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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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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桐華】大漠謠(「大漢情緣」三部曲之一)《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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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4:19:2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落花

  大年初一樂呵呵?樂個鬼!我憋著一肚子的氣。爺爺看我眉頭攢在一起,疑惑地看向小風,小風搖頭,表示一無所知。我坐了半日實在坐不下去,跳起來,給爺爺行了個禮後衝向了竹館。

  我第一次用腳踹了竹館的門,「砰」的一聲大響,院門敞開。我還未出聲,屋子裡九爺帶著笑意的聲音:「是小玉嗎?」

  他的聲音彷彿最好的去火藥,我一腔躥得正旺的氣焰瞬間熄滅。輕嘆口氣,放緩腳步,溫柔地推開了屋門。

  九爺坐在桌前,手中握著一桿竹子在雕東西,我站在門口看著他,他放下手中的竹子和小刀,扭頭看向我:「怎麼不坐呢?」

  我走到他身側的椅子上坐下,低頭盯著桌子一言不發。九爺問:「你在生氣嗎?」

  我繼續保持沉默,他道:「看來不是生氣了,年可過得好?昨日晚上天照硬拖著我和他們一塊兒……」

  我皺著眉頭恨恨地瞪著桌子,他卻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從入席講到開席,從開席講到敬酒,從敬酒講到喝醉,從……

  我從沒有見過他這麼健談,側頭看著他問:「我在生氣,難道你看不出來嗎?你應該關心地問『你為什麼生氣?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

  他一臉無辜的樣子,忍著笑意:「哦!你為什麼生氣?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

  我又惱又無奈地長嘆口氣,身子軟軟地趴在桌上,他怎麼如此不解風情呢?我究竟看上他什麼?脾氣古怪,表面上溫和易近,實際卻拒人千里。雖然知識淵博,懂得不少,可我又不是想嫁給書。身份還有些詭秘,貌似大漢子民,卻似乎做著背叛大漢的事情……我腦子中拚命地想著他的壞處。

  他一臉無可奈何和茫然:「我問了,可你不回答,我接著該怎麼辦?」我惱怒地砸了砸桌子:「一點誠意都沒有!不如不問。你接著說你過年的趣事吧!」

  屋子陷入沉寂中,半晌都無一絲聲音,我心裡忽然有些緊張,他不會生我氣了吧?正想抬頭看他,眼前攤開的手掌中,一副鑲金的碧玉耳墜:「不知道這個算不算是有點誠意?」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把耳墜子拿起。金色為沙,碧色為水,竟然是個臥在黃沙中的小小月牙泉。難得的是化用了我的名字,卻又很有意義。漫漫黃沙旁初相見,瀲瀲碧波前不打不相識。能把這麼小的玩藝兒打造得如此靈動精緻,打造師傅的手藝也是罕見。

  我看了一會兒,不聲不響地戴在耳朵上,板著臉說:「馬馬虎虎,難得你這麼大方,我就姑且不生氣了。」

  我一本正經地說著,可唇邊的笑再也難抑制,話還未完,笑意已經蕩了出來,眼睛快樂地眯成了月牙。他本來看著我的眼睛忽掠過一絲黯然,匆匆移開視線。

  石雨在外稟報了一聲,端著托盤進來。我看著面前的碗,低聲道:「你沒叫我,我還以為你說話不算話,故意忘記了呢!」

  九爺半晌沒有說話,最後聲音小到幾乎聽不到地說了句:「怎麼會忘呢?不管怎麼樣,今天都總是要你開開心心的。」我一面撥拉著碗中的壽麵,一面含糊不清地小聲嘀咕了句:「開不開心全在你。」

  吃完壽麵,九爺一面陪我說話,一面又拿起了桌上的竹子和薄如柳葉的小刀,我看了會兒問:「你是要做一根笛子嗎?」

  九爺「嗯」了一聲:「這桿竹子是下面人特地從九嶷山帶回來,在山石背陰處長了十年,質地密實,不論氣候如何變化,音質都不會受影響。它有一個很美麗的名字,叫『湘妃竹』,音色也比一般竹子更多了一份清麗悠揚。」

  我忙湊上去細看:「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娥皇女英竹?是呀!這些點點斑痕可不就像眼淚嗎?看著古樸大氣,真是漂亮!」

  九爺身子僵了一下後,不著痕跡地與我拉開了距離,笑道:「我手頭笛子很多。這次主要是看材質難得,怕寶物蒙塵,一時手癢才自己動手,你若喜歡,做好後就給你吧!」

  我嘻嘻笑道:「我可是個有東西收就不會拒絕的人。」

  九爺笑搖了下頭,沒有說話。

  我出石府時,恰好撞上了慎行和天照。我彎身行禮:「祝石二哥、石三哥新年身體康健,萬事順意!」

  兩人都向我回了一禮,慎行目光在我耳朵上停留了一瞬,面無表情地移開了視線,天照卻是盯著看了一會兒,忽地笑道:「九爺費了那麼多功夫,原來是給你的新年禮。」

  我聽他話中有話, 不自禁地摸了下耳墜子,順著他的話意問:「此話怎講?九爺費了什麼功夫?」

  天照笑說:「九爺幼時雖專門學過玉石製作,可畢竟不是日日練習,這次打磨的又是精巧小件,為了這東西九爺專門又跟著老師傅學了一段日子,可是浪費了不少上好玉石。九爺在這些手藝活上很有些天賦,從兵器到日常所用陶器,無不上手就會,可看了他做東西,我才知道天下最麻煩的竟是女子首飾。」

  我呆了一會兒,喃喃問:「你說這是九爺親手做的?」

  天照笑而未語,向我微欠了下身子後與慎行離去,我卻站在原地怔怔發呆。

  「我不知道我今年究竟多大。李妍已有身孕,都快要有孩子了,我卻還在這裡飄來蕩去,七上八下。如果沒有合適的人,我不一定要嫁人,可如果有合適的人,我卻一定要抓住。屬於自己的快樂和幸福如果抓不住,阿爹知道後肯定會氣得罵我是傻子。我是傻子嗎?我當然不是,我是又聰慧又機敏又漂亮又可愛的金玉,所以即使你是浮雲,我也要挽住你。你是喜歡我的,對嗎?你曾說過你和我是不同的人,我把你喜歡看的書都認真學了,我覺得我可以做和你同樣的人。如果你想做大鵬,我願意做風,陪你扶搖直上;如果你只願做糊裡糊塗的蝴蝶,那我也可以做一隻傻蝴蝶;如果你羨慕的是一頭青牛西出函谷關,從此蹤跡杳然,那我們可以買幾匹馬,跑得比老子更快,消失得更徹底;幸虧你不喜歡孔老夫子,我雖然尊敬此人,但卻不喜歡他,不過即使你真喜歡他,我們也可以老老實實做人……」

  我用力咬著毛筆桿子,皺著眉頭看著几案上的絹布。我是在給自己打氣的,怎麼卻越寫心越虛?我心裡默默對自己說了好幾遍,他是喜歡我的,是喜歡我的……再不敢多寫,在帕角註明日期:元狩元年正月初一。寫好後匆匆收起了絹帕。

  我搖了好一會兒,籤筒方掉出一根簽,霍去病剛欲伸手撿,我已緊緊握在手中,他問:「你求問的是什麼?」我搖搖頭:「不告訴你。」

  他「哼」了一聲:「你能問什麼?不是生意就是姻緣,現在生意一切在你自己掌控中,你的性格豈會再去問別人,唯有姻緣了。」我硬聲辯道:「才不是呢!」

  一旁的解籤先生一直留神地看著我們,看我們向他走過去,立即站起來,我猛然停下腳步,握著簽轉身走開。霍去病笑問:「怎麼又不問了?」

  我握著手中的竹籤,走了好一會兒,突然一揚手將竹籤扔到了路旁的草叢中:「不問了,能解他人命運卻解不了自己命運。就是我們這一樁生意,他看你穿著非同一般,肯定是想著說出個名堂後大進一筆,卻為何不替自己測一下是否能做成呢?」

  霍去病含笑道:「倒是還知道懸崖勒馬,看來還沒有急糊塗。」

  現在想來也覺得自己有些荒唐,可當時一看到牌匾上寫的「解姻緣」,腿就不受控制地走了進去,病急亂投醫。心很虛,面上卻依舊理直氣壯:「我不過是看著新鮮,進去玩玩。」

  霍去病笑瞟了我一眼,一副懶得和我爭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的樣子。

  一陣風過,我用力吸了吸鼻子:「真香!什麼花?」

  霍去病道:「槐花。」

  我側頭看向他:「叫我出來幹嗎?難道就是爬山?」

  他邊走邊道:「沒什麼事情就不能叫你出來了嗎?隨便走走,隨便逛逛,你看頭頂的槐花……」

  他後面說什麼我全沒有聽到,我全副心神都盯著前面的馬車,霍去病側頭看向我,又順著我的眼光看向馬車,馬車停在一個莊園前。我朝他賠笑道:「我突然有些事情,要先行一步。」

  他一把抓住我:「不許走!」

  我用力拽開他的手:「改日我去找你,再給你賠禮道歉。」話還未說完,人已經飄向了馬車,他在身後叫道:「小玉!」

  我頭未回,徑直向前,落在了馬車旁,趕車的秦力握鞭的手猛然一緊,看是我又立即鬆下來,笑著點了下頭。我敲了敲馬車壁,九爺掀開簾子,看是我,含笑問:「你怎麼在城外?」

  我躬身替他打著簾子:「你不是也在郊外嗎?」說完疑惑地看向秦力,九爺看到我的表情,笑著說:「祖母姓石,單名一個青字,這園子取名『青園』,是祖父年輕時特意為祖母蓋的,我不願改動任何格局,所以不方便輪椅進出。」

  我側頭望著園子,心頭很是羨慕,這位老爺子竟然痴情至此。我當年還納悶為什麼明明姓孟,卻將自己的生意命名為石舫,而且石舫所有收養的孤兒都會姓石,今日才明白,原來這是他心愛女子的姓。

  九爺從車裡拿了一個枴杖出來,是以前我在他書房角落見過的。他撐著枴杖立在地上,一個枴杖本應該讓他看著笨拙,可那根精緻的枴杖隱在他的廣袖寬袍間讓人絲毫沒有突兀的感覺。反倒是我因為第一次看見他站立的樣子,人有些痴傻,呆呆地凝視著他。

  他自嘲地一笑:「可是看著有些怪異?」我忙搖頭,拚命搖頭:「不是的,是……是……是好看!」

  他看向我,我急道:「難道從來沒有人告訴你,你給人是什麼感覺嗎?你……你……一舉一動都很……」我越急越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形容他,可又怕他因為我剛才一直看著他誤會我,話說得幾次險些咬到舌頭。

  他伸手替我捋了下被風吹亂的頭髮,凝視著我,極其溫柔地說:「玉兒,不要說了,我懂得你的意思。」

  我朝他笑起來,視線越過他的肩頭,看到霍去病依舊站在原地,遠遠看著我們。我的心說不清楚地一澀,忙移開了視線。

  九爺扶著枴杖而行:「祖父因為此山多溫泉,所以特地選在這裡蓋了一個園子。」我慢走在他身側,笑問:「你是特地來泡溫泉的嗎?」

  他回道:「是,溫泉有助於我腿上的血脈運行。」我偷偷瞟了眼他的腿,可惜隱在袍子下,無法知道究竟什麼病。但看他行走,似乎不算費力。

  進門前,我下意識地又側頭看向遠處,霍去病身形仍舊一動未動。暮春時節,頭頂的槐花正是最後的繁密,一樹壓雪的白。風過時,花瓣紛紛飄落,漫天飛雪中,一向喜潔的他卻紋絲不動,任由花瓣落在頭上,落在錦袍上。

  鴛鴦藤開始打花骨朵,一個個嬌嫩的白在綠葉間和我玩著「躲貓貓」,我要很細心才能發現新加入的它們藏在哪裡。昨天是九朵,今天就十五朵,我又數了一遍,確定沒有錯,按照這個速度,再過一段時間,我就會數不清了。

  我站在藤架前,嘴裡喃喃說:「我可是捉了無數條蚯蚓,初春又專門施了牛糞,你們今年一定要爭氣呀!要開得最多、最美!」

  鴛鴦藤的葉片在風中輕輕顫動,似乎回應著我的請求。「等你們開到最美時,我就帶他來見你們。」輕輕親了一片新長出的葉子,「你們努力,我也努力!」

  走進竹館時,只看到天照坐在桌前抄寫東西,我詫異地指了指院子中空著的輪椅問:「九爺呢?出門了嗎?」天照笑道:「去蘭屋看小風的爺爺了。」我點了下頭,看著輪椅,依舊有些納悶。

  天照放下筆,走到我身側,看著輪椅道:「九爺一條腿完全用不上力,另一條腿還能用力,拄著枴杖雖說走不遠,但日常多動動還是比坐在輪椅上對身體好。」

  我「嗯」了一聲,天照沉默了一會兒,接著道:「小時候,九爺雖然腿腳不方便,卻也愛動,對什麼都好奇新鮮,總喜歡跟在我們身後玩。可我們那時候不懂事,總覺得帶著他幹什麼都不方便,做什麼都要等著他,所以表面上不敢違逆他,可背地裡卻總是商量著能甩掉他就甩掉他,甚至為誰出的主意最高明而得意,我就是自以為最聰明的那個。九爺慢慢明白了我們的心思,人開始變得沉默,開始花更多的時間在書籍上,因為也許只有這些沉默的朋友才不會嫌棄他。有一次,九爺背著老太爺獨自一人拄著枴杖出門,到天黑人都沒回來。老太爺急得把我們一個個都痛罵了一遍,罰我們跪在青石地上。後來九爺回來時身上的衣服被撕裂,臉上烏青,頭上手上都是血。問他發生了什麼,他卻一句不說,只說是自己不小心,然後求老太爺讓我們都起來。」

  天照凝視著輪椅沉重地嘆了口氣,我沉默不語,酸楚心疼,種種情緒在心中翻騰。

  「那一次我們心裡真正感到愧疚,大哥把長安城的小混混一個個敲打了一遍才問出原由。原來九爺看到《墨子》上對兵器製造的論述,就上街去看鐵匠打鐵,那些和我們一樣不懂事的頑童跟在九爺身後唱『一個枴子,三條腿,扭一扭,擺一擺,人家一步他十步,討個媳婦歪歪嘴。』邊唱還邊學九爺走路,惹得眾人大笑。九爺和他們大打了一架,吃虧的自然是九爺,被打得頭破血流。大哥氣得和那些唱歌的孩子都打了一架。我們都想帶九爺出去玩,可九爺從此卻再不在人前用枴杖。」

  「一個枴子,三條腿。扭一扭,擺一擺,人家一步他十步,討個媳婦歪歪嘴。」誰說「人之初,性本善」呢?看來還是荀子的「人之初,性本惡」更有些道理。我現在明白為什麼那根枴杖放在書架的角落裡,也明白為什麼雖然放在角落裡卻一點灰塵也沒有。他是醫者,自然明白適量運動對自己身體的好處,可那首歌謠和眾人無情的譏笑卻讓他只在無人時才願意用枴杖。

  天照側頭看著我問:「你會埋怨我們嗎?」

  「有些!不過九爺自己都不計較,我也只能算了,否則……」我哼了一聲,笑看向天照。

  天照笑道:「玉兒,你的性格可真是只認準自己心頭的一桿秤,別的是是非非都不理會。」

  我微揚著下巴問:「我只要自己過得好,自己關心的人過得好,別的人我不會無緣無故地傷害,難道這有錯嗎?」

  天照忙道:「沒錯,沒錯!你可別誤會我的話。我們哥仨感激你還來不及呢!九爺去了趟青園,回來後居然不再避諱外人用枴杖,你不知道連二哥那麼鎮靜的人看到九爺再在我們面前用枴杖,眼睛都有些紅。九爺這麼多年的心結,我們心上的一塊大石,總算因你化解了。」

  我臉有些燙,垂目看著地面,低聲罵道:「好個秦力,看著老實巴交的,嘴巴卻一點不牢靠。」

  天照「哈哈」大笑起來:「他可不止『不牢靠』!你若看了他學著你一臉傾慕地呆看著九爺的樣子,就知道沒有把這樣的人才招進你的歌舞坊可真是浪費!我們幾個當時樂得腳發軟,大哥更是笑得沒控制好力道,居然把一張桌子給拍裂了。」

  「你說什麼?你有膽子再說一遍!」我叉著腰,跳著腳吼道。天照還未回答,正拄著枴杖進院子的九爺笑問:「什麼要再說一遍?」

  我狠狠瞪了一眼天照,跑到九爺身邊道:「秦力不是個好東西,你要好好罰他,或者你索性把他交給我,我來整治他。」九爺看了眼天照問我:「秦力幾時得罪了你?」

  天照滿臉愁苦,哀求地望著我,我支支吾吾了半晌,自己卻不好意思說出原由,只能無賴地道:「得罪不需要理由,反正就是得罪我了。」

  九爺走到輪椅旁坐下,天照忙擰了帕子來,九爺擦了擦額頭的汗道:「罰他給你做一個月的車伕,由著你處置。」

  我得意地笑看向天照,九爺又來了句:「大哥、二哥、三哥最近也是太閒了,我看藍田那邊的玉石場倒是挺需要一個人長期駐守在那裡看管,三哥覺得誰去比較好?」

  天照臉越發垮了下來,一臉誠懇地對九爺道:「大嫂剛生了個兒子,大哥樂得一步都不願離開,二哥為了照顧大哥,把大哥手頭的事情接了一部分過來做,我最近正打算把長安城所有生意歷年來的賬務清查一遍,再加上我們還要教導小風、小雨他們,天地可鑑,日月作證,山河為誓,其實我們真不閒!」

  我手扶著九爺的輪椅背,低頭悶笑,九爺輕嘆:「聽上去倒的確好像不閒。」

  天照忙道:「確實不閒!我們只是極其,極其,極其偶爾在一起飲了次茶、聊了個天、聽了個故事而已,以後再不會發生此類事情,我們肯定忙得連說話的時間都沒有。」

  頭先光顧著樂,竟然沒有聽出九爺的話外話,這會子天照的話說完,我猛然明白九爺已經猜到天照他們幹了些什麼,心裡透著些羞、透著些喜、透著些甜,靜靜立在九爺身旁。

  謹言大跨步地奔進院子,看到我立即臉上一個燦爛的笑,陰陽怪氣地道:「玉兒怎麼也在?來看九爺的?」

  天照幾步跑到他身旁,推著他往外走:「昨天剛到的香料你還沒有驗收完,這事緩不得……」

  謹言的聲音從院外傳來:「沒有呀!你不是說……你別捂……啊……什麼……藍田……哦……」幾聲後謹言的聲音已完全不可聞,只聽到天照說:「九爺,那些沒謄抄完的舊賬我明天再接著弄,今日還有些事情急著辦,先回去了。」說完只聽到腳步飛快,不一會兒院外已經靜悄悄。

  我心中七上八下,甜蜜中帶著尷尬,不知道說些什麼,九爺卻仿若未發生任何事情,推著輪椅進了屋子:「湘妃竹的笛子已經做好了,紋理自然雅緻,再雕刻裝飾反倒畫蛇添足,我也就偷了回懶,你看看可滿意?」

  我伸手接過笛子:「我可不懂這些,你若說好那肯定就是好了。」

  九爺笑道:「你園子裡住著一個名滿天下的宮廷樂師,多少人想拜師都不可得,你不趁著機會向他討教一二?」

  提起李延年,不禁想起李廣利,我眉頭皺了皺,九爺問:「怎麼了?」

  我嘆了口氣:「想到李廣利此人,只能感嘆『龍生九子,個個不同』。」

  九爺笑說:「你操心太多,若真煩把他轟出去也就完事兒了。」

  我淺笑未語,事情不是那麼簡單,為了你,真要轟他我還捨不得。九爺輕輕咳嗽了一聲:「你最近歌舞坊的生意擴張得很快,我還聽下頭人說你做了娼妓坊的生意,這是名面的,你暗中……還做了其它生意,為什麼?你若只是想賺錢,不妨做些其它生意,你如今這樣走得有些急促和過了。」

  我一驚後,心中又是喜,自以為不可能被人知道的事情卻還是沒有瞞過他,除非……除非他一直密切地留意著我的舉動,訥訥道:「我自有我的打算和計較。」

  他默默發了會兒呆,忽地問:「玉兒,知道我為什麼一直盡力不在外面用枴杖行走嗎?沒有特殊情形,我都只願坐輪椅,而且一直刻意讓眾人以為我的身體很差,就是天照他們也以為我弱得根本難以走遠,身體還經常不妥當。我的確腿有殘疾,身體也的確內弱,可卻沒有我表現出來的那麼嚴重。」

  我愣了好一會兒,難道不是天照他們所說的那個原因,不僅僅是因為幼時的自卑?「為什麼?你是故意做給誰看的嗎?」

  九爺輕點下頭:「做給皇上看的。我的母親是竇太后的侄孫女,幼時常常進宮玩耍,當年皇上和母親也算感情不錯的表兄妹。所以竇太后在世時,石舫和竇氏一直走得很近。竇氏敗落後,皇上對石舫盤根錯節的勢力很是忌憚。父親和母親過世後,偌大一個石舫落在了我手中,如果不是因為我是個病秧子,一副苟延殘喘的樣子,石舫的生意又在我手中一點點沒落,石舫在長安城肯定逃不過徹底覆滅的命運。」

  他第一次主動提及一點身世,我聽得怔怔發呆,當年他才多大?竟然要以稚齡擔負起眾多人的性命,與漢朝的皇帝周旋。而且他只說了家族中和漢朝的關係,和西域的關係呢?那邊他又肩負著什麼?這一路行來,他究竟承受了多少?

