗用靈力,讓嫘祖昏睡過去。

      黃帝命宮人將嫘祖、青陽、昌意都送回朝云殿。

      離朱來稟奏:「四象鏡已經取出,要佈陣嗎?」滅魔陣是盤古所創的殺陣,不論神魔,一入陣法就是死路,迄今為止沒有一個能活著走出滅魔陣。四象鏡是佈陣的神器,盤古仙逝後,四象鏡被西陵氏的先祖收藏,後來作為嫘祖的嫁妝,來到軒轅族。

      黃帝將手放在珠子上,他也能感受到珠子和他的血緣牽絆,遲遲沒有下令。

      離朱恭立一旁,靜靜等候。

      黃帝畢竟是殺伐一方的霸主,縱然心中不捨,卻絲毫不為私情左右,半晌後,對知末點了點頭。知末等領命而去,開始設置滅魔陣。

      老天似乎也感應到了一切,自開始佈陣,就天色陰沉,風雨交加,天際一直有雷聲轟隆隆地傳來。

      天靈地氣受四象鏡召喚匯聚而來,青陽和昌意心有所感,竟然同時醒了過來,看到外面天色黑沉,大雨如注,立即明白了一切,掙紮著想起來,可黃帝早料到他們會如此,派了神將守護,根本不允許他們走出屋子半步。

      昌意不顧傷勢,想強行闖出去,被兩個神將左右駕著,放回榻上,還用龍骨鏈條把他牢牢鎖住,昌意又氣又急,破口大罵,兩個神將嘴裡說著「殿下恕罪」,神色卻毫不遲疑,顯然黃帝早有嚴旨。

      青陽行動困難,又對黃帝更加瞭解,知道不可能闖出去,只是默默坐著,望著軒轅山頂——黑色的雷云越聚越厚,雷云後有金色的電光閃爍,只等陣法成時,雷電交擊,陣法自會引天火而下,五雷轟擊,將魔珠徹底毀滅。

      因為阿珩的死,昌意已經兩百年沒有和青陽說過話,此時無計可施,忍不住叫道:「大哥,你就看著小妹粉身碎骨嗎?我不管她是不是魔,我只知道她是我妹妹。」

      他話語剛落,昌僕提著兩個食盒,披著斗篷進來,她隨手把食盒扔到地上,趴在昌意身邊,低聲說道:「我已經調遣了若水精兵,一定會設法把珠子偷出來。」

      昌意心中一震,握住了昌僕的手,只覺心潮起伏,似有千言萬語,卻一句都說不出來。反抗黃帝是死罪,昌僕卻毫不計較後果,不惜用一族命運與黃帝對抗,但是他能自私地不顧昌僕和若水族嗎?

      昌僕完全知他所想,柔聲道:「忘記我們成婚之夜的誓言了嗎?夫妻一心,相守一世,生同衾、死同穴!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就是若水族的女兒,不管任何險境,我們若水族人永不背棄自己的族人!」

      昌意點了點頭,昌僕決然起身,就要衝進風雨中,青陽冷冷說道:「如果憑你們一群半妖的若水族就能破解軒轅族布下的滅魔陣,軒轅族也不會被大荒內尊稱為三大神族。你如今是一族之長,做事應該多動點腦子,別把送死當成是英勇!」

      昌意關心則亂,對青陽怒目而視,掙著這恨不得撲打過去,昌僕卻聽出青陽話外有話,「既然大哥覺得我們若水族不行,那大哥有什麼更好的法子?」

      青陽說道:「這個時候最應該去救阿珩的人不是你,你也沒那個能力。」

      昌意氣急,語出譏諷,對昌僕說道:「你乘我的坐騎去找蚩尤,把這個消息告訴蚩尤。」

      昌僕恍然大悟,兩百年來,她和昌意年年都去虞淵祭奠阿珩,年年都能看到虞淵外又多了幾株桃樹。頭幾年,昌意氣得全砍了,可蚩尤不聲不響地又種回去,昌意砍幾次,他種幾次,到後來昌意也不砍了,只冷笑著說我看他能種多久,卻沒想到蚩尤就這麼種了兩百年。

      青陽又道:「你讓朱萸立即通知少昊。」

      昌意想反對,青陽盯著他說道:「阿珩畢竟是少昊明媒正娶的妻子,救不救在他,如今的輕型卻必須讓他知道,何況多一個人多一分機會。」

      昌意沉默了一瞬,對昌僕點點頭,昌僕攏攏斗篷,衝進了漫天風雨裡。

      因為滅魔陣,軒轅山方圓百里都黑云密佈,傾盆大雨下個不停,在厚厚的雷云中,金色的閃電像無數條金蛇一般扭動閃耀,整個天空就好似墨色的布匹上繡著亂七八糟的金紋。

      風雨怒吼,掩蓋了一切聲音,卻有悲涼的歌聲穿破風雨,隱約傳來。

      哦也羅依喲

      你的眼為什麼緊閉

      不肯再看我

      若我讓你流淚

      請將我的眼剜去

      只要能令你的眼再次睜開

      哦也羅依喲

      你的心為什麼碎了

      不肯再憶我

      若我讓你悲傷

      請將我的心掏去

      只要能令你的心再次跳動

     ……

      蚩尤一襲耀眼的紅袍,腳踩大鵬,分開風雨,裂云而來。

      離朱上前,喝道:「來者止步,前方是軒轅族禁地。」

      蚩尤不看他,只對峰頂的黃帝朗聲道:「我是神農督國大將軍蚩尤,前幾日遺失了一顆心珠,晝夜難安,聽聞被黃帝拾得,特來求取,還望黃帝賜還,感激不盡。」

      離朱問:「不知大將軍如何證明珠子是你的?」

      蚩尤把珠子的大小、顏色說得清清楚楚,離朱啞口無言,象罔問黃帝:「要屬下帶兵把他驅趕走嗎?」

      黃帝搖頭,「蚩尤性子狂妄自大,剛才卻刻意強調自己是神農督國大將軍,用身份表明他可以調動神農軍隊,是警告我們如果敢動兵,他也會動兵,若我們不能證明珠子不是他的,反倒是他佔了理,偏偏我們還真沒辦法證明珠子不是他的。」家醜不外揚,黃帝連對離朱他們都未說明珠子的來歷,更不可能告訴世人魔珠是他的女兒所化。如果讓天下人知道他的女兒是魔,那將是對他威望的毀滅性打擊。

      象罔怒道:「打就打!誰會怕他?」大時山陣亡的將士多是象罔的屬下,他深恨蚩尤。

      黃帝盯著象罔,「你性子怎麼還這麼急?和你說過多少次牽一髮而動全身?小不忍則亂大謀!軒轅族的國力能和如今的神農族全面開戰嗎?」象罔低頭不語,黃帝想了想,冷冷道:「讓他知難而退吧!從古至今,沒有人能闖過滅魔陣,他若強求,倒正合我意,反正他死在陣裡,也和我們無關。」

      離朱明白了黃帝的心意,是想借滅魔陣除去蚩尤,於是對蚩尤道:「這個珠子吞人靈血,奪人性命,想來絕不是大將軍的心珠,現在滅魔陣已成,將軍可自行入內探視,一旦確定不是心珠,請速速退出,勿被魔物牽累己身。」

      離朱說完,眾人都推了下去。

      蚩尤提步向陣內走去。炎帝曾和他講過滅魔陣的威力,滅魔陣由上古神器四象鏡布成四個陣,意寓人生四象——死、生、幻、滅。陣法十分怪異,從古至今沒有一個人能闖過,無數高手不是瘋就是死,盤古曾笑言誰能闖過陣就把四象鏡賜給誰,後來西陵家一個沒有一點靈力的傻子誤入陣法,又莫名其妙地走出了陣法,盤古就把四象鏡送給了西陵氏的先祖。

      蚩尤踏入了滅魔陣的第一象——死鏡。

      二十四個巨石雕成的金甲神,怒目圓睜,金戈高舉,瞪著蚩尤。

      金甲神沒有血肉之軀,他們力大無窮,不會疲憊,不知疼痛,更不會畏懼,似乎沒有缺陷,可其實他們的優勢就是他們的缺陷——沒有血肉之軀,缺乏靈活機變。對蚩尤這般靈力充沛的頂尖高手而言,只要虛與委蛇,時間一長頂能發現金甲神招式中的破綻,可蚩尤心掛阿珩,不敢浪費時間,一出手就是全力,以硬碰硬,金甲神十分剛猛,蚩尤更剛猛,與二十四座巨石人打鬥,絲毫未落下風。

      但蚩尤漸漸發現,這些金甲神對任何靈力的攻擊都沒反應,水火不侵,刀劍不傷。

      天空中的雷云越發低了,蚩尤心中著急,下了狠心,就算死也要闖過去!

      當一個金甲神擊向他時,他不躲不閃,怒吼一聲,雙手與金甲神對擊。畢竟是肉身對抗石頭,縱是蚩尤,也血氣翻湧,他卻乘勢反握住金甲神的雙臂,一聲大喝,將金甲神的雙臂生生扭下,扔到地上,呸一聲吐盡口中殘血。

      「來啊!」

      蚩尤放聲大叫,用這最野蠻卻也最有效的方法對付每一個金甲神。

      一炷香後,二十四個金甲神全變成了沒有手臂的石頭人,無法再阻擋蚩尤,蚩尤付出的代價是滿身傷痕,肋骨也斷了兩根。

      這才只是第一象!
  
      蚩尤看了看天上的雷云,飛掠向前。

      第二像是生鏡,陣如其名,沒有任何攻擊力,不用打架,不用流血,看似十分平和。陣法內匯聚了陰寒之氣生成的冰雪,沒有任何討巧的法子可破,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徒步走過風雪。

      蚩尤走進了暴風雪中,越走天越黑,越走雪越大,冷得人連骨頭都要被凍裂,即使神力最高強的神也無法忍受這種天地至陰生成的寒冷。剛開始,蚩尤覺得冰寒刺骨,不停地用靈力反抗,可走到後來,冷到極致反倒不覺得冷了,甚至感覺不到有風雪,腦子暈暈乎乎,凍得已經忘了自己是誰。

      恍恍惚惚中,似乎又回到幼時,他是一隻野獸,奔跑在荒野叢林中,不停地廝殺,不停地搶奪地盤,不停地爭奪食物。

      夥伴們要麼死了,要麼一到春天就組建了自己的新家,連他靠近,都會對他呲牙咧嘴地咆哮。他不明白,他只是覺得孤單,那種比冰雪更冷的孤單。

      一年又一年,總是重複地廝殺、流血、死亡;一年又一年,山中的野獸也似乎看出他和它們不一樣,不再願意接近他;一年又一年,來來往往只有他自己。越來越沉重的孤單,那種世間沒有一個同類的孤單,那種世間無處可宣洩的痛苦,可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在痛苦什麼。

      他好奇地接近人類的村莊,看著孩子們嬉戲,他好喜歡聽那些笑聲,似乎能驅散一切痛苦,他想靠近他們,他們用石頭打他,用火把燒他,用刀箭驅趕他。

      石頭又打在他的頭上了,火又燒著他的皮毛了,刀箭又砍在他的身上,他不停地逃跑,跑得好累。

      天地漆黑,好似在不停地對他說,休息吧,休息吧!睡著了就不會有痛苦了!

      他真想躺下,好好睡一覺,可內心深處總是有一個固執的心念,似乎是他的心缺失了一塊,即使要休息,也要找到那缺失的一塊,依偎著它睡下去就會擁有那驅散一切黑暗和痛苦的笑聲,就會溫暖,就不會再孤單。

      缺失了什麼?究竟缺失的東西在哪裡?

      蚩尤迎著風雪,不停地走,晃晃悠悠地跋涉出了風雪。

      雪停云霽,風和日麗,太陽照到他身上,根本看不出人形,他猶豫一根雪柱子,從頭到腳都是堅冰,臉鼻都被裹在寒冰中。

      蚩尤怔怔地站著,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自己是誰。以前也有人能堅持到這裡,卻在走出風雪後,神智全失。因為盤古大帝在這一陣中,用天地至寒比擬冰冷殘酷的人生,拷問的是一個人活著的意義:你闖過了金甲神的死陣,證明你有足夠的能力拿到你想要的一切,可不管i是為名、為利、為權、為情、為義,你的執念能溫暖你冰冷的人生嗎?能讓你面對世間的一切寒冷,支撐著你走過人生的暴風雪嗎?

      一會兒後,蚩尤突然掙開了渾身冰雪,伸著雙臂,對著太陽大吼:「阿珩!是阿珩!我要找到阿珩!」

      他知道陣法外已經雷電交擊,阿珩危在旦夕,不敢遲疑,立即進入第三象——幻鏡。

      天上晴空萬里,山野鬱鬱蔥蔥,不知名的野花開滿山坡,四野祥和美麗。

      蚩尤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著,阿珩,等我,我馬上就到了!這一次我絕不會讓你失望!

      跑著跑著,蚩尤突然看到山花爛漫中,少昊一身白衣,迎風而立,儀容俊美,豐神清朗,對蚩尤含笑道:「你來晚了一步,我已經救了阿珩。」

      「阿珩在哪裡?」

      阿珩姍姍而來,握住少昊的手,依偎在少昊身畔,雙眸只是深情地看著少昊。

      少昊帶著阿珩躍上玄島,對蚩尤道:「你趕緊出陣吧,我和阿珩回高辛了。」

      「阿珩,阿珩!」

      無論他怎麼叫,阿珩都只是笑偎在少昊懷中。

      蚩尤失魂落魄地走著,逍遙飛落到他身旁,眼中滿是悲憫。憤怒激盪在蚩尤的心間,他到底哪裡不如少昊?為什麼阿珩一而再,再而三地為少昊而背棄他?為什麼阿珩不肯原諒他,卻輕易地忘記了少昊為了半個河圖洛書就捨棄了她?難道就是因為少昊出身尊貴,會是一國之王?

      那好!我就讓阿珩看看我和少昊究竟誰是一國之王。

      蚩猶帶著逍遙回到神農,劍之所指,千軍同發,鐵騎過處,血流萬里,一座又一座城池被他攻下,軒轅國滅,高辛國亡,整個天下都臣服在他的腳下,他手下的將軍們熱血沸騰地歡呼。可是,當跪在他腳下的人越來越多,當所有人看他的目光越來越敬畏,他沒有感受到一絲快樂,萬人敬畏的簇擁歡呼竟然只是讓他懷念草凹嶺上榆罔偷來的一壺酒。

      他提著酒去找榆罔,榆罔冷冷地看著他,「你是來賜死我的嗎?聽說那些將軍們又在逼勸你廢掉沒用的我、自立為帝。」

      「不,我只是來找你喝酒。」

      榆罔轉過了身子,留給他一個清高孤絕的背影,「你心裡的血腥味太重,熏得我噁心!」

      蚩尤默默退出大殿,仰頭把酒灌下,卻再喝不出以前的好滋味。那段草凹嶺上,他四肢著地、野獸一般敵意地瞪著榆罔,榆罔卻傻笑著,用酒來討好他、接近他的日子再也找尋不到。

      大軍包圍了高辛都城,城中只剩下高辛王族,這是最後一場戰役了。

      阿珩星夜而來,向蚩尤傾吐深情,他滿心歡喜,他最好的兄弟風伯滿身是血,死在他面前,魑魅魍魎指著阿珩,對他大叫:「是她,是她出賣了我們!是她害死了風伯!」

      遠處,少昊帶著千軍萬馬而來,溫柔地聲聲喚:「阿珩。」

      蚩尤冷意浸骨,盯著阿珩,「是你做的嗎?是你告訴少昊埋伏我們嗎?」

      阿珩一言不發,只是安靜地坐著。

      魑魅魍魎羅列著阿珩的如山罪證,士兵們鮮血披面,高舉刀戈,群情激昂,喧嘩著要殺了阿珩。

      蚩尤看著腳邊的風伯,再看看身旁的阿珩,心如炭焚冰浸,五內俱痛。

      阿珩不求饒,不解釋,只是微微仰頭,默默地看著他。

      蚩尤忽而想起了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情,桃花爛漫,阿珩一手提著繡鞋,一手提著羅裙,在山澗的溪水上跳躍,追著落花戲耍,一片又一片的桃花在他眼前輕盈地墜落;也想起了阿珩墜下虞淵前,對他字字泣血地說:「如果今日,你我易地而處,我會信你!」他的心竟然慢慢安穩了,一切的焦躁、猜忌,甚至痛苦、孤單都消失不見。原來世間的很多痛苦來自自己的心,心若安穩,處處都是樂土。

      蚩尤對魑魅魍魎斬釘截鐵地說:「她是我的阿珩,我信她!你們要殺她,就從我屍體上踏過!」

      一語既出,阿珩、風伯、魑魅魍魎都消失了。

      沒有少昊,沒有戰場,沒有鮮血,沒有屍體,什麼都沒有。

      蚩尤神思恍惚,不敢相信那鐵血江山、生死豪情竟然都只是一場幻相!

      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得到失去,失去得到,好似一生一世,不過只是陣法的一場幻鏡。得到的令你快樂了嗎?失去的令你痛苦了嗎?幻鏡滅後,你心中最重要的是什麼?

      自從幾百年前,蚩尤被炎帝帶回神農閃開始學做人,他一直困惑迷惘於人性,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麼。

      滅魔陣被譽為盤古陣法中最厲害的大陣,但除了第一陣,其餘都不過是自己和自己斗,是不是人生也就如此?是需要一定的實力去打贏擋路的金甲神,可真正擋著路的最大障礙是自己,一切悲歡得失其實都取決於自己,得是因為自己,失也是因為自己。

      蚩尤不禁自問,盤古的滅魔陣究竟要滅的是什麼魔?是世間的魔,還是世間本無魔,一切皆心魔?

      一直以來,他因為雄性的心高氣傲,因為心底深處一點若有若無的自傷自憐,絕口不承認自己不如少昊,可少昊的絕代風華、尊貴身份,和阿珩的天定姻緣都令他深深忌憚,他心底深處無時無刻不在恐懼著阿珩會變心,愛愈重,忌愈重,才釀成了當年的慘劇。

      如果剛才他不信阿珩,究竟會發生什麼?

      轟隆隆、轟隆隆——

      雷聲傳來,蚩尤顧不上再深思盤古滅魔陣的含義,立即收斂心神,快步前行,進入了滅魔陣第四象——滅鏡。

      一枚碧青的珠子靜躺在巨石上,被重重龍骨鏈條鎖縛,墨黑的雷云如山巒疊聚,壓在珠子上方,隨著一道又一道的閃電,顫顫巍巍,好似就要砸下來。

      蚩尤邁步飛奔,「阿珩,我來了!」他衣衫襤褸,渾身傷痕,心內眼內卻全是歡喜。

      閃電突然增多,就好似無數條金蛇出了洞,劈裡啪啦、劈裡啪啦地響著,陰暗的天地被映得忽明忽暗。

      無數條金蛇從四面八方匯聚到一起,好似一條在迅速長大的蛇,不一會兒就變成了巨蟒。喀啦啦一聲巨響,五雷轟下,水缸般粗的閃電如一條金色巨蟒般擊向珠子。

      蚩尤飛身上前,護住珠子。

      轟——

      天雷擊打在他背上,他身子痙攣著癱軟在珠子上。

      在天地的雷霆之怒前,即使是神力最高強的神族也不堪一擊,只是一下,蚩尤就被打得氣息紊亂、靈力渙散。

      天空的雷云又在凝聚第二次更重的擊打。

      蚩尤想移動珠子,可珠子如同生長在地上,紋絲不動。

      狂風怒號、暴雨肆虐,蚩尤仰頭看向天空,黑色的雷云猶如山峰般壓下,金色的閃電,一道道若利劍,逐漸匯聚一處,凝結成一條巨大的金色電龍,照得四野燦如白晝。

      蚩尤若還有半絲理智,就該明白他擋不住這樣一下擊打。天雷雖厲,卻只會轟擊魔珠,他若棄珠逃生,完全來得及。

      可是蚩尤不但沒有絲毫懼怕,反而狂笑起來拔出長刀,割開自己的雙臂,把靈血注入珠子內,對著蒼天,高聲咒罵:「她吸血,我樂意給她血,她吸靈力,我樂意給她靈力,關你什麼事?誰叫你多管閒事?你敢滅她,我就滅你!」

      天雷轟然擊下,道道電光打向珠子,蚩尤披頭散髮,雙目赤紅,竟然舉起長刀,砍向電龍,不管不顧地和老天對打起來,「反正你這天絲毫沒有道理,昏聵無能,我就毀了你這個天道!」

      山巒一般的雷云壓下,巨龍一般的閃電擊下,蚩尤吐出幾口心頭血,不惜全身裂亡、魂靈俱滅,凝聚了遠超自己身體所能承受的靈力,刀芒大漲,橫亙在天地間,雷云電龍都被逼得速度慢了下來。

      可大勢難逆,山巒傾倒般的雷云,巨龍般的閃電依舊緩緩迫向蚩尤,壓得赤紅的刀光在縮小,蚩尤搖搖欲倒,五官中滲出血來,滿面血污,長發飛舞,猶如凶魔。

      「我告訴你,盤古能創你,我就可以滅你!」蚩尤仰天怒吼,拼盡全力,揮刀斬向蒼天,金色的閃電巨龍居然被他砍裂,轟然一聲巨響,雷云徹底散開,漫天光華大作,無數閃電像流星一般,嗖嗖地從他周身飛過。他的身體被刺得千瘡百孔,血落如急雨,帶著天地間激盪的靈氣打落在珠子上。

      珠子吸足了鮮血靈力,顏色變得赤紅,突然砰然一聲巨響,紅光大作,直擊雲霄,天地間又是金色,又是紅色,光芒閃爍,不能目視,山河搖曳,似乎世界就要毀滅。

      少昊比蚩尤晚到一步,進入滅魔陣第一像死鏡時,同樣遇到了二十四個金甲神。

      他與金甲神纏鬥了一會兒,和蚩尤一樣很快就發現金甲神的缺陷,打敗他們不難,可是想快速打敗他們卻很難,而想救阿珩就必須快。

      思謀了一瞬,少昊突然變幻身形,自己也化作一個金甲神。水是萬物之源,可隨意變幻形態,少昊修煉的是水靈,自然而然也就具有了模擬萬物的能力。她神力高強,變幻的金甲神沒有絲毫破綻,就是黃帝親來都看不出真假。

      二十四個金甲神茫然了,彼此看看,的確多了一個。突然一個狠狠打向另外一個,另外一個回擊,又打中了另一個。不一會兒,只看金甲神彼此打成一團,他們每一下擊打都重若千鈞,陣法內一時間天昏地暗、飛沙走石。

      等風沙平息,金甲神們有的斷了胳膊,有的斷了腿,全部支離破碎,只有一個站立在中央,毫髮未傷,忽而露出一個笑容,身形變回了少昊。

      少昊看著滿地殘裂的石塊,搖搖頭,「畢竟不是血肉之軀,沒有靈智機變!」

      接著便提布踏入了滅魔陣的第二像——生鏡。

      漫天風雪,淒淒而下。少昊一邊戒備地走著,一邊琢磨,為什麼此像叫生鏡?

      他的神力都用來對抗寒冷,前方風雪瀰漫,看不到一絲出路,少昊只能一遍遍回憶著高辛的放燈之夜,想著那些密密麻麻的燈,溫暖、壯美。

      每一盞燈都是被一個人點燃,給予了另一個人溫暖,他在守護這些燈,守護著他們的溫暖,可他的燈呢?誰為他點燃過燈?誰願意給他一點溫暖?

      天越來越冷,他卻找不到一盞為他而燃的燈,暴風雪中,所有的燈都一盞盞熄滅了,黑暗寒冷鋪天蓋地地襲來,就好似再次經歷了生命中所有的殘酷冷漠。

      母親死時,父王承諾會好好照顧他,可當常曦部把一對美麗的姐妹送進宮後,父王忘記了母親,也忘記了對母親的承諾。父王的兒子越來越多,他見父王的時間越來越少,常常他滿懷期待地等待很久,等來的卻是宴龍的母親大常曦氏,笑吟吟地告訴他,父王陪宴龍、中容他們玩累了,正在休息,讓他先回去。有時候,他叫父王時,會突然擔心,父王還記不記得他。從小照顧他的嬤嬤竟然奉常曦氏姐妹之命一直給他下藥,並不是致命的藥粉,只是會慢慢損害他的智力,日久天長,他的記憶力會越來越差,會越來越笨,笨得完全沒有辦法和宴龍再爭奪王位。他以為父王會為他做主,滿腹委屈、天真地把一切都告訴了父王,可是常曦氏的眼淚、假裝自盡,讓父王反過來斥責他,小小年紀就心思歹毒,意圖謀害母妃。他這才發現這座從小長大的宮殿早就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他只得漂泊民間,在打鐵鋪的熊熊烈焰中尋找一絲絲溫暖。他很努力地做好一切,想做一個百姓心中的好王子,父王的好兒子,可父王卻因為他的努力越來越猜忌他……

      五神山的冰冷無情讓他喘息都困難。

      太冷了!身上、心裡都沒有一絲溫暖!

      為什麼沒有一個人為他點一盞燈?

      他看到了母親,在黑暗的盡頭向他微笑招手,似乎在說:過來吧,孩子,到娘的懷裡好好睡一覺。他微笑著走過去,走向最深的黑暗,走向永遠的沉睡。

      一步又一步,就當整個人都要沉入黑暗時,他的眼前閃過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影,喉頭湧起了一陣酒香,心頭竟然湧起了一點點溫暖。

      他茫然地回頭,風雪密佈,天地陰晦,很遠處似乎有一點點渺渺火光,有個人烤著火,喝著酒,等著他。

      少昊茫然地看看黑暗盡頭的母親,再看看那一點點渺茫的火光,掙紮著,不知道該走向哪裡。

      突然,他聽到了腳步聲,一個模糊不清的青衣女子的身影閃過,抓住他的手,拖著他向著渺茫的火光走去。

      不知道為什麼,少昊心頭驟然一暖,竟然騰起一股很堅決的念頭,不能放棄,不要死在虞淵!

      虞淵?虞淵是哪裡?

      他不明白,只知道朝著那點渺茫的火光艱難地移動過去,越來越近,身子卻越來越冷,冷得好像整個身體都變成了寒冰,好幾次都想停下,可鼻端喉頭總有一股酒香縈繞不散,身旁的女子總是緊緊地抓著他,讓他的心頭浮動著絲絲暖意。

      終於,他看清了那個坐在篝火畔的少年,笑容燦爛,比夏日最明亮的陽光更耀眼,少昊腦海裡莫名地閃過一個少年爽朗的聲音——「我的姓氏是軒轅」,他想起了這個笑得令人嫉妒的少年是誰,是青陽!而拽著他前行的女子正是阿珩。阿珩側頭,嫣然一笑,消失不見,青陽的身影也消散在雪中,他的心頭卻暖意融融。

      眼前的黑暗徹底淡去,光明就在眼前。

      少昊全身裹著冰雪,呆呆地站著,過了一瞬,他慢慢地把冰雪一塊塊剝開,仰頭看向太陽。

      原來這就是生鏡!

      他一出生母親就死了,喂養他長大的乳母日日給他下藥,他的弟弟們時刻想著如何害死他,他把父王當作最親近的父親,父王卻不把他看作最親近的兒子……老天好像對他格外冷酷,可這一刻,他明白老天已經給了他想要的溫暖燈火。

      青陽,我一定會把阿珩救出來!

      少昊飛奔向滅魔陣第三像——幻鏡。

      山巒疊嶂,道路曲折,跋涉了一會兒,看到珠子就在懸崖高出,少昊打敗了幾個擋路的妖獸,把珠子帶給青陽,他們一起想方設法救活了阿珩。

      父王終於看清他是比宴龍更適合的繼承人,把王位傳給了他。

      他實現了從小到大的夢想,成為俊帝,守護高辛河流中的每一盞燈光。他勵精圖治,把高辛治理得更加美麗富饒。

      黃帝發動了戰爭,大軍東進,打敗神農後,撕毀了高辛的盟約。他率兵與黃帝對抗。

      千軍齊發,萬馬奔騰,他與青陽相逢於戰場,兩人不得不兵戎相見。

      刀光劍影,血流成河,就如每次他們見面的打架一樣,兩人難以分出勝敗。最後,他與青陽對面而立,勝負只能由他們自己決出。可這一次不再是只分出勝負的比試,而是要分出生死的決鬥。

      打了三天三夜,傷痕纍纍,如果再拖下去,軍隊就會生變。

      少昊凝聚起全身的靈力一劍刺向青陽,青陽也將劍鋒掃向了他。

      他真的要殺死青陽嗎?

      他能猶豫嗎?一猶豫,也許就會死在青陽劍下!

      不是他死,就是己亡!

      少昊的瞳孔在收縮,劍芒卻依舊在冷冽地閃爍,飛罩向青陽。

      突然,一聲巨響,漫天紅光,驚散了一切。

      少昊披頭散髮,衣衫上血痕點點,握劍欲刺,眼前卻空無一人。他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他那一劍究竟刺下去了沒有?如果不刺,青陽會殺死他嗎?如果刺了,那……

      少昊身子一顫,冷汗涔涔,不敢再想,忽然間暗暗慶幸,只是一場幻相。

      可這真的只是一場幻相嗎?

      少昊仰頭看向天空,半晌後,漫天刺眼的光線才漸漸消失,風停了,雨住了,陣法竟然消解了。

      巨石上躺著兩個昏迷不醒的人,一個是蚩尤,雙臂張開,護著身下,一個赤身裸體,蜷縮如嬰兒,依在蚩尤懷中,正是阿珩。

      看到阿珩赤身裸體,少昊立即背轉過身子,脫下衣袍,叫來等候在陣外的昌僕和朱萸,讓她們去把阿珩抱出來。

      昌僕發現阿珩懷裡抱著一隻鳥,詫異地問:「怎麼會有一隻鳥?」

      少昊頭未回地嘆道:「應該是那隻隨阿珩赴死的琅鳥。」

      昌僕心生敬意,輕柔地把鳥從懷裡抱出來。

      昌僕和朱萸剛為阿珩穿好衣衫,黃帝趕到,似不相信竟然有人能破掉滅魔陣,面色鐵青,氣急敗壞。不曾想看到了少昊,不禁一愣,「你怎麼在這裡?」

      少昊恭敬地行禮,「聽說阿珩活了,我來接阿珩回家。」

      黃帝看到阿珩,面色稍稍緩和,一個箭步上前,揭開阿珩的衣袖,看到她胳膊上有半個爪痕,這是阿珩小時受的傷,黃帝為了懲戒她貪玩,特意下令永鑄其身。黃帝確認了這的確是阿珩,想到和高辛的聯盟再次穩固,不悅盡去,不禁笑著對昌僕說:「快帶珩兒去朝云峰,讓你母后看看她,不管什麼病都立即好了。」

      昌僕瞅了眼昏迷的蚩尤,眼內精光閃動,似有所謀。少昊輕移幾步,擋在蚩尤身前,含笑對黃帝行禮,「我剛才來的路上,看神農大軍守在邊境,似在等人,隱約聽到魑魅魍魎那幾個潑皮說什麼再不回來就打算進去算了。」世人皆知,蚩尤的軍隊都出身草莽,野性難馴,連榆罔都不放在眼裡,世間只認蚩尤。

      黃帝淡淡一笑,問道:「你是打算住幾日再走,還是立即回高辛?」

      少昊彎身行禮,「住幾日。」

      黃帝點點頭,「這裡的事情千萬不要告訴他人,對阿珩不利,對你更不利。」

      少昊道:「小婿明白。」

      少昊看黃帝離去了,方讓朱萸扶起蚩尤,檢查了一下蚩尤的傷勢,發現傷得不輕,怕黃帝路上使詐,決定親自走一趟,「我們先送蚩尤回神農。」

      朱萸問道:「你什麼時候見到魑魅魍魎了?我和你一路而來,怎麼沒看到?聽說他們四兄弟是同生兄弟,長得一摸一樣,我一直想見見呢!」

      少昊問朱萸:「你家殿下平日教導你什麼?」

      「少提問,多做事。」

      少昊看了眼朱萸,含笑不語,朱萸覺得少昊雖然笑容可親,可眼神的銳利不比冷臉的青陽差,只能把滿肚子疑惑全憋回去。

      幾個月後,阿珩才真正甦醒,人雖然醒了,卻終日呆呆楞楞,不說一句話,如同一個沒有靈智的傀儡。

      青陽冷面冷語,看不出他心裡是何感受,只看到他吩咐朱萸四處搜尋稀世靈草,換著花樣給阿珩調養。

      昌意日日陪著阿珩,帶她去每個兒時的地方,希望能讓阿珩記起過去的事情。

      阿珩總是默不作聲,一點生氣都沒有。昌意的耐心好似無窮無盡,即使阿珩一天不說一句話,他可以一個人說一天,給阿珩講過去的事。

      日復一日,昌意沒有絲毫不耐煩,阿珩卻沒有絲毫好轉的跡象。

      一日,阿珩坐在院中,像個木偶一樣,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發呆,似在沉睡,又似在沉思。

      昌僕坐到她身邊,阿珩頭都不抬。

      「我第一次見昌意,是昌意到弱水赴任。族內的長老說軒轅族的王子要來了,讓我們千萬別闖禍,我很不服氣,我們若水人自在慣了,憑什麼要聽人驅使?於是我喬裝改扮,親自去迎接這個王子。一路上,我刁難羞辱了昌意無數次,昌意一直沒生氣,我反而慢慢被他的胸襟氣度折服。我認識昌意這麼多年,從沒見過他生氣,第一次見他發怒是為了你。兩百年前,他帶著我潛入神農,一夜之間暗殺了神農十八個神將,父王震怒,把他關在火牢中。對修行木靈的神來說,置身火牢是痛不欲生的極刑,父王說只要他認錯就放了他,可整整一年,他被折磨得形銷骨立,卻就是不肯認錯,後來,連父王也拿他沒轍,一邊罵他是個榆木疙瘩,一邊無奈地放了他……」

      昌僕徐徐道來,講著這兩百年間昌意的難過、對青陽的怨怒,講到發現魔珠時,昌意是如何高興,昌意和青陽為了喚醒阿珩,差點靈血盡失死去。

      因為黃帝和嫘祖的密旨,本就沒幾個人知道魔珠,知情的青陽和昌意都絕口不提,以至於阿珩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她的甦醒竟然那麼不容易。

      昌僕撫著阿珩的頭,「小妹,對你而言,只是睡了一覺,也許你還嫌睡的時間太短,所有的痛苦仍積鬱在心頭,可對你四哥而言,是兩百年啊!即使你已經忘記了過去的一切,可你的心仍是肉長的,肯定能感受到昌意的難過,別再讓你四哥難過了。我已經兩百年沒有看他笑過,只有你能讓他真正地笑一笑。」

      昌意拎著一條魚,快步而來,看到並肩坐在鳳凰樹下的妻子和妹妹,笑問道:「你在和小妹聊什麼?」

      昌僕笑道:「沒什麼。」

      昌意把魚給阿珩看,「晚上吃魚,好不好?」

      阿珩猶如木偶,不言不動,昌意也已經習慣,自問自答地說:「我把魚送到廚房再來看你。」

      「冰椹子。」

      微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昌意霍然轉身,神情激動,「你說什麼?」

      阿珩望著桑樹,沒有任何表情,聲音越很清楚:「冰椹子,我要吃冰椹子。」

      昌意狂喜,扔掉了魚,大吼大叫:「母后,母后!大哥,大哥!你們快出來,小妹要吃冰椹子。」

      嫘祖和青陽都衝了出來,昌意蹲在阿珩身邊,小心翼翼地說:「你再說一遍,你要吃什麼?」

      嫘祖破顏而笑,眼中有淚,青陽神色不變,一句話未說,隨手一揮,想要降雪,卻心緒激動,靈氣不穩,雪花變作了滿天冰雹,劈裡啪啦地掉下來,打得大家措手不及。

      昌意一手護著昌僕,一手拽著阿珩,往屋簷下跑,笑嘲道:「大哥,你行不行啊?我昨天剛和阿珩講了一天你有多麼厲害,今天就拆我的台,阿珩不覺得你不行,反倒認為我說大話,是不是,小妹?」

      青陽緊張地盯著阿珩,半晌後,阿珩抿著唇,輕輕點了點頭,青陽心頭一暖。

      昌僕湊熱鬧,搖頭晃腦地說:「大哥怎麼會不行呢?肯定是有什麼高妙的籌謀,只是我們看不懂,這冰雹肯定下得非常有深意。」

      嫘祖實在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在昌僕額上點了一下,「好伶俐的一張嘴,可碰上昌意這塊榆木疙瘩就什麼都不會說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昌僕臉頰飛紅,把臉藏到阿珩肩後。

      青陽心中又是酸,又是澀,又是暖,穩了穩心神,方把冰雹化作了大雪。

      「走,我們去摘冰椹子。」昌僕拖著阿珩跑進桑林裡,拉著阿珩快樂地打著轉,阿珩被她帶得漸漸也浮現出笑容。

      昌僕拉著阿珩,回身朝昌意和青陽叫:「大哥,昌意,一起來摘冰椹子吧!」

      昌意強推著青陽往前跑,青陽看似不情願,眉梢眼角卻隱有笑意。

      嫘祖站在屋簷下,看著她的兒女們在雪中嬉戲,眼中含淚,唇邊卻綻開了最欣慰的笑容。

      阿珩開始說話後,慢慢地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卻記得七零八落,有些事記得,有些事卻完全不記得,比如,問她小時候的事情,她說得一清二楚,可問她在高辛的事情,她就忘得一乾二淨。

      一是說有可能是回憶太痛苦,神識受損後選擇性地只記住了快樂的事情。

      嫘祖毫不介意,昌意拍手稱慶,只有青陽隱有擔憂,有的事情並不是忘記了,就可以不再去面對。

      黃帝把阿珩復生的消息封鎖得很嚴密,世人只知高辛的大王子妃身體有恙,被少昊送回朝云峰靜養,卻不知其中乾坤。

      蚩尤因為重傷在身,連走路都困難,沒有辦法偷上朝云峰,幸虧昌僕一直暗中給他傳遞消息,告訴他阿珩的身體正日漸好起來,讓他無須擔心。

      剛能自如行動,蚩尤立即親赴朝云峰求見,嫘祖和昌意都不同意蚩尤見阿珩。

      青陽說:「阿珩不是小孩子,見與不見應該由她自己決定。」他看著昌意,「再說了,蚩尤當年還是個無名小卒時,就敢迎著我的劍鋒上朝云峰,如今他若真想見阿珩,誰又能攔得住?」

      昌僕想到當日告訴蚩尤小妹有可能還活著時,蚩尤悲喜交加,立即放下一切,不顧生死地來救小妹,她站在了青陽一方,握住夫君的手,柔聲道:「讓小妹自己做主吧!」

      宮女帶著蚩尤走過前殿,指指蜿蜒的山徑,「將軍沿著這條路走,王姬在前面等您。」

      蚩尤腳步如飛,恨不得立即看到阿珩。

      道路兩側都是鳳凰樹,樹幹高大,紅色的鳳凰花迎風招展,地上鋪著厚厚一層紅色的落花殘蕊。阿珩一身青衣,站在鳳凰樹下,以內樹冠濃密,光線陰暗不定,勾勒得她的身影異常單薄。

      蚩尤看到阿珩的剎那,腳步突然遲疑了,只覺得心擂如鼓,又是心酸又是歡喜,兩百年來朝思暮想,如今卻近鄉情怯。

      蚩尤輕輕地走過去,半晌後,才敢出聲:「阿珩。」那麼溫柔,似乎生怕一個不小心,就驚散了眼前的美夢。

      阿珩姍姍回身,看到漫天淒迷的落花中,一個紅衣男子站在身後,神色似悲似喜,一雙漆黑的眼睛裡滿是纏綿熾烈的哀傷和喜悅。

      阿珩笑著點頭,「我是阿珩,你就是神農國的蚩尤吧?」

      蚩尤聽到前一句,眼睛驟然一亮,光華璀璨,那般真心的喜悅連阿珩都看得心頭突突直跳,可聽完後一句,他眼中剛亮起的光華隨即黯淡,眼中激盪著痛楚,竟然牽扯得阿珩的心都一抽一抽地疼痛。

      阿珩抱歉地說:「我生了一場大病,很多事情都忘記了,聽大哥說你和我是舊識,可我實在不記得你了。」

      蚩尤不相信,眼前的青衣女子和記憶中的阿珩一摸一樣,正是他朝思暮想了兩百年的人,是他願意付出一切換回的人,可兩百年後的再相逢,已成陌路,曾經的恩怨糾纏就好似完全沒發生過。

      他寧願她恨他,也不願她忘記他!

