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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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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掃雪煮酒 -【滿堂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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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9 18:47:0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其實他是故意的(中)

  姚滴珠氣得面色鐵青,忍著氣道:「我就是王舉人明媒正娶的娘子,你有什麼話和我說罷。」

  醉娘再上下打量王舉人娘子一回,笑道:「原是我認錯人家了。舉人娘子寬恕些個。敢請這裡有個同是姓王的,娘子尚氏名真真的人家麼?」

  姚滴珠愣一會,才想明白這個婦人和尚真真是舊識。沒想到尚真真看著甚是老實的樣子,居然有這樣叫人看不上眼的朋友,想了許久,笑道:「你說得尚真真是我家相公的妾,過年時失足落水死了。」

  醉娘聽她說真真是妾,微皺眉頭,笑道:「原來如此,卻是小婦人有眼不識金鑲玉,真真小娘子已是歿了,請問葬在哪裡?」看滴珠一臉的不想說,解釋道:「我欠她一個大人情,想去墳上燒三柱香。」

  姚滴珠哼哼道:「在松江呢,在哪裡我卻不知。」

  那醉娘本是風塵中打滾的人物,看情形也猜測得到三五分,必是那尚氏是私奔的,王小舍人發達了,嫌她上不得台盤後來另娶,尚氏本是個柔順的人,這個舉人娘子又不像個寬厚的,吃她磨死了也不見得。忙站起來萬福,笑道:「打撐了。」

  滴珠送她到門口,看見她坐著一頂華麗的轎子去了,後邊跟上一輛驢拉的小車,在泥地裡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大凡婦人若是以為有事,就是真的無事她在那裡胡思亂想,也要想出許多事來。何況王舉人極是不老實,從前和尚真真私奔在前,近日又和小桃紅偷吃。姚滴珠越想越怒。沖到後園去質問。

  王慕菲正在那裡捉了一本書在念,看滴珠滿面通紅沖進來,唬得丟了書貼牆站著。

  姚滴珠惱道:「那個什麼醉娘是你什麼人?都尋到家裡來了!」

  王慕菲本是昨日撞見了醉娘心虛。所以今日不敢出門,聽得醉娘找上門來。暗叫一聲苦也,裝糊塗道:「我不曉得什麼醉娘酒釀的。」

  滴珠冷笑道:「她還認得那個淹死鬼尚真真呢,連你姓名年甲都說得清楚,會和你沒有干系?」

  王慕菲生怕滴珠使鐵砂掌,賠笑道:「那原是真真的手帕交。在濟南認得地。我和她從來不說話的。如今真真已是死了,越發和我不相干。」

  姚滴珠冷笑道:「是麼,原來尚二小姐的手帕交是粉頭?」

  「不是不是……那個時候醉娘還是清倌人,為著不肯接客,吃玉姨打了幾十鞭。」王慕菲提到從前心慌意亂,口不擇言起來:「也不是,是醉娘想贖身,玉姨不肯……還不是,是醉娘……」

  啪!姚滴珠吃疼。捧著手掌吸氣,轉身和守在門口地管家說:「把內院二樓收拾出來,請姑爺到樓上去讀書!」

  王慕菲眼冒金星。心裡慶幸自己是靠著牆,不然必要跌倒。捧著臉嘟喃道:「真的沒有什麼地。滴珠。真的沒有什麼。」

  姚滴珠冷笑道:「人家都和我說了,你敢當面扯謊?不然你和我去尋那醉娘當面對證?」

  王慕菲深恨滴珠逼迫的太狠。怒道:「姚滴珠,我堂堂一個舉人做你的夫婿,你說打就打,說罵就罵。我要休了你!」

  姚滴珠吃了一驚,諷道:「你捨不得我家白花花的銀子。紙筆都在這裡,你寫呀!」

  「寫就寫!」王慕菲奔到桌上取筆,舔了舔墨,舉筆才寫得一個休字,就覺得頭暈眼花,哼哼道:「娘子,我眼花。」

  姚滴珠掉頭就走,速把內院樓上五間房都收拾起來,喚小桃紅道:「你去後園叫姑爺把書本搬到樓上來,那後園還有十幾間屋,我要換幾兩租錢用。」

  小桃紅這幾日吃小姐幾句軟硬話哄住了,不敢不從,老老實實到後園勸說王慕菲搬書房。

  王慕菲捧著半邊紫脹地臉給她瞧,抱怨道:「你看,一言不和,就下這樣狠手。我哪裡是舉人,分明是小廝!」

  小桃紅極是心痛,自懷裡掏出那盒藥膏來,一邊替他抹藥,一邊掉淚,道:「好哥哥,你看在孩子份上,千萬順著她些,她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王慕菲怒道:「我是那樣的軟骨頭麼!從前真真比她有錢大方的多,還不是一樣要看我臉色過日?如今她仗著有幾個銅錢,動輒摑我耳光,是男人,都忍不得她。」抱著發抖的小桃紅道:「你莫怕,此時還不是與她翻臉的時候,就是為著你和咱們兒子,也要忍耐。將來……」他彷彿牙齒痛一般吸氣,冷笑道:「等我做了官,咱們帶著她到任上去,她自然任我處置。」

  小桃紅破啼為笑,道:「只嚇嚇她罷了,小姐只是從小吃老爺慣壞了,一不和她心意就要甩巴掌,不只是對姑爺如此。將來,就是她自家有了孩兒,想來也是一樣。」

  王慕菲惱道:「她休想,我的孩兒,她哪裡打得。總有一天要收拾她。」想起來問小桃紅有何事。

  小桃紅說了,幫著他收拾了幾匣書,又收拾出一個小書箱,兩個提到自到樓上去。姚滴珠端坐在太師椅上等他兩個下來,冷笑道:「可是親熱夠了?小桃紅,你就是不為著你肚子裡的孩兒,為著你小姐我的名聲,也要曉得不能和姑爺再同房,若是胎滑掉了,人家必要說是我做了手腳!明日起你搬去守鋪子罷。」小桃紅低低應了一聲,不敢朝王舉人看。王舉人坐在一邊,明月捧了碗茶與他,他就極專心的吃茶。滴珠正要發落他,突然奶娘手裡拿著一封書信笑嘻嘻進來,後頭跟著兩個人,抬著一個箱子。

  那箱子滴珠認得是方才醉娘地,因道:「這是怎麼回事?」

  王慕菲抬首看了一眼那信封上寫著一個王字。伸出手正要拿,奶媽把信交到滴珠手上,笑道:「那個婦人方才又來過。說是來還銀子的。」

  王慕菲落了個空,因奶娘不把他放在眼裡。連不曾挨打的那半邊臉也紫漲起來,姚滴珠看見心中極是快意,故意笑道:「取四錢銀子與這兩位管家。」打發了兩個人出去,方拆了信慢慢看。她地臉,先是漲紅。後是發青,再轉通紅,冷笑道:「王舉人,原來你還唱過這樣一出好戲,虧她尚真真把你當眼珠似的供著。」把信紙丟在他臉上,啐道:「滾到樓上去讀書!清風,使大鎖把兩邊樓梯門都鎖起。」喘了幾口氣又道:「王慕菲,你明年若是考中進士還罷了,若是考不中。我自休了你!」用力推他上樓,親自取大鎖鎖起,喚全家奴僕來。道:「從今日起,舉人要靜心讀書。不肯再下樓一步。若是誰敢誤了姑爺地功名。休怪我姚滴珠無情!」

  過不得一兩個時辰,消息傳到王老太爺和王老夫人耳裡。老夫人暴跳。道:「我地兒自有爹娘,已是中舉,哪裡輪得到她管教,吃她鎖起,將來做了官人不笑他?」

  老太爺喝道:「你放屁,媳婦極是賢惠,不是為著兒子功名,她為甚要背這樣罵名?」扯著老伴回屋,小聲道:「姚滴珠是個潑的,你休惹惱了她。上一回你在那個傻小子跟前罵了她幾句不好,我兩個一連三日吃地都是醃蘿蔔,你忘了?」

  一提到吃,王老夫人極是傷心,拍著大腿唱起來:「我——那苦命的——真真呀,你閃得為娘——好苦啊!」

  王老太爺用力一推,王老夫人跌了個平沙落雁,住了聲瞪他。王老太爺低聲罵道:「你現在哭真真,難道那尚家會把燕窩魚肚與你吃?兒子忍得,你就忍不得?如今我們無錢,自是要看她臉色過日。」

  王老夫人實是跌的痛了,這一向姚滴珠在家吃飯,也有肉有魚,若是滴珠不在家,奶娘做菜只得三樣到老太爺桌上:一碗醃蘿蔔,一碗臭鹹魚,再有一碗時鮮,卻是日日換的,都是極賤的素菜。王家老太爺和老夫人自兒子中舉和兒子住,哪一日不是真真好吃好喝供著?到得新媳婦手裡,吃塊肉都難。

  老夫人地金頭面送了媳婦做定,衣裳首飾又叫老伴當了血本無歸,比不得老太爺想吃肉了,還能掏十個錢去熟肉鋪切一斤白煮肉吃了來家,所以王老夫人格外的抱怨,吃老伴幾句話點醒,突然想到:我一輩子無錢,才對老頭子低頭。來還要靠著兒子,兒子是我生的,沒的不向著我。現在老頭子也是精窮,為何他還對我又打又罵?如今他和我一樣吃媳婦的,我怕他做什麼?也要打他兩下出出氣才好。老夫人想到這幾十年,有事無事都要挨幾下巴掌的老臉,奮起,用力摑了老太爺一巴掌,道:「你已是和我一樣吃媳婦的,也叫你吃我一巴掌,嘗嘗被人打的滋味。」

  王老太爺暴跳,罵道:「老虔婆,翻了天了,你敢打我!」揮拳就上。王老夫人也不示弱,撥出她那對長簪來,兩個戰成一團。他們房裡的老媽子摟著兒子站在一邊,看他兩個打夠了,才去東院和女主說知。

  姚滴珠清點過銀箱,裡頭足有八百兩銀子,心中甚喜,收藏妥當了坐在那裡吃茶,聽得說公公和婆婆打起來,大樂,道:「勸什麼,兩個都是我長輩,一邊是公公,一邊是婆婆,我偏著那邊都不好,且等著罷。」

  王慕菲在樓上聽見,下來拍門道:「滴珠,你開門,我去瞧瞧,若是打傷了,不要花銀子瞧麼?」以為提到銀子,滴珠自是心痛,必放他出來,

  誰知姚滴珠想到他上回趁自己不在家翻箱子,這幾百兩銀子原是人家還他地,還是小心為妙,就喊明月道:「你去叫轎夫備轎,我還要到城裡去一回。」看著管家抬銀子出門去了。

  小桃紅在廂房裡聽的分明,趁清風和明月都跟小姐出去,撿塊石頭丟到二樓,對伸頭出來的王慕菲道:「我去瞧瞧,你可有什麼話要我帶把老太爺?」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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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9 18:47: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其實他是故意的(下)

  王慕菲道:「你去把竹梯移來,我自爬下去,滴珠這一向出門,不到傍晚不會回來。無妨。」

  小桃紅忙出來,故意走到廚院去望望,奶娘早鎖了廚院的門出去耍子,一架竹梯就靠在牆邊,忙搬到院裡來靠牆。

  王慕菲脫了長衫先丟下,捏著一把冷汗下來,心裡卻突然想到:那梅小姐後宅封了園門又如何?我自有竹梯。他下來先不去西院看爹娘,把竹梯搬到後園靠梅家界牆一株大樹上,爬上去張望。

  果然那梅小姐在後園耍子。除她之外,還有十來個美貌待女散落在周圍。因著天氣漸熱,家常都脫了比甲,僅著紗衫紗裙,隱約能看見裡頭或紅或綠的小衣,極是香艷。王慕菲見了這樣一副春閨圖,贊歎道:「不曉得誰家恁有福氣,娶了梅小姐去,還得這許多美人做陪嫁。官家小姐見識都是不凡,聽說不必夫婿說,自家就把使女梳洗好了推到書房與夫婿做妾,極是賢惠。」

  小桃紅在下邊等的心焦,拉他道:「姑爺,西院裡還在吵鬧呢。」

  王慕菲道:「無妨,我娘哪一日不叫爹爹打幾回?爹爹手下自有分寸。」

  小桃紅聽得隔牆鶯聲笑語,不忿他偷看,道:「是老夫人和老太爺撕打呢。已是打了這一會,你聽。」王慕菲也自聽見吵嚷,忙爬下來道:「怪哉,我娘叫我爹教訓了一輩子,怎麼到老番了脾氣?」忙跑回西院。

  王老夫人積怨倒像是有幾百年的樣子,一朝舉起拳頭,正應著那句話:能挨打的才會使拳。夫人苦練幾十年金剛罩的功夫。王老老太爺縱然是拳拳到肉也不過替她搔癢癢罷了。王老太爺卻不曾煉過外門橫練,吃不得痛,叫王老夫人十數拳打得全身上下二百七十二塊骨頭無一處不痛。只是大丈夫輸陣不能輸人,縱是戰死也不能告饒。所以兩個相持不下。

  王慕菲闖進來,正看見老娘坐在老爹身上,一邊喘氣一邊揮拳,老爹橫睡在地下,使手指頭扣老娘腰眼。喉嚨裡嘶嘶作響,看見兒子來,就和那天兵天將下凡一般,用力喊道:「我的兒,爹爹吃你娘打死呢。」

  王老夫人揮拳道:「老娘吃你爹爹打了一輩子,到如今才曉得原來他打不過我!死老頭,快與我二兩銀子買燕窩吃!」

  王慕菲做好做歹,拉開老娘,扶著爹爹到房裡去。老人家吃這等拳打腳踢地羞辱,哭的各淚一人般,拉著兒子的手泣道:「這是為何呀。你娘老實了幾十年,和滴珠這樣地潑婦才和住半年。就變成這般。」

  王慕菲看那個劉八嫂進來。沖老子使了個眼色,輕聲道:「爹爹。你要吃茶否?」瞪劉八嫂一眼,喚她去倒茶。

  王老夫人拍著衣裳上的灰,笑嘻嘻走進來,道:「我地兒,照常你爹這門打我,你都當沒看見,如今老娘打他幾拳,你怎麼和天塌了似的?」沖王老太爺要箱子的鑰匙。

  王老太爺因兒子在邊上,硬氣道:「休想。」

  王老夫人一個巴掌甩過去,把坐著的老太爺又抽睡倒,笑道:「與你臉面不要,非要吃我巴掌,你不給我不會自家翻。」自翻出一把鑰匙,開了箱翻出一包銀子來,盡數揣在懷裡,拉著站在一邊愣了許久的小桃紅道:「走,咱們街上耍去,中飯自到酒樓吃去!」

  小桃紅想到劉八嫂瞧見她和姑爺一道進來,若是小姐來家她必沒有好果子吃,不如先把老夫人哄她,忙笑著應了一聲隨她去了。王慕菲和老太爺相對無言,突然想到滴珠不在家正好去搜箱籠,忙道:「爹爹,你安心歇歇罷,兒子還要回去讀書。」看劉八嫂和她那個傻兒子都不在院子裡,速到耳房搬了一張竹梯,照上回舊路,就從老太爺後牆爬上牆頭,又把竹梯抽到另一邊下來,神不知鬼不覺賺下一張梯子,日後要偷看隔壁易如反掌。他扛著梯到自家臥房裡,隨手把梯子架在牆上,一貓腰就鑽進臥房,然三間正房子四間耳房都翻遍了,都尋不出鑰匙來,只有他那十幾只箱子地衣裳,還不曾與他上鎖。王慕莫存著萬一之想去打開一隻,裡頭俱是真真替他做的細毛皮衣。再翻一隻,是大毛衣裳。每只箱子四角都放著小包驅蟲的藥香。王慕菲抱出一件來,伸手進皮襖的暗袋去摸,居然摸出一隻半個巴掌大小的寶藍綢面荷包來,繡著百年好合的花樣兒,四角還繡著吉祥如意紋,正是真真的手澤。王慕菲捧在手裡,想到當初才中舉的時候,尚家送了許多衣裳來,他還和真真抱怨:「如今雖有有錢了,想你親手做雙鞋卻不能了。」真真手裡正繡著這只荷包,笑瞇瞇回說:「我與你多做幾個荷包配衣裳穿呀。」