  他凝視著我,慢慢道:「玉兒,當今皇上心思深沉機敏,行事果斷狠辣,必要時是一個除對自己外的任何人都能下殺手的人。不要做觸犯天家的事情。你在長安城怎麼和別的商家爭鬥都可以……,但……」他吞下了已到嘴邊的話,只語重心長地說:「玉兒,行事務必三思。」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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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4:20:3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賞星(上)

  「啪」地一聲,我把筷子扔到了桌上:「這是干什麼?好好的饃饃,為什麼要亂放東西?」

  紅姑瞟了我一眼,繼續吃著手中的饃饃:「用槐花蒸的饃吃著香,是我特意吩咐廚房做的。前段日子看到我用槐花煮茶發了通脾氣,今日好好的饃饃又惹了你,槐花究竟哪裡犯了你忌諱,一見它你就火冒三丈?」我悶悶坐著,紅姑自顧吃飯,不再理會我。

  不是槐花犯了我忌諱,而是我一直不願意再想起那個立在槐花下的人。

  躺了好久卻一直無法入睡,索性披衣起來,摸黑拉開門。點點星光下,只見一個黑黢黢人影立在鴛鴦藤架下,心唬得一跳,又立即認出是誰,一時竟然沒有一句合適的話可說。

  霍去病轉身靜靜地看著我,半晌後忽地說:「你言而無信,既說了改日來找我,可到現在也沒有找過我。」

  我走到他身前,沉默了會兒,仍然想不到一句合適的話說,眼睛看向鴛鴦藤,一朵花兒正羞怯怯地半打開了皎潔的花瓣,驚喜下,忘形地叫道:「你看!那朵花開了,今年的第一朵花。」

  霍去病側頭看向花:「看來我是第一個看到它開花的人。」

  我深吸了口氣:「很香,你聞到了嗎?」

  霍去病道:「去年人在西域錯過了它們,它們倒是知情識趣,今年的第一朵花就是為我綻放。」

  我笑道:「沒見過你這麼自大的人,連花都是為你綻放!不過是恰好趕上了而已。」

  霍去病凝視著花,一臉若有所思:「一個『恰好趕上』才最難求,有些事情如果早一步,一切都會不一樣。」

  「一,二,三……」我頭埋在花葉間,一個一個點著花骨朵,霍去病嚇得駭笑:「你不是打算把這麼多花蕾都數一遍吧?」

  我點了一會兒,笑著放棄了:「就是要點不清我才高興,那證明它們很努力地開花了。」

  霍去病問:「為什麼叫它們金銀花?銀色好理解,是現在看到的白,可金色呢?」我笑道:「現在賣個關子,不告訴你,再過段日子你來看花就明白了。」霍去病笑起來:「我就當這是個邀請了,一定趕赴美人約。」我「啊」了一聲,懊惱地說:「你這個人……」

  他忽地拽著我胳膊,向外行去:「今夜繁星滿天,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我猶豫了下,見他興致高昂,心下不忍拒絕,遂默默地隨他而行。

  因為上林苑沒有修築宮牆,視線所及,氣勢開闊雄偉。我看著前面的宮闕起伏、千門萬戶,嗓子發乾,嚥了口口水道:「上林苑中有三十六座宮殿,我們要去哪個?」

  霍去病笑道:「膽子還算大,沒有被嚇跑。」我沒好氣地說:「要死也拖著你墊背。」他眼睛在我臉上瞟了一圈:「這算不算同生共死、不離不棄?」我冷笑兩聲,不理會他的瘋言瘋語。

  「我們去神明台,上林苑中最高的建築,到台頂可以俯瞰到整個上林苑和大半個長安城。躺在那裡看星星的感覺不會比你在沙漠中看星星差。整個長安城只有未央宮的前殿比它高,可惜那是皇上起居的地方,戒備森嚴,晚上去不了。」

  一覽無餘的視野?毫無阻礙的視線?我心立動。他領著我翻牆走簷,一路安全地到了神明台,因為一無人住,二無珍寶,這裡沒有衛兵守衛,只有偶爾巡邏經過的兵士。

  我和霍去病在黑暗中一層層地爬著樓梯,人未到頂,忽隱隱聽到上面傳來一兩句人語聲。我們倆都立即停了腳步,霍去病低聲罵道:「這是哪個混賬?」

  我側頭而笑:「只准你來,還不准別人也來風雅一回?既然有人,我們回吧!」霍去病卻道:「你找個地方躲一躲,我去看看究竟是哪個混賬,轟了他走。」我欲拽他,他卻已幾個縱身上去了。

  真是個霸王!難怪長安城中的人都不敢得罪他。我四處打量了下,正想著待會兒索性躲到窗外去,霍去病又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我身邊,拖著我的手就往下走。我納悶地問:「誰在上面,竟然讓你這麼快又下來了?」他淡淡說:「皇上。」

  我捂著嘴笑起來,低低道:「原來是皇帝那個混賬。」他雖是警告地瞪了我一眼,板著的臉卻帶出一絲笑意。我一拽他手,向上行去:「我們去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被捉住了,我可不管你。」霍去病身子不動地道。我搖了搖他的胳膊,輕聲央求:「皇帝的壁角可不是那麼容易聽到,我們去聽聽。何況他正……留意不到我們的。」霍去病看了我一瞬,輕嘆口氣,一言不發地拖著我向上行去。

  果然如我所猜,李妍也在這裡。滿天星光下,李妍正坐在劉徹腿上,劉徹用披風把李妍圍了個嚴嚴實實,自己卻隨便地坐在地面上。兩人依偎在一起,半晌一句話都未說。

  霍去病緊貼著我耳朵道:「沒有壁角可聽,待會兒倒說不定有春……戲……看。」我狠狠掐了他一下,他一把攬住我,猛地咬在了我耳朵上。兩人身體緊貼在一起,我想叫不敢叫,欲掙不敢掙,摸索著去握他的手,他本以為我又會使什麼花招,手雖讓我握住,卻是充滿力量和戒備。結果我只是握著他的手輕輕搖了搖,他靜了一瞬,手上的勁力忽然撤去,溫柔地親了下我的耳垂,放開了我。我輕輕一顫,身子酥麻,一瞬間竟有些無力。反應過來時,剛想再報復他,忽聽劉徹柔聲說:「未央宮前殿比這個更高,等你生產後,身子便利時,我們去那上面看整個長安城。」

  我忙凝神聽李妍如何回答:「未央宮前殿是百官參拜夫君的地方,妾身不去。」李妍和劉徹私下間居然仿若民間夫妻,不是皇上,而是夫君;不是臣妾,而是妾身。緊站在我身後的霍去病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我輕輕握了下他的手。

  劉徹哈哈大笑:「我說能去就是能去,誰敢亂說?」李妍摟著劉徹脖子,親了劉徹一下:「皇上偷偷帶臣妾來這裡眺望遠景,仰看星星,臣妾已很開心。最重要的是這裡就我們兩個人,你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妻,啊!不對,還有我們的孩子,是我們一家子在這裡,妾身已經心滿意足。皇上能想著哄臣妾開心,那臣妾絕不要因臣妾讓皇上皺眉頭。上前殿的屋頂對我們的確不是什麼大事情,可萬一落在他人眼中,只怕又會對皇上進言,皇上雖不在意,可總會有些不悅。我不要你不開心,就如你希望我能常常笑一樣。」劉徹沉默了好一會兒方道:「此心同彼心。」說完把李妍緊緊擁入了懷中。

  李妍呀李妍,這樣一個男子近乎毫無顧忌地寵著你,你的心可守得住?真情假戲,假戲真情,我是眼睛已經花了,你自己可分得清楚?你究竟是在步步為營地打這場戰爭,還是在不知不覺中步步淪陷?

  我有心想再聽一會兒,想到霍去病,卻覺得罷了,拽了拽他的手示意我們走。兩人剛轉身,卻不知道我的裙裾在哪裡勾了一下,只聽「嘶」的一聲,布帛裂開的聲音在寂靜中分外清脆。

  劉徹怒喝道:「誰?」

  我慌亂內疚地看向霍去病,他向我搖搖頭,示意不必擔心,一切有他。一轉身拉著我走上了檯子。

  「臣想著今夜倒是個看星星的好時候,沒想到一時不謀而合,卻打擾了皇上和娘娘的雅興。皇上一個侍衛都沒帶,恐怕也是溜進來的吧?」霍去病一面向劉徹行禮,一面笑道。

  他對偷進宮廷的事情渾不在乎,說得好像只是不小心大家路邊偶遇,劉徹似乎頗有幾分無奈,但又幾分讚賞,掃了眼跪在地上的我,含笑道:「朕還沒審你,你倒先來查問朕。我們的不謀而合好像不止你小子說的那兩點,都起來吧!」

  我重重磕了個頭後,隨在霍去病身後站起。劉徹放開李妍,李妍起身後下死眼地盯了我一下,低垂目光看向地面。我心中輕嘆一聲,盤算著如何尋個機會向李妍解釋。

  劉徹對我道:「既然是來賞星看景的,就不要老是低著頭,大大方方地該幹什麼就干什麼,聽聞你是在西域長大的,也該有幾分豪爽。」我低頭恭敬地道:「是!」說完扭頭看向遠處,其實景物卻無一入眼。

  李妍溫柔地說:「皇上,我們景緻已看過,現在夜也深了,臣妾身子覺得有些乏。」劉徹看了眼李妍隆起的腹部,忙站起來:「是該回去了,這裡留給你們。」笑瞟了眼霍去病,提起擱在地上的羊皮燈籠,扶住李妍向台階行去。

  霍去病和我跪送,劉徹走到台階口時,忽地回頭對霍去病笑道:「今晚上放過你,過幾日你給朕把事情交待清楚了。」霍去病笑回道:「臣遵旨。」

  李妍忽道:「過幾日要在太液池賞荷,臣妾想命金玉同去,陪臣妾說話解個悶兒。」劉徹頷首準可,我忙磕頭道:「民女謹遵娘娘旨意。」

  劉徹和李妍的身影消失在台階下,「起來吧!」霍去病拉著我站起來:「你見了皇上居然這個樣子,比兔子見了老虎還溫順。」

  我走到台簷,趴在欄杆上:「那你說我見了皇上該如何?難道侃侃而談?」霍去病趴在我身側道:「這個樣子好,宮裡到處都是溫柔婉轉、低眉順眼的女子,皇上早膩煩了。像李夫人這樣的,不失女子溫柔,骨子裡卻多了幾分不羈野性更能拴住皇上的心。」

  「你剛才還好吧?」我細看著他的神色,霍去病無所謂地笑笑:「整日在宮廷裡出出進進,皇上行事又是經常全憑一己之心,不是沒見過皇上和后妃親暱,倒是你這還未出閣的姑娘看到……」

  我瞪了他一眼:「廢話少說,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氣勢雖然十足,臉卻真有些燙,板著臉望向遠處。

  霍去病沉默了會兒道:「就如我所說,皇上和各色女子親熱的場面,我無意撞到的次數不少,可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皇上陪著一個女子沉默坐著,兩人只是靜靜相靠,什麼都不做,也是第一次聽到有后妃和皇上之間你你我我,剛聽到心下的確有些震驚,別的倒沒什麼。」他輕嘆一聲,又道:「皇上也是男人,他有時也需要一個女子平視他,因為已經有太多仰視他的人,不然他視線轉來轉去都落了空,豈不是太寂寞?姨母不是不好,可她的性格過於溫婉柔順,當年的皇上處在竇太后壓制下,帝位岌岌可危,陳皇后又脾氣刁蠻任性,皇上的苦悶和痛苦的確需要姨母這樣的女子,一個能溫柔體貼地仰視著他的人,可現在的皇上正是意氣風發、大展鴻圖時,他更需要的是一個能和他把臂同笑,時而也能給他一點臉色看的人。」

  我笑道:「你竟然如此偏幫皇上,難怪皇上對你與眾不同。」霍去病笑說:「自古帝王有幾個專情的?這個道理姨母自己都想得很清楚,所以也沒什麼,今日是李夫人,幾年後肯定還會有王夫人、趙夫人的。難道還一個個去計較?」

  話確如他所說,後宮中永遠沒有百日紅的花,不是李妍也會有別人得寵,只要李妍不觸碰你們的底線,你們應該都不會計較,可是如果李妍生的是男孩,她為了讓漢朝對西域停止兵戎逼迫,勢必要扶持自己的孩子繼承皇位,李氏和衛氏的鬥爭無可避免,我第一次有些頭疼地嘆了口氣。

  「你怎麼了?」霍去病問。我搖搖頭,仰頭看向了天空,今夜我們並肩看星,他日是否會反目成仇,冷眼相對?如果一切的溫情終將成為記憶中不能回首的碎片,那我所能做的只能是珍惜現在。

  我笑看向他,指著空中的銀河:「知道銀河是怎麼來的嗎?」霍去病嘲笑道:「我雖不喜歡讀書,可牛郎織女的故事還是聽過。那個就是牛郎星,你能找到織女星嗎?」我仔細地尋找著:「是那個嗎?」霍去病搖頭:「不是。」

  「那個呢?」霍去病又搖搖頭:「不是。」我疑惑地看向他:「這個肯定是,你自己弄錯了吧?」霍去病笑敲了我額頭一下:「自己笨還來懷疑我,我會錯?打仗時憑藉星星辨識方向是最基本的功課,我可是路還沒有走穩時就坐在舅父膝頭辨認星星了。」

  我摸著額頭,氣惱地說:「我笨?那你也不是聰明人,只有王八看綠豆,才會對上眼……」話還未說完就懊惱地去掩嘴,我這不是肉肥豬跑進屠戶家——自找死路嗎?竟然哪壺不開提哪壺。霍去病斜斜靠著欄杆,睇著我,似笑非笑。我被他看得心慌,故作鎮定地仰頭看向天空:「那顆呢?」他輕聲而笑:「你臉紅了。」「現在是夏天,我熱,行不行?」

  良辰美景,賞星樂事,兩人細碎的聲音,在滿天繁星下隱隱飄蕩,星星閃爍間仿似在偷笑。

  岸下芙蓉,岸上美人,芙蓉如面,面如芙蓉,人面芙蓉相交映,我看得有些眼暈。

  「你可看到了後宮這些女子?每一個都是花一般的容貌,我在想皇上看到這麼多女子費盡心機只為令他多看一眼,究竟是一種幸福,還是一種疲憊?」李妍輕扇著手中的美人團扇,淡漠地說。

  「只要你是最美的那朵花就行,別人我可懶得探究。」我笑道。李妍扶著我的手,邊走邊說:「希望你這話說得出自真心。」我停了腳步,側頭看著李妍解釋道:「當日救冠軍侯時,我並不知道他的身份,長安城再見全是意外,你那天晚上碰到我們也是一個意外,我和他之間什麼都沒有。」

  李妍淺淺笑著:「你和他沒什麼?但他肯定和你有些什麼。霍去病是什麼脾氣?眼睛長在額頭頂上的人,可他看你時,那雙眼睛卻乖乖長在了原處。」我無奈地道:「我畢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總得對我客氣幾分,再說他怎麼看人,我可管不了。」

  李妍盯著我眼睛道:「聽說你給我二哥請了師傅,還找了伴學的人。你手中雖沒有方茹的賣身契,但方茹對你心存感激,你不發話,她一日不能說離開,而我大哥就等著她,還有公主,李……」李妍頓了下,一字字道:「我們每個人似乎都是你的棋子,金玉,你究竟想要什麼?」

  我沉默未語,我想要什麼?其實我想要的最簡單不過,比所有人想像的都簡單,非權利非富貴非名聲,我只想和九爺在一起。如果九爺肯離開長安,我隨時可以扔下這裡的一切。可他似乎不行,那我也只能選擇留下,盡我的力,做一株樹,幫他分擔一些風雨,而不是一朵花,躲在他的樹冠下芬芳,卻只能看著他獨自抵抗風雨。也許如花朵般嬌豔純潔才是女人最動人的樣子,可我寧願做一株既不嬌豔也不芬芳的樹,至少可以分擔些許他肩頭的重擔。

  李妍一面扇著扇子,一面優雅地走著:「你用歌舞影響著長安城,你坊中不斷推陳出新的發髻梳法、衣服修飾,引得長安城中的貴婦紛紛效仿,據說你和紅姑專門開了收費高昂的雅居,只接待王侯貴戚的母親夫人小姐。看在外人眼裡,你不過是經營著歌舞坊而已,可你既然說過我是你的知己,我也不能辜負了你的讚譽。毛毛細雨看著不可怕,但如果連著下上一年半載恐怕比一次洪澇更可怕。不是每個兒子都會聽母親的話,也不是每個夫君都會聽夫人的話,可十個裡面有一兩個,已經很了不得。而且女人最是嘴碎,很多話只要肯用心分析,朝堂間很多官員的心思只怕都在你的掌握中。」

  李妍看來已經在宮中頗有些勢力了。上次來見她時,她對宮廷外所發生的一切還是道聽途說居多,現在卻已經清楚地知道一切。「我以為我這次已經做得夠小心,為此還把以天香居為首的一眾歌舞坊特意留在那裡,讓它們跟著我學,甚至有些事情故意讓它們先挑頭,我再跟著做,可居然還是被你看了出來。」

  李妍嬌俏地橫了我一眼:「誰叫你是金玉?對你我不能不留心。還有你逐漸購進的娼妓坊,男子意亂情迷時只怕什麼秘密都能套取。金玉,你究竟想做什麼?」

  我握著李妍的手道:「我向你保證,我不管做什麼,我們的目的沒有衝突。」李妍道:「我本來一直堅信這點,肯定你至少不會阻礙我,可當我知道你和霍去病之間的事情,我突然不太確定。金玉,我剛剛說的話還漏說了一句,那就是我們每個人似乎都是你的棋子,可你為何偏偏對自己手旁最大的棋子視而不見?你處心積慮,步步為營,為何卻漏掉了霍去病?別告訴我是不小心忘掉了。」

  「我……我……」我無法解釋,心念電轉,竟然編不出一個能說服李妍的解釋,甚至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我在步步為營中,遺忘了他,我居然真的忘掉了他。我苦笑道:「我的確給不出一個讓你相信的合理解釋,也許我覺得這個棋子太珍貴,不願輕易動用。」

  李妍淺笑著瞟了我一眼,神態怡然、漫不經心地欣賞著荷花,我琢磨了會兒說:「還記得你入宮前,我曾去問你大哥的事情嗎?那首《越女曲》還是你教會我的。」李妍「嗯」了一聲,側頭專注地看向我:「那首曲子我是為了石舫舫主而學。我知道你肯定打聽過石舫舫主孟九是什麼樣的人,但我估計你所獲應該很少,你想知道什麼,我可以現在告訴你。你如今可相信我和霍去病之間什麼都沒有?」

  李妍面無表情地盯了我一會兒,緩緩點了下頭:「金玉,你能起個誓言嗎?」我搖搖頭:「我不可能對你發誓說我絕對不做你的敵人,我不會主動傷害你,可萬一你想傷害我呢?」李妍笑起來:「好一個金玉,言語夠坦白,我不是要你發誓這個,這樣的確強人所難。我只要你保證不會洩漏我的身份,不會日後用這個來要挾我。」

  我們倆的目光彼此對峙著,我笑說:「只怕不給你保證,我的日子不會好過呢!」李妍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我默默想了一瞬後道:「我用自己的生命發誓,絕對不會洩漏你的身份。」李妍笑搖搖頭:「金玉,忘了你誇過我是你的知己嗎?你心中最重要的不是這個,用你喜歡的人的生命起誓。」

  我有些怒地盯著李妍,李妍笑意不變,我氣笑著點點頭:「李妍,李娘娘,宮廷改變一個人的速度居然如此之快,我好像已經要不認識你了。好!如你所願,我以九爺的生命起誓,絕不會……」李妍搖搖頭:「不,用你喜歡的人的生命。」我冷笑一聲:「有什麼區別?用我喜歡的人的生命起誓,我永遠不會洩漏你的身份。」

  李妍笑指了指天:「老天已經聽見了。」我沉默地盯著池中密密的荷葉,李妍臉上的笑意也消失:「金玉,不要怪我,你根本不知道我現在一步步走得有多苦,衛皇后主後宮,外面又有衛將軍、公孫將軍,現在還多了個霍去病,我雖然得寵,可君王的恩寵能有幾時?宮裡的人都是勢利眼,衛皇后看著脾氣柔和,似乎什麼都不爭,那只是因為她身邊的人把能做的都替她做了,她樂得做個表面好人。」她望著一池荷葉,長嘆一聲。

  兩人各自滿腹心思,無語發呆,身後響起一個男子的清亮聲音:「娘娘千歲!」我和李妍轉過了身子。

  李敢正恭敬地屈身行禮,李妍淡淡道:「平身!」李敢抬頭的一瞬,眼中滿是熾熱痛苦,卻立即恢復清淡,彷彿只是我眼花。

  文武兼備的李三公子,雖不像霍去病那樣如陽光般耀眼,光華奪目,但他才應該更是長安城中每個少女的夢裡人。霍去病鋒芒太重,讓人覺得不敢接近,不敢依靠,甚至完全不知道這個人將跑向何方。而李敢卻如一座山,讓女子看到他心裡就踏實起來。

  李敢的目光從我臉上輕掃而過,怔一下笑起來,我向他請安,他笑道:「去年的新年我們見過,還記得嗎?去病帶你來的嗎?」我回道:「記得,不是冠軍侯帶民女來,是奉的娘娘旨意。」

  李敢不落痕跡地看了眼李妍,雖有困惑但沒有多問,李妍卻笑著說:「說她的名字,你大概不知她是誰,可如果告訴你這位金玉姑娘是落玉坊的主人,恐怕長安城不知道的人不多。」

  李敢面色驟變,眼光寒意森森,如利劍般地刺向我,我避開他的視線,看向李妍。李妍笑眯眯地看著我,嘴唇微動,雖沒有聲音,我卻猜出了她的意思:我們總不能老是由著你擺佈,你也不能凡事太順心。

  我瞪了她一眼,決定垂目盯著地面扮無辜吧!李敢盯累了自然就不盯了。視線一轉,卻又立即看向李妍,我示意她看李敢的袍袖裡面。

  李妍本來臉上一直帶著一抹淺笑,當看到李敢袍袖裡繡著的那個小小的藤蔓「李」時,笑容頓時僵硬,她向我使了個眼色,我得意地笑看著她,剛整完我就又來求我,這世上可有那麼輕巧的事情?

  李敢的眼睛裡飛出的全是冰刀,李妍的眼睛裡卻是溺死人的溫柔,我笑得燦爛無比。

  霍去病冷冰冰的聲音:「李三,你在看什麼?」霍去病的角度只看到李敢直勾勾地凝視著我,卻根本不知道李敢是用什麼目光在看我,他只看到我燦若陽光的笑,卻不明白我那是在和李妍鬥氣。

  李敢欲解釋,可這事怎麼解釋?難道告訴霍去病,他因為李妍正恨著我。李敢對著霍去病,一臉欲言又止。霍去病的臉色卻是越來越冷。究竟什麼事情讓李敢竟然難以解釋?估計心思早想到偏處。

  事情太過微妙滑稽荒唐,讓人無奈中竟然萌生了笑意。李妍目光在我們臉上打了個轉,「噗嗤」一聲,手扶著我,笑得花枝亂顫。我忍了一會兒,實在沒有忍住,也笑出了聲音。李敢默默站了一會兒,忽地長長嘆口氣,也搖著頭無奈地笑起來,只有霍去病冷眼看著我們三個笑得前仰後合。

  劉徹和平陽公主安步而來,笑問道:「何事讓你們笑得如此開心?朕很少聽到夫人笑得如此暢快。」我們都忙向皇上和公主請安行禮,平陽公主看著李妍笑道:「究竟什麼事情?本宮也很好奇呢!」

  李妍剜了我一眼,神色平靜地說:「剛才金玉講了個很好笑的笑話。」

  皇上和公主的眼光都看向我,我張了張嘴,沒有聲音,又張了張嘴,還是編不出話來。李妍帶著兩分幸災樂禍,笑意盈盈地看著我,我也輕抿了一絲笑,想整我還沒有那麼容易:「這個笑話我是從李公子那裡聽來的,不如讓他講給皇上和公主聽。」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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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4:20:55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賞星(下)

李妍蹙了蹙眉,嗔了我一眼,我向她一笑。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做得並不過分。皇上和公主又都看著李敢,霍去病卻冷冷地盯著我,我對他皺了皺眉頭,這個傻子!我有什麼機會能和李敢熟稔到聽他講笑話?