      「阿珩,我是蚩尤,是你的……」是你的什麼?蚩尤突然語滯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阿珩心中究竟算是什麼。蚩尤急切慌亂地說著他和阿珩的一切,說著他們桃花樹下的許諾,竹樓中的纏綿……

      阿珩臉頰飛紅,嗔怒道:「別說了!我都知道,大哥說了,他說我……說我和你……是情人。」阿珩咬了下唇,「大哥說是你和祝融把我逼落虞淵,是嗎?」

      「表面上是祝融的錯,其實和祝融無關,全是我的錯!」

      「不過大哥說也是你不顧性命地救活了我。」

      蚩尤未說話,只是急切地看著阿珩。

      阿珩微笑道:「你害死了我一命,又救了我一命,我們就算兩清吧,從此兩不相欠,好不好?」

      蚩猶如遭雷擊,心口驟然一痛,神色慘然地盯著阿珩,不敢相信這麼冰冷無情的話是出自阿珩之口。

      阿珩笑道:「也許你和以前的那個阿珩真的很好,可我不是她,你和她的事情對我而言就像聽一個陌生人的故事,我不想背負她的痛苦而活。蒼天給了我一次重生的機會,我想要重新開始。」

      阿珩對蚩尤施禮,「我畢竟已經嫁作人婦,我和少昊都不是常人,我們的婚姻還事關國體,您貴為神農國的大將軍,想必也能體諒我的苦衷,以後煩請將軍視我為陌路。」阿珩舉手送客,「大將軍,請回吧!」

      「阿珩!」蚩尤伸出了雙手,帶著渴望和悲傷,祈求一般伸向阿珩,想再次擁她入懷。

      阿珩揮了下衣袖,火焰衝天而起,隔開了蚩尤和她。

      阿珩後退幾步,帶著幾分不悅說:「縱使我們以前認識,可我已經把話說清楚,還請將軍自重。」

      隔著熊熊烈焰,蚩尤悲笑道:「你忘記了,我卻還記得一清二楚!」

      阿珩皺眉,甩袖離去,不耐煩地說:「父王說少昊今日會來朝云峰接我回高辛,我還要去收拾行囊,將軍自便吧!」

      蚩尤想伸手拉住她,靈隨意動,幻出了藤蔓,纏向阿珩。阿珩神色驚慌,踉蹌後退,厲聲問:「你要做什麼?」

      他驚慌的樣子好似兩百年前,蚩尤心中一痛,靈力散去,藤蔓消失。

      阿珩快步跑著,不一會兒就消失不見。蚩尤失魂落魄地站在鳳凰樹下。

      她忘記了,她都忘記了!

      蚩尤只覺得眼前天昏地暗,一切都失去了光彩。

      阿珩忘記了他!

      兩個宮女走來,彎身行禮,輕言輕語地說:「將軍,大殿下命我們送你下山。」

      下午時分,少昊到了朝云峰,青陽讓宮女去稟告阿珩。

      阿珩磨磨蹭蹭地不肯出去,又是換衣衫,又是檢查行囊,嫘祖笑催:「又不是今日就走,明日才出發,你著急什麼呢?」

      阿珩出來時,看到青陽、少昊、昌意和昌僕都坐在草地上,一邊喝酒,一邊欣賞著日落,不知道說了什麼,一陣又一陣的笑聲蕩漾在晚風中。夕陽將他們的身影暈染成了橙紅色,透著無限的溫暖。

      阿珩默默看了一會兒,笑著衝過去,「大哥,四哥,嫂子。」

      眾人齊齊回頭,少昊站起來,看著阿珩,竟然有幾分緊張。

      青陽對阿珩說:「這就是你的夫君少昊,他來接你回高辛。」

      阿珩安靜地行了一禮,少昊說:「我聽青陽說你忘記了過去的事情。」

      「嗯,有些事情記得,有些事情不記得。」

      「還記得我嗎?」

      阿珩抱歉地搖搖頭,「我就記得娘和哥哥他們。」

      少昊體諒地說:「那大概是你最快樂的記憶,自然記得牢。」

      少昊和阿珩相對尷尬地沉默著,都不知道說什麼好,青陽拿著酒壺自走了,昌僕悄悄地拽拽昌意的袖子,也離開了。

      少昊問:「走一走嗎?」

      阿珩點點頭,兩人並肩而行,少昊低聲講著他們在玉山第一次見面的事,又講了一些阿珩在高辛的生活瑣事,阿珩一直默默聆聽。

      走到懸崖邊,阿珩停住了腳步,少昊也隨她站定,一起眺望著最後一抹落日。

      懸崖下,茂盛的葛藤攀著懸崖而生,枝葉糾纏,鬱鬱蔥蔥,濃密的綠色中有一角紅衣,蚩尤附在藤蔓上,與藤蔓化為一體。

      崖頂的兩人尷尬地沉默著,崖下的人屏息靜氣,只有山風吹著鳳凰花簌簌而落。

      阿珩忽而鼻子深深地嗅了嗅,讚歎道:「好酒!」

      少昊笑起來,把酒壺遞給她,「這還是你給我的酒方,雌滇酒。」

      阿珩連喝了好幾口,才心滿意足地把酒壺還給了少昊,一來一往之間,尷尬消失了幾分。

      喝得有些急,酒氣上湧,阿珩臉頰緋紅,頭上又落了幾片鳳凰花瓣,襯得她有了幾絲生氣。

      少昊不禁想伸手拂去,阿珩下意識地一躲,少昊立即縮了手。

      「對不起!」

      他們異口同聲地道歉,又都是一愣,世間哪有這樣客氣的夫妻呢?

      夕陽已經墜入虞淵,天黑了。

      少昊站在懸崖邊,冷風過處,衣袂飄拂,落下的是無限蕭索,「阿珩,還記得我們在虞淵內說過的話嗎?」

      阿珩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抱歉地搖搖頭,「想不起來。」

      「當時,我中了宴龍的偷襲,即將命絕,你明明可以獨自逃生,卻為了救我,被困在虞淵中。我們倆都以為死定了,臨死前,我和你說如果有來世,我們做夫妻。」

      阿珩微笑,「我們現在不就是夫妻嗎?」

      少昊搖頭,「我們只是無奈地被軒轅和高辛捆到了一起。」

      阿珩默不作聲,少昊輕聲說:「自從我們走上玄鳥搭建的姻緣橋,不管你我是否願意,都注定要糾纏一生,如今老天給了你一次來世,也許就是給我們一次機會。你願意試一下嗎?給你我一次機會,做真正的夫妻。」

      阿珩沒有回答,凝望著蒼茫的虛空,不知道在想什麼。

      少昊問:「你還記得蚩尤嗎?」

      「不記得了。」

      少昊想說什麼,阿珩趕著說:「既然能忘記說明也不打緊,忘就忘了吧!」她笑了笑,盯著少昊,「大哥說我和蚩尤是情人,你介意我和他之間的事嗎?」

      少昊道:「當然不會。你我姻緣早定,我若有心,誰都搶不走,是我自己推開了你。」

      「那你現在為什麼又想做夫妻了?」

      「我……我……新婚時,和你定了盟約,讓你做我的假王子妃。」向來從容的少昊竟然結結巴巴,透著緊張,「現在,我後悔了。」

      阿珩盯著少昊,似乎想看透少昊的心。少昊只覺心跳如雷,好像整個天地都在這一刻消失了,唯有眼前的阿珩清晰分明,一呼一吸都撕扯著他的心。

      半晌後,阿珩把手伸給少昊,說道:「那好,我們重新開始,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麼,以後我會做你真正的王子妃。」

      崖下忽有一聲急促的喘氣聲,少昊提掌凝力,卻見一隻老山猿從崖下掠出,抓著籐條蕩到了樹上。

      少昊散去靈力,握住阿珩的手,把她拉進懷裡,遲疑了一下,在她額上輕輕吻了一下,阿珩依偎著他,沒有拒絕。

    少昊緊緊抱住了阿珩,在她耳畔許下今生最鄭重的諾言:「我要的不僅僅是王子妃,我還要你是我的妻子,一生一世,一心一人。」

      阿珩身子猛地一顫,想抬頭說什麼,少昊用力抵住了她的頭,喃喃低語:「什麼都別說,我什麼都不想聽,你只需記住我的諾言就好了。」

      阿珩能感覺到他掌間的微顫,似一種無聲的乞求,半晌後,她俯在他的肩頭,慢慢閉上了眼睛。

      山亭中掛著的火明珠發出明亮的紅光,從少昊和阿珩身上照過,在對面的崖壁上投下兩個黑色的影子,相依相偎,親暱恩愛。

      蚩尤背貼山崖,懸在藤蔓上,恰好面對著崖壁上的影子圖。

      蚩尤面色蒼白,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相擁的影子圖,野風吹來,藤蔓被吹得一起一伏,蚩尤也就隨著藤蔓蕩來蕩去,猶如一片孤苦無依的秋葉,在冷風中,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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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10:0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天能老,情難絕

    蚩尤悲傷地凝視著崖壁上相依相偎的影子。

    若換成其他人,此時朝云峰上有少昊、青陽兩大高手,自己又重傷未癒,要麼知難而退,徐圖之,要麼另謀他策,可蚩尤的性格中連轉圜的餘地都沒有,有的只是奮不顧身的一往無前。

    他眼眸中的悲傷漸漸被狠毅取代,突然拽著青藤,一蕩而起,揮刀砍向少昊。

    猝不及防間,少昊用足靈力,想把對方逼退,不曾想硬碰硬了一下,少昊被震得半邊身子麻木,對方卻未退半步,他心下駭然。

    蚩尤左手橫刀胸前,右手抓著阿珩,嘿嘿一笑,「少昊,這些年你沒什麼長進啊!」

    少昊看清是他,知道不會傷到阿珩,反倒放下心來,右手虛探,握住了一把白色的水劍,淡笑道:「將軍倒是大有長進,不會被我一下就打落水中了。」

    蚩尤不以當年為恥,反而笑著說:「所以這一次我要把阿珩帶走了。」拽著阿珩就要走,不想少昊的左手依舊緊握著阿珩,不肯放鬆絲毫。

    少昊的水劍攻向他,蚩尤不敢輕敵,反身回擊,因為兩人都抓著阿珩,都怕傷到阿珩,所以都收斂著靈力,招式一觸即散,只見在一個小小的圈裡,刺眼的刀光劍芒閃爍不停。

    阿珩被拽得歪歪扭扭,又突見蚩尤,心神激盪,靈力不受控制,身體變得滾燙,以少昊和蚩尤的靈力都禁受不住,下意識地鬆開了她。

    阿珩腳邊的青草野花迅速枯萎,連懸崖下長著的葛藤葉子都開始發黃,少昊和蚩尤驚訝地盯著她,阿珩修煉的是木靈,怎麼會毀損草木之靈?

    阿珩看到他們的眼神,生了自厭自棄之心,後退幾步,冷冷道:「你們現在發現了,我早已經不是以前的阿珩。」

    少昊思索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是怎麼回事,蚩尤卻眼中只有阿珩,根本不去細想,看她正好站在懸崖邊上,大笑著撲向阿珩。

    少昊揮拳,一條白色的巨龍撲向蚩尤,想把蚩尤逼開,蚩尤卻未閃避,任由巨龍襲身,不管不顧地抱住阿珩。

    龍頭打到蚩尤背上,蚩尤被打下懸崖,阿珩也隨著他墜下。

    「啊——」

    阿珩尖叫著,下意識地緊抱住蚩尤,風聲呼呼地在耳畔吹過,青絲飛起,迷亂了她的眼睛。

    這一刻,萬丈懸崖,兩人疾落如流星,命懸一線,她的世界被逼得只有了他,不得不依靠他。

    阿珩瞪著蚩尤,眼中似恨似怨,「放開我!」

    蚩尤背上挨了少昊一掌,懷裡的阿珩又燙如火炭,痛得他呲牙咧嘴,卻嬉皮笑臉地說:「不放手,你殺了我也不放手!」

    少昊看到阿珩也被帶下懸崖,忙召喚玄鳥,飛躍而下,急急追來。

    眼看著蚩尤和阿珩好像就要觸地,蚩尤長嘯,逍遙從谷底飛掠而出,接住了蚩尤和阿珩,一個盤旋提升,向遠處飛去,蚩尤回頭看了看少昊,居然得意洋洋地咧嘴一笑,做了個鬼臉。

    逍遙一振翅就消失不見了,遨遊九天的大鵬根本不是玄鳥所能追趕。

    少昊呆立在玄鳥背上,痴看著長空浩蕩,晚風清涼,山嵐聚,霧靄散,他的指間似乎還有阿珩的餘溫,可是,她又一次從他指間離去。

    少昊心內滋味複雜,他當然可以調遣手下的力量去搜尋阿珩,可是他能嗎?在難以分辨的悲傷中,隱隱竟然對蚩尤有一點羨慕,張狂無忌,隨心所欲也許是所有男人的夢想,可真正能做到不怕生死、不計得失、不懼世人眼光的又有幾個?

    逍遙的速度比兩百多年前更快了,不過盞茶工夫,就進入神農國內,它速度漸慢,越飛越低,落在九黎。

    「放開我!」阿珩用力掙紮著,想甩脫蚩尤。

    蚩尤拿出一截龍筋,把自己的左手和阿珩的右手捆在一起,打了個死結,決絕地說:「什麼時候你想起我了,我什麼時候解開它。」

    阿珩氣得怒嚷:「我一輩子都想不起來呢?」

    「那我們就這麼一輩子。」

    蚩尤強拖著阿珩往前走。

    在這個遠離紅塵繁華的地方,兩百年的時光就像是不存在一樣,一切都是老樣子。

    風尾竹間的竹樓依舊是老樣子,半新不舊,竹台上停著幾隻不知名的鳥,唧唧喳喳地叫著。

    白色石塊砌成的祭天台,因為日日維護,絲毫不見陳舊,潔白如新,周圍懸掛的獸骨風鈴有的潔白,有的泛黃,和從前一樣,風一過,就叮叮噹噹地響。

    祭台的外面,全是桃樹,枝繁葉茂,鬱鬱蔥蔥。兩百年前,這裡還沒有這麼多桃樹,看來是這兩百年間栽下的。

    蚩尤推開竹樓的門,把阿珩拖到竹台上,「還記得這裡嗎?」

    阿珩冷冰冰地說:「不記得!」

    蚩尤指著山坡上的桃樹問:「記得那裡嗎?」

    「不記得!」

    他抱著阿珩躍下竹台,從桃林間漫步走過,「有沒有想起一點過去?我們曾許諾不管身在何處,當桃花盛開時,都相會於桃花樹下,不見不散。」

    阿珩看著四處的桃花,若有所思,蚩尤滿眼期盼。

    阿珩忽然淡淡一笑,「我倒是想起有一次我和少昊相逢於桃花樹下,那天正好是高辛的放燈節,他帶我去看河燈,我們同乘玄鳥,從高空俯瞰高辛,整個大地星辰密佈,可真美啊!」

    蚩尤神色難看,緊緊地抓著阿珩的手,阿珩不耐煩地說:「不要白費時間,忘記了就是忘記了。」

    蚩尤牽著阿珩走到一株大桃樹下,「還記得這裡嗎?」

    阿珩無聊地打量了一眼,「一株比別的桃樹更大些的桃樹。」

    蚩尤握著她的手去摸樹上刻的字,「這些字呢?」

    阿珩淡淡看了幾眼,嗤地譏笑,「寫這麼多的蚩尤做什麼?難道以前的那個阿珩寫的?她可真夠閒的!」

    「你我約定桃花樹下不見不散,可是我失約了。第一次,因為炎帝當日亡故,云桑下令封山,我沒能趕來;第二次,因為我怒你嫁給了少昊,以為你已經變心,收到你的衣袍後,雖然明白了你的心意,可又很你水性楊花,但其實我來了,看看我身上的衣袍,我又撿了回去。」蚩尤強把阿珩的手摁倒她用簪子刻的字上,「你罵得很對,『既不守諾,何必許諾?』諾言的意義就在於明知不能為、不可為時,也要拚命做到。」

    阿珩手指冰涼,沒有任何反應,蚩尤把她的手摁在心口,「今生今世,永無第三次!」

    阿珩甩脫他的手,冷冷說:「即使我需要男人的諾言也自會去找我的夫君少昊要,不勞您多事!」

    蚩尤神色黯然,默站了一瞬,拉著阿珩繼續邊走邊看周圍景緻,行到祭台邊,他拖著阿珩坐下,「兩百年不見,你就不想知道這些年我做了些什麼嗎?」

    阿珩好笑,「我根本不記得你了,幹嘛要關心你做過什麼?」

    蚩尤悲傷地看著阿珩,阿珩低下頭,撕扯著龍筋,想把它解開。

    他們面前是百畝桃林,山風吹過,綠葉翻滾,猶如綠色的波濤,祭台四周的風鈴時急時緩地響著。

    叮噹、叮噹……

    反反覆覆的聲音越發凸顯出山野的靜謐。

    良久的沉默後,蚩尤低沉的聲音乍然響起,「你認識的巫王已經死了,米朵和金丹也走了,米朵老時,一直想再見你一面,說什麼都不求,就是想再給你做頓飯吃。她一遍遍追問你的下落,我卻無言以對。米朵惦記著你愛喝酒嘎,每年都把最好的酒嘎用石壇封好,埋在桃樹下,這邊的幾十株桃樹,每株下面都埋著一壇米朵為你做的酒嘎。她老得眼睛都看不清時,依舊掙紮著為你做了一罈酒嘎。」

    阿珩解龍筋的手不知不覺停了,凝視著桃林,咬著唇,一聲不吭。

    「頭幾十年,每年四月,我來九黎時,都和他們一塊兒喝酒嘎,金丹陪著我種桃樹,米朵把酒罈埋到屬下,我喜歡聽他們談論你,就好似你仍在一樣。後來他們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無數個夜裡,轉輾反側,夜不能寐,我真正理解了師傅的感受,漫長的生命就是最大的懲罰,很多時候我會忍不住大笑,因為,我活該!」

    蚩尤的頭深埋著,阿珩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看到他鬢角的白髮,以他的年齡和神力,實不該如此。她輕嘆了口氣,溫和地說:「反正我已經全都忘記了,你也不必愧疚,你就當作我沒有復生,把我全忘了吧!」阿珩一邊說話,一邊居然悄悄地解開了龍筋。

    蚩尤沉聲問:「要怎麼樣你才能原諒我?」

    阿珩猛然跳起,撒腿就跑,「讓我重新開始,我就原諒你。」

    蚩尤反應十分機敏,立即就追上來,在桃林中抓住了她,阿珩又踢又踹又罵:「我已經全忘記了,我想重新開始,我就要重新開始!」

    蚩尤神色悲痛,默默地盯著她,一瞬後,突然把她用力抱起,扛在肩頭,躍到逍遙背上,「好,讓你重新開始!」

    阿珩不停地打著蚩尤,「放下我,放下我!」蚩尤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駕馭逍遙疾馳。

    一會兒後,逍遙落在了一處曠野中。蚩尤像栽蔥一般,把阿珩立到地上,阿珩剛一站穩,轉身就逃。

    蚩尤倒不著急,倚著逍遙,好整以暇地所:「你跑吧,跑一次,我抓一次,看看是你跑得快,還是我追得快。」

    阿珩腳步一頓,回過神,又是無奈,又是憤怒地喊道:「你究竟想做什麼?」

    「你不是要重新開始嗎?我們就重新開始!」

    阿珩對蚩尤不停地作揖行禮,近乎哀求地說:「蚩尤,蚩尤大將軍,我已經忘記了你,你堂堂一國大將,何必再糾纏不休?比無賴還不如!」

    蚩尤靠著逍遙,抱臂而笑,滿不在乎地說:「我就是糾纏不休又如何?我就是個無賴又如何?」

    阿珩氣得雙目噴火,破口大罵:「混蛋,禽獸,野獸,禽獸不如的混蛋,蛇蠍心腸……」

    蚩尤笑眯眯地聽著,邊聽邊點評「這句『禽獸不如』罵得很好,禽獸當然不如我了,它們見了我逃都來不及!蛇蠍心腸……」蚩尤咂巴著嘴,搖搖頭,「不好,不好!太娘氣了!你好歹想個更毒辣的野獸來比喻……」

    阿珩氣得渾身打顫,理也講不通,罵也罵不過,怒火上湧,直接動手!

    幾團赤紅的火焰飛向蚩尤,蚩尤撒腿就跑,阿珩追在後面七拐八繞,竟然跑進了一座城池中,之日應該是個節日,大街上人來人往,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好好打抱不平者看一個瘦弱女子追著一個魁梧大漢跑,動了憐香惜玉之心,時不時踢跟木頭扔塊瓜果,阻攔蚩尤。

    蚩尤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每次看似阿珩就要打到他,她猶如泥鰍一般遛了,氣得阿珩什麼都顧不上,一心只想抓住他。

    蚩尤邊跑邊叫:「好媳婦,我知道我這次錯了,讓你傷心了,下次再不敢了,我一定信你,敬你,疼你護你……我不會相信我聽到的,也不會相信我看到的,我只相信我心感受到的!好媳婦,你饒我一次,就這一次……」

    原來是小兩口鬧彆扭,眾人都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七嘴八舌地相勸。

    阿珩不知是氣還是羞,滿面通紅,泫然欲泣,恨恨地跺著腳對蚩尤嚷:「我是少昊的媳婦,不是你的!」

    蚩尤腳步立停,回身盯著阿珩,似傷又似怒,硬梆梆地說:「他休想!」

    阿珩看到他的樣子,自己的氣反倒消了,笑笑說:「我樂意,他就能想!你可管不著!」

    蚩尤臉色越發難看,阿珩越發高興,也不想打蚩尤了,竟然轉身要走了。

    蚩尤凝視著她的背影,壓下胸臆間的不適,強行凝聚靈力。

    從南邊傳來幾聲悶雷一般的聲音,好似貌似東西炸裂了,幾道紅光衝天而起,剎那間南邊的天空已經火海一片,整座城池都籠罩在紅光中。

    所有人都看向南邊,目瞪口呆,沒有一絲聲音,整座城池好似變成了死城。半晌,有老者高舉雙臂,哭嚎道:「天哪!博父山的山神又發怒了!」

    男女老幼紛紛跪倒在地,對著博父山跪拜,泣求山神息怒,有人哭叫道:「我們去求西陵娘娘。」眾人紛紛附和,人群匯聚在一起,一步一跪,朝著城外的祭台而去。

    阿珩倉皇地打量著四周,這才明白為什麼她有似曾相識之感,原來這裡竟然是博父國。

    天邊的瀲灩紅光,遮蓋了星辰,暗淡了燈光,大街小巷都籠罩在迷濛的紅光中。蚩尤一身泣血紅袍,站在街道中央,腳踩大地,頭望蒼天,凝然不動,好似世間萬物都不看在眼內,也全不在乎。

    阿珩驚駭地盯著他,「你是個瘋子!」

    蚩尤含笑道:「兩百七十年前,有個叫西陵珩的女子,滅了祝融的練功爐,救了博父國,至今博父國內到處都是西陵珩的祭壇,今日就是祝禱西陵娘娘的滅火節。兩百七十年後,蚩尤點燃了博父山,你若今日離開,那就讓它燒去吧!我倒是要看看,如今的天下誰有膽子滅蚩尤的火爐?」兩百年來,在蚩尤的雷霆手段、鐵血政策下,他的名字在神農國等同於死亡,根本無人敢違逆。

    阿珩默默凝視著天際的紅光。

    孩子的哭聲,人群的跪拜乞求聲,聲聲傳來。

    過了一會兒,阿珩向著紅光走去。

    蚩尤默默地跟隨在她身後,只要他不想放手,那麼不管天明如何,他都會把命運拖回來。阿珩想重新開始,那麼就重新開始吧!不過——不是和少昊,而是——要從他們相識的地方重新開始。

    火勢猛烈,博父山下到處都是滾燙的氣柱,熔化的岩漿。

    阿珩小心翼翼地走著,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痛哼,她腳步頓了一頓,沒有回頭,可也不敢繼續往前走了,謹慎地後退了幾步。一聲巨響,滾燙的氣柱從地下噴出,把四周的岩石擊得粉碎。

    蚩尤的笑聲傳來,「好媳婦,你怎麼停下了?」

    阿珩氣得直磨牙,恨不得立即離開,永不要再見蚩尤,可更知道他說到做到,今日他若離開,博父山的火會永遠燒下去。

    阿珩繼續走著,蚩尤在她身後嬉皮笑臉、油嘴滑舌,逗著阿珩說話,一口一個「好媳婦」。阿珩滿肚子怒氣無處可發,只能緊咬著牙,一聲不吭。

    行到一片坑坑窪窪的泥漿地,阿珩舉步而入,蚩尤「咳咳」的咳嗽聲不停地傳來。

    阿珩忍不住冷笑,不但不理會他,反倒走得越發快。

    黃色的氣泡帶著地底的毒煞汩汩冒出,蚩尤咳得聲嘶力竭,阿珩卻充耳不聞,昂著頭,走得怡然自得。

    「唉!我倒是忘記了,好媳婦學過《神農本草經》,這點地煞毒怎麼會難倒她呢?看來你把老頭子的東西記得很牢嘛!」笑聲從身後傳來。

    阿珩氣得緊握拳頭,想要捏死自己,她是沒進狼窩,卻入了虎洞,梗著脖子說道:「我本來就是有些事記得,有些事不記得,有什麼大驚小怪?」

    阿珩如今的身體孕育在虞淵,誕生在湯谷,並不俱火,走得比以前輕鬆,只花費了以前一半的時間就到了博父山的腳下。

    她向山上攀援,蚩尤跟在她身後,哼哼嘰嘰地喊痛,「好媳婦,你走慢點,我痛得很,爬不動了。」

    阿珩不理他,只在心內咒他,裝!裝!你就往死裡裝吧!

    幾個火球飛落,阿珩躲都沒躲,甩袖輕揮,火球被她輕鬆地掃開。身後卻傳來一聲短而急促的慘叫,阿珩實在受不了,冷嘲道:「大將軍,你裝了一路不累嗎?」

    「好媳婦,救我……」

    阿珩無奈地搖搖頭,繼續走自己的路。

    走了半晌,身後再沒有一點聲音。

    這一路之上,蚩尤不是在後面油腔滑調地逗阿珩,就是哼哼唧唧地喊疼,阿珩聽得又煩又氣,可這會兒沒了他的聲音,又覺得若有所失。

    「蚩尤,你怎麼不裝了?」

    沒有回音,阿珩心內七上八下,哼,不知道又是什麼詭計!我才不會上當!

    強忍了半晌,終是忍不住,裝作整理裙裾,彎下了身子,偷偷向後看,卻壓根兒不見蚩尤。

    她立即回身,四處張望,漫天煙火中,不見那襲張狂耀眼的紅袍。

    她匆匆往回跑,看到蚩尤昏倒在路邊,滿身泥污,幸虧有一方凸起的石頭擋著,才沒有摔下懸崖。

    阿珩蹙眉,「喂,你別裝死好不好?」

    沒有聲音。

    阿珩猶豫地走過去,檢查了下他的身子,這才發覺蚩尤並非裝的,他的確是重傷。

    蚩尤在滅魔陣中傷得很重,本就舊傷未癒,為了劫走阿珩,生生挨了少昊一掌,沒有調息就駕馭逍遙疾馳趕路,又不顧傷勢,強行匯聚靈力把博父山點燃。一路而來,他一直強壓著傷勢,勉力支撐,此時再也壓不住,已是力竭神昏。

    蚩尤全身滾燙,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臉都被燒得發紅,卻還是嬉皮笑臉,「好媳婦,又要你背我了。」

    阿珩瞪著蚩尤,氣得呼哧呼哧直喘氣,喘了半晌的氣,卻無計可施,只能把蚩尤背起來,「警告你,再敢胡說八道,我就把你扔到火眼裡去,燒死你!」

    「你捨得嗎?只怕是傷在我身,痛在你心。」蚩尤傷得已經走都走不動,可一張嘴皮子依舊油腔滑調,佔著阿珩的嘴頭便宜。

    阿珩走到懸崖邊,作勢欲扔,蚩尤忙討饒,「捨得,捨得,你捨得!」

    阿珩「哼」了一聲,背著他繼續走。

    蚩尤燒得昏昏沉沉,頭軟軟地俯在阿珩肩頭,卻忽然低聲笑起來。

    「你笑什麼?」

    「笑你傻啊!我當年為了試探你,把自己變得和座小山一樣沉,你卻一點沒察覺異樣,背得滿頭大汗,還擔心我被火傷著。」

    阿珩恨恨地咬了咬牙,嘴裡卻淡淡說:「你如此多疑自私,難怪我會忘記你,看來都是泥自作自受。」

    蚩尤半晌都不搭腔,阿珩又擔心地叫他:「你可別睡過去,讓山上的熱毒入了心脈。」

    蚩尤臉貼著阿珩的脖頸,在她耳畔低聲說:「阿珩,我是自作自受。」

    阿珩不吭聲,爬到山頂,她把蚩尤放下,「你堅持一會兒,我去把這火徹底滅了。」

    蚩尤拽著她,「還是我來吧!」

    阿珩氣結道:「瘋子!點火是你,滅火也是你,你不把自己的命當命無所謂,可你別不把別人的命當命!」她甩脫了蚩尤的手,「老實待一邊去!」

    阿珩拔下髻上的玄鳥玉簪,這是高辛歸墟內萬年水靈凝聚而成的水玉,可避火、幻形、療傷,真正的稀世之珍,是當年高辛國送的聘禮,她一直未戴過。這一次,嫘祖為了讓她身體盡快康復,尋出來為她戴上,沒想到……

    阿珩暗嘆一聲,把水玉簪子拋出,簪子化作了一隻水藍色的玄鳥,清脆鳴叫著。在阿珩的靈力催動下,玄鳥揮動翅膀,朝著火焰飛去,不愧是萬水之眼的水靈,地火在它面前迅速消褪,玄鳥繞著博父山一圈又一圈飛著,直到火勢盡滅,方緩緩落在山頭,化作鳥狀石峰,封住了火眼。

    火光滅去,天色異樣黑沉,阿珩仰頭看著天空的星星,星羅密佈,分外璀璨,一閃一閃,好似顆顆寶石。

    阿珩回身,看著蚩尤,一頭青絲失去了綰束,披垂而下,星光下,有一種欲訴還休的嫵媚。

    蚩尤懶懶地斜倚著石頭,看著阿珩,滿面笑意。

    阿珩扶起他,「你打算去哪裡養傷?」

    「九黎。」蚩尤的手從她發間順過,隨手把她的頭髮綰起,用駐顏花簪上。

    阿珩面色驟變,立即拔下,扔還給蚩尤,「我送你一程,最後一次!若你再糾纏不休,軒轅和高辛兩族絕不會客氣!」阿珩眉目森冷,難得地有了王族的殺氣。

    蚩尤神色黯然,默不作聲,靠著阿珩,身子滾燙,呼吸紊亂。

    也不知道他和逍遙心意如何相通,逍遙悄無聲息地出現,流星般落下。阿珩半抱半扶著蚩尤,坐到逍遙背上,「逍遙,你飛慢點,蚩尤有傷,我的靈力駕馭不了太快的速度。」

    逍遙輕輕頷首,展翅而起,徐徐飛向九黎。

    晚風清涼,繁星滿天,逍遙平穩地飛著,阿珩不想理睬蚩尤,只專注地欣賞周圍的景色。

    飛出博父國後,繁星漸稀,阿珩正惋惜,卻間云海中一輪巨大的圓月,云追月,月戲云,別是一重風景。

    蚩尤低聲說:「那一次我去朝云峰找你,阿獙帶著我們逃走時,也是這樣明亮的月色,當時我雖然被你大哥打得重傷,可心裡真歡喜。」

    阿珩閉上了眼睛,不再去看月亮,用行動回答了蚩尤。

    蚩尤看著冰冷的阿珩,忽而不確定起來,天傾了,可以扶,地覆了,可以撐,但碎了的心能補嗎?用什麼去補?

    逍遙落下,阿珩睜開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說道:「這不是九黎,你把我們帶到了哪裡?」

    逍遙不理她,自顧展翅而去,把阿珩和蚩尤丟在了荒山野嶺間。

    阿珩氣得直跺腳,蚩尤欺負她,連他的鳥都欺負她!

    「蚩尤,蚩尤,醒一醒,我們迷路了。」阿珩搖著蚩尤。

    蚩尤燒得昏昏沉沉,難受得直皺眉頭。

    阿珩摸了摸他的脈息,看來是撐不到九黎了,必須先給他配些藥療傷。她看了看周圍,兩側青山起伏,草木茂盛,一條小溪在山澗中蜿蜒穿過。

    阿珩背起蚩尤,沿著小溪而行,邊行邊尋找著草藥。

    隨著山勢開闔,溪水忽而急促,忽而輕緩,阿珩背著蚩尤,行動不便,石頭又滑,走得歪歪扭扭,裙子鞋子都濕了,所幸倒真找到了不少草藥。

    行到一處,小溪匯聚成一汪潭水,潭邊參差錯落著石塊,阿珩揀了一塊平整的青石,把蚩尤放下。

    把草藥碾碎,用泉水給蚩尤灌下,又脫下他的衣衫,用十幾枚大小不一的松針,凝聚靈力刺入他的穴道,疏導他的靈氣,緩和傷痛。手邊沒有靈草神藥,阿珩只能在他頭頂足下點燃了艾草,完全用靈力來拔出他體內的熱氣。蚩尤的燒慢慢退了。

    一番忙碌完,阿珩畢竟也是重傷初癒,累得手腳發軟,癱坐在一旁休息。

    水潭四周怪石嶙峋,草木蔥籠,月光從林間灑落,星星點點落在石上,月照樹,樹映泉,泉動石,石拖影,靜中有動,動中含靜,美妙難言。

    阿珩深吸了幾口氣,只覺心神舒暢。她的鞋子衣裙早已濕透,又沾染了不少泥污,穿著很不舒服。她看蚩尤鼻息酣沉,一時半會兒醒不了,遂輕輕脫去衣衫,滑入了水潭中,把衣衫鞋子洗乾淨,搭在了青石上,探頭看看蚩尤,他仍在昏睡,她就又放心大膽地在水潭裡游著。

    從這頭游到那頭,再從那頭游回來,和水中的魚兒比賽著誰快,只覺塵世的一切煩惱都不存在了。

    四周山色如黛,山峰高聳入云,天變得很窄,月兒就掛在窄窄的天上,阿珩仰躺在水面上,伸手去碰月,明知碰不到,可仍喜歡不停地伸著手。也許是喜歡伸手摘月的肆意動作,讓人心中無限歡喜,也許是喜歡看水珠從指間紛紛墜下,銀色的月光照得水珠好似一顆顆晶瑩的珍珠,叮叮咚咚地落在平整如鏡的潭面上。

    突然,幾片緋紅的桃花瓣飄下,落在阿珩的面頰上,阿珩拈著桃花瓣,驚疑不定,此時已經仲夏了,哪裡來的桃花?仰頭望去,只見四周的山峰,山頂突然變成了紅色,紅色繼續向下蔓延,短短一會兒,從山頂一路而下,千萬樹桃花次第怒放,一團團,一簇簇,紅如胭脂,豔比彩霞,令黑沉沉的天地突然變得明豔動人。

    月色如水,輕柔地灑落,桃花瓣簌簌而落,猶如春雨,一時急,一時緩,沾身不濕,吹面不寒,只幽香陣陣。

    看著漫天花雨,阿珩猶如置身夢中,恍恍惚惚地回身,蚩尤坐在石上,微笑地凝視著滿山澗的桃花,臉色慘白,身子輕顫,顯然這一場逆天而為的舉動損耗了很多靈力。

    「我為你療傷不是讓你去逆時開花。」

    蚩尤仰頭看著月亮,自顧自地說:「五百多年前,我的靈力還很低微,祝融帶著一群神族高手來追殺我,我受了重傷,四處躲藏,卻怎麼逃都逃不掉。逃到此處時,我心裡明白我活不長了,我寧願摔死,也不願意死在祝融手裡。當我絕望地從山崖縱身躍下時,卻突然看到一個青衣少女一手挽著裙子,一手提著繡鞋,走入了山洞。當時正是桃花盛開的季節,那一晚的桃花就像現在一樣落著,繽紛絢爛,美如夢境。」

    蚩尤伸手接了一把桃花雨,微笑地看向阿珩,「那個少女就和現在一樣在水裡嬉戲,好似山精花魂。我躲在山頂,看著她,感受到了春天的勃勃生機,我就像那些春天突然發情的野獸,身體真正甦醒,只一個瞬間,靈智隨著身體的甦醒真正打開,第一次明白自己是誰。」

    蚩尤滑下石頭,走入石潭,朝著阿珩走來,阿珩口乾舌燥,往後退去,所幸水潭上落滿了粉粉白白的桃花,看不見她的身子。

    蚩尤說:「我不知自己有無父母,不知自己從何而來,自我記事,就和山中的一手在一起,但我和虎狼豹子長得完全不一樣,我小時也曾好奇為什麼自己和它們都不一樣,為什麼它們都有無數同伴,我卻孤零零一個,我也好希望自己有一個同伴。我偷偷接近山寨,看孩童戲耍,學他們說話,學他們走路,甚至偷了他們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和他們一樣,想和他們一起玩,可是小孩們用石頭丟我,女人們用火把燒我,男人們用箭射我,我只能逃進深山。」

    蚩尤指著自己的心,「那時候,我靈智未開,還不明白為什麼我這裡會那麼難受,我憤怒地殺死他們的家畜,毀掉他們的房子,讓他們一間我就逃,再不敢射我打我,可我這裡沒有好過,反倒更加難受。我躲在黑暗中窺視他們,發現他們喝酒時都會在一起歡笑,我偷了他們的酒,學著他們喝酒,以為一切歡笑的秘密藏在酒桶裡,可直到我練得千杯不醉,依然沒有發現任何秘密,究竟怎麼樣才能歡笑呢?」

    蚩尤仰頭看著天上的月亮,神情迷倒,阿珩從未見過他這麼無助,即使今日的他已經縱橫四海,所向披靡,可那個孤獨困惑的小蚩尤依舊在他體內。

    「炎帝說要帶我去神農山,我表面上很不情願,要他請我、求我、討好我,其實心裡樂開了花,從來沒有人請我到他家去玩,炎帝是第一個。在神農山,我跟著炎帝學習做人,那裡有很多和我一摸一樣的人,我可以和他們一起坐在篝火旁喝酒,可是我比在大山裡更孤單。在山裡時,我至少可以自由自在地躥高躥低,高興了就尖叫,不高興了就亂嚎,可在神農山,我不能像野獸一樣沒規矩。那些和我一樣的人總用刀子一樣的眼神看我,他們既害怕我,又討厭我,笑眯眯地叫我禽獸,我傻傻地一遍遍答應,還為了能和他們一起玩,做各種他們要求的動作,學狼爬行,學猴子在枝頭跳躍,他們衝著我大笑,我也衝著他們傻傻地笑。直到榆罔看到,訓斥了他們,我才明白禽獸不是個好話,他們叫我做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在羞辱我。我討厭他們的目光,討厭他們的笑聲,不想做人了!我搗毀了學堂,逃出神農閃,榆罔星夜追來,勸我回去,我罵他打他,讓他滾回去,他卻一直跟著我,他說,『只要你有真正想去的地方,我就離開。你想去哪裡?』我呆站在曠野上,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山中的野獸換了一茬又一茬,早已經不是我當年認識的野獸了,這座山或者那座山對我沒有任何意義,都只是一座山,四面八方都是路,可我該走向哪裡?東南西北對我沒任何意義,也沒有任何區別。我站在路口發呆,從深夜站到清晨,從清晨站到傍晚,天下之大,我竟然不知道該去哪裡。榆罔一直陪我站著,他問我,『你為什麼願意跟隨父王回神農山?為什麼想做人?』我想起了那個山澗中的少女,當我在山頂噑叫時,她仰頭看到我,對我粲然而笑。」

    蚩尤低頭看向阿珩,「想起她的那一瞬,我突然覺得做人並不是一件沒意思的事,即使僅僅為了擁有一刻那樣的笑容。榆罔看出我心有牽掛,溫和地說,『做人並不是那麼壞,對嗎?我們回去吧。』於是我跟隨榆罔返回了神農山。」

    阿珩看著蚩尤,嘴巴吃驚地半張著。蚩尤溫和地笑了,「四百七十年前,在這個山澗中,我第一次看到你。你肯定已經記不得了。」

    阿珩咬著唇,什麼都沒說。那個夜晚,一隻野獸在懸崖對月長嗥,她仰起了頭,歡喜地笑著揮手,因為那一刻,天地不僅屬於她,還屬於它。

    蚩尤和阿珩面對面,站在水潭中,桃花紛紛揚揚,落個不停,好似籠著一層粉色的輕紗,兩人的面容都朦朧不清。

    蚩尤看著迷濛的桃花雨,緩緩說道:「在炎帝的教導下,經過兩百年的刻苦學習,我已經是一個很像人的人了,我懂得品茶飲酒,懂得撫琴吹笛,也懂得行繁冗無聊的禮節,說言不及義的話。二百七十年前,祝融用博父山的地火練功,以致博父國火靈氾濫,四野荒蕪,榆罔那個心地善良的呆子聽說了此事,求我來博父國查看一下虛實。當我查清一切,準備離開,驀然回首間,竟又看見了那個青衣女子,她從漫天晚霞中,向我款款走來,驚喜讓我一動不能動,可是,我不敢接近她,我竟然慌得想逃跑。」

    阿珩張了張嘴,卻什麼聲音都沒發出,蚩尤做事向來勇往直前,竟然也會有膽怯的時候?