  這個荷包甸甸的還握在手裡,真真不肯和他過好日子,早棄他去投水。王慕菲還是想不通她無名無份跟著自己許多年,偏把那張婚書看得比數年地情份還要重。他越想越是煩燥,用力把荷包丟出去,只聽得「撲」一聲,正撞到一隻箱子角,那箱角卻是活動的,吃他大力撞過,就脫下來,光浪浪丟出一塊銀子來。王慕菲忙把銀了拾起,箱角照舊擰上。又把那三只角也試擰一回,只有一隻角是活動的,裡頭也有銀子。這卻是舊俗所謂壓箱銀了,這尚家地壓箱銀藏的甚是巧妙。

  王慕菲每只箱子都試過,也有金也有銀,攏了攏一共也有二百來兩銀子。這卻是他翻身地本錢了,他尋了只舊包袱包起,又去翻那只荷包,裡頭也有兩錠金裸子,並二三兩碎銀子——王慕菲地性子是有多少花多少,所以真真備了許多小荷包藏在衣裡。防他出門無錢使。王慕菲翻了許久,又翻出十來只這樣的地荷包出來。把銀子都倒出來,使那舊包袱一總包起。就藏在耳房上頭房梁處,還撿了兩塊磚擋住。自問萬無一失,方才把箱子照原樣放好,使衣裳下擺兜著這十來個荷包,卻是無處藏。姚滴珠素來眼尖,荷包這種貼身東西若是叫她瞧見。必不得討好。王慕菲不肯睹物思人——想到真真寧死也不肯做他的妾,他舉人地心肝兒就好似在油鍋裡煎過一般。所幸這十來個荷包收藏的極好,還和新的一般,正好拿到那賣荷包地鋪子裡賣了。

  王慕菲換了件舊衣,取了塊帕子包起這十幾只荷包,滿懷著對真真棄他的恨意出來。姚家地奶媽拎著一大籃菜進來,看見姑爺不好好在樓上讀書,反倒要出去逛,上前攔道:「姑爺。你不讀書,只想著耍,哪裡能考取功名?」

  王慕菲怒道:「老太婆。你想明白些,我不中還罷了。若是得中進士。轉眼就是官,就是你家小姐也要讓我三分。你這樣的,立是就叫差役使大板子打死!」

  奶媽想到小姐一心張羅要姑爺做爺,若是姑爺做了官,小姐和他是夫妻也話講,她這樣的,實是泥菩薩過江,小命不保。忙改口笑道:「原是老婦人糊塗,姑爺自去。中午可回來吃飯?」

  王慕菲哼了一聲,不理她出來。一路心裡甚是暢快,如今手裡銀子也有,又收伏了滴珠的兩員大將,就和那戲文裡唱的一般,甚是得意。

  他哼著小曲兒進城,到最繁華地閭門,尋了個賣香包荷包的鋪子,裝不得志的窮書生說話,道:「學生的娘子繡了幾只荷包,敢問貴鋪收不收?」

  那掌櫃的正有大生意要忙,不肯理他,道:「小鋪自有繡坊,不收人家的零碎活計,客人,你去小巷裡尋小鋪問問,或者有收的。」

  買貨的客人本是嫌他這裡的荷包不大好,聽見有人要賣,忙道:「那秀才,你過來與我瞧瞧。」

  王慕菲在街巷裡混過幾日,曉得行情,笑道:「掌櫃地不收,學生自去別家罷。」

  那人扯住他道:「與我瞧瞧,休怕這個胖子,我看中了自把錢與你。」

  那掌櫃的心裡雖惱,面上還要裝出大方,笑道:「客人與他瞧瞧也罷。就是這位老爺不要,我自收下也使得。」

  王慕菲方解開小包袱,抖出十來個各色荷包。掌櫃的和那買荷包地都是識貨之人,各取了一個細細賞玩,都贊歎不已。客人出到四兩一個攏共六十兩盡數買去。王慕菲就使舊包袱裝了六個大元寶,謝過掌櫃的要走。那掌櫃地拉住他道:「客人,這荷包實是做地好,若是還有,盡管拿來我這裡來,我照三兩五錢一個收購。」

  王慕菲搖頭道:「這是我渾家所做,如今我渾家已逝,新娶的房下卻不會呢。」

  那個買荷包地聽說,歎息道:「原來這樣,照理說這幾個荷包你當留做念想,只是我原等著急用,也罷。還一個與你。」隨手挑出一個丟把王慕菲,勿勿出門去了。

  王慕菲握著這個荷包,也自感慨:這個人好大方,幾兩銀子說丟就丟了。那掌櫃的以為他思念亡妻,推他道:「年輕人,已是再娶娘子,還是把心思放在活人身上罷,這個荷包小心收好。」好心送他出去,回來還感歎不已:果然是佳人命薄,繡活做的這樣好法,必是個慧秀的婦人,若是還活著,攬到自家繡坊來,卻不是一棵搖錢樹?

  王慕菲因這荷包人都說好,又甚是值錢,就拴在袖內,這六十兩銀子萬無帶回去的理,不如換對金鐲子套在腳上。橫豎滴珠和清風明月又不替他洗腳,不會曉得。就轉到一個金鋪子去,五十六兩銀子換了七兩重的一副金鐲子,還有四兩碎銀丟在荷包裡,尋了個茶室,要碗茶吃歇腳。

  此處離滴珠買的酒店甚近,坐在窗邊就能看見去打酒的人不少。王慕菲摸摸臉,長歎一聲,若是當時只納她為妾,她為著固寵,必是服服帖帖。又可拋頭露面出來做生意。真真就是與她婚書也罷了,自在家裡當家,想必他如今的日子也和神仙般。不叫為著這區區幾十兩銀子在太太陽底下跑半日,連自家鋪子都不敢進去。果然婦人並無一個好東西。

  他正在那裡腹誹。突然見一隊拿著水火棍的衙役沖到自家鋪子裡去,驅趕客人,砸碎酒壇。

  王慕菲忙沖出去,喝止道:「大膽,光天化日之下這般胡作非為。你們眼裡還有沒有王法?」

  一個滿面油光,肚子圓的和油簍一般地老衙役看見砸出正主兒來了,笑道:「你是那姚氏的夫婿?你娘子將了一箱假銀子去錢鋪,已是吃錢鋪的老闆出首了,想來你也逃不脫干系,與我去府衙罷。」

  王慕菲心驚,滴珠早上抬走地是醉娘還來的八百兩。那醉娘原就不是個好東西,必是舊恨不曾消,故意抬假銀子來害他地。不想卻叫滴珠頂缸。王慕非想到滴珠使那大枷枷起,心中自是快意,然畢竟是他王舉人的娘子。不好這樣出來丟臉,忙道:「我是原是松江府的舉人。寓居在此的。你們鎖不得我。」

  那衙役聽說是舉人,就是他不濟事。也有同年,老師門下,卻也有些膽怯,說話就客氣了許多,喝止了手下。因王舉人不濟事,還替他安排關門,吩咐伙計掃地收拾。又替他主張道:「其實不是大事,只是那錢鋪深恨尊夫人壞他生意,所以一邊主張經官,舉人老爺,你若有銀子打點些,縣尊極是個好話的。若是鬧到府尊處,還有許多為難處呢。」

  王慕菲皺眉道:「我娘子在何處?」

  那人摸著油光光地鬍子笑道:「尊夫人由縣尊夫人伴在後衙呢。」王慕菲聽說是後衙,覺得吳縣知縣甚會行事,和衙役到了縣裡,那知縣已是自夫人處曉得他是舉人,也不叫升堂,請到偏廳坐著。

  奉茶畢,王慕菲就道:「這銀子原是人家還來的,賤內原不曉得。」

  知縣道:「尊夫人也是這般說,咱們斯文一脈不消說得,只是此事已是出首了,若得窩伴住出首的人,或許還可設法。」

  王慕菲哪裡曉得人家做官的說這個話,就是叫他請出孔方兄來攀交情,極老實道:「我只把這銀子取回去就是。」

  那縣尊因他說話還不如那姚氏不在行,銀子又是他娘子拿去錢鋪,酒坊也是他娘子張羅,猜他是個不治生產的書呆子,就歇了和他說話的想頭,請他去一間廂房和姚氏說話。

  滴珠哭腫了眼睛,左右清風明月陪著。王慕菲看見有兩個使女陪著,就放下心來,柔聲道:「娘子,你可曾吃虧。」

  姚滴珠伸出光禿禿的手來,道:「你看,盡數拿去打點了,這回號那個醉娘陷害,必要把她供出來。」

  王慕菲驚道:「前事你也知曉,若是把她拉扯出來,我的舉人沒的做呢。方才知縣甚是敬我,說只要那錢鋪子地人領回出首的呈子此事就可了結。我去找那開錢鋪子的說去。」

  滴珠心裡約略明白知縣示好是想要錢,只是她藏地那些私房必不能經王慕菲的手,想到小雷,喝道:「且住,咱們已是窮了。你原在這些事上不在行,我家小雷兄弟現在那梅家盤桓,你去尋他來見我一面兒,自有我娘家出頭打點,卻不是省事?」

  王慕菲一股邪火自小腹升起,燒到頭頂又燒回去,直至腳後跟——悄無聲息地散了,笑道:「娘子說地是,我就去尋他。」出來辭知縣。知縣早在隔壁放了人偷聽,曉得他回娘家去搬出銀子的人來,自是樂從,笑呵呵送他到門口。

  王慕菲因差役對他都極是客氣,覺得甚有面子,就不肯走回家去,走過一個街口,雇了頂轎子到梅家。

  梅宅管家見是隔壁地王舉人要尋小雷少爺,忙進去稟報。小雷和真真原是在小廳裡下棋,聽說王舉人來尋。真真就先道:「他原和你有親,有事尋你,還當讓進來奉茶才是,我暫避罷。」

  小雷猜是王慕菲是吃了滴珠的虧來哭訴,笑道:「真真姐,你原當避的,不過聽聽他尋我做些什麼也甚有趣。借你們的正廳前的西廂用一用,你在裡間,我在外間等著,好不好?」

  拉著真真到西廂,把她和幾個使女都推進去,又把屏風移到門前擋嚴實了,方叫人請那王舉人來。

  王舉人初進門,就覺得這梅家收拾的極是好。天井裡十數只假山盆景磊在架子上,正廳卻是門窗俱開,可見廳後也是荷花池,此時新荷俱似銅錢大小,池中一群錦鯉嬉戲,時聞嘩嘩水聲。廳上兩邊都是博古架,擺著的東西光彩奪目的也有,黯淡無光的也都,看上去都是極值錢的。兩個才留頭的小廝請客人到西廂去,王慕菲不及細看,移步西廂。

  西廂雖然靠天井一邊門窗都是掩著,然裡頭極是亮堂,裡牆上的窗戶大開。最出奇的是兩間隔斷使的是只極大的玻璃魚缸,裡頭數十尾各色大小金魚,魚鱗映著日頭一閃一閃的。小雷穿著件麻袍子,連腰都不曾繫,靠在一張長椅上,笑道:「姐夫來了,可是有事?」

  王慕菲心頭一陣惱火,這廝和梅小姐八字還沒有一撇,就把梅宅當馬宅了。當下忍著氣把滴珠抬了銀子送去錢鋪被出首,請他去尋岳家來助一事說知。

  小雷笑道:「我自姓馬,你自姓王,叫我助你可有什麼好處?」

  王慕菲心道:你和滴珠有奸情,還這般拿班做喬,叫我低聲下氣求你,可惡,等我把梅小姐哄到手,也依樣還你頂綠帽!因笑道:「咱們原是一家人,分什麼你我。」

  小雷搖頭道:「我這裡走不開,你自使人去松江罷。」

  王慕菲極想使性子走人,然滴珠不肯把藏的銀子拿出來打點,只得好聲好氣和小雷說:「你姐姐現扣在吳縣縣衙,若是真上公堂,我王家的臉固然是要不得,姚家又哪裡有臉出來做生意?」

  小雷笑道:「那是姚家事,和我姓馬的不相干。我要什麼,尊寵卻是曉得,你去問明白了再來。」揮手叫送客。

  架上一隻雪白的鸚鵡扇翅叫道:「送客,送客!」

  王慕菲唬了一跳,扯著小雷的袖子道:「你想要什麼都由你,與我先去見你姐姐罷。」

  小雷只是搖頭,突然聽得翠墨幾聲咳嗽,小雷猜必是真真有什麼話要說,忙站起來道:「姐夫你先回家,換了衣裳,並取些銀子好打點使用,我換了衣裳陪你去就是。」送他出去。

  真真早自門後出來,要回內宅去。

  小雷追上去道:「真真姐……」

  真真扭頭笑道:「此事和我無干,我不管的。休要問我。」

  小雷笑道:「我明白的,只是,我還要管的,不然姑姑在姑夫跟前為難。」

  真真微微點頭,回到房裡歎息:醉娘,原來你當初說得都是真話,卻是我錯信了王慕菲,不曾想你這般有志氣,隔了許多年還能尋到他出氣。在房裡轉了一會,出來喚林四管家:「你去打聽隔壁王舉人官司如何。」

  林管家心領神會,速到小雷的院裡,小雷還在更衣,見他進來,笑道:「林四叔有事?」

  林管家道:「小姐她想曉得是為何呢,小的請隨公子同去?」

  小雷依了他,想了想又道:「尚大哥叫我在家不要出門,我又不曾和官兒打過交道。我們先到尚家莊去問他討主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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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9 18:47: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小二黑愛慕王舉人(上)

  因著相公子的吩咐,小雷少爺和林四管家一出門,看守宅院的幾個管家鎖大門的鎖大門,放狗的放狗,甚是小心。

  真真在庭中一株梧桐樹下站著看天。因天空飄來數朵烏雲,小梅過來勸道:「小姐,起風了,只怕要落雨呢,回屋去罷。」

  真真眉頭微皺,輕聲道:「聽說他吃了官司,我心裡居然是極喜歡的。小梅,我是不是心眼變壞了?」

  小梅忙擺手道:「哪裡有,那幾年王舉人對小姐如何,小姐又對王舉人如何,別人或者有不知道的,婢子卻是盡吃。小姐,如今你和王舉人已是不相干了,想那些做甚?快些回屋裡去呀。」

  風裡略有雨意,想來不遠處已是下雨了,真真回房靠著窗邊坐著不肯動,小梅還要勸解,被翠依拉開。過不得一會果然下起雨來,熱烘烘的地氣帶著薔薇花香沖進來,真真突然伏在桌上哭起來。外頭雨珠兒嘀嘀答答,房裡頭淚珠兒也不少似那雨,真真揩濕了兩塊帕子加一邊大袖子,帶著哭腔喚:「小梅,去打水來與我洗臉。」