  李敢呆了一瞬後,微笑著向皇上和公主行了一禮:「臣就獻醜了。有一個書呆子,鄰居家著火,鄰居大嫂央求他趕緊去通知正在和別人下棋的夫君。書呆子去後靜靜立在一旁看著兩人下棋,半日後,一盤棋下完,鄰居才看到書呆子,忙問道『兄弟找我何事?』『哦!小弟有一事相告——仁兄家中失火。』鄰居又驚又氣,『你怎麼不早說?』書呆子作了一個揖,慢條斯理地說:『仁兄息怒,豈不聞古語云——觀棋不語真君子嗎?」

  皇上淺淺一笑:「最義正嚴詞者往往都是以君子之名行小人之事,這笑話有些意思,對世人譏諷得夠辛辣。」公主聽到最後一句卻笑出了聲:「真有這樣的人嗎?」

  李敢道:「世上為了成全一己私心而置他人死活於不顧的人肯定不少。臣講得不好,金玉姑娘講起來才神形俱備,真正逗人發笑。」

  我有些惱,這個李敢明嘲暗諷,居然句句不離我。李敢說話時,李妍一直留心著李敢的袖口,雖然盡力掩飾,臉色也有些不好看,又哀求地看向我,我微微頷了下首,她方面色稍緩。

  皇上關切地問李妍:「哪裡不舒服?」李妍道:「大概是站得有些久了。」平陽公主忙道:「到前面亭子休息一會兒吧!」估計李妍本想和皇上先離開,沒想到公主先開了口,只得點下頭:「多謝阿姊。」

  皇上扶著李妍,兩人在前慢行,我們在後面亦步亦趨。公主笑問著霍去病話,李敢不敢與公主並行,刻意落後幾步。我也慢下步子,走到李敢身側,他卻寒著臉避開我,霍去病側頭狠盯了我一眼,我皺了皺眉,沒有理會他。

  眼看著亭子漸近,李敢卻不給我任何機會說話。我心一橫,腳下一個輕滑落在李敢身旁,悄悄抓住他的袍袖,他反應也極是機敏,立即身子向一側躍去,想要避開我,卻不料我已經料到他的動作,與他恰好反方向各自躍開,我手上刻意加了力氣,兩人又都是習武之人,一聲大響,李敢的袍袖口已被我撕下一片。前面行走的四人都聞聲轉頭看向我和李敢,霍去病的臉色已經難看得不能再難看。

  李敢一臉惱怒,手指著我,我趕緊跑到他身前,滿臉不安地給他賠禮道歉,又假裝驚惶失措中把手中的袖片掉落在地,自己在上面無意地踩來踩去,硬是把一個銀絲線繡的「李」字踩到再也辨別不出來。

  霍去病突然喝斥道:「你們有完沒完?這裡是你們拉拉扯扯的地方嗎?」李敢現在已經反應過來我為什麼刻意把他的袖子扯落,眼睛在李妍面上一轉,向著皇上跪倒:「臣知罪!」我也趕忙在李敢身側跪了下來。

  李妍剛欲求情,劉徹卻搖頭大笑起來,對著公主道:「阿姊還記得我年少時的荒唐事情嗎?」公主笑道:「哪個人年少時沒做過一兩件荒唐事,沒爭風鬥氣過?看著他們我倒像又回到未出閣的日子。」

  劉徹笑從霍去病臉上看在我和李敢臉上:「都起來。李敢,你衣冠不整就先退下吧!」李敢磕了個頭,起身時順手把地上的袖片撿起,匆匆轉身離去。

  平陽公主笑對劉徹說:「皇上太偏幫去病了,這麼快就把李敢轟走,讓我們少了很多樂子。」劉徹笑看著神色冷然的霍去病:「不趕李敢走,還等著他們待會兒打起來?到時候罰也不是,不罰也不是,朕這個皇上顏面何存?」平陽公主笑著點頭:「倒是,去病的脾氣做得出來。」

  一場可能化作大禍的風波總算化解,我有些累,想要告退,卻沒合適的藉口,低頭蔫蔫地坐在下首。李妍神情也有些萎靡,劉徹看到李妍神色,著實擔心,忙吩咐人去傳太醫,帶著李妍先行回宮,我們這才能各自散去。

  霍去病人走在我身側,卻一句話不和我說。我心裡想著和李妍的一番談話,有些說不清楚的悒鬱煩惱,也是木著一張臉。

  兩人出了上林苑,我向他默默行了一禮就要離開,他壓著怒氣說:「我送你回去。」我搖了下頭:「不用了,我現在不回去,我還要去趟別的地方。」

  「上來!」霍去病跳上馬車,盯著我蹦了兩個字,神色冷然,絕不允許我反駁。我無奈地笑了笑,跳上馬車:「你可別朝我發火,我要去李將軍府。」

  他瞪了會兒我,吩咐車伕去李將軍府。我看著他,將心比心,胸中酸澀,柔聲解釋道:「我和李敢可不熟,自從上次你帶我去羽林軍營時第一次見他,今日是我們第二次見面。」

  霍去病臉色稍緩,語氣卻依舊是冷的:「第二次見面就如此?」我道:「事出有因,李敢於我而言不過是一個小瓜子,眼神不好時,找都不容易找到。」

  霍去病嘴角微露了一絲笑意:「我於你而言呢?」我猶豫了下,嘻笑著說:「你像個大倭瓜,可滿意?」他卻沒有笑,緊接著問了句:「那孟九呢?」我臉上笑容有些僵,扭轉了頭,挑起簾子,看向窗外,刻意忽略腦後的兩道灼燙視線。

  到李將軍府時,我還想著如何能讓李敢肯見我,霍去病已經大搖大擺地走進將軍府,守門人顯然早已習慣,只趕著給霍去病行禮。

  我快走了幾步追上他:「是我要去見李敢,你怎麼也跟來?」霍去病道:「現在好像是你跟著我,而非我跟著你。如果你不想跟著我,我們就各走各的,你可以去門口請奴僕為你通傳。」

  我瞪了他一眼,不再說話,靜靜跟在他身後。霍去病問了一個奴僕,回說李敢正在武場練箭。他對李將軍府倒是熟悉,也不要人帶路,七拐八繞地走了會兒,已經到了武場。

  李敢一身緊身短打,正在場子中射箭,每一箭都力道驚人,直透箭靶,我小聲嘀咕了句「好箭術,箭無虛發,不虧是飛將軍家的子弟」。李敢看到我,瞳孔一縮,把手中的箭驟然對準了我。

  那一瞬間我知道李敢不是在嚇唬我,他臉色森冷,眼中的恨意真實無比,他確有殺我之心。我身子僵硬,一動不敢動,一句話也不敢說,唯恐一個不慎激怒了他,那支箭就向我飛來,而天下聞名的飛將軍家的箭術,我躲開的機會很少。霍去病一個箭步,閃身擋在我前面,姿態冷淡,和李敢靜靜地對峙著。

  李敢手抖了下,猛然把弓扭向箭靶,「嗖」的一聲,那隻箭已正中紅心,整根箭都穿透而過,箭靶上只剩一根白羽在輕顫。

  我一直憋在胸口的那口氣終於呼了出來,身子發軟。我的地位身份卑賤,對這些顯貴子弟而言就如螻蟻,捏死我都不用多想。我一直用智計周旋,可忘了我的生命只需一根箭就可以輕易結束,所謂的智計在他們面前能管什麼用?

  今日幸虧霍去病跟了來,否則,否則……剛才在生死瞬間,我沒有怕,反倒現在才開始後怕。李妍究竟有沒有預料到李敢的反應?她這是給我的一個警告嗎?或者她壓根就是想我死?世上還有什麼比死人更能嚴守秘密?……

  越想心越驚,霍去病轉身扶我,我第一次主動地握住他的手。我的手仍在哆嗦,他雙手緊緊握著我的手。因常年騎馬練武,他的手掌繭結密佈,摸著有粗糙的勵感,充滿令人心安的力量,我的心慢慢安定下來,手不再哆嗦。

  他看我恢復如常,搖頭笑起來:「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再來找李三?」我想笑卻笑不出來,聲音澀澀地說:「為什麼不敢?不過……不過要你陪著來。」

  李敢走到我們身側,若無其事地對霍去病作了一揖:「剛才多有冒犯,不過你好端端地突然走到我箭前,把我也嚇出了一身冷汗。」

  霍去病冷冷地說:「三哥,我們在羽林營中一起跌爬滾打,我很小時,李大哥還曾指點過我箭術,我們的交情一直不錯,我不想以後因為誤會反目,所以今日我鄭重地告訴你一聲:以後你若敢再這麼對她,我的箭術可不比你差。」

  我驚詫地看向霍去病,心中滋味難辨,他竟然這樣毫不避忌地護著我。李敢也是一驚,繼而卻似明白了幾分,很是震驚納悶地看了我一眼,苦笑著搖搖頭:「今日情緒有些失控,以後不會如此了,我想金姑娘能體諒我。」

  我扯了扯嘴角,我能體諒?下次我架把匕首到你脖子上,看你能不能體諒?嘴裡卻只能淡淡道:「我來是為了說幾句話。」霍去病現在倒很是大方,一言不發地走到遠處。

  我看著李敢問:「李夫人是從我園子中出去的,我所做的也都是為了護著她,我想這一點,經過今天的事情,你應該相信我。我知道你喜歡她,可她知道你的心思嗎?」

  李敢沉默了好一會兒,搖搖頭:「她不知道,她已經是娘娘,我在她眼中和其他臣子沒什麼區別,我也不想讓她知道,我的這些心思不過就是自己的一點念想而已。」

  果然如我所想,李妍是裝得自己一無所知,把一切都推給了我。我一邊想著,一邊說:「我向你保證,一定不會告訴李夫人。」李敢冷「哼」一聲:「你當年就把一些本該告訴她的事情隱瞞了下來,我對你這方面的『品德』絕對相信。明明是我先於皇上遇見的她,卻被你弄得晚了一步,晚一步就是一生的錯過,你可明白?」他的語氣悲涼中又帶著了怨憤。

  我不敢接他的話茬:「我既然已經瞞過了你,那你後來是如何知道李夫人就是那個你要找的女子?」

  李敢眼中又是痛苦,又是喜悅:「有一次進宮時,我恰好撞見她用一條類似的帕子,顏色雖不同,可那個狀似藤蔓的『李』字卻是一模一樣。我當時如雷轟頂,看著她怔怔不能語,這才知道自己有多傻。這世間除了她,還會再有第二個姓李的女子有她那般的風姿嗎?其實在我看到她像水中仙子一般的舞蹈時,她和皇上聰明機智地笑語時,我已經深為她折服,只是當時……只是當時我不敢面對自己的心,直到看到那個帕子,我才明白我錯過了什麼。而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金玉姑娘,你為什麼要故意騙我?老天既然要讓我再看見那個『李』字,卻為什麼已是那麼晚?金坊主,你說我該不該憎惡你?」

  我心裡有些寒。當年我不告訴他真相,就是不想他有今天的煩惱。若是一般的美貌女子,能遇見李敢這樣的世家子弟,偏偏又才貌雙全,一片痴心,不知道比去那朝不保夕的皇宮強多少倍。但李妍並不是一個只想尋覓良人的普通女子,她絕對不會選李敢。可事情繞了一圈,竟然又詭秘地回到了命運原本的軌跡。我再不敢看他的神色,低著頭道:「事已至此,一切已無可挽回,但我求你,請不要傷害李夫人,你可知道你今天袖子裡的一個『李』字能闖出多大的禍?這個『李』字十分特殊,只要見過的人就不會忘記。我不知道皇上是否見過,可不管見過沒見過,你都不能把一無所知的李夫人置於這麼大的危險中。」

  李敢的聲音艱澀:「我不會傷害她的。今日是我大意,穿錯了衣服,我待會兒就去把所有繡了這個『李』字的衣服物品全部燒掉,從此後這個字只會刻在我心中。」

  我向他匆匆行了個禮,快步跑向霍去病。霍去病問:「你們兩個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你究竟怎麼得罪了李敢?」我勉強地笑了下:「一些誤會,現在算是解釋清楚了。」霍去病看著我,不置一言,漆黑瞳孔中,光影流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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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相約(上)

   李妍順利誕下一個男孩,漢武帝賜名,又重重賞賜了平陽公主、李延年和李廣利兄弟。在太子之位仍舊虛懸的情形下,朝中有心人免不了開始猜測究竟是衛皇后所生的長子劉據更有可能入主東宮,還是這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劉。

  有的認為衛氏一族在朝中勢力雄厚,劉據顯然更有優勢;有的卻不以為然,既然衛氏是靠著衛子夫得寵後,漸漸發展到今日,那李氏將來又何嘗不可能?何況皇長子劉據和皇上性格截然不同,皇上現在雖然還算喜歡,但日子長了,只怕不會欣賞。

  朝中暗流湧動,衛氏一族一直保持著緘默,一切如常,衛青大將軍甚至親自進宮進獻禮物給李妍,祝賀劉的誕生。以李蔡、李敢等高門世家為首的朝中臣子也一言不發,只紛紛上奏摺恭賀劉誕生。

  在一派紛紛擾擾中,在劉未滿一個月時,漢武帝召集重臣,公詔天下,立皇長子劉據為太子。事出意外,卻又合乎情理。畢竟如今和匈奴的決定性戰役一觸即發,一個衛青,一個公孫賀,一個霍去病,如果劉據不是太子,劉徹憑什麼真正相信他們會死心塌地地效忠?

  冊立太子的詔書剛公佈,生完孩子未久,身體還在休養中的李妍,突然調理失當,一場大病來勢洶洶,人昏迷了三日三夜後,才在太醫救護下甦醒。

  劉徹病急亂投醫,無奈下把我也召進了宮中,讓我試著在李妍耳畔叫李妍的名字。當人處,我只細細叫著「娘娘」,可背人時,我只在她耳邊說一句話:「李妍,你怎麼捨得剛出生的兒子?你還有機會,難道這就放棄了嗎?」

  李妍幽幽醒轉時,劉徹一臉狂喜,和之前的焦慮對比鮮明,那樣毫不掩飾的擔心和喜悅,我想這個男子,這個擁有全天下的男子是真正從心裡愛著李妍,恐懼著失去她。李妍望著劉徹,也是又是笑,又是淚,居然毫不避諱我們,在劉徹手上輕印了一吻,依戀地偎著劉徹的手,喃喃道:「我好怕再見不到你。」那一瞬,劉徹身子巨震,只能呆呆看著李妍,眼中有心疼,有憐惜,竟然還有愧疚。我身子陡然一寒,盯向李妍,你……你是真病?還是自己讓自己病了?

  人剛回園子,疲憊地只想立即躺倒。卻沒有料到李敢正在屋中等候,一旁作陪的紅姑無奈地說:「李公子已經等了你整整一日。」我點點頭,使了個眼色,示意她離開。

  李敢看她出了院門,立即問道:「她醒了嗎?她可還好?她……」李敢的聲音微微顫著,難以成言。我忙道:「醒了,你放心,太醫說只要細心調養,兩個月左右就能身子恢復。」

  李敢一臉焦急慢慢褪去,臉上卻顯了心酸之色。她那邊生命垂危,他這邊卻只能坐在這裡,苦苦等候一個消息。

  天色轉暗,屋裡慢慢地黑沉,他一直靜靜坐著,不言不動,我也只能強撐著精神相陪。很久後,黑暗中響起一句喃喃自語,很輕,卻十分堅定:「如果這是她的願望,我願意全力幫她實現願望,只要她能不再生病。」

  我身子後仰,靠在墊子上,默默無語。李妍,如果這場病是巧合,那麼只能說老天似乎在憐惜你,竟然一場病,讓一個在某些方面近乎鐵石心腸的男子心含愧疚,讓另一個男子正式決定為你奪嫡效忠。李敢是李廣將軍唯一的兒子,在李氏家族地位舉足輕重,他的決定勢必影響著整個家族的政治取向。

  可如果這不是巧合,那你的行事手段實在讓我心驚,一個剛做了母親的人,竟然就可以用性命作為賭注。一個連對自己都如此心狠的人?我心中開始隱隱害怕。

  我和李敢猶沉浸在各自思緒中,院子門忽地被推開,我和李敢一驚後,都急急站起。霍去病臉色不善地盯著我們。我和李敢,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倒都還罷了,可我們居然燈也不點,彼此默默在黑暗中相對,的確有些說不清、道不明。

  李敢看著霍去病的臉色,無限黯然中也透出了幾分笑意,對我笑著搖搖頭,向霍去病抱拳作禮後,一言不發地徑直向外行去。

  霍去病強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問:「你們何時變得如此要好了?你在宮裡累了那麼久,竟然連休息都顧不上?」

  兩日兩夜沒有闔眼,我早已累得不行,剛才礙於李敢,一味撐著,此時再不管其它,身子往後一倒,隨手扯了條毯子蓋在身上:「我好困,先讓我睡一會兒,回頭要打要罰都隨你。」

  霍去病愣了一瞬,面上漸漸帶了一絲笑意,走到榻旁坐下。我迷迷糊糊中,聽到他在耳旁低聲道:「這麼放心我?可我卻有些不放心自己,萬一控制不住,也許……也許就要……了你……」他的氣息在臉上若有若無地輕拂過,唇似乎貼在了我的臉頰上,我卻困得直往黑甜夢鄉里沉去,什麼都想不了。

  一覺醒來時,已經正午,還眯著眼睛打盹,心頭忽地掠過昨日似真似假的低語,驚得猛地從榻上坐起。一低頭,身上卻還是穿戴得整整齊齊,只鞋子被脫去放在了榻前。

  我愣愣坐著,榻旁早空,究竟是夢不是夢?

  鴛鴦藤不負我望,一架金銀,潑潑灑灑,絢爛得讓花匠都吃驚,不明白我是怎麼養的。其實很簡單,我每天都對著它們求呀求,草木知人性,也許被我所感動,連它們都渴盼著那個男子的光臨,希望我的願望成真。

  九爺推著輪椅,我在他身側緩步相伴。步子雖慢,心卻跳得就要蹦出來。

  「玉姐姐!」隨在身後的小風大叫,我「啊」的一聲,扭頭看向小風:「要死了,我長著耳朵呢!」

  「那九爺問你話,你幹嗎不回答?」小風振振有辭。

  我心中有鬼,再不敢和小風鬥嘴,不好意思地看向九爺:「剛才沒有聽到,你問我什麼?」

  九爺好笑地問:「想什麼呢?我問你和天照他們什麼時候那麼要好了?你一個人說話,三個人幫腔,似乎我不隨你來園子逛一趟就要犯了眾怒。」

  「誰知道他們三個幹嗎要幫我?也許落個人情,等著將來訛詐我。」

  說著話,已經到了我住的院子,我回頭看向石風,石風朝我做個鬼臉,對九爺說:「九爺,以前到玉姐姐這裡都沒有仔細逛過,今日我想去別的地方逛一圈,看看這長安城中貴得離譜的歌舞坊究竟什麼樣子。」

  九爺笑說:「你去吧!」石風朝我比了個錢的手勢後,跑著離去。

  一院花香,剛推開門,九爺已低問了句:「你種的金銀花?」我朝他緊張地一笑,沒有回答。

  一架枝繁葉茂花盛的鴛鴦藤。夏日陽光下,燦如金,白如銀,綠如玉,微光流動,互為映襯,美得驚心動魄。

  九爺仔細看了會兒:「難為你還有功夫打理它們,能長這麼好可要花不少心血。」

  我盯著架上的花,持續幾天的緊張慢慢褪去,心緒反倒寧靜下來:「金銀花還有一個別的名字,你可知道?」

  九爺沉默了好一會兒:「因為冬天時它仍舊是綠的,所以又叫它『忍冬』。」

  我苦笑起來,扶著他的輪椅,緩緩蹲下,凝視著他:「你在躲避什麼?為什麼不說出另一個名字?因為它們花蒂並生,狀若鴛鴦對舞,所以人們也叫它『鴛鴦藤』。」

  九爺笑道:「我一時忘記了,只想到入藥時的名字。你今天請我來園子不是只為看花吧?我記得你們湖邊的柳樹長得甚好,我們去湖邊走走。」

  我握住他欲轉動輪椅的手:「我真的只是請你來看花,我不管你是否會笑我不知羞恥,我今天就是要把自己的心事告訴你。這些鴛鴦藤是我特地為你種的,前年秋天種下,已經快兩年。九爺,我……我喜歡你,我想嫁給你,我想以後能和你一起看這些花,而不是我獨自一人看它們鴛鴦共舞。」

  九爺的手微微顫著,手指冷如冰,他盯著我的雙眼中,痛苦憐惜甚至害怕,諸般情緒,錯雜一起,我看不懂。我握著他的手也開始變冷。我祈求地看著他:我把我的心給了你,請你珍惜它,請——珍——惜——它。

  九爺猛然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他避開我的視線,直直盯著前面的鴛鴦藤,一字一字地說著,緩慢而艱難,似乎每吐出一個字,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我不習慣陪別人一起看花,我想你總會找到一個陪你看花的人。」

  那顆心怦然墜地,剎那粉碎。我的手依舊在空中固執地伸著,想要抓住什麼,手中卻空落落,一個古怪的姿勢。

  他伸手去推輪椅,卻似乎手上根本沒有力氣,推了幾次,輪椅都紋絲未動。

  我抓住他的袖子:「為什麼?難道一直以來都是我自作多情?你竟然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你怕什麼?是你的腿嗎?我根本不在乎這些。九爺,一個人這一輩子可以走多遠不是由他的腿決定,而是由他的心決定。」

  九爺扭過了頭,不肯看我,一點點把我手中的袖子抽出,嘴裡只重複道:「玉兒,你這麼好,肯定會有一個人願意陪著你看花。」

  我看著衣袖一點點從我手中消失,卻一點挽留的辦法都沒有。原來有些人真比浮雲更難挽住。

  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來:「的確會有人願意陪她看花。」

  我一動不動,只是盯著自己的手。他怎麼能這麼狠心地推開它?一次又一次。原來最大的悲傷不是心痛,而是沒頂而至的絕望。

  霍去病走到九爺身前:「石舫孟九?」姿態高傲,臉色卻蒼白。

  九爺向他揖了一下手,神色極其複雜地看了他一瞬,面色越發慘白,側頭對我說:「玉兒,你有朋友來,我先行一步。」推著輪椅就要離去。

  霍去病道:「我叫霍去病。」九爺輪椅停了一瞬,依舊向前行去,嘴裡說著「早聞大名,今日幸會,不勝榮幸。」人卻頭都未回。

  「人已走了。」霍去病淡淡說。我依舊沒有動,他伸手來拉我,我甩脫他的手,怒吼道:「我的事情不要你管,誰讓你隨便進我的屋子?你出去!」

  霍去病的手猛然握成拳,砸在了鴛鴦藤架上:「你不要忘了你也請過我來賞花,鴛鴦藤?你只肯告訴我它叫金銀花。」

  幾根竹竿折斷,眼前的鴛鴦藤架忽悠忽悠晃了幾下,傾金山,倒玉柱,一聲巨響後,一架金銀流動的花全部傾倒在地。

  我不能置信地搖著頭,怎麼會倒了?兩年的悉心呵護,怎麼這麼容易?一場夢就散了?