    蚩尤說道:「六百多年前,有一個小男孩跟著父親入山打獵,父親被老虎咬傷,他也要被老虎吃掉,我看著那個小男孩心裡好歡喜,就救了他們,留下小男孩和我一起玩。我帶他去坐老虎滿山跑,讓猴子從峭壁上摘最好吃的果子給他,捉了小鳥給他唱歌聽,我帶他去看我的每一個洞窟,把我最柔軟的窩給他睡。我好歡喜和他一起玩,以為他也很歡喜和我玩,可沒想到他心裡一直想回村子,只是天天裝著和我玩得很開心,我那時只知道歡喜就叫,不歡喜就嚎,我以為兔子不喜歡和狼玩,自然一間狼就逃,根本不懂人的複雜心思。一段日子後,等他知道了我的每一個洞窟,他父親和一大群獵人來殺我。」蚩尤頓了一頓,淡淡說,「是他領的路。」

    阿珩眼中隱有淚光,蚩尤冷冷一笑,「我九死一生,不過最終還是活了下來。我把他、他的父親,和所有獵人都殺了!幾個村子的人為了除掉我,約定放火燒山,我只能逃,他們發現我身上有箭傷,一直追在後面,我逃了一座山又一座山,逃到九黎。我躲在水底下,聽到他們要九黎族人幫他們殺我,沒想到九黎的巫師拒絕了。他說,『我們餓時,獵取野獸的肉是為了果腹,我們冷時,獵取野獸的皮是為了取暖,不冷不餓時,殺野獸做什麼呢?』」

    阿珩很詫異,她一直以為蚩尤出生在九黎,沒想到他並不算真正的九黎族人,只怕連炎帝都不知道此事,人說狡兔三窟,蚩尤知道有多少窟。

    蚩尤淡淡笑道:「六百多年來,人們要麼怕我,要麼想殺我,即使待我最好的炎帝,仍會為了族民安危給我下毒,可我依舊敬他,視他如父,只因他從沒有欺騙過我。記得又一次炎帝教我書寫大義二字我問炎帝,什麼是大義,他解釋了半天我都沒明白,後來他說若讓他在族民和我之間選擇,他即使在愧疚,也會毫不猶豫地殺死我。他也曾非常坦率地告訴我當初想要收我為徒,是因為看中我天賦異稟,能幫他保護神農國。還有我看作兄長的榆罔,其實,我很不喜歡榆罔做事的溫軟惇厚,沒有決斷,可他一直是個誠實的人,我會一直把他看作兄弟,給他最忠誠的心,但如果有朝一日,他背棄永不猜忌的誓言,我會第一個殺了他!」

    阿珩盯著蚩尤。

    蚩尤凝視著阿珩,「我不在乎別人來獵殺我,卻絕不能容忍那個小男孩來獵殺我!我能容忍別人欺騙我,卻絕不能容忍炎帝、榆罔欺騙我!兩百七十年前,我看到你轉身就走,不敢接近你,是因為我害怕有朝一日,我會殺了你!」

    不知是水冷,還是蚩尤的話冷,阿珩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

    蚩尤自嘲道:「我能活下來,就是因為我是一頭禽獸,夠狡詐、夠狠毒、夠冷酷。」

    可這頭「禽獸」卻因為九黎巫師的一言之恩,把自己認作九黎人,護佑了九黎數百年,不惜以己命和神族對抗,讓曾經的賤民變成了英雄的民族;他明知炎帝在利用他保護神農,卻依舊義無反顧地許下重諾。

    不知道何時,東邊的天空亮了,清冷的晨曦從樹梢斜斜地射下,映得兩人的身影都半明半昧,半冷半熱。

    蚩尤凝視著阿珩,「我生於荒嶺,長於野獸中,我沒有少昊的家世、修養、風華,也不可能像他一樣,給你最尊貴的地位,讓你成為一國之後,讓整個天下都敬重你,你跟著我,注定要被世人唾罵,但……如果、如果你還不願意記得我,我會把我此身唯有的東西徹底交給你。」蚩尤用拳頭用力敲了敲自己的心口,語聲鏗鏘,「我的這顆心!」

    阿珩撇撇嘴,想冷笑,可看著這個略有幾分陌生的蚩尤,她一點都笑不出來。就像毒蛇拋棄了毒牙,虎狼收起了利爪,刺蝟脫下了尖銳的刺,他褪去了一切的偽裝,把最脆弱、最柔軟的一面暴露在她面前,沒有了張狂不羈,沒有了什麼都不在乎的傲慢,沒有了譏諷一切的鋒利,眼前的他只是一個平凡的男子,一個受過傷,會痛、會難過、會害怕再受傷的男子。

    阿珩遲遲不語,蚩尤盯著阿珩,眼睛黑沉深邃,似有千言萬語,卻又一句話沒說,半晌後,他猛地轉身走回石頭旁,拿起衣服披上,「阿珩,不管你是真忘記,還是假忘記,我現在清清楚楚地告訴你,你是我的女人,我是你的男人,以前是,現在是,將來還是。你若真不願意,那就當機立斷,趁我重傷在身立即殺了我,否則等我傷好後,一定會不擇手段糾纏到底!」

    蚩尤背對著阿珩站著,一動不動。

    阿珩默默地站著,胸膛起伏劇烈,很久後,她走過去,安靜地穿好衣服,面色冰寒,道:「好,那我就殺了你!」

    她炒蚩尤走過去,手掌放在蚩尤的後心上,只要靈力一吐,蚩尤就會立即氣絕身亡。

    蚩尤閉上了眼睛。

    阿珩咬了咬牙,靈力送出。蚩尤已是強弩之末,神竭力盡,身子向後倒下,阿珩抱住了他,「為什麼寧肯死也不放棄?」

    蚩尤臉色慘白,平靜地看著她,對死亡無憂無懼,一雙眸子褪去了狡詐凶蠻,好似兩汪深潭,清澈見底,空無一物,唯有兩個小小的阿珩。

    阿珩恨恨地盯著蚩尤,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你明知道傷在你身,痛在我心,卻故意一逼再逼,我是真想殺了你這個折磨人的混蛋……」

    蚩尤一聽到前半句話,就破顏而笑,剎那恢復了生氣,立即把阿珩抱在了懷裡,阿珩推著他,似乎不想被他觸碰,可又不是那麼堅決地要推開他,欲拒還迎間對蚩尤是有恨又喜,又怨又冷。

    蚩尤緊緊地抱著她,也不知是驚喜,還是後怕,身子簌簌直顫,一遍又一遍叫:「阿珩,阿珩,阿珩,我的阿珩……」

    漸漸的,阿珩的推打變成了擁抱,雙手緊抓著蚩尤,俯在他懷中,無聲而泣,哭著哭著,聲音越來越大,變成了號啕大哭,哭得驚天動地,好似要把幾百年的委屈痛苦都哭出來。

    兩人彼此貼著,身子都在抖,蚩尤一遍遍說:「我錯了,我是混蛋,我是不識好歹的混蛋……」

    阿珩哭著哭著,忽然嘟嘟囔囔地說:「他們才是混蛋!」

    「誰?」

    阿珩一邊哭得肝腸寸斷,一邊憤憤地說:「神農山上所有欺負過你的壞蛋!」

    蚩尤一愣,誰敢欺負他?待反應過來,只覺心潮起伏,情思纏綿,不管有多少的刺骨之傷都在這句話中消解了,他長嘆一聲,用力把阿珩按入懷裡,像是要揉到骨血中,一生一世再不分離。

    蚩尤陪著小心哄阿珩,可阿珩越哭越傷心,一直停不住。蚩尤怕她傷到身體,九分真一份假的「唉喲」了一聲,阿珩果然立即忘了傷心,急急忙忙地檢查他的傷勢,邊為他療傷邊埋怨:「你下次若再這樣不管自己死活,我絕不會浪費精力救你。」

    蚩尤不說話,只是看著阿珩,看著她為自己緊張,為自己心疼,看著她因為自己而笑,因為自己而哭,從心底深處有溫暖源源不絕地溢出,早忘記了身上的傷痛。

    阿珩想去尋找一些草藥,蚩尤卻抓住她,不讓她走。

    「我去去就來。」

    蚩尤像個任性霸道的孩子,搖搖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阿珩。

    阿珩無奈,「你的傷怎麼辦?你不想好了嗎?」

    「我的傷在心裡,不在身上,你就是我的藥,只要你在我身邊,我的傷自然而然就會好。」

    阿珩又氣又笑,「胡說八道!」

    「真的,你忘記我的功法和你們都不一樣嗎?只要我的心神平靜安寧,和天地融為一體,對我而言,天地萬物都可以給我靈氣、幫我療傷。」

    蚩尤看著阿珩,「我捨不得睡,我想一直看著你,可更捨不得讓你為我的傷勢擔心。我稍稍睡一會兒,你別走開。」

    阿珩一邊用手把蚩尤灼灼的視線擋住,一邊紅著臉啐道:「要睡就睡,哪裡睡個覺都有那麼多廢話?」心裡卻是甜蜜歡喜的。

    蚩尤笑著閉上了眼睛,立即陷入沉睡。

    阿珩晶晶地看著他,心緒寧和,眼皮子越來越沉,她畢竟也被蚩尤折騰得兩天沒有睡覺了,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睜眼時,已經是正午,明亮到刺眼的太陽正正地掛在懸崖頂上。兩人頭挨頭躺著,彼此呼吸可聞,都知道對方醒了,卻都沒說話,貪戀著這一刻的溫暖。

    山谷安寧靜謐,日光映照下,樹木越發翠綠,托德桃花越發明媚,人心一靜,能聽到落花的簌簌聲,清泉從石上流過的潺潺聲,還有深山裡的布穀鳥有一聲沒一聲地啼叫。

    阿珩低聲問:「那天晚上你在哪裡?」

    阿珩的話沒頭沒腦,蚩尤卻完全明白,笑著指指左邊的峰頂。

    「那你都看見了?」

    「嗯,一清二楚。」

    阿珩臉埋在蚩尤肩頭,捶打蚩尤。蚩尤哈哈大笑,整個山谷都在回音。忽而他覺得阿珩伏在他肩頭,一聲不吭,不安地問:「怎麼了?」

    阿珩半撐著身子坐了起來,神色嚴肅,似有話要說,卻又好像畏懼著,不敢張口。蚩尤也不再嬉皮笑臉,雖一聲不吭,卻用溫柔的視線鼓勵著她。

    「我告訴你我並不是以前的阿珩,並不是在騙你,我真的已經不是以前的阿珩,我有可能……是魔!」

    蚩尤笑笑,不以為然地說:「你身體裡的力量是非常奇怪,那又怎麼樣呢?」

    阿珩低聲說:「還很恐怖。」

    她走到一株大樹旁,把手掌放在大樹上,很小心地讓力量流出,已經成長了上千年的大樹開始枯萎,樹葉紛紛掉落,短短一霎後,整株樹都變得焦黑,她立即拿開了手。

    一陣風過,整株大樹竟然像碎沙一般被吹散,揚起的黑色粉末隨風而去,地上什麼都沒有了,就好似從來沒有生長過一株大樹,只有阿珩腳下些微的焦黑提醒著一切並不是夢。

    阿珩臉色發白,看著自己的手掌,自己都被自己嚇著了,她回頭看向蚩尤,他的眼中全是驚訝。

    阿珩說道:「這只是我的一點點力量,父王十分忌憚我的力量,和母親一起給我下了禁制,幫我封住它們。大哥千叮嚀萬囑咐不要告訴任何人,他怕別人會像除魔一樣除掉我。」

    蚩尤走了過來,拿起阿珩的手掌,阿珩的整隻手掌皮都掉了,胳膊上的肌膚紅腫得好似被火燒過,一個個水泡鼓起。蚩尤握著阿珩的手伸入水中,為她療傷。

    蚩尤溫柔地說:「火能給人取暖,也能燒死人,水能滋養花草,也會淹死花草,太陽能令萬物生長,也能令萬物死亡,不是力量可怕,而是過度的力量可怕。不要憎惡自己,你只是不小心擁有了一些不屬於你的力量,不過你一定要小心,這些力量就像洪水猛獸,放出去容易,收回來難,千萬不要過度使用它們。這些力量不是你辛苦修煉所得,你的身體並不能真正掌控,傷到別人的同時更傷到自己,好比剛才,你只是想讓樹掉葉子,卻難以控制地把樹回了,自己也被灼傷。」

    自她甦醒後,所有人都一再叮囑她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雖然知道他們是關心她,可那種關心也暗示著她的不詳,連她自己都對自己有了厭惡之心。可在蚩尤的話語慰籍中,阿珩心中對自己的厭惡不見了,她咬了咬唇說:「如果我真的和父王說的一樣呢?是虞淵孕育的魔呢?」

    蚩尤微笑,「你若是魔,我就陪你一起化魔,若真這樣豈不是更好?我們終於甩脫了那些無聊的人和事,只有你和我。」

    阿珩欲笑又顰,欲嗔又喜,「甜言蜜語,假惺惺!」

    蚩尤看著她的樣子,忽然情動,低下頭,輕輕地吻住了她。

    在溫暖的太陽下,在他第一次看見她的地方,他終於做了那件幾百年前就想做的事情。

    歡愛過後,阿珩縮在蚩尤懷裡,四周萬籟俱靜,只有蚩尤的心跳聲,咚咚、咚咚地響在耳邊,阿珩閉目傾聽,鏗鏘有力的心跳,澎湃著力量,給她莫名的安心。

    蚩尤撫著她的背,眯眼看著日頭漸漸西斜,又是一天要過去了。

    阿珩低聲說:「我得回去了,這會兒大哥他們肯定在四處找我,再不回去,只怕就要出大婁子了。」

    蚩尤漫不經心地笑,「你的意思是說你大哥要找我麻煩?或者還有少昊?」

    「我畢竟是高辛的王子妃,即使少昊不計較,高辛王族也容不得王子妃被劫走,這事有關一國顏面。」

    蚩尤斂了笑意,「阿珩,跟我走!我明日清晨就對天下昭告你和我在一起,管他黃帝俊帝還是青陽少昊,反正你是我的女人,他們若不同意,先過我這一關!」

    在蚩尤的灼燙視線下,阿珩真想不管不顧地答應了,可是,畢竟她自小的教導都是三思而行、謀定而後動,她不是孤身一人,不能像蚩尤一樣不顧後果地隨心所欲……她心內愁腸百轉,眼眶漸漸發紅。

    自從甦醒,所有人都只和她講開心的事,連大哥都不再督促她,可她從點滴言語中已經知道,這兩百年來父王對大哥很是冷落,九哥夷彭在父王的刻意栽培下,已經幾乎可以和青陽分庭抗禮,三妃彤魚氏對母親步步緊逼,看似安寧的朝云峰其實危機四伏。

    蚩尤這些年強行推動神農的體制變革,不拘一格選拔人才,誓死追隨他的人很多,可恨他欲死的人更多,一旦被敵人抓住把柄,到時候即使榆罔想幫他也幫不了,因為國有國法。

    蚩尤看到阿珩低著頭,淚珠一顆顆掉落,長嘆道:「罷罷罷!我不比你,你說怎麼辦?」

    阿珩說道:「我和少昊在新婚之時定過盟約,有朝一日,他會給我一次自由選擇的機會。我畢竟是嫁出去的女兒,只要高辛不追究你我之事,我父王也不能說什麼。」

    蚩尤不以為然,「因為高辛,所以寧願和我分開,和少昊在一起?」

    「不是的。不僅僅是高辛,而是少昊和朝云峰休戚相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果少昊垮掉了,母親和大哥只怕……到時候四哥也……母親和四哥待我如何,你都看在眼裡,我不想因為自己傷害到母親和四哥,給我點時間,好嗎?」

    蚩尤弄明白阿珩為什麼不肯離開少昊後,反倒釋然了,笑著把阿珩攬到面前,「好!」他親了親阿珩眼角的淚,嬉皮笑臉地逗阿珩,「不管發生什麼,你都不用害怕,我永遠在你身後,誰若欺負了你,你叫一聲『蚩尤』,我就立即沖上去,咬死他!」

    阿珩破涕而笑,「你到底是神農國的將軍,還是條野狼?」

    蚩尤笑眨眨眼,自吹自擂地說:「就算是狼,也不是普通的狼,是對阿珩忠心耿耿、勇敢無畏、機智聰明、神功蓋世、英俊無敵、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狼。」

    阿珩哈哈大笑,憂愁盡去。蚩尤溫柔地看著她,對男人而言,不管他是平凡還是偉大,看到自己能令心愛的女人開懷大笑,那一刻的幸福會強烈到令他為自己驕傲。功名利祿算什麼呢?能讓一個人真正地歡笑才是天下至難之事!

    阿珩用力抱住了蚩尤,天色在漸漸黑沉,可她的心裡有一個太陽,明亮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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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10:3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路險難兮獨後來

    蚩尤把阿珩送到朝云峰,阿珩依依不捨地目送著蚩尤離去,等蚩尤的身影消失不見,她一回身就看到大哥和四哥都站在身後。

    昌意急問道:「你記起蚩尤了?」

    阿珩滿面羞紅,訥訥不能言。

    青陽問:「四處找你沒找到,少昊怕出意外,已經回高辛了,你還打算去高辛嗎?」

    阿珩說:「要去,今日就走。」

    青陽鬆了一口氣,想說什麼卻又沒說,昌意問道:「那你和蚩尤……」

    阿珩低著頭道:「四哥,我的事情我自己知道。」

    昌意點點頭,溫和地說:「去給母親磕頭辭行吧。」

    阿珩想嫘祖辭別後,帶著烈陽離開了朝云峰。她沒有立即趕往五神山,而是先去了虞淵。

    兩百多年前,虞淵雖然萬物不生,可在虞淵的外面有河流水潭,長著不少樹木,如今卻荒涼一片,寸草不生,只因有一個似狐似虎的大妖怪在此修行。

    也不知道誰在外面栽種了一片桃林,竟然不懼乾旱,長得鬱鬱蔥蔥,阻止了旱氣蔓延。每逢桃花盛開的日子,妖怪就會徹夜淒鳴,豎沙國的百姓在桃林中建了祭台,供奉他為獘俊,祈求他不要把乾旱帶入豎沙國。

    獙俊日日夜夜都在虞淵修煉,早入了魔道。可因為各種原因,知情的幾人都不約而同地遮掩著虞淵附近有妖成魔的事情。

    一直巨大的白鳥飛掠過漆黑的天空,飛入虞淵上空的黑霧中,盤旋幾圈後,落在了黑黝黝的峭壁上。

    阿珩從白鳥背上姍姍而下,笑對白鳥說:「謝謝烈陽了。」

    白鳥變成了一個白衣童子,大概十一二歲的模樣,五官異常地漂亮精緻,雙眸綠綠,一頭齊腰長發根根皆白。

    虞淵的恐怖令萬物畏懼,阿珩和烈陽卻沒有絲毫不安,只是側耳靜聽,從遙遠的西方傳來一聲又一聲悠長的厲鳴。

    虞淵的黑霧像大海一樣遼闊無邊,卻萬物不生,獙俊年年歲歲都守在黑霧深處。

    阿珩眼中隱有淚光,對白衣童子說:「烈陽,叫他回來。」

    烈陽張口長嘯,聲音粗嘎尖銳,和他漂亮精緻的外表截然相反。

    正在霧海深處飛翔的獙俊,遲疑地停止了鳴叫,順著烈陽的尖銳聲音,飛向東方,很久之後,他看到黑霧中站立的人影,他們身上的氣息既熟悉又陌生。

    他遲疑地放慢了速度,用力地嗅著,似乎在鑑別著真假,一瞬後,他突然一聲歡喜地鳴叫,就要飛撲過去,可他又遲疑了。因為日日夜夜待在虞淵中,他早已不是兩百年前可愛美麗的狐狸,如今他全身都流著惡臭的膿液,獠牙凸出,整張臉扭曲得醜陋恐怖。

    烈陽看阿獙居然想逃,猛地撲起,化回原身,落在他頭上,一邊嘎嘎叫著訓斥,一邊用翅膀扇來扇去。

    阿獙被打得暈頭轉向,失去了主意,乖乖地飛到阿珩面前,羞窘地縮著身子,生怕自己身上的膿液沾染到阿珩身上,一張青面獠牙的臉上竟然滿是侷促和緊張。

    阿珩蹲下,緊緊地抱住了他。

    「不管你是小妖阿獙,還是魔獸獙君,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都是我的飛天小狐狸。」

    兩百年漫長的等待,所有的寂寞和痛苦都在這一句話中消失殆盡。

    阿獙的頭靠在了阿珩懷裡,淚水順著臉頰一串串滾落。

    「為什麼要待在虞淵?人家都說狐族聰明,你怎麼一點不像狐族呢?你可真是個傻子!」阿珩撫摸著阿獙身上一個又一個的瘡口,眼淚一顆有一顆落下。

    阿獙雖然入了魔道,看著猙獰,其實心思很單純,看阿珩傷心,他歪著腦袋瞅著阿珩,眼睛一咪,月亮一般彎彎的,大尾巴在身後搖來搖去,想逗阿珩開心。

    阿珩依舊沒有笑,他皺著眉頭想了想,猛地一側頭,沖烈陽嘶吼一聲,魔相畢現,很是恐怖。

    烈陽一時不防,被嚇得飛了起來,簡直是鳥容失色。

    阿獙十分得意,靠著阿珩,昂著頭,吼吼地笑著,哈哈哈,烈陽也怕他了!

    烈陽怒了,大叫一聲,飛衝過來,一團又一團火球飛向阿獙,阿獙立即跑,兩個傢伙又像幾百年前一樣打鬧在一起。

    阿珩不禁破涕為笑,因為對少昊沒有好感,連帶著對高辛也厭煩。阿獙卻是歡天喜地衝到阿珩身邊,他壓根兒不在乎去哪裡,只要和阿珩、烈陽在一起就好。

    七月末,正是映日荷花別樣紅時。高辛多湖多河,百姓又普遍愛荷,不管走到哪裡都是碧葉亭亭如蓋,荷花開滿鄉野。阿珩已經兩百多年未接觸人世,帶著阿獙和烈陽在夜間緩緩而行,既欣賞著人間的風景,也瞭解一下高辛如今的情況。

    快到五神山時,少昊早接到消息,親自來接她,未提蚩尤的事情,只是問她一路可順利。

    阿珩摟著阿獙問:「能設法帶我們去湯谷嗎?這些日子,我在深山裡採集了一些藥草,再加上湯谷的水,應該能把他身體上被魔氣侵蝕的潰爛治療好。」湯谷是高辛的聖地,並不容易進入,何況如今阿獙被視作魔物。

    少昊說:「沒問題,我如今恰好奉父王之命在看守湯谷。」

    阿珩很是詫異,湯谷在荒無人煙的天之盡頭,守衛湯谷等於變相的流放,她看少昊沒有解釋的意思,也就沒有追問其中原委。

    夜深人靜時,阿珩領著阿獙去了湯谷。

    湯谷水是日出之水,天下至淨之水。阿獙一碰到湯谷水,就痛得全身痙攣,阿珩和烈陽一左一右抱著他,阿珩像是哄小孩一般,輕聲哼著歌謠,低聲說:「乖阿獙,忍一下,再忍一下就好。」

    一盞茶後,阿珩才讓阿獙離開了湯谷水,阿獙已經痛得虛脫,烈陽看著人小,力氣卻十分大,把阿獙扛到九株扶桑樹組成的「島嶼」上。

    阿獙痛得直打哆嗦,少昊把手放在它的額頭,屬於水靈的溫柔力量漸漸安撫了身上的疼痛,它沉沉睡去。

    烈陽看沒他的事情了,變回鳥形,縮到樹葉深處打瞌睡去了。

    阿珩提著一個巨大的木桶,裡面盛著熬好的藥,開始給阿獙上藥。

    少昊靜坐於月下,撫著琴。琴聲溫和,牽引著阿獙體內的靈力來吸納藥性。

    阿珩上完藥後,洗淨手,坐到少昊身旁。少昊淡淡一笑,繼續信手撥琴。

    扶桑花豔紅如火,像一盞盞火紅的小燈籠垂滿枝頭,少昊一身白衣,端坐於樹下,氣態端雅,連月光都在他身前散去了清寒。可是這樣一個才華蓋世,志比天高的人卻被貶謫在荒無人煙的天之盡頭看守湯谷。

    阿珩輕聲問:「我記得兩百年前,你和父王的關係正趨於緩和,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你做了什麼讓父王厭惡你至此?」

    少昊停止了彈琴,「你掉下虞淵後,后土重傷祝融,祝融的身體被藏進神農古陣中。蚩尤失去了最大的阻撓,開始一切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也許你已經聽說,兩百年內,被他滅門的家族就有幾十戶。在他的血腥政策下,神農的舊制被徹底打碎,如今的神農是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十分繁榮昌盛。看到神農的變革,我一時心急,想通過手中的軍隊來強行推動高辛的改個,在宴龍他們的諫言下,父王震怒,認為我有篡位之心,勒令我遠離朝事,命我看守湯谷。」

    阿珩問:「宴龍不是失去了一隻手嗎?」

    「宴龍失去了一隻手後功力大減,如果換成別的父親,也許就不會再看重一個半廢之人,可我的父王向來重情,反倒越發憐惜宴龍。這些年,時常對臣子說,『所有兒子中,宴龍最像年輕時的他』,臣子們大都明白了父王的意思。」少昊嘆了口氣,神色落寞,「父王性格溫柔多情,喜歡美人的歌舞、才子的詩賦,我的確不像他,令他很失望。再加上父王約略知道承華殿內的軒轅妭是假的,所以我對他而言已經一無是處。」

    「那你就甘心手荒涼的湯谷,等著宴龍登基?」

    少昊微微而笑,「當然不可能,宴龍登基之日不僅僅是我的死期,也是高辛族的死期,我死事小,族滅——絕對不行!」

    「那你的打算是……」

    少昊的微笑中滲出了冷意,「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從盤古大帝到現今,高辛族已經幾萬年的歷史,宮闈鬥爭層出不窮,驗毒的神器十分齊備,沒有任何毒藥能躲過,也許只有嘗遍百草、以身試毒的神農氏有法子。所以,我想請你為我配製一份藥,可以躲避過所有神器寶物的檢查,不需要奪取對方的性命,只是要讓他漸漸虛弱,直到臥病不起。」

    阿珩明白了少昊的意思,他是想逼俊帝退位。阿珩沉默不語。

    少昊說:「父王的五神君上千年來過的日子過於安逸,早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不足為慮。宴龍雖然掌控著常曦和白虎兩部,但四部中戰鬥力最強的是我的嫡系青龍部,在諾奈的幫助下,羲和部也已經完全歸順與我。如果強行兵變,不是不可,但我不想動武,如果兵變,就是徹底撕破了臉,必須要以一方的死亡為完結,否則即使我答應,跟隨我謀反的將軍也不能安心。阿珩,我不想傷到他,這時唯一的兩全之法!」

    少昊輕輕撥弄著琴絃,眼中有濃重的哀傷,「兩千多年了,他時時刻刻提防著我逼供篡位,其實我從沒想過,我是真心想輔佐他,真心想做一個好兒子,可沒想到終於走到今天,一切都成了真!也許以後的史官們會記錄我狼子野心、早有反意,籌謀良久,終於起事,將來我若有兒子,都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只怕他也永不會諒解。阿珩,我真的不想走到這一步,可是我已經被逼得無路可走!宴龍他們把我逼到湯谷仍不肯罷休,這些年正在想方設法瓦解青龍部,如果我再無所作為,那些忠心耿耿跟隨著我的人都會被宴龍害死,最終我也難逃一死!」

    如果青龍部被瓦解了,即使諾奈再想幫少昊,羲和部也肯定不能支持一個注定會失敗的王子,勢必要為了自保,投靠宴龍。啊很思索了半晌後,低聲說:「我明白你的困境,我答應你。」

    縱然為天下不容,有藝人能理解也足矣。少昊心頭的愁悶淡了,不禁重重握住了阿珩的手,「謝謝你!阿珩,我是真心想……」

    阿珩輕輕把手抽出來,「何必客氣?難道你忘記了我們新婚時定下的盟約嗎?我們是盟友,今日我為你做事,他日你也要遵守自己的諾言。」

    少昊是何等聰明,一點就透,明白阿珩已經想起了一切,也理解了阿珩的意思,心中滋味難言,面上卻若無其事地把手縮回袖中,淡淡問道:「你想起了一切?」

    「嗯。」阿珩臉色發紅,帶著幾分愧疚,遲疑著想說什麼,「我……」少昊溫和地打斷了她,笑道:「我會遵守自己的諾言。天快要亮了,你不方便久留,回去休息吧,我來看著阿獙。」

    阿珩走了一程,回首眺望,月夜下,少昊端坐在火紅的扶桑花中,面朝萬頃碧波,白衣臨風,琴聲鏗鏘有力,削金斷玉,奏的是一首即將君臨天下的鐵血激昂,卻也是不歸的寂寞。

    如少昊所說,高辛王室有幾萬年的宮闈鬥爭經驗,查驗藥性有一套很完整嚴密的流程,想要配製出避人耳目又恰到好處的毒藥並不容易。阿珩把《神農本草經》從頭看到尾、從尾看到頭,終於配製出了一味不完全符合少昊要求的藥。

    她把藥交給少昊,「這個藥只能說一般符合你的要求,這味藥的主要成分是阿獙的鮮血,它能像虞淵一樣緩緩吞噬神族的靈力,令人漸漸全身無力,行動不便。」

    少昊問道:「有解藥嗎?」

    「因為不算是毒藥,自然也沒有解藥。只要不持續下藥,日子長了後,身體會自我修復,恢復健康。按你的要求,一共配製了兩份。」

    少昊把藥小心收好,「謝謝你。」

    阿珩道:「我們是盟友,你只要記得答應我的事情就行了。」

    「一定!」

    在少昊的安排下,阿珩的「病」開始漸漸減輕,每次宮中醫師看完病,都會恭喜少昊和阿珩,而隨著宮中醫師的恭喜聲,大王子妃身體逐漸康復的消息傳遍了宮廷內外。

    雖然少昊已經是一個失勢的王子,可阿珩仍舊是軒轅族唯一的王姬,自從她病好,大大小小的宴席請帖就接踵而來。

    考慮到之前的「軒轅妭」已經纏綿病榻兩百多年,阿珩也不敢立即就生龍活虎,很多宴席藉口身子仍弱給推了,有些宴席卻不能不去,因為她必須證明她是真正的軒轅妭。

    俊後傳召她入宮覲見,阿珩很清楚,這是要驗明正身了。

    她盛裝打扮後,去拜見俊後。

    車輿到了殿門就停下了,一旁的侍從笑著解釋:「王子妃身體剛好,本該讓車輿進殿,免得王子妃累著,可這是規矩,臣子們一到殿門就必須步行,俊帝如今只給了二殿下特例,允許二殿下乘車覲見。」

    宮中的侍從是這世上最會察言觀色、欺軟怕硬的角色,阿珩很是聽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看來俊帝真的很厭惡少昊,連帶著她這個兒媳也一起厭惡。她淡淡一笑,下了車輿,「我這麼多年未給母后請安,未能盡孝,理當如此。」

    宮殿很大,幾乎佔據了整座山頭,阿珩又要趕時辰,只得一路急行。待行到漪清園,俊後並不在。侍女道:「俊後正在梳洗,王子妃候著吧!」

    高辛地處東南,氣候溫和,即使冬季,也如北國的春天,夏天則酷熱難耐。雖然五神山位於大海中央,熱氣被海風阻攔,並不會很熱,宮殿設計仍然承襲了高辛建築避暑的特點。

    漪清園就是如此,草木繁盛,處處皆水,或瀑布,或小溪,蜿蜒曲折,跌宕起伏,狹窄處不過尺許,寬闊處足可撐船。

    阿珩等的時間長了,有些無聊,反正園子內無人,她就沿著溪流緩緩而行。

    越往裡走,景緻越好,溪水兩側,山勢時高時低,竹苞松茂,木秀草長,更有三五隻仙鶴,踏著溪水覓食,步態飄逸,看到阿珩也不懼怕。

    水岸深處,長著一片茂密的竹林,綠竹猗猗,層層如簣,一個白衣男子半倚半靠著半方石壁,沉沉酣睡,臉上搭著一側帛書。在他身前不遠的溪水中,四隻鴛鴦游來游去,雙雙對對,悠然自得。

    阿珩想迴避,已經來不及,男子驚醒,身子動了動,臉上的書卷掉落,露出了面容,五官端雅,氣度出塵,隔著幽幽竹影,瀲瀲光陰,恍若山中人兮。

    阿珩看是少昊,不再迴避,笑著上前。

    男子緩緩睜開了眼睛,似怨惱被人驚醒了美夢,眉間帶著不悅,只是側臉,和少昊十成十的相像,可阿珩立即明白,不是少昊!少昊喜怒不形於色,絕不可能任性任情到在此等小事上介懷。

    聽到足音,男子轉過了臉,和少昊相似的五官,卻是截然不同的氣質,男子只有水般的溫柔風流,沒有少昊山般的剛毅沉肅。

    阿珩俯身請安,「父王。」

    俊帝看著阿珩,想了一想,才明白她是誰,「你怎麼在這裡?」

    阿珩不知道俊後打的什麼主意,自然不敢亂說話,「兒臣進宮來拜見母后,母后正忙,我看溪邊的景色好,就隨意走走,不想驚擾了父王,求父王恕罪。」

    俊帝道:「景色好?怎麼個好法?回答得好,我就不治你得罪,回答得不好,連帶著少昊治你們一個不敬的罪。」

    阿珩含笑說:「這個園子的名字已經把此地景色的好處全道了出來,風平雨細物皺面,浥浥寒漪清客暑。」

    俊帝淡淡道:「園子的名字是我取的,既然你喜歡這裡,我就帶你四處走走吧。『風平雨細』看似簡單,可真正懂的人沒幾個,人心總是不願意在平處看景。」

    阿珩隨在俊帝身側,慢步而行,俊帝指著每處的景緻細細說給她聽,一塊石頭,幾叢秋菊都有來歷。阿珩自幼和昌意親厚,昌意是詩詞歌舞,花鳥蟲魚無有不通,連帶著阿珩也對這些「玩物喪志」的東西瞭解頗多,後來又學了《神農本草經》,對花草可謂精通,和俊帝一路談來,言語切合,令俊帝只覺遇見了知音,心中暗喜。

    俊帝突然問:「為什麼會病了兩百年?」

    這個問題,少昊早給了她現成的答案,可此時,面對著這個溫和得完全不像個帝王的人,阿珩竟然回答不出來。而沉默的時間越長,阿珩越是不知道如何回答,甚至連少昊準備完美的說辭都無法再用上,阿珩侷促不安,緊張得掌心冒汗。

    俊帝看她一直沒有回答,不但沒有介意,反而很是喜歡,微微一笑說:「說來也是可笑,高辛王室注重禮儀,推崇優美雅緻的東西,我又是其中的翹楚,從小自負儀容才華,不管是一叢花,還是一個女子,都總是要最美,有時候,連對臣子都會以貌取人,青睞那些容貌出眾、言談雅緻的臣子。所有兒子中,少昊和我長得最相像,他又一出生就沒了母親,我心憐惜他,一直把他帶在身邊,幾乎手把著手教導他一切,可他越長大越陌生,你和他……」俊帝搖搖頭,「並不相配。」

    阿珩又是驚,又是怕,全身僵硬,冷汗涔涔而下。

    俊帝輕嘆了口氣,那眉間有無可排解的悒鬱愁思,「可這王室裡,又有幾個相配的夫妻呢?不過是你哄著我,我騙著你,表面上的花團錦簇。」

    阿珩這才松了口氣,全身恢復了知覺。

    俊帝坐到了溪旁的石頭上,「最近也不知道怎麼了,總是會突然就覺得很累,提不起力氣。」指了指對面的石頭,「你也坐吧!」

    兩個宮女匆匆而來,面色惶恐地向俊帝請罪,「俊後還在等王子妃,奴婢找了好幾圈,不想王子妃和陛下在一起。」

    阿珩向俊帝告退,俊帝微微點了下頭,示意讓她離去。

    阿珩走了老遠,才幹偷偷回頭,俊帝依舊靜坐在溪旁,與水中的倒影互相凝視。

    俊後見到阿珩,很是親熱,一直把她留到晚上,命她參加晚宴。

    晚宴上王子妃、王姬全到了,藉著閨閣中的各種小遊戲試探著軒轅妭的真假。

    軒轅妭本來就是真的,自然無懼她們的各種試探,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鬧到深夜,要鎖宮門時,宴席才不得不散。

    軒轅妭走出殿門,侍衛駕著車輿而來,笑容滿面。

    她有點不解,掀開車簾,看到少昊坐於車內,忙跳上了車輿,「你怎麼來了?」

    少昊道:「你來了一天,我有點不放心。」

    阿珩說:「母后試探了一天,應該已經確信我就是我。對了,我今天碰到父王了。」

    「他可好?」

    「父王帶我去看了他養的蘭花,我讚他養得好,他剛開始以為我是敷衍奉承,後來聽我——道明緣由,看得出他是真開心。父王和我走了一段路,就有些乏力,我……」阿珩停頓了一下,神色低落,「我覺得心裡挺難受,他並不是個壞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比大多數人都好的好人。」

    少昊說:「他是富貴風雅的翩翩公子,一直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欣賞書畫歌舞,品談花草蟲魚,以後的生活其實依舊和現在一樣。」

    真的會一樣嗎?希望是吧!阿珩不再說話,少昊也默不作聲。

    車輿行到承華殿外,阿珩以為少昊要悄悄趕回湯谷,沒想到少昊對她說:「今晚有貴客來看你,我不方便隨你一塊兒進去,你裝作若無其事地進府,到花房等我。我會悄悄潛回府中,去花房找你。」因為阿珩喜歡種植花草,少昊當年拆除屋宇,專門為阿珩建造了花房,看似是寵愛嬌妻的奢侈舉動,其實花房內有諾奈設置的各種機關,可以說是少昊避人耳目、談論要事的密室。

    阿珩苦笑,少昊真是被宴龍和俊帝逼得走投無路了,連回自己的府邸都要悄悄潛回,她沒精打采地問:「我在高辛能有什麼貴客?」

    少昊神秘地一笑,「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阿珩回到屋中,換下宮裝,沐浴後又不慌不忙地吃了點消夜,這才拿起花籃剪刀,說要剪幾朵新鮮的花,放在案頭入睡,於是散步到花房。

    花房內的林蔭深處站著一個陌生的姑娘,容貌清秀,溫婉可人,她向阿珩行禮,「奴婢叫泣女,是諾奈將軍的侍女,諾奈將軍正在等候王子妃。」

    原來是他!阿珩點點頭,泣女在前方領路,倒比阿珩這個主人更熟悉此地的機關,看來諾奈十分信任她。泣女看阿珩在暗中打量她,回頭笑道:「王子妃是在奇怪奴婢的名字嗎?爹爹一直想要個兒子,可家裡一共生了九個姐妹,到奴婢時是第十個,爹爹差點想扔掉我,連名字都不給起。因為吃不飽,日日哭泣,所有人就都叫奴婢泣女。兩百年前,奴婢受不了家中的虐待逃了出來,就要病死時,幸虧遇到諾奈將軍這才有了一個安身之處。因為奴婢是個女子,不引人注意,這些年,奴婢常幫將軍打掩護,來見大殿下。」

    阿珩讚道:「諾奈自個兒拔尖出眾,連他的侍女都萬里挑一。」

    泣女溫婉一笑,為阿珩拉開了門,「將軍就在裡面,奴婢就不進去了。」

    屋內坐著的兩人聽到聲音都站了起來,一人正是容貌俊美、風姿飄逸的諾奈,另一人是個姿容普通的女子,看到阿珩,她揭下了臉上的人面蠶面具。

    「云桑姐姐!」阿珩大喜,衝過去一下抱住了云桑。

    云桑更是激動,眼中泛起隱隱淚花,「你都不知道我這些年有多難過。」

    「我現在已經沒事了。」

    云桑緊緊握著阿珩的手,上上下下看著阿珩,笑道:「真是你,我得趕緊給后土寫信,讓他不必再愧疚不安,這個傻小子這些年沒少折磨自己。」

    阿珩愣了一愣,才明白:「替我問他好。」又笑問,「姐姐,你怎麼來了呢?」

    云桑的臉騰一下就紅了,哼哼唧唧地說:「我在高辛已經住了一段日子了。」

    阿珩看看諾奈,抿著嘴偷笑。云桑強自鎮定地說:「蚩尤那個混賬逼我在紫金頂發誓,不得再幹預朝政,否則將來屍骨無存!我留在神農也沒什麼事可做,來高辛轉轉有什麼問題嗎?」