  小梅不過應一聲罷了,自有她手下的吉祥如意兩個奔走。翠依看見小姐袖子濕了,不聲不響帶著針兒線兒去尋衣裳。真真自王家回娘家,舊衣一件都不曾帶回來。這尚鶯鶯替妹子做了足足二十四箱四季衣裳,尚員外還說女兒吃了這許多年的苦須要好好補嘗她,另撿花樣素雅的料子,雇了兩個有名的裁縫又與二小姐做了二十四箱。所以管衣裳的翠依最是忙碌,每常替小姐尋衣裳,總是三個人一道查簿子搬箱子。她三個翻了一會。翻出一件鵝黃地紗衫,一件秋香色的羅衫,送到真真跟前。真真嫌羅衫上扎的花兒太多。換了那件沒有花地紗衫。

  吉祥捧著水盆進來,小梅忙取了塊布替小姐圍起。服侍小姐淨臉,正要勸說她擦點粉。守二門的小丫頭慌慌張張跑進來,喊道:「不好了不好了,隔壁那個王舉人不信小雷少爺不在家,非要闖進來。叫守門地小二黑咬了一大口,睡在地下爬不起來呢。」

  尚真真聽說,推開小梅跑了兩步,突然停住,冷笑道:「這是他自找的呢,使個人拎他出去關門就是!」

  小梅響亮的應了一聲,翠墨跟翠依翠月都搶著要去,真真突然道:「也罷,我還是去瞧瞧他。」小梅有些擔憂。苦著臉看了小姐一眼。翠墨沖她擠眼,笑道:「小姐,這樣出去見客。卻是有些不恭,還當略為裝飾才好。」

  真真輕輕嗯了一聲。重回妝台前。翠墨悄悄兒退出來,沿著游廊一路到二門。尋著管事的問明緣故。

  原來小雷少爺著忙,出門直奔相家去了,就忘了使個人和王舉人說一聲。王舉人在家換了兩件華麗衣裳,不見小雷來尋他,出來正好遇見小桃紅,說小雷公子和兩個管家騎著馬奔鎮外去了。他心裡就有了計較,那梅家只得一位小姐,梅老爺又不在家,小雷又不在家,正好去他家尋梅小姐說話,辨一辨她是真正的梅小姐,還是假死地尚真真。

  偏梅家的大門敲了半日,才有一個老僕開了偏門出來,道:「小雷少爺出門想法子去了,王舉人還請回去。」

  王慕菲冷笑道:「你知我是舉人,怎麼還敢哄我?我曉得小雷兄弟還在你們家,讓我進去尋他。」一邊說一邊用力要擠進去。

  那老僕年老體弱,吃不得年輕小伙兒擠他,退後兩步喊家丁,已是遲了。小二黑一馬當先,奔上來嗅了一嗅,尋著好下口的所在用力咬了一口。那小三黑小四黑並小五黑只遲得半步,吃家丁們喝住,極是不伏,都拱彎伏地吠叫。王慕菲方才挨了咬,三魂七魄就走了五雙。都忘記叫痛。

  老僕甚是老成,看舉人老爺伏在地下不敢動彈,想是唬住了,叫家丁們把狗逼到一邊去,上來扶他,道:「王舉人,這可怨不得小人,上回你家管家娘子還來傳話,說你老人家嫌我們家狗咬,叫我們不許放出大門,你明曉得我家有狗,還要強闖進來,不是自找!」

  王慕菲摸摸屁股,伸手看時,一隻手掌都染的通紅,他方才驚覺屁股吃痛,哎喲哎喲叫起痛來,兩隻腳卻朝二門處移。

  那管家看出他是耍無賴,卻是沒奈何,上前攔住他道:「王舉人,裡頭都是女眷,還請止步,且等小老兒進去討些止血散來。」請他在門房裡坐著,出來還不放心,叫兩個家丁攔在門口哄狗耍子。方到二門稟報。

  翠墨聽說了,原來對王舉人的厭惡有十分,如今輕輕又加上了一二分,變成了十二分,她回茶水房尋了瓶止血散,想了想,揣在懷裡走到廚房,翻出一包辣椒粉來,使小指甲挑了淺淺一指甲入瓶,使木塞塞緊了一邊走一邊搖。走到二門邊把小瓶兒遞給老門公,道:「這是西洋來的上好止血散,與他敷些也罷。小姐待要見他呢,廳裡當中掛一架竹簾,兩邊圍上屏風,請他廳裡坐罷。」

  那老門公甚是明白,接著瓶兒,出來叫該廳上的人擺設起來,自家走到門房,道:「王舉人,這是後院送出來的止血散,說是西洋來的好東西呢,小老兒叫個人來與你上藥?還請舉人把尊褲脫下。」

  王慕菲換了手去摸,一手血水,無奈伸手出去借著簷下滴水洗了手,把褲子脫去,露出一個白裡透紅地玉臀來。那老管家出來喚人與王舉人上藥,眾人都是尚家舊人,第一心裡偏著小姐不想叫王舉人好過,第二替王舉人上了藥,後宅那幾個大姐曉得,日日與他小鞋穿也吃不消,所以一個都不肯上前。

  老門公想了想。笑道:「去,叫馬廄裡刷馬的福建蠻子來與王舉人上藥。」立刻就有人如飛一般去喊。那福建蠻子聽說是與一個如花似玉的清俊舉人上藥,喜地兩隻紅豆眼變綠豆眼。大步趕來。在門口給老門公一拱到底,行了個大禮。接過瓶兒喜滋滋進去了。

  老門公樂呵呵擋在門口,不許家丁們偷看,只得得裡頭王舉人聲聲叫痛。那刷馬的蠻子嘿嘿浪笑,過得一會,卻是誰被掌摑了一下。王舉人怒喝道:「滾!」刷馬地蠻子捂著臉出來,一邊走一邊傻笑不提。

  眾人忍不住,都背過臉去大笑幾聲。老門公笑道:「小免崽子們,都在這裡做什麼?還不進去請王舉人到廳裡坐!」板著臉站在站邊,請鐵青著臉地舉人老爺到廳裡坐。

  廳裡早就收拾妥當。王慕菲看見簾子後頭還有屏風,以為梅小姐候他,就想到屏風後去。誰知他走動了幾步,那西洋止血散的藥效發散,狗咬處火辣辣地痛疼。他腳下略停的一停。老門公和家丁們已是把他去路擋住。

  「王舉人請上坐。」老門公笑瞇瞇對來待客地管家道:「小五,交給你了。」那個小五原卻是他侄兒,畢恭畢敬送大伯出去。回來站在王舉人身邊,就和防賊似的。

  王慕菲皺眉道:「這就是翰林家的待客之道麼?」

  管家笑道:「哪裡哪裡。王舉人你休惱。卻是不曉得為何。我家小二黑極是愛你老人家,所以方才咬了你老一口。小人怕他再咬你,只得和他們幾個貼身守著。」

  王慕菲的屁股還火辣辣的痛吃,聽得他們說是防狗,卻是有理,抬著屁股坐了一會,吃了一碗茶,正是不耐煩之際。聽見外頭一陣腳步響。卻是數個使女把那梅小姐圍在當中。奇地是並不曾進門,反而朝廂房去了。

  王慕菲站起來正要喊,就聽見屏風那邊的隔扇吱哎一聲叫人推開。環佩丁當之聲不絕,似有似無的香氣從屏風後飄出來,端是的消魂奪魄。方才被狗唬走的那五雙魂魄才附體不久,又爭先恐後棄了舉人,自翻屏風過去會佳人了。

  王慕菲不甘落後,清了清嗓道:「梅小姐,我家小雷兄弟哪裡去了?」

  屏風裡一個少女嬌嫩的聲音輕咳了兩聲,笑道:「王舉人,貴親去尋人情份上去了。許是怕誤了事,所以不曾和你說。」

  這聲音渾不似真真的調門溫柔,雖然也似黃鶯般婉轉,卻是急燥了些,說話就和放炮仗般。王慕菲認定了她不是真真,反添了舉頭,笑道:「原來如此,卻是在下魯莽了。在家與小姐陪個不是罷。」

  梅小姐笑道:「舉人多禮了,方才我家的小二黑不好,咬了你一口,可還痛?」

  「不痛不痛,尊府的小狗極是惹人疼愛。」王慕菲聽那梅小姐說話輕快靈活潑,猜她必是個不曉得事地女孩兒,倒有七八分像初見真真時的情形,哪裡捨得放過這等天賜良機,笑道:「我和小姐是個緊鄰,人都說遠親不如近鄰呢,還當常走走的好。」

  那梅小姐想是在吃茶,嗆著了,咳了好一會,才笑道:「舉人哥哥說地極是,還當常走的。等舉人娘子來家,小姐必要請她過來耍。」

  方才還是舉人,幾句話就變了舉人哥哥。王慕菲喜歡地就忘了他家娘子還在縣裡等他設法,恨不得尋個井兒把那不賢惠地姚滴珠丟下去,再雙手把這個天真嬌憨的梅小姐娶回家。連聲道:「那是自然,必叫拙荊來耍。」

  「呀,奴才想起來,舉人娘子吃了官司呢,奴不和留舉人哥哥坐地。」梅小姐驚叫起來,極是抱歉道:「快,去街口雇個轎子來送舉人哥哥到縣裡去。」

  王慕菲正在那裡想要尋些什麼樣有趣的故事和梅小姐說,聽得她話中送客之意,站起來笑道:「梅小姐,我再到府上來耍,可使得?」

  梅小姐停了一會,笑的似銀鈴一般,道:「我正想著尋位有學問的先生說話呢,自是不妨,只怕舉人娘子不許你來。」最後一句說得雖然清澀,卻是媚人。

  王慕菲心裡暗喜,曉得此時必要吊她的胃口,就請辭去。那梅小姐極是客氣,命人取了兩瓶止血散送他出來。

  王慕菲回家,小桃紅接著,看他身上淨是血跡,心痛道:「阿菲哥哥,這是怎麼了?」

  王慕菲得意洋洋舉著兩個小瓶兒與小桃紅看,笑道:「一時不察,叫個小狗咬了一小口,這是梅小姐親贈我的傷藥。」挑著小桃紅的下巴,笑道:「若共她多情小姐共鸞帳,怎捨得你鋪床疊被?」

  小桃紅想到那小梅本是尚氏的心腹,此時卻在梅家,不由的心中生疑,停了一會,想出一篇話來要和姑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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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小二黑愛慕王舉人(下)

  一個門子打扮的清俊少年尋來,敲了半日門也無人應,只得順著游廊走進西院,一邊走一邊喊:「王門姚氏可是住在此處?」

  王慕菲聽見陌生人都闖到內宅來,這在松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可見滴珠管家抵不上真真,不賢還罷了,還要惹出這許多事來,為著滴珠在梅家受的冷遇都化做怨氣。他惱道:「咱們家的管家都死到哪裡去了?連個守門的都沒有!」一邊罵一邊出來看是何人。

  那個門子已是一腳踏在內院的門檻看,因王舉人身上的衣裳灰撲撲的,只當他是帳房,也沒什麼禮數,隨手拱了一拱,道:「你是王舉人家的管家?你們夫人娘家使人去說情,縣尊叫抬個轎子接舉人娘子來家。」看著氣得說不出來話的王舉人,又笑道:「府上沒的叫我空身走這一遭?」

  王慕菲氣得要死,還是從懷裡摸出二錢銀子謝他,那門子擱在手裡拋著耍,笑嘻嘻去了。王慕菲因他狗眼看人低,甚是惱怒,回房換過衣裳,吩咐小桃紅道:「你在這裡守著,看著幾個小丫頭休叫她們亂翻,我去接滴珠回來。」

  王舉人一瘸一拐走了兩條街,才雇到頂轎子坐上。一路所見,但有些錢的,不是騎馬,就是坐車。似他這般的舉人還要雇轎子坐卻是絕無僅有了。王慕菲想到方才梅小姐叫人與他雇轎,這是明知他王舉人沒有錢了。他心中一恨真真絕情,二恨滴珠愛小,覺得天底下的婦人都不是好東西。

  自搬到蘇州來,有數的幾個管家都喚到酒坊去。家裡只得幾個使女老媽子,若是來個客,通沒個待客的禮數。王舉人拿定主意。明日必要買頂好轎子,再雇兩個轎夫。務必不能叫人看扁了他,想了一路要雇管家,買小廝,添置舉人的行頭,在那裡算要花多少錢。還不曾算清爽,轎子已在吳縣縣衙門口停下。方才那個門子笑嘻嘻候在那裡沖他招手。

  王慕菲隨口吩咐道:「你們且等著,回程還坐你地轎子呢。」

  蘇州地方無賴光棍極多的,坐了轎子不給錢的盡有。那兩個抬轎地哪裡肯依,齊棄了轎子攔住他要錢。王慕菲本來就積了滿腹怒氣在那裡,偏不肯與他們。正自吵嚷間,卻是一個媽媽子在前,滴珠和清風明月在中間,縣尊和馬公子並相公子前後出來。

  兩個抬轎子的看見知縣大人出來。唬得扛著轎子跑了。然方才吵鬧都看在眾人眼裡。相公子為著真真是恨不得把王舉人千刀萬剮地,不肯上前和他說話。小雷也看不慣王舉人,他兩個和知縣大人說了幾句客氣話。早有相家的管家牽過馬候著,相公子就先上馬去了。小雷笑瞇瞇吩咐滴珠幾句。也不和王慕菲打招呼,忙忙的去追相公子。

  王舉人被晾在一邊。和牌坊似的人都不理他,有氣都無處出。滴珠看見他別別扭扭站在一邊,叫相公子和小雷一比,越發的不堪入眼了,她心裡多少有些嫌他丟人,沖知縣大人福了一福,使袖子擋著臉,就叫清風去喊轎子來。

  方才那兩個抬轎子地抬著轎一路小跑到跟前,清風忙扶滴珠坐轎。王慕菲搶上前攔道:「就是這兩個人與我相爭,我們另雇轎子坐!」

  他不曉得和知縣大人見禮,那知縣已是回衙。滴珠因門口圍上好幾層看熱鬧的,白了他一眼,自顧自坐進轎子,道:「抬我到聚寶門去。」

  那兩個轎夫曉得他們是一家的,也不怕討不到錢,抬起來飛跑。王慕菲待動一動,屁股又痛的狠,只得另喊了頂轎子跟著到他家酒坊。

  兩個轎夫正跟清風要錢,清風看見舉人老爺來了,將手一指道:「那是我家老爺,你問他要去。」架著兩隻小胳膊鑽進門。

  王慕菲無法,叫站在門口的伙計數了幾十個錢給他們,伙計沒得法子,只得照數給了,愁眉苦臉想著如何跟小姐報帳,坐在一邊發呆。

  鋪子裡早收拾乾淨,滴珠到處查看了一回,在廳裡坐下,取算盤算帳。王慕菲尋到廳裡,叫苦道:「娘子,那小雷哄我在家苦等,我去梅家尋他,反吃梅家的狗咬了。」

  姚滴珠想到方才相公子在知縣跟前風度翩翩,雖然生得黑些醜些,通身的氣派在那裡,就是個世家公子的模樣。王慕菲身上穿的雖然也是綢衫,灰撲撲地皺成一團,看上去極是落魄。若是把他兩個放在一處,就似那金元寶和假銅錢一般天差地別。滴珠此時已有悔意,想不通當初怎麼會在許多公子裡頭只看中他,只恨婦人家要從一而終,這輩子都要守著這麼可不成器的王舉人,甚是後悔。

  諸位看官,請容說書的插一句嘴。從前姚小姐相與地都是何許人也?陳公子唐公子這樣的風流才子,這起人裡哪有半個正經人在。那時節王舉人又有真真替他收拾,在這班人裡頭自然出眾。真真因正室娘子無望下堂去了,滴珠自家打扮就有些小家子氣,刑於出來王舉人又能好得到哪裡去?