  我恨恨地瞪向霍去病,他似乎也有些吃驚,怔怔凝視著滿地藤蔓,眼中些許迷惑:「玉兒,你看這一地糾纏不休、理也理不清的藤蔓,像不像人生?」

  雖然讓種花師傅盡全力救回金銀花,可傷了主藤,花兒還是一朵朵萎謝,葉子一片片變黃。我看著它們在我眼前一日日死去,感覺心內一直堅信的一些東西也在一點點消逝。

  紅姑看我只顧著看花,半晌都沒有答她的話,低低喚了我一聲。我面無表情地說:「讓他們回,我不想見客。」

  紅姑為難地說:「已經來了三趟,這次連身子不好的吳爺都一起來了。玉兒,你就算給我個薄面,見他們一見。」

  我從水缸裡舀了水,用手撩著細心地灑到鴛鴦藤上。對不起,我們人之間的紛爭卻要無辜的你們遭罪。

  紅姑蹲在我身側:「吳爺於我有恩,石舫是我的老主子,如今石舫的三個主事人在門外候了一日,長安城中還從未有這樣的事情。玉兒,我求求你,你就見見他們。」

  看來我若不答應,紅姑定會一直哀求下去。「請他們過來。」我把最後的水灑進土裡。

  我向謹言、慎行和天照行了一禮,謹言剛想說話,慎行看了他一眼,他立即閉上了嘴巴。

  天照道:「小玉,你這是打算和我們石舫劃清界限,從此再不往來嗎?」

  我很想能笑著、能若無其事地回答他,可我沒有辦法雲淡風清。我深吸了口氣,聲音乾澀:「九爺不惜放棄手頭的生意也要立即湊夠錢把借我的錢如數歸還,好像是石舫要和我劃清界限。」

  天照嘴唇動了動,卻無法解釋。謹言嚷道:「小玉,你和九爺怎麼了?九爺來時好好的呀?怎麼回去時卻面色蒼白,竟像突然得了大病,把自己關在書房中已經多日,只吩咐我們立即給你還錢。」

  我緊緊攥著拳,用指甲狠狠掐著自己。天照看了我好一會兒,和慎行交換了個眼色:「小玉,難為你了。」

  一向不愛說話的慎行突然道:「小玉,再給九爺一些時間,很多心結不是一夕之間可以解開。」

  我搖頭苦笑起來:「我試探再試探,他躲避再躲避,我盡力想走近他,他卻總是在我感覺離他很近時又猛然推開我。我一遍遍問他為什麼,可他的表情我永遠看不懂。事情不是你們想得那麼簡單,如果是因為他的腿,我已經明白告訴他我的想法,可他仍舊選擇的是推開我。我一個女子,今日毫不顧忌地把這些告訴你們,只想問問,你們從小和他一起長大,你們可知道為什麼?」

  三人都一臉沉默,最後慎行看著我,非常嚴肅地說:「小玉,我們給不了你答案,也許……」他頓了頓,卻沒有繼續說:「但我們知道九爺對你與眾不同,我們和他一塊長大,這些還能看得出來,九爺真的對你很不一樣,只求你再給九爺一些時間,再給他一次機會。」

  我笑了再笑,當一個人不能哭時似乎只能選擇笑,一種比哭還難看的笑:「三位請回吧!我現在很累,需要休息。」說完不再理會他們,轉身進了屋子。

  去年秋天收穫了不少金銀花果,今年秋天卻只是一架已經枯死的藤蔓。

  霍去病看我拿鐮刀把枯萎的枝條一點點切掉:「已經死了,幹嗎還這樣?」

  「花匠說把根護好,明年春天也許還能發芽。」

  「我那天不該拿它們出氣。」

  我詫異地抬頭看向他,譏諷道:「你這是向它們賠禮道歉?霍大少也會做錯事情?這要傳出去,整個長安城還不震驚死?」

  霍去病有些惱怒:「你整日板著張臉,擺明就是認為我做錯了。」

  我又埋下頭,繼續砍枯死的枝條:「太陽都打西邊出來了,我倒是不好不受。」

  「玉兒!」霍去病叫了我一聲後卻半晌再沒說話,我擱下手中的鐮刀,立起看著他。

  「明年隨我去西域,你既然在長安城待得不開心,不如隨我去西域轉一圈。」

  他雙眼幽明晦暗,仿若無邊黑夜,多少心事都不可知,竟壓得我有些心酸,只是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他。快要三年沒見狼兄,他還好嗎?去看看狼兄也好,是我靜心想想該何去何從的時候了。悲傷不管有沒有盡頭,可這一生還得繼續。

  「我現在不能答應你,我手頭還有些事情,如果一切料理妥當,我也許會回西域。」

  霍去病笑點了下頭:「比去年的一口回絕總算多了幾分希望。」

  屋內的夫子講得真是好,觀點新穎,論述詳細,每個問題都讓學生思考著戰爭之理,最難得的是鼓勵學生各抒己見,不強求學生的觀點一定要與自己一致。

  「白起究竟該不該活埋趙國的四十萬兵士?」夫子問完後,一面笑品著茶,一面環顧著底下的學生。

  「白起身為秦國大將,一軍主帥,卻言而無信,答應給趙國兵士一條生路,卻在誘降後出爾反爾,坑殺四十萬士卒,言行令人齒冷。所謂『軍令如山,軍中無戲言』,白起卻在大軍前違背自己的諾言,將來何以服眾?此其一。其二,白起此等行為讓秦國以後的戰爭變得更加慘烈,因為沒有人再敢投降,怕投降後等待的又是坑殺,所以眾人寧可死戰,白起等於把秦國的征服變得更加艱難,讓每一場戰爭都成了生死之斗。」

  「學生倒覺得白起埋得對,如果沒有白起坑殺四十萬正值青壯年的男丁,趙國人口遽降,國中連耕作農田的壯勞力都匱乏,令趙國再無爭霸天下的能力,秦國能否一統天下還是未知,或者七國爭霸天下的大戰要持續更久時間,死更多的人,受苦的只是平民。從長遠看,白起雖然坑殺了四十萬人,但以殺止殺,也許救了更多人。就從當時看,白起如果不滅趙國,那將來死的就是秦國人,他是秦國的大將,護衛秦國平民本就是他的職責。」

  「荒唐!如此殘忍行徑,居然會有人支持,學生認為……」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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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4:22:3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相約(下)

我看著趴在長案上睡得正香的李廣利無奈地搖搖頭,夫子也顯然早已放棄他,目光轉到他面前時徑直跳過。不過這幾個精心挑選的伴學少年倒的確沒有讓我失望,衛青大將軍的傳奇人生讓這些出身貧賤的少年也做著王侯夢,緊緊抓著我提供的機會。可是我這些精心謀劃的棋子還會有用的機會嗎?

  細碎的腳步聲傳來,我回頭看去,方茹拎著一個食盒進了院子,看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行了個禮。我笑道:「你這個嫂子做得可真盡責。」 方茹臉霎時通紅。

  屋內的學生散了課,鬧哄哄地嚷著,還在為白起爭辯不休。我笑說:「快進去吧,飯菜該涼了。」方茹低著頭從我身邊匆匆走過。

  幾個伴學的少年郎看見我,都笑著擁了出來。

  「玉姐姐。」

  「玉姐姐好久沒來看我們了。」

  「玉姐姐,我娘讓我問問您,給您納的鞋子,您穿著可合腳?說是等農活閒了,再給您做一雙。」

  他們一人一句,吵得我頭暈,我笑道:「看你們學得辛苦,今日特地吩咐廚房給你們燉了雞,待會兒多吃一些。小五,我讓廚房特地分了出來一些,下學後帶給你娘。常青,你嫂子在坐月子,你也帶一份回去。」

  剛才為白起爭辯時,個個都一副大人樣,這會子聽到有雞吃,卻又露了少年心性,一下子都跳了起來。

  李廣利捋了捋袖子,嚷道:「明日我請你們去一品居吃雞,那個滋味管保讓你們連舌頭都想吞下去。」幾個少年都拍掌鼓噪起來:「多謝李二哥。」

  李廣利得意洋洋地看向我,我笑看著他,這人雖然不肯往肚子內裝東西,但為人疏爽,愛笑愛鬧,羨慕權貴卻並不嫌棄貧賤,已是難得,如果不是碰上李妍這麼個妹子,也許可以過得更隨意自在。

  方茹靜靜從我們身邊經過,我打發他們趕緊去吃飯,轉身去追方茹,我們倆並肩默默走著。

  我感嘆道:「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我們已經認識三年。」

  方茹婉轉一笑:「我是個沒多大出息的人,不過是一日日混日子而已。三年的時間,小玉卻是與當時大不相同,從孤身弱女子到如今在長安城的呼風喚雨,難得的是你心一直好,知道體恤人。」

  我笑搖搖頭:「你可別把我想得那麼好,我這個人性子懶,無利的事情是懶得做的。你是我在長安城第一個結識的朋友,有些話也許不是好話,但我想今日和你談談。」

  方茹看向我:「請講。」

  我沉默了會兒:「你想嫁給李延年嗎?」

  方茹低下了頭,神情羞澀,雖一字未回答我,可意思卻很明白。

  我長嘆了口氣:「李延年是個好人,你嫁給他是好事一件,可惜的是他如今有一個尊貴的妹子。」

  「李大哥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會嫌棄我。」方茹急急辯解道。

  我輕柔地說:「我知道他不會嫌棄你,我說的是……說的是……李夫人已經有一個皇子。從太祖皇帝以來,呂氏外戚曾權傾天下,竇氏外戚也曾貴極一時,之後王氏外戚又風光了一段日子,可他們的下場都是什麼?阿茹,我不想你陷進這個沒有刀光卻殺人不流血的世界,再多的我多說不了,你明白我的話嗎?」

  方茹搖頭笑道:「小玉,你多擔心了。李大哥沒有那麼高的心,他不會去爭權奪勢,不會有那麼複雜的事情。」

  「阿茹,你好歹也認得些字,居然說出這麼荒唐的話?李延年沒有並不代表別人沒有,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真有事情,李延年怎麼躲得過?」

  方茹停了腳步,默默想了會兒,握住我的手,凝視著我,鄭重地說:「多謝你,是我想得太簡單,我現在約略明白幾分你的意思。但是,小玉,我願意,我不在乎前面是什麼,我只知道我願意和他一起。」

  我笑起來:「其實我已經知道答案,以你這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格,只要是自己想要的,無論如何都值得。我該說的都說了,也算對得起你我相交一場。」

  方茹笑著說:「我很感激你,感激遇見你,感激你罵醒我,感激你請了李大哥到園子,也感激你今日的一番話,因為這些話,我會更珍惜我和李大哥現在所有的,以後不管怎麼樣,我都沒有遺憾。」

  我點頭笑道:「那我可就去暗示李延年來提親了,這禮金可不能太少。」方茹又喜又羞:「你這個人,好好說不了兩句,就又來捉弄我們。」

  「你說什麼?」我心痛得厲害,不知在想什麼,嘴裡傻傻地又問了一遍。

  小風怒吼道:「我說九爺病了,九爺病了,你到底要我說幾遍?」

  「哦!九爺病了,九爺病了那應該請大夫,你們請了嗎?幹嗎要特意告訴我?」

  小風翻了個白眼,仰天大叫了一聲:「玉姐姐,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反正我話已經帶到,怎麼辦你自個兒掂量吧!」說完他「咚咚」地使勁踏著地板飛奔離開。

  怎麼辦?這個問題我一直在問自己,自那一架鴛鴦藤倒之後一直問到現在。

  拍過門環後,開門的不是石伯,而是天照。我面無表情地說:「聽說九爺病了,我來看看他,不知道他可願見我?」

  天照陪笑道:「肯定願意見,你都幾個月沒有再踏進石府,竹館變得好冷清。」

  「什麼病?」

  「說是風寒,九爺自己開的藥方。我們抓藥時問過坐堂大夫,說辭和九爺倒不太一樣。說看用藥都是理氣的,感覺病症應該是鬱結於心,嘀嘀咕咕還說了一堆『心者,脈之合也。脈不通,則血不流,血不流則什麼什麼的』,反正我們聽不大懂,只知道坐堂大夫的意思是九爺的心似乎出了點毛病。」

  天照一路絮絮叨叨,我一路沉默,到竹館時,天照停了腳步:「你自個兒進去吧!」不等我說話,他就提著燈籠轉身而去。

  我在院門口站了好一會兒,苦笑著喃喃自問:「你有什麼好怕的?難道還會比現在更壞?」

  幽暗的大屋,家具很少,白日看覺得空曠,晚上看卻只覺冷清。窗戶半開,冷風陣陣,吹得月白的紗幔蕩起又落下,落下又蕩起,榻上的人卻一無動靜。我在窗口站了許久,他一點響動都沒有發出,好似睡得十分沉。

  我把窗戶推開,跳了進屋,又輕輕關好窗戶。以我的身手,根本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原本以為在榻上睡得很沉的人卻立即叫道:「玉兒?」一把極其疲憊的聲音。

  被寒風一直吹著,整個屋子冷如冰窖。我沉默地跪坐到榻前,探手進被子一角摸了下,幸好榻還燒得暖和,被子裡倒不冷。

  他把一枚鏤空銀薰球推出被子,我伸手推進了被子:「我不冷。」

  他卻聽而不聞,固執地又推了出來,我只好雙手捧起放在散開的裙下,倒的確管用,不一會兒原本沁著涼意的地板已經變得暖和。

  黑暗中,我們各自沉默著。許久,許久,久得似乎能一直到天荒地老。如果真能這樣就到天荒地老,其實也很好。

  「九爺,我有些話要告訴你。你別說話,我怕你一開口,我就沒有勇氣說完。不管你是否願意聽,但求你,求你讓我把這些話說出來,說完我就走。」

  九爺沉默地躺著,一動未動。我鬆了口氣,他總算沒有拒絕我這個請求。

  「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你的,也許是看到你燈下溫暖的身姿,也許是你替我擦耳朵時,也許是你嘴邊笑著眉頭卻依舊蹙著時,我只知道我很想和你在一起,我小心地試探你是否喜歡我。九爺,我總是告訴你,一時我嗓子不舒服,一時肩膀不舒服,一時又吃不下飯了,反正三天兩頭我總會有小毛病。」

  我低頭把銀薰球挪了個位置:「其實那些都是騙你的,我從來沒有得過這些病,我身體好得不得了。我只是想讓你每天都有一會兒想著我,你會思索『給玉兒開什麼方子好呢?』其實我也不怕吃黃連,我根本不怕苦味,可我就是想讓你為難,為難地想『玉兒竟然怕苦,該如何是好?』我覺得你每天想啊想的,然後我就偷偷在你心裡落了根。」

  說著我自己側著頭抿嘴笑起來:「我是不是很奸猾?」

  「九爺,你還記得我上次在你書房翻書的事情嗎?我其實是想看看你究竟都讀了些什麼書。一個人什麼樣的脾性就會愛讀什麼樣的書,我知道你愛老莊和墨子。喜歡墨子,大概是因為《墨子》一書中講了很多器械製作,很實用, 『君子善假於物』,另外一個原因我猜是因為墨子對戰爭的主張,對大國與小國之間交往的主張。」

  我猶豫了一瞬,下面的話我該講嗎?

  「九爺,你們馴養了很多信鴿。去年大漢對匈奴用兵時,西域又恰逢天災,你就急需大筆錢。你懂那麼多西域國家的語言,又對《墨子》的觀點多持贊同觀點。我想這些應該都和生意無關,你也許是西域人,你所做的只是在幫助自己的國家。」

  我說話時一直儘量不去看九爺,此時卻沒有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他雙眼盯著帳頂,臉色如水,清澹退靜。

  「你還很喜歡讀老子和莊子的書,我仔細聽過夫子講他們的書。我有些琢磨不透你對將來有何打算,墨子是用一生心血去盡力而為的主張,老莊卻是若大勢不可違逆時,人應學會順其自然。可九爺這些我都不在乎,我不管你是西域人還是大漢人,你就是你,如果你要自由,我願意陪你離開長安,大漠間任你我遨遊。如果你要……如果你要阻擋大漢之勢,奪取江山我做不到,但我可以幫你把這個漢家天下搞亂,讓他們在你我有生之年都無西擴之力。」

  九爺臉微側,看向我,眸子中帶著震驚,但更多的是心痛溫暖。我依舊看不懂他的心,我心中輕嘆口氣,低下了頭。

  「玉兒,你是不是暗中做了什麼?你的娼妓坊、偷著開的當鋪生意是為了蒐集消息和掌握朝中大臣的經濟賬和把柄嗎?」

  我咬著唇點點頭,九爺一臉心疼和苦澀:「你個傻丫頭!趕緊把這些都關了。石舫在長安城已近百年,各行各業都有涉足。朝中大臣暗地裡的勾當、錢物往來、污跡把柄,我若想要並不費力。」他臉色驀地一變:「你有沒有答應過李夫人什麼條件?」

  我想著所發的毒誓,這個應該不算吧?搖搖頭。他神色釋然:「這就好,千萬不要介入皇家的奪嫡之爭,和他們打交道,比與虎謀皮更凶險。」

  我低著頭無意識地捋著微皺的裙子,幾縷髮絲垂在額前。他凝視著我,微不可聞地輕嘆一聲,手探了探似乎想幫我理一下額前的碎髮,剛伸出手,卻又縮了回去:「玉兒,我的祖父的確是西域人,說來和你還有幾分淵源。」

  我瞪大眼睛,詫異地看向他。他今天晚上,第一次露了一絲笑:「祖父也可以說受過狼的撫育之恩。他本是依耐國的王子,但剛出生就發生了宮變,父王母妃雙雙斃命,一個侍衛帶著他和玉璽逃離宮廷,隱入大漠。當時找不到乳母,侍衛捉了一隻還在哺乳的狼,用狼奶養活了祖父。祖父行事捉摸不定,他長大後沒有聯絡朝中舊部,憑藉玉璽去奪回王位,反倒靠著出眾的長相在西域各國和各國公主卿卿我我,引得各國都想追殺他。據說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突然厭倦了溫柔鄉,大搖大擺地闖進依耐國宮廷,把他的小叔父從睡夢中揪起來,用一把三尺長的大刀把國王的頭剃成光頭,又命廚子備飯大吃一頓,對他的小王叔說了句『你做國王做得比我父王好』,扔下玉璽,就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去,跑回沙漠做了強盜。」這個故事的開頭原本血光淋淋,可後來居然變得幾分滑稽,我聽得入神,不禁趕著問:「那後來老爺子怎麼又到長安來了?」

  九爺笑道:「祖父做強盜做得風生水起,整個西域的強盜都漸漸歸附於他,因為他幼時喝狼奶長大,所以祖父率領的沙盜又被人尊稱為狼盜,這個稱呼後來漸漸變成沙盜的另一個別稱。祖父為了銷贓,又做了生意,可沒想到居然很有經商天分,誤打誤撞,慢慢地竟成了西域最大的玉石商人。一時間祖父在整個西域黑白兩道都風光無限。結果用祖父的話來說,老天看不得他太得意,但又實在疼愛他,就給了他最甜蜜的懲罰,他搶劫一個漢人商隊時,遇見了我的祖母……」

  原來「狼盜」的稱呼如此而來,我笑接道:「老爺子對祖母一見鍾情,為了做漢人的女婿就只好到長安城安家落戶做生意。」

  九爺笑搖搖頭:「前半句對了,後半句錯了。祖母當時已經嫁人,是那個商人不受寵的小妾,祖父是一路追到長安城來搶人的,結果人搶到後,他覺得長安也挺好玩,就又一時性起留在了長安。」

  這簡直比酒樓茶坊間的故事還跌宕起伏,我聽得目瞪口呆,這個老爺子活得可真是……嗯……夠精彩!

  九爺溫和地說:「現在你明白我身世的來龍去脈了。祖父一直在暗中資助西域,當年漢朝積弱,西域和漢朝之間沒什麼大矛盾,祖父幫助西域各國對付匈奴人。現在對西域各國而言,日漸強盛的漢朝變得更加可怕,可我的祖母是漢人,母親是漢人,我不可能如祖父的舊部石伯他們那樣立場堅定地幫助西域對付漢朝,但我又不能不管祖父遍佈西域和滲透在長安各行各業的勢力。祖父的勢力和西域各國都有交集,如果他們集體做亂,不管對西域還是漢朝都是大禍。匈奴很有可能藉機一舉扭轉頹勢,而以皇上的性格,定會發兵西域洩憤。」

  「你漸漸削弱石舫在漢朝的勢力,不僅僅是因為漢朝皇帝而韜光養晦,還因為要牽制石伯他們的野心?」

  九爺淡淡笑著點了下頭。我一直以為自己所猜測到的狀況已經很複雜,沒有想到實際狀況更複雜凶險,九爺一面要應付劉徹,保全石舫內無辜人的性命,一面要幫助西域各國百姓,讓他們少受兵禍之苦;一面要考慮匈奴對各方的威脅,一面還要彈壓底下來自西域的勢力,特別是這些勢力背後還有西域諸國的影響。現在想來,石舫每一次的勢力削弱都肯定要經過內部勢力的激烈鬥爭和妥協,匈奴在遠方虎視耽耽,西域諸國在一旁心存不軌,劉徹又在高處用警惕猜忌的目光盯著,一個不慎就會滿盤皆亂。九爺以稚齡抗起一切,這一路走來的艱辛可想而知,他卻只把它們都化作了一個雲淡風輕的笑。

  想到此處,心裡的希望漸漸騰起,他能把這些隱秘的事情都告訴我,是不是代表他現在已十分信賴我?那他是否有可能接受我?九爺看我定定地凝視著他,原本的輕鬆溫和慢慢褪去,眼中又帶了晦暗,匆匆移開視線,不再看我。

  兩人之間又沉默下來,我低頭咬著唇,心跳一時快一時慢,好半晌後, 我低聲道:「我的心思你已明白,我想再問你一次。你不要現在告訴我答案,我承受不起你親口說出殘忍的答案,再過幾日就是新年,你曾說過那是一個好日子,我們在那天重逢,現在又是我的生日,我會在園子裡等你,如果你不來,我就一切都明白了。可……」我抬頭凝視著他,他的眼眶中有些濕潤,「可我盼著你來。」

  我對著他粲然一笑,留戀地看了他一會兒後站起身:「我走了,不要再開著窗戶睡覺。」

  正要拉門:「等一下,不要回頭,回答我一個問題。」他的聲音乾澀:「玉兒,你想要一個家嗎?」

  我扶著門閂道:「想要,想要一個熱熱鬧鬧的家。我走在街上時會很羨慕那些抱著孩子吵吵鬧鬧的夫妻,我聽到你小時候的故事也很羨慕,爺爺、父親、母親,還有偶爾會鬧矛盾的兄弟,一大家人多幸福!你呢?」

  身後半晌都沒有任何聲音,我有些詫異地正要回頭,九爺壓抑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似乎極力抑制著很多不能言語的情緒:「我也是。」

  這是今晚我聽到的最好聽的話,我側頭微笑起來。

  他突然又問:「玉兒,霍……霍去病,他對你很好嗎?」我沉默了一瞬,對於這點我再不願正視,可都不得不承認,輕輕點了下頭。好一會兒後,他的聲音傳來:「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我「嗯」了一聲,拉門而出。轉身關門的剎那,對上他的漆黑雙瞳,裡面眷念不捨悲傷痛苦各種情緒翻滾,看得我的心也驟起波瀾。他沒有迴避我的視線,兩人的目光剎那膠凝在一起,那一瞬風起雲湧,驚濤駭浪。