    阿珩忙擺手,「沒問題,沒問題!」

    諾奈對阿珩行禮,「今日帶云桑來,一是讓她親眼見見你,好安心;二是來求王子妃一件事情。」

    云桑立即說:「我去看看少昊,怎麼這麼久都沒來。」說著話,她把人面蠶面具戴回臉上,出了密室。

    諾奈請阿珩坐下,對阿珩說:「你別看云桑嘴裡罵著蚩尤,其實她早就明白蚩尤是為她好。因為祝融的意外閉關,蚩尤沒了阻撓,在他的鐵血手段下,幾十年前神農局勢已穩,可云桑在世上的血緣親人只剩了炎帝,王子妃也知道她的性子,做大姐做習慣了,總是事事不放心,事事要操心,忙著為別人考慮,把自己放在最後,我怎麼勸,她都不忍心丟下炎帝,共工和后土他們又總是會來找云桑幫忙。無奈下我就去找了蚩尤,向他直陳了我對云桑的感情,希望云桑能過安寧的日子。蚩尤真不愧是大丈夫!竟然不惜自己背負忘恩負義的罵名,逼迫云桑在紫金頂發下毒誓再不干預朝政,看似冷血無情,卻是真正為了云桑好,既逼得云桑割捨,又明確告訴后土他們云桑已無利用價值,不要再把云桑牽扯進權力鬥爭中。」

    諾奈笑著長嘆口氣,「云桑這才被我強帶來高辛。」

    阿珩道:「強帶?我看云桑姐姐很樂意呢,只怕已經樂不思歸了!」

    諾奈滿面笑意,又對阿珩行禮,「云桑已經同意嫁給我,就麻煩王子妃促成美事。」

    「我當然願意了,可難道你不是更該去求少昊嗎?」

    少昊和云桑一前一後走進來,少昊笑道:「這件事情上,你比我更能幫上忙。」

    諾奈說:「殿下如今守護湯谷,終年難見俊帝一面,如果殿下特意去說,云桑身份又特殊,只怕會引得俊帝猜忌亂想。可王子妃不同,隨時可以入宮。俊帝喜歡詩詞歌賦,喜歡侍養各種奇花異草,若論詩詞歌賦,天下無人能比過昌意,若論對奇花異草的瞭解,天下無人能及前代炎帝。王子妃是整個天下唯一身兼二者所長的人,兩百多年前,俊帝就對王子妃有好感,連帶著對殿下都好起來。只要王子妃挑個合適的時機,在俊帝面前為我和云桑說幾句話,以俊帝多情的性子,只怕立即就會准了。」

    「原來是這樣。」阿珩思量了一會兒,笑道,「前段日子從軒轅回高辛時,我從深山裡挖了幾株罕見的蘭花,剛剛栽培得像模像樣了,明後日我就給父王送進宮去。」

    諾奈連連行禮,「多謝,多謝。」

    少昊笑道:「都是自己人,哪裡來的那麼多禮數?等你們成婚之日,夫婦一起好好給阿珩敬幾杯酒就行了。」

    云桑滿面羞紅,低頭站在門角,一言不發。阿珩樂得大笑,一瞥眼,隔著虛掩的門扉,看到門外的泣女立在陰影中,直勾勾地盯著云桑,眼神似嫉似悲,十分複雜。察覺到阿珩看到了她,她忙強笑著行禮,把門拉緊。

    阿珩本就如諾奈所說,精通詩詞歌賦、養花弄草,與俊帝興趣相投,又刻意存了討好之心,不到一個月,俊帝就對阿珩比對女兒還呵護寵愛。

    一日,阿珩藉著欣賞一幅鴛鴦蝴蝶圖,向俊帝婉轉地表明了諾奈和云桑的情意,講述了他們因為身份差異的苦戀,求俊帝成全。俊帝聽到男有情、女有意,不但不以為忤,反而大笑著准許了她們的婚事。

    阿珩向俊帝叩謝,俊帝笑道:「天公都喜歡讓鴛鴦成對,蝴蝶雙棲,我雖不敢自比天公,可也樂意見到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如果人人都歡樂幸福,世間自然也就沒有那麼多紛爭。」

    阿珩突然心中有了不安,她幫著找好毒害這般溫柔多情的俊帝,真的對嗎?可如果不幫,如今已被逼到懸崖邊上的少昊發動兵變的話,只怕要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啊很只能告訴自己少昊也不想傷害俊帝,強壓下了心中的不安。

    阿珩回府後,立即寫信告訴諾奈和云桑這個好消息。按照少昊的「絕密計劃」,諾奈被派去邊疆,鎮守在羲和部,一則牽制白虎部,二則以防國內巨變時,引得他國侵犯,所以諾奈和云桑都不在都城中。

    在信末,阿珩想了一會兒,又加了一小段話。泣女與諾奈朝夕相處兩百年,只怕對諾奈早已生情,並不是擔心她會對云桑不利,而是這樣的情勢之下,對兩個女子都不好,希望諾奈留心此事,妥善處理。

    諾奈的回信讓阿珩很寬慰,既是為了云桑,也是回報泣女兩百年來的忠心,他會在大婚前安排好泣女的去處。他打算認泣女為妹,給泣女選一個優秀的夫婿,如果泣女暫時不想出嫁,那麼他會送泣女去和母親作伴,直到她找到心儀的二郎。

    諾奈和云桑的婚事正式公佈,雖然云桑下嫁諾奈出人意料,可在俊帝和炎帝兩位帝王的同意下,一切也變得名正言順。

    諾奈親去神農山,與炎帝定下了婚期,打算來年春天,百花盛開時,就來迎娶云桑。

    歲末時,俊帝病倒,再難處理朝事,只得把政事委託誒宴龍代理,朝臣們都以為找到了主心骨。可在辭舊迎新的朝宴上,俊帝卻又說思兒心切,召回了被貶謫到海之盡頭去看守湯谷的少昊。

    少昊回到五神山的當日,俊帝就召見了他,對他殷殷叮囑,父子兩人說了一下午的話。

    朝臣們看得十分糊塗,不知道俊帝究竟是什麼心思。其實,這一切不過出於一個帝王的猜忌心。俊帝是很喜歡宴龍,想在死後傳位于宴龍,可如今他只是病了,不是要死了,當他不得不把一切朝事交給宴龍處理時,又開始擔心宴龍會不會藉機把他架空,於是召回了和宴龍不合的少昊,讓少昊牽制宴龍。

    可是,他的兩個兒子早已經不是牙牙學語的小孩子,都不肯做棋子,任憑他擺佈。

    宴龍在俊後的支持下,抓住這個機會,全力發展自己的勢力,盡力替換著朝堂內的官員。

    少昊則好像因為離開五神山太久,已經和朝中官員陌生、不知道該怎麼辦,什麼動靜都沒有。

    三個多月後,春風吹遍了江南大地,正是高辛最美麗的季節,到處煙雨濛濛,鮮花芳美,鶯啼燕舞。

    俊帝收到一株進攻的美人桃,實在是歡喜,就像是小孩子得了心愛的玩意忍不住要和小夥伴們炫耀,立即打發侍者去叫了阿珩進宮,指著庭院中的桃花讓阿珩看。

    阿珩不確定地說:「這是復瓣桃花,花色又作粉紅色,可是碧桃?」

    俊帝大笑,依著白底寶藍紋綾軟枕,娓娓道來:「你只看到它是稀罕的復瓣,又恰好是粉色,就判斷它是蟠桃,大錯特錯。復瓣桃花雖然罕見,可也分了十來種,花色有白色、紅色、紅白相間、白地紅點與粉紅諸色,花朵大小也各異,根據顏色不同,花型不同,有鴛鴦桃、壽星桃、日月桃、瑞仙桃、美人桃……」

    俊帝正說得高興,少昊緩步而進,俊帝意外地笑著:「怎麼沒有通傳,你就進來了?既然來了,就一起看看這株稀罕的桃樹。」

    少昊跪下磕頭,將一份奏章呈給俊帝,裡面羅列著宴龍這段日子以來的所作所為,最為嚴重的他竟然替換了掖守宮廷的侍衛,這是歷來帝王大忌。

    俊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大怒著高聲呼喝,想命侍從立即去傳召宴龍,可叫了半晌,仍然沒有一個侍從進來。

    俊帝察覺部隊,怒盯著少昊,「侍衛呢?你想幹什麼?」

    少昊奏道:「兒臣已經遵照父王的吩咐,代父王擬好旨意。宴龍勾結俊後意圖不軌,共有罪證一百一十條,鐵證如山,父王已經決定幽禁宴龍,廢除俊後。」

    俊帝面色煞白,目光猶如刀刃,「我的決定?」

    「是的,父王的決定!」少昊平靜地回答,眉目堅毅,俊帝眼內刀刃的鋒芒全碎裂在了少昊的巍峨山勢前。

    俊帝不甘心地怒叫,可是不管他聲音多大,都沒有一個侍衛進來。俊帝明白了,少昊已經控制了整座宮殿。

    他盯著少昊,少昊沉默地看著他。

    一室沉寂,靜得似乎能聽到每個人內心掙扎的喘息聲。

    良久後,俊帝的目光慢慢地從少昊身上移向阿珩,阿珩不敢與他對視,低下了頭,俊帝輕聲問:「你可知道?」

    阿珩不能回答,少昊代她答道:「她不知道。」

    俊帝點點頭,竟然笑了,「那就好,不算辜負了這一樹桃花。」

    少昊把空白的帛文放在俊帝面前,「請父王下旨。」

    俊帝提起筆,一揮而就,宣佈廢除俊後,幽禁宴龍。

    俊帝寫完,連筆帶帛文砸到少昊臉上,「拿去吧!」

    筆上的墨汁還未乾,甩得少昊臉上身上都是墨痕,少昊默默地擦乾淨臉上的墨汁,一聲不吭地撿起帛文,遞給了守在簾外的將軍。

    一隊侍衛走了進來,都是陌生的面孔。

    少昊對俊帝說:「為了讓父王更好的休養,請父王移居琪園。」

    俊帝氣得身子都在顫抖,「你就這麼迫不及待?」

    少昊面容冰冷,沒有一絲笑意,躬身道:「兒臣恭請父王移駕。」

    俊帝悲怒攻心,卻清楚大勢已去,他深吸了幾口氣,無奈地說:「走吧!」

    侍衛們上前,把俊帝抬放到坐榻上。俊帝閉著眼睛,不言不動。

    在上百名侍衛的「保護」下,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向著五神山最東邊的漸洲峰飛去,因為它在最東面,必須要經過五神山的前四峰才能和內陸往來消息,所以歷代帝王多把與自己不和的太后或兄弟安置於此,算是變相的幽禁。

    少昊站在殿外,目送著一堆人消失在了天際。

    回頭時,阿珩靜站在桃花樹下,人面桃花兩相映,可阿珩的眼神卻是冷冰冰的。

    阿珩問:「這株桃樹是你派人進獻給父王的吧?你知道他若得了珍品,一定會忍不住找我品賞。」她知道少昊遲早會動手,可沒想到的是今日,更沒想到他會利用自己分散俊帝的注意。

    少昊沉默無語,面沉若水。

    阿珩慘笑著搖搖頭,「父王還沒告訴我這株桃樹叫什麼名字。」轉身出了宮殿。

    衣裙簌簌,不一會兒,身影就消失在了曲闌深處。

    少昊默默地看著一樹桃花,灼灼明媚。

    女子的哭泣叫喊聲不停地傳來,那是將士們在移遷父王的後宮。

    因為俊帝喜好管絃歌舞后宮女子都能歌善舞,不管何時走過,總能聽到隱約的絲竹聲和少女歌聲。殿內又處處都是精心侍弄的奇花異草,有風時香飄滿殿,無風也是暗香浮動。不管何人走過這座雕欄玉砌的宮殿,都會目眩神迷,以至於來過承恩宮的神農國王子一直無法忘記這座風流旖旎的宮殿,慫恿著當年的七世炎帝攻打高辛國。

    從清晨開始,舊的宮人殺的殺,關的關,十去七八。現在又把最後一批近臣宮妃或處死或幽禁,如今整座宮殿除了持著刀戈的士兵,再沒有幾個人影。

    整座宮殿,沉寂空曠,開始變得截然不同。

    安晉和安容走了進來,他們兩兄弟出自少昊的母族青龍部,和少昊是表親,是少昊的心腹之臣。

    將軍安晉龍騰虎步,有著軍人特有的矯健和霸氣,大聲奏道:「殿下,後宮的所有妃嬪凡沒有子女者已經全部被遣出承恩宮,移居到五神山下的僻香居。」

    安容五官俊俏,身材頎長,說起話來,不緊不慢,「經過我的仔細篩選,留下的宮人都很可信。要不要趕在殿下入住前再選一批宮人?」

    少昊說:「不必了,就我和王子妃起居,餘下的宮人加上承華殿的舊人足夠用了。」

    安晉摩拳擦掌地說:「可不是嘛!以前是一個女人就要十幾個人伺候,如今把那些女人全趕走了,當然不需要那麼多奴婢了有選奴婢的時間還不如趕緊想想怎麼打仗。」

    安容拉了拉哥哥,對少昊進言:「現在的確是只有殿下和王子妃,可殿下登基後,很快就要再立妃嬪,服侍各個王妃的婢女總是要的。」

    安晉瞪眼,「選什麼妃嬪?我警告你,你小子可別做奸臣,教殿下沉溺女色,學壞了!」

    安容哭笑不得,「歷代俊帝都要從四部中挑選女子冊封妃嬪,大哥真以為是四部女子格外美麗嗎?殿下登基之後,既要消滅敵人,更要對有功的臣子論功行賞,咱們青龍部自然沒什麼,可羲和部對殿下的忠心不需要回報嗎?最好的回報是什麼?不就是選擇羲和部的女子入宮,讓未來的皇子擁有羲和部的血脈嗎?常曦部難以拉攏,白虎部卻不是非要和宴龍、中容他們結盟,如果殿下肯從白虎部選妃,只怕一個女子頂過無數計謀。」

    安晉聽得頭疼,擺擺手,向少昊行禮告退,「你們慢慢商量吧,打仗時別落下我就行。」

    安容看安晉走了,笑著問:「殿下要我留意四部的女子嗎?雖然身份血統第一,可容貌性子也不能委屈了殿下。」

    少昊凝視著阿珩消失的方向,一直不說話,半晌後說:「不用了。」

    安容神色大變,「殿下,雖然我們暫時成功了,可是宴龍好中容他們的勢力不能低估,要想帝位穩固,必須……」

    「我說了不用!」

    安容心中一凜,眼前的人不再是少昊了,而是高辛今後的帝王,忙跪下:「臣明白。」

    少昊彎身,雙手扶起他,「表弟,我知道你是一心為我好,只是……這事以後再說吧,我不相信我少昊一定要靠女人才能收服這江山!」

    安容聽到他的稱呼,心中安穩下來,行禮告退,「琪園那邊,殿下還有什麼要叮囑的嗎?」

    少昊沉默了半晌,指了指桃樹,「把這株桃樹小心掘出,送到琪園。」

    安容應了聲是,躊躇著想說什麼,卻又忍了下去。

    當日夜裡,大荒的最東邊,了無人煙的湯谷。

    青陽腳踏重明鳥,乘夜而至。

    扶桑樹下,無數個空酒罈子,少昊已經爛醉。

    青陽一語不發,依樹而坐,拍開一罈酒的封泥,仰頭灌下。

    少昊笑著問:「你怎麼不恭喜我?今日我碰到的每一個人都在恭喜我!」

    青陽淡淡問:「恭喜你什麼?恭喜你要弒父殺弟嗎?」

    少昊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半晌後醉笑著說:「我可以控制住情勢的發展,還不至於那麼波瀾壯闊、精彩絕倫。」

    青陽默不作聲,有的路一旦踏上,就不能回頭,只能一條路走到黑,不是自己想控制就能控制。

    少昊把一瓶藥扔給青陽,青陽問:「什麼東西?」

    少昊醉態可掬地說:「讓你父王生病的東西,病到他不能處理朝事。」

    青陽悚然變色,少昊笑著說:「誰都查不出來!」

    青陽失聲驚問:「難道你父王不是真生病?我以為你只是抓住了一個天賜之機。」

    少昊大笑,「青陽小弟,我以為你已經心硬如鐵了,沒想到還這麼天真!哪裡有什麼老田賜予的機會?只有自己去創造的機會!兩千多年,我等兩千多年,等到了什麼?黃帝是什麼樣的性子,你很清楚,你想等到什麼?你以為自己又能等到什麼?指月殿的彤魚氏是會饒恕你,還是會饒恕嫘祖?」

    青陽握著藥瓶的手,青筋直跳。

    少昊說:「這藥只有這一份了,你可要用到刀刃上。」

    「藥從哪裡來的?你不怕洩密嗎?」

    「噓!」少昊食指放在唇上,醉笑道,「我不告訴你!我和配藥的人說一份給父王,一份給宴龍,她以為這份藥給了宴龍,什麼都不知道。」

    青陽把藥收了起來,少昊笑著舉起酒罈,「來!慶祝你我先並肩作戰,再生死對博!」

    青陽舉起酒罈,和少昊用力一撞,酒罈碎裂,濺得兩人全身都是酒。

    「好酒!」少昊大笑著,身子一軟,向後跌去,跌在一地酒罈中。

    青陽站起,召喚重明鳥,準備離去。

    少昊喃喃說:「等你登基為黃帝,我們逐鹿天下。青陽,我若死在你手裡,你就把我的屍骨葬在酒罈中,你若死在我手裡,我就把你……」他醉眼迷離地想了想,「我就把你的骨頭做成我的王座,每天上朝時都坐,天天坐,日日坐,一直坐到我死。」

    青陽的一張冷臉都笑了起來,好笑地問:「為什麼?恨我和你爭天下嗎?」

    好好笑嘻嘻地揮著手,「這樣,我就給你報仇了!讓坐在上面的那個人不敢稍忘,日日寢食難安!」

    青陽笑著一愣,繼而就再笑不出來,心中全是難掩的蕭瑟惆悵,清嘯一聲,重明鳥衝天而起,消失在了雲霄中。

    俊帝宣旨昭告天下,因為自己重病在身,難以再治理國家,所以特遜位於德才兼備、仁孝恭謙的大王子少昊。

    少昊在推辭了幾番後,正式登基,入住五神山承恩宮,成為八世俊帝,軒轅妭獲封王妃。眾人猜測著既然他們夫妻恩愛,少昊卻沒有直接封軒轅妭為後,應該是因為軒轅妭身體太弱,幾百年來一直無所出。

    為了慶賀少昊登基,在承恩宮前殿舉行百官大宴。

    軒轅妭略坐了一會兒,就藉口累了告退,反正她已經纏綿病榻兩百多年,大家都習以為常。

    行到寢宮,軒轅妭的精神才真正懈了,將侍女都屏退,正在換衣服,一個人從後面扣向她的腰,她立即側身,下了重手。

    「是我!」

    她的力量散了,身子被蚩尤拉進懷裡,什麼都沒說,先是一個綿長激烈的吻。

    蚩尤笑問:「怎麼下這麼狠的手?」

    阿珩靠在他懷裡,疲憊地說:「宴龍雖然被幽禁了,但中容他們還在外面,這段日子,一直有傳聞說會刺殺少昊,我精神一直繃著。」

    蚩尤道:「我若是少昊,直接把那二十幾個兄弟全關起來,能留的就留,不能留的就殺,何必給自己添麻煩?」

    阿珩微笑著說:「因為你不在乎天下人是否叫你魔頭,可少昊在乎,他想要做一個好帝王。奪取天下可以靠殺戮,但想要治理好天下還是必須要靠仁孝禮儀,再說了,殺孽造得太多總是不對。對了,你怎麼突然來了?」

    蚩尤把阿珩的頭按在自己的心口,鏗鏘有力的心跳聲傳入阿珩耳中,「聽到它的聲音了嗎?它說想你了。你呢?有沒有想過我?」

    阿珩不說話,勾著蚩尤的脖子,把他的頭拉下,在他的臉頰上輕輕親了一下。

    蚩尤眉開眼笑,拖著阿珩,向窗口走去,「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兩人剛躍出窗戶,少昊走了進來,笑著叫:「阿珩,阿珩。」

    阿珩立即用力一推蚩尤,蚩尤貼著窗戶邊的牆站住了。

    從屋內看過來,只能看到站在窗戶外的阿珩。

    「你怎麼過來了?宴會結束了嗎?」

    少昊的笑意從眼裡褪到嘴邊,「還沒有,我是藉口更衣偷偷溜出來的。」

    「有事情嗎?」

    「沒什麼,就是隨便來看一眼,你剛搬進來,一切可習慣?」

    「比承華殿舒服,以前走到哪裡都是一群宮女侍衛跟著,如今自在多了,謝謝你。」

    少昊含笑道:「那幫大臣們都擔心服侍我們的人不夠用,他們哪裡知道我們真是被『服侍』怕了,身邊的越少越好!」

    蚩尤不耐煩地扯阿珩的袖子,阿珩問:「你還有事嗎?」

    「沒了,你休息吧。」少昊提步離去。

    出了殿門,走了一會兒,他忽地停住腳步,抬頭看向天空,雖然那天上好似什麼都沒有。

    寬大的袍袖中掩著一壺酒,那是南邊一個海島上的人專為今日的宴席進貢的,用椰子釀造,總共就兩壺,他喝了一口,覺得滋味很是特別,與以前喝過的酒都不同,趁著大家沒注意,偷偷替換了一壺出來,想拿給阿珩喝。

    他反身走了回去,侍女們都在廊下打瞌睡。

    他輕輕走入寢殿,已經人去屋空。

    窗戶依舊大開著,風吹得紗簾布幔簌簌而動。

    他將手中的椰殼酒壺放到了阿珩的榻頭,走過去把窗戶仔細關好,又走出了殿門。

    逍遙飛了兩個時辰後,落在神農山,蚩尤牽著阿珩躍下。

    阿珩遙望著小月頂,只覺恍惚,很多事情仍歷歷在目,似乎昨日才剛辭別了炎帝,可實際上,炎帝的屍骨只怕都已化盡。

    「為什麼帶我來這裡?」

    蚩尤指了指對面安的山谷,阿珩凝神看了一眼,才發覺影影綽綽都是人。

    「祝融今日夜裡出關,你看到的是祝融的親隨,后土和共工的人應該都躲在暗處保護。」

    「你想做什麼?」

    「不是我想做什麼,而是你想做什麼。」

    「嗯?」

    蚩尤從後面抱住阿珩,頭搭在她的肩頭,「你要祝融死嗎?」

    「不必了。」阿珩轉過身子,抓著蚩尤的胳膊,「不要把那些高門大族逼得太狠,他們雖然沒落了,但他們畢竟在神農族有幾萬年的根基,你只看到地上已經枯萎的枝葉,可地下的根究竟埋得有多深,你根本不知道。」

    「要麼做,要麼不做,斬草就要除根!」

    阿珩還想再勸,轉念一想,有榆罔在,倒不必過慮,炎帝當年早考慮到了蚩尤的兇殘,所以才特意用榆罔的溫厚來消解蚩尤的戾氣。

    蚩猶帶著阿珩又上了逍遙的背,朝九黎飛去,「既然你不想殺祝融,我們就去九黎,挖一壇米朵為你釀的酒嘎喝。」

    突然,光華大作,道道紅光瀰漫了天地。

    阿珩和蚩尤不約而同地回頭,綿延千里的神農山全部被紅光籠罩,就好似二十八座山峰全化作了火爐。

    阿珩驚訝地看著,喃喃說:「也許祝融現在才配叫火神。」

    蚩尤也很意外於祝融的神力,不過,他從來不知道擔憂為何物,滿不在乎地笑了笑,把阿珩的臉扳過來,「喂,良宵苦短,從現在開始,你的眼裡心裡只能有我。」

    阿珩凝視著他,不禁笑了。也許從一開始,她愛的就是他的這份不羈狂妄,管它是天塌,還是地陷,都不在乎。

    漫天紅光,震驚了整個大荒,可在他眼中,只有她,而她的眼中,也只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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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10:5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東風惡,歡情薄

    神農國內,祝融出關,神力令天下震驚。兩百多年來,因為蚩尤的鐵血手段,高門大族日漸沒落,惶恐無依,如今祝融的出現,讓他們終於找到了依靠,把祝融看作救星,很快就凝聚成了一股不容低估的力量,與蚩尤抗衡。

    高辛國內,少昊登基之後,迫切地希望改個一切,可是他知道不可能重複蚩尤的路,因為他和蚩尤的出身不同,身後的支持力量也截然不同。在他身後,主要的支持力量是掌握著兵權的年輕貴族,他們已經意識到了高辛的危機,渴望著高辛變得強盛,但是他們絕不可能接受會毀滅他們家族利益的劇烈變革,所以,少昊只能採取溫和的改良之路。

    軒轅國內,黃帝在蟄伏幾千年後,終於真正吹響了大軍東進的號角,由青陽領軍,開始了對神農族的攻城掠地,一路凱旋,不但將之前兩百多年丟失的土地收復,還一連攻下了神農國的六座城池。

    軒轅捷報頻傳,榆罔固然坐臥不安,少昊也不好受。他一直知道軒轅在隱藏實力,但是他沒有料到軒轅隱藏的實力竟然如此強大,至少高辛絕對不能連取神農六座城池,更讓他想不通的是,黃帝為什麼要選擇在這個時機大舉用兵。他明明可以作壁上觀,讓祝融和蚩尤內鬥,等兩敗俱傷時再出兵。軒轅黃帝幾千年都忍了,為什麼現在忍不了?

    因為帝位交替,軒轅和神農又爆發了戰爭,諾奈主動上書,請示少昊他與云桑的婚禮是否要推後。

    少昊左右權衡,想了很久,下旨婚事如期舉行。

    阿珩心內很是煎熬,上一次蚩尤來見她時,已經明確要求她離開少昊,可如今軒轅和神農開戰,雖然大哥和蚩尤還沒正面交鋒,但是,只要父王想東擴,大哥和蚩尤戰場相逢是遲早的事情。

    她請少昊允許她離開幾日,少昊同意了。今非昔比,再沒有人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至於宮廷的禮儀,少昊只需做個傀儡放在榻上休息就可以了,反正全天下皆知王妃的身體不好。

    阿珩帶著阿獙和烈陽到了若水。

    這是阿珩第一次來四哥的封地。雖然青山連綿,可山勢沒有北方大山的雄渾,反倒因為水多,處處透著娟秀。

    到達昌意的府邸時,她特意避開了守衛,想給四哥一個驚喜。

    不大的庭院中種著兩株若木,花才剛打花骨朵,紅色的小花苞如同一盞盞小燈籠。

    六棱花窗前,昌意穿著天青的衣袍,策坐在窗前,眉眼溫潤,唇畔含笑。

    昌僕身著大紅色印花筒裙,依在昌意身畔,學吹洞簫,吹不了幾句就犯錯,昌意總是笑著取過簫,重複一遍,輕聲指點。

    幾經反覆,昌僕終於吹完了一首曲子,大笑著跳起來,「我會吹曲子了!」

    紅色的衣裙映得昌意眼中呃笑意分外濃郁,昌僕轉著轉著,旋到昌意身邊,親了他的唇一下。昌僕笑意盈盈,昌意卻臉紅了,下意識地看窗戶外面。

    昌僕安慰他說:「沒事,沒事,多親親就好了,親啊親習慣了,即使當著全族人的面你都會若無其事。」

    她這安慰的話簡直比不安慰還糟糕,昌意臉色酡紅,微蹙著眉,「總是沒個正經。」

    阿珩看得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昌僕臉色立邊,寒光一閃,人已如閃電一般逼到了阿珩面前。

    「四嫂,是我,是我。」阿珩趕忙叫。

    昌僕身子急轉,匕首收回,「你怎麼來了?」

    阿珩眨眨眼睛,「我來聽你們吹洞簫。」

    昌僕臉皮厚,昌意卻不行了,連紅得如若木花一般,「來就來了,不好好叫人通報,反倒躲在一邊偷看,你可真是越來越沒個樣子!」

    阿珩對昌僕吐吐舌頭,兩人相視大笑。

    昌意哪她們沒有辦法,索性拿起一卷書翻看起來,不理會他們。

    昌僕命侍女去準備晚飯,特意叮囑,一定要多備酒。

    等酒菜置辦好,三個人圍著小圓桌坐下,邊喝酒,邊說話。

    昌意問阿珩:「你如今是高辛的王妃,怎麼能說出來就出來了?」

    「少昊幫我打掩護,他說可以,誰敢說不行呢?」

    昌僕笑道:「少昊對小妹倒是真好。」

    昌意淡淡道:「他們這種人的好看似面面俱到,細緻體貼,其實都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等真正牽涉到自身利益時,一個比一個絕情。」

    昌僕問道:「小妹,你和蚩尤究竟是怎麼回事?」

    阿珩的臉慢慢紅了,「我這次來就是想和哥哥嫂嫂商量著事。我和蚩尤……我們早在一起了。」

    阿珩緊張地等著哥哥和嫂嫂的反應。

    昌意神色平靜,昌僕撲哧笑了出來,「我早看出來了!小妹外冷內熱,非得要一把火辣辣的火把她燒得原形畢露,帶著她一塊兒燒起來,蚩尤那人比野火還可怕,正好把小妹燒著。少昊可不行,看著溫和,實際心比大哥還冷。」

    阿珩的臉火辣辣地燙著,低聲說:「蚩尤讓我跟他走,少昊對我有承諾,我有辦法脫身,可如今的情勢,只怕大哥和蚩尤之間遲早有一戰,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昌意皺著眉頭沉思,昌僕嘆了口氣,說道:「他們男人要打打殺殺就讓他們去打打殺殺唄,不管勝數,都快意馳騁過,他們自己都無悔無怨,你又何必多想?想來想去都不可能解開這樣的死結。」

    「四嫂,如果是你,你會如何選擇?」

    「人生苦短,我會立即去找蚩尤!如果你真心喜歡他就可以為他拋開一切,如果他真心喜歡你,自然也會體諒你的承受底限,不會做把你逼下懸崖的事情。」

    昌意看著妻子,苦笑道:「蚩尤幾時收買了你?」

    「不是收買,而是我一看到他就嗅了出來,他身上有和我們相相似的氣息。」昌僕指著窗外連綿起伏的青山,「他來自那裡。」

    昌意說:「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昌僕笑著嘆了口氣,對阿珩和昌意說:「這就是我們和你們的不同,在我們的眼裡,一切都很簡單,不知道怎麼辦時,只需聽從它。」她指指自己的心,「族裡的老人說了,它的聲音就是生命最真實的聲音!昌意,你肯定覺得小妹喜歡閃蚩尤很可憐,其實,愛上小妹的蚩尤才更可憐!他必須盡力克制自己的慾望,學著去理解小妹的猶豫和顧慮,遷就小妹的行事準則。」

    昌意斜睨著昌僕,似笑非笑地問:「什麼是你這樣的,我這樣的?那你可憐不可憐?」

    昌僕臉色剎那緋紅,低聲卻迅速地說:「我很好……我很歡喜。」

    阿珩看得捂嘴偷笑,真是一物降一物。

    昌意問阿珩:「你是不是心裡已經有什麼打算了、」

    阿珩說:「我想問問你的意見。」

    昌意說:「我以前就和你說過,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不管你做什麼,我都支持你,如果父王和大哥不能給你祝福,我和母親給你。」

    阿珩眼中閃動著淚花,昌意微笑著說:「你不要擔心,我不會上戰場,我對打仗沒興趣,父王想爭霸天下,我沒有辦法阻止,但我至少有權力不讓若水的勇士們變成父王王座下的白骨,他們應該好心愛的女子生兒育女,白頭偕老。」

    阿珩用力點點頭,昌僕笑著對阿珩說:「好了,小丫頭,想和情郎私奔就去收拾包裹吧,不用擔心我們會和你的情郎在戰場相見。」

    阿珩笑著站起,「那我走了。」

    「不住一晚嗎?」

    「不了,再過十日就是云桑和諾奈的大婚典禮,少昊讓我負責準備,這大概是我在高辛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為了云桑,我可不能出任何差錯。」

    昌意送她出來,含笑說:「當年云桑在朝云峰時,我還偷偷和母親說,讓大哥把云桑姐姐娶了我做的大嫂吧!母親也有些心動,說讓他們自己相處,順其自然。可惜因為精衛溺死東海,云桑只住了十年,就匆匆返回了神農。那十年,大哥沒有回過一次朝云峰,他們倆根本沒機會見面,如果他們有機會見面,說不定這喜事就落在咱們家了。」

    阿珩也笑,「是有點可惜。」

    阿獙和烈陽飛落到院中,來接阿珩。

    烈陽自從「復活」後,對任何人都是充滿敵意的冷冰冰,唯獨對昌意有些微不同,竟然對昌意行了個禮。

    昌意對他說:「我查閱過典籍,按道理來說妖族一旦能化形就可以變作成年人,可你是受虞淵之力,靈氣變異,提前化形,所以只能化作童身。你不用著急,好好修行,會慢慢長高的。」

    阿珩笑著拍拍烈陽的頭,「哎呀,原來我們的烈陽公子在擔心自己永遠是個小不點。」

    烈陽不耐煩地打開了阿珩的手,「別把我當小孩!」

    阿珩不理他,反倒趁機捏了一把烈陽粉嫩精緻的小臉,「你就是個小不點嘛!」趕在他發怒之前,抱著阿獙飛上了天空,笑嚷,「四哥,四嫂,我走了。」

    烈陽惱得猛一跺腳,變回鳥身,邊罵邊展翅追去。

    昌意對著漸去漸遠的身影,揮著手。

    昌僕倚在門框上,笑看著夫君,眸中是如水深情。

    自從登基後,少昊從俊帝那裡拿回半個河圖洛書,就一直在試圖破解,卻發現無論怎麼嘗試,只有半個的河圖洛書就像是廢物一樣,什麼都沒有。

    河圖洛書裡究竟藏著什麼驚天的大秘密,為什麼在上古神族的口耳相傳中都把河圖洛書看得無比重要?

    少昊無奈地嘆了口氣,把東西收好,走出密室。

    阿珩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坐在殿內等他,許是等的時間有些久了,人靠著几案沉沉而睡。

    少昊笑了笑,拿起一件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把文書奏章一旁挪了挪,縮坐在角落裡看起來。

    半夜裡,看得累了,他放下文書,閉目養神。

    承恩殿如今因為人少,白天是安靜肅穆,到了夜裡,卻有些死氣沉沉。夜深人靜時,水漏的聲音就格外清晰,滴答滴答地響著,殿堂空曠,敲得好似整個宮殿都有了回音。少昊有時候想,父王是不是怕聽到水漏的寂寞回音才日日絲竹管弦。

    今日夜裡,卻聽不到水漏的聲音。

    阿珩大概趕路趕累了,又是趴著睡,輕微地打著鼾,呼哧呼哧——帶著幾分有趣的嬌憨。

    少昊單手支頭,凝視著她,微微而笑。

    阿珩動了動,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困惑地看著少昊,似乎正在用力想自己究竟在哪裡,皺著眉頭的樣子像是一隻慵懶的貓。

    「我竟然睡著了,你怎麼不叫我?」

    少昊微笑著說:「反正我要看文書。」

    阿珩把身上的衣袍還給他,「我有事情和你說。」

    「請講。」

    「還記得我們新婚時的盟約嗎?你已經做到了兩件,只剩最後一件。」

    少昊心中一震,微微頷首,「記得,你幫我登上俊帝之位,我給你一次選擇去留的自由。」

    「如今你已經登基為帝,我可以選擇去留了嗎?」

    少昊袖中的手漸漸握緊成拳,「請講。」

    「我想離開。」

    「你想去哪裡?」

    阿珩有些羞澀,聲音卻是堅定的,「我答應過蚩尤和他在一起,他去哪裡,我去哪裡。」壓在心底的話堂堂正正地說了出來,反倒好似搬開了一塊大石頭,有一種不管結果如何的坦然。

    少昊眉眼低垂,沉默著,阿珩有點著急,「這是我們的約定!你如今已經是一國之君,這個條件雖然有點荒唐,可既不會傷害到高辛百姓,也不會波及你的安危,以你的智謀和能力完全可以很穩妥地做到。」

    少昊微笑著說:「你別著急,我既然答應了你,肯定會做到。我只是在先如何實施。」

    阿珩舒了口氣。少昊說:「我和你的婚姻代表著兩族的聯盟。黃帝如今正在攻打神農,絕不想和我的聯盟破裂,而我登基不久,帝位未穩,也不想和黃帝的聯盟破裂。」

    「我明白,大哥和母親也不希望聯盟破裂。」

    少昊想了想說:「我打算認你的四嫂昌僕為妹,用最盛大的典禮隆重地冊封她為高辛的王姬,相當於通過昌僕和昌意,我與黃帝仍是聯姻,這樣也加重了昌意和昌僕在黃帝心中的份量,即使日後黃帝對你震怒,也不會遷怒到你四哥和母后。」

    少昊不愧是少昊,竟然短短一瞬就想出了解決的法子,阿珩大喜,「謝謝你!」

    少昊心中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計劃,如果青陽順利登基,不管阿珩是走是留都很好解決,只是現在不能告訴阿珩,一定要穩住阿珩,為青陽獲得帝位爭取時間。

    少昊說道:「再給我一些時間來安排,好嗎?青陽其實心裡比誰都疼你,我和他一定會還給你自由。」

    阿珩同意了少昊的要求,「我們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少昊望向窗外,沉沉黑夜,沒有一顆星子,青陽現在在做什麼?黃帝是否已經開始「生病」?只要青陽登基,給阿珩自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少昊道:「在你離開高辛前的這段日子你可以自由出入五神山,不過不要讓蚩尤再進入五神山,守衛已經更換了新的陣法。」

    阿珩臉頰泛紅,低聲說:「嗯,那我回去了。」裙裾的悉悉窣窣聲漸漸消失。

    少昊默默地坐著,半晌都一動不動。

    夜色下,水藍色的帷帳散發著幽冷藍光,水漏的聲音均勻規律,清晰可聞,在空曠的殿堂迴響。

    滴答、滴答、滴答……

    在少昊的全力支持,阿珩的精心佈置下,婚禮的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只等明日清晨的吉時一到,諾奈就會帶著迎親的隊伍出發,親自去高辛和神農的邊境迎接云桑。

    晚上,諾奈被安容、安晉一群朋友鬧到了半夜,好不容易朋友都散了,他又興奮難耐,難以入睡,索性起來仔細檢查行裝,務必要給云桑一個最完美的婚禮。

    天還沒亮,阿珩就起身洗漱,換上宮服後,和少昊一起去送諾奈。

    等他們到時,諾奈早就衣冠整齊,精神抖擻地等著了,似乎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出發。少昊調侃了他幾句,惹得一群並肩而戰的二郎們都大笑起來。

    一行人歡天喜地向著城外行去,安晉他們摩拳擦掌地謀劃著如何好好地鬧洞房。突然,驚叫聲傳來,喜樂戛然而止。前面的隊伍停住了,後面的卻還在前進,亂成了一團。

    安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知道亂中一定會出錯,立即喝令保護俊帝,潛伏在暗處的侍衛們亮出了兵刃,森冷的刀光映入阿珩的眼睛,她慌亂地看向少昊。

    少昊握住她的手,高聲下令,所有人都原地待命。

    在他鎮定威嚴的聲音中,眾人安靜下來,少昊握著阿珩的手向前走去,人群紛紛避開,讓出一條道路。

    漸漸地,他們看見了城樓。城門敞開著,裝飾一新,張燈結綵,在城門正中央。吊著一個女子的屍體,她身穿華麗的新娘嫁服,頭戴鳳羽裝飾的禮冠,化著高辛的宮廷新娘妝,面朝著迎親的隊伍。晨風中,屍身蕩蕩悠悠,宛如活人,正在等候她的良人來迎娶。

    阿珩看清那具女屍竟然是泣女,「啊」一聲慘叫,差點暈厥,少昊忙扶住了她。

    他們身後的諾奈面色發青,直勾勾地盯著泣女的屍體。

    將軍安晉晦氣地吐了口唾沫,命士兵去取下屍體,寬慰諾奈,只是死了個婢女,別因為這事影響大婚的心情,又不停地咒罵著低賤的婢女,竟然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安容重重拉了拉安晉的衣袖,示意他別再罵婢女低賤了。這個女子的衣著、裝扮處處表露著身份不凡。高辛的常曦部以鳳為印,她喜服上的鳳繡,頭冠上的鳳羽,都是常曦部的徽印。