  所謂近朱者赤,王舉人從前還能和舉人公子們一處吃酒談天,粗看上去也有幾分風流瀟灑自娶了滴珠,何曾過過幾天好日子?左一下鐵砂掌,右一下砂鐵掌地調教,好生生一個氣宇軒昂地舉人老爺被她管教成個畏畏縮縮的半截漢子。所以姚滴珠自家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何從前那個日思夜想地舉人哥哥如今怎麼會變成個厭物。

  且說滴珠看著王慕菲生氣,一聲不吭算完了帳。因今日叫官差們砸去了值三十兩本錢的酒,再者官司沒了,還是歇幾日不要做生意的好。她算計了一會,叫管家們收拾鋪子,只留了一個老實的管家守鋪子。又把銀箱裡的銀子銅錢點數清楚,打個包袱收在放帳本地箱子裡,叫清風出去雇車。

  王慕菲在邊上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又無人理他。甚是惱火。賭氣要走,又怕回家滴珠要拿他練掌,好容易看滴珠得空,又上前和她說狗咬之事。

  滴珠冷笑道:「你自在家,她家狗會來咬你?回家再和你算帳。」二人一路無話回家。滴珠當著他和小姚紅的面從踏板底下摸出那只匣兒。從懷裡取鑰匙開開,把所有折子都取出來看一回,摸出一張三千兩的揣在懷裡,捧著那只匣兒歎息良久,哭道:「王慕菲,都是你招惹地那個賤人害我。」

  王慕菲在一邊和小桃紅對使眼色,都極後悔不曾想到踏板下邊。聽見滴珠這樣說。王慕菲道:「這事怪不得我,她送銀子來,我連銀子邊都不曾摸過。哪裡曉得真假?卻是你,不小心驗看就送到錢鋪去存,惹出官司來怪誰?」

  姚滴珠冷笑道:「怪我姚滴珠。怪不得你王舉人。」把小匣「啪」的一聲和起。取塊包袱包了,吩咐道:「小桃紅。你去隔壁問一聲。看相公子和小雷少爺可在,就說我尋他們有事。」

  小桃紅應聲出來。梅家大門依舊和地嚴嚴的。只有東邊的側門開著,一條黑漆長板凳擋在當中,老門公坐在板凳上沖磕睡,凳下擠著兩隻大黑狗,看見人來,兩個毛茸茸的狗頭嗖的一聲伸出來。小桃紅想到姑爺吃狗咬過,驚得退後幾步,喊道:「老人家,我是隔壁王舉人家使來地。」

  一連喊了七八聲,那老門公才醒來,笑瞇瞇道:「大姐,你有何事?」

  小桃紅說是王家舉人娘子有事,問相公子和馬公子在不在。

  老門公指著梁上掛著的大燈籠,笑道:「大姐,你不認得字小老兒教你,這是梅字,你到梅家來問什麼相公子馬公子,不是存心壞我家小姐名聲?」雌得小桃紅一鼻子灰,打個呵欠依舊靠在板凳上要睡。

  小桃紅曉得自家是小姐的眼中釘,若是請不來小雷少爺,回去必定要收拾她,急得要哭,再三的央求。老門公只是不理。

  偏巧相公子和小雷來了,遠遠看見小桃紅站在梅家門口哭泣,相公子苦笑道:「上一回在王舉人家門口,就遇見過這麼一回。」

  小雷笑道:「這也是姚家罷了,你換了真真姐家那幾個大姐試試,可是肯掉淚珠子的人?」

  相京生想到她家的小梅最會使陰招,翠墨鬼主意極多,翠月跟翠依都是一言不和就使拳頭的人,不住搖頭苦笑:尚大叔極會尋人,若是早有這幾個使女陪送到王家,只怕真真就做成了舉人娘子,不得這樣吃苦。

  他兩個到門邊下馬。小雷喊了一聲小桃紅,那小桃紅哭完了差使又哭自家,哭罷了自家又念著不曾出世的兒子還要哭幾聲,哪裡曉得正主兒在跟前。

  相公子視若無物,把馬交給搶上來的管家,拍拍小二黑跟小三黑,大步進去了。小雷最煩哭哭啼啼地女人,本想跟進去,到底要為姑母做臉,走到小桃紅跟前用力跺兩腳,咳了一聲道:「可是姚氏叫你來的?」

  小桃紅看見他的馬才被人牽進去,曉得他才來,就把抱怨地話吞進肚子裡,噙著淚花笑道:「我們小姐有事請小雷少爺和相公子去說話。」

  小雷皺眉道:「你先回去罷,我們使人去打聽消息去了,等人回來再說。」

  躲開小桃紅進門。那老門公依舊把板凳攔起,揮手道:「大姐你家去呀,看這天氣又要落雨,你懷著胎,若是失足滑倒,動了胎氣不是耍的。」

  小桃紅本是使女打扮,吃老門公這樣一說,臉紅地要不得,掩著面逃走,回去和小姐回話不提。

  只說相公子到廳裡,早有才泡到地香茶送到手邊,又因為落雨,怕他們受了寒氣,還送上一碟糖姜。小雷房裡照管的使女早送了更換地衣裳來。相公子極是羨慕的看著管家服侍小雷,笑道:「我也要搬到梅園來才好,一樣都是客,為什麼要厚彼薄此?」

  真真笑著上台階。道:「小雷兄弟在我家暫住,自然要好好看顧。相大哥你自有家人服侍呢。」

  相公子看她穿著顏色嬌艷的春衫,行動時和春風裡地花枝一般好看。心裡甚是憐她前世不修才遇到王舉人那們一個混蛋,柔聲道:「真真……」自家突然醒悟。取了茶吃著,不好意思再說話。

  真真本是死了心不要再嫁人的人,不曾朝男女情事上想,略笑一笑,問小雷道:「那王舉人吃我家有狗咬了。可有事?」

  小雷悶笑不已,強板著臉道:「他無事,只是他家的銀子有事。」

  真真省得,笑道:「做生意地最怕沒有名聲,收人家假銀子還罷了,若是自家將假銀子去花用,只怕他家生意賠得沒飯吃呢。」

  相公子接口道:「可不是,小雷兄弟還說要回去和他姑母說,我問他:你姑母不是想改行做正道生意?若是攬了這個事會如何?他才不言語了。」

  真真看著一臉為難的小雷。笑道:「論理不當我說話。只是假銀子這樣地事非同小可,又經了官,人家曉得你是富戶。必要擠個乾淨。」

  小雷道:「相大哥遞了五兩銀子把書辦,那書辦想法子去內宅打聽去了。看那個知縣可曉得我家底細罷了。若是曉得也只得報於姑姑知道。」

  正說著。相家的管家帶了一個人進來,站在階下候著。真真看見有人來。忙避到裡間。

  相公子就喚他進來,那個書辦爬到地下給相公子磕了個頭,道:「小的妹子在內宅走動,打聽來,知縣大人已曉得那姚氏在蘇州錢莊存了有一萬二千兩銀,知縣大人的意思,取個整數來,自然替她消了這場禍事。」

  相公子不置可否,真真在後頭審裡度勢,叫人取了五兩的大賞封,命管家拿小盤子捧上去。相公子慢慢道:「此事成與不成,只看那位姚氏。」

  書辦笑道:「知縣夫人在姚氏跟前已是說了地。」看看左右,像是有話不得說一般。

  相公子聽說姚氏已是曉得,不肯再趟混水拿自家的人情替姚氏省錢,微一點頭道:「些微銀子與你買碗茶吃。我就照你說得再傳與那姚氏知道罷。」命人送他出去。

  小雷待那人走遠了,怒道:「不過幾百兩假銀子罷了,他居然敢要一萬兩!」

  「你回松江打聽打聽,這一向誰不是上萬的送!」相公子笑道:「就是你姑父家,連賠帶送,也丟了有一掌之數。這位縣尊想是賠的太多了些,又曉得王舉人的本事有限,替他留兩千兩,已是給我這個中人天大的面子了。不然收在監裡,零敲碎挪,還有的連累你姑姑呢。」

  小雷不曾想這朝庭的官兒比他當海盜還狠些,歎息道:「虧得有相大哥,不然只怕我們在海上搶了幾十年地家當都要送把他呢。」

  「怎麼會,」真真自後邊出來,笑指著相公子道:「他唬你耍呢。平常年份遇到這樣的事,有三五千就是上上簽了。偏是貴親撞到今上出巡。接駕的銀子花地似淌水一般,不吃干抹淨再滅口,他哪裡去尋這樣的良機填虧空?」

  相公子笑道:「真真,原來你都盡知。」

  真真笑道:「家姐有信來,說今上到松江打個轉,就要回轉。叫我問你個准信兒,要回松江去呢。」

  「明日走,已是有松江地人備船來接了,松江無耍處,想來住不得幾日必回轉地。」相公子算了算,笑道:「你寫信與尚大姐姐吧,叫她接信從海路走,想必到了松江,今上必在回京的路上。」

  真真點頭,卻是像還有什麼話要說又說不出口地樣子,似笑非笑看著小雷。

  小雷不明白,還在那裡低聲咒罵昏君。翠墨輕輕咳嗽兩聲,相公子會意,忙笑道:「姚氏只要肯把銀子交出,必是無事的。」

  真真心事吃他看破,臉兒霎時變得通紅,含羞道:「我雖然不能無恨,卻是恨著那王舉人,不想叫姚小姐因為我的緣故吃苦頭。」

  相公子心疼她,道:「那事我也打聽出來些消息。姚氏的銀子,多不是從正路上來的,吃知縣擠了去填虧空,就好像做善事一般。」想到姚氏在王家行事,忍著笑道:「若是她也精窮了,不曉得會怎麼樣呢。」

  真真不解,問道:「這話從何說起?」

  小雷苦笑道:「真真姐,我說把你聽,我那姚氏表姐使的好鐵砂掌,王舉人隔十來日就要挨一回,偏他就吃這一套。」

  真真睜大眼,好半日苦笑道:「這卻是何道理。」

  「不是你不好,是這位舉人老爺天生狂狷。」相公子斟酌字句,安慰她道:「真真,有時候買一筐桃,吃頭一個是爛的,不見得那買桃的就是爛人。」

  因他說得有趣,一屋子人都笑了,偏小雷一本正經接口道:「爛了丟掉才是正理,就是桃都爛了,還有杏子李子棗子可吃。」

  真真心裡歎息,嫁人比不得是買桃子可以棄掉再挑,臉上笑道:「是極,還有楊梅櫻桃。將到飯時,我去做兩個你們愛吃的菜。」

  相公子曉得不能再勸,忙道:「好,小雷,你到隔壁去說一聲罷。」

  小雷看他是不想去的意思,要拉他同去的話就說不出口,只得一個人悶悶的出來,打門房過,小二黑極是親熱的貼上來搖頭擺尾,一路跟著他到王家。

  奶媽守門,看見小雷少爺來,好似天上掉下個活龍來,歡喜道:「小姐才使人來問呢。老身關門帶你進去。」

  小雷道:「我還有事,說幾句就走的,不消關門。」打個呼哨,帶著小二黑一路小跑到廳上去。才上台階,奶娘跟上來揮手道:「自家人,到後頭去,在廳上說話多生份。」伸出一隻油膩膩的手拉他。小雷不想和她拉扯,搶在頭裡進了東院。那奶娘跑的飛快,還沒進正院就喊:「小雷少爺來了,明月,快燒水泡茶去!」

  房裡王慕菲因屁股痛,趴在美人榻上。滴珠掂著手裡兩個青瓷瓶,正在細審為何人家狗要咬他。不防小雷帶著小二黑進來。那小二黑本是個看家的畜生,白日裡咬了王舉人一口得了厚謝,這一回看到他,喜歡的都來不及打招呼,一個虎步躥上去,在舉人老爺另一半不痛的玉臀上深深的咬了一口。

  姚滴珠唬了一跳,兩隻瓷瓶跌在地下,騰起一陣嗆鼻的霧粉。小雷想不通這只狗為何要咬人,張著嘴吸氣,被辣椒粉嗆得連打噴嚏,顧不上小二黑。

  小二黑扭頭不見有肉,以為咬得少了,又狠狠咬了一大口。王舉人慘叫道:「不要啊,滴珠,快牽他走。」

  滴珠心裡怕狗咬她,早退了幾步遠。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小雷本是個刀口上混日子的人,倒不把這狗咬幾口放在心上,忙捂著鼻子喝道:「小二黑,下來。」

  小二黑搖著尾巴跳下地,嗅了嗅地下,一連打了三四個噴嚏,又看到有個婦人拾了磚來丟他,咽鳴一聲逃走。

  奶娘在院中掐著腰大罵隔壁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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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9 18:48:0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姚滴珠痛失萬金(上)

  真真聽說小二黑又把王舉人咬了兩口,大驚失色,嗔小梅道:「都是我的不是。由著你替我解氣,把王舉人的舊衣包在草人裡叫小二黑撲著耍,可是耍出禍事來了。」

  小梅低頭不語,心裡暗道:王舉人從前與小姐何等恩愛,自中舉後偏事事都要壓小姐一頭,小姐哪一回不是忍他?一步一步逼到將妻做妾,小姐進退不得投水自盡,吃狗咬他幾口哪裡抵得上小姐受的折磨?這種人,咬死他才好。

  小雷看她主僕兩個臉上都不好看,存心要逗真真笑,自懷裡掏出小梅的賣身契亮給小梅看,笑道:「姚氏聽說我要的,馬上翻出來贈我,從此以後,你是我馬家人了。」

  小梅看看小姐,又看看相公子,相公子正微微點頭,忙湊趣道:「我自是小姐的人,和你不相干的。」

  小雷笑道:「這契紙在我手裡呢,你自是我馬家的,和尚家不相干。」

  小梅笑道:「區區二三十兩銀子奴婢出得起,請贖身。」

  小雷笑道:「了不得了,區區二三十兩你都不放在眼裡,請問小梅姑娘身家多少?」

  「二三百兩罷了。」小梅搬著指頭算了半日,故做謙虛道。

  真真忍不住笑出聲來。相公子心道:好了,笑出來就好了。揣磨她的心意道:「咱家的狗咬了人家,做主人的當使個人去瞧瞧,方不失禮。」

  真真沉默許久,叫翠墨上前道:「收拾幾樣點心,並兩瓶止血散。」停了一會。微笑道:「不許加料,去瞧瞧罷。」

  小雷想到在王家打的那幾個大噴嚏,忍不住笑起來。把契紙丟給小梅道:「收好了,好容易才要來呢。」

  小梅上前萬福。接過契紙笑道:「小雷少爺的恩情婢子記著,婢子就那點小心眼,還請小雷少爺不要放在心下。」小心揣在懷裡,隨著真真到廚房去。

  簷上水珠滴個不停,兩隻麻雀在一個水窪邊跳躍啄食。一隻花貓躡手躡腳的走來。小梅沖上去要趕那貓,真真忙扯住她。那只貓擺頭剪尾戲了一會,看那兩隻麻雀沒有察覺,喵嗚一聲撲上去,一隻鳥兒被它銜在嘴裡,幾片羽毛散落。