  我關門的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但門依舊藉著起先的力,悠長、緩慢,一點一點地在我眼前合上,他的面容慢慢隱去,他第一次毫不顧忌地與我糾纏在一起的視線終被隔開。

  短短一瞬,我的力量就好似燃燒殆盡。我無力地靠在牆上,良久後,才再有力氣提步離去。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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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4:22:55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離去

  「讓茹姐給我們唱首曲子,不過內容可要是講她和李師傅的。」

  「還茹姐呢?該改口叫李夫人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商量如何鬧方茹的洞房,我面上帶著絲淺笑,思緒在聽與不聽之間遊走。紅姑有些遺憾地說:「為什麼要讓李師傅搬出去呢?就算娶了方茹仍舊可以住在園子中呀!」

  「讓他們兩人清清靜靜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去吧!你請李樂師做曲詞,難道他會因為已經把方茹娶到手就拒絕?影響不了歌舞坊的生意。」我漫不經心地說。

  紅姑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問道:「小玉,你這段日子怎麼了?我怎麼覺得你和我們疏遠起來?」

  我搖了下頭:「李樂師身份今非昔比,宴席上肯定有廟堂上來朝賀的人,宮裡只怕也會有人來賀喜,你待會兒仔細叮囑下園子裡姐妹,不要鬧過了。」

  紅姑忙應承,我有些疲憊地站了起來:「我已經事先和方茹說過,就不送她出門了,一切有勞紅姑。」

  紅姑有些擔心地看著我,我拍了下她的肩膀,示意她放心,人悄悄走出了屋子。

  方茹正被幾個婆婦服飾著上妝,大紅滾金的嫁衣攤在榻上,逼人的喜氣。我在窗外聽著屋子中時不時一陣的笑聲:「方姑娘真是會揀日子,選在正月初一,讓普天同慶姑娘的大喜呢!」

  婆子雙手的拇指和食指一張一合,正用棉線給方茹鉸臉,方茹硬著身子一動不敢動,服侍她的丫頭笑道:「日子是坊主挑的。」

  「這嫁衣可做得真好!是李娘娘賞賜的嗎?皇家的東西畢竟氣派不一般。」整理嫁衣和首飾的婆子奉承道。

  方茹的臉剛鉸乾淨,正對著鏡子細看,聞言回頭笑道:「是小玉置辦的,娘娘本來是有賞賜的意思,可聽說了小玉置辦的嫁衣,說是也不能再好了。」

  婆子口中嘖嘖稱嘆。

  我轉身出了院門,緩步向自己的屋子行去。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天清雲淡,日光融和,園子中處處張燈結綵,瀰漫在空氣中的喜氣濃得化不開。

  進了自己的院子,關好門,我翻出了藍色的樓蘭衣裙,捧在懷中好一會兒,方攤開放在了榻上。

  舀水淨臉後,打散了頭髮,用篦子一下下把頭髮刮的鬆軟,只把兩側的頭髮編了兩根辮子,在腦後又合成一束。膚色已經夠白皙,倒是可以省去敷粉,用毛筆沾了些許黛粉,輕掃幾下,沒有畫如今流行的長眉,勾了個遠山眉。拿出胭脂蠶絲片,滴了兩滴清水,水跡緩緩暈開,蠶絲片的紅色變得生動,彷彿附著在上的花魂復活,趁著顏色最重時,先抿唇,然後在兩頰拍勻。

  窗外的鼓樂聲忽然大響,看來迎親的人到了。側耳細聽,心神微蕩,鋪天蓋地的喜悅。這也許是女子最想聽到的音樂,一首隻為自己而奏的音樂。

  穿好裙子,戴好頭飾,看著鏡中的自己,想起大漠中的狼兄,忍不住在屋子裡轉了幾個圈,裙裾鼓脹如風中怒放的花,心情變得輕快了許多。

  最折磨人的是等待,心在半空懸著,上不得,落不下,漏壺細微的水滴聲一聲聲都敲在心上。凝視久了,覺得那水似乎怎麼都不肯往下滴,越來越慢。我搖了搖頭,強迫自己移開了緊盯漏壺的視線。

  得給自己找點事情,把心神引開,滿屋子尋著打發時間的物品,最後手裡握著一根棉繩。我閉著眼睛胡亂地打著一個個死結,然後睜開眼睛開始全神貫注地解繩結。打結,解結,反覆重複中屋內已是昏暗。

  我扔了繩子,走到院子中,凝視著院門。天光一點點消失,黑暗壓了下來。

  也許他不願意見外人,所以不肯天亮時來,過會兒他肯定會來的。從面對門而站到背對門而站,從盼望到祈求。

  眾人都去喝方茹的喜酒,園子裡出奇地寧靜。太安靜了,靜得我能聽到自己的心沉落的聲音,不覺得痛,只是感覺越來越黑,深幽幽的洞,一點點沉沒,不知何時會砸在堅冷的地上。

  幾點冰涼落在臉上,不大會兒功夫,一片片晶瑩剔透的素色飛旋而下。雪並不大,落得也不急,隨風輕舞,欲落還羞,竟帶著說不出的溫柔纏綿,可那蒼茫茫的白卻又罩出一天冷冽,直透人心。

  「吱呀」,門被推開的聲音。心在剎那騰起,一瞬間我竟然心酸得無法回頭,原來幸福來得太艱辛,快樂也是帶著痛苦的。

  我靜靜站了會兒,方笑著回身。笑容還凝結在臉上,心中卻是絕望。我不能相信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睛,還是霍去病。

  「第一次見你,你就穿的這套衣裙,在銀色的月光下,一頭銀色的狼身旁,長裙翩飛,青絲飄揚,輕盈得沒有半絲人間氣象,從沒有細看過女子的我,也不禁一味盯著你看,想看出你來自何方,又去向何方。」霍去病含著絲淺笑。

  我雙手捧頭,緩緩蹲在了地上。霍去病驚詫地伸手欲扶我:「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我無意識地自語,一遍又一遍,他緩緩收回了手。

  霍去病也不顧地上塵雪、身上錦衣,一言未發地席地坐在了我身旁,似乎不管我蹲多久,他都打算就這麼默默陪著我。

  雪花慢慢積在兩人身上,他猶豫了下,還是伸手替我拍落髮上身上的雪,我一動不動,宛若冰雕。

  他驀地起身進屋,不一會兒拿著把竹傘出來,靜靜地坐到我身旁,撐開了傘。雪花細碎無聲地輕舞著,他淡淡地望著一天素白。

  小謙、小淘一前一後飛進院子,小謙一收翅膀落在了我面前,小淘卻直撲向我的頭,霍去病袖子一揮,打慢了小淘的撲勢,小淘看這次欺負不到我,忙空中打了個轉,落在了小謙身旁。

  霍去病去抓小淘,小淘趕著躲開,小謙卻有些怒氣地想啄霍去病,霍去病避開,順手在小謙腦袋上敲了下:「我是要拿小淘腿上的信,可沒打算欺負它。」我忙抬頭看向小淘,它腿上果然束著一個絹條。

  我猶豫了半晌,打開絹條。「對不起」三個字歪歪扭扭、筆跡零亂地橫在絹帛上。

  對不起?對不起!我要的不是你的對不起。我心中苦不勝情,緊咬著嘴唇,一絲甜腥慢慢在口中漫開。欲把絹條扯碎,手卻只是不停顫抖,絹條又小,不好著力,扯了幾次都未扯斷。

  我跳起衝進了屋子中,一手揪著絹條,一手見一件物品扔一件,霍去病靜立在門口,面色沉靜地看著我發瘋般地在屋子中亂翻。

  剪刀,剪刀在哪裡?掃落了半屋子東西,仍沒有找到剪刀,眼光掃到一把平日削水果的小刀,忙抓在了手裡。霍去病猛地叫了聲「玉兒」,人已經落在了我面前,正要劈手去奪我手中的小刀,卻看見我只是狠狠用刀在割絹條,他靜靜退後了幾步,看著我劃裂絹條。

  我隨手扔了刀,一把扯下頭上連著絲巾的珍珠髮箍,雙手用力,珍珠剎那散開,叮咚作響地敲落在地面,絲巾碎成一隻隻藍色蝴蝶,翩翩飄舞在風中。

  我盯著地上的片片藍色,心中那一股支撐著自己站得筆直的怨氣忽消,身子一軟跪倒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地看著前面,其實卻一無所見。

  霍去病一撩長袍坐在了門檻上,雙手抱膝,下巴抵在膝頭,垂目盯著地面。安靜得宛若受了傷的狼,靜靜臥於一角,獨自舔舐傷口。

  不知道跪了多久,聽著隱隱有人語笑聲傳來,鬧洞房的人已經歸來。我驀然驚醒,跳起身,一面笑著,一面語氣歡快地說:「我就早上吃了點東西,現在餓了,我要吃壽麵。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應該開開心心。我要換一身衣服,你……」

  他轉身背對著我,我脫下樓蘭衣裙,特意揀了件火紅的裙衫穿上。我不傷心,我偏不傷心,我不為不喜歡我的人傷心!輕握著藍色衣裙,嘴裡喃喃自語,可本以為痛到極處的心居然又是一陣刀絞劍刺。

  月牙泉旁初相見,一幕幕猶在眼前,人卻已經好像隔了幾世,我笑著,笑著,笑得整個身子都在顫抖,手下用力,「嗤」的一聲,裙子裂為兩半,霍去病聞聲回頭看我,輕聲一嘆:「何苦……這是他送你的?」

  我扔了衣裙,徑直走出門。霍去病撐起傘,默默地走在我身側。心比雪更冷,又怎麼會畏懼這一天清寒?我快走了兩步:「我想在雪裡走走。」他一言不發地隨手扔了傘,也陪著我冒雪而行。

  我不願意碰見人,刻意地揀幽暗處行走,他忽地問:「你會做面嗎?」

  我怔了下,回道:「不會。」他道:「我府中的廚房晚上灶火也籠著,也有人守夜,正經大菜拿不出來,做碗麵的功夫倒還有。」

  紅姑在吃穿用度上管得很嚴,用過晚飯後,園子中的廚房都要滅掉火,就是有火,今兒晚上也不知道到哪裡去找廚子。我點了下頭,隨在他身後,兩人摸出了園子。

  低頭凝視著碗中的面,剛吃了一口,人還倔強地笑著和霍去病說話,眼淚卻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落在湯上,一個接一個小小的漣漪盪開。我慌忙端起碗,半遮著臉,拚命大口地吃麵。

  霍去病假裝沒有看見,自顧說著不相干的話。我強抑著鼻音問:「有酒嗎?」他起身拎了兩壺酒過來,隨著酒壺一塊遞過來的是一塊面巾。他一眼都沒有看我,眼睛望著窗外的沉沉夜色、漫天雪花,捧著酒壺一口口喝著酒。

  半醒時,只覺鼻端一直縈繞著一股清淡溫和的香,待清醒時,才發覺香氣來自帳頂上吊著的兩個鎏金雙蜂團花紋鏤空銀薰球。流雲蝙蝠紫霞帳,藍田青碧暖玉枕,富貴氣象非一般人家,一瞬後明白過來是醉倒在霍府了。

  怔怔看著頭頂的銀熏球,突然極其想念狼兄,覺得此時唯有摟著他的脖子才能些許化解心中的千分疼痛和萬丈疲憊。

  丫頭在外細聲試探道:「姑娘醒了嗎?」我大睜著雙眼沒有理會。

  又過了半日,聽到霍去病在外面問:「還沒有起來嗎?」

  「奴婢輕叫了幾聲,裡面都沒有動靜。」

  霍去病吩咐道:「練武之人哪裡來的那麼多覺?準備洗漱用具吧!」說完自己推門而進:「別賴在榻上,這都過了晌午,再躺下去今天晚上就不用睡了。」

  我躺著未動,他坐在榻旁問:「頭疼嗎?」我摸了摸頭,有些納悶地說:「不疼,往日喝了酒,頭都有些疼,今日倒是奇怪,昨日夜裡喝的什麼酒?」

  「哪裡是酒特別?是你頭頂的熏球裡添了藥草,昨天晚上特意讓大夫配的方子。」

  丫頭們捧著盆帕妝盒魚貫而入,雁字排開,屏息靜氣,靜靜等候。看來不起是不行了,日子總是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都仍舊繼續,想躲避都無處躲避。我嘆了口氣:「我要起來了,你是不是該迴避一下?」

  霍去病起身笑道:「懶貓,手腳麻利些,我肚子已經餓了,晚了就只能給你留一桌剩飯。」

  我伸出一根手指逗著乳母懷中的劉,小孩子柔軟的小手剛剛能握著我的手指,他一面動著,一面呵呵笑著,梨子般大小的臉,粉嫩嫩的。我看得心頭一樂,湊近他笑問:「笑什麼呢?告訴阿姨。」看到乳母臉上詫異的神色,才驚覺自己一時大意居然說錯了話。小孩子雖然連話都還不會說,可身份卻容不得我自稱「阿姨」。有些訕訕地把手抽回來,坐正了身子。李妍看了我一眼,吩咐乳母把孩子抱走。

  「要能真有你這樣一個阿姨,兒可真是好命,讓兒認你做阿姨吧!」

  我欠了下身子道:「天家皇子,實在不敢。」李妍淺淺一笑,未再多說。

  李妍端詳了我半晌後問:「你這是怎麼了?眉宇間這麼重的愁思?」

  我輕搖了下頭道:「你身子養得可好?」

  「那麼多人伺候著,恢復得很好。你和石舫舫主有了波折?」李妍試探地問。

  我岔開了她的話題,對她笑道:「恭喜你了。」

  「恭喜我?喜從何來?」

  「李廣將軍的弟弟、李敢的叔叔樂安侯李蔡升為丞相呀!百官之首,金印紫綬、掌丞天子、助理萬機。」

  李妍面色一無變化,隨意地道:「歸根結底還要多謝你。」

  我笑了笑:「不敢居功,娘娘召我進宮來拜見小王子,人已見過,我該出宮了。」我向李妍行禮請退。

  李妍卻沒有准我告退,沉默地注視了會兒我,一字字道:「金玉,幫我。」

  我搖了搖頭:「從送你進宮的那日起,我已說過,我對你進宮後的事情無能為力。」

  「你說的是假話,你所作的一切,心中定有所圖,只是我直到現在仍舊看不透你究竟意欲何為。」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本來就有些圖錯了,現在更是徹底沒有所圖。

  李妍等了半晌,忽地輕嘆口氣:「金玉,你性格表面看著圓通,實際固執無比,我強求不了你,但是求你不要和我作對。」她帶著幾分苦笑,「人人都說衛青有個好姐姐,可我覺得真正幸運的是衛皇后,老天賜了她一個如衛將軍這般沉穩如山的弟弟後,居然又給了她一個蒼鷹般的外甥,而我一切都只能靠自己,我真希望你是我的親姊妹,但凡有你這樣一個姊妹,我也不會走得這麼辛苦。」

  我凝視著她,鄭重地說:「你放心,我以後和你的事情一無瓜葛,絕不會阻你的路。」

  李妍點了下頭,有些疲倦地說:「你要永遠記住你現在說的話,你去吧!」

  我起身後,靜靜站了會兒,這一別恐怕再不會相見了。「李妍,照顧好自己,有時間看看醫家典籍,學一些調理護養方法,聽說道家的呼吸吐納對延年益壽很有好處,皇上好像精於此道,你不妨也跟著學一些,越是孤單,自己才越要珍惜自己。」

  李妍眼中融融暖意:「我記住了,我還有一個兒子要照顧,肯定會愛惜自己。」

  我笑向她欠了欠身子:「我走了。」李妍笑點了下頭。

  剛出李妍所居的宮殿未久,就看見霍去病迎面而來。我向霍去病行禮請安,他看著我來時的方向問:「你來見李夫人?」我點了下頭,看著他來時的路徑問:「你去給皇后娘娘請安?」霍去病頷了下首。

  我落後霍去病兩三步,走在他的側後方,霍去病道:「你在宮裡連走路都這麼謹慎小心?」

  「你我身份不同,在這宮裡被人看到並肩而行,不會有好話的。」我看他神色頗為不屑,忙補道:「你當然是不怕,如今也沒幾個人敢挫你鋒頭。得意時無論怎麼樣都過得去,失意時卻事事都能挑出錯,如今小心一些,為自己留著點後路總是沒有錯的。」

  霍去病冷哼了一聲道:「我看你這束手束腳的樣子,煩得慌!你以後能少進宮就少進。」

  我笑問:「你最近很忙嗎?自新年別後,兩個多月沒有見你了。」

  他精神一振,神采飛揚地說:「這次要玩大的,當然要操練好。對了,你究竟回不回西域?」

  我猶豫了會兒:「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人家都這樣了,你還……你……你……」霍去病霎時頓住腳步,滿面怒色,氣指著我。

  我神色黯然地靜靜看著他,他忽地一搖頭,大步快走,彷彿要把一切不愉快都甩在身後:「我看你是個賤骨頭,欠打!可我他娘的居然比你更是個賤骨頭,更欠打!」

  花匠在土裡翻弄了會兒,搖搖頭對我說:「到現在還沒有發芽,看來是死透了,我給您重新種幾株吧!」

  「不用了。」

  花匠站起道:「可這花圃沒個花草的,光禿著也難看,要不我挑幾株好牡丹種上?」

  「不用費那個心思,光禿著就光禿著吧!」

  我站在花圃前,怔怔發呆,花匠何時離去的也沒有留意。

  日影西斜時,紅姑在院子門口叫道:「小玉,有貴客來拜訪你。」我側頭看去,竟然是霍去病的管家陳叔。

  他快走了幾步,笑著向我行禮,我閃身避開:「陳叔,我可受不起您這一禮。」他笑道:「怎麼會受不起?要不是你,我哪有命站在這裡給你行禮?」

  「有什麼事嗎?竟要麻煩您親自跑一趟?」

  陳叔看向還立在院門口的紅姑,紅姑忙向陳叔行了個禮立後匆匆離去。

  「少爺從開春後就日日忙碌,回府的時間都少,實在不得抽身,所以命我給你帶句話,明日黎明時分他離開長安趕赴隴西。」

  我向陳叔行禮作謝:「麻煩您了。」陳叔笑看著我,滿眼慈祥,我被他看得滿身不自在,他終於告辭離去。

  用晚飯時,紅姑忍了半晌沒有忍住,說道:「霍府的這個管家也不是一般人,聽說是個揮刀能戰,提筆能文的人,他雖沒有一官半職,可就是朝廷中的官員見了他也客客氣氣的。 我看霍大少脾氣雖然有些難伺候,可對你倒不錯……」

  「紅姑,吃飯吧!」

  紅姑用筷子使勁紮了一塊肉,嘟囔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年紀看著也漸大了,難道要學我孤老終身?」

  用過晚飯後,回到自己屋子。默默坐著發呆,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

  一個人在黑黢黢的屋裡坐了很久,摸索著點亮燈,尋出平日烹茶的爐子,架了炭火。從衣櫃裡捧出竹箱,看著滿滿一箱按照日期擱好的絹帕忽然笑起來。

  「快樂是心上平空開出的花,美麗妖嬈,宛轉低回處甘香沁人。人的記憶會騙人,我怕有一日我會記不清楚今日的快樂,所以我要把以後發生的事情都記下來,等有一日我老的時候,老得走也走不動的時候,我就坐在榻上看這些絹帕,看自己的快樂,也許還有偶爾的悲傷,不管快樂悲傷都是我活過的痕跡,不過我會努力快樂的……」

  原以為拋開過往,以後的日子就只會有偶爾的悲傷,可原來你再努力,再用心,落得的仍是痛徹心扉的悲傷。也原來有很多記憶,人會情願永遠抹掉它,沒有憶,則沒有痛。

  我手一揚,把長安城中第一場的喜悅丟進了炭火中,炭火驟然變得紅豔,喜悅地吞噬著絹帕。

  「九爺,這幾日我一直在打聽石舫的事情,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我們是因為竇氏的沒落遭到波及,當年皇上為了克制竇氏和王氏外戚的勢力,刻意提拔衛氏,如今隨著衛氏外戚勢力的逐漸壯大,以皇上一貫對外戚的忌憚,肯定會傾向於抑制衛氏的勢力,扶助其他勢力,只要我們選擇好時機,選擇對人,石舫肯定可以恢復昔日在長安城的榮耀……」

  彼時的我思緒還那麼單純,看問題也是那麼簡單,做事情的手段更是直接得近乎**裸,如今想來不無後怕。我搖搖頭,一場一廂情願,自以為是的笑話,手輕抬,又丟進了炭火中。

  「我以為我很聰明,我猜對了你的心思,可是我沒有。你點青燈,盼的是我去嗎?我聽到你說『燈火爆,喜事到』,很想知道我的到來是你的喜事嗎?我很希望是,可我現在對猜測你的心事不再自信滿滿,說不定我又一次猜錯了,騙得自己空歡喜一場。不過有一日我會把這些給你看,你要告訴我昨日夜裡你點燈等的是我嗎……」

  我剛把絹帕丟進炭火中,心念電轉間,又立即搶出來,拍滅了火星。幸虧只是燒了一角,帕子變得有些發烏,內容倒大致還能看。

  先將涉及到李妍身世的幾篇挑出來燒掉,盯著其餘的只是發呆。好一會兒後拿定了主意。當日心心唸唸都是渴盼著有一日能和他同在燈下看這些女兒心情,如今雖然不可能再有那燈下共笑的光景,可這些東西既然是為他寫的,索性給了他,也算了結了這段情緣。

  手中拿著碧玉鑲金耳墜,細看了一會兒,用絹帕包好擱在竹箱中。漫漫黃沙,月牙泉旁初見,我手捧羅裳離去時,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有一日自己會親手撕裂它。

  拿著湘妃竹笛,湊到唇邊輕吹了幾下,環顧屋子,我已經把你的東西都清理乾淨了。如果人的心也可以和打掃屋子一樣,輕易地就能取掉一些東西,也許就會少很多情恨。

  在石府外徘徊了一會兒,想著已過半夜,還是不驚擾石伯了。翻身從牆頭跳下,人還未落地,已經有人攻來,我忙道:「在下落玉坊金玉,來見九爺。」進攻的人一個轉身復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幾聲隱隱的笑聲。

  他人眼中是人約半夜、旖旎情天,卻不知道當事人早已肝腸寸斷。

  竹館一片黑暗,我把竹箱輕輕擱在門前。默立良久,拿起竹笛吹了起來。

  「皚如山上雪,蛟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復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

  屋內燈亮,門輕輕打開,九爺拄著枴杖立在門口。暗夜中,臉觸目驚心地煞白。

  「……

  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復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

  不管你我是否曾經把酒笑談,曲樂相合,從此後,你我東西別,各自流。

  連吹了三遍後,心中激盪的怨意才略平:「你曾說過我的心意和《白頭吟》的曲意不合,所以轉折處難以為繼,今日我的心意和曲意相通,應該吹得很好,但我寧可永遠吹不好這首曲子,永遠不懂它的曲意。」

  說到後來,即使極力克制,聲音依舊微微顫著。雙手用力,一聲脆響,手中竹笛折斷,斷裂的竹笛還未落地,人已經飄上了牆頭,身子微頓了頓,身後還是一片沉默,我搖搖頭,死心地飛躍離去。

  「紅姑:

  我走了。你看到這封信時肯定很生氣,別生氣,你看你眉毛都豎起來了,這麼多皺紋,你可說過女人經不得氣的,趕快把眉眼放平了。

  長安城所有在我名下的歌舞坊和娼妓坊,還有只有你我知道偷著開的當鋪都交託給你。有兩件事情你一定要謹記:一,歌舞伎本就是悉心**後的女子,待人接物自有規矩,娼妓館的女子卻有些散漫無規,厚待女娼館的娼妓,什麼都可以不懂,但一定要學會做這行,第一要做的是管好自己的嘴。二,最好把娼妓坊和當鋪都關掉,或者至少都不要再擴張,守拙方是長存之道。這封信看完後燒掉,我另有一張尺素寫明生意全部交給你。

  我知道我這樣做是任性。自從進了長安城,我一直在很努力地學習做一個長安城人,進退言語我都在拿捏分寸,我突然累了,很想念在西域橫衝直撞的生活。我走了,也許有一日會回來,但更也許我再不回來。所以,紅姑,勿牽念我。最後麻煩你件事情,過上十天半個月後幫我把封好的錦帕送到霍府管家手中。

  小玉」

  「小霍:

  我回西域了。但對不起,不是陪你一起走。當你看到這方錦帕,應該已經是幾個月後。再得勝回朝時,而我也許正在和狼兄追逐一隻懸羊,也許什麼都不做只是看殘陽西落。你問過我,那一地糾纏不休的藤蔓可像人生?我在想,人生也許真的像金銀花藤,但不是糾纏不休。花開花落,金銀相逢間,偶遇和別離,直面和轉身,緣聚和緣散,一藤花演繹著人生的悲歡聚合。這次我選擇的是轉身離去。此一別也許再無相見之期,唯祝你一切安好。

  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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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4:23:36 |只看該作者
番外篇•盼雙星

  暗夜中,她一身紅衣,仿如烈火一般燃燒著。

  孟九知道她的心情不好,因為她平常並不喜穿豔色,可心情不好時,卻總會倔犟地選擇濃烈的色彩,彷彿用色彩告訴他人:我很好,我一切都很好。把委屈和軟弱都藏在華美的顏色下。

  她的眼中也有兩簇小小的火焰燃燒著,寂寞清冷的竹館因此而變得溫暖,他多麼渴望能把這樣的溫暖留在身邊,可他不能。

  這樣的女子,來去如風,燦爛似火,生命璀璨若朝霞,他希望她永遠明麗地活著,能擁有最完美的幸福,生命中不要有一絲陰翳。

  他問她:「想要一個家嗎?」她回答他:「想要,想要一個熱熱鬧鬧的家。」他也想要,可是他給不了她。

  她眼中熾熱的火焰,不知是恨是愛,她扭斷竹笛的剎那,他的心也喀嚓碎裂,她望著他的沉默,眼中的一切都熄滅死寂。

  她恨他一句話都不肯說嗎?