    諾奈走到少昊面前,指著他們腳下泣女的屍體,質問少昊:「她究竟是誰?」

    少昊沉默了一瞬後說:「我以為她是你撿來的婢女。」

    阿珩聽到他們的對話,覺得他們似乎已經知道泣女是誰,可他們倆的表情讓她從心底透出寒意,一點都不想知道泣女的來歷。她想大聲對諾奈說,別管了,快去迎親吧,云桑正在等著你!可是地上的泣女,睜著雙眼,靜靜地看著她,讓她一句話都說不出。

    諾奈嘶聲大叫:「有誰見過這個女子?有誰知道她的身份?」

    半晌後,一個盛裝打扮的婦人哆哆嗦嗦地走了出來,對少昊和諾奈行禮,「妾身懂得刺繡,小有名氣,曾去常曦部教導過幾位小姐學習刺繡,這位是常曦部的冰月小姐,她的父親是二殿下的舅父。」

    諾奈臉色煞白,緩緩蹲下身子,失魂落魄地看著一身新娘裝扮的冰月,眼中全是愧疚自責。

    常曦部,宴龍?阿珩漸漸明白了泣女是誰,原來她就是那位曾和諾奈有過婚約的女子,原來她自稱泣女是以為諾奈的背棄而哭泣。可是她與諾奈之前根本沒見過面,縱使心慕諾奈的儀容才華,也不至於被諾奈退婚後,要苦心孤詣地潛伏在諾奈身邊兩百年,以致最後真的情根深種,用死來抗爭。

    冰月櫻唇微張,似乎含著什麼東西,諾奈輕輕掰開她的口,一塊潔白的玉石滾落在諾奈手掌,隨著玉石的滾落,她的雙眼凝視著諾奈慢慢合上,彷彿終於說清楚了想說的話,安心離去。

    諾奈身子打著寒顫,握著玉石,叮囑少昊,厲聲喝問:「你當年究竟做了什麼,才逼得常曦部取消婚約?」

    安容一把抓住諾奈,推給安晉,對少昊磕頭請罪,「懇請陛下念在諾奈悲急攻心,口不擇言,饒恕諾奈的不敬之罪。」

    不遠處傳來叫嚷聲和哭泣聲,看來是常曦部已經聽到傳聞,正帶著人趕來。有人高聲叫著:「殺了諾奈!讓他給小姐償命!」

    安容忙對少昊說:「冰月是宴龍、中容的表妹,有諾奈背叛婚約的事實在前,此事只怕會被中容利用,挑起大亂,為了安全,請陛下和王妃速速回宮。」

    少昊點點頭,「為了諾奈的安全,讓他和我一起回承恩宮。」

    一行人匆匆趕回了承恩宮。

    少昊屏退了所有侍衛,靜靜看著諾奈。諾奈握著那枚白色的玉石,走過來,把它放在少昊面前,「陛下學識淵博,肯定知道這是什麼,為什麼冰月小姐要口中含著它自盡?」

    阿珩盯著潔白的玉石,忽然想起了高辛閨閣總流傳的一個故事。因為父母貪慕權勢,強逼已有婚約的女兒改嫁,這位貞潔的女子在大婚時,說自己白玉之身,絕不會讓污濁玷身,握著以前夫家送的一塊白玉,投水而亡。從此,高辛的女子出嫁時,常會在手中握一塊白玉,表明自己如白玉一般堅貞清白。

    少昊凝視著白色玉石,神情複雜,半晌後說:「當年,你醉酒後當著幾位王子的面當中承諾了婚事,父王最注重禮儀,後宮又完全被常曦氏姐妹把持,已經是鐵定的事實,絕不可能退婚。我想了無數種法子,所以我就出了下下策,派人設計了冰月,證明她與別的男子有染,這才逼得常曦部取消了婚約。」

    「你……」諾奈臉色發青,聲音嘶啞,「你可知道女子名節在高辛意味著什麼?」

    「我當然知道,可如果我不這樣做,你想過後果嗎?冰月被父兄作為工具嫁給早就心有所屬的你,難道就能幸福?羲和部歸順了宴龍,你能眼睜睜地看著宴龍把我、安容、安晉都殺死嗎?」

    諾奈一下子變得萎靡不振,歸根結底,都是他一時糊塗惹的禍,少昊只是在幫他收拾爛攤子。

    「其實,我早想好了對冰月的補償。」

    諾奈尖銳地譏嘲:「補償?你用這麼下作的手段去對付一個無辜女子,怎麼補償?縱使你用帝王的威嚴逼迫一個男子娶了她,可她的丈夫依舊會瞧不起她!」

    「她的丈夫絕對不會!因為我打算自己娶她,我自然知道她清清白白!」

    諾奈愣住,少昊苦澀地說:「我當時考慮,登記後,就把她娶入宮中,盛大地冊封她,既是補償對她的傷害,也是保全她,當然,還可以幫助我分化、拉攏常曦部,只是、只是……」少昊輕輕看了一眼阿珩,「只是最近事情太多,一時沒想起冊立妃嬪,晚了一步。」

    諾奈忡怔了好久,高聲慘笑起來,對少昊重重磕頭,「小時候,你就說我太感情用事,可我反倒嘲笑你做事太理智周全,冰月的死歸根結底全是我鑄成,你並沒有做錯什麼,我剛才怒氣衝衝地譴責你,只是我心底害怕失去就要擁有的一切,不願意承擔害死了泣女……冰月的罪過。」他站起身,向著殿外搖搖晃晃地走去。

    「諾奈。」阿珩著急地叫住他,猶豫地問,「云桑……她、她怎麼辦?」

    諾奈回頭看向她,滿面痛苦,眼中隱有絕望,「你覺得她能從掛著冰月屍體的城門下歡喜地走過,快樂地嫁給我嗎?我害死了冰月,難道還要云桑去承受天下人的鄙視嗎?」

    阿珩眼前浮現出冰月身穿喜服,頭戴鳳冠,懸掛在城樓,雙眼圓睜,看著諾奈的樣子,一股寒氣從心底湧到口中,凍得舌頭打了結,一句話都說不出,只能看著諾奈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

    一連幾日,宮外鬧得不可開交,宮裡卻靜悄悄的。少昊怕中容他們藉故殺了諾奈,下令嚴密看守諾奈,不許他走出承恩宮一步。

    在少昊的強力壓制下,冰月自盡的事情漸漸被壓了下去,沒有人敢再提冰月的死,也沒有人敢再提起諾奈和云桑的婚事,就像這些都從來沒有發生一樣。

    諾奈日日爛醉如泥,不曾誰去找他,他都是不言不語,抱著酒罈子昏睡。

    阿珩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得去問少昊。

    少昊說:「冰月在諾奈身邊兩百年,深得諾奈信任,她明明有無數種法子報復諾奈,可她偏偏選擇了最絕望的一種。她用新娘的裝扮,盛裝在城樓懸屍自盡,就是立志要徹底毀掉諾奈和云桑的婚事,中容又藉機把事情鬧得那麼大,讓全城的人都知道諾奈悔婚另娶,貪慕地位高貴的神農長王姬,逼得一個清白堅貞的女子只他以死明志。如今整個高辛都在唾棄諾奈,厭惡云桑。我能壓制住中容他們,但是我封不住悠悠眾口,不要說他們的婚事,就是諾奈的官位都難以保全,每天都有官員在彈劾他。」少昊把一堆奏章推到阿珩面前。

    阿珩問:「那就沒有辦法了嗎?」

    少昊神情黯然,「只能等待時間給出最後的結果,冰月刺到諾奈心上的傷也需要時間平復,人們最終會漸漸淡忘一切。」

    阿珩寫信去安慰云桑,云桑的回信,語氣十分平穩,就像她的為人,越是悲傷時,越是鎮定。反倒語重心長地勸她:人生風雲,變幻莫測,禍福轉瞬,惜取眼前最重要,不要再讓蚩尤苦苦等候了!

    阿珩握著信,抬頭看向窗外,馬上就要四月初八,又是一年一度九黎的跳花節。突然之間,她覺得自己再無法忍受承恩宮裡黑暗沉重的一切,迫不及待地想見到蚩尤。

    阿珩安排好宮裡的一切,提前趕往九黎。

    九黎山中的桃花開得如火如荼,掩映在桃花林中的竹樓門扉深掩,靜待歸人。

    也許因為自由就在前面,阿珩推開門時,有截然不同的感覺,她走到露台上,眺望著四周的群山,越看只覺越歡喜,問阿獙:「我們以後就在這裡安家,好不好?」

    阿獙笑著在地上打了個滾,瞪著四肢爪子,表示歡喜。

    「烈陽,你覺得呢?」

    烈陽坐在桃花樹上,不冷不熱地說:「你覺得好那就好了。」

    阿珩用力拍了下手,「好,我們明天就開始佈置我們的家!」

    睡了一覺後,阿珩去集市上轉悠了一圈,買了一堆東西,等她回來時,烈陽和阿獙已經把竹樓從裡到外都打掃得乾乾淨淨,竹樓煥然一新。

    阿珩收拾好自己和蚩尤的屋子後,在竹樓上專門給烈陽佈置了一個房間,又在桃樹上給烈陽搭建了一個鳥巢。

    阿珩笑問阿獙:「平日裡你可以在桃花樹下歇息,和烈陽毗鄰而居,下雨時,就住在竹樓中,怎麼樣?」

    阿獙眉開眼笑,繞著桃樹打轉。

    阿珩佈置好一切後,站在竹樓前仔細打量著,綠竹樓、碧螺簾、天青紗、鳳尾竹、桃花林……好像還缺點什麼?

    她炒屋子裡跑去,從舊箱子裡找出當年玉山上懸掛的獸牙風鈴,顏色舊黃,卻別有一番上了年頭的滄桑感。

    掛到廊下,清風吹過,叮叮噹噹、叮叮噹噹,聲音依舊向三百年前一樣悅耳。

    蚩尤乘逍遙來到九黎時,看到阿珩已經等在了桃花樹下。

    蚩尤飛躍而下,大笑著抱住阿珩,「到了多久了?去聽山歌嗎?」

    阿珩笑著搖搖頭,拽著蚩尤的手,「我們回家。」

    緋紅的桃花開滿山坡,碧綠的竹樓在花叢中若隱若現,人還未走近,已經聽到了風鈴的叮叮噹噹聲,時有時無,煞是悅耳。蚩尤不禁加快了步伐,待行到竹樓前,只覺眼前驟然一亮。

    竹樓四周打了竹籬笆,籬下種著薔薇、石菊、牽牛、杜鵑……紅的、黃的、白的、藍的……形態各異、五顏六色的花開滿了籬笆。屋後開出了一小畦菜地,烈陽正指揮著十來隻鳥飛來飛去地播種,忙的熱火朝天,阿獙懶洋洋地臥在桃花樹下,乍一看像一條看門犬。

    蚩尤愣愣站著,他自小長於荒郊野嶺,嘯傲山林,快意馳騁,整個天地都屬於他,卻從未有過「家」。小時候他曾見過,每到炊煙升起時,孩子們都會在母親的呼喚聲中,快樂地奔回一座座屋子,那時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寧願被打,也徘徊在村落外不肯離去,後來他明白了,卻不願去深想。今日,他真正知道了,那個野獸一般的野孩子不停地繞著山寨轉來轉去,躲在樹林間偷看每一戶人家,只是因為他也想走進一個屬於他的家。

    蚩尤強壓著澎湃心潮,說道:「如果推開門扉,再看到一桌菜,那可真就是回家了。」

    阿珩跳開碧螺簾,「我們到家了。」

    桌子上的菜餚熱氣騰騰、香氣撲鼻,蚩尤默默走了過去,跪坐下開始用飯,吃得十分香甜。阿珩坐到他身邊,嘗了一口,皺了皺眉,種花弄草她還行,可這飯也就是勉強下嚥的水準。

    蚩尤含笑道:「以後我來做飯就行了。」

    阿珩聽到那個「以後」,只覺心花怒放,忙不迭地點頭,「說話算話,不算話的是……」說別人是畜生,算罵人,說蚩尤是畜生,按可算褒獎,蚩尤高興著呢!阿珩皺著眉頭想了一下,「不算話的是人!」

    蚩尤剛喝了一口酒嘎,聞言全噴了出來。

    阿珩笑看著他,這世上還有什麼比看到心愛的人歡笑更幸福的呢?

    用過飯後,兩人就坐在竹樓上喝茶納涼,蚩尤低聲問:「這真是你給我的家嗎?」

    「也是你給我的家。」

    「那少昊給你的家呢?」

    阿珩笑吟吟地賣著關子,故意逗他,「如果你表現得好,我就會離開少昊。」

    蚩尤此時心滿意足,全不在意,挑起阿珩的下巴,似笑非笑地問:「你指哪方面?榻上嗎?」

    阿珩羞惱,掄拳打他,蚩尤把她抱到腳上,雙臂圈著她的手,不讓她亂動。阿珩靠在他肩頭,問道:「這次你能留幾天?」

    「你能留幾天,我就能留幾天。」

    「宮裡有個傀儡代替我,有少昊的遮掩,根本看不出是假的,大家又都知道我身體弱,不怎麼見客,我多住幾天,也不會有人察覺,你可是督國大將軍。」

    「祝融出關後,忙不迭地攬活幹,這幾百年榆罔嘴上不說,心裡卻也覺得我過於殘暴,正好借助祝融,平復一下那些諸侯貴族們的怨氣,我現在樂得清閒。」

    阿珩意有所指地問:「清閒到可以退養山林了嗎?我們可以就在九黎定居,你種桃樹,我來養蠶。」

    蚩尤笑著,卻笑而不答,半晌後說:「總會有那麼一天!不過,我可不耐煩種桃子。我要帶你和逍遙做一些所有人都沒有做過的事情。眾人都說大荒的最東面是湯谷,最西面是虞淵,最南面是南冥,最北面是北冥。可湯谷的東面,虞淵的西面,南冥的南面,北冥的北面是什麼?難道就是無邊無際的湯谷虞淵、南冥北冥?等到那一天,我們一起坐著逍遙去看看所有人都沒有去過的地方。」

    「還有烈陽和阿獙。」

    「嗯,還有烈陽和阿獙!」

    阿珩笑了,伸出小手指,「拉鉤上吊!」

    蚩尤笑勾住她的手指,「永不變!」

    兩人來來回回用力勾了幾下,大拇指對按在一起,就好像兩個人在親密地親吻,他們凝視著自己的手指,哈哈大笑,不約而同地五指張開,交握住了對方。

    蚩尤另一隻手抱著阿珩走進了屋子,把阿珩放在榻上,扯開她的衣衫,掌心貼著她的腹部,滑到胸口,從胸口滑到臂膀,與另一隻手交握,糾纏在一起。

    屋簷下的風鈴,歡快地在風中蕩來蕩去。

    叮噹、叮噹、叮噹……

    山中日月流逝快,不知不覺中,蚩尤和阿珩已經在九黎住了一個多月。

    有時候,阿珩覺得這樣的日子可以永遠持續下去,只要他們躲在九黎,不管外面發生了什麼,都和他們沒有關係。

    可是,他們可以忘掉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卻不會遺忘他們。

    赤鳥帶著一份玉簡飛來九黎。

    蚩尤看完玉簡後,對阿珩說:「我必須回去了。黃帝御駕親征,已經打敗了共工,神農軍心散亂,榆罔被祝融鼓動,為了對抗黃帝,也準備御駕親征。」

    「什麼?」阿珩震驚地不敢相信。

    「三千年前黃帝軒轅一夜之間打下了燕北十八峰的奇蹟還在神族中流傳,黃帝任統帥的消息傳出,神農國的將領都心驚膽顫。榆罔派了共工出戰,共工卻慘敗,神農舉國皆驚,不斷有臣子向榆罔進言應該割地求安。榆罔為了穩定軍心,激勵士氣,在祝融的鼓動下,也決定御駕親征,大軍已經出發。」

    黃帝和炎帝親自對決?

    阿珩頭暈目眩,扶著窗戶,慢慢地坐到了地上,山中不過一月,世上竟然已經風起云湧,天地變色。

    蚩尤的性子從來不拖泥帶水,他用力抱了一下阿珩,就躍到了逍遙背上,「事情平息後,我會來找你。」

    阿珩默默地點了下頭,心中有重重壓迫,猛地拽住他說:「你可不可以不要去?」

    蚩尤笑著挑了挑眉,「阿珩,你知道你的男人是什麼樣的性子。我被祝融追殺時,是榆罔深夜跪求炎帝收回殺我的旨意;我到神農山後,所有人都既鄙視我又害怕我,只有榆罔用平常心待我,和我一起喝酒;我怒氣衝衝打傷眾人,逃下神農山,連炎帝都決定放棄我,是榆罔星夜來追趕我,跟了我幾天幾夜。如果沒有這個心慈手軟,婆媽囉嗦的榆罔,就沒有今日的蚩尤,也就沒有你我的再次相遇。」

    阿珩不能言語,的確如蚩尤所說,連炎帝都為了神農對蚩尤有算計之心,可榆罔自始自終一直待蚩尤赤誠真摯,蚩尤對他的敵人固然兇殘,對他的恩人更是湧泉相報。

    蚩尤從窗口探過身子,狠狠親了阿珩一下,「我走了!」

    阿珩緊緊握著他的手,不想放!

    逍遙慢慢升高,他的手從她手裡漸漸遠去。可逍遙似乎也知道阿珩的心情,並沒有像以往一樣,一閃而逝,而是慢慢地飛著,蚩尤回頭凝望著阿珩。

    整面山坡都是桃林,此時已是綠肥紅瘦。東風送春歸去,落花殘蕊被捲得漫天飛舞小巧的竹樓獨立在桃花林中,阿珩站在窗口,目送著他離去,青色的身影在迷迷濛濛的桃花雨中透出了孤單。

    阿珩知道他的心裡也不好受,用力揮了揮手,故作歡快地大聲叫:「下次你回來時,我們就可以做自己種的菜吃了。」

    蚩尤只覺柔情百轉,眼眶發澀,似乎滿腔鐵血豪情都化作了千回百轉的繞指柔,莫說英雄無淚,只是未到落淚時。

    阿珩的身影漸漸模糊了,蚩尤猛地回頭,一邊命逍遙加速,一邊高聲而唱,將一腔熱情都化作了奔放熱烈的情歌,讓天地都聽到他對心愛姑娘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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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11:0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棄我而去,孰飲我酒,孰聽我琴

    阿珩把竹樓收拾好後,啟程趕往高辛。

    一路行來,清楚的感覺到兩大帝王正面對決對整個大荒的衝擊。

    往日繁華的街道變得冷清,城外的大道上總能看到匆匆趕路的馬車向著高辛奔馳,車上坐滿了抱著大包小包的人,也許在他們心中,那個沒有參與戰爭的高辛是大荒最後的安寧之地。

    每個人的臉上都不再有笑容,家中有徵兵的固然愁眉不展,擔憂著親人的安危,沒有徵兵的也不能放心,因為他們的兒子。丈夫隨時都有可能被徵召入伍。

    神農國愁云密佈,高辛國則截然不同,茶樓酒肆的生意越發熱鬧,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喜歡聚到這裡,聽一聽避難而來的神農人講一講那場距離他們很遙遠的戰爭。

    戰爭發生自己身上時是痛徹心扉的疼痛,與己無關時,卻是精彩的熱鬧。

    這些安寧地享受著別人精彩的高辛百姓並不知道少昊的焦慮和擔憂,以及他為了他們的這份安寧所做的一切和即將要做的一切。

    阿珩回到五神山,徑直去找少昊,她迫切需要知道有關戰事的一切。

    夕陽西斜,少昊一人靜坐在殿前的台階上,整座華美的宮殿空無一人,就好似只剩了他一個透著難言的蕭索。

    每隔一會兒,就會有一直玄鳥飛來,落在他的手上,向他呈報消息。

    他看到阿珩,淡淡一笑,「你回來了。」

    阿珩左道他身邊的台階上,「結果會如何?」

    「只會有兩個結果,軒轅勝,或神農勝。我不知道究竟是哪個結果。」

    「你希望哪個勝?」

    「你想聽真話?」

    「嗯。」

    「同歸於盡不可能,我只能降低希望,兩敗俱傷吧!」

    阿珩苦笑,「真不知道我大哥怎麼忍得了你?」

    少昊笑著,眼中卻是思慮重重,青陽,你究竟在做什麼?為什麼不回覆我的消息?

    「現在是什麼情形?」阿珩問。

    「剛才的情報是兩軍在阪泉對峙,一觸即發。」

    一隻玄鳥穿破夕陽的光影,片片落在了少昊的指頭上,少昊靜靜看完玉簡,一揚手,玄鳥又飛走了。

    「應龍率領妖族的兩路軍隊從南翼率先發起了進攻,黃帝應該是想利用妖族遠勝於神族和人族的速度,強行跨過濟水。」

    「我聽大哥說過應龍,是罕見的將才,智勇雙全,父王看來想先聲奪人,對手是誰?」

    「后土。」

    竟然是他,應龍並沒有勝算。阿珩沉默,少昊也陷入沉默。

    不一會兒,玄鳥又飛了來。

    「夷彭率兩路軍對從西翼出發,即將和祝融相遇。」

    阿珩輕聲說:「夷彭性子堅忍,行事謹慎,可祝融的神力遠勝於當年,夷彭不是他的對手。」

    「不要忘記,黃帝是這個天下最會下棋的謀略家。夷彭一母同胞的哥哥軒轅揮被祝融活活燒死,夷彭等這個復仇的機會已經等了幾百年,他會毫不畏死地戰鬥,黃帝給他的又是精銳部隊,祝融神力再高,也會怕死,夷鵬至少有四成勝的希望。」少昊略帶譏諷的讚嘆,「黃帝十分懂得在什麼樣的地方落什麼樣的棋子,連兒子的仇恨都會被他精確地利用。」

    阿珩默不作聲,人人尊崇黃帝,卻不知道當黃帝的兒女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夕陽慢慢落了,天色轉黑。

    朝陽慢慢升起,天氣轉亮。

    玄鳥一隻又一隻來了,又去了。

    已經一夜一日,應龍和后土仍然在血戰,夷彭和祝融也僵持不下。

    又一隻玄鳥飛來,少昊:「你父王率領四路軍隊出發,和蚩尤的大軍相遇。」

    阿珩面色發白,少昊蹙眉沉思,青陽呢?青陽去了哪裡?這麼重要的戰役,黃帝怎麼會不用青陽?

    他隨手一揮,面前出現了一幅水靈凝聚的地圖,高聳的阪山,七泉相通的阪泉,險要的阪城,水流湍急的濟河····一個阪泉之野的地形非常立體地展現了出來。

    少昊邊看便低聲自語:「濟水只有在這裡最狹窄。可以渡河,所以黃帝派熟悉水性、行動迅速的妖族從此處進攻,進攻的策略很正確。炎帝已經想到,所以派了謹慎小心的后土駐守此處,防守的策略也沒有錯。」

    他指著阪山四周,「夷彭從這裡出發,祝融的軍隊在這裡,精銳對抗精銳;黃帝從這裡出發,蚩尤的軍隊在這裡,用黃帝的威攻擊蚩尤的猛。」看上去黃帝的計劃天衣無縫,正在全力奪取阪城,可是·····到底哪裡不對?哪裡不對?

    少昊一直皺眉沉思,水靈凝聚的地圖在月色下藍光瑩瑩,照得他神色陰晴不定。

    阿珩說:「父王自小就指導我們要珍惜實力、謀定後動、一擊必中,我怎麼都沒有料到父王這麼快就會傾全國之兵進攻神農,逼得炎帝也傾巢出動,兩軍決戰。」

    少昊猛地站了起來,神色大變。

    全力對全力!黃帝不是這樣的性子!這就是不對的地方!

    幾千年前,軒轅族只是一個小神族,黃帝不得不珍惜每點兵力,因為他浪費不起!以弱小蠶食強大,迴避正面作戰,儘量不犧牲自己的力量,這才是他的一貫的風格。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黃帝怎麼可能突然改變呢?而且他還明知道高辛在旁窺伺,巴不得他們兩敗俱亡,所以不可能!

    阿珩忙問:「怎麼了?」

    少昊定了定心神,凝視著地圖說:「整個大荒都被黃帝騙了,雖然古歌謠一直唱『失阪城,失中原;得阪城,得中原』,但是黃帝並非想要神農國的第一要塞阪城。」

    「那我父王舉全國之兵想要什麼?」

    少昊說:「他想要炎帝的命!」

    阿珩猛的跳了起來,神色驚駭。

    少昊說:「戰爭拼的不僅僅是武力,更是國力,神農在蚩尤和榆罔一剛一柔的治理下,國力強盛,人民富足,貧瘠的軒轅怎麼可能和富庶的神農對抗?這兩百多年來,你父王使用了無數的計謀,想離間榆罔和蚩尤,但蚩尤狡猾如狐,從不上當,榆罔卻像個榆樹疙瘩,認定一個死理,別的都不理會。在強盛的神農面前,黃帝東擴的願望似乎已經不可實現,但只要榆罔一死,情勢就會立變。蚩尤行事太剛烈,剛則易折,這兩百多年來一直是榆罔的懷柔手段在化解著各方和蚩尤的矛盾,那些諸侯國主們再不滿,只要榆罔在一日,他們也只能寄希望於削弱蚩尤的權利,並不敢反叛,但如果榆罔一死,這些人決不會敬服和他們出身利益皆不同的蚩尤·····」

    阿珩臉色煞白,喃喃說:「神農國就會四分五裂,父王就可以分別擊破。」

    少昊望著地圖,帶著幾分敬畏地感嘆:「神農炎帝!軒轅黃帝!」如果說前代炎帝利用蚩尤獨特的出身和性格,劍走偏鋒,下了一步絕妙之棋,那麼黃帝如今就是又利用蚩尤獨特的出身和性格,成功地破解了炎帝的必殺之局,並且反將炎帝一軍。

    兩位帝王隔著生死下了一盤長達幾百年的棋,他看到如今,才知道他們這些人比起那兩隻老狐狸還是差了很多。連他這個旁觀者都看得又是心生畏懼,又是心癢難耐,想知道如果炎帝仍在,會如何回應黃帝破軍之招。可是,炎帝畢竟早已經死了,所以,他不可能再落子。黃帝贏定了!

    少昊突然冷汗直冒,黃帝這樣的人物,他怎麼能自負地以為可以像對付自己的父王那樣去對付?青陽,殺心一起,命危矣!

    少昊立即召喚玄鳥。

    阿珩耳畔一遍遍迴響著少昊的話:黃帝是想要榆罔的命,黃帝是想要榆罔命······蚩尤也許什麼都不在乎,權力、地位、名譽,甚至生死都不過是他縱橫塵世的遊戲,但是榆罔卻不同——

    阿珩匆匆召來阿獙,飛向西北方,連招呼都顧不上和少昊打,沒想到,少昊也策著玄鳥全速向西北方飛。

    兩人都神色凝重,一聲不吭,只知道用足靈力,驅策坐騎全力飛行,都在心裡焦急地吶喊。

    快點,再快點!

    只要晚一步,也許就會失去此生此世心中最不想失去的東西。

    可是,縱使他們靈力再高強,阿獙和玄鳥速度再快,關山幾萬里,也不可能瞬間到達。

    阪泉之野,日薄虞淵十分。

    泣血殘陽,如涂如抹,將所有山川河流都浸染成了紅色,整個大地就像是用鮮血潑染出的巨幅水畫。

    雄偉的阪山佇立於荒野,像是一位遲暮英雄,淒涼磅礡。

    阿珩和少昊駕馭坐騎衝向阪山,有士兵來攔截他們,可連他們的臉都看不清楚,就被打下座椅。

    在阪山和阪河之間,有一條河水改道後留下的深壑,深壑之上,黃帝和蚩尤各自帶領人馬正在激鬥,因為是神族對神族,又沒有用陣法,各種靈力激撞在一起,顏色變換,恍若虹霓,五彩繽紛,煞是好看。

    少昊看到「黃帝」,阿珩看到蚩尤,都鬆了一口氣,他還在!

    突然,洪厚的聲音響徹天地,「榆罔已死!」

    榆罔已死!

    兩邊的戰士都下意識地望向空中。

    天空中出現了另一個黃帝,穿著金色鎧甲,威風凜凜地站在重明鳥背上,一手握金槍,一手提著一顆人頭。

    因為再被斬下,頭顱上還不斷地滴著鮮血,靈力隨著鮮血飄逸,血滴變成了綠色光點,像是無數隻螢火蟲在曼妙地飛舞。

    在綠色光華的籠罩下,頭顱分外清晰,,頭上戴著建木雕成的王冠,五官栩栩如生,眼睛驚訝地圓瞪著,唇瓣帶著深深的歉意,好似在對他的子民抱歉地說,對不起,我不能在保護你們了!又好似在對父親抱歉,對不起,爹爹,我沒有做到對您的承諾!還好似在對蚩尤抱歉,對不起,好兄弟,我不能再和你並肩而戰了!

    劇變之下,神農的士兵搖搖晃晃的跪倒,軒轅的士兵也變得呆呆傻傻。

    阿珩軟倒在阿獙的背上,淚眼迷濛中,她看到蚩尤和逍遙化作了閃電,撲向站立在重明鳥背上的黃帝。「不!」驚恐悲傷的尖叫趕不上逍遙的速度。

    黃帝所站的位置經過精心考慮,這麼遙遠的距離,任何坐騎都不可能一瞬到達,一旦有變,他的貼身侍衛可以立即應對。可是,黃帝不知道蚩尤的坐騎不是普通的鵬鳥,而是北冥鯤多變化的大鵬,可以一振翅就九萬里,所以,當蚩尤閃電般地到了黃帝面前時,黃帝完全沒有想到。

    蚩尤劈手奪過榆罔的頭顱,悲憤之下,對榆罔嘶聲吼道:「榆罔,你看著,我這就替你報仇!」

    他咬住榆罔的頭髮,榆罔的頭掛在他顎下,睜著雙眼,看向前方,恰恰凝視著黃帝。蚩尤空出了雙手,整個手掌變得通紅,所有山川河流草木的力量都匯聚向他的手掌。

    黃帝雙眼驚恐地睜大,所有情報都說蚩尤修煉的是木靈,可是現在他才知道,情報錯了,蚩尤是五靈皆具!在激怒悲傷之下,冒著毀滅自己靈體的危險,調集著阪泉之野全部的五靈,五靈固然相剋,可是也相生,蚩尤一旦開啟了陣門,金木水火土彼此互相吸引,旋風般地匯聚向他。

    黃帝感覺身體周圍全被抽空,任何靈力都沒有了,他只能呆呆地看著蚩尤的靈力如巨龍一般向他撲撕而下。他日日教導青陽,犯錯就是死!今日他要用自己的生命再次驗證這個道理。

    砰!

    巨大的聲音,響徹天地。飛沙走石,天昏地暗,連星辰都消失不見。

    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天地似乎都要死去。

    一瞬後,眾人揉著眼睛,看見漆黑的天空中,蚩尤腳踩大鵬,怒目而視,頭髮隨風狂舞,血紅的袍子獵獵飛揚,臉色觸目驚心地煞白,七竅皆在滴血,他口中又緊咬這榆罔的頭,看上去十分的恐怖,好似魔域來的魔王。

    眾人心驚膽裂,軒轅族的士兵甚至在後退,生怕被蚩尤吞噬掉。

    就在此時,蚩尤身子晃了幾晃,昏死過去,從逍遙背下摔下,墜向大地,逍遙尖叫一聲去追趕他。

    應龍大叫「射」,無數箭矢飛向高空。

    阿珩揮章劈開箭矢,心急如焚,去救蚩尤,只怕晚一步,他的靈體就會煙消云散。

    少昊大叫:「阿珩!」

    阿珩應聲回頭,看到——

    黃帝身前又是一個「黃帝」,七竅流血,正在軟軟地倒下。

    少昊抱住了「黃帝」,隨著靈力的消失,他的面容慢慢地變成青陽的模樣。

    原來,剛才和蚩尤作戰的黃帝是青陽所化,他變作黃帝吸引著所有人的主意力,而真正的黃帝則帶兵去暗殺榆罔。當蚩尤策大鵬去擊殺黃帝時,青陽應變迅速,立即抓住大鵬的雙爪,跟了蚩尤過來。從蚩尤奪榆罔的頭到全力擊殺黃帝,只是短短一瞬,電光火石間,青陽為黃帝擋下了蚩尤的雷霆一擊。

    阿珩驚恐地看著青陽,不相信靈力高強的大哥也會倒下。

    一邊是生死未卜的蚩尤,一邊是生死未卜的大哥,一個瞬間,阿珩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去就誰,她的心像被割成了兩半,兩半都疼得她喘不過氣來。

    少昊凝聚起所有的靈力,阻止著青陽靈體的散去,但是,沒有任何用了,整個靈體已經碎裂成粉末,比水靈更小。他滿頭冷汗,對阿珩淒聲大叫:「阿珩!阿珩!」希冀著神農氏的藝術能挽留住青陽。

    阿珩像是被抽離了靈魂,順著少昊的呼喚,茫茫然的飛向大哥,倉皇間,看到逍遙抓住了蚩尤,厲聲悲鳴,一聲又一聲,如刀劍一般刺入阿珩的耳中。應龍他們還欲追殺,逍遙一個振翅,扶搖直上,衝殺雲霄,消失不見。

    阿珩第一次聽到逍遙這樣悲傷的慘叫聲,雖然飛向了大哥,可耳邊一直迴蕩著逍遙的悲鳴,好似每一聲都在質問她,你為什麼身負高超的醫術,卻不肯救重傷的蚩尤?你為什麼竟忍心看著蚩尤死去?為什麼?

    她的心猶如冰浸火焚,被無數鋒利的刀子切割著,身子不自禁地打著寒戰。

    少昊幾乎哀求看著她,急迫地說:「你一定能救青陽!」

    阿珩緊咬著牙,穩住心神去查探大哥的傷勢。等發現大哥的靈體已經潰散,她耳邊淒厲的悲鳴聲突然消失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心不在痛,身子也不再冷,就好似被逼到懸崖邊的人,剛開始很痛苦,可真摔下去後,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了,疼痛反倒感覺不到了,只有無邊無際的絕望。

    少昊著急地問她,「不要緊,對嗎?一定沒事,對嗎?你一定能救他!」

    阿珩臉色灰白,緊咬著唇,咬得鮮血直流,她也一無所覺,只是用金簪刺著大哥的穴位。

    青陽微笑地看著他們:「很好,你們都在,可惜昌意不在,不過也好,不要讓他看到我這麼狼狽的樣子,我可是無所不能的大哥。」

    少昊整個身子都在顫抖,仍舊不甘心地用水靈替青陽療傷,「別胡說,我們現在就去歸墟,一定有辦法!我一定能救你!」

    青陽笑著,「我有話和你說。」

    少昊把靈力源源不斷地注入青陽的體內,「等你傷好了再說。」

    「我們打了多少年了?」

    「兩千多年吧。」

    「兩千八百多年了。」青陽咧著嘴笑,「我突然覺得好輕鬆,不用再和你分出勝負。」

    兩千多年後,少昊終於再次見到了,那個夏日午後,扛著破劍,嚼著草根的少年,走進打鐵鋪時令他嫉妒不解的笑容。

    少昊突然覺得憤怒異常,失態地對青陽吼道:「我們說好了要先並肩而戰,再生死對搏,你為什麼要失約?」

    青陽的視線緩緩移向了黃帝,「父王,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我想害你?」

    黃帝走近了幾步,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青陽,神情冷漠,譏諷道:「恭喜你,竟然在千軍萬馬前救了我,日後篡位登基時肯定更會順利。」

    青陽神色淒然,低聲說:「父王,我承認我是想害你,我不想昌意和阿珩變成第二個云澤,我甚至已經把毒放入了你的水皿中,可是,最後一刻我下不了手,當天夜裡我就潛入了宮殿,把有毒的水換了,毒水已經被我倒掉。」

    黃帝的身子猛地一顫,銳利的視線掃向遠處的夷彭,在看著青陽時,眼神不再冷漠。眼中有太多複雜的情緒,外人反倒什麼都沒有看出來。他聲音平平地說:「其實,你替換的水是無毒的,我早就把水換過了。」

    青陽微笑,「我已經明白了。原來那些毒水被我自己喝了,你是讓我自嘗惡果,決定自己的生死。」

    阿珩聽得似懂非懂,少昊卻已經完全明白了,青陽喝了阿珩配製的毒藥,恰好毒發,所以才沒有辦法擋住蚩尤的全力一擊。

    夷彭高聲請示:「父王,現在神農軍心大亂,正是進攻的最好時機,是否進攻?」

    黃帝望著腳下的大地,這是他等了幾千年的機會,是他奮鬥一生的夢想!可是青陽·····

    青陽說:「爹,我沒有事,那個毒並不致命。」自從他懂事的那日起,黃帝就把他抱在膝頭,給他講述著自己幼年時的苦難和現在的雄圖壯志。這世上,也許再沒有一個人比他更懂黃帝的夢想,那是一個偉大的男人終其一生的追求。

    一聲「爹」讓黃帝的心驟痛,一些遙遠模糊的畫面閃過,所有的兒子只有青陽和云澤叫他爹爹,那些稚嫩清脆的「爹爹」聲是他得到過的最純粹的父子情。黃帝頭盔中的太陽穴劇烈的跳動著,他重重說道:「兒子,活著!」

    青陽含淚而笑,一聲「兒子」,父子倆冰釋前嫌,好似回到了他小的時候。

    黃帝對阿珩說:「好好照顧你哥哥。」一聲長嘯,策重明鳥衝向了戰場,發出號令,「進攻!」

    「進攻!」

    「進攻!」

    「父王!」阿珩淚眼迷濛地大叫,希望黃帝能停駐片刻,卻只能看到了黃帝一往無前的背影。夷彭衝她冷冷一笑,跟隨著黃帝衝向了戰場。

    轟隆隆的號角聲中,軒轅大軍向著神農的軍隊衝殺過去。軒轅因為土地貧瘠,士兵十分驍勇善戰,黃帝有斬殺了炎帝,令軒轅士氣大振,在黃帝的驅策下,整個軍隊化作了虎狼,而神農痛失國君,軍心已散,根本無力抵抗軒轅的軍隊,以至於戰場幾乎變成了屠宰場。每個軒轅士兵都好似絞碎生命的魔獸,聽過之處,留下無數屍體。再悲傷的哭泣,都被轟隆隆的金戈鐵馬掩蓋。天地間,只有「殺」、「殺」、「殺」的嘶吼聲。

    少昊用靈力護住青陽的心脈,抱著青陽,急速趕往歸墟。

    青陽恍惚地笑著,「我知道你在生氣,恨我做事猶猶豫豫,若我能像你一樣狠絕,就不會有今日。可我總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情,我還記得母親不許我接近兇猛的重明鳥,爹爹把我抱在懷裡,偷偷教我如何駕馭重明鳥,我們一起在風中飛翔,一起大笑。我的第一把劍是爹爹親手做的,他坐在屋廊下給我削木劍,還要一會兒。後來,終於削好了,他怕我的手會被木刺刺傷,用粗麻布一遍遍用力地打磨木劍,我著急得蹦蹦跳,跳起來去奪劍,他就把手高高舉起,一邊擦,一邊笑,『來再跳高一些,跳啊跳啊就長高了,長得和爹一樣高,到時候就可以和爹一塊兒上戰場了』。我第一次上戰場時,緊張得腿發軟,爹爹拖著我去喝酒,對每一個和他打招呼的伯伯叔叔驕傲的說『這是我兒子,將來一定比我更勇猛』···」青陽氣力不繼,說不下,「他是我爹,我沒有辦法殺他!」

    少昊道:「別說了!等你傷好了,我們再去那個破酒館,喝上三天三夜,聊上三天三夜。」

    青陽笑道:「你說那不是毒藥,並不會要命,可是這條路是通往權力頂端的絕路,一旦踏上就要一路走到黑,我不想有朝一日變成無父無母無弟無妹的人。」

    少昊的手簌簌直抖,他一直以為那個笑容耀眼、熱情善良的少年早已經消失了,卻不明白,自始至終,那個少年都在!