  「小姐,為何……」小梅心裡甚是為那只鳥兒可惜,上前趕那只貓,想把麻雀救下來。偏那只瘟貓順著一棵小樹,跳上兩下,翻過院牆到後園去了。

  真真輕聲道:「從前。我就是那養在籠裡地鳥兒,就是貓來了也不曉得避。」

  小梅不曉得小姐為何這樣傷心。待要勸。不曉得怎麼勸,眼睜睜看著小姐淚落如雨。急的在一邊扯帕子。

  「如今我算是真真正正把他王慕菲看明白了。他從來就當我是個玩物,不曾在心裡當我是娘子。」真真笑中帶淚,輕聲道:「瞧瞧姚氏是他明媒正娶來的,恁般行事也不見他對我那樣對她。可見那幾年地恩愛也是假的,他不過將幾句不值錢地好話,換一個通房使女罷了。偏我還口口聲聲說他待我好。若是待我,怎麼一紙婚書求他都不肯?」

  小梅從不曾見小姐這樣神情,心裡有些發慌,別過頭看偏廳那邊。相公子正出來,沖她擺擺手兒。小梅敢是信服相公子,忙退後兩步站過一邊。

  真真不曉得,道:「卻是我瞎了眼。」

  一雙大手輕輕的擱在她的肩上,真真不回頭,也曉得是相公子,他身上總是有些檀香,隔著一兩步就能聞見。真真忙住

  相京生道:「遇見他,原不是你的錯。真真,我也沒有料到王舉人會搬到你隔壁住。」他頓了頓,笑道:「我曉得你不想見他。雖然說十年怕井繩是人之常情,若是你藏著掖著,生怕別人曉得,其實心裡是時時不曾放下,哪裡好受得?」

  真真微微點頭,泣道:「不曉得為何,聽說他在隔壁,我一想起來就心裡難受。」

  相公子看見僕役紛紛繞開此處走,曉得尚家上下都是把他當姑爺看的,所以他更要守禮,雖然心裡極想上前摟著真真安慰她,還是退後一步,笑道:「不然你照舊搬到相家莊去住,我和你換宅子也罷。」

  真真心裡一陣麻麻酥酥,這個男子,明明是她配不上他,偏是這般為她,又極是個實誠君子,可惜地卻是晚了七年才遇到他。若是換了七年前他來求親,爹爹自然應允。真真臉上一陣潮紅,心裡暗罵自己不該這般胡思亂想,偏又不由自主把他和王慕菲比較,越比越悔當年無知,錯把白眼王八當成白馬公子。如今對著這樣的好男人已然不好說那還君明珠的話,還當離他遠些兒,不能誤他將來好姻緣。因強笑道:「相大哥,無事,再見他又何如?他不來尋我就罷,來尋我,必叫他再吃小二黑咬幾口。」

  相公子曉得真真不會再回頭,心裡暗樂,笑道:「真真,原來你也這般頑皮。再有那樣好耍的事,莫一個人獨樂,須和我們說知,眾樂樂才好。」

  真真曉得他是怕自己從前忍讓慣了,再遇到王舉人還會吃虧,所以這樣說話。一輩子能認得他和小雷這樣兩個似兄似友的朋友,卻是她的福氣,心中越發感激他,微笑道:「那是自然,只看那王舉人的造化罷了。」

  說罷兩個相視而笑,相公子摸著突突突的小心肝兒,生怕它跳出來,微一點頭,轉身回廳裡。

  真真摸摸臉上似乎紅潮未退,一陣心酸裡又夾著一絲喜悅升起,捏著手去廚房。

  藏在廳裡的幾個丫頭貼在窗格上都看在眼裡,個個臉上都現出歡喜地笑來。小雷一邊看一邊贊道:「還是相大哥有法子,兩句話就勸得真真姐破啼為笑。」

  小梅看相公子走到一棵樹下傻笑,笑道:「若話說得話兒好聽。十位相公子也抵不理一個王舉人,可是照婢子看來,卻是相公子的話中聽些。那個王舉人是我舊主人。不說他也罷。小雷少爺,小二黑咬了他幾口。」

  小雷記不清是三口還是兩口。覺得小梅在這個上頭糾纏甚是煩人,沒好氣道:「男子漢大丈夫吃狗咬了幾口有什麼打緊,偏你們看得這樣重,還要特為使人去瞧。回頭你問翠墨罷,我哪裡記得許多。」摸摸有些發扁地肚子。笑道:「我去尋真真姐,叫她做那個米粉肉把我吃。」

  撩起下擺沖了出去。小梅想到翠墨使出去了,也忙忙的奔出去助忙。

  那兩個大地對望一眼,齊聲道:「咱們到大門口去!」留下一個嘟著嘴地小丫頭看茶爐子,一群鶯鶯燕燕都到前邊去了。

  相公子進屋,廳裡一個人也不在。他猜必是那幾個丫頭急著要看王家的笑話,搖搖頭自己動手倒了碗茶吃著。江南四五月地天氣,正是雨水連綿不絕的時候。相京生推開一張窗,窗外濕冷的空氣被風吹進來。極是舒服。兩株挨在一起的芭蕉叫雨水洗的透亮,風雨裡蕉葉輕搖,好似小兩口你替我遮風我替你擋雨一般。略瘦些地那一株裊裊婷婷就好似真真一般。相公子伸出手撫一片葉子,輕聲道:「真真。但有我在。必不叫你再受那王舉人的醃髒氣。」

  卻說翠墨提著籃子走到門口,想起王舉人來是她裝小姐說話。偏小姐忘了又使她去看王舉人,轉了兩圈,笑道:「我自家去看他做什麼?央門公大叔去,再把那個福建蠻子捎上,就不信他家不鬧笑話兒。」

  退到門房裡和老門公說。老門公應了,叫人把福建蠻子喊來,叫他挎著籃子,撐了一把黃油紙傘,走到王宅門前扣門環。

  扣了半日,才有一個半邊臉上有紅印的老者來開門,神情甚是難看,聽說是隔壁梅小姐使來看被狗咬了的王舉人的,臉上方有些笑意,帶他們到東院門口道:「裡頭那重院子就是,你們自進去。」

  老門公看他身上穿的衣裳像是尚家做的,猜他是王老太爺。那王老太爺被從前在王家當過差的管家們傳得和什麼似的,今日一見才曉得見面不如聞名,看他身上臉上都像貓兒抓過,哪有從前王老太爺地威風。老門公故意道:「都管請回,小老兒自去。」

  那老者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咳嗽著去了。福建蠻子睜著一雙紅豆眼道:「這是王舉人的老子,雖然臉龐乾枯,卻是看得出來,從前年紀輕的時候也和王舉人般好看。」

  老門公怕他後宅有家眷,多站一會,聽見西院有婦人喝罵之聲。那王老太爺地咳嗽之聲不絕,聽著像是王老太爺和王老夫人老兩口幹架。他們倒不好再停,只得硬著頭皮順長廊朝裡邊。

  一個胖壯婦人蹲在池塘邊洗衣裳,看見兩個人提著食盒進來,喝道:「你們是哪一家?我們小姐出門去了。」

  福建蠻子高聲道:「阿拉來看王舉人,王舉人在勿在家嘸?」

  那婦人揮手,吐了一唾沫在池水泥地裡,道:「他在西廂裡間,小桃紅陪著呢,你自去那裡尋他。」說罷就使棒槌敲打衣裳。驚起兩隻褐毛鴨子,嘎嘎的劃著水逃到岸上去了。

  老門公和馬夫雖然都不是雅人,這般地荷花池子裡,養幾尾花鯽都是殺風景地事,明明幾步遠就是河。卻在荷花池裡養鴨子,洗衣裳,不約而同搖頭,都道:「俗氣!」

  那福建蠻子在尚家住久了,雖然做的是低賤地活計,每常閒了也捧著書本問管家們認幾個字,學著撇幾筆蘭。王舉人生的這般清俊,想必這些事都是他新娶的娘子做下來的。聽說舉人娘子還賣酒,本等又不少錢使還學那卓文君故事,這位王舉人在他心裡就從濁世佳公子變成司馬小人。他一腔憐香惜玉的心思生生叫荷花池裡的兩隻鴨子掠走,卻是王舉人之福呢。

  當下蠻子極是老實,拎著籃子一聲不吭隨老門公走進內院。老門公站在西廂階下,清了清嗓子喊道:「王舉人在家否?小老兒奉小姐來問候。」

  王舉人爬在床上聽見,就覺得屁股上狗咬的三口變成了一口,疼痛少了一半。對滿臉不快活的小桃紅道:「小桃,你去請梅管家進來。」

  小桃紅小聲道:「姑爺,他家養的那狗實不是好的,若是真有意來陪罪,當敲死那黑狗才是。」

  王慕菲想到那和真真生的一般的臉,對著他喊舉人哥哥,心裡就和吃了蜜一般甜,擺手道:「你哪裡那麼多怪話,叫他進來。」

  小桃紅不敢不依,出來請梅管家進去。這間西廂房卻是舊家俱,方方正正高高大大,甚是扎實,王慕菲爬在一張榻上齜牙咧嘴要爬起來,小桃紅忙上前扶他。老門公行了個半禮,道:「我們小姐聽說王舉人又吃狗咬,已是把小雷公子責罵過,那狗也拴了起來,必不叫他再出門。聽說止血散被舉人娘子跌壞,命小的去問郎中討了兩瓶來。還請姨太太收下。」

  小桃紅因管家叫她姨太太,喜歡的雙頰緋紅,哆哆嗦嗦接過食盒。那王舉人看見那個福建蠻子,緊皺眉頭要說話。老門公已呵呵笑起來,道:「我家這個管家,還會一點醫術,跌打損傷,去淤活血最是擅長。」

  王慕菲想到在他門房裡,那個蠻子一替他上藥,口水都滴到他屁股上,忍不住又惡心起來,怒道:「我家自有人上藥。」

  老門公看馬夫老老實實站在邊上一聲不吭,打個哈哈請辭去。出來忍不住問他:「你怎麼不說話?」

  福建蠻子搖頭道:「他自是個舉人,做什麼營生不好,偏叫娘子當街賣酒,要學那司馬大人,這樣的人相與不來。我不要替他上藥。」

  老門公悶笑不已,出來才想起來王家沒有把食盒還回來。一個食盒卻是小事,不值得回去討要。回來門房裡卻擠了一堆大姐們。看見他進來,都叫他說說王舉人家是什麼光景。老公門指著馬夫笑道:「你們自問他!」自去後邊要了兩塊肉去餵小二黑,摸著小二黑的狗頭道:「好孩子,也只得你咬他幾口,替我們小姐出氣了。」

  卻說滴珠聽小雷說要一萬的整數,先不想給,指望馬三娘若是小雷與她墊上,伏在一邊只是嚶嚶的哭。小雷哪裡吃那一套,道:「相大哥的人情份上已是與你尋了。你自己掏了也罷了,將來說不得姑姑與你添補些。若是此時把你娘家拉下水,一樣要擠個乾淨,你將來連個指望處都沒得。你自家打算罷。要使人回松江報信也由你。」說罷了自去了。

  留下變了臉色的滴珠在一邊看著折子磨牙。王慕菲此時曉得滴珠手裡還有一萬兩銀子,要盡數送把知縣,那是精窮,他心裡反有幾分快活,要等滴珠精窮了收拾她,故意道:「娘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此時就是兩手空空,還有那間酒坊,若是銀錢不夠使,我那裡還有十來箱衣裳,當了也夠幾年攪纏。」

  滴珠和他做了數月夫妻,從不曾聽他說過這樣體貼中聽的話,心中一軟,應道:「嗯。那我帶人去換銀子,這銀子就算寄在他處,等你做了官再想法子問他討還。」忙忙的帶著清風明月又出去了。房裡只得兩個粗使小丫頭並小桃紅。王舉人因屁股痛的緊,要洗淨上藥,都是小桃紅服侍,就到小桃紅臥房裡坐地,梅家管家就來看望。待人走了,王慕菲就道:「小桃,那梅小姐像是對我甚有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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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姚滴珠痛失萬金(下)

  小桃紅心裡五味雜陳,在房裡走來走去,收拾東西,關窗戶,掃地揩灰,忙的團團轉,只是不言語。

  王慕菲也省得失言,然小桃紅他是向來不放在眼裡的,哄她做甚?因這一回上的是自家的藥,沒有辣椒麵在裡頭,就覺得屁股痛的好些。其實隔著好幾件衣衫,又是皮厚肉多的所在,哪裡就咬得狠了?

  不過他舉人家把自身看得甚重,所以叫喚的狠,實有三四分是真痛,還有二三分是那紅紅的辣椒麵作祟,那多出來的幾分卻是裝的,一來要哄梅小姐心軟,二來要叫滴珠曉得,原是為著她才吃家狗咬的。不然,就和小雷說得那般,一個男人家,吃狗咬一兩口算得什麼?

  奶娘雖然心中不忿王舉人吃軟飯不認帳,為著將來衣食計還要攏絡舉人,特為去菜市買來兩條鮮魚,烹了一缽魚湯來與姑爺下飯,就是小桃紅,看在姑爺份上,也待她客氣了許多,自食盒裡取出一碗肉湯,遞把她道:「也是你自家不曉得事,搶在小姐前頭有孕,她如何喜你?這碗肉湯與你吃,好生將養罷。」

  小桃紅謝過奶娘,先服侍姑爺吃了中飯,才取了只小板凳坐在一邊,就著姑爺剩的幾碗菜,並她份例的一碟炒青菜,還有那碗肉湯吃飯。吃得一半,掉下淚來,泣道:「姑爺,你不為別人,為著我腹裡的孩兒,也要硬氣些。」

  王慕菲睡在榻上,聽她提到孩兒也自心酸,安慰她道:「小桃,如今你小姐已是精窮。看那表少爺的情形。娘家也是靠不住的,她再像從前橫行已是不能。你自寬心,有我一碗茶飯。必不叫你們母子挨餓。」拍著小桃的背,道:「且安心養胎。生了兒子就抬舉你做二房。」

  小桃紅就道:「姑爺,有一事要說與你聽。我昨日在門口遇見小梅,她說她投在梅小姐處做活。婢子想,世上哪有這樣巧和的事……」

  王慕菲正要說話,聽見外頭一陣咳嗽。卻是王老爺捂著臉進來,就住口不提。

  王老太爺看了小桃紅一眼,道:「小桃呀,你去西院陪老夫人說說話。」支走了小桃紅,痛心疾首道:「我地兒,你娘跟著姚賤人學壞了,一言不和就抽耳光,須要想個法子治治這兩個無法無天的婦人。」

  打小王舉人常見的是爹爹打罵老娘,所以他一向覺得男人打老婆是天經地義。就是從前真真那般柔順他還打著調教地主意。如今換了老子挨老娘打,實是替老子不平,然他自家吃慣了鐵砂掌。滴珠自嫁過來就擺明了架勢是把他爹娘掛起來的,連帶著他對爹娘地事都是能避則避。

  此時找上他。不得不問道:「爹爹。娘為何打你?」

  「為何,還不是為了銀子!說我藏著那一二百兩銀子不把她用極是不該。」王老太爺提到銀子,急的氣喘,怒道:「方才又說要去搖會,問我討銀子,我且在你處避一避。」

  王慕菲想到爹爹存了一輩子的數萬金銀,還有他那四五千兩,心裡一陣急痛,好半日才回過精神,歎息道:「那個賈員外怎麼會騙我們呢?那許多銀子,也沒見他搬走,怎麼就不見了!」