  可她是否知道,他怕只要一開口,他就會選擇自私地留住她,不計後果地留住她。

  紅影冉冉消失在牆頭,他用盡全力克制著自己不要張口。

  心痛至極,喉頭一股腥甜湧出,他俯身咳嗽起來,點點殷紅的鮮血濺落。

  落在他的白衣上,仿若白雪紅梅,落在門側的一個竹箱上,好似綠竹紅花。

  本就重病在身,此時又痛徹心扉,他的體力再難支撐,索性扔了枴杖,靠著門框坐下。

  捧過竹箱,用衣袖一寸寸仔細地擦拭乾淨剛才濺落的鮮血,卻毫不在意自己唇角仍有的血跡。

  一方方絹帕,一日日情思。

  她比他所知道的,所想的,做得更多,走得更遠。

  一字字讀下去,他的心若火一般燒著,他的身子卻彷彿置身冰窖。他究竟擁有過怎樣的幸福?

  天邊已經初露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他卻一無所覺,心仍舊沉浸在黑暗和絕望的幸福中。

  「……臉有些燒,連人還沒有嫁,竟然就想孩子的問題。自問自己如果我這一生都不能有孩子呢?想了許久,都沒有定論,但看到屋外已經只剩綠色的鴛鴦藤時,我想我明白了,生命很多時候在過程,不是每一朵花都會結籽,但活過,怒放過,迎過朝陽,送過晚霞,與風嬉戲過,和雨打鬧過,生命已是豐足,我想它們沒有遺憾……」

  他的身子驀地顫顫發抖,急速地咳嗽起來。臉上卻一掃剛才的黯淡絕望,眉目間竟罕有的神采飛揚。

  一直病著的身體忽然間充滿了力量,他拽過枴杖站起,一面急急向外走著,一面大叫:「來人,立即備馬車。」

  東邊的紅日半吐,半天火紅的朝霞,絢爛奪目,宛如她的笑顏。他望著朝霞,又是喜又是心疼。玉兒,玉兒,我終究還是看低了你,傷你已深,但我會用一生來彌補過往之錯,從此後我一定不會再讓你有半點傷心。

  馬車還未到落玉坊,就已經聽到亂哄哄的聲音。

  紅姑立在園子前大罵守門的人,「一個個全是豬頭,你們都是死人呀!居然什麼都沒有看到?」

  天照跳下馬車,挑起簾子。

  紅姑望見天照立即收了聲,上前恭敬地給天照行禮請安。

  天照笑讓她起身,「這位是家主,石舫舫主,想要見玉坊主。」

  這個皓月清風、芝蘭玉樹般的少年居然就是名震長安的石舫舫主?

  紅姑愣愣望著車內的孟九,太過震驚,竟然忘了行禮。天之驕子的霍去病好似驕陽霓虹、寒梅青松,本以為和玉兒已是人間絕配,可不曾想人間還有這般人物,皓月比驕陽,芝蘭較寒梅,竟難分伯仲。

  一貫溫和的孟九此次卻有些急不可待,不等天照點醒紅姑,就說道:「我想先進去見玉兒。」

  紅姑眼中帶了淚意,恨恨地道:「我也想見她,想把她找出來罵一頓、打一頓才解恨,她已經趁夜離開長安,還說什麼再不回來。」

  孟九心中巨痛,又劇烈咳嗽起來,好一會兒仍不見停。玉兒,見了帕才真明白你的心思,真懂了之後,才知道自己傷你有多深。

  天照趕著問紅姑:「她留什麼話給你了嗎?說去哪裡?」

  「給我的信裡只說回西域了。她還有一封信留給霍將軍,本來讓我晚十天半個月才送到霍府,我一怒之下今天一大早就送了過去。不知道那封信裡是否會具體說回了哪裡。」

  天照聽完,揮手讓紅姑退下。

  孟九想說話,可剛張口,又是一陣咳嗽。

  天照知他心意,忙道:「小玉不會騎馬,她若回西域必定要僱車,我立即命人追查長安城的車馬行,放鴿子通知西域的『蒼狼印』和沙盜都幫忙尋找,石伯可以知會他以前的殺手組織幫忙尋人。九爺,小玉既然回了西域,我們還能有找不到的道理?現在最要緊的事情是你先養好病,否則這個樣子讓小玉見了,她心裡肯定又要難受。」

  孟九垂目思量了一瞬,淡淡道:「知會西域各國的王宮,讓西域各國出兵尋找。」

  天照心中震驚,九爺雖然幫助過很多西域國家,可一直盡力避免牽扯太深,對方一意結交,他卻常拒對方於千里之外,西域各國巴不得能賣九爺人情,不說九爺手中通過生意遍佈大漢的情報網絡,以及西域的龐大勢力,單九爺設計出的殺傷力極大的兵器就讓西域各國渴求不已。九爺如此直接的要求,西域各國定不會拒絕,看來九爺這次對小玉是志在必得,只是如此一來,微妙均衡的局面被打破,欠下的人情日後又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天仍暗著,霍去病已穿好戎衣,整裝待發。

  「你告訴她今日我要出征的消息了嗎?」

  「老奴親自去落玉坊轉告的玉姑娘。」

  霍去病立在府門口,默站了良久。東邊剛露一線魚肚白時,他心中暗嘆一聲,看來她還是寧願留在長安。

  收起百種心緒,翻身上馬,清脆的馬蹄聲剎那間響徹長安大街。

  兒女情先暫擱一旁,現在的首要任務是專心打這場滿朝上下都冷眼看著的戰役。

  上次他以八百驥突入匈奴腹地,大獲全勝。可朝中諸人並不心服,認為不過僥倖得勝,就連皇上也心存疑慮,不敢真正讓他帶大軍作戰。

  李廣輾轉沙場一生都未真有建樹,不能封侯,而他一次戰役就名滿天下,十八歲就封侯,讓太多人嫉恨和不服氣。

  此次給他一萬兵馬,皇上既想驗證他的實力,也是為日後帶重兵做鋪墊。只有勝利才能堵住朝中文武大臣的反對聲音,即使皇上也不得不顧忌朝中眾人的意見。

  霍去病心裡早已認定自己的勝利,或者更準確地說,「失敗」二字從未在他的腦海裡出現過。

  只要他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除了……

  想起那個狡慧固執的女子,霍去病不禁蹙了蹙眉頭,瞟了眼落玉坊的方向,原本冷凝的臉上忽露了一絲笑意。

  不,沒有「除了」。霍去病的生命中沒有不可能的事情,更何況是她?

  一日疾行,晚間剛要休息時,八百里加急信件送到。

  不是軍務,卻是陳管家派人送來的信件,霍去病心中一動,急急拔開竹筒。

  「……當你看到這方錦帕,應該已經是幾個月後,得勝回朝時……花開花落,金銀相逢間,偶遇和別離,直面和轉身,緣聚和緣散,一藤花演繹著人生的悲歡聚合。這次我選擇的是轉身離去。此一別也許再無相見之期,唯祝你一切安好……」

  他眼中風雲突起,暴怒心痛都匯聚在心頭。玉兒,你又一次騙了我!

  他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錦帕,嘴角緩緩勾起了一抹冷意澹澹的笑。這是她給他的第一封信,但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封。

  他驀地站起,對著帳篷外的侍從吩咐:「讓軍營中最快的兩匹馬從今晚起好好休息,隨時待命。」

  玉兒,你會比狡詐迅疾的匈奴人更難追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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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4:24:5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第一章•綁架(上)

  黑沉沉的天空沉默地籠罩著大地,空曠的古道上只有得得的馬蹄聲在迴蕩。

  我坐在馬車篷頂呆呆凝視著東邊,那座雄宏的長安城已離我越來越遠。

  不知道多久後,東邊泛出了朝霞,雖只是幾抹,卻絢爛無比,天地頓時因它們而生色。

  慢慢地,半邊天都密佈了雲霞,如火一般噴湧燃燒著。一輪滾圓的紅日從火海中冉冉升起,不一會就把籠罩著整個天地的黑暗驅除一空。

  天下只怕再沒有比日出更燦爛壯美的景色。我被這意外的美景所震懾,心中的悒鬱消散許多,忍不住舉起雙臂,長嘯一聲,慶賀新一天的來臨。

  嘯聲剛出口,馬車一個顛簸差點把我甩下車。我回頭看向車伕,車伕用力拉著韁繩,賠笑道:「這絕對是我們車馬行最好的馬,剛才不知怎麼了,竟然蹄子有些軟,現在已經沒事。」

  我笑著搖搖頭,示意他繼續趕路,聽到狼嘯,恐怕沒有幾隻馬不蹄軟,幸虧我反應快,否則現在該在地上啃泥了。

  天已亮,路上旅人漸多。不想引人注目,只好放棄在車頂的暢意,我輕盈地翻身下了車篷頂子,坐到車伕身旁。

  車伕倒是一個豪爽人,見我坐到他身旁,也沒有侷促不安。一面甩鞭,一面笑道:「看姑娘的樣子是會一些功夫的人。既然不喜歡馬車的侷促,怎麼不單買一匹好馬呢?」

  我笑道:「沒有機會學,至今仍然不會騎馬。」

  車伕指了指在高空飛著的小謙和小淘,「我看姑娘很有牲畜緣,若下工夫學,肯定能騎得好。」

  我笑著沒有說話。回了西域可沒有機會騎馬,如果什麼時候能有匹馬敢和狼為伍時,我再學吧!

  一路西行,原本應該山水含笑、草木青翠、生機盎然的春天卻顯得有些荒涼,時見廢棄殘破的茅屋,野草蔓生的農田,我輕嘆口氣,「戰爭中苦的永遠是平民。」

  車伕的神情頗有所動,長噓口氣,「可不是嗎?前年和匈奴打了兩次仗,死了十多萬士兵,多少老婦沒了兒子,多少女子沒了夫君!大前年遭了旱災,糧食本就歉收,再加上戰爭耗費,為了湊軍費朝廷下詔可以買官職和用錢為自己贖罪,可是平頭百姓哪裡來的那些錢?花了錢的人做官,想的能是什麼,剋扣的還不是平民百姓?打仗戰死的是平民兵士,可得賞賜和封侯拜將的卻永遠是那些貴人子弟。今年又打,還不知道會是什麼淒涼狀況呢?匈奴不是不該打,可這仗打得……唉!」

  一個車伕居然有這麼一番感嘆,我詫異地道:「大伯的見解令我受教。」

  車伕笑道:「年紀老大,倒是沒什麼不好意思說的,不瞞姑娘,幼年時家境還算豐裕,也讀過幾年書,現在終年走南闖北,各種客人接觸得多,自己沿途所見,加上從一些客人那裡聽來的,信口胡說而已。」

  我問道:「我在長安城裡時曾聽聞外面有人吃人的事情,可是真的?」

  車伕猛甩了一鞭子,「怎麼不是真的?建元三年時,一場大水後,人吃人的可不少。建元六年時,河南大旱,父子都相食,這還是不怎麼打仗時的年景。這些年朝廷頻頻動兵,虧得天災還不重,否則……唉!人吃人的事情,聽人說只有高祖皇帝初得天下時發生過,文帝和景帝在位時可沒有這些慘事。」

  車伕語意未盡,顯然民間百姓在對匈奴連年用兵後不堪重負,盼的更是文景之治,而非漢武帝的窮兵黷武。

  我想了會兒道:「當年秦始皇修築長城時征壯丁五十萬,其時全國人口男女老少加起來方不過兩千萬,幾乎家家都夫離子散,哀嚎聲遍野。不過如果沒有長城這道防線擋住馬背上可以一日間劫掠千里、所過處屍體遍地的匈奴,中原百姓受的罪難以想像。民間對秦始皇修築長城怨恨衝天,甚至編造了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故事,可也有讀書人認為修築長城『禍在一時,功在百世』,當朝天子現在所做的事情也頗有些這個意思。」

  車伕驚詫地看向我,「姑娘這話說得也不一般呀!」他呵呵笑了幾聲後,又收斂了笑意,很認真地問我,「姑娘是有見識的人,那我也就有話直說。我想問一句,我們現在的人是人,後世的人也是人,為什麼要為幾十年後或者幾百年後一個可能的惡果就讓我們當時的人承受一生的痛苦?秦始皇修築長城時,千家萬戶的錐心之痛豈是幾個讀書人用幾句話就能抹殺的?『禍在一時,功在百世』,說話的人講得真容易,如果把他的兒子徵去築長城,最後連屍骨都埋在長城中,他能這樣說嗎?如果是他的女兒痛失夫婿,他能這麼說嗎?如果是他從小就失去父親,連祭奠的墳墓都沒有,他還能這麼說嗎?」

  我口中欲辯,腦內卻無一言。沉默了半晌,最後說:「大伯說得有理,說這些話的人只因為他們站在高處,舒適愜意地遙看著他人的痛苦,所以自以為目光遠大,其實草木只一秋,人生只一世,誰都沒有權力判定他人該犧牲。不過皇上攻打匈奴,也是不得不為。大伯可知道匈奴單于調戲呂太后的事情?」

  「略聞一二,市井傳言高祖皇帝駕崩未久,匈奴單于就修書給呂太后,說什麼你既然做了寡婦,我又正好是鰥夫,索性我倆湊一塊過日子。」

  我點了下頭,「樹活皮,人活臉,就是民間百姓遭遇這樣的侮辱只怕都會狠狠打上一架,何況堂堂一國的太后?可當時漢家積弱,朝中又無大將,太后也只能忍下這口氣,最後還送了個公主去和親。從高祖登基到現在的皇帝親政前,百姓的一時苟安是幾十位綺年玉貌的女子犧牲終身幸福換來的。她們又憑什麼呢?皇上親政前,漢朝年年要向匈奴餽贈大筆財物,那些是漢家百姓的辛勞,匈奴憑什麼可以不勞而獲?難道我們漢家男兒比匈奴弱?要任由他們欺負?世上有些事情是不得不為,即使明知要斷頭流血,代價慘重。」

  車伕好半晌都沒有說話,沉重地嘆了口氣,「人老了,若年輕時聽了姑娘這一番話,只怕立即想隨了衛將軍、霍將軍攻打匈奴。民間對皇上多有怨言,不過千秋功過自有後世評,得失的確非一時可定。」

  我吐了吐舌頭,笑道:「大伯,別被我唬住了。其實這些對對錯錯,我自己都時而會這麼想,時而又會那麼想,全沒有定論。我今天說這些話,只因為大伯說了另一番話,我就忍不住辯解一下,如果大伯說的是我的話,我只怕要站到另一邊去。」

  車伕響亮地甩了甩鞭子,大笑起來,「你這女娃看著老成,其實心性還未定。」

  當時告訴車馬行要最好的車伕,最好的馬,沒想到居然是意外之獲。我熟悉的地方不過漠北、漠南、西域和長安,能聽一個走過千山萬水的人講人情世故,這一路絕不會寂寞。

  「去敦煌城,最近的路是先到隴西,再經休屠、張掖,過小月氏後到。」車伕一面打馬一面解釋。

  我一聽「隴西」二字立即決定不管它是不是最近,都絕不會走這條路,「有沒有不用經過隴西的路?」

  「有,先到北地,繞過隴西到涼州,再趕往敦煌,這樣一來要多走兩三天。」

  「大伯,我們就走這條路吧!我會多加錢的。」

  車伕笑應:「成,就走這條。」

  到涼州時,天已全黑,隨意找了家乾淨的客棧投宿,我對吃住要求都很低,唯獨要客棧給我準備熱水和大桶以便沐浴。

  在長安城的日子過得太舒服,三天的路已經讓我覺得自己滿身塵垢,難以忍受。

  換過兩桶水後,才開始真正享受熱氣繚繞中的愜意。長安城外多溫泉,以後是沒有溫泉可以泡了,青園的那眼溫泉……不許再想,不許再想,要把長安城的一切都忘掉。

  感覺一陣冷風吹進來,我隔著屏風,只看到門開了一線,「啞妹,叫你阿大不用再燒熱水,那裡還有一桶沒有用呢!」

  門又無聲地關上,我拿起擱在一旁的白絹金珠,飛擲出去鉤拿屏風一側的熱水桶。金珠擲出去後,卻怎麼也拽不回,我心裡有些納悶,掛在什麼東西上了?可明明記得讓啞妹把木桶擱在屏風角處,方便我提拿,怎麼可能會鉤不住?判位沒有錯呀!

  無可奈何,偷不得懶,只能站起自己去拎了。我立在浴桶中,不甘心地又拽了拽白絹,水桶沒有被我飛拎回來,整個屏風卻是一聲巨響,轟然倒在地上。

  霍去病一身束身黑衣,身軀站得筆直,手中正握著我的金珠,臉色森冷地看著我。

  太過震驚,我呆了一瞬,才猛然反應過來,「啊」的一聲慘叫立即縮回了浴桶中,剛才還覺得水有些冷,現在卻是覺得身子火燙。

  幸虧當時挑了最深的木桶,藏身水中倒是無春色外洩的可能。我縮在大桶中打量著他,他的神色自始至終沒有變化,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我。那樣的冰冷,即使隔著整個蒼穹的距離仍舊能感受到它們的寒意。滿心的羞惱全被他眼中的寒意嚇跑。

  他這次真生氣了,不,應該說非常非常生氣。敵人越是生氣,自己越要冷靜,特別是敵方處於絕對有利的情況,更不可以再輕易激怒對方,否則真不知該去往何處尋找屍骨。

  我吞了口口水,強自鎮靜地賠笑道:「不要太打擊我的自尊,此情此景下,你好歹有一些男人的正常反應呀!比如雙眼放色光索性做了小人,或者明明想看得不得了卻還要裝君子,躲躲閃閃地偷著瞄。」

  他神色不變,冷冷地盯了我一會,猛一揚手把金珠擊向我的腦袋。我不敢赤手推擋,隨手從一旁拽了件衣服兜向金珠,在空中快速揮了好幾個「之」字,才堪堪化解了霍去病的力道。如果力道和怒氣成正比,那麼這次他好像真的氣得不輕。

  接過金珠後,忽地發覺我隨手拽起的衣服竟是自己的褻衣,現在是再裝不了鎮靜了,慌亂地把衣服直接塞進浴桶中,身子又往木桶裡縮了縮。水已經很冰冷了,衣服就在旁邊,我卻無法穿,只能頭擱在木桶邊上,眼睛忽閃忽閃可憐巴巴地看著霍去病。

  他譏諷道:「你讓我有正常男人的反應,你怎麼就沒有點正常女人被男人撞見洗澡後的反應呢?」

  他以為我沒有羞惱嗎?我因為怕激怒他而強壓下去的怒氣霎時全湧了上來,「你確定你想讓我反應正常?你不會事後再丟一把刀過來?」

  「待在冷水裡的滋味不太好受吧?」他的臉上浮出了一絲冷笑。

  我望著他,突然扯著嗓子尖叫起來:「救命呀!……救命呀!……有淫賊……有淫賊……」

  他滿臉震驚,眼眸中終於不再只是冰冷。

  「現在該你的正常反應了。」我伸出一個小指頭,微點了點窗戶,「正常情況下你該從那裡跳出去。」

  走廊上的腳步聲、喧嘩聲漸漸逼近。

  「淫賊在哪裡?」

  「呼救聲好像是從最裡面的屋子傳過來。」

  「胡說,那裡住的是一個四十歲的婦人。」

  「這可難說,仁兄又不是採花賊怎麼知道採花賊的品位呢?」

  「就是,有人好的是嫩口,還有人就愛老娘這樣風韻正好的,誰告訴你老娘四十歲?我明明還差五個月四天零三個時辰才滿四十,你今日把話給老娘說清楚……」

  「你們別吵了,救人要緊。這一排屋子只有天字二號房現在一點動靜也沒有,那裡好像住的是一個年輕姑娘,把門踹開看看。」

  「仁兄此話有待商榷,把門踹開後,萬一看到不該我等看的場面,我們和淫賊又有何區別?在下建議還是先敲門問問清楚比較好。」

  我滿心苦惱中也聽得露了幾分苦笑,河西人和長安人真是太不一樣,這幫人比較像狼群裡可愛的狼。

  霍去病臉上神色古怪,直直地向我走過來,我一聲驚叫未出口,人已經被拎出木桶,身子在浴巾裡打了轉後,結結實實地被捲在了被子中。

  我又氣又臊又怒,吼罵道:「你不要臉!」

  屋外的爭吵聲立即安靜,在屋子的門被踢開前,霍去病的確做了這種情況下的正常舉動,從窗戶裡跳了出去,只是不知道把我也帶著算不算正常?