    青陽的眼睛逐漸暗淡,生命正在消失,阿珩用金針急刺過他的所有穴位,哭求道:「大哥,別拋下我,我以後一定聽你的話,好好修煉,不貪玩胡鬧,你讓我做什麼就做什麼!」

    青陽把手放在阿珩的頭頂,揉了揉她的頭髮,把她的頭髮揉成一個亂草窩,咧嘴一笑,調皮地說:「哎,想做這件事已經想好久了,每次你在我身後踢我打我的時候,我就想轉身狠狠地揉揉你的頭·····」青陽的聲音漸漸低了,「阿珩,讓母親和昌意不要傷心。」

    阿珩淚流滿面,哽嚥著用力點頭。

    青陽已經說不出話,瞳孔灰白,眼睛卻仍不肯合上,定定地看著少昊,似乎仍有放不下的事情。

    少昊含淚道:「還記得千年前神農大軍壓境,你乘夜而至,對我說『我就是少昊』嗎?從今往後,我就是青陽,我會把螺祖看作自己的母親,把昌意和阿珩看作自己的弟、妹!」

    青陽終於放心,雙眼緩緩合上,手從阿珩的頭髮上滑落,笑容凝固在臉上,像夏日的陽光一般,燦爛明亮。

    「大哥!」阿珩撕心裂肺地哭喊,「大哥,大哥····」她一聲聲泣血呼喚,似乎只要再叫得大聲一點,青陽就會聽到,就會從沉睡中醒來,就會再對她冷著臉、訓斥她。這一次,她一定不會再頂嘴,一定不會再腹誹,一定好好聽大哥的話,一定會誠心誠意的感謝大哥。

    少昊發瘋了一樣,把自己的靈力全部輸入青陽體內,「青陽,青陽,我們還沒有分出勝負,你不許逃走!我們要分出勝負,你個沒用的膽小鬼1·····」他的靈力可以令山峰倒、江河傾,卻留不住青陽的生命。

    阿珩哭得昏死了過去。少昊也力竭神威,身體搖搖晃晃,卻依舊不停地為青陽輸送著靈氣,眼前一直都是青陽的身影。

    他踢踏著一雙破草鞋,扛著把破劍,嚼著青草根,搖搖晃晃地走著,大大咧咧地笑著,笑容比陽光更燦爛溫暖。

    可懷中的屍體卻冰冷徹骨!

    少昊的冷意從心底蔓延而出,身子不可抑制地顫抖著,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他很清楚自己的抱負,所以一直知道遲早有一日高辛少昊會與軒轅青陽戰場相見,不是高辛亡,就是軒轅死,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全力以赴。可是,他從不知道,原來青陽於他而言,就是青陽,也只是青陽。

    從今後,極北之地,寒冷朔風中,再不會有人點好篝火,跳出來叫他喝酒。

    從今後,千軍之前,再不會有人乘夜而至,為他血染白袍。

    從今後,宴龍羞辱他時,再不會有人一聲不吭地跑到蟠桃宴上把宴龍暴打一頓。

    從今後,父王貶滴他時,再不會有人放下一切,千里趕來,安靜地站在他身後,聽他亂彈一夜的琴。

    從今後,歡喜快樂時,再不會有一個人能陪著他大笑。

    從今後,寂寞悲傷時,再不會有一個人能陪著他一起喝酒。

    從今後,天下之大,卻再沒有一個人能讓他想起時,覺得喉間有酒香,心頭有暖意,不管王座多冰冷,世人多敵對,這天下都有一個人與他肝膽相照·····

    從今後,世間再無——青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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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11:3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與君世世為兄弟

    昌意接到玄鳥的消息,趕到歸墟的時候,已是兩日後。

    少昊送消息時沒有講具體因由,只請他立即來。他以為阿珩出了事,一路疾馳,趕到歸墟時,卻看到寧靜的歸墟水面上漂浮著扁舟一葉,舟上兩個人一站一坐,正是少昊和阿珩他鬆了口氣。

    昌意從重明鳥背上躍入舟中,笑問阿珩:「發生了什麼事,這麼著急要我趕來?」

    阿珩張了張嘴,一語未出,淚水已經滿面。

    少昊雙手抬起,隨著他的靈力,扁舟之前的歸墟水面慢慢湧起,托起一方藍色的冰晶棺。棺中青陽閉目靜躺,神色安詳,可是——沒有任何生息。

    昌意強笑著說:「我的靈力不如你,你不要用傀儡術戲弄我。」

    「他就是青陽。」

    「不可能!大哥是軒轅青陽,這個天下沒有人能傷到他,即使你也打不敗他。」昌意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固執地說,「不可能!你怎麼可以和我開這種玩笑?」

    阿珩的淚珠簌簌而下,是啊,他是軒轅青陽,是天下最冷酷最強大的軒轅青陽,他怎麼可能死了呢?

    昌意看到阿珩的樣子,軟跪到舟上,呆呆地凝視著大哥,表情木然,不哭也不動。

    少昊擔心起來,上一次聽說阿珩死亡的消息,昌意至少還知道憤怒,這一次卻沒有反應。

    「昌意,昌意,你若難受就哭出來。」

    昌意充耳不聞,手扶著水晶棺,半響後才面色森寒地問:「誰?是誰?」

    少昊回答不出來,究竟是誰害死了青陽?是蚩尤,是黃帝,是夷彭,還是他?

    沒有人回答昌意的問題,他看著阿珩大吼:「究竟是誰?」

    阿珩臉色慘白,泣不成聲,根本不敢與哥哥對視。昌意漸漸明白,「是蚩尤?」

    「父王殺了榆罔,蚩尤他、他不想殺大哥····大哥為了救父王,接了蚩尤全力一擊。」阿珩心如死灰,再解釋又有何用?青陽的確是死在蚩尤手下。

    昌意望向天空,眼中滿是淚,可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天空,一直到所有的淚從眼中消失。他還有母親,妹妹,他不能軟弱!這一刻,他才真正理解了大哥,大哥為了他們放棄了笑容和軟弱,選擇了冰冷和堅強。

    昌意平靜地說:「我一路趕來,全是軒轅大捷的消息,並沒有聽到說軒轅青陽出事了。」

    少昊說:「當時情勢緊張,神農軍心慌亂,黃帝如果錯過了戰機,就白白謀了這次大戰,他要領軍作戰,匆匆離開了,只知道青陽重傷,並不知道青陽已亡故。」

    昌意神色淒傷,大哥為了救父王重傷,父王居然連多逗留一會兒的時間都沒有,天下就這麼重要嗎?

    「大哥神力高強,既然有意要救父王,自然不是毫無準備,蚩尤怎麼可能一擊就殺··殺死大哥?」

    阿珩聽到昌意的話,反應過來,盯著少昊問:「蚩尤這些年是神力大進,可只要不是偷襲,想一擊殺死你或者大哥,都不可能!」

    少昊神色悲痛,默不作聲。

    阿珩心中湧起了恐懼,厲聲問:「大哥和父王說什麼毒水,可我在大哥體內並沒有驗出毒,究竟是怎麼回事?」

    少昊不敢面對阿珩的視線,低頭凝視著青陽,艱澀地說道:「青陽為了自保,籌劃逼黃帝退位,黃帝察覺了青陽的意圖,把青陽給他準備的毒水讓青陽喝了。可其實,青陽很快就後悔了,把本來打算給黃帝喝的毒水又偷偷替換了,卻不知道黃帝早已察覺一切,已經在他之前替換了毒水,轉而把毒下在了青陽身上。當他替黃帝擋下蚩尤的全力擊殺時,突然毒發,靈力難以為繼····」少昊聲音哽咽,再說不下去,深吸了口氣,才又說道:「黃帝自察覺青陽起了異心就派夷彭日夜監視青陽,當日負責監守大殿的正是夷彭,他應該知道一切,明明可以及時稟奏黃帝,卻什麼都沒有告訴黃帝,相接黃帝的手殺了青陽,所以害死青陽的元兇倒不算是蚩尤,而是夷彭。」

    昌意和阿珩呆若木雞,好似還沒有把這個我要害你,你要害我的怪圈繞清楚。

    半響後,昌意震駭地問道:「你是說大哥想毒殺父王?」

    少昊忙道:「不是,他下的毒只會讓黃帝行動不便,不能處理朝事,絕不會要命。青陽絕不是想殺黃帝。」

    昌意問:「父王的飲食起居都有醫師照顧,大哥哪裡來的毒藥能避開眾位醫師的查驗?」

    阿珩反應過來,痛怒攻心,眼前發黑,身子軟倒下去,昌意忙抱住她。阿珩等著少昊,嘴唇開合,卻臉色發青,身子簌簌直顫,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少昊撫著青陽的棺材,低聲說:「是你為我配製的毒藥,可此事和你沒有一點關係,這是我和青陽的決定。」

    昌意驚駭地瞪著阿珩,「你、你···你配製的毒藥?」

    「啊——啊——」阿珩哭都哭不出來,撕心裂肺地哀號,雙手扇打著自己,恨不能立即千刀萬剮了自己。

    少昊半跪在她身前,用力抓著她,「阿珩,聽著!是我的錯,這全是我的錯!是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黃帝!是我看錯了青陽,以為他和我一樣!阿珩,和你沒有關係,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什麼都不知道,是我騙了你!」

    少昊把事情簡單地給昌意說了一遍,說毒藥是他求阿珩配製給宴龍使用的,可他偷偷給了青陽。

    昌意盯著少昊,雙目泛紅,手下意識地抬起。

    少昊跪在青陽的棺材前,「你想打就打,想殺就殺!」一直以來,少昊看似鎮靜,可實際上他的痛苦一點不比昌意和阿珩少,此時,他真希望昌意能出手。

    昌意一掌揮下,重重打在少昊身上,少昊沒有用半絲靈力抵抗,嘴角滲出血絲,身子卻依舊直挺挺地跪在青陽棺材前,昌意再次舉起手掌,可看著水晶棺中神色安詳的青陽,卻怎麼都打不下去,猛地抽出劍,「我要去殺了夷彭!」

    阿珩立即拽住他,哭求道:「四哥,不要衝動!」昌意用力推開阿珩,躍上坐騎就要離開。

    少昊匆忙間回身躍起,握住他的劍鋒,顧不得掌上鮮血直流,急切地說:「昌意,你現在是家中老大,你要擔負起青陽的責任,照顧好母親和妹妹!」

    昌意下意識地看向大哥,全身的力量漸漸鬆懈,是啊,他如今是長子了,不能再衝動。

    少昊這才松開了他的劍鋒,對昌意說:「如果青陽不在了,你們幾個兄弟中唯一繼承王位的就是夷彭,他的勢力會越來越大,百官也都會幫著他,你不僅要自己小心,還要保護螺祖,千萬不可行差踏錯。」

    昌意深知夷彭的恨意,若夷彭繼位,絕不會放過他們。

    少昊說:「我有一計,可以遏制夷彭,青陽也已經同意。」

    阿珩和昌意都看向他,少昊道:「只有阿珩和我知道毒藥的藥性,青陽神力高強,黃帝肯定也不會相信蚩尤一擊殺死青陽。我嚴密封鎖了消息,除了我們三個,再沒有人知道青陽已死。」少昊加重了語氣,「也沒有必要讓天下知道。」

    阿珩和昌意明白了少昊的意思,只要青陽未死,朝臣們就不會站在夷彭一方,這是克制夷彭最有效的方法。

    昌意仍有猶疑,阿珩說道:「我同意!」昌意看妹妹同意了,也點了點頭。

    少昊說:「我會給黃帝寫信,就說醫師發現青陽體內居然還有餘毒,傷勢非常重,需要在歸墟閉關療傷,至少可以爭取一兩百年的時間。」

    阿珩問:「萬一父王派人來探看呢?我們到哪裡去找一個大哥給大王看?」

    少昊指著歸墟中的水,「世人常說九尾狐最善於變幻,其實天下還有比九尾狐更善於變幻之物。水入圓形器皿就成圓形,入方形器皿就成方形;水上天可化云化霧化雨,入地可化成河化冰化霜;進入我們的身體,化血化生命。」

    少昊變作了青陽,語氣神態無一不像,「我和青陽結識了兩千多年,修行的都是水靈,對方的法術都會。年少時,我們也會變換身份鬧著玩,天下皆知少昊逼退了神農十萬大軍,其實是青陽和我。」

    昌意仔細審視著少昊,的確就是青陽。

    少昊又說:「如果朝夕相處,肯定會有破綻,但如今青陽重傷,並不能隨意行動說話,只是看一看,我相信以我的神力,即使皇帝親自來也不能看出破綻。」

    阿珩這才真正明白了少昊對大哥的許諾,「從今往後,我就是青陽」並不是一句比擬,而是——他就是青陽。大哥明白少昊的意思,所以安心地離去。

    看來少昊的計策完全可行,阿珩問昌意:「要告訴母親實情嗎?」

    昌意想了一會兒道:「我們再痛苦只怕都不會有母親一半的痛苦,云澤死的那次,母親的心死了一半,你死的那次,母親剩下的那半顆心也死了,如果讓她知道大哥死了,只怕·····」

    阿珩點點頭,盯向少昊,眼中猶有恨意,半響後,才悲傷地說:「以後一切就麻煩你了。」

    少昊神情慘淡,默默恢復了真容,撤去靈力,水晶棺緩緩下降,帶著青陽沉入了歸墟之中。昌意和阿珩並肩而立,凝視著大哥。大哥死後,他的餘威仍舊在庇護著他們。

    少昊給黃帝的信送出後,黃帝派了離朱、應龍和昌僕陪著螺祖來高辛探望青陽。

    青陽在歸墟水底的水晶洞閉關療傷,螺祖站在洞外凝視著青陽,一直沉默不語。

    阿珩知道離朱是黃帝的心腹,一直暗中留意離朱的表情,看他沒有一絲懷疑,神色十分哀痛,不停安慰著螺祖。

    應龍關切地問:「我能為殿下做些什麼?」

    螺祖勉強一笑,說道:「青陽修行的是水靈,這裡是歸墟,天下水靈匯聚之地,靈氣十分充盈,現在只是需要時間療傷。」

    螺祖還打算逗留幾日,離朱和應龍幫不上什麼忙,打算回軒轅向黃帝呈報青陽的病情。

    臨行前,應龍特意獨自來和昌意辭行,一句話來說,先跪了下來,昌意忙扶他起來。應龍說:「請轉告大殿下,我早已經是一堆枯骨,日後若有什麼我可以盡力的地方,請務必通知我。」

    昌意忙道謝。等應龍走後,他和阿珩說了此事,阿珩說:「朝堂內這樣的臣子肯定不止應龍一個,這也就是少昊要大哥活著的原因,只要大哥在,他們就絕不會投靠夷彭。」

    十多日後,阿珩、昌意、昌僕陪螺祖返回軒轅山。到達朝云峰後,發現往日冷清的朝云殿很是熱鬧。

    他們進殿時,三妃彤魚氏正在一群婢女的陪伴下四處查看,一會兒地點評這裡太簡陋,一會兒說那裡的顏色不對。

    茱萸手忙腳亂地跟在彤魚氏身後,走到一處壁龕,彤魚氏突然拿起壁龕上的一個四四方方的玉盒,「這是什麼破玩意,擺在這裡太礙事!」

    茱萸情急間大叫:「不許碰!」

    彤魚氏怒問:「你在對誰說話?掌嘴!」

    兩個壯實的宮女抓著茱萸開始扇打,茱萸不敢反抗,只能唉聲懇求:「大殿下吩咐過,誰都不許碰這裡的玉盒。」

    彤魚氏笑,「哦?是嗎?」她把玉盒砸到地上,玉盒裂開,一截焦黑的人骨碎片掉了出來。

    彤魚氏冷冷一笑,咬了咬牙,正要一腳踏上去。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彤魚氏聞聲抬頭,螺祖走進了殿門,看到她腳下的骨頭,神色慘變。

    昌意強壓著怒氣,對彤魚氏行禮,「請娘娘小心,那是家兄的屍骨。」

    彤魚氏滿臉抱歉,「哎呀,我不知道,真是對不住。」匆匆閃避,可是腳被裙絆了一下,身子搖晃幾下,沒有避開,硬是一腳踩在了屍骨上,把焦黑的屍骨踩成了幾截。

    彤魚氏驚慌地說:「這、這···哎,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都說不該上來了,可是夷彭因為作戰有功,剛加封了大將軍,黃帝又知道我一向喜歡朝云峰的風景,所以非要賞賜我上來轉轉。」彤魚氏抓起地上的碎骨,雙手伸向螺祖,「姐姐,真是不好意思。」

    螺祖臉色發青,身子搖搖欲墜,昌僕趕緊扶住了她。

    昌意雖然悲憤,可他不善言辭,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伸手去拔劍。

    阿珩一把按住哥哥的手,擋在母親面前,攤開一方絹帕,小心翼翼地接過焦黑的屍骨。

    彤魚氏感嘆:「哎!真是可憐!高高大大、生龍活虎的一個大男兒,竟然只有這幾塊焦骨了。」

    阿珩笑吟吟地說:「是啊,估計也只有娘娘您能體會我們的痛苦,畢竟三哥也是被烈火焚燒而死,連點屍粉都沒有留下!」

    彤魚氏面色劇變,再笑不出來,惡狠狠地盯著阿珩,阿珩笑看著她,分毫為讓。

    彤魚氏抬眼盯著螺祖,陰森森地說:「老天聽到了我的詛咒,你就慢慢等著瞧吧!」

    螺祖面色慘白,昏厥過去。彤魚氏領著一群宮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朝云殿。

    螺祖醒轉後,神情哀傷欲絕,阿珩想問什麼卻不敢問。壁龕角落裡的玉盒放了幾千年,她從沒留意過,今日才知道是自己哥哥的骨頭。

    披頭散髮的茱萸匆匆去找了一個水晶盒子,阿珩把手絹裡包裹著的骨頭放入盒子。茱萸看他們都不說話,安慰道:「等大殿下傷好了自然會找那個臭婆娘算賬,你們別生氣。」

    昌意和阿珩的眼淚差點掉了下來,那個處處保護著他們的大哥再也不會出現了。阿珩第一次明白了大哥為什麼一見面就總是訓斥她不好好修行,為什麼她沒有早點懂得大哥的苦心呢?

    螺祖對周圍的宮女說:「你們都下去吧,讓我們一家人單獨待一會兒。」茱萸要跟著下去,螺祖說:「你留下。以後你···你和昌僕一樣。」

    「哦!」茱萸忙又坐了下來,嘻嘻笑著抓了抓蓬亂的頭髮。阿珩和昌意都正在傷心,沒有留意螺祖說的話,昌僕卻是深深看了一眼茱萸。

    螺祖對阿珩吩咐:「把盒子給我。」

    阿珩把盒子捧給母親,螺祖打開了盒子,手指從碎骨上撫過,「你肯定納悶這是誰,為什麼他會變成了這樣,這個故事很長,要從頭說起。」

    昌意說:「母親,你累了,改天說吧!」

    「你也聽一聽,你只知道這是云澤,並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是這樣。」

    昌意看母親態度堅決,只能應道:「是。」

    螺祖想了一會兒,說道:「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久遠得我幾乎要想不起來。那時我爹爹還活著,西陵氏是上古名門,與赤水、涂山、鬼方三家被大荒稱為『四世家』,西陵氏的實力僅僅次於赤水氏。祖上曾出過一位炎後,伏羲大帝對我們家很客氣。自小,我就善於驅使昆蟲,能用精心培育的蠶絲織出比云霞更漂亮地錦緞,一時間,我名聞天下,被天下叫做『西陵奇女』,各個家族都來求親。我那時候驕傲又任性,眼睛長在頭頂上,誰都瞧不上,偷偷地溜出家門,和兩個朋友一起遊玩。我們結拜為兄妹,吃酒打架,闖禍搗蛋,行俠仗義,什麼都做。」

    螺祖的眼睛裡有他們從未見過的飛揚歡愉,令昌意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母親也曾年輕過。阿珩想起了幾百年前,小月頂上垂垂老者也是這麼微笑著述說這段故事。

    「有一天,我們三個經過軒轅山下,我看見了一個英俊的少年,他站在人群中間,微微而笑,卻像是光芒耀眼的太陽,令其他一切全部暗淡。」

    昌僕低聲問:「是父王嗎?」

    螺祖點點頭,眼中儘是蒼涼,「我從小被父母嬌寵,只要我想得到的東西都是手到擒來,我以為這個少年也會和其他少年一樣,看到我就喜歡上我。一個月夜,我偷偷溜去找少年,向他吐露了情意,可是他拒絕了去哦,說他已經有了喜歡的女孩。一個月夜,我羞憤地跑走,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跟著同伴們流浪,可是我日日夜夜都在想著那個少年,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得到。後來有一天,我看著徐徐落下的夕陽,突然下定了決心,我一定要得到他!我可是西陵螺,怎麼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男人?我離開了同伴,去找那個少年。」

    螺祖的視線掃過她的兒女們,「那個驕傲任性的西陵螺還不知道生命中究竟什麼雖可貴,她不知道自己毫不猶豫扔下的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昌意、昌僕。阿珩都不吭聲,只有茱萸心性單純,興致勃勃地問:「後來呢?後來如何打敗了情敵?」

    螺祖沉默了半響才說:「我找到了少年,作為他的朋友留在了軒轅族。我知道他是一個有雄偉抱負的男子,不甘心只做一個小神族的族長,於是殫精竭慮地幫他實現他的抱負。我畢竟是名門大族出來的女子,甚至是按照未來炎後的標準在培養,我知道如何合理分配田地,如何制定賦稅,如何管理奴隸,我教導軒轅族的婦女養蠶織布,和他分析天下形勢,告訴他炎帝與俊帝鬥得越是激烈,他就越有機會···反正只要是他需要的,我就一心一意地幫他,我不相信他那個喜歡的女子能給他這些。日子長了,我們越來越親密,幾乎無話不談,有一天,他突然問我是誰,一般女子不可能知道那麼多,我告訴他我叫西陵螺,他吃驚得話都說不出來。」

    螺祖側著頭,黯淡灰敗的容顏下有一絲依稀的嬌俏,似乎又回想起那天,「那個時候,西陵螺的名氣就像現在的少昊和青陽,也許有人會不知道炎帝究竟是誰,但沒有人不知道西陵螺。軒轅族正迫切需要一個橋樑,我自然立即答應了。在我們成親前,一個女子來求我,告訴我,她,她····已經有了身孕。」

    螺祖神情恍惚哀傷,屋內只有屏息靜氣的沉默。

    「她哭著求我,說她已經有了孩子,求我不要和她搶丈夫,她說,『你是西陵螺,天下的男兒都想娶你,可是我只有他,求你把他還給我吧』。她不知道不管天下有多少男兒,我只想嫁給他,我拒絕了女子的請求。她又哭著哀求我看在孩子的份上,允許她做妾,要不然她根本不能上下孩子,她的父兄會打死她和孩子,我又拒絕了她的請求。我是西陵螺啊!怎麼可能剛一成婚,就讓另一個女人生下我丈夫的孩子?全天下都會笑話我,我的父親和家族丟不起這個臉!父親本來婚事就答應得很勉強,如果知道這事,肯定會悔婚。我趕走那個女子,把這一切當成一場噩夢,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的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在我成婚以後,我又看見了那個女子,她擋住我的車輿,搖搖晃晃地捧著一段被鮮血浸透的麻布走到我面前,麻布上還有這粘稠乾枯的肉塊,她對我說:『我以我子之血肉發誓,必要你子個個死盡,讓你嘗盡喪子之痛!』」

    昌意和阿珩已經猜到這個女子是誰,心內騰起了寒意,螺祖臉色白得發青,昌僕柔聲勸道:「母后,您先休息一會兒。」

    螺祖搖搖頭,「女子說完話,就走了。其後幾百年,我漸漸忘了這個女子,我和你們的父王很是恩愛,下坐騎是夫妻,上了坐騎是戰友,我們同心協力,並肩作戰,再一次又一次的征戰中,西陵族為我奮勇廝殺,人丁越來越少,漸漸沒落,卻讓軒轅族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神族變成了大荒人人皆知的大神族。我有了兩個兒子——青陽和云澤,最懂事的是云澤,他看出青陽性子散漫,不喜打仗,主動承擔了長子的責任,日日跟在你們父王身邊,鞍前馬後地操勞。」

    螺祖神情倦怠,茱萸捧了一盅茶給她,螺祖喝了幾口茶,休息了一會兒,接著說道:「隨著軒轅族的力量越來越壯大,軒轅準備建國,你父王告訴我他要冊封一個妃子,方雷族族長的女兒,他請我理解,為了順利建國,他必須獲得方雷族的支持。我沒有辦法反對,也沒有能力反對。青陽為了這事和我大吵,囔囔著要去找父親理論,云澤自小就學著處理政事,比青陽懂事很多,是他勸下了青陽。所幸方雷氏入宮後,你父王只是客氣相待,並沒有過分恩寵,我鬆了一口氣。不久之後,我又有了身孕,沉浸在又要做母親的歡愉中。一日,黃帝領著一個有身孕的女子走到我面前,告訴我要納她為妃,那個女子看著我盈盈而笑,我卻毛骨悚然,她、她···就是那個一千年前祈求過我、詛咒過我的少女,也就是剛才離開朝云殿的彤魚氏。」

    茱萸「啊」的失聲驚叫,昌意和阿珩雖然早已猜到,仍背脊發涼。

    螺祖說:「兩年多後,軒轅族的三王子軒轅揮出生了,他雖然不是黃帝第一個兒子,卻是軒轅國第一個出生的王子,黃帝異常高興,下令舉國歡慶。那個時候,我仍然看不透,仍然不明白究竟什麼最重要,居然為這事動了胎氣,導致昌意早產。昌意自小身子柔弱,靈力不高,是娘對不起你!」

    昌意想到那個時候,軒轅在舉國歡慶三王子的降臨,母親去獨自一人守在冷清的朝云殿,心酸地說:「娘,這又是你的錯,你別再自責了。」

    螺祖說:「我當時又是不甘心,又是嫉恨,又是恐懼,鼓勵云澤盡力多討黃帝的歡心,其實云澤比我更明白形勢,他常常勸我天下什麼都可以爭,只有男人的心爭不得,即使爭得了,也是要付出大於得到,可我看不透,我總是忘不了前面那千年的虛假歡愛,後來···後來···」螺祖仰起了頭,他們看不到螺祖的臉,卻看到有淚珠從下頜滴落。

    「軒轅和西南的滇族打仗,你父王本來要派青陽出征,云澤知道青陽最煩這些事情,主動請纓,你父王為了鍛鍊軒轅揮,就讓云澤帶上了他。云澤在戰場上大捷,滇王投降,在受降時卻出爾反爾,爆發動亂。滇地多火山,軒轅揮說云澤在帶兵突圍時,不小心跌入了火山口。青陽不相信,找到了云澤的屍骨,說是軒轅揮害死了云澤,要求黃帝徹查。黃帝派重兵守護指月殿,禁止青陽接近軒轅揮,青陽強行闖入指月殿,打傷了軒轅揮。黃帝下令將青陽幽禁於滴水沒有的流沙中,關了半年,直到青陽認錯。青陽出來時瘦的皮包骨頭,不成人形。」

    螺祖說到此處,已經泣不成聲。

    昌意說:「母親,後面的事情,我來告訴阿珩。大哥從流沙陣中被放出來後,性子大變,不再四處流浪,而是回到軒轅國,規規矩矩地做軒轅青陽。軒轅青陽的名聲越來越大,和早已成名的高辛少昊被大荒的人稱為『天下雙雄,北青陽,南少昊』。」

    螺祖說:「云澤死後,我才真正看清楚這麼多年一直不能放手的男人,我拋棄了精緻的玉簪,脫下了美麗的衣裙,只想做一個母親,守護好我的兒女。但老天好像已經不給我機會,也許當我殘忍地讓那個孩子未見天日地死去時,一切惡果就已經注定,可這都是我做的啊!所有的錯事都是我做的啊!為什麼要報應在我的兒女身上···」

    螺祖痛哭流涕,狀若瘋狂。

    昌意雙手握住螺祖的手,將靈力輸入母親體內,螺祖昏睡過去。

    茱萸不滿地說:「彤魚娘娘太過分了,我要是她,最恨的人應該是黃帝,是黃帝辜負了兩個女子!黃帝為了天下,背棄了青梅竹馬的情意,得了天下,又開始遷怒王后令她死去戀人和孩子·····」

    昌僕拽拽茱萸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說了,不管對錯都是前代的恩怨糾纏,昌意和阿珩畢竟地黃帝的兒女。

    昌意讓昌僕畢竟是黃帝的兒女。

    昌意讓昌僕和茱萸送螺祖去寢殿休息。

    昌意對阿珩說:「母親的心神已亂,如果再被彤魚氏鬧幾次,只怕就會徹底垮掉。我們現在怎麼辦?」

    阿珩捧起盒子,凝視著盒子中的屍骨,真難以相信曾經鮮活的生命只化作了這麼幾片焦黑的骨頭,「二哥是什麼樣的人?」

    昌意的眼眶紅了,「從我記事起,二哥就和你記憶中的大哥一樣忙,我很少見到他,倒是常常跟著大哥為我選擇的封地,因為若水地處偏僻,民風還未開化,在眾人眼裡是窮困之地,根本沒有人願意去,二哥卻叫我去上書,求賜封若水。如果不是二哥把我安置到那麼荒遠的地方,也許我早就···」、

    阿珩滿臉自責,痛苦地說:「我曾因為軒轅揮的死,責罵過大哥。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二哥的事情?」

    昌意含淚道:「大哥不會往心裡去的。」他剛開始恨不得立即去殺了夷彭,可現在瞭解了前因後果,仇恨化作了無奈的悲傷,「我想向父王上書,求父王允許我接母親去若水奉養,彤魚氏想要朝云殿,那我們就把朝云殿讓給她吧!」

    阿珩搖搖頭,「若水難道就不是父王的領土了嗎?樹欲靜但風不止,又有何用?如果彤魚氏真入住了朝云殿,我們即使躲在天邊也沒用。」

    「難道這就真是一個死結了嗎?彤魚氏雖然可恨,卻也可憐。」

    阿珩說:「我也知道彤魚氏很可憐,但就算是亂麻糾纏到一起都會解不開,何況親人的屍骨重疊到了一起呢?到如今早就沒有了對錯之分,卻只能死方休。」

    昌意默不作聲,阿珩對四哥的善良最是擔心,叮囑道:「四哥,夷彭遲早要把魔爪伸向你,你一定要小心提防。」

    看著昌意和阿珩長大的老嬤嬤端著一碟子冰葚子進來,笑著說:「可惜大殿下不在,沒有新鮮的,味道肯定差了許多,湊合著吃點吧。」

    昌意和阿珩拿起一串冰葚子放進嘴裡,本來應該酸酸甜甜的味道全變成了苦澀。他們第一次發現,這麼多年,只要大哥在,每一次回軒轅山,不曾任何季節,吃到的都是最新鮮的冰葚子。

    不惜耗費靈力讓滿山飄雪,竟然只是為了幾竄新鮮的冰葚子,他們卻只看到大哥的冷漠嚴厲,居然從來沒有留意到大哥冷漠嚴厲下的體貼關愛。

    昌意盯著阿珩,一字一字地說:「大哥的死不是蚩尤一人所為,可畢竟是他親手打死了大哥,母親絕不會同意你和他在一起!」

    阿珩的眼淚湧進了眼眶,「你呢?你曾說會給我們祝福。」

    昌意嚥下滿嘴苦澀,站了起來,一邊向外走,一邊低聲說:「我不會尋他復仇,可我也沒有辦法祝福一個殺死大哥的人。蚩尤若死了,一了百了,若他沒有死,我永世也不想見到他,你如果想和他在一起,就永不要來見我!」

    阿珩手裡捏著一竄冰葚子,淚珠在眼眶裡滾來滾去,眼看著就要落下,可如今,母親病弱,四哥良善,她已經不能再是那個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女子了。

    牙關緊咬,眼淚終是一顆沒有落下,只是冰葚子被捏的粉碎,紫紅的汁液從指間滲出,猶如鮮血,蜿蜒而流。

    等眼中的淚意散去,阿珩站起,去探視母后。

    寢殿內,母后正在沉睡,昌僕和茱萸都守在榻邊,茱萸的頭髮依舊亂七八糟,阿珩說:「我來陪著母親,你們去休息吧。」

    「那也好,你有事時叫我們。」昌僕拖著茱萸走到殿外,坐在鳳凰樹下,拿出一把若木梳子,一邊為茱萸梳頭,一邊低聲交談。

    「你在大哥身邊多久了?」

    「不知道,只知道很久很久,比我知道的還久。」

    「怎麼會比你知道的還久?」

    「有一次我看到一個人族的女子因為丈夫死了,要上吊自盡,我怎麼想都想不明白,少昊打趣我,說我是爛心朽木,當然不懂得傷心,心痛的滋味,我不停地追問,他才告訴我,我本來是一株枯朽的茱萸,生機將絕,可因為他和殿下一個玩笑,殿下就把我放在懷裡,而我竟然藉著殿下的靈氣有了靈識,後來還修成了人形,那不就是在我知道之前就已經跟著殿下了嗎?」

    「你見過二哥云澤嗎?」

    「我沒有見過他,但我知道他。那時候我還是一截木頭,只能聽到外界的聲音,我聽著云澤一點點長大,又聽著他···他死了。我在大殿下的懷裡,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到他的難過,就很想安慰他,可是我一動也不能動,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後來、後來···我一著急,突然有一天就變成了人,當時大殿下正在睡覺,我突然出現在他的榻上,還把大殿下給嚇了一跳,嚇得大殿下直接從榻上跳到了地上,臉色都青了,大殿下膽子可真小···」茱萸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若水族的祖先是神木若木,對木妖化人還比瞭解,昌僕遲疑著問:「你當時是不是沒有衣服?」

    「衣服?哦···後來殿下就把自己的衣服借給我穿了。」

    昌僕看茱萸一派天真,那句「大哥可不是因為害怕才跳下榻」終是沒有出口,想到一貫冷漠的大哥竟然也會「被嚇得跳起來」,嘴角忍不住透出了一絲笑意,笑意還沒有完全散開,已全變成了心酸,「那你後來就一直跟著大哥了?」

    茱萸扁著嘴,沮喪起來,「唉!我雖然能說、能動了,,卻笨的要死,殿下很是厭煩,幾次都要把我轟走。」

    「那你怎麼能留下來的呢?大哥一旦做了決定可很難改變。」

    「我不知道,那時我的靈力不穩,只要一緊張就會變回木頭,每次他一趕我走,我就會變回木頭。殿下氣得警告我,如果我再變回木頭,就一把火燒了我,我很想聽他的話,不惹他生氣,不變木頭,所以,我就很努力很努力,只有一半身子變回了木頭,沒想到殿下更生氣了,說你還不如全部變成木頭····」

    阿珩聽到他們的談話,不知不覺中走到了窗戶,側耳凝聽,只盼著茱萸再多說一些,她的大哥,一直守護在她身後的大哥,她卻從沒有真正瞭解過。

    那麼漫長的幾百年啊,她急急忙忙地好奇著外面的世界,為什麼從來沒有關心一下身邊的大哥呢?是不是因為親情得來的太容易,,她才從沒有想過會失去?為什麼只有在失去後,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愛大哥呢?

    自冰月自盡後,諾奈就終日抱著酒罈子,昏醉不醒。

    炎帝榆罔慘死的消息傳到高辛,驚醒了宿醉的諾奈。他連夜趕往神農,可到了神農山下,到處戒嚴,他又不方便表明身份去見云桑,正無計可使的時候,忽然想起當年自己私下約見蚩尤,蚩尤讓他在草凹嶺等候,後來他才知道草凹嶺被前代炎帝列為禁地,不允許任何人靠近,所以也沒有侍衛守護。

    諾奈琢磨著也許能從草凹嶺找到一條通往小月頂的小路,於是悄悄潛入兩人草凹嶺。

    山崖頂端的茅屋仍在,隱隱透出一點亮光。諾奈心中一喜快步上前,從窗戶外看進去,只見沐槿身披麻衣,手中舉著一顆東海夜明珠,一邊走動,一邊仔細凝視屋子裡的每個角落,手從榻上、案上輕輕撫過,臉頰上淚痕斑斑,眼中柔情無限。

    沐槿坐到榻上,拿起一件蚩尤的舊衣,貼在臉旁,忍不住失聲痛哭。「蚩尤,你究竟是死是生?為什麼我派人找遍了大荒都不找不到你的下落?即使你真死了,也讓我看一眼你的屍骨啊。」

    諾奈心下淒涼,根據他聽聞的消息,神農、軒轅,甚至高辛都在尋找蚩尤,找到現在都沒有任何消息。蚩尤只怕已死,他冰冷的屍骨可能感知沐槿臉上滾燙的淚?

    諾奈在外面站了半響,沐槿一直捧著蚩尤的衣服低聲哭泣。他輕輕敲了下窗戶,「死者已矣,生者節哀。」

    沐槿霍然抬頭,見是他,柳眉倒豎,「你個負心賊還敢來神農山?我這就殺了你為云桑姐姐出口惡氣!」一道七彩霞練飛出窗戶,纏到諾奈脖子上,諾奈不言不動,臉色漸漸發青。

    眼見諾奈就要昏死,沐槿手一揚,霞練飛回,惱恨地問:「為什麼不還手?難道你真是跑來送死的?那你也應該去云桑姐姐面前求死,你辜負的是云桑,不是我!」

    諾奈行禮,「求王姬設法讓我與云桑見一面,不管生死,都聽云桑處置。」

    「你早幹嘛去了?你以為云桑姐姐如今還有精力理會你嗎?」

    諾奈默不作聲,眼神卻是說不出的哀傷,綿綿不絕,比起出聲請求,更有一種難言的力量。

    沐槿狠狠瞪了諾奈一眼,「我帶你走一趟吧。」云桑在她面前一直是最堅強的大家,從不表露絲毫軟弱,可她知道云桑心裡很苦,也許這個負心漢能給云桑一點點慰藉。

    小月頂上,夜風襲來,吹得林木發出嗚嗚咽咽的蕭索悲鳴。

    毛竹屋內,幾截正在開花的影木(註:影木,《拾遺記》中記載的植物,白天一葉百影,晚上花朵可以發光,猶如星星。)掛在屋樑上,每朵花都發出幽幽寒光,猶如漫天繁星,照亮著屋子中央擺著一具棺材,棺內躺著一個身穿帝王華服的屍體,卻沒有頭顱。

    云桑頭戴荊釵,穿著麻衣,跪坐在蓆子上,在影木的寒光下雕刻著一塊建木,五官已經略具形狀,看上去很像榆罔。

    她聽到腳步聲,停止了雕琢,看向門外。

    沐槿領著一個男子悄悄過來,男子身材幹瘦,神情哀傷,卻難掩五官的清逸,正是與云桑曾有婚約的諾奈。

    沐槿對諾奈低聲說:「云桑姐姐就在屋內,我在外面守著。如果有人來,我就大聲說話,你趕緊躲避。」

    「多謝四王姬。」

    諾奈迎著云桑的目光,走進了屋內,千言萬語湧到了嘴邊,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云桑對他的到來沒有絲毫意外,笑著點了點頭,「請坐。」

    諾奈跪坐了下來,云桑凝視著榆罔的頭像,「你來得正好,眼睛和鼻子這裡我總雕不好,你的手藝冠絕天下,能幫我一下嗎?」

    諾奈接過刀子,想要雕刻,卻發現因為終日酗酒,手竟然不再穩若磐石,不受控制地輕輕顫抖。越是緊張,越是想要做好,越是抖個不停。

    諾奈正又羞有愧,云桑握住了他的手,不知道是她源源傳來的靈力,還是她手掌間的溫柔堅定,他的手漸漸地不再顫抖,兩個人一起把最難雕刻的眼睛和鼻子雕刻得栩栩如生,就好似榆罔復生,真的凝視著他們。

    諾奈看向云桑,滿面愧疚,「云桑·····」

    「不要在酗酒了。」云桑溫柔地看著他,眼睛內沒有一絲責怪,有的只是理解和寬容。

    諾奈鼻子發澀,「好!」

    云桑微微而笑,「你的心意我已明白,神農如今的形勢,不方便留客,你回去吧!」

    「你呢?你怎麼辦?」

    「我?我是神農的長王姬,神農國在哪裡,我就在哪裡。」云桑的肩膀很瘦弱,語氣卻異常的平穩堅定。

    諾奈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跟我走!還記得凹凸館裡的水影嗎?我不做諾奈,你不做云桑,我們不要身份,不要地位,什麼都不要,就做我們自己!天下之大,總有一塊只屬於我們自己的地方!」

    云桑凝視著諾奈,眼中漸漸有了濛濛淚光,半響後,說道:「聽說冰月懸屍自在城樓的消息後,我知道,你作為高辛羲和部的大將軍諾奈,不可能再娶我這個異族的王姬了!可是,我以為那個設計出了水凹石凸的男兒會明白一切,能看見本心,遲早來找我。我等著他,日日夜夜地等著他,一直等著他來找我,來告訴我,『諾奈不能娶云桑了,但我來了,你願意放棄一切,背負罵名,跟我私奔嗎?』我會緊緊抓住他的手,告訴他,『讓諾奈和云桑被世人咒罵唾棄去吧!』跟隨著他去海角天涯。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等得我眼裡和心里長滿了荒草,你卻一直沒有來!」

    諾奈神色淒傷,他害怕一睜眼就看見冰月的屍體,害怕看見云桑的淚眼,所以他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地沉睡在酒罈子中,嫌一般的酒不夠迷醉,甚至特意搜尋玉紅草酒(註:玉紅草,《屍子》中記載的植物,人食用後,要醉三百年,「崑崙之婿,玉紅之草生焉,食其一實而醉,臥三百歲而後寤」。),來麻痺自己。直到榆罔的死訊傳來,他才猛然驚醒。

    他緊緊握著云桑的手,「云桑,我現在來了!」

    云桑慢慢地抽出了手,凝視著榆罔的頭像,一行珠淚從她的睫毛墜落,沿著臉頰緩緩滑下,「你來遲了!」

    諾奈淒惘的神情中透出幾分堅定,「我答應要為你再蓋一個凹凸棺,只要水未枯、石未爛,永遠都不會遲!」

    「我現在是神農的長王姬云桑,神農百姓的依靠,我不可能跟一個背信棄義的高辛將軍走。」

    諾奈急切地說:「云桑,你忘記你發的毒誓了嗎?不得再幹預朝政,否則屍骨無存!」

    云桑含笑看向諾奈,卻不知道自己的眼角仍有清淚,迎著影木的寒光,猶如一顆顆珍珠,刺痛著諾奈的雙眸,「將軍回去吧,我還有很多事情要料理。」

    諾奈凝視著云桑——這個他又敬又愛的女子,他的目光仍舊眷戀地不肯挪開,可他的心一清二楚,他再不可能擁有她,他的確來晚了!