  王老太爺唏噓不已,渾濁的老淚掛在腮邊,拉過兒子的手道:「我地兒,爹爹省吃儉用一輩子,如今兩手空空反吃你娘打罵。」

  王慕菲叫老太爺哭的沒躲處,只得忍著屁股上的疼痛移到西院,數說王老夫人:「娘,你這幾日為何這樣暴躁?」

  王老夫人道:「從前你爹爹說一我不做二,還是打來罵去,俺只道這一輩子都是這般忍氣吞聲。老天爺開眼,把滴珠送把我做媳婦,她說得果然沒有錯。他打你一巴掌,你還他兩巴掌,如今你爹爹不敢打我了,不是好事?我比不得你爹爹沒緣無故愛打人的。」笑瞇瞇問小桃紅:「是也不是?」

  小桃紅受寵若驚,正要點頭,王慕菲只覺得喉嚨裡發癢,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小桃紅縮了縮頭,不敢作聲。王老夫人突然想起還要去搖會,忙問兒子要錢,道:「阿菲,與我二兩銀子,娘要去搖會耍子。再與我五分銀子份子錢,鎮口醬坊的李大嬸生日。我晚上到她家吃酒。」

  王慕菲自懷裡摸出荷包,王老夫人一把搶過,取了一個二兩多的錠子,把荷包翻來翻去看了許久,道:「這是真真的舊物?正好與我配那件寶藍的大袖衫。」

  老夫人為人不比老太爺小扣,反手把荷包裡那七八兩碎銀子倒在床鋪上,換了大袖衫,把那個荷包取細紅繩繫在腰上,笑道:「這樣才有些體面呢。」又坐到窗邊,擦了厚厚一臉粉,點上兩團紅胭脂,興頭頭走了。

  小桃紅也是曉得王老太爺地脾性的,趁著他父子兩個相對發愣,取個小汗巾,把碎銀子都攏在一處,打個小包遞到王慕菲處,笑道:「老夫人已是出門去了,姑爺,若是無事,婢子回房呀。」

  到老太爺跟前福了一福,出來劉八嫂的傻兒子淌著口水對她呵呵傻笑,小桃紅瞪了他一眼,心道:「小姐失了勢,姑爺必要趕你們出去,且叫你們得意罷。」

  那傻孩子吃小桃紅瞪他,惱了,跑進廚院找他娘,告狀道:「娘,小桃紅欺負我。」

  劉八嫂豎起兩條眉毛,冷笑道:「是那個不知死活地賤丫頭?小姐才抬舉她幾天,就會拿腔作勢欺負人呀!」

  奶娘攔她道:「她也是個可憐蟲,偷哪個不是偷,偏要偷姑爺。小姐還沒生養,她要先桶出個小娃娃。好日子在後頭呢。」

  邊上小姐房裡兩個粗使的小丫頭聞言都冷笑,一個道:「媽媽。你不曉得,她肚子裡那個還不曉得是姑爺地,還是蘇姑爺地。」

  奶娘跟劉八嫂都大吃一驚。丟了筷子齊聲問:「這話怎麼講?」

  小丫頭笑道:「那一回王家的姑爺蘇公子吃醉在我們家住,清風明月兩個因小姐吩咐不叫小桃紅近身服侍姑爺。支使她去外書房伴蘇公子住了一夜。」

  光當,光當,光當。奶娘地飯碗滾到桌子低下,劉八嫂的飯碗滾到門檻,第三聲卻是姚滴珠一腳把碗踢開。

  滴珠聽說小桃紅還陪蘇公子睡過。先是怒,後是喜,慢慢板了臉道:「此事誰也不曾親眼見過,不許胡說。阿媽,取茶我吃。」滿面疲憊坐在桌邊。

  奶娘忙倒了一大碗溫茶把滴珠,滴珠咕咚咕咚幾口喝完,將眼一橫,劉八嫂拉著兒子悄悄出門。那兩個小丫頭也低著頭出去。

  姚滴珠道:「我不在家,姑爺可有什麼事?」

  奶娘笑道:「姑爺無事。只有隔壁梅家使了兩個管家來瞧,站了一會就走了。」

  相公子和小雷都沒有來問一聲,滴珠心裡甚是失落。歎息道:「受窮的滋味就是這般,誰都不拿你當個人呢。我一時不察收了假銀子。又是白花花一萬多兩送出去。」說著淚珠兒都掉出來,冷笑道:「難怪人家都瞧不起咱們做生意地。起早摸黑做幾年,他一個官兒上嘴皮搭下嘴皮,我們就要雙手送上,還生怕他不要!哼,我必要阿菲做官,好生出這一口惡心!」

  那奶娘心裡有話說,看小姐這般卻不敢說,想了想,還要哄她止淚,道:「傻孩子,你娘家有錢有勢,又有兩個小兄弟,雖然隔母,到底一個姚字分不出兩家人。這區區萬把銀子算不得什麼,說不得哪一日夫人快活,與你三五萬零花呢。」

  姚滴珠本來奄奄一息,叫奶娘提醒了,馬三娘上回不是把她三萬零花?還許她說爹爹另有金珠與她。她又不是真窮,為何要這樣喪氣?立時精神抖擻,笑道:「阿媽說得極是,我爹爹最是痛說,這點銀子算什麼?」

  摸摸手腕上兩隻金鐲子,兩邊各有一張二千兩地折子,這卻是那知縣夫人因她銀子送的爽快,教她的,說男人一當了官,八成都要納妾,正房娘子若是差一點點,就叫漢子當了泥菩薩供起來,必要有個退路。所以滴珠把剩下的四千兩換了兩個折子藏起,打定主意這個錢貼肉藏著誰也不告訴,要和王慕菲說都打點花費了。橫豎家裡還藏有王家親戚送的金銀,取出來使就是。

  她卻不曉得王舉人另有心思,等她窮已是眼中滴血,要趁她窮了收拾她。奶娘捧出飯來與小姐吃了。滴珠走到水缸邊,用力把眼柔紅,使袖子擋著臉,卻是沒有眼淚出來,她想來想去,想到從前以為嫁把王舉人,做當家夫人風光無比,誰料王舉人是個不事生產地肉頭,嫁過去半點都不省心。這般想著,心裡就有些酸痛,然淚珠不聽使喚,依舊不肯出來。滴珠再想到她攢的五萬多兩銀子吃那姓賈的騙去,連個響也沒得,眼淚就止不住的掉下來,原是為著要哭的要看才哭的,豈料哭過幾聲,是實打實的傷心,越哭越不是滋味。待她走進臥房,已是哭的和淚人一般。

  王慕菲站在窗邊,看著她撲到床上去,心中甚是快活,笑道:「滴珠,官司可了?」

  滴珠自懷裡取出出首的那張狀紙,丟在床上,哭道:「你結識地好人,害我足足花了一萬五千兩銀子打點,如今我是精窮了。」

  王舉人聽說花了一萬五兩出去,心痛的心比幸災樂禍的心更甚,結結巴巴道:「不是說好一萬兩麼?」姚滴珠含著淚道:「昨日半夜到地聖旨,說是吳縣接駕有功,轉升了青州府同知。所以吳縣尊改了主意,但有到他手的,莫不扒個乾淨。」

  王舉人小時候就在山東長大,那青州是個有名薄淡地方,若是遷那裡地同知,連小菜都不得到手。升到那裡卻是時運不濟了,難怪縣尊要大撈一筆。他從前幾十萬地銀子也丟過,雖然有些心痛,倒沒得把這一萬多兩放在心上。姚滴珠的錢,他花一錢都難,比不得真真的銀子丟了叫人睡夢裡都痛。

  他想到那小雷,有些不放心,誘滴珠道:「你表弟小雷呢,怎麼沒和你同去?」

  滴珠搖頭道:「這個小雷甚是孩子氣,昨日說話你也聽見了。再者說他自家也不認得幾個人,都是那相公子的人情份上。此事已了,我們明日備個酒請他們罷。」

  王慕菲回想昨日小雷說話,哪裡是孩子氣,分明是不把滴珠看在眼裡,想來為她官司奔走,卻是怕牽連到姚家,連累他姑姑吃虧,並不是對滴珠有意。再想那馬三娘,世上後母哪有好的?又是自家有兒子的,前頭娘子生的面子情罷了。若不是嫁把舉人了,想必都不會正眼瞧她。這般剖析明白,心裡大樂,只要再忍幾日,等聖上移駕,就可以好好收拾滴珠,也不怕她鬧上天去。一個從前名聲就不大好的婦人,一個是舉人,就是有口舌,人也是偏著他這邊的。他越想越美,極得意睡到床上,翻了個身,屁股有些吃痛,還是趴著。

  滴珠卻是正的悔了,將來娘家雖然不會虧待她,可是她在蘇州吃官司,娘家自束手,可見有了後母,待她不過如此了,將來還要看後母眼色行事。從前她仗著錢財,不拿王慕菲當相公,左一巴掌左一巴掌,雖然抽的痛快,卻把男人抽到小桃紅的床上。還好老天開眼,小桃紅還偷過王家姑爺,此事若是辦得好,就可以將桃紅除去。只是叫她低聲下氣去哄相公回轉,卻是有些難法。想到還有個生的甚像尚氏的梅小姐住在隔壁,她咬了咬牙,走到王慕菲身邊,笑道:「阿菲哥哥,你脫了褲與我瞧瞧,家裡那瓶止血散可用上了?」

  王慕菲因她這般溫柔說話,越發覺得自家方才的打算對頭,也笑道:「用上了,已是結了痂。滴珠,方才梅家又送了兩瓶來,你取來瞧瞧,可惜先送來的兩瓶跌碎了。」

  桌上擺著一個三層食盒,清漆無花,不比蘇州的器物樣樣都要黑漆鑲螺鈿來得精緻好看。滴珠覺得無趣,揭開盒蓋,第一層是四樣蘇式糕團點心,第二層卻是蒸餃,燒賣,三角形的小烙餅,並雜糧面的窩窩。王慕菲遠遠看著甚是眼熟,卻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第三層擺著兩隻五彩小瓷瓶,比她失手跌碎的那兩個素瓶子要精緻得多。使紅布包著木塞塞在瓶口,滴珠撥開一個看時,氣味顏色差不多,也不理論,取出來擺在妝台上,一不小心碰到盒蓋,盒蓋跌到地下翻了兩下,滴珠正好看到裡邊有一圈字,她疑心這是梅小姐私相授受,忙不動聲色拾起來。把食盒細心理好,道:「阿菲哥哥,我把盒子拿到去裝些什麼,也好與人回禮。」

  走到西裡間,取了盒蓋在窗邊細看,這一圈卻是小篆,她不大認得,一個一個猜過,依稀認出一個尚字。滴珠心驚,梅小姐生得和尚氏有七八分像的臉在她眼前打轉,耳畔雷鳴,一道道響雷都劈在她的頭上……那尚真真,居然沒有死?!

  姚滴珠覺得再丟十萬兩銀子也不似這般叫她沒有力氣,扶著桌子軟軟靠在牆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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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9 18:52:5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章:尚真真初會姚滴珠(上)

  姚滴珠家的酒坊生意不大好,雖然他家的酒還能入口,人人都曉得他家因為花假銀子才打過官司的,無人肯和他家打交道。蘇州的好酒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也不是非姚家美酒不可。一連半個多月酒坊的大門前門可羅雀,姚滴珠急得兩眼通紅,口中生泡,也無技可施,她自娘家要來的幾個管家,沒有什麼出息,又聽說姚員外要去江西買田置莊,在蘇州哪裡呆得住。姚滴珠看他們幾個做事沒精打采,又氣又惱,索性打發他們回去,把酒坊出租,自取紙筆寫了招租貼在門板上。

  蘇州本是繁華地方,姚滴珠買時又會挑,這個鋪子本來市口就好,一連二三日都有人來問,只是價錢都不高適,滴珠不肯將就。這一日從早飯起就下雨,連鬼都沒得上門。滴珠自在後邊帳房裡補眠,清風跟明月兩個坐在店堂裡打蒼蠅耍子。

  一個二十多歲的後生進來,看見兩個使女,愣了一會,退出門去。明月看見,曉得他是來問租的,忙喊道:「你是來租房的不是?」

  那人紅著臉進來,道:「是,我看見外頭寫著租,請問店主人在不在?」

  明月道:「客人這裡坐,我去喊小姐出來。」

  那人尋了張條凳小心坐在一邊,因清風和明月都是女子,不好意思和清風搭話,甚是不安,不是扭頭看看清風,再看看大門,門外的雨下得正大。清風想到還有兩盆衣裳沒有洗,走過一邊看雨,嘟喃道:「這個鬼天氣。樣樣都長了霉,偏還要在這個鋪子候著,一樣事都做不成。」

  那人就曉得這家主人急著脫手了。心中一笑,臉上露出笑來。過得一會。方才那個使女扶著一個年少婦人出來,卻是出乎此人意料之外。他結結巴巴道:「小娘子,請店主出來。」

  姚滴珠看他木木的甚是好耍,笑道:「小婦人就是店主。」

  若是死了丈夫,婦道人家拋頭露面也是有的。那人想通了,倒恭敬起來,施了禮道:「小人姓羅,想問這個店租金幾何?」

  姚滴珠笑道:「羅老闆,此處原是我親手布置,樣樣都是新添就的,價錢上卻要比平常地略貴些兒,一年收三百兩租金,這裡的家什就半賣半送。只要二十兩。」

  這個價錢實有些貴。羅老闆是個心軟的,猜她是個寡婦,沒了男人過活過可憐。何況此處甚好,就一口應承下來。

  其實此處出到二百兩一年就是上上簽。實是滴珠看他說話帶著川陝口音。欺他是個外地人,所以開出高價。等他還價地意思。因他一絲兒不做難就應了,滴珠極是喜歡。然想到這個價錢若是一錘子買賣倒不妨。要長久租把他,卻怕他在此處日久,曉得行情棄了此處另找,反而不美。因紅著臉道:「奴出價三百兩原是等羅老闆還價的,若是真按這個價錢,卻是有些貴了,奴減三十兩罷,那些家俱都送把羅老闆。只是不曉得羅老闆要租幾年?」

  三十兩銀不是少數,這個婦人甚是有良心,羅老闆在心裡又把她高看了一層,笑道:「感小娘子大情,先租一年試試,還請小娘子請個寫契紙地中人來。」

  滴珠笑道:「奴自會寫字,清風,你去請左邊帽子店的萬老爹來做中人罷。」走到一邊的桌子上,磨黑墨,懸素腕,寫下一式兩張契紙來,送到羅老闆跟前。

  羅老闆接在手裡,就愛這字寫的好,心中贊歎道:「果然蘇州是我大明朝數一數二的好地方,就是尋常一個婦人,也寫得這樣一筆好字,比我們男人還強些。」待萬老爹來做了證見,簽名畫押,各取了一紙收起。

  羅老闆就道:「還請萬老爹暫候,我去下處把銀子搬來,就請萬老爹做個證見,還有兩杯酒請。」

  萬老爹因和他緊鄰,又是個愛吃酒地,真個候著。不過一會,羅老闆帶著兩個管家來,一個管家看看門回頭又走了。另一個背著個包袱,羅老闆解開,取出一個沉重的小箱子,裡頭卻是黃澄澄的三塊金子,並幾塊碎金。鋪子裡見成的等子取來,稱了三十五兩整,請萬老爹看過又驗過成色,推到滴珠跟前,道:「姚大嫂,還請收好,明年小人還是這個時候與你租錢,還請這位萬老爹做證見。」