  霍去病剛出客棧,立即有一個軍人迎上來。看穿著,官階還很是不低。他目不斜視,對被霍去病扛在肩頭正在破口大罵的我視而不見,恭敬地說:「將軍,馬已經備好,是涼州城中最快的兩匹馬。」霍去病一言不發地急急走著。

  當我人依舊被捲在被子中,躺在他懷裡,他開始策馬疾馳時,我顧不上再罵他,急急問道:「你要去哪裡?」

  「趕回隴西,天亮時我們就應該能洗個澡,穿得舒舒服服地在隴西街頭吃熱湯。」

  「你瘋了?我不去隴西,我的包裹還在客棧,還有我的小謙和小淘,你放我下來。」我在被子裡像只蠶一樣,身子一拱一拱地想坐直了和他理論。

  「你的包裹自然會有人送過來。我時間緊迫,沒有工夫和你鬧,你若不聽話,我只能把你敲暈,你自己選,清醒還是昏厥?」

  他的語氣冷冰冰、硬邦邦,絕對不是開玩笑。我沉默了好久後,決定另找出路,「我這樣子不舒服,我要把手伸出來。」

  「我覺得很舒服。你的手還是捆在被子裡老實一些,你舒服了,就該我不舒服了。」

  「霍去病,你個臭不要臉的小淫賊。」

  ……

  「你聽到沒有?我罵你是淫賊。你還是個……是個……二氣子,臭魚……」我搜腸刮肚地把長安街頭聽來的罵人話全說了出來。

  ……

  當你對著一面牆壁又是謾罵又是揮拳,牆壁一無反應,最後累了的只能是自己。我無限疲憊地乖乖靠在了他懷裡。

  馬速有點慢下來,「我要換馬。」他的話音剛落,人已經帶著我騰移到另一匹馬上。

  我發了會呆問:「你來時也是這麼換著跑的?」

  「嗯。」

  「那你累不累?新備的馬都累了。」

  「追擊匈奴時,在馬上兩三日不闔眼也是常事,追你比追匈奴還是輕鬆許多。」

  「你的消息怎麼那麼快?」

  「別忘了,你現在還在漢朝的地域中,河西一帶又多有駐軍。陳叔派人飛馳送來你寫的信,當日晚上就到了我手裡,只是查你的行蹤費了些時間,否則哪裡需要用三天?」

  「可惡!紅姑竟然沒有聽我的吩咐。」

  「她沒罵你可惡,你還有臉罵她?領兵作戰的將軍突然扔下士兵跑掉是死罪……」

  「我困了。」我無賴地把這個話題擋開。

  「將就著眯一會,明天再讓你好好補一覺。」他說著幫我調了調姿勢,讓我靠得更舒服些。

  「這樣子好難受,睡不著。」

  「你還不夠困,真正困時,一面策馬一面都能睡著。」

  「你這樣睡著過?」

  「嗯。」

  「你現在不會睡著吧?」

  「不會。」

  「那就好,摔你自個兒無所謂,可是不能害我。」

  「安心睡吧!」他語氣清淡,不慍不火。

  我鼻子裡「哼哼」了兩聲。雖然顛簸得難受,可我居然還是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地打了幾個盹。夜色仍舊漆黑時,我們已到了隴西。

  霍去病把我扔到地毯上後,冷著臉一句話未說地揚長而去。唉!還在生氣!

  身子酸麻,我也顧不上可憐自己,忙著琢磨怎麼逃走。關鍵是如何從霍去病眼皮下逃走。只要我進了大漠,就如一粒沙子掉進沙海,任是誰,他都休想找到我。

  我在地上連翻帶蹭,好不容易才從被子卷中抽出雙手,解開了系在外面的絹帶。拖著被子在屋中四處翻找了一圈,居然沒有發現任何可以穿的衣服,難怪他把我往地上一扔就敢走人。

  正在屋子裡學兔子蹦蹦跳,霍去病掀簾而入,顯是剛沐浴過,換了一身衣服,仍舊是黑衣,沉重的顏色卻被他穿得颯爽不羈,英俊不凡。

  這人是鐵打的嗎?涼州隴西來回一趟,卻毫無倦色。我瞪著他問:「你給不給我衣服穿?」

  他把手中的包裹扔到榻上,一言不發地轉身出了屋子。

  怎麼是一套黑色的男兒衣袍?居然連束胸的白綾都準備好了,我恨恨地想他倒是懂得不少。

  雖然不情願,可有的穿總比沒的穿好,我無奈地嘆了口氣,開始穿衣服。

  第一次穿男裝,倒也穿得中規中矩。束好革帶,我裝模作樣地走了幾步,竟覺得自己也是英姿颯颯。

  剛掀開簾子的霍去病嘲笑道:「把頭髮梳好後再美吧!」我這才想起自己還披頭散髮。

  我雖然會編很美麗的辮子,卻從沒有梳過男子的發髻,折騰了好一會仍舊沒有梳好。一直坐在身後看著我梳頭的霍去病嘴邊又帶出了嘲笑,我惱恨地用梳子敲向鏡子中的他。不敢打真人,打個影子也算洩憤。

  他忽地從我手中奪過梳子,我剛想質問他幹嗎奪了我的梳子,他已經握著我的頭髮,把我梳得一團蓬鬆的發髻解散,手勢輕緩地替我把頭髮梳順。

  望著鏡中的兩人,畫面竟覺得十分熟悉。很多年前也有一個疼愛我的男子替我仔細梳頭,教我編辮子。我鼻子酸澀,眼中驀然有了淚意,趕緊垂下眼簾,盯著地面,任由他替我把頭髮梳好綰起,拿碧玉冠束好。

  「還有些時間,我帶你去隴西街頭逛一逛,吃點東西。」他淡淡說完,沒有等我同意,已經站起向外行去。

  「隨軍帶的廚子不好嗎?」

  「給我做菜的廚子是宮中數一數二的,可你喜歡的西域風味小吃卻不是他的擅長。」

  我剛走了幾步,猛然抓住他的胳膊,「李敢可在軍中?」

  霍去病盯了我一瞬,「不在。」我心中一鬆,放開他的胳膊。

  「你究竟對李敢做了什麼虧心事?」

  我一口回道:「沒有,我能做什麼虧心事?」

  霍去病的眼光在我臉上轉了一圈,沒有再多問。我一面走著,一面暗自留心軍營的地形。霍去病漫不經心地說:「你有這精神,不如想想待會吃什麼。如果哪天早晨起身後,我找不到你,我就下令但凡我霍去病統領的軍隊,伙食都改為狼肉,鼓勵西域各國國民用狼肉款待大漢軍隊。」

  我怒道:「你敢!」

  他淡然地說:「你試一下了。」

  我惡狠狠地瞪著他,他毫不在乎地一笑,自顧向前行去。我一動不動地恨恨盯著他的背影,距離漸遠,他一直沒有回頭,腳步卻微不可見地一點點慢下來。

  破曉時分,春風柔和,晨光輕暖,行走在其間的那襲黑影卻與春光格格不入,帶著縈繞不開的冷清。

  我心下微軟,快步跑著去追他,他聽到腳步聲,黑色依舊,頭也未回,可身影卻剎那融入了和暖的春光中。

  我雖比霍去病矮了半頭,但走在街頭卻仍舊比一般人高挑,讚一聲玉樹臨風翩翩公子絕不為過。大概是我的笑容燦爛和霍去病的一臉冷漠對比鮮明,婆姨大姑娘小丫頭們從我們身邊過時眼光都凝在我的身上,我笑著對上她們的眼光,年紀大的慈祥地還我一笑,年紀小的嬌羞地移開視線。

  一路行走,我玩得不亦樂乎,如果說長安城是民風開放,隴西就可以說是民風豪放。當一個賣花姑娘從籃子中掐了一枝桃花扔到我懷裡時,來往人都笑起來,更有漢子調笑地哼唱,「三月裡開個什麼花?三月裡開個桃杏花,桃杏開花紅窪窪,小妹子嘴嘴賽桃花。」

  我剛想掩嘴而笑,忽醒起我如今是男子,忙端正身子,手持桃花向賣花女作了一揖。

  一旁一直冷著臉的霍去病扔了一錠足夠買幾樹桃花的銀子給賣花姑娘,姑娘卻嗔了他一眼,把銀子復丟回給他,「誰要你的錢?這是我送給這位公子的。」

  霍去病大概是第一次碰到有人竟然薄嗔含怒地丟回銀子,有些發呆地握著銀子,街上的人轟然一聲喝彩,「看公子衣飾,大概是長安城來的吧?太瞧不起我們隴西人了。」

  起先唱歌的人又戲謔地笑唱道:「四月裡開個什麼花?四月裡開個馬蓮花,馬蓮開花遍地蘭,小妹妹愛人不愛錢。」

  眾人都轟然大笑起來,賣花女含羞帶怒地瞪向唱歌人,我笑向賣花女又行了一禮,拉著霍去病快步離開。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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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綁架(下)

幾家比較後,覺得這家面鋪很是干淨,遂帶著霍去病走到攤子前。我對著四十多歲的賣面婦笑說:「麻煩姐姐給下兩碗搓魚子。」她愣了一瞬,左右前後看了一圈後才確定我叫的是她,立即笑得如盛開的桃花,人像年輕了十歲。

  我將手中的桃花遞給「姐姐」,「祝『姐姐』今日的生意和桃花一樣紅火。」

  她笑著伸手接過,大大方方地掐了幾朵花別在髮髻上,「我年輕時最喜歡簪桃花,好久沒有人送,也好久沒有簪過了。」

  我們吃完飯離開時,霍去病手中的銀子仍然沒有花出去,賣面姐姐的說法是「我和小兄弟投緣,兩碗麵大姐還請得起」。

  霍去病從出了軍營一路板著臉一句話沒有說過,此時握著銀子忽地搖頭笑起來,「從來不知道,你還有吃白食的本事。」我得意洋洋地笑睨著他。

  「你扮男子扮得很像,走路儀態都沒有露女兒氣,可以放心讓你待在軍中,做我的貼身護衛。」

  「哼!你小心點,哪天把我惹火了,我隨時會變成刺客。」我半真半假地說。

  「隴西好玩嗎?」

  「好玩。」

  「既然好玩,也算沒有白來。不要再生氣了,好不好?」

  我有些無奈地說:「腿長在我身上,走,是終究要走的,你能把我扣押到什麼時候呢?」

  他沉默了半晌後,「你絕望放棄時選擇離開,我心死時也許也會選擇放手。」我剛想說話,他又加了句,「可也許是絕不放手。」

  我懊惱地跺跺腳,猛甩了下袖子,埋頭走路,再不理會他。

  一個滿面風塵的胡人躲在街頭一角賣匕首佩刀,此處本就已經遠離了繁華街道,很是冷清,他又不吆喝叫賣,只是沉默地守著攤子,更是少有人眷顧。

  我本來已經走過,眼睛瞟到他攤子上的玩意,又立即轉身走回。他見我盯著刀看,沉默地把他認為好的刀一把把放在我面前,我撿起一柄形狀精巧的匕首,抽出細看,和小時候把玩過的那柄刀一模一樣,「這柄刀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胡人結結巴巴地用漢語解釋著,大致意思是他從別人處買來的,而別人也是從別人處買來的。

  我輕嘆一聲,不知道當年混亂中它被哪個侍衛順手摸去,流傳出宮廷,這麼多年又在多少個人手中輾轉過,「這把刀我要了,多少錢?」

  胡人指了指我手中的刀,又指了指攤子上的一把刀,生硬地說:「這把刀不好,這把刀好。」

  我側頭看向霍去病,他扔了一錠金子給胡人。胡人滿面不安,急急道:「太多了。」

  我道:「這把刀遠遠超出這個價錢,你留下吧!」

  一般人只看到此刀雖然樣子精巧,裝飾華美,但畢竟刀鋒不利,似乎只是給女子佩戴的樣子貨,卻不知道這把刀的鍛造工藝價值千金,當年可是匈奴帝國的太子傳召了從西域到漠北漠南最好的工匠師傅,費了無數的心血,才打造了這把匕首。

  我將刀柄上的一個內嵌機關撥開,想起昨天晚上受的氣,抬頭看向霍去病,嚷了句:「看你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欺負我!」舉著刀猛然刺向自己的心口。

  一旁的胡人失聲驚呼,霍去病的臉瞬間血色全無,倉皇地來拽我,卻已是晚了一步,刀整個沒入胸口,他只來得及接住我軟倒的身子。

  我眯著眼睛看他,本來還想假裝著逗他一會,可他的手,甚至整個身子都在抖,抖得我的心竟然疼起來。

  我忙站直身子,笑嘻嘻地把刀抽出,手握著刀尖用力一按,整個刀身回縮進刀柄,「你傻了嗎?你又不是沒有殺過人,刀入心口,怎麼可能一點血不流?」

  他愣愣看了我一瞬,猛然怒吼道:「我的確是個傻子!」一揮袖子,大步流星地離去。

  我趕著去追他,「別生氣,我剛才就是一時性起,逗你玩一下而已。」

  霍去病一聲不吭,只是快走。我隨在他身側亦步亦趨,不停地賠禮道歉,他卻一眼都不理會。

  如果不是關心則亂,以他出入沙場的經驗,怎麼可能沒有看出我的玩笑?再想到他剛才瞬間慘白的臉,我心下內疚,輕聲道:「我知道你不是氣我跟你胡鬧,你氣的是我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萬一刀不如我所料呢?」我長嘆一聲,「這把刀是小時候一個極好的朋友送我的禮物,我拿它嚇唬過我的阿爹,怎麼可能不認識?刀柄處還有個機關可以裝進血,刀鋒回縮時,血擠壓出來,和真的一模一樣。剛才看到刀時,滿腦子都是小時候的事情,當年胡作非為的性子又冒了出來。沒想到這麼多年後,在街頭竟然買回了自己小時候玩過的東西。」

  霍去病也許是因為第一次聽我提起以前的事情,臉色和緩了許多,「你有父親?」

  我把玩著手中的刀,「難道我生出來就能這樣?我當然有父親教了。」

  霍去病沉默了會,淡淡道:「有的父親,有和沒有一樣。」

  他應該是想起了他的生父霍仲儒。當年霍仲儒與衛少兒私通,生下了他,卻不肯迎娶衛少兒,另娶了他人,霍去病因此也一直沒有父親,直到衛子夫登上後位,劉徹做主把衛少兒嫁給了陳掌,做了陳夫人,霍去病才算有了名義上的父親。想到此處,我忙岔開了話題,囉里囉嗦地講著不相干的事情,什麼這把刀花費了多少時間鍛造,什麼刀上的哪塊寶石是我最喜歡的,直到他面上的黯然淡去,心中方才一鬆。

  回了營地,他問我:「要補一覺嗎?」

  我搖了搖頭,「現在不算困,不睡了。」

  他帶著我到了馬廄,命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兵士牽了一匹馬出來,「李誠年紀雖小,可騎術精湛,盡快跟他學會騎馬。」

  我皺著眉頭,「不學。」他也皺著眉頭,沉默地看著我。

  雷雷鼓聲傳來,他依舊沉默地看著我,我毫不避讓地瞪著他。鼓聲漸急,他忽地輕嘆口氣,一言未發地跨上匹馬就疾馳離去。

  我莫名其妙地看向李誠,「他怎麼跑掉了?」

  李誠對我身在軍營,卻連戰鼓都聽不懂十分詫異,「將軍要點兵呀!估計過三四日大軍就要出發去打匈奴。」

  我皺皺鼻子,揮了揮袖子就要走,李誠急急攔住我,「將軍命我教你騎馬。」

  「我不學。」說著繞開他繼續走,李誠緊緊拽著我的胳膊,「你必須要學,你不學我就不能完成將軍交給我的任務。」

  我翻了個白眼,「完不成又如何?關我何事?」

  李誠急得鼻尖已經有了汗珠,「完不成將軍就會對我印象不好,我就不能盡快上陣去殺匈奴。」

  我「哼」了一聲,欲甩開他走人,沒想到他手上力氣不小,我四成功力居然沒有逼開他。

  李誠滿臉哀求著急,「你怎麼能不會騎馬呢?匈奴個個都很凶殘,你不會騎馬,如果有什麼意外你會很危險,你會拖累大家的。」

  我心中一顫,剛要砸到他後脖子的手立即停下,如果真出了事,第一個拖累的人肯定是霍去病,「你年紀還小,不在家裡侍奉爹娘跑到軍營裡來幹什麼?」

  李誠神色立變,眼中有些水汽,聲音卻是冷硬如刀鋒,「去年秋天,匈奴進雁門關挑釁生事,爹娘和姐姐都已經被匈奴殺死了。」

  我沉默了會,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師傅,我們學騎馬去。不過記住不許對我不耐煩,不許嘲笑我,更不許罵我笨,否則拳頭伺候。」

  李誠一面揉眼睛,一面笑著用力點頭。

  從早晨練習到天色全黑,除了中午吃東西時稍微休息了會,我一直重複著翻身上馬、摔下,再翻上、再摔下……

  李誠剛開始還頻頻誇讚:「金大哥,你人長得斯文清秀,性子卻夠硬朗。」

  漸漸地,李誠看我的眼神從讚賞變成崇敬,從崇敬變成震驚,從震驚變成畏懼,到後來是帶著哭腔求我別再騎了。

  我一瘸一拐地走進屋子,霍去病正在燈下研究羊皮地圖,看到我的狼狽樣子,眉頭皺了皺,望向李誠。

  李誠哭喪著臉,用看瘋子的眼神瞅了我一眼,向霍去病細細匯報我的學馬進度。霍去病聽完後,嘴邊緩緩帶出一絲笑,吩咐李誠去命人準備沐浴用具。

  李誠一出屋子,我立即挪到榻旁躺到,全身骨頭真是被摔散架了,剛才身子軟得只想往地上滑。

  霍去病坐到我身旁,碰了碰我臉上的淤青,「疼嗎?」

  我閉著眼睛,冷哼道:「你摔個幾十跤不就知道了!」

  「轉身趴著。」

  「幹嗎?」

  「剛開始學馬,腰背都很容易酸,我幫你捶一捶。」

  我想了想,翻身面朝下趴好,「你輕點,我左肩膀摔得有些疼。」

  他一面輕輕敲著我的背,一面道:「學馬要慢慢來,你這麼著急幹嗎?看你這架勢好像一天之內就要自如地策馬飛奔。」

  我哼哼道:「誰早上和我說要盡快學會的?」

  「我覺得你不會盡心才那麼說。」

  我「哼」了一聲,沒有答話。他道:「明日清晨大軍出發。」

  我吃驚地撐起身子,扭頭看著他,「明天早上就走?我才剛能快跑,還不會及時轉彎和停,而且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摔下去。不過……不過勉強也能成,回頭我用帶子把自個綁在馬上,看它還能不能把我摔下去。」

  霍去病笑道:「發什麼瘋?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學騎馬。剛學了一天,你就敢說自己能策馬快跑?不過是仗著自己武功高超,反正摔不死,豁出去地讓馬亂跑而已,若真讓你隨大隊而行,非把整個隊伍沖散了不可。你不用隨我去,在營地裡慢慢學。」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會,又趴回榻上,「你不怕我逃跑了?」

  他還未回答,屋外有兵士回稟道:「將軍,沐浴用具備好。」

  他坐著未動,吩咐道:「送進來。」

  我看他自己都不在乎什麼將軍威儀,我也懶得在乎什麼禮節,趴在榻上紋絲未動。送用具進來的兵士眼光剛掃到榻上又立即迴避開,低著頭把浴桶和熱水抬進了裡屋。

  「去洗一下吧!軍營裡沒有奴婢服侍,你將就一下,不過你若樂意,鄙人倒是很樂意效勞。」霍去病拉我起身。

  我冷哼一聲,扭扭擺擺地晃進裡屋,回身放下簾子,掩上了門。

  「玉兒,你最近嘴巴有問題嗎?」

  我一面脫衣服,一面問:「有什麼問題?」

  「我看你現在不用嘴回話,動不動就鼻子哼哼幾聲,倒是挺像某種家畜的。」

  「哼!」我爬進了浴桶,懶得和他廢話。

  他在外面笑起來,「再哼哼,以後就叫你小豬。」

  我舒服地在浴桶裡閉上了眼睛,全身散掉的骨頭開始慢慢往一起收攏。

  「玉兒,你在軍營裡等我回來,這次我是以快制快,所以少則幾日,多則十幾日就會返來,不會讓你等太久。」

  我一聲未吭,他等了一會又道:「據說狼肉不太好吃,我也不想逼自己吃難吃的東西。」

  我重重地「哼」了一聲,「你既然心裡早已有主意,何必還假惺惺地徵求我的意見?」

  他剛叫了聲「玉兒」,門外就有士兵求見,「將軍,有人送來一個鴿子籠、兩隻鴿子和一個包裹。」

  我立即睜開眼睛,這兩個小東西終於到了。

  「將軍,客棧裡的東西都在這裡。末將失職,從昨日夜裡,這兩隻鴿子就一直不肯吃食也不肯飲水,我們強喂時,它們啄得很凶,無法喂食。」

  這兩個小傢伙,怎麼這麼倔強?我聽到此處,再顧不上享受什麼熱水,急匆匆地胡亂擦洗著,趕著想去看它們。

  霍去病道:「沒事,它們待會見了主人就不會這麼蔫了。」

  「將軍,還有一事,我們離開客棧時,有人正在打聽落腳在天字二號房的姑娘去了哪裡……」

  聲音猛然低了下去,我正在用毛巾擦乾身子,側著腦袋聽了聽,只聽見低沉的語聲,說什麼卻不可分辨。

  聽到腳步聲出了屋子,我忙跑出去,「小謙,小淘,小玉在這裡呢!」

  蜷縮著趴在籠子裡的小謙和小淘聞聲立即都站起來,我把籠子打開,放了兩個小東西出來。籠子裡的食物盒和水盒都是滿滿的,我倒了穀粒在掌心,小淘立即撲上去趕著啄,小謙卻只是扭著腦袋看著我,似乎在問我為什麼會拋棄它們這麼長時間。我討好地把水盒拿到它面前,「先喝口水,這次不能怪我,要怪他。」我瞪了霍去病一眼。

  不知道小謙究竟懂了幾分,反正它不再用它的小紅眼睛盯著我,抖了抖翅膀,不緊不慢地喝了幾口水後,也湊到我掌旁開始啄穀粒。

  霍去病走到我身旁蹲下,看著它們吃東西,「沒想到這兩隻鴿子居然比很多人都硬氣,寧可餓著也不吃別人喂的東西。」

  我輕輕理了理小淘的羽毛,笑道:「那是當然,全天下只有我和九……」我結巴了一下,語聲噎在喉嚨裡,深吸口氣,強笑著,若無其事地繼續道,「它們只認我,絕對不會吃別人的食物。」