    「云桑,你不能····」

    「請放心,我會保重自己,神農山上有我的父母弟妹,神農山下有我的子民,我不敢不保重自己。」云桑說完,再不看諾奈一眼,凝視著榆罔的頭像,揚聲叫道:「沐槿,護送將軍下山。」

    沐槿大步走來,直接拽起了諾奈,連推帶拉地把他弄出了屋子,對他道:「王姬是什麼性子,將軍應該一清二楚,只要你伸出手,她就能放棄一切,跟隨你去天涯海角。可是,她等了你無數個日日夜夜,你卻懦弱地躲在酒罈子裡,等得王姬心如死灰,你配不上云桑姐姐!如今···」沐槿眼中有了淚花,「你若真關心王姬,就永不要再來打擾她!」

    諾奈搖搖晃晃地走下了神農山,漆黑夜色中,聽到琴聲徐徐而起:魂兮、魂兮、歸來!

    淒涼哀婉的琴音是云桑在為弟弟引路,希望失去頭顱的弟弟能循著琴音找到自己的家,讓心安歇。

    諾奈恍恍惚惚地飛向高辛,卻不知道再有誰肯為他彈奏一曲,指明他心所能安歇的方向、

    回到府邸,諾奈走進屋中,看著已經落滿灰塵的梧桐琴,這是他為云桑做的琴。

    朝朝暮暮、晨晨昏昏,云桑曾無數次為他撫琴,似乎房間內仍有她的歡聲笑語,廊下仍有她的衣香鬢影。

    諾奈的手輕輕撥過琴絃,斷斷續續的清響,哀傷不成曲調。

    幾個侍者低著頭走進來,手中捧著酒壺,諾奈嗅到酒香,隨手拿起,剛剛湊到嘴邊,突然想起云桑的話,立即用力把酒瓶扔向窗外。侍者們嚇得全跪在地上,諾奈跌跌撞撞地把所有侍者手中的酒罈都砸向窗外,「把府裡的酒全都砸了,全部砸了!」

    侍者們連滾帶爬地往外逃,少昊走進屋子,看到滿地砸碎的酒罈,「你終於醒了。」

    諾奈垂頭而坐,「可是已經遲了!」

    少昊做到他對面,看著諾奈的手指摩挲著梧桐琴上的兩行小字——云映凹晶池,桑綠凸碧山。暗藏了「云桑」的名字,又描繪了他們初次相逢的場景,還用云映池、桑綠山表達了他對云桑的情意。

    少昊一聲長嘆,「曾讓我驚嘆才華品性的諾奈哪裡去了?」

    諾奈無動於衷,有口無心地說:「諾奈辜負了殿下的期望。」

    「你那麼聰穎,難道沒有想過為什麼黃帝能那麼容易暗殺榆罔?」

    這句話終於吸引了諾奈的注意,他看向少昊,邊思索邊說:「黃帝親手殺了榆罔,可以大振軒轅的士氣,瓦解神農的鬥志,可除非清楚知道榆罔身在何處,身邊的侍衛力量,否則不值得親自冒險去殺榆罔。」

    「黃帝的性子謹慎小心,一旦行動,務必一擊必中,只怕連榆罔御駕親征都是黃帝一手策劃,就是為了暗殺榆罔。」

    諾奈的神色漸漸凝重,「神農國內有身居高位的內奸!」

    少昊點點頭,諾奈眼中有了擔憂,云桑可知道?

    「諾奈,我有一事想要託付給你,此事既有利於神農,也有利於高辛。」

    「臣愚鈍,想不到何事既有利於神農,也有利於高辛。」

    「我本來認為憑神農的雄厚國力,黃帝和神農的戰爭要持續很多年,我有時間改革整治高辛。即使最終黃帝攻打神農,也要損兵折將,元氣大傷,我就可以從容應對黃帝。可沒有想到黃帝裡應外合。出此奇計,竟然一舉瓦解了神農。黃帝若順利滅了神農,下一個就是我們高辛,到那時,哀鴻遍野,我和宴龍、中容之間,高辛四部的爭鬥都會顯得可笑荒謬。」

    諾奈神情肅穆,眼中透出堅毅,「陛下不是榆罔,我們這些將士絕不會讓軒轅大軍踏進高辛!」

    那個鐵骨錚錚的男兒又回來了!少昊微笑著笑著點點頭,「我需要時間,鞏固帝位,改革高辛,訓練軍隊!」

    「怎麼才能贏得時間?」

    「只要黃帝一日不能征服神農,高辛就安全一日。」

    諾奈心中漸漸明白,「高辛是軒轅的盟國,表面上當然不能幫助神農,但是暗中卻可以幫助神農,神農的戰鬥力越強,對黃帝的殺傷力越大,對高辛就越有利。」

    「對!這就是我說的既有利於神農,也有利於高辛的事情。」

    諾奈知道少昊城府很深,這番話必有深意,他默默沉思了一瞬,跪在少昊面前,「不管陛下想要我做什麼,我都不願意!」

    少昊說:「以你的出身,這件事本不該交給你,可有勇氣的少機變,有機變的少忠誠,有忠誠的少才能,思來想去只有你合適,只是需要你犧牲良多。」

    諾奈說:「陛下知道我對云桑的情意,如果不是因為我是高辛的將軍,陛下又對我恩重如山,我真想變成神農的將軍,立即到戰場上為云桑殺退軒轅。如今難得有一個機會,既能成全我對云桑的私情,又能盡我對國家的大義,不管什麼犧牲我都心甘情願。」

    「這件事只能秘密進行,只有你知我知,縱使你能幫到云桑,她也不會知道你是諾奈。」

    諾奈淒涼地笑了笑,「我明白,我的身份如果洩露,既是害了云桑,也是害了高辛。」

    「不管犧牲什麼,你都願意?」

    「縱死不悔!」

    「那好,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繼續酗酒,不分晨昏的大醉。第二件事···」少昊拿起了梧桐琴,「我要你在冰月懸屍的城樓下發酒瘋,當眾砸了這琴。」

    諾奈愣住,看著琴,半響不語。

    少昊冷冷地問:「你若酗酒砸琴,就會毀了云桑對你的最後一點情意,也就是讓她徹底忘了你。這樣的犧牲你也願意嗎?」

    諾奈重重磕頭,「臣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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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11:5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思郎恨郎郎不知

    彤魚氏大鬧朝云殿後惡人先告狀,向黃帝進言她在朝云殿內遭受了羞辱,黃帝派侍從把彤魚氏的書信直接送到朝云殿。

    昌意看到信的內容,氣得身子都在抖,拿著書信就想去父王面前把事情的黑白道個分明。阿珩拽住他,微笑著提筆,一條條回應著「罪名」,看似恭恭敬敬,卻把罪名一一駁斥了回去。

    因為嫘祖病得很重,少昊說百善孝為先,特意允許阿珩留在朝云峰照顧嫘祖,這一住就是一年。不知不覺中,整個家都在由阿珩做主,從整飭朝云殿,安排母親的日常起居,到應答黃帝的垂詢,回覆各地的文書,她做得從容不迫,有條不紊。

    從容微笑的阿珩令昌意又是悲傷,又是敬佩。

    昌僕看到昌意站在窗前半晌都一動沒動.她走過去.順著昌意的視線.看到桑林裡,阿珩陪著嫘祖在散步。

    昌僕雙手環抱住昌意的腰。臉貼在他背上,柔聲問:「在想什麼呢?」

    昌意頭未回,雙手放在了昌僕的手上,「我以前一直覺得阿珩像我,如今才明白,其實阿珩骨子裡像大哥。」

    「嗯,小妹超乎我意料的堅強。」青陽被蚩尤殺死.蚩尤生死不明.要換成她只怕一個打擊都受不了,阿珩卻還能反過來照顧身邊所有的人。

    昌意低聲問:「我是不是個挺沒用的哥哥?早知如今.我真應該把讀書畫畫的時間都用來修煉。」

    昌僕心頭酸澀,緊緊抱著昌意,「大哥和小妹這樣的性子就像是利劍,看似鋒芒奪目,卻很容易傷到自己,你就是那個劍鞘,看似樸實無華,卻能讓利劍隱去鋒芒,安心休息。小妹能這麼堅強,是因為她知道她的四哥永遠在她身後。」

    昌意眉頭微微舒展,緊握住了昌僕的手。悲傷仍在心底,可他知道不管任何時候.當他軟弱迷惘時,他的妻子都會抱住他。很多時候,男人的力量來自女人的支持。女人需要依靠男人,男人又何嘗不需要依靠女人呢?

    昌僕看日過正午,笑說:「今日的陽光好,我們把几案放在桑樹下。在外面用飯。」

    「好。」

    一切佈置停當後.昌僕笑著叫道:「母后.小妹,吃飯了。」

    阿珩扶著母親過來.聞到飯菜香,忽然覺得一陣心悸,頭暈腳軟,只想嘔吐。

    嫘祖連忙扶住她,阿珩乾嘔了幾下。怕母親擔心,笑著說:「沒事,大概是因為昨兒太貪吃,把胃口搞壞了。」

    嫘祖神色一動,手掌貼到阿珩的腹部,笑起來,「真是個傻丫頭,虧你還說懂醫術,都已經快一年的身孕了還不自知。」

    昌意臉上的血色褪去,阿珩也面色發白,嫘祖因為太興奮,沒有察覺他們的異樣,喜滋滋地說:「應該趕快通知少昊,他還不知道要怎麼高興呢!」

    昌僕忙笑道:「母后,先吃飯吧,吃完飯後再想如何和少昊說,要不然少昊-激動想把妹妹立即接回去,母后只怕又捨不得。」

    阿珩恢復了鎮定,「娘親,我想自己親口告訴少昊。」

    嫘祖笑道:「也是,我是高興糊塗了。」

    吃完飯後,昌意給昌僕打了個眼色,昌僕尋了個藉口,扶著嫘祖先離開了。

    昌意問阿珩:「你想怎麼辦?這可是蚩尤的孩子!」

    阿珩低著頭不說話,太過意外。剛才又忙著應付母親。一直沒時間去仔細想。良久後.她抬起頭。微微一笑,眼中滿溢著喜悅激動,「四哥,你要做舅舅了。」

    昌意愣了-愣。不管他多麼痛恨那個父親,這個孩子都是阿珩的孩子。

    「是啊,我要做舅舅了。」昌意從心底笑了出來,現在才體會到母親的開心,這個世上,只有生才能消泯死的陰霾。

    昌僕的笑聲晌起,「既然你喜歡孩子,我們以後生一堆。」昌僕坐到昌意身旁,雙手托著下巴,眯著眼睛說,「如果有一堆孩子圍著母后,不停地叫『奶奶、奶奶』,母后一定每天都笑得合不攏嘴。」她拍了下手,對昌意宣佈,「就這麼決定了,我們趕緊生孩子,生一大堆,讓整個朝云蜂都充滿孩子的笑聲。」

    阿珩想到她和蚩尤也許只有這一個孩子,壓著心酸,笑道:「這樣最好,一群兄弟姐妹一起長大才有意思。」

    昌僕連連點頭,興奮得好似她已經有了孩子。

    昌意笑斥:「盡胡說八道!老天給了神族綿長的壽命,卻嚴格限制著神族的數量,神族產子並不容易,你們以為想要就能要?」

    昌僕笑眯眯地說:「我們倆從來沒做過惡事,老天肯定會給我們很多孩子。」

    昌意正色對阿珩說:「這件事情,你還要想想怎麼和少昊說,如果是個女兒,倒無所謂,如果是個男孩,可就是高辛的長子,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

    昌僕點頭,「關係到王位,只怕少昊不能亂認孩子,可如果被人知道了孩子不是王族血脈,按照高辛的國律,孩子要被溺死,小妹即使能保全性命,也要被奪去封號,幽禁入冷宮。」

    昌意說:「絕不能讓人知道是蚩尤的孩子,這幾百年來,善名歸了榆罔,惡名全被蚩尤擔了,深恨蚩尤的人太多。」

    一時間,三個人都沉默了,一年前,神農還是中原霸主,如今世上卻已再無神農,榆罔死,青陽亡,蚩尤生死不明……

    阿珩強笑了笑,說:「等回到高辛,我會和少昊商量此事,你們不用擔心。」

    阿珩雖然放不下母親和四哥,可畢竟在朝云峰住了太久,如今又有了孩子,必須回高辛。正打算要走,黃帝召她和昌意覲見。

    阿珩琢磨不透黃帝的意思,知道四哥性子老實,叮囑昌意:「若父王問了什麼難以回答的問題,你就別說話,讓我來回答。」

    位於軒轅城北端的上垣宮修建於軒轅立國之初,為了彰顯一國威儀,宮殿雖然不大,可耗費的人力物力並不少。也許因為號黃帝,黃帝偏愛黃色,飛簷廊柱都以黃金裝飾。阿珩和昌意到上垣宮時,正是日落時分,夕陽映照下,整座宮殿如有金光籠罩,攝人心神的金碧輝煌,莊嚴肅穆。

    大殿內剛議完事,還有些散置的茶盅果碟,夕陽從窗戶斜斜照入,金銀打造的器皿茶具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

    殿堂最高處是一個鎏金雕龍的王座,黃帝端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周身被層層的金色光芒包圍,高大威嚴。

    昌意和阿珩跪下磕頭,黃帝站起,對阿珩說:「你的身份不必對我行大禮。」

    阿珩道:「在這裡,我只是您的女兒,不是高辛的王妃。」

    黃帝笑著叫他們過去坐。昌意和阿珩-左一右坐在了王座下襬放的坐榻上。

    黃帝問了一下嫘祖的身體,昌意仔細地一一回答。

    黃帝問:「青陽的傷勢怎麼樣了?」

    阿珩道:「傷得非常重,一直昏迷不醒,如果不是少昊正好在,大哥只怕已經……」

    黃帝輕嘆了口氣,說道:「我叫你們來是想和你們商量一件事情。你們應該也聽聞了最近的戰事。」

    昌意說:「一直是勝利的捷報。」

    黃帝道:「這只是表象,神農國雖然已經四分五裂,可民眾多念故國之情,並不肯輕易投降,投降的只是一小部分,剩下的才是最大的威脅。如今他們心驚膽顫,不敢正面抵抗,但只要我們失敗一次,就會激起那些刁民的頑抗之心,到時候星星之火,足可燎原。所以,如今的策略,一面是戰場上,但凡頑抗者,我們絕不手軟,該殺的殺,該斬的斬;另一面則要厚待神農故民,讓所有神農子民明白只是換了-個國號,他們依舊可以安居樂業。」

    阿珩讚道:「嗯威並施,父王英明。」

    黃帝道:「對神農的諸侯而言,一切承諾都是口說無憑,最好的做法就是讓他們看到軒轅族和神農族血脈相融、休戚相關。」

    昌意問:「父王的意思是想軒轅和神農聯姻?父王想要哪位弟弟去求婚?」

    黃帝重重嘆了口氣,「不僅僅是普通的聯姻,這樁聯姻和王位息息相關。」

    昌意和阿珩對視一眼,問:「為什麼?」

    「我們是要神農的所有國土和百姓,為了顯示我們的誠意。提親的王子必須是未來王位的繼承者,否則憑什麼神農歸順?另一個原因是被情勢所遇,不得不如此。神農百姓佔了大荒幾乎一半的人口,神農族是大荒內最大的神族,再加上世代和神農族聯姻的神族,誰若娶了神農族的王姬就代表著他會獲得這些百姓和神族的全力支持。這些神農遺民在投降後,不管是出於愧疚。還是出於保命,一定會想方設法把和他們聯姻的軒轅王子推到王座上,只有這樣,流著神農血脈的孩子才能在將來繼承王位,才能長久地保證神農族的利益。」

    阿珩低聲問:「父王真願意將來讓有神農血脈的孩子登基嗎?」

    黃帝苦笑,「我不願意又能如何?武力的征服永遠都只能是暫時,即使我想做暴君,我能殺光所有神農子民嗎?只怕還沒等殺光他們,軒轅就已經國破了。如果這是唯一的方法,兩族血脈交融,軒轅才能安穩地執掌天下,那我也只能接受!當然,這只是眼前的權宜之計,青陽不會只有一個妃子,如果神農將來無所作為,那天下自然沒有他們的份!」

    阿珩對父親又是懼又是敬,他的眼界不僅僅是眼前的勝利,他的心胸早已經看到千年之後。

    黃帝的視線從昌意臉上掃到了阿珩臉上,「正因為聯姻和王位息息相關,朝中為了聯姻的事已經吵了幾天,一派認為應該由這一年來戰功最顯著的夷彭求娶;一派則堅持認為派青陽去求婚才是軒轅族最大的誠意。你們應該能代表青陽的意思,你們告訴我,我究竟該選青陽還是夷彭?」

    昌意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看著妹妹。阿珩低頭沉默了一瞬,仰頭看著黃帝,朗聲說道:「請父王派大哥去求親。」

    黃帝說:「為什麼?不要跟我說青陽的豐功偉績,我今天已經聽了一天了,實在不想再聽。」

    阿珩神色哀傷,聲音卻鏗鏘有力,隱隱有殺伐之氣,「原因和軒轅族聯姻神農族一樣,大哥只能這樣,不僅僅是為了得到,還因為攸關生死,如果父王派夷彭去求婚,那麼女兒現在就告訴父王,從此以後父王就完全失去了青陽的助力!也就是失去我和四哥!」

    黃帝神色驟冷,盯著阿珩,似在質問阿珩,你敢威脅我?昌意緊張得氣都不敢喘,阿珩卻只是平靜又悲傷地看著黃帝。

    一瞬後,黃帝大笑著點頭,眼中竟然是激賞,「好,不愧是我的女兒!你們要永遠記住,軒轅族只是一個一無所有的民族,想要什麼就要自己去搶!」

    昌意和阿珩同時下跪,「謝父王。」

    黃帝問:「青陽的身體還要多久才能康復?」

    阿珩說:「若要靈力完全恢復至少還需要一兩百年的時間,不過成婚並不需要打鬥,等傷勢穩定後,也許大哥能暫時出關一段時間。」

    「那就可以了,昌意先代兄長去神農求婚,婚期再另行安排。」

    阿珩問:「不知道是神農族的哪位女子?」

    「你問得正好,我正想聽聽你的意見。榆罔沒有子女,上代炎帝有三個女兒,一個義女,兩個早亡,如今只剩云桑和沐槿,最能代表神農的當然是長王姬云桑,不過……」

    「不過什麼?父王是顧忌她和諾奈曾有過婚約嗎?」

    「我們軒轅可沒高辛那麼多莫名其妙的禮教,別說只是婚約,就是云桑已經嫁過人,只要她身上流著炎帝的血脈,我們軒轅都照娶!」

    「那父王顧忌什麼?」

    「我擔憂的是云桑,她不是個容易控制的女子,我私心裡倒是想要沐槿,但沐槿畢竟只是義女,所以還是向云桑求婚吧!」

    阿珩喃喃說:「萬一、萬一……云桑不願意呢?」

    黃帝冷哼,「不管過去的神農多麼強大,現在它是戰敗一方,戰場上的死屍早讓他們心驚膽寒,他們早就迫不及待地想用聯姻換取和平。」

    阿珩不敢再多言,「女兒明白了。」

    昌意和阿珩行禮告退後,同乘云輦回軒轅山。昌意問道:「這樣做可以嗎?都沒和少昊商量一下。」

    「如果大哥不娶,就是夷彭娶,這是生死的選擇,少昊比你我都理智果決,肯定會同意。何況……」阿珩抓住昌意的手,重重地說,「少昊就是青陽,他就是我們的大哥。」

    昌意點點頭,「我記住了。」

    到了軒轅山腳下,恰好碰到也要上山的夷彭。論長幼,應該夷彭給昌意讓路,可論官職,則應該昌意給夷彭讓路。兩邊駕車的侍者各不相讓,都想先行,吵得不可開交。

    昌意覺得這是爭無謂之氣,掀開車簾,想命侍衛讓一讓,阿珩按住昌意的胳膊,搖搖頭。這並不是意氣之爭,而是一種態度,今日一讓事小,卻會令跟著他們的侍衛心冷,他們都肯為了主公不惜以下犯上,主公自己卻不肯捍衛自己的威嚴,那他們日後豈會多事?

    眼看著侍衛們就要動手,夷彭方下車喝斥道:「把這裡當什麼地方?」一邊喝退眾侍衛,一邊走了過來。

    昌意實在難以和害死大哥的兇手交談,勉勉強強地和夷彭說了幾句話,就裝作欣賞風景看著窗外,阿珩倒是和夷彭談笑風生,還恭喜他榮升大將軍。

    夷彭看看四周,見宮女侍衛都不在跟前,低聲道:「最近抓了不少神農的俘虜,這些人為了保命什麼話都敢說,給王妃提個醒,要小心了。」

    「哦?都說了什麼?」

    「他們說王妃和蚩尤有私情,唉!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就像是真的一樣,還說就在阪泉大戰前,蚩尤和你仍在外私會,我怕父王生氣,什麼也沒敢說。不過,高辛禮儀最是森嚴,這事要是傳到高辛,只怕就算是流言,也得鬧翻天。」

    阿珩不知不覺中把手放到了腹部,面上倒還是笑著,「竟然有這樣的事情?蚩尤重傷了大哥,我恨他都來不及。」

    夷彭笑道:「神農和軒轅都在四處找他,可都一年了,還沒有任何消息,看來蚩尤已經死了,說不定屍骨早都被野獸吃乾淨了,王妃的仇也就算是報了。」

    阿珩的心猛地抽痛,胃裡一陣翻騰,根本連壓制都來不及,就翻江倒海地嘔吐出來,全吐在了夷彭衣袍上。

    夷彭急急後退,一旁的宮女們花容失色,忙又是水壺又是帕子地圍過來。

    夷彭嫌惡地蹙著眉,任由宮女忙活。

    阿珩趴在車窗上,還在低頭乾嘔,昌意急忙拿出準備好的酸梅,讓阿珩含在嘴裡壓一壓。

    阿珩吐得頭暈腳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夷彭對昌意道:「王妃身子不舒服,四哥先行吧。」

    等昌意的車輿走遠了,夷彭方上路,隱隱地總覺得有些什麼很重要的事情被自己漏過了,可仔細去想,又想不出來是什麼。

    到指月殿時,一隻藍鵲落到夷彭的肩頭,把一枚玉簡吐到他手裡,他笑讀著玉簡中的消息。

    黃帝已經擇定青陽與神農聯姻!

    夷彭笑容驟失,把玉簡捏得粉碎,藍鵲被他的殺氣嚇得尖叫著逃進了山林。

    山巔的八角亭中,母親呆呆地坐著,毫無生氣,像個沒有血肉的泥人。自從三哥死後,母親就是這樣,幾天清醒,幾天糊塗,清醒時一心籌謀著要殺了嫘祖,糊塗時喜歡坐在山巔等三哥回家,怎麼勸都沒有用。

    夷彭向母親走去,一個老嬤嬤迎上來行禮問道:「有個以前服侍過娘娘的侍女來求見,當年因為私情,本該被杖斃,娘娘開恩,不僅沒責罰,反而悄悄安排,讓她順利出嫁。她近日跟著夫婿回到軒轅城,聽聞娘娘抱恙,惦記著娘娘以前愛吃她醃製的家鄉小菜,所以特意送了來。讓她回去,可她一直念叨著娘娘當年的恩情,想當面叩拜娘娘,已經等了半日。」

    夷彭溫和地道:「難為她有心,宣她進來,見一面吧。」

    夷彭迴避在一旁,不一會兒,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婦人提著一個醃菜罈子進來,一見彤魚氏就跪倒,彤魚氏卻壓根兒不認識她,只是怔怔地盯著她的肚子。

    婦人知道宮裡規矩嚴,看到彤魚氏的樣子,心下難受,卻什麼都不敢多說,把醃菜奉給侍女後,就磕頭告退了。

    她剛站起,彤魚氏忽然問:「孩子鬧得厲害嗎?」不等她回答,又自言自語地說,「我那會兒鬧得可厲害了,總是吐。城北杜家醃製的酸梅很好,含一顆在嘴裡,能緩解噁心,你也買一些吧,記住,可不能不吃飯,千萬別餓著了孩子。」

    婦人怔怔地點頭,嬤嬤做手勢,示意她趕緊離開。

    站在遠處,留意傾聽著的一片愣了愣,驚喜地大笑起來。阿珩有身孕了?這個孩子只怕不會是少昊的,讓嫘祖一家全死的方法終於送上門了!

    夷彭對侍從吩咐:「送那婦人出去,重重賞賜她。」

    他一邊愉快地笑著,一邊取過侍女手裡的披風,快步走進山亭,搭到母親肩頭,「娘,我們進屋去。」

    「揮兒呢?他怎麼還不回家?我好久沒見他了。」

    「他跟著父王忙事情呢,這幾日回不來,你不是教導我們要努力嗎?三哥越忙表明父王越重視他啊!」

    「對,對,你們要爭氣,一定不要讓朝云峰上那個*****的兒子得逞。」彤魚氏心滿意足地笑了。

    夷彭一邊替母親攏著披風,一邊微笑著承諾:「不會讓他們得逞,娘剛才已經告訴我方法了。」

    阿珩和昌僕陪母在桑林內散步,朱萸一會兒過來晃一圈,問她什麼事,她又把頭搖得和撥浪鼓一樣,「沒有,沒有,什麼事情都沒有。」

    沒過多久,就又看到她的鵝黃衫在樹林間鬼鬼祟祟地閃過。嫘祖笑起來,對阿珩說:「我看這丫頭的眼睛盡往你身上掃,肯定是有話和你說,你去看看吧!」

    阿珩笑著應是,去找朱萸,「你找我什麼事?」

    朱萸看了看四周,確定沒有人,「王姬,你知道大殿下手下有專門負責打探蒐集各種消息的人嗎?」

    「大哥沒和我說過,不過,不用說也知道肯定有。」

    「殿下這次出征前曾叮囑過我,他不在的時候,如果有什麼事,就讓我匯報給你。」

    阿珩心口漲痛,沉默了一瞬,問道:「有什麼異常的事情嗎?」

    朱萸點頭,「很奇怪,夷彭一直在派人查探你和蚩尤,他還重金從神農族請了一個精通醫術的巫師回來,據說那個巫醫最擅長診斷孕婦。」

    阿珩神色大變,冷汗涔涔而下。

    朱萸忙問:「王姬,你怎麼了?」

    阿珩定了定心神,對朱萸囑咐:「這些事情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我知道。」

    阿珩默默沉思,看情形夷彭肯定是懷疑她懷了蚩尤的孩子,那麼夷彭要怎麼做才能讓這件事情變做利器來殺人呢?

    「朱萸,你能幫我找幾味草藥嗎?」

    朱萸笑著說:「別的事情我幹不好,找草藥絕不會有問題,不管多稀罕的草藥,我都一定可以幫你尋到。」

    阿珩湊在朱萸耳邊,低聲把草藥的名字報出,朱萸的神色越來越驚異,不過她跟在青陽身邊久了,已經習慣不提問,只做事。

    阿珩吩咐完朱萸,讓阿獙和烈陽陪著朱萸去尋草藥。

    當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雲霄間,阿珩臉上的鎮靜消失了,只有濃重的哀愁。

    她拔下髻上的駐顏花。

    花色依舊,可那個贈花的男子呢?

    整整一年了,不管神農、軒轅,還是高辛,都在尋訪他的下落,可全無蚩尤的消息。人人都說他已死,連少昊也這麼認為,她卻一直不相信,但烈陽、阿獙幫她找遍了每一個可能的地方,都沒有發現一絲蚩尤的蹤跡。

    也許,只是她不敢面對,所以一廂情願地選擇了不相信。

    她舉起駐顏花,低聲問:「你究竟在哪裡?知不知道我們有孩子了?知不知道我很擔心你?」

    花瓣在微風中輕輕顫動,寂寂無言。

    兩行珠淚沿著阿珩的臉頰靜靜滑下,滴落在桃花上,令緋紅的桃花更添幾分嬌豔。

    黃帝向朝臣正式公佈,派昌意代青陽去向神農族求親。

    昌意本以為夷彭會激烈反對,不想他不但沒有反對,反而積極配合,為求親出謀劃策,並主動請纓,願意陪昌意同去,為昌意助一臂之力。

    黃帝考慮到如今形勢複雜,昌意不善應變,的確應該派一個機智多變的人幫助昌意,可夷彭?黃帝並不相信他的誠意。

    黃帝正遲疑不決,夷彭奏道:「父王,兒臣覺得最好能請小妹也隨行,小妹身份金貴,在看重血脈地位的神農族眼中,小妹前往比我們說什麼都顯得更有誠意。」

    黃帝沉吟不語,阿珩的確是個好人選,她雖是軒轅族的王姬。卻有一個中立的身份,某些軒轅族不方便做的事情可以由她做,有阿珩在,也不怕夷彭搗鬼。

    昌意急急反對,「小妹在朝云峰是為了照顧母后,已經收拾好行囊,這兩日就要回高辛,不方便陪我去神農。」看黃帝的神色不以為然。昌意情急間又說,「小妹近日身體不太舒服,不適合舟車勞頓。」

    夷彭急得簡直要跺腳,大叫道:「小妹身體不舒服?怎麼沒傳召醫師呢?這若傳回高辛,人家不會說四哥不細緻,只會說軒轅太失禮。父王,命醫師替小妹看下身子吧!」

    黃帝點點頭,正要下旨。

    「多謝九哥關心,不過不用了,前幾日胃有些不舒服,今天已經好了。」阿珩從殿外姍姍走入,向黃帝行禮,「父王,讓我陪四哥去神農吧,我和云桑有幾分交情,若有什麼事情,也方便私下商量。」

    黃帝准了阿珩的要求,命他們三個收拾妥當後立即出發。

    在他們要退出大殿時,黃帝盯著夷彭道:「事關軒轅國運,一切都按我的部署進行,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若出了差錯。我拿你和昌意一起重重責辦。」

    夷彭朗聲應道:「是!」

    回到朝云峰後,昌意埋怨阿珩,「你明知道自己懷孕了,怎麼還非要跟著去神農?」

    阿珩不想告訴四哥夷彭已經知道她有身孕,目前正在步步試探,即使四哥知道了,也幫不上什麼忙,反倒讓他更擔心。阿珩說:「我只是懷孕,又不是生病。這事看似是聯姻,實則卻是王位之爭,夷彭絕不是去幫我們,我和你同去,彼此有個照應。」

    「我明白,可惜我沒有大哥那麼能幹,否則也不用你這麼操心。」

    阿珩靠在昌意肩頭,「傻四哥,若沒有你,我連心都不知道該放哪裡。」

    昌意攬著阿珩,頭靠在阿珩頭上,微微而笑。

    第二日,昌意、阿珩和夷彭一同前往神農山。同一時間,軒轅休和應龍依照黃帝的命令率軒轅大軍繼續向東推進。

    榆罔死後,在黃帝連戰連勝的事實面前,那些本以為可以自立為王的諸侯們開始害怕,再加上看到已經投降軒轅的人都受到禮遇和厚待,他們也不免開始考慮是否應該投降。畢竟在死亡的威脅下,沒有幾個人可以視死如歸。

    在幾個德高望重的國主聯繫下,各個屬國齊聚神農山,共同商討如何應對軒轅族,究竟是戰是和。

    共工苦口婆心地想要說服大家,如今不是神農族打不過軒轅族,而是神農四分五裂、各自為政,只要大家聯合起來,把軒轅族打敗還是很有可能的。

    大家紛紛點頭,認為共工說得很有道理。

    共工大喜,激動地請求大家聯合推舉-個領袖,歃血為盟,起誓一切都聽從他的命令,只有這樣才能與黃帝相抗衡。

    各個諸侯國主沉默了下來,有入甚至出言譏諷共工,「說了半天什麼全心全意為了神農,原來不過是你想稱王」。一人出聲,眾國主紛紛附合,連前代炎帝點評的「共工只是猛將,不是帥才」都拿出來講,唯恐有人推舉共工。

    共工傷痛攻心,昂藏七尺的漢子氣得眼淚都差點要落下來。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祝融不來參加這個會議,因為祝融早知道這些人是什麼嘴臉。

    共工對天起誓:「我共工若有半絲稱王*****的心就讓我天雷焚體,不得好死!神農列祖列宗在上,我已盡力!若他日國土盡失,共工唯有以身殉國!」說完,他一甩袖,大踏步而去。

    眾人被他氣勢所懾,半晌都不作聲。

    好一會兒後,才有人說:「軒轅的大軍就要到神農山了,我們還是趕緊商量一下怎麼辦好。」

    所有人又開始七嘴八舌地說,可還是每個人都只惦記著自己的安危利益,唯恐別人佔了便宜,自己吃了虧。

    云桑默默聽著他們的爭辯,細細觀察著每個人的神情變化,沐槿在一旁氣得臉色發青,幾次要跳出來破口大罵都被云桑制止。后土神色清冷,靜靜站在云桑和沐槿身側,猶如一個守護的武士。

    突然,一個宮人連滾帶爬地衝進來稟奏:「軒轅大軍已經到了澤州城外六十里!」

    吵嚷不休的諸侯國主們立即變得鴉雀無聲。

    眾人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澤州是軹邑最後的屏障,澤州若是城破,軒轅族可以長驅直入軹邑,這就意味著——神農國馬上就要被軒轅族從大荒的地圖上徹底抹去。

    不管多卑劣的小人,都不免有了國破之痛,傷己之哀。

    在一片悲傷恐懼的靜默聲中,侍衛進來通報,軒轅昌意求見。

    眾人彼此相視,流露著緊張害怕,不知道該怎麼辦,云桑從容地下令:「請!」

    昌意當先而行,夷彭和阿珩尾隨在後,若論風度儀態,昌意是軒轅族所有王子中最出眾的,他談吐謙遜,舉止溫雅,絲毫沒有戰勝國的驕傲,又熟悉神農禮儀,很快就博得了在場眾人的好感。

    后土問道:「王子遠道而來應該不只是為了與我們寒暄,請問所為何事?」

    昌意視線掃了一圈坐在各處的諸侯國主,「我是奉父王之命,代我大哥軒轅青陽向神農族求親,父王說唯有濃於水的血脈相聯才能化解戰事,讓天下太平。」

    各路諸侯壓著聲音交頭接耳,大殿內一片嗡嗡聲,早已經暗中投靠了黃帝的人此時開始發揮作用,裝作深明大義的樣子,低聲說青陽可是未來的黃帝,若神農族的女子成為王后,那就代表著有神農族血脈的王子將來會是這個天下的主人。在眾人的低聲議論中,一些本覺得投降會對不起神農先祖的入也開始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昌意微笑著等大家議論了半晌後,才又問:「不知道各位意下如何?」

    在場年紀最長的君子國的國主問道:「不知道青陽殿下想求娶哪位女子?」

    大家剛才還很親密地議論,此時一聽此言,關係到切身利益,立即拉開了距離,彼此戒備地相視。

    昌意道:「父王說,青陽是軒轅長子,威重天下,青陽的正妃自然也要身份尊貴,德容兼備,所以派我代兄長來向長王姬求婚。」

    眾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云桑,第一次意見一致,沒有任何人反對,后土卻突地站了起來,高聲說:「絕對不行!」

    大殿內一下子就炸開了鍋,七嘴八舌地吵著嚷著。

    后土冷笑著搖搖頭,「一群目光短淺的烏合之眾!」對云桑和沐槿道,「王姬,我護送你們回小月頂。」沐槿立即扶起云桑,向外走去。

    一群人想阻攔,后土的手緩緩抬起,掌間籠起一團扭動著的黃沙,猶如擇人而噬的猛獸,聲若寒冰,「你們想擋我的路?」

    后土姿容秀美,體態文弱,從小到大一直被人嘲笑,但是當他幾百年前幾乎要了祝融的性命時,眾人才驚覺這個姿柔面美的身體中藏著一副比蛇蠍更陰狠的心腸。

    大殿內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后土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殿內諸人都是坐擁一方的諸侯,卻開始害怕地後退。

    后土帶著云桑和沐槿從一群人中快步穿過,消失在殿外。

    大殿內諸人面面相覷,他們機關算盡,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云桑會不願意。

    好半晌後,周饒國的國主才對昌意說:「王子請先去歇息一下,事情太突然,女兒家一時不好意思,等我們去勸勸長王姬,她就明白了。」

    昌意心內長嘆了口氣,帶著夷彭和阿珩離去。

    因為阿珩他們是客,並不能真正進入神農山的腹地,只能住在神農山最外圍的山峰。

    深夜,阿珩獨自一人坐在山巔,眺望著遠處若隱若現的小月頂,阿獙趴在她身邊,也是望著小月頂發呆。烈陽性冷心更冷,覺得無趣,變回鳥身,把兩隻烏鴉趕跑,霸佔了人家靜心搭建的巢穴,呼呼大睡。

    云桑乘著九色鹿從山林中走來,阿獙溫馴地趴著,烈陽正呼呼大睡。禽獸感覺靈敏,嗅出了阿獙體內的異樣,九色鹿畏懼地徘徊,遲遲不敢接近阿珩。

    阿珩低聲對阿獙說:「你去別處玩一會兒。」頭未回地向後扔了一個小石子,打在樹梢間的鳥巢上,烈陽翻了個白眼,氣惱地飛出鳥巢。

    九色鹿這才敢走過來,云桑從鹿背上跳下,「好奇怪,以前我的坐騎並不害怕阿獙,怎麼如今嚇得連靠近都不敢了。」

    阿珩在云桑面前不再掩飾,急切地問:「你可有蚩尤的消息?」

    云桑神情黯然地搖搖頭,坐到阿珩身畔,「已經一年了,沐槿派人尋遍了大荒,都沒有找到他。我不相信蚩尤會死,可以蚩尤的性子,只要他還有半口氣在,肯定不會坐視神農變成這樣。」

    阿珩雙手放在腹部,眼中淚花滾滾,視線飄向隱在山嵐霧靄中的小月頂。

    就在那裡,她打開心門,第一次承認自己喜歡蚩尤,與蚩尤約定年年歲歲桃花樹下相見。馬上就又是一年桃花盛開時,蚩尤,難道你又要失約?你可是在九黎的桃花樹下對我許諾,再不會有第三次!