  滴珠取帕子把起,覺得他做事一板一眼有些迂,笑道:「那是自然。這個鋪子奴就交把羅老闆了。」福了一福,又取一壇賣不掉的酒謝了萬老爹,帶著兩個使女就要家去。

  那羅老闆只說姚氏一個婦道人家不方便,請她暫坐,自家頂著雨,到半條街遠的車馬行雇了車來與滴珠主僕三個坐,趁著清風和車夫說位子的時候,就把車錢給了。

  青年男人對她小意兒殷勤,滴珠心裡多少有些得意,握著那沉甸甸的金子,謝了自上車去。那羅老闆站在門口看著車走遠了才回去收拾鋪子,打點買糧食釀酒不提。

  卻說滴珠久不曾受人這樣愛敬,雖然那姓羅的小商人她自看不上眼,卻也有幾分得意。她嫌車裡氣悶,拉過窗簾看街景,正好這一截路一邊是石板路,一邊是河道,河裡泊著許多花船,都開著窗,能看得見裡頭有艷裝地婦人,或是與客相飲,或是憑欄看景,個個珠翠滿頭,人人艷若桃李。滴珠愛她們身上穿的衣裳式樣時新,正看得有趣。

  突然一個聲音笑道:「那不是花假銀子吃了官司的王舉人娘子?」

  滴珠看是,卻是醉娘,穿著紅綃衫兒,倚在一條大花船二樓上地窗邊,居高臨下沖她揮帕子。笑容極是可惡。姚滴珠瞪著她,正想開口罵她,冷不防那醉娘身後伸出一個男子的臉來。生就就和團子似地,看著她笑道:「醉娘?這個婦人相貌生得甚美。若是她到你醉月樓來肯張幟接客,我第一個捧場。」

  這卻是把姚氏滴珠比做娼優之流了,滴珠一張俏臉紫漲,忙把簾子拉下來,咬牙切齒低聲罵道:「王慕菲。你做下地好事,叫我丟臉丟銀子,還叫我受這粉頭地奚落。」

  車外傳來醉娘咯咯地嬌笑,姚滴珠到底是良家婦人,不肯出頭和娼妓相爭,一連聲叫車夫快些兒,一直走到自家門口,明月先跳下車去取傘,看到河邊停了許多船。咦了一聲。滴珠對隔壁最是留心,忙探頭出來看,卻是四五只大船停下。幾十個管家在小碼頭處站成一排搬運東西。那位梅小姐披著綠雨綢的斗篷站在一邊,和一雙懷裡各抱一個孩兒地男女有說有笑。

  聽說尚家大小姐鶯鶯生的就是一對雙生子。姚滴珠想到初自己藏起來地食盒上那個尚字。心裡揪成一團。緊緊握著金子跳下車,推開接過來的明月和奶娘。頂著雨小跑進內院。

  樓梯處的門大開,小桃紅和王慕菲的說笑聲好似片片飛刀。姚滴珠走到床邊,只覺得心都碎了。她咬著牙把金子收起,就著銅盆裡的水先過臉,擦了些粉,笑著上樓道:「阿菲哥哥,你們說什麼笑話兒?」

  小桃紅原是偎在王舉人懷裡,看見小姐回來,極是尷尬,就要站起來。王慕菲手下手力摟著小桃紅,笑道:「在說生了孩子取什麼名字,滴珠,你覺得是王鳳如何?若是女孩兒,就叫王凰。」

  姚滴珠心裡冷笑:姓蘇地孩子自然要叫姓蘇的抱回去養,故意歎口氣道:「小桃紅的肚子也顯了,這幾日為著孩子為妻日思夜想,到底要替她過個明路,不如你帶她回松江去,到青娥妹子和青鳳妹子處住幾日,再使個人去我娘家捎個信兒,先透些消息才好,不然我爹娘曉得,必然不快活。」

  王慕菲在蘇州住著極是悶氣,又沒得同年,又沒得朋友來往,聽得滴珠這樣說,他心裡盤算了片刻,笑道:「我帶著小桃紅去,卻不大好,不如全家同去罷。」

  滴珠只要他不在跟前才好行事,要王老太爺兩口兒同去正好,笑道:「總要留個人看家呀,爹娘要去那是最好不過,想來爹娘也想念女孩兒呢,咱們搬來也有數月,原是極該去看看的。我就去打點禮物去。小桃紅,你來助我。」

  王慕菲的手早不知不覺鬆開,小桃紅跟著滴珠下樓。收拾兩抬禮數出來,晚上滴珠擺酒,請王老太爺和老夫人到廳上坐了,把要替小桃紅做妾的意思鄭重說了,叫先到親戚家走走。王老太爺在蘇州住著一點出息都沒,尋思正要去女兒處打個秋風。王老夫人這一向得意,就覺得這高山流水鐵砂掌實是馭夫天下第一,女兒雖然不如兒子有用,也是她自家養的,不能在婆家吃虧,是以她也要去。就定下來他們三人同去,滴珠又把粗使的一個叫白菊使女給小桃紅使。王老太爺等不得,問滴珠討一兩銀子去訂船,滴珠與他了,老太爺撐著傘就去。

  滴珠突然變得這樣賢惠,王舉人心裡也有幾分詫異,想到她丟了錢,娘家又靠不上,倒和真真從前沒有婚書所以極是賢惠一般,也就放開懷,笑道:「你收拾了與娘家的禮物沒有?」

  滴珠笑道:「有地,與我兩個小兄弟做了幾件小衣裳,打了個包袱,回頭你使小桃紅捎去就是。」吃罷飯牽著婆婆的手走到後廊下,遞把她一包小小金手鐲金鎖片,笑道:「娘,這個是你做外婆與小外甥的見面禮,你收起來。」又是一個荷包,裡頭幾根折古大簪,萬字玉簪並包金鐲子,通是些看著闊大其實不值錢地東西,遞把王老夫人,笑道:「這個娘拿去賞人罷。」

  王老夫人接過去,連聲道:「阿彌陀佛,這樣的好東西拿去賞人,不是白糟塌了?媳婦,當初忙著下訂,拿了我全套金頭面去,重二十六兩七錢二分呢,你把那個取來,回松江戴在頭上也好看。」

  姚滴珠暗自生氣,笑道:「那個原是與我家地定禮,卻是我爹爹養女兒一場做個念想,沒有帶來呢。」說罷怕自家翻臉,轉身就走。

  王老夫人甚是不快活,道:「從前要那個八百兩地鳳戴,真真惱了鬧得不可收拾原是她小氣,這金頭面原是我的,我要來,滴珠怎麼也惱了,她只拿這些不值錢地東西來哄我,算個什麼?還不如真真呢,嫁來了大半年,就不曾與我們做過半件衣裳。」

  姚滴珠走得並不遠,一個字不漏都聽見,氣得一腳踩到泥窪裡,一隻上好的繡花鞋污了大半邊。回到房裡板著臉只是生氣。

  一夜無話,第二日早上起來,雇的船駛到橋邊碼頭處,滴珠忙著看禮物打點腳夫。王慕菲換了壓箱底的兩件新衣,在房裡磨蹭,眼錯不見溜到放箱子的耳房裡取了他那個藏銀的小包袱纏在腰裡,忙忙的奔到船裡坐著,反倒趕在人前。姚滴珠站在碼頭處目送裝著王舉人全家的船漸行漸遠,冷笑道:「小桃紅呀小桃紅,先叫你到蘇家去打個轉,青鳳那個毛丫頭沒得什麼本事,若是生出來是個閨女,看蘇公子要不要把你討去!」回來翻出那個食盒,裝了幾樣點心,又叫奶娘取了兩個小盒子,一個裝上新櫻桃,一個裝上嫩枇杷。叫清風明月捧著,留奶娘在家看門,自家換了兩件新做的顏色衣裳,主僕三個走到梅家側門,叩門道:「我是隔壁王舉人娘子,來還梅小姐食盒。」

  老門公關了狗來開門,因是舉人娘子親至,少不得請她到二門廳上坐,請二門的媳婦子去裡頭說。

  真真正和姐姐姐夫並相公子小雷坐在一處說話,因那小雷把尿的本事甚好,李青書正嘲他將來怕老婆。惹得小伙兒惱了,翻了臉坐在一邊生氣,聽見姚氏來還盒子,他先跳起來道:「了不得了,我去打發她。」

  鶯鶯兩口子昨夜就得知這位王舉人極是湊巧又和真真做了鄰居,兩個相對看了一眼,李青書正要說話。真真微笑道:「我就忘了那食盒上原有我尚家的記號,見一見她又何妨。」

  小梅忙上前道:「廚院裡出去買菜的回來說,舉人娘子方才把舉人一家送走,舉人娘子轉眼就上咱家來了。這卻是有備而來了。鶯鶯豎起柳眉道:「這個姚氏想是欺我尚家無人?我去會會她。」

  真真看著姐姐,搖頭道:「姐姐,從小兒你總說我性子軟弱,件件事都是你替我出頭,這一回,讓妹子自去罷。」

  小雷嗡聲嗡氣道:「我是姚氏娘家人,我陪真真姐姐去,姚氏不敢當著我的面撒潑。」

  相公子看他兩個都是為著真真,搶著出頭,其實這般對真真並無好處,忙拉住小雷道:「兄弟,我曉得你是把真真妹子當親姐姐愛護的,只是這個事還須真真去見她一見。這是咱們家,要怕也是姚氏怕,怎麼你們反怕真真吃虧起來?」

  李青書看著相公子只是笑,相公子微微側過臉去,只裝看不見,對真真道:「你獨自去也使得,只是你家這一家子人都是為你的,不如我們在裡間藏著不說話,好不好?」

  真真搖頭道:「這是我和她的事,不欲第三人曉得,相大哥,你的心和我姐姐一般,其實不必這樣做作的。我卻能猜到二三分她所為何來。無妨,只我一個人見她罷。」理了理衣裳出來,走到小偏廳,推開門,道:「舉人娘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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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0 17:21: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尚真真初會姚滴珠(下)

  好似清晨的昏黑的房間裡射進第一道陽光,清風跟明月兩個直愣愣的盯著梅小姐,都在心裡贊歎:原來這才是大家的小姐!

  梅小姐家常穿著半新不舊的湖水綠折枝團花紗衫,隨意繫著挑銀線白紗裙,就是那一雙放過了的腳上的繡鞋也是平常之物,比不得滴珠的衣飾貴重華麗。可是她一團和氣得站在門口,笑吟吟的問好,跟全身繃直的好似紅孩兒的紅纓槍一樣尖利的姚小姐比,頓時叫人心生親近之意。

  就是姚滴珠,心裡也歎息:這樣半舊不新的衣裳她是抵死不肯穿的,偏這位梅小姐穿在身上恁般好看。這些日子賣不掉美酒都釀成了香醋,姚氏動一動,就要潑灑些出來。她看看自己身上,卻是一套香露園最貴的顧繡,上身是大紅遍地金裝花衫,下身是一條夾金線繡百蝶的紅裙,她一個窮翰林的女兒哪裡置辦得起?滴珠越想越覺得快意,故意翹起腿,把裙上那一對活靈活現的蝴蝶現出來。

  真真只覺得姚氏舉止好生粗魯,勉強微笑問道:「王舉人娘子?」

  姚滴珠笑道:「我自是王舉人娘子,卻不曉得眼前這位,是梅小姐,還是尚氏?」

  「是梅小姐又如何。是尚氏又如何?」真真在主位坐下,側著頭沖她明媚一笑。

  姚滴珠傲然笑道:「就算你是梅小姐,巴巴的送點心傷藥與我家相公,是何道理?」

  真真笑道:「你是說那位王舉人?看門的惡狗溜出去咬了人,卻是我的不是。尊夫吃狗咬了,我做主人的自要陪個不是。難道陪個罪你也要怪麼?若是這般。你家舉人老爺——」尚真真舉起左手,豎起兩個手指,正色道:「頭一回強闖我家後園。第二回強闖我家二門,卻是何道理?」

  姚滴珠冷笑道:「你說強闖。我還說是誘拐呢。」

  真真笑道:「我家地小二黑是畜生,不曉得做人的道理,陌生人丟的肉包子還不吃呢。難不成尊夫連小二黑都不如?寧肯吃狗咬也要上當?」

  姚滴珠拍案道:「尚真真,你六七年前拐了我相公逃走,你又是清白地麼?」

  真真想到從前吃王慕菲拐走。微皺眉頭冷笑道:「那尚氏私奔的故事麼,因我生地和她有九成相像,也有人和我說過一些。若是你要把我當成她,你就打錯了主意。你家王舉人兩次強闖,原也是誤認我是尚氏。我已和他說明緣故。到底和那尚氏做了六七年有實無名夫妻的是王舉人,沒得他也錯認呀?」

  姚滴珠原先是認定了這位梅小姐是尚氏詭稱。那尚氏是她鬥敗了的,所以她借著還盒子大搖大擺找上門,說話甚是難聽,誰知這位梅小姐說王慕菲已是認清她不是尚氏。她和那尚氏打交道也隔了二三年。不曾說過幾句話。從眼前梅小姐說話氣度來看,和那尚氏小媳婦的樣子天差地別。這般一想,滴珠也道她不是尚氏了。揪著的心就放下一小半,依舊冷笑道:「梅小姐……」

  真真站起來笑道:「王夫人。你心結已解了?你家王舉人不大老實呢。」捂著嘴兒嬌笑道:「聽說從前夫人未嫁時。還有什麼死孩子地官司,鬧得連我們蘇州人都曉得了。這個舉人相公呀。還是要拘緊些。若是再和哪個賣豆腐的女孩兒鬧出死孩子的故事來,可是要打官司的。」

  滴珠氣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看著梅小姐風姿綽約的出去,磨牙罵道:「賤人!」

  清風和明月忙上前拉著她,指著廳外一排管家,勸她道:「小姐,看外頭。」

  林四管家笑瞇瞇過來,道:「王舉人娘子?我家小姐叫送客。」早有幾個媽媽捧著她們帶來的兩個盒子,送到清風明月跟前,又遞把她們兩個大紙包,道:「這是小姐賞你們的。」走過一邊極是好心的念道:「可憐呀,堂堂舉人娘子的貼身使女,收拾跟兩個燒糊了地卷子似的,連我們家粗使的大姐都不如,原是要把兩件好衣與她們穿,出門才不丟人呢。」

  姚滴珠把銀牙咬得嘎崩響。又見一隊七八個使女,都穿著和她身上一模一樣地繡蝶裙兒的顧繡衣裳,一個二個笑嘻嘻和她擦肩而過。

  她氣得兩眼發花,停下來等清風明月兩個。誰知那兩隻夾著盒子都在那裡折紙包,一人捧著一件和她身上一樣地衫兒在那裡傻笑。

  姚滴珠情知這是梅小姐回報她地,存心要看她笑話了,忍了又忍,甜蜜蜜笑道:「清風,明月,咱們家去呀。」

  清風明月兩個都唬了一跳,快步追上,低著頭隨小姐回家。滴珠幾個前腳才出門,後腳老門公就把狗放出來。小二黑嗅得姚氏身上有王舉人的氣味,撲到門邊狂吠。

  姚滴珠方才是氣,現在又嚇,走不得幾步就兩腿發軟,還好老奶娘跟劉八嫂都在門口張望,沖上去一邊一個扶著家去。

  卻說真真目送姚氏氣得發抖地背景出門,長歎一口氣道:「我已是想得明白了,怎麼她就想不明白?」

  鶯鶯按著她的肩,苦笑道:「總有一日她想明白了,就會後悔今日做的蠢事。」

  真真垂頭,喃喃道:「同是做錯了事,為何王慕菲無人怪他,還有人要嫁,他自家也像不知錯似的。我卻這般自責?」

  鶯鶯聽得妹子這樣說,也怔住了,良久才道:「真真,若換了我是你,就不會這樣做。誰沒有做錯事的時候,?再者說那原是我們做錯了事,卻叫你吃苦。」

  真真搖頭道:「不怪姐姐,是我心智不堅,吃他哄了,以為隨他逃走名聲已壞。只有從了他做夫妻人家才不說閒話。若是不從他,半道上有的是時機逃脫。」

  鶯鶯看著妹子一臉的絕決,歎息道:「若你是真逃了。以你的容貌,不見得遇見的人不起壞心。只怕……」掩了口不忍再說,轉念說道:「那個姚氏丟了銀子,王舉人又偷了她地使女,將來還不曉得要偷幾個。這也是她自家尋的夫婿呢,要和那位舉人老爺吵吵鬧鬧過一輩子。才是可憐。」