  我很希望自己能笑得自然,笑得似乎已經遺忘一切,可發覺自己完全做不到,既然笑比哭都難看,索性不再笑了,靜靜地看著小謙和小淘埋頭啄穀粒。

  霍去病猛然從地上站起,走到案前坐下,低頭看向地圖。

  我發了半晌呆,忽地想起剛才的事情,側身問道:「剛才我聽到送包裹的人說有人打聽我,怎麼回事?」

  霍去病在地圖上點點畫畫,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話。我又問了一遍,他才頭未抬地隨口道:「你突然消失不見,你那個車伕可是費了不少工夫找你,不依不饒地鬧到官府去尋你,壓都壓不住。你身邊怎麼儘是刺兒頭貨?連跟你只走了一段路的一個車伕都這麼難打發?」

  我心中幾分感動,「你可別欺負人家,這個大伯人很不錯。」

  霍去病「嗯」了一聲,「肯定是懷柔,不會武鬥。」

  我撲哧一下笑出來,「你和皇上是否整天琢磨的就是懷柔和武鬥?以威震懾匈奴?以柔政分化蠶食匈奴?」

  小謙和小淘已經吃飽喝足,在我手邊親暱了會,踱著小方步進籠子休息。

  我起身看著霍去病,「昨日沒有休息,明日一早就要走,你還不睡覺嗎?」

  他扔了筆,站起伸了個懶腰,「是要好好睡一覺,否則要等到打完這一仗才有可能躺在榻上安心睡覺。」

  我掩嘴打了個哈欠,「我睡哪裡?」

  他朝裡屋輕抬了一下下巴,「你睡裡面,我睡外面。」

  命人收拾好屋子,各自安歇。躺在榻上時,我本還想琢磨一下從昨天晚上到現在的荒唐事情,將來有什麼應對之策,可太過勞累,頭一挨枕頭,人就立即沉入睡鄉。

  正睡得酣甜,忽覺得有人在榻旁,心中一緊,立即驚醒過來,又瞬間明白是誰,翻了個身子,面朝外,眼睛未睜地問:「什麼時辰?要走了嗎?天還未亮呢!」

  他低低的聲音:「要走了。」黑暗中,他的臉離我越來越近,我能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我的心越跳越快,越發不敢睜眼睛,只是閉著眼睛裝迷糊。

  「有什麼事情就吩咐李誠幫你辦,學馬時別再那麼心急,儘量待在軍營裡,若實在煩了也可以去集市上找小姑娘玩,但是記得只能穿男裝。」

  我輕輕「嗯」了一聲。他也未再說話,只靜靜地看著我。

  好半晌後,他輕撫了下我的頭,「我走了。」人站起,向外大步行去。

  我不禁叫了一聲,「霍去病!」

  他回頭看向我,我半撐著身子道:「一切要小心。」

  黑暗中只見一個燦若朝陽的笑,「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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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情愫

  李誠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嘴裡不停地嘟囔著:「怎麼軍隊說走就走?我一覺醒來營地居然就空了。」

  我看他實在無心教我騎馬,就自己一個人琢磨著練習。這次不那麼心急,慢慢和馬兒磨合著來,慢慢跑著,倒是一跤未摔。遛了一上午,李誠仍然一臉難過地坐在地上發呆。

  我跳下馬,走到他身旁逗他說話,可他卻一直鬱鬱寡歡,問十句他才心不在焉地答一句。

  「你非報仇不可嗎?」

  李誠重重點了下頭,「如果不親手殺幾個匈奴人告慰爹娘姐姐的在天之靈,我這輩子什麼都不會幹,我一定……」他的眼中又浮了淚意,「一定要報仇!」

  我看著他默默出了會神,又是一個有殺父之仇的人,「小師傅,如果你和我對打,一百招內不落敗,我就幫你求將軍下次打匈奴帶上你。」

  李誠抬頭看向我,「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

  我鄭重地點了下頭,李誠立即站起,拔出腰刀,看著我。我隨意地擺了個姿勢,喝問道:「難道匈奴人會等著你攻擊他嗎?」他大喝一聲立即向我揮刀砍來。

  我的武功如果和人對招練習,很有可能輸,但如果是生死之搏,死的卻更可能是對手。狼群裡沒有所謂強身健體的功夫,只有殺死獵物的技能。我所會的招式都是用來殺敵的,招招狠辣,務求用最節省體力的方法殺死對手,所以我從沒有真正使用自己的武功,這是第一次真正地攻擊一個人。

  李誠原本還有些束手束腳,幾招過後,他握刀的胳膊就差點被我折斷,而我連眼睛都未眨一下,他再不敢有所保留,被我逼迫得也是招招狠辣。五十一招時,我一個騰起避開他砍向我雙腿的刀鋒,雙指順勢直取他的雙眼,他一面後仰,一面盡力揮刀擋避,我腳踢他的手腕,刀脫手飛出。

  我拍了拍手,輕盈地落回地上,看著半跪在地上的李誠道:「我再加點勁力,你這隻手已經廢了,匈奴人肯定不會捨不得這點力氣。」

  李誠一言不發地撿起軍刀,二話不說地揮刀砍來。我笑起來,孺子可教也!只有生死,沒有禮讓。

  六天的時間,我除了練習騎馬就是和李誠相搏。他非常倔強,我有一次打到他鼻子,他居然根本不理會鼻子鮮血直流,眼淚狂湧,定定地大睜著雙眼連砍了七刀,最後一刀把我的整片袖子削去。不過,可惜的是他只支撐了八十七招,當我一面大叫了聲「好」,一面又毫不留情地給了他鼻子一拳後,他晃了兩晃,翻倒在地。

  六天的時間,霍去病率領一萬鐵騎,一出隴西,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快速推進,採取遠距離、機動迂迴的戰術包抄敵人的側翼和後方,連續地快速奔殺。靠著就地補充糧草、取食於敵的策略,孤軍穿插於敵境,縱橫幾千里如入無人之境。

  短短六天,霍去病率領的軍隊如沙漠中最狂暴的風,席捲了匈奴五國,大敗休屠、渾邪王部,過焉支山向西北掩殺了近千里,殺折蘭王,斬盧侯王,俘獲渾邪王子、相國、都尉,共斬匈奴八萬九千多人。此一戰,匈奴人最美麗的焉支山劃入大漢版圖,大漢的疆域再次西擴。

  匈奴人最引以為傲的騎兵快速突擊性和機動性的優勢,在霍去病的千里雷霆下蕩然無存,霍去病第一次作為主帥領軍出征就給整個匈奴造成極大震懾。雖然此次戰役拚鬥慘烈,傷亡慘重,去時一萬人,活著回來的只有三千人,可這是漢人的騎兵第一次以快打快,大獲全勝,是農耕民族對遊牧民族第一次馬背上的勝利,雖然不知道是否後無來者,卻的確是前無古人。

  我坐在屋中,聽著營地中遙遙傳來的歡呼聲,這次戰功頗豐,皇上肯定對全軍上下都有大賞,但凡活著歸來的肯定都喜笑顏開。

  推門聲剛響起,霍去病已經站在我面前。一身煙塵,滿臉倦色,眉目間卻全是飛揚的喜悅。我笑著站起,「還以為你會先喝慶功酒呢!」

  他一言未發,只是暖意融融地笑看著我。我避開他的眼睛,盡力淡然地說:「只怕七天都沒怎麼下過馬背,先洗個澡吧!」

  我話音剛落,他人就直挺挺地倒在了榻上,我嚇得趕緊去扶他,他握著我手,含含糊糊地說:「不行了,天塌下來我也要先睡一覺。」說著話,鼾聲已經響起。

  我抽了下手,沒有抽脫,他反倒下意識地握得更緊。輕嘆口氣,坐在了他身旁。黑袍的下端滿是暗紅色印記,袖口處也不少,四周浮動著一股怪異的味道。我湊到他身上聞了下,馬汗味夾雜著血腥氣直衝腦門,立即皺著鼻子躲開。

  扯開毯子給他蓋好,滿心鬱悶地瞅著他。從太陽正當頭到天色全黑,他睡得和一頭死豬一樣,一動不動。

  我狠著心試圖把他的手掰開,他居然在夢中還知道反手打開我,我現在是真相信他所說的一邊策馬一邊睡覺了。看他這個樣子,就是一邊睡覺一邊殺敵也可以。

  後來實在熬不住,看了看地上,鋪的恰是厚厚的羊絨地毯,索性挨著榻邊躺到地上,身上隨意搭了點毯子邊角,闔目而睡。難聞的味道一直繞在鼻端,我頭疼地想了會,摸索著拿了條香薰過的帕子蓋在臉上,方覺得心靜下來,安然睡去。

  霍去病拿下我臉上帕子的瞬間,我已經醒來。一屋燦爛的陽光,和著頭頂一張更燦爛的笑臉,我一時有些恍惚,定定看著他。

  「好久沒有見我,是不是有些想念?」他一手仍舊握著我的手,一手拎著帕子,用帕子角撫著我臉問。

  我揮手打開帕子,「你一回來我就要睡地,我有病才會想你!」

  「這麼大個榻,你幹嗎不睡上來?」他說著就要拉我上榻。

  我一面推他一面道:「做你的春秋大夢!」

  兩人推搡間,我的頭倒在他的肩膀上,忙掩著鼻子嚷道:「求求你了,霍大爺,別再玩了。臭死了,趕緊去洗澡,昨天熏了我一晚上。」

  他舉起胳膊聞了聞,「臭嗎?我怎麼沒有聞到?你再仔細聞聞,肯定弄錯了。」說著強把胳膊湊到我鼻子前,我一面躲一面罵:「你故意使壞。」

  拉拉扯扯中,他大笑著從榻上翻了下來,我閃避不及恰被他壓在身下,氣氛立變,兩人瞬間沉默下來。他盯著我,呼吸漸漸變得沉重,我想移開目光,卻只是瞪眼看著他,心越跳越快。他的臉慢慢俯下來,我的身子越繃越緊,他的唇剛要碰到我時,「金大哥,你今日不學騎馬了嗎?啊!……」李誠慘叫一聲,剛衝進屋子就又立即跳了出去,手忙腳亂地一面關門一面聲音顫抖著說:「我什麼都沒有看到,我真的什麼都沒有看到……」

  門被李誠推開的剎那,我的蠱惑立即解開,猛然把頭扭開,臉頰似乎拂過霍去病的唇,又似乎沒有。霍去病狠狠地砸了一拳地,惱恨未消,人又突然笑起來:「玉兒,你躲不掉的。」

  我心中說不清楚是什麼滋味,一聲不吭地推了推他,示意他讓開,他立即雙手一撐站了起來,我卻躺著沒有動,怔怔地盯著屋頂。

  霍去病笑道:「我去洗澡了,回頭檢查你的馬術學得如何,應該不會讓我失望。」

  他走了半晌,我才仿若遊魂般地起身洗漱。冷水澆在臉上後,人清醒了幾分,臉埋在帕子中,心緒紊亂。

  「金大哥。」李誠在身後極其小心地叫道。我回身看向他,有些沒精打采地說:「用過早飯,我們就去練習騎馬。」

  李誠一面吃飯,一面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我,「金大哥,你若心裡難過我們今日就不要練習了。」

  我抬頭看向他,忽地反應過來他腦子裡琢磨些什麼,口中的饅頭差點噴出來,連連咳嗽了幾聲,一巴掌甩在他腦袋上,「年紀小小,不想著如何把功夫練習好,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李誠委屈地揉著腦袋。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鼻子烏青,嘴巴歪歪,一張豬頭臉,居然還滿面同情地看著我。

  我怕噎著自己,再不敢吃東西,擱下手中的饅頭先專心笑個夠。琢磨著不能在李誠年紀小小時就給他心上投下陰影,「剛才純屬誤會,我和將軍正在對打,將軍可不像你武功那麼差,我們自然是勢均力敵,近身搏鬥時不小心就扭打著摔倒在地上,你恰好撞進來所以就誤會了。」

  小孩子還真是好哄,李誠聽完,立即開心起來,幾口吃完手中的饅頭,大叫大嚷著今天要再和我好好打一架。

  霍去病到時,我和李誠剛把馬牽出。霍去病看看神清氣爽的我,再看看臉腫如豬頭的李誠,忍俊不禁地問:「命他教你騎馬,你有不滿,也不用把他打成這樣吧?」

  我撇了撇嘴沒有答話,李誠趕緊回道:「金大哥在教我功夫,不是打我。」

  霍去病微有些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教功夫?如果師傅都是這麼教徒弟,還有誰敢學武功?」

  我拍了拍馬背,翻身上馬,「我只會這種教法,讓他自己在生死之間學會變通,沒有什麼招式,有的只是殺死對方的一擊而已。」

  霍去病笑了笑,也翻身上馬,對李誠吩咐:「今日不用你教她騎馬,回去休息吧!」

  李誠低低應了聲「是」,耷拉著腦袋,慢騰騰地往回走,我揚聲說:「回去找剛下戰場的大哥們打幾架,他們現在骨子裡的血腥氣還未盡散,只要你有本事逼出他們心中的狠厲,打完後,你肯定所獲頗豐。」

  李誠回過頭,高興地大叫了聲「好」,一溜煙地跑走。

  霍去病和我並驥而行,「你要帶個狼崽子出來嗎?小心被我手下的狼敲斷腿。」

  我嘻嘻笑著,「我已經提醒了他呀!『所獲頗豐』中似乎就包括斷胳膊斷腿、從小豬頭變成大豬頭的可能。」

  霍去病好笑地搖頭,「我還剛納悶你怎麼這麼好心,居然肯教他,如今倒覺得他命有點背,居然碰上了你。」

  我瞪了霍去病一眼,「他的父母都喪生在匈奴刀下,你知道嗎?」

  「不知道,軍營中那麼多士兵,我可沒有工夫研究他們的出身來歷,我只關心他們上了戰場是否勇猛。這小子是因為我要找人教你騎馬,趙破奴推薦的。」

  「我答應李誠如果他能在我手下走過一百招,就請你讓他上戰場。」

  「照你這樣的教法,戰場應該能上,這些回頭再說,先看看你這幾日學得如何。」霍去病話剛說完,雙腿一夾馬鐙,已經從我身旁躥了出去。

  我也有心在他面前顯擺一下這幾日苦練的成果,忙策馬去追。沒想到他根本不是和我比速度,而是時而左轉,時而右轉,又或者猛然一個回身,反方向奔跑。我拼盡全力也未能趕上他,反倒是幾次突然的急轉彎,韁繩勒得太重,惹火了馬,差點又把我甩下去。

  和李誠打上半天都面色不變的我,幾圈跑下來,卻是滿額頭的汗,霍去病氣定神閒,笑吟吟地看著我。

  顯擺未成,我有些沮喪地跳下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霍去病坐到我身旁,「騎得很好,幾天的時間能學到這個程度很讓我意外。」

  我帶著疑問,側頭看向他,他笑道:「不是哄你開心,說的全是真話。」

  我嘴邊不自禁地含上了笑。

  「玉兒,明天我要率一部分軍隊返回長安。」

  我嘴邊的笑意立逝,低頭伏在膝蓋上,悶悶地盯著地面。

  「你不用擔心,我不會逼你隨我回長安,不過你也不許偷偷跑回大漠。反正你不是還要教李誠功夫嗎?再把馬術好好練習一下,我會盡快回來。」

  我一句話未說,他也安靜地坐著。身旁的馬兒突然長長嘶鳴了一聲,打破了周圍的寧靜。

  霍去病笑說:「你應該已經領略到些許在馬上任意馳騁的樂趣,我逼你學馬不僅僅是希望你有一日能和我並驥縱橫在天地間,還是覺得你肯定會喜歡這種像風一般的感覺,不想你錯過人生中如此愜意的享受。」他一面說著,一面拉我起身,「來,今日教你幾招本將軍的馭馬不傳之秘。」

  夜半時分,正睡得香甜,我突然感覺一個身子滑入了被中,心中大怒,立即用胳膊肘去擊打他的小腹,霍去病緊緊環抱住我,用力摁住我掙扎的身體,低聲央求道:「玉兒,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一早就走,現在就在旁邊躺一會,你別踢我,我就躺在榻沿上,保證不碰你。」

  我想了一瞬,安靜下來,他縮回了手,身子也移開,我往榻裡躺了下,給他讓出了些位置,他低低說了聲「謝謝」。

  他將一個竹片塞到我手中,我摸了下問:「什麼東西?怎麼像籤條?」

  「就是簽,還是你自己求來的。」

  我的心神幾分恍惚,想起當年隨手扔掉的那個簽,也想起立在槐花樹下一動不動的他。他竟然去亂草中找回了這個簽。胸中充滿了酸酸楚楚的感覺,傷痛中還奇異地夾雜著一絲窩心的暖,痛楚好像也變得淡了一些,一時間完全辨不清心中究竟是什麼感覺,這些感覺又為何而來。

  「簽上的話是:迢迢銀漢,追情盼雙星。漠漠黃沙,埋心傷隻影。」

  我想了一瞬,不明白簽上的意思究竟指什麼。是說我盼雙星,後來卻傷隻影嗎?忽又覺得前一句話用在霍去病身上更適合,但不管怎麼解,後一句卻總透著不祥,不願意再多想,「簽上永遠都是這些模棱兩可的話。」

  「剛才做了個夢,夢見我從長安回來時,卻怎麼也找不到你,我一個人騎著馬不停地跑,可就是找不到你。玉兒,你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一定不會跑掉,你會等我回來。」

  夜色中,他的眼睛少了些日間的驕傲自信,多了些困惑不定,安靜地凝視著我,沒有逼迫,也沒有哀求,清澄明透,流淌的只是絲絲縷縷的感情,撞得我心一疼。腦子還未想清,話已經脫口而出:「我以後不會不告而別,即使要走,也會和你當面告別說清楚。」

  他的唇邊綻開一朵笑,「我會讓你捨不得和我告別。」

  這人給點顏色就能開染坊,我冷哼一聲,翻身背朝向他,「對了!你回了長安,千萬別告訴別人我在哪裡。」

  霍去病沉默了一會問:「任何人嗎?」

  我腦中閃過李妍、紅姑等人,「嗯。」

  「好。」

  我扭頭對他道:「天快要亮了,你趕緊再睡一會。」

  他笑著輕點下頭,閉上了眼睛。我也合上眼睛,腦中卻難以平靜。如果讓李妍知道我居然和霍去病在一起,說不定她會立即動手剷除落玉坊。以為幾封信一扔,就可以跳出長安城的是非糾纏,可人生原來真如霍去病所說是一架糾纏不休的藤蔓,而不是我以為的一個轉身就可以離開和忘記一切。

  腦裡各種思緒翻騰,不知什麼時候才迷糊過去,早上清醒時,榻旁已空,不知道是他動作輕盈,還是我睡得沉,何時走的,我竟然毫無察覺。手輕摸了下他躺過的地方,人怔怔發呆。

  ★★★★★★★★★★

  「一百!」滿手是血的李誠大叫一聲後,再無力氣,刀掉到了地上,人也直接撲倒在地上。

  我皺眉看著李誠,「你不想在未上戰場前就流血而死,就先去把傷口收拾乾淨。」

  李誠齜牙咧嘴地笑著,強撐著站起,「一百招了,金大哥,你可要說話算話。」

  他眼中淚花隱隱,我笑點了下頭,「知道了,找大夫包紮好傷口,今天晚上我請你到集市上吃頓好的,給你補補身體。」

  點了一份紅棗枸杞燉雞,李誠的臉有些苦,「就吃這個?」

  我詫異地說:「這難道不比軍營中的伙食好很多?軍營中的伙食可是連油水都少見。」

  「當然沒法比,可這好雖好,卻太清淡了,像是人家女的坐月子吃的。」李誠盯著白色的雞肉,鬱鬱地說。

  我笑遞給他一個木勺,「你最近沒少流血,特意給你點來補血的,少廢話,趕緊喝吧!」

  兩個男子用過飯後騎馬離去,馬從窗外奔過時,我無意掃了一眼,馬後臀上的蒼狼烙印栩栩如生,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似的。

  李誠看我緊著眉頭發呆,用筷子敲了敲我的碗,「金大哥,你在想什麼?」

  我忙笑搖搖頭。小二來上茶時,我隨口問:「剛才出去的兩個大漢可是本地人?」

  小二一面斟茶,一面道:「不是,看上去像是富豪人家的家丁,好像家裡人走失了,四處打聽一個姑娘。唉!如今兵禍連連,人活不下去,只好做強盜,商旅都要僱傭好手才敢走河西和西域,一個姑娘家只怕凶多吉少了!」

  李誠冷哼道:「都是匈奴,打跑了匈奴,大家就可以安心過日子,就不用做強盜。」

  小二的臉上有些不讚同,微張了下嘴,卻又閉上了嘴巴,賠笑著斟好茶,人退了下去。

  生活變得極其簡單平靜,將近一個月,每天除了和李誠打架練馬,逗逗小謙和小淘,就是四處轉悠著打發時間。正覺得無趣時,霍去病的信到了。

  「……我與公孫敖率軍從北地郡出發,各自領兵進攻匈奴。李敢此次也隨軍出征……」我眉頭皺了起來,「別皺眉頭,他隨父親李廣從右北平出軍,我們各自率軍征戰,不到最後碰面機會不大。接信後,請隨送信人一塊走,北地郡見。」

  送信來的陳安康等了半晌,見我仍然坐著發呆,輕咳一聲,「將軍命我接公子前往北地郡。」

  我嘆口氣,「將軍肯定對你另有吩咐,不走恐怕不行,走就走吧!不過我要帶李誠走,你可能辦到?」

  陳安康作了一揖,「此事在下還有資格說話,命此地統領放人即可,到了將軍那邊,自然一切可便宜行事。」

  我站起道:「那就出發吧!」

  陳安康如釋重負地輕輕噓了幾口氣,我嘲笑道:「不知道你們將軍給你囑咐了些什麼,竟然搞得你如此緊張。」

  他笑著說:「不光將軍的囑咐,臨來前家父整整嘮叨了一晚上,讓人重也不是,輕也不是,禮也不是,兵也不是,我是真怕公子拒絕。」

  我詫異地看著他,「你父親?」

  陳安康笑道:「公子認識家父的,將軍的管家。」

  我「啊」了一聲,指著自己,「那你知道我……」他含笑點了下頭,我心裡對他生了幾分親切,抱怨道,「看看你家將軍把我折磨的,這輩子只有我折磨別人,幾曾被別人折磨過?」

  陳安康低頭笑道:「不是冤家不聚頭。」看我瞪著他,忙又補了句,「不是我說的,是家父說的。」

  我把鴿子籠塞到他手裡,沒好氣地說:「提著。」又扔了個包裹給他,「拿著。」左右環顧一圈後,快步出了屋子。

  我躺在馬車裡假寐,李誠興奮地跳進跳出,又時不時地湊到陳安康身旁絮絮問著戰場上的一切。

  習慣了馬上的顛簸,此時坐馬車覺得分外輕鬆,還未覺得累,已經到了北地郡。

  我剛跳下馬車,眼前一花,霍去病已經把我攬在了懷裡,低聲道:「一個月不見,整整擔心了一個月,只怕哪天一醒來,就接到信說你人不見了,所幸你這人雖然經常不說真話,但還算守諾。」

  此人真的是情之所至,率性為之,毫不顧忌他人如何看、如何想。我又敲又打地想推開他,他卻攬著我的肩沒有動。

  陳安康低頭專心研究著北地郡的泥土色澤,李誠滿面驚恐,大睜雙眼地看著我們。

  我長嘆口氣,這回該編造什麼謊言?有什麼功夫是需要抱著練的?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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