    云桑低聲說:「這裡只有我,你若想哭就哭吧!」

    阿珩搖搖頭,「蚩尤答應過我世間只有我能取他性命。他不會死!」

    事已至此,阿珩竟然還痴人說夢,云桑眼中儘是同情。阿珩打起精神,問:「你對我父王提議的聯姻如何看?如果你不願意,我們可以想辦法。」

    云桑張口想說什麼,但如今不是以前了,她知道一切和阿珩無關,可阿珩畢竟是軒轅的王姬,她們之間有國恨族仇,很多話她不能再告訴阿珩。云桑微笑著說:「青陽的正妃很有可能會母儀天下,天下有幾個女子能拒絕青陽的求婚?」

    「你和諾奈……」

    云桑面色森寒,「我認識的諾奈早已經死了!如今的諾奈只是一個終日抱著酒罈子、沒有心的皮囊!」

    阿珩不敢吭聲,諾奈終日酗酒,又四處尋找玉紅草一類令神智昏迷的藥草,長期服用下來,對藥成癮,如今已是個廢人。阿珩曾求少昊去勸勸諾奈,少昊帶她一起去見諾奈,可諾奈竟然先大罵少昊,後又跪在阿珩面前,痛哭流涕地求阿珩給他一些藥草,緩緩他的藥癮。

    云桑面色緩和了一點,「兩族聯姻,事關重大,好妹妹,你幫我爭取點時間,讓我好好考慮一下。」

    「好!」

    后土駕馭坐騎化蛇尋來,看到云桑,方鬆了口氣,「王姬突然消失,我和沐槿都擔心有什麼事。」

    云桑道:「我只是心中煩悶,來找妹妹聊一聊。」

    后土對阿珩行禮,眼神依舊是真摯的,態度卻疏離了很多。阿珩在他心中依舊是妭姐姐,可她也是侵略神農、殺死了榆罔的軒轅族的王姬。后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只能把自己藏在客氣疏遠的殼子裡。

    阿珩心下黯然,只能微笑著說:「將軍,請起。」同樣的客氣,同樣的疏遠。

    云桑召來九色鹿,「我們走了。」

    阿珩依依不捨,卻不能出言挽留,榆罔的死亡讓她總是不敢正視云桑的眼睛。她悲哀地明白她與云桑之間已經再回不到從前的親密無間。

    對於黃帝聯姻的提議,神農族遲遲沒有給軒轅族答覆,阿珩私下和云桑聯繫,也沒有得到云桑的回覆,看來神農族內部有變。昌意向黃帝上書請求再寬裕一些時間,卻不知道夷彭給黃帝的消息是什麼,黃帝十分不悅,寫信給阿珩如果再沒有結果,就讓夷彭負責處理此事。

    黃帝為了逼澤州投降,下令切斷澤州水源,澤州城主卻依舊固守城池,絕不出城迎戰,只時不時放放冷箭,偷襲和暗殺層出不窮,搞得軒轅士兵晚上連覺都睡不安穩。黃帝動怒,下令如果澤州城再不投降,就開始全面攻城。

    阿珩問烈陽:「讓你去澤州查探,情形如何?」

    烈陽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等著看攻城吧!澤州雖沒有阪城的地勢險要,但因為是神農都城的北門戶,城池設計非常堅固,易守難攻。」

    昌意問:「難道不能令澤州城主投降?父王最擅長攻克人心,不戰而屈人之兵,他肯定有辦法。」

    烈陽陰陰地一笑,「榆罔性子雖柔和,人卻不笨,很清楚澤州的重要性,澤州城主是蚩尤一手訓練提拔的人,真名不清楚,只聽說他善於控風,所以人稱風伯。」烈陽躍起,身輕如葉,坐在細細的樹梢頭,一邊蕩悠著枝條,一邊幸災樂禍地說:「蚩尤是個無賴,訓練出的一幫手下也都是無賴,打起仗來什麼下流無恥的手段都用,不過,迄今為止還沒聽說蚩尤的人投降過,一個都沒有!」

    昌意啞然,又問:「那如果打起來,軒轅能很快取勝嗎?」

    烈陽搖搖頭,笑嘻嘻地說:「風伯的實力不可低估!風伯半年前還結拜了一個兄弟,據說來自」四世家「中的赤水氏,一身控雨的本領出神入化,被叫做雨師,他還十分擅長鍛造兵器。風伯加雨師,軒轅即使打下澤州,也會死傷慘重。」

    昌意無奈地看向阿珩,阿珩說:「神農族那邊肯定是夷彭在搗鬼,如果神農族同意聯姻,澤州的戰事自然可以暫時化解,如今的當務之忽是查清楚夷彭究竟在搗什麼鬼,趁著夷彭這會兒在澤州,我去神農山查探一下。」

    昌意立即說:「我去!你如今……還是要仔細點身子。」

    阿珩說:「那也好。」

    昌意帶著下屬匆匆去了,阿珩抬頭看著烈陽,烈陽扭過了頭,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阿珩溫言軟語地央求:「四哥身邊的人都是若水族的高手,不怕單打獨鬥,可這幫若水漢子心眼實,夷彭卻是個耍陰招的傢伙,還得你去盯著點。」

    烈陽碧綠的眼珠子翻了翻,「你什麼意思?在罵我是耍陰招的鳥嗎?」

    阿珩賠著笑,頻頻作揖。烈陽狠狠瞪了她一眼,化作白鳥,飛走了。

    阿珩走進屋內,剛坐下,一隻鸚鵡從窗戶飛入,落在阿珩面前,口吐人言:「要見蚩尤,到澤州來。」

    阿珩猛地站起,一時間頭暈目眩。

    鸚鵡傻傻地用爪子抓抓頭,又重複了一遍,「要見蚩尤,到澤州來。」

    澤州關係著神農都城軹邑和神農山的安危,只要蚩尤還有一口氣在,他絕不會讓澤州城破,難道蚩猶如今真在澤州?

    阿珩一咬牙,總是要去看個分明,叫上阿獙,飛向澤州。

    快到澤州時,阿珩聽到了軒轅族召喚士兵集結的號角,她臉色大變。竟然已經開始準備攻城!這究竟是父王的命令還是夷彭的擅作主張?

    突然,阿珩聽到澤州城的西北邊傳來熟悉的笛聲,是蚩尤所作的《天問》,在九黎的男兒中廣泛流傳。

    笛音忽強忽弱,就好似-個受傷的人在勉力吹奏,阿珩聽了一會兒後,命阿獙順著笛音飛去。

    在笛音飄忽不定的指引下,阿珩一直往西北飛,飛過澤州城,飛過重重低矮的丘陵,終於,在一片潮濕的窪地中看到了一個紅衣男子,他披散著頭髮,站在沼澤中央,握笛而奏。

    風從曠野刮來,發出嗚嗚的哭泣聲,男子黑髮飛揚,紅袍飛舞。聽到阿獙的叫聲,他抬起了頭,望向天空,溫柔地笑了,劍眉入鬢,容顏有著病態的蒼白,正是蚩尤。

    阿珩走向了他,蚩尤伸出手,想要擁她入懷,阿珩卻厲聲問:「你究竟是誰?」

    蚩尤笑起來,「竟然能一眼看破!你和蚩尤肯定是世上最親密的情人,我究竟哪裡出了錯?」

    阿珩抬起手,手掌隱隱發光,蚩尤笑道:「我勸你還是不要亂動武的好,讓孩子多活一刻是一刻。」

    阿珩臉色變了一變,蚩尤說:「這是我的孩子吧?」

    阿珩一掌揮了過去,蚩尤急急閃避,卻仍沒有完全躲開,衣袍被灼焦。

    「據我所知,軒轅王姬修的是木靈,這可不是木靈的法術,你纏綿病榻的兩百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阿珩寒聲道:「我不願殺人,不過,這次我不能饒你了,你一身本事不弱,就是不該跟著夷彭。」

    蚩尤嘖嘖而笑,「我本想憐香惜玉,奈何你不領情,那我只能要你的命了。」他說著話,向天空彈起一個火球,火球在天上炸開,變成了無數條紅色的魚兒。

    遠處的天際傳來轟隆隆的聲音,好似春雷一般響在天地間。一瞬後,就看到兩北邊,有一條銀白的線像銀蛇一般扭動著飛過來。

    阿珩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那是被截斷的獲澤河水,原來父王斷澤州的水源不僅僅是打擊士氣,還是為了攻城。

    她忙叫阿獙,想要逃走。

    蚩尤笑著說:「夷彭是個很小心謹慎的孩子,這可不只是獲澤河的水,還有沁河和丹河全部的水,不是水攻澤州,而是水淹澤州。」

    阿珩的眼睛滿是驚恐,「你們瘋了!會遭天譴的!」

    蚩尤大笑,阿獙馱著阿珩正要飛走,蚩尤發出低沉的哼唱,擋在阿獙面前,阿獙竟然對他十分畏懼,不敢正面迎敵,幾次想從側面逃走都沒有成功。

    阿珩不解,頻頻催促阿獙,阿獙感受到了死亡的迫近,體內的魔性被逼出,終於克服了天性的畏懼。

    他朝蚩尤一聲怒吼,蚩尤滿面驚訝,被他逼退,阿獙搧動翅膀飛起。

    蚩尤望著他們的身後,張開了雙臂,輕聲嘆息:「晚了!」

    與天齊高的大水以雷霆之勢,轟隆一下就把阿獙和阿珩拍進了水裡,阿珩和阿獙被洪水沖散。

    水是生命之源,可當這生命之源化作了吞噬生命的怪物時,也是天地間最無可阻擋的力量。無論阿珩動用多少靈力都被無窮無盡的水吸收掉,連一絲縫隙都打不開。

    阿珩的身子緊緊蜷起,努力地保護著孩子。

    可到處都是水,源源不絕,洶湧不斷,她分不清方向,幾次想分開水,卻被更多的水打回水底。

    她的力量越來越弱,只能把剩下的力量全部向腹部集中,保住孩子。

    最危急關頭,一切都不再重要,眼前全是他的身影。

    蚩尤,你究竟在哪裡?你答應過我要保護我,可你究竟在哪裡?

    阿珩被水底的漩渦捲得神智暈眩,水流狠狠擊打在阿珩的腹部,阿珩感覺到了孩子不安地踢動。這是第一次胎動,本來應該充滿生的驚喜,可是現在阿珩只有對死亡的恐懼和悲傷。

    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蚩尤,你可是他的父親啊!難道你不是這個世間應該永遠保護他的人?

    她咬著舌尖,用鮮血和疼痛維持著自己的清醒,讓殘存的靈力匯聚在腹部。

    蚩尤,你究竟在哪裡?為什麼要讓我獨自承受一切?為什麼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永遠不在?

    阿珩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孩子已經十二個月了,他已經有了知覺,似乎也感受到危機的來臨,正在拚命地踢她,想要她救他,可是她……她已經一絲力氣都沒有了,她的身體變得不像是她自己的,僵硬麻木,一動不能動,只能看著激流翻湧著打向自己。

    蚩尤……蚩尤……

    阿珩心底漸漸絕望,眼前漸漸漆黑,耳邊卻似乎聽到了孩子的哭泣聲,眼淚一串又一串從眼角流出,落在冰冷無情的水中,沒有一絲痕跡。

    蚩尤,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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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12:0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山盟猶在,情緣難續

    在大荒的傳說中有五個聖地。日出之地湯谷、日落之地虞淵、萬水之眼歸墟、玉靈匯聚的玉山——這四個聖地雖然常人難得一見,不過即使凶險如虞淵也有人見過,但傳說中天地盡頭有兩個叫做北冥和南冥的地方,卻誰都沒有見過,只知道傳說中它們被叫作南北合一南北冥,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明明一個在最南邊,一個在最北邊,卻說南北合一。

    因為無人到過,大荒人幾乎已不相信北冥和南冥(註:《莊子·逍遙游》:「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的存在,但有一種叫做鯤的神獸就來自北冥,它本是魚身,卻生而就可化鳥,鳥身被叫做大鵬,傳說一振翅就有九萬里。鯤是不向龍稱臣的魚、不向鳳低頭的鳥,生於北冥,死歸南冥。

    因為鯤的存在,人們才還記得天地間有一個叫做南北冥的聖地。

    從大荒一直向北,會到達荒無人煙的北地,這裡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不管走多久,依舊是冰雪,縱使神力最高強的神族也飛不出這樣無盡的冰雪。

    在寒冷的盡頭,有一個渾然天成的大池,就是北冥。

    逍遙把被五靈摧毀了身體、幾乎氣絕的蚩尤丟進了北冥的水中。它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一種本能,遇到危險了,受傷了,就回家。

    蚩尤的身體漂浮在北冥中,不死也不生,逍遙怎麼逗他,他都沒有知覺,逍遙也就不理會他了,自由自在地在北冥中遨遊。北冥太大了,連它都從沒有游到過盡頭,偶爾它會好奇大荒的盡頭是風雪,風雪的盡頭是北冥,那麼北冥的盡頭是哪裡?也許只有它到死的那天才能知道。

    三百多個日日夜夜後,蚩尤突然睜開了眼睛,逍遙繞著他快樂地游著,蚩尤想碰它,卻發現連動一動手指都困難。

    他感覺自己在水裡,可這水又不像是水,更像是一種藍色的血液。洋溢著生命的澎湃力量。

    蚩尤自證天道,雖沒有任何理論的功法,卻有一種與天地自然相融的悟性,所以他一邊放鬆身體,放棄「我」,與北冥相融,一邊笑問:「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北冥?你出生的地方?」

    逍遙甩了甩尾巴,一道水箭打在蚩尤臉上,似乎在不滿地抱怨,如果不是為了救你,我才不會帶你這個髒傢伙回家裡。

    蚩尤呵呵而笑,笑著笑著,昏死前的記憶閃電般地回到了腦海裡。

    榆罔死了!

    黃帝殺死了榆罔!

    他一怒之下殺死了黃帝!

    阿珩她……她想必已經知道了消息,她可還好?

    蚩尤無聲嘆息,閉上了眼睛,模糊碎裂的畫面在眼前斷斷續續地閃過。

    他好像看到了兩個黃帝,好像聽到了阿珩的驚叫,在漫天華光中阿珩向著他飛來,臉上神情悲痛欲絕……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蚩尤睜開了眼睛,掙紮著要起來,逍遙不滿地用尾巴甩打他的臉。

    蚩尤說:「我要回去。」

    逍遙張開嘴,吐出了無數水泡,看似一碰就碎,卻把蚩尤的四肢牢牢固定在水面。蚩尤無論如何用力都掙不開水泡。他知道這是逍遙的地盤,逍遙在這裡就是老大。

    蚩尤武的行不通,只能來文的,「逍遙,如果我殺了黃帝,阿珩如今肯定很傷心。我必須去陪著她,如果我沒殺死黃帝,我的兄弟們肯定正在和黃帝打仗,我不能讓他們孤身作戰。」

    逍遙在水裡一邊游,一邊吐著氣泡玩,壓根兒不理蚩尤。他可不是阿獙那個傻子,總是被蚩尤哄得團團轉。

    蚩尤又說:「當年,我們歃血為盟時你也在場,他們不負我,我豈能負他們?你真以為你的幾個水泡就能攔住我?我就是爬也要爬回去!」逍遙扭著尾巴,索性朝遠處游去,從小被蚩尤嚇到大,早就軟硬不吃了。

    「哦,對了!突然想起來我當時把你的爪子也抓來滴了兩滴血,你難道想做一隻背信棄義的北冥鯤?」

    逍遙轉過身子,一雙魚眼瞪得老大它是看著好玩才湊熱鬧,不算!

    蚩尤笑著點點頭,「不管!你滴血了,你喝了,就是真的!」

    逍遙呼哧呼哧地吐出一串串水泡,默默地盤算著,盤算了一會兒,扭動尾巴。

    蚩尤明白逍遙的意思是他的身體至少要再休息一段日子。

    逍遙沉到水底,再不浮起。

    蚩尤知道逍遙決心已定,只能抓緊時間把傷養好。

    神思正要入定,突然想起一事,問道:「逍遙,我到底昏迷了多久?」

    過了好半晌,逍遙都沒回答,估計是算不清楚,對它們而言,時間沒有任何意義。

    蚩尤只能換一種問話的方式,「你去大荒最北面的山上幫我摘一根桃枝回來。快點去,這很重要!」

    逍遙權當是玩,破水而出,化作大鵬,須臾就消失不見,半晌後,它叼著一根才打花骨朵的桃枝回來。

    北邊天寒,桃花都開始打花骨朵了,那中原的桃花應該正在盛開,他竟然一睡就睡了一年。

    蚩尤臉色凝重,對逍遙說:「逍遙,放開我,我要回去見阿珩。」

    逍遙靜靜地瞪著他,你還要不要命?

    「放開我!」

    逍遙呼哧呼哧地瞪著他,仍然不動。

    蚩尤也不再多言,咬破舌尖,逼出心頭血,不惜耗損壽命來換取力量,衝破了逍遙的束縛。逍遙氣得一邊撲扇翅膀,一邊沖蚩尤尖叫:我不帶你回去,你掙開了束縛也是枉然!

    蚩尤搖搖晃晃地浮在水面上,一言不發地割開手腕,把逍遙剛才折來的桃枝浸潤在鮮血中,再用被鮮血染紅的桃枝編成一隻飛鳥,將舌尖最純的心頭精血噴到桃枝上,用百年的壽命把桃枝變作了一隻飛鳥。

    逍遙停止了叫嚷,驚駭地看著蚩尤,他忘記這個男人的不管不顧、任意妄為了。

    蚩尤坐到飛鳥背上,對逍遙笑道:「我知道你的好意,不過,我和阿珩約好了,桃花樹下不見不散,今生我已經失約兩次,此世絕不會再有第三次。」

    飛鳥載著蚩尤向著南方飛去。

    逍遙愣愣地看著,直到蚩尤的身影消失在天際,才突然反應過來,立即追上去。

    蚩尤看到它也不驚奇,只是微微-笑,躍到它背上,「有勞!」

    逍遙帶著蚩尤飛回中原。

    遠遠地,就看到漫天漫地的大水,洶湧著奔向澤州,蚩尤神色凝重,忽而聽到熟悉的悲鳴聲,未等蚩尤發話,逍遙就循音而去。

    阿獙明明不善於游泳,卻徘徊在水上,好似在尋找著什麼,一次又一次扎猛子衝進水裡,憋不住時浮出來,哀鳴著深吸幾口氣,立即又奮不顧身地衝進水裡。

    能讓阿獙這麼傷心,只有阿珩和烈陽,蚩尤心急如焚,「阿獙,阿珩在哪裡?」

    阿獙愣愣看了他一瞬,似在鑑別他是誰,等確定後,咬著蚩尤的衣服,眼淚嘩嘩地掉。

    水底的漩渦就像是一條巨蟒,牽扯著阿珩向著最黑暗的深淵墜去。

    阿珩緊護在腹前的雙手越來越無力,她已經再沒有一絲力氣,又一個更大的漩渦再次襲來。

    她絕望地哭泣,憤怒地祈求,卻沒有任何辦法,在一片黑暗中,只悲傷地感覺到要毀滅天地的力量把她壓向了生命的盡頭。

    身體隨著漩渦飛速地旋轉,墜向水底,最後的生息漸漸地被恐怖的水流吞噬,她不怕死,可是孩子……蚩尤,蚩尤,蚩尤,你在哪裡?

    蚩尤……蚩尤……

    突然,-道紅色身影若閃電一般落入漩渦的中心,抱住了阿珩,黑白夾雜的長發飛舞開,就像是兩道屏障,擋住了水流。巨浪滔天,令日月失色,可像惡魔-般肆虐的洪水竟然在蚩尤身前畏懼地讓步,繞道而行。

    已經來不及帶阿珩上去,蚩尤低頭吻住了阿珩,將新鮮的空氣渡入阿珩口內。

    阿珩咳嗽了幾聲,緩緩睜開了眼睛。

    蚩尤面色青白,看著她微微而笑。阿獙站在魚身的逍遙背上,咧著嘴不停地笑,逍遙卻好像十分生氣,魚眼不停地翻。

    四周仍舊是翻滾激盪的洪水,可在他的懷抱內,卻風平浪靜、波瀾不起。

    「我在做夢嗎?」

    蚩尤用額頭貼住她的臉,「不是。」

    阿珩淚珠滾滾而落,虛弱地說:「我一直在叫你,一直在叫你,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蚩尤低聲說:「忘記了嗎?桃花樹下,不見不散,我說過永無第三次,怎麼會不來呢?」

    阿珩又是笑,又是哭,「可惜不是在桃花樹下。」

    蚩尤笑道:「等我收拾了這洪水,就帶你去看桃花。」蚩尤說著話,向水面升去。

    阿珩雙手放在腹部,往蚩尤懷裡縮了縮,她所有的力氣都在剛才用盡了,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是疲憊,而此時是那麼安心,不管外面有多大的風浪,她都可以暫時躲在他懷裡。

    應龍奉黃帝之命,切斷了澤州的水源——獲澤河。他以為這只是像以前一樣的一個攻城之計。

    當聽到進攻的號角,他和軒轅休將±兵集結到高地,準備向澤州發起進攻,夷彭卻命他們按兵不動。

    應龍雖然覺得事情怪異,仍安靜地原地待命。

    澤州城安靜地佇立在乾涸的獲澤河河道旁,從遠處看,能看到一閃一閃的光亮,那是鎧甲在太陽映照下的反光,只有這時才會意識到那裡戒備森嚴:

    此時,澤州城的士兵都面色嚴肅,剛才吹響的號角意味著他們再不投降,軒轅族就要開始全力進攻。

    風伯穿著一身簡單的緊身騎裝,外面披著一襲黑色的斗篷,他從列隊的士兵中走過,整個澤州城沒有一絲聲音,只有他的腳步聲。他走到城樓上,說道:「軒轅族的兵力是我們的五倍,你們若想離開,我很理解,可以現在就走。」

    風伯等了一會兒,沒有一個人離開。

    他笑著說:「兄弟們,那就讓我們死戰到底!為了蚩尤!」

    「為了蚩尤!」

    所有人發出震天動地的吼聲。

    風伯一邊大聲叫著,一邊看向被陰影籠罩的角落:半明半暗的光影中,站著一個駝背的男子,臉上戴著一個銀色面具,發著森冷寒光,和佝僂的身子形成了一幅詭異的畫面,讓人一見就心生嫌惡害怕,不願多看一眼。

    這個駝背面具男子就是讓風伯敬重的雨師,他們齊心合力擊退了一次又一次軒轅的進攻,守護著神農。

    風伯和雨師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明白了對方決定死戰的信念。

    風伯微笑著趴到城頭,望著軒轅族的士兵,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遲遲不發動進攻,難道他們不明白士氣只能一鼓作氣嗎?隨著時間的流逝,士氣會慢慢消失。

    風伯看著乾涸的獲澤河道,又仔細看看軒轅族的方陣,覺得他們不可能放水攻城。如果放水,獲澤河水襲來時,首先要淹死的是軒轅族士兵。

    幾聲脆響,天空中突然出現了無數條紅色的小魚,好似云霞一般令天空變得繽紛,兩邊的士兵都好奇地抬頭望去。

    應龍身為水族,感覺敏銳,看向了天際,神色大變,對站在最高處的夷彭厲聲嘶吼:「九殿下,您究竟想做什麼?」

    夷彭笑而不答。應龍難以置信地明白了,在夷彭心中,應龍和他的軍隊屬於青陽,夷彭不但想要除去青陽,還要除去一切支持青陽的人。

    風伯抬頭看了眼在天空游弋的「魚群」,隱隱聽到了些什麼,眯著眼睛,盯著天際,剎那之間,不敢相信的震驚,軒轅夷彭瘋了嗎?冒天下之大不韙,令生靈塗炭,還連自己的軍隊也要殉葬?

    他不確信地看向雨師,雨師簡單卻肯定地說:「夷彭瘋了!」聲音嘶啞,好似被煙火燒壞了嗓子。

    雷聲隆隆,響徹大地,滔天洪水,肆虐而來,只看到一條銀白的線,看似在緩慢地前進,可整個天地都泛著噬人的水光。

    走曾在哀嚎,飛禽在淒啼,洪水過處,一切生靈都在消失。

    風伯嘆息,三河之水齊聚,近乎天劫,非人力所能扭轉,他並不畏懼死亡,可他想堂堂正正地死在戰場上,而不是死得這麼憋屈。

    城樓上的士兵對風伯說:「您有御風之能,現在趕緊逃,洪水再快也追不上您。」

    風伯看向雨師,笑著說:「你修的是水靈,洪水再大,若想自保都沒問題。」

    雨師凝視著洪水,淡淡說:「澤州城破,神農山不保。軒轅的軍隊要想接近神農山,只能從我屍體上踏過。」

    風伯拍了拍雨師的肩膀,對勸他逃走的士兵們說:「從第一天起,我就告訴過蚩尤,我對爭權奪利沒興趣,我只是喜歡和他一起並肩作戰的感覺,跟著他,就像是跟著世間最強勁的龍捲風,沒有任何約束,想往哪裡刮就往哪裡刮。你們見過風逃走嗎?不管碰到什麼,風只永遠向前吹!」

    風伯大笑著,取下了披風,挑釁地望著越來越近的滔天巨浪。雨師也拿出了自己的神器雨壺,臉上的面具發著冰冷的寒光。

    他們身後,所有的士兵都拔出了自己的兵器,一群亡命之徒嘻嘻哈哈地詢問著彼此水性如何,相約待會兒比比誰的弄潮本事最大。

    即使要葬身漫天洪水,也仍要在浪尖上戲戲潮!

    軒轅族的士兵哭的哭、叫的叫,整個軍陣都亂了。

    應龍的親隨勸應龍離開,應龍是龍身,水再大,他也能從容離去,可應龍只對所有下屬說:「你們趕緊逃吧,能逃幾個是幾個。」

    親隨還想再勸,應龍揮揮手,走到最低處,把元神都提出,打算用全部靈力加生命去阻擋洪水。

    他知道自己阻擋不住,但是,至少死而無愧。

    夷彭和軒轅休帶著自己的軍隊站在最高處,軒轅休心有不忍,實在看不下去,扭頭看向了別處,夷彭卻一直含笑欣賞著滔天洪水漫漫而來。

    漫天洪水,滔滔襲來,卻在應龍的靈力阻擋前,暫時停住。

    可這是積蓄了一個月的三條大河的河水,應龍的靈力再高強,都有盡時,水卻源源不絕。

    應龍被逼出了本體,一條青色的龍橫臥在洪水前。

    洪水越聚越高,仍不能衝破應龍的阻擋。

    在驚天力量的擠迫下,應龍的龍鱗中涔出血來,龍血漸漸染紅了鱗片,染紅了河床。

    風伯站在城頭,擊節而嘆:「好漢子!我若能戰死在他手中,死而無憾!可恨!可恨!」

    「可恨什麼?」風伯眼前一花,一個紅色的身影飛落在城樓上。

    「蚩尤!」

    「大哥!」

    七嘴八舌的歡呼聲,所有人都喜笑顏開。

    蚩尤趕忙對眾人做了個「噓」的手勢,可已是晚了,阿珩睜開了眼睛,一看周圍全是人,一雙雙眼睛賊亮賊亮地盯著她。她不禁臉色通紅,掙紮著下了地。

    風伯重重打了蚩尤一拳,「這是嫂子嗎?」

    蚩尤一手扶著阿珩,一手笑著回敬了風伯一拳,男兒心、兄弟情,縱別後天地變色,也一切盡在不言中。

    風伯指指雨師,「赤松子,外號雨師,是你失蹤後我結拜的兄弟,我兄弟就是你兄弟。」男兒間的信任無需多言,一句話交待了一切。

    雨師外貌雖然醜陋怪異,言談卻彬彬有禮,和蚩尤行禮問候。

    風伯豎著拇指,指指遠處,笑嘻嘻地對蚩尤說:「別告訴我,你眼巴巴地趕來送死,不過你……」他打量著蚩尤的身子,搖搖頭,「好像就是來送死的。」

    洪水的浪頭已經高得像一座山峰,隨著「山峰」的增高,應龍的力量越來越弱,淡水的浪頭在輕顫,眾人都明白,只要浪頭打下,隨著整個「山峰」的傾倒,所有人會立即死無葬身之地。

    「山蜂」的抖動越來越劇烈。

    蚩尤急速地說:「水不能堵,只能因勢誘導。這麼大的水不可能調自遠處,我一路過來時,看到獲澤河、沁河和丹河的河床都已乾涸,如今唯一的方法就是把洪水一分為三,讓它們從哪裡來回到哪裡去。這並不能消解水患,可至少能讓一些人活下來。風伯,你帶人負責獲澤河;雨師,你負責沁河;我來引導丹河。」

    幾個靈力高的屬下盯著越變越高的水峰,面色如土,喃喃說:「這不可能做到,搞不好會和那條妖龍一樣,靈力枯竭後依舊葬身水底。」

    蚩尤朗聲大笑,「若能輕易做到還有什麼意思?憑一己之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方是大丈夫本色!」

    風伯把披風抖了幾抖,披到身上,笑對蚩尤說:「我沒問題,希望過一會兒還能看到你小子,別把自己喂了魚。」

    風伯面上攙科打諢,心裡卻擔憂蚩尤,可又明白其他人絕無能力面對這樣的洪水,這不僅僅是靈力的問題,更是膽識和魄力。

    幾人正要分頭行動,大風襲來,只見狂風中,祝融、共工、后土依次而至。

    共工人未到,洪亮的聲音已經傳來,斬釘截鐵地說:「我來引導丹河水。」除了善於操縱水靈的水神,大概再沒有人敢如此自負。

    后土笑對蚩尤說:「雨師和風伯早有默契,讓雨師去幫風伯。我和祝融來引導沁河。為防軒轅趁亂攻城,澤州城就拜託大將軍守護了。」

    蚩尤愣了一愣,朗笑著拱拱手,「多謝三位。」

    祝融高傲地站在畢方島上,面帶嫌惡地說:「我不是幫你,我巴不得你趕緊死了!」

    風伯哈哈大笑,對雨師叫道:「走了!」話語聲中,眾人什麼都沒看見,只感覺兩道風從身畔嗖一聲刮過。

    千百年來,神農族的四大高手一直各自為政,爭鬥不休,在滅城之禍前,蚩尤、祝融、后土、共工第一次同心協力。天下間有什麼能比看到自己民族的英雄齊心合力、慷慨應敵更激勵士氣?

    自從榆罔死後,日漸消失的自豪感再次充盈了神農人的胸間,所有士兵發出震天動地的叫聲。

    應龍的整條龍軀都已經被鮮血浸透,龍頭痛苦地昂起,無力地看著好似已經與天齊高的洪水。

    往事一幕幕紛沓而來。在那個金色的小池塘中,一條虛弱醜陋的半龍半蛇的怪物對所有的魚宣佈,遲早有一天,我會變成一條令所有水族都尊敬的龍!

    上千年的修行,無數次風雨交加中,雷電的焚燒中,用滅骨之痛漸漸褪去半個蛇身。

    所有的壯志、夢想……

    「嗚——」

    悲傷的龍吟聲中,應龍的龍頭無力地倒下,水峰坍塌,發出驚天動地的轟鳴聲。

    潑天大水卻沒有砸到應龍身上,一條巨大的青魚擋在了他上方,漫天青色的水光被它的靈力逼得扭曲變形,原本凝聚在一起的水光變作了三道,向著三個方向而去。

    青色的魚搖著尾巴和魚鰭引導著水緩慢落下。

    轟轟——轟轟——

    青色的大魚替應龍擋去最大一次衝擊後,急速遊走。水從應龍的身軀上轟然流過,仍很可怕,可應龍畢竟是龍,即使重傷,這樣的水也傷害不到他。

    應龍用水族的語言,無聲地道謝。青色的大魚卻理都不理他,身體變小了一些,像陀螺一樣快速地旋轉,一邊旋轉一邊衝向前方,一道巨大的漩渦在他身體周圍形成,捲動著水都隨它而去,遠離了澤州城。

    應龍微笑著閉上眼睛,任由水浪帶著他重傷的身軀流向大海。在他的龍身前仍能趾高氣揚的魚大概只能是傳說中的北冥神鯤。這種萬年不見的傢伙都出現了。這場水患應該能化解。

    因為祝融、共工、后土的刻意掩藏形跡,夷彭沒有看到祝融、其工、后土他們,只是看到一條青色的大魚突然出現,原本要毀滅整個澤州城的洪水竟然被三股強大的靈力牽引著,向三個方向流去,最後湧入了三條河道,雖然沿途也摧毀了無數良田屋舍,令荒野大水瀰漫,可就像是三條被馴服的惡龍,即使作惡,也只是小打小鬧。

    夷彭很是震怒失望,應變卻非常迅速,立即命軒轅休帶兵進攻。神農族即便設法引開了洪水,可全部的力量都放在了引水上,澤州城的防守應該正薄弱。

    當大軍趁亂襲到澤州城下時,他們突然看到城樓上端坐著一個紅袍男子。

    「蚩尤,是蚩尤!」

    軒轅族都知道,蚩尤打仗時,不開戰則已,一旦開戰就會十分殘忍嗜殺。幾乎不留活口。甚至很多人說他紅袍的顏色格外耀眼奪目,是因為他喜歡用人的鮮血浸染自己的衣袍。聽說蚩尤死時,軒轅的大將們都鬆了口氣,可現在突然看到蚩尤像鬼魅一般出現在城樓上,都傻了眼。

    軒轅休驚慌地問夷彭:「不是說他已經死了嗎?怎麼會突然出現?如今怎麼辦?」

    夷彭本來十分肯定此時的澤州城防守薄弱,可蚩尤在城頭臨風而立,一言不發,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們,讓他猶疑不定。

    進攻?不進攻?

    蚩尤笑問:「你們到底打是不打?」

    夷彭對軒轅休說:「不如先退三十里,五哥覺得呢?」

    軒轅休忙道:「我也是這個想法。他們的糧草維持不了多久,『遲早要投降,我們沒必要做無謂的犧牲。」

    夷彭嘴角微挑,看著蚩尤,陰沉地一笑。

    蚩尤看到軒轅族的士兵開始後退撤離,暗鬆了口氣。其實他此時站立都困難,完全是咬著舌尖在強撐,就是一個最普通的神族將領都可以打倒他。

    躲在暗處的阿珩終於放下了心,她舉目望去,澤州城外的荒野到處都是水,無數農田屋舍被摧毀。一場戰爭似乎不管怎麼打,從某個角度來說都是輸。

    共工帶著神族士兵最先回來,果然不愧是水神,只有幾個下屬輕傷。

    一會兒後,祝融和后土也領著士兵回來,后土面色泛白,祝融十分狼狽,冠發凌亂,衣袍上繡著的燙金五色火焰都被淤泥模糊,士兵有兩個重傷。看來不管神族的靈力再高,和自然孕化的相剋之力爭鬥都不容易。

    緊隨其後,風伯和雨師領著兵士說說笑笑地回來了,一群人因為靈力耗竭,走路都是歪歪扭扭,可神采飛揚、眉飛色舞,完全不像是剛從死地走了一圈的人。

    大劫化解,人人都十分興奮,笑聲不絕於耳。

    風伯挨著牆根,一屁股坐到地上,「總算可以休息一會兒了。我說,咱們要不要來點酒慶祝一下?」

    ……

    剎那間,喜悅的氣氛蕩然無存。沒有一個人說話,回應他的只有沉默。

    祝融連招呼都沒打一聲,就駕馭著畢方鳥離去了。

    共工想說點什麼,又實在不知道能說什麼,幾百年的爭鬥下來,他和蚩尤之間雖不如祝融和蚩尤的仇怨深,可也絕對不淺。他沉默地對蚩尤拱拱手,駕馭坐騎鰼鰼魚離開了。

    風伯喃喃說:「當我什麼都沒說!」

    后土笑著對蚩尤、風伯和雨師客氣地說:「軒轅的軍隊還在我營帳外徘徊,我也告辭了,酒就下次喝吧。」化蛇載著后土消失在雲霄中。

    一直微笑不語,站得筆挺的蚩尤突然噴出一口血,直直向後栽去,昏死在地上,風伯趕緊大叫巫醫。

    巫醫查看了一下病情,神色慘變,哆嗦著說:「精氣全無,元神潰亂,只怕、只怕……要準備後事了。」

    風伯呆住,魑魅魍魎一把抓住巫醫,掄拳要打,「你說什麼?」

    躲在暗處的阿珩再顧不上迴避,快步而來,查探著蚩尤的身子。

    阿珩說:「他重傷在身,沒有靜心修養,反倒強行耗損精元,用壽命換取靈力,如今傷上加傷,很嚴重,再不及時救治,的確有生命之險。」

    風伯忙問:「蚩尤的修煉方法和我們都不同,我也不敢亂送靈氣給他,有什麼辦法能幫上他嗎?」

    阿珩想了想說:「你相信我嗎?如果相信,把蚩尤交給我,我會治好他。」

    風伯不清楚阿珩的身份,但從蚩尤的言行中也約略感覺得到蚩尤愛的女子大有問題,否則以蚩尤任情不羈的性子,何至於這麼多年一直苦苦壓抑?

    風伯有些猶疑不定,一直沉默不語的雨師嘶啞著聲音說:「你是蚩尤選擇的女人,我相信你。」風伯看雨師向他點點頭,想到蚩尤現在危在旦夕,也立即說:「我相信你。」

    「那就把蚩尤交給我,等他再回來時。靈力會比現在更高!」阿珩抱起蚩尤,叫來阿獙和逍遙,對他倆低聲說:「去九黎。」

    九黎的山上都是怒放的紅色桃花,云蒸霞蔚,肆意熱烈,比朝霞更絢爛,比晚霞更妖嬈。

    白色的祭台佇立在桃花海中,古老滄桑,肅穆莊嚴。

    桃花林內,微風拂面,落英繽紛,祭台四周的獸骨風鈴叮叮噹噹,時弱時強,時斷時續地響著。阿珩抱著蚩尤,沿著白色的石階快步走上祭台,把蚩尤放到祭台中央。逍遙和阿獙自覺迴避到桃花林,去戲耍休憩。

    天色黑沉,距離日出還有三個多時辰。

    阿珩枕著蚩尤的胳膊,躺在他身畔,仔仔細細地看著他,手指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頰,此時切切實實地感受著他的氣息,一年來的焦灼不安、擔憂掛慮才真正平復。

    他們倆自從相見,一直沒有機會說話,沒見他之前,有很多話,見了他之後,反倒發現無話可說。

    阿珩依偎在蚩尤懷裡,閉上眼睛,靜靜地睡著。

    東方的天空漸漸透出一線魚肚白,太陽就要升起了。

    厚厚的云積在天與地的交界處,太陽在努力掙紮著衝破一切阻礙,讓光明照向大地,使萬物得以生長。

    阿珩坐了起來,專注地凝望著太陽,好似能感受到它的努力和掙扎,一點一點,一寸一寸,云海翻騰起湧,波瀾壯闊,卻無法再束縛住光明。

    太陽最後用力一躍,衝開了一切黑暗,整個天際光芒綻放。

    阿珩絲毫不迴避刺眼的光芒,定定地看著太陽,手緊緊地握著蚩尤的手。也許黑暗之後仍是黑暗,可只要堅持,無數個黑暗的盡頭會不會有一線光明呢?

    蚩尤緩緩睜開了眼睛,身周霞光瀲灩,繁花似錦,可這一切的美麗絢爛都比不上——她握著他的手,坐在他的身邊。

    他由衷地笑了,喃喃低語:「阿珩,我們又回家了。」

    阿珩手指放在他唇上,搖搖頭,示意他別說話。她低頭凝視著他,沒有一句言語,眉梢眼角的情意卻將一切都說明了,絲絲縷縷,纏綿入骨。阿珩的靈力帶著太陽的力量緩緩流入蚩尤的身體,他的五臟六腑,四肢百骸都在舒展,眼睛漸漸閉上,他的神識沉入溫暖的黑暗,被厚厚地包裹起來,就好似化作了一顆種子,只等有一塊肥沃的土地,就可以再次發芽,茁壯成長。

    蚩尤的傷勢穩定了,阿珩卻痛得身子直打哆嗦,她的兩隻胳膊連著肩膀都被灼傷,有的地方火紅,有的地方焦黑。好似被烈火焚燒過。

    阿珩忍著疼痛抱起蚩尤,走進桃花林,逍遙落到她面前。

    阿珩道:「蚩尤上次的傷非常重,若沒有一個比歸墟靈氣更充盈的地方鎖住他的靈體,他只怕已經魂飛魄散,我想了很久,也許只有傳說中的聖地北冥,是你救了他嗎?」

    逍遙昂著頭,得意地叫了一聲。

    「你與他之間,他肯定不會向你道謝,不過我要謝謝你。」阿珩把蚩尤交給逍遙,對逍遙行禮,「他為了來見我,耗損了太多精元,若不趕緊調理,後患無窮,隨時有可能靈毀體崩。如今天下諸事紛爭,以他的性格,只怕不會靜心養傷,我強行把他的靈識封住,麻煩你帶他去北冥,等他再次醒來時,身體就會真正康復,靈力也會因禍得福,更上一層。」

    逍遙抓起蚩尤,展翅而起,飛向天際。阿獙歪頭看著高空,長長地嘶鳴。

    阿珩站在桃花樹下,仰頭目送著他們,直到再看不到他們的身影,依舊痴痴而望。

    半晌後轉頭,看到阿獙圓溜溜的大眼睛正盯著她,似乎在問,明年桃花盛開時,是不是就又能和蚩尤、逍遙一起玩了?

    阿珩心酸難耐,眼淚衝到了眼眶,阿獙並不明白黃帝和炎帝的戰爭改變了整個大荒的命運,更不懂得青陽的死已經把她和蚩尤隔絕在了天塹兩側,大江可以船為渡,高山可以鳥為騎,親人的屍骨,何以跨越?

    桃花紛紛揚揚地落著,拂在她的臉頰、肩頭,過往的一切栩栩如生地從她眼前掠過。去年的今日,她還興沖沖地佈置著他們的家,憧憬著長相廝守。

    沒想到,家仍在,緣已斷。

    從此之後,年年桃花盛開時,他們卻永不會再相逢於桃花樹下。

    阿珩淚落如雨,咬破食指,以血為墨,在桃樹幹上寫道:「承恩殿上情難絕,桃花樹下諾空許,永訣別,毋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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