  真真想到她自家是決不肯和那樣的王舉人過一輩子地,果然眼前就有一個姚氏比她還可憐,方才叫姚滴珠惹出來的怒氣,還有羞辱了她地快活都煙消雲散。她心情平靜下來,笑道:「姐姐,你們還要回松江去?」

  尚鶯鶯拉著妹子回廳裡坐好。三個男人正頭頂著頭在那裡說得熱鬧。鶯鶯笑道:「我們是在松江,還是在蘇州,還要看打聽回來的消息。」

  松江,碼頭。

  王慕菲揉了揉眼。不敢相信泊了四五十只船的碼頭是松江碼頭,從前販布的大船能排出二三里遠,就是過年那幾日也不致於這般冷清。

  那船家是蘇州人。見到松江這般凋蔽也自嗟歎,將船泊到岸邊。往日早有腳夫湧上來。今日卻冷冷清清只有兩隻賴皮狗在浮排上打轉。船家道:「舉人老爺。還當去尋兩個腳夫,雇個車來。」

  王慕菲道:「你搭上跳板。自然有腳夫來。」

  那船家依他搭上跳板,果然不曉得從哪裡冒出七八個腳夫來,奔到船邊,都瞪圓了眼看著王舉人。王舉人要到妹夫家去,穿的卻是舉人本等地服色,甚有官威,看見人家看他,得意洋洋指著一個腳夫道:「你,去雇兩輛車來。」

  那腳夫不理會,幾個人聚在一處竊竊私語。王老太爺和王老夫人都出艙來,見兒子發愣,老太爺就道:「咦?怎麼才過得三四個月功夫,腳夫就少了許多!」他學不來兒子說官話,在松江住了也有年頭,說得一口夾生的松江話,一開口就聽得出在松江住了有年頭。

  那幾個人聽見,都哄笑起來,一個大膽的操著官話問:「敢問老爺要到哪裡去?」

  王老太爺咳了幾聲,抹著鬍子威嚴的說:「楓涇鎮上蘇家是我女婿家,你們曉得勿?」

  那人連連點頭,笑道:「曉得來,做過一任知府的蘇家,泥格人家有福氣,少爺足足有八房美妾。」一路小跑,喊來兩輛馬車。

  王慕菲先扶爹娘坐了一輛車,自叫白菊扶小桃紅坐另一輛,自家看著兩抬禮物並衣箱包袱等物都搬到車上,和船家結算船錢,打發搬東西的腳夫腳錢,亂了足有三盞茶功夫才消停。他坐到小桃紅身邊抹汗,歎道:「滴珠也太省了些,家裡一個管家不用,出門都是舉人老爺我張羅,甚是叫人苦惱呢。」

  小桃紅打發白菊到老夫人車上去服侍,笑道:「老爺,松江的工人市裡極多雇工,正好趁著小姐不在家,你雇幾個聽你話的帶回家去不好?」

  王慕菲笑道:「此計大妙。小桃,你果然是我地福星呀,雇的還不大放心,索性買幾房罷,有契紙在身,就是不聽我的話也不成。」摸摸腰裡那一二百地銀子,還有腳上一對沉重的金鐲子,就算起來,先買兩個家人,一個守門,一個跟他出門,再買幾個小廝,都要十歲上下地,只要與他們好衣穿,再把幾句好話哄著,將來必是極忠心地,過得七八年再與他們娶親,自然就是心腹,再買二三個使女,一共也花不到一二百銀,家裡他的人占了一大半,那姚滴珠怎麼能翻起大風浪,正好她退一步我就進一步,回家去就能收拾她。

  素娥正是要生產,家裡兩三個穩婆候著,她還有些兒害怕,正是想娘家人地時候。聽說爹娘跟兄弟都來看她,又打聽得姚氏沒有跟來,不會露餡,她一疊聲叫蘇公子把他們安置在一個偏院裡住著。

  王老婆子聽得女兒要生,把滴珠與她的小金鐲子自包袱裡掏出來揣在懷裡,跟著小丫頭腳不沾灰到女兒房裡去了。王慕菲到後邊見過板著臉的三姑太太,出來在蘇公子書房裡坐著閒話。那蘇公子因為他一個人來的,笑道:「舅嫂不曾來。想必舅哥寂寞,叫個人陪你罷。」

  王慕菲擺手道:「不敢不敢,我帶著小桃紅來的。她也有三四個月身孕。原是要叫素娥見見,好抬舉她做妾。這個時候再攬一個回去豈不吵鬧。」因想要著去買小廝跟丫頭,略坐了一坐就出門去,

  蘇公子不以為意,他房裡多地是收用過的使女,挑了一個生的還過得去地。又不大礙事的名喚小憐,親自帶著送到客院去。

  送妾把兒子那是多子多孫地好事,王老太爺呵呵代收下,喚小桃紅來領。

  小桃紅扶著半大的肚子,看見蘇公子,想到那一夜和他滾床單,面上紅了一紅,想到這個孩子有五成要姓蘇,心裡發虛。不免多看了蘇公子兩眼。

  那蘇公子平常最愛在女人身上留心的。回看兩眼,倒覺得這個小桃紅越看越像是他睡過的。陪著泰山說了幾句閒話,出來走到王舉人的廂房門口。那小桃紅正拉著小憐地手說話兒,因覺得肚子痛。輕輕嗯了幾聲。這聲音又軟又。蘇公子聽見軟了半邊,分明是那日書房裡吃他睡過的。他搬著指頭數了數日子。這個肚子只怕有八成是他的。

  蘇公子不覺額上冷汗滴到脖子裡,他納了足有八個妾,卻只有素娥一個有孕。那幾個但是誰有了,必要吃別人或是失足絆倒,或是吃錯了什麼東西,八個妾有四個都是懷了三四個月流產的。這一個若是問妻舅討來,只怕也不長久。再者說,也不見得就一定是他的,討什麼?不如含糊養在王家,就是他親生的,將來長大了,若是自家無兒子,再認他也不遲。不然就罷了。他算計妥當,一言不發出來,到素娥房裡轉了一圈,到一個愛妾房裡歇午覺,轉眼就把此事忘了。

  且說王舉人到了松江,無娘子管他,腰裡又有銀子,好似小蛟龍游進東海裡,極是快活。在蘇公歇了一日,清早出來尋了個車馬行雇了個車,先到一個素來和他相投的朋友家去坐了半個時辰,就到板橋的人市上去挑人。

  滿松江都不如前幾個月繁華,只有人市裡比往年多著一倍的人。王慕菲一路行來,就挑中了四個十一二歲地小廝,還有兩個甚是美貌的小丫頭,叫他們到人市邊寫契的茶館等著,又看中兩個二十來歲地管家,問得肯寫死契,一並帶去。茶館裡有現成的人牙子做中人,交割了銀子帶著到縣裡上檔子,到晚王舉人就帶著八個家人到妹夫家去。

  王老太爺看見兒子買人,心痛道:「你哪裡來地銀子!」

  王慕菲笑道:「我自有銀子,滴珠手裡只得一個奶娘還叫我降伏了,休小看這幾個人,帶了家去,我自說一不二。」吃過了飯,自去調教家人和小廝,那兩個小丫頭交給小桃紅。晚上睡時看見還有一個小憐,卻是妹夫送他地,自然笑納。三個一床睡了,不知他何樣樂法,按下不表。

  且說他們住了幾日,素娥產下一個男孩兒來,王老夫人自有那金鐲子金鎖片拿出來做外婆的臉,王慕菲懷裡還有數十兩銀子,買搖車,辦粥米雞蛋,甚是給素娥張臉。蘇公子和素娥極是感激,蘇家上下待他們都極是客氣。

  因孩兒洗三,要請娘家人。王慕菲曉得青娥勢不能來,就先將著禮物去看青娥。張家妹夫接著他到內宅,青娥也有孕四五個月了,請哥哥吃了中飯,私自送了哥哥一張三百兩銀銀票。又打點了些送小外甥地禮物,叫張秀才和哥哥去蘇家,只說她要養胎。

  素娥心領神會,兩下裡都有默契,只是禮物上來往,各自約束兩個連襟也不叫他們來往。蘇公子自然明白。那青娥自有了孕,就把她是青娥,姐姐素娥偷上蘇公子,所以成全姐姐嫁過去,自家更名青鳳的緣故說了。張秀才甚愛青娥,不計較那些,不過瞞著爹娘罷了,送了禮自家去忙生意不提。

  王老夫人看見粉團團的小外孫,哪裡捨得暫離,倒不理論小女兒不來。唯有王老太爺,白費了禮物去沒有撈著小女兒的好處。不免抱怨則個。王慕菲是收了妹子三百兩的厚禮的,不能叫爹爹去青娥家添麻煩,再者他家十來個人都在蘇家吃住。雖然蘇公子無所謂,卻擋不住管家使女們閒話。所以素娥示意他們吃了滿月酒就家去。

  吃過滿月酒卻是六月中。正是一年最熱地時候,王老夫人捨不得外孫,偏要住下。王慕菲收拾行李翻出一個包袱並滴珠的信來,才想起來了松江個把月都忘記去姚家了。素娥又替他添上幾樣,王舉人忙忙的將著禮物到姚家。

  姚員外聽說女兒沒有來。又早聽說王舉人來了松江一個來月,心中不快,推身上不好不肯見了。姚員外不見,馬三娘樂得置身事外,收了禮物,打點回禮,自使人將去蘇州。王慕菲兩手空空回去,惹得王老太爺好一頓說。

  王慕菲道:「爹爹,你還不明白麼。這是姓姚地老家伙不要管她了,等我回去收拾她就是。」

  回去卻是蘇家與他寫的一隻大船,不過一二日駛到家門口。只有奶娘接著。原來滴珠自那一日到梅家去過,回來就病著了。姚家管家送回禮來。聽說她病著。勸了幾句,也不說老爺夫人要來瞧她。滴珠著了些氣惱,就添上些病症,在床上睡了個把月,將養地才好些兒。

  小桃紅得意洋洋的牽著小憐的手到臥房裡拜見主母。

  那姚滴珠看看小桃紅,挺著半裝的肚子,再看那個小憐,生得甚是妖媚,正是一刺未除,又添一刺,心中恨的要死。再看王慕菲買了許多僕人回來,這是要架空她地意思了,她心裡添了主意,一力抬舉那小憐,叫收拾東廂房三間與她住,自家只裝病,要看小憐和小桃紅相斗

  王慕菲極是得意,雖然丟了一大注銀子,卻添了一個妾,又添了許多人使喚,家業甚有個興旺的氣象,就忘了他並無半點產業,這十幾二十個人都是要穿衣吃飯的。滴珠裝病,所有值錢之物都收起上鎖,也不肯問家事。奶娘問舉人要家用。

  王舉人道:「你為何不問你家小姐要!」

  奶娘道:「姑爺,都說你在松江發了財呢,又是妾,又是七八個管家使女,沒的還好叫小姐將出那點子壓箱底的銀子替你養活。自然我們全家上下都是你老養。」

  王慕菲要面子的人,只得取了二兩銀與她買菜買米。沒兩日,小憐看見清風明月兩個都有顧繡衫裙,她自不伏,問舉人老爺要新衣裳,要舉人老爺帶她出去買綢緞。滴珠在後牆根聽見,就叫人透信把小桃紅。小桃紅不肯示弱,也要舉人老爺與她添妝。兩個當著舉人老爺的面就爭起來。

  王慕菲躲到滴珠房裡,長吁短歎。滴珠只是不理他,只說自己病著,叫他到小憐房裡睡。沒奈何,與兩個妾各買了幾個綢緞。世上沒有只給妾做衣裳不給正頭大娘子做的,還要添上些,又與滴珠買了幾個。轉眼就花了他七八十兩銀子,銀子如流水般花去,卻沒有一個銅板進袋,愁得王舉人日日在二樓都看不進去聖賢書,鎮日只想著要到哪裡去發一筆大財。

  偏尚家的廚子買菜遇到王家地奶娘,打聽得舉人又納了妾,舉人娘子病著。使女們聽說,都笑的要死,故意在小姐經過時裝說閒話說把她聽。

  真真聽見,只當聽不見。唯有小雷是個好事的,聽說他家兩個妾鬧地極是熱鬧,就收拾了幾樣禮物,請小梅提著,兩個到王家去耍。

  滴珠正是要娘家人來撐場面的時候,忙叫把小雷讓到內室裡來說話。

  進得門來,小梅站在小雷少爺身後,和抱著肚子地小桃紅,兩個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小桃紅想到那梅小姐必是尚真真扮地,忍不住道:「這位小梅姐姐,不是從前我們舉人家的使女麼,跟著那沒家法地尚氏逃走,怎麼還敢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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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0 17:22: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王舉人降伏姚夫人(上)

  小桃紅這句話一出,除去在姚氏跟前獻殷勤的小憐不知就裡依舊笑嘻嘻的,人人都變了臉色。

  小梅自回到梅宅極是小心,王舉人夫婦通不曉得。小雷問滴珠要契紙,也不曾說這個小梅是他問梅小姐要的。滴珠只當尚家過不得了,使女們都送人,小雷偶然得一兩個也不稀奇。一來要在這個後母的心肝尖尖前示好,二來小梅是尚真真的使女,就是討要回來,全身上下尚氏的氣味,正是要掃地出門的,所以小雷問她要,一絲兒不做難雙手奉送。

  然小桃紅一句私逃,這是把尚氏跟小梅都做逃奴了。她送出去的人,偏說是逃奴,這卻是和她姚滴珠為難,所以滴珠的臉拉得老長。

  小雷公子就住在隔壁,又帶著小梅過來,不必說,小梅也是住在隔壁的。王慕菲叫小桃紅那句話提醒——梅小姐分明是尚真真扮的!想到隔壁的富貴排場,再想到真真溫和的性兒。王慕菲心癢難忍,恨不得插上雙翅飛過高牆去問一聲兒,真真為何要和他緊鄰,不就是放不下他麼。他一副忍不住大樂的樣子落在三個妻妾眼裡,個個都取了壇陳醋出來。

  姚滴珠主僕兩個,小雷從來都看不上眼。尚真真給他的感受有五分像馬三娘,又行事大方體貼,所以他一直把真真當姐姐敬愛的。這句話隱隱刺尚氏和他有私,他如何忍耐得。只是要出手打一個大肚子女人他又不好下手,略側一步看小梅。

  小梅早惱了,得小雷示意,上前一步冷笑道:「小桃紅。誰是私逃了?我的賣身契是你收起的?」揚起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道:「這一巴掌是替你家主人教訓你出言不遜。」正待打第二下,看她肚子不少。不忍再下手。

  小桃紅想要和她撕打又怕傷著孩兒,眼珠一轉。捂著臉就朝王舉人處躲。

  小憐在蘇家日久,蘇家妻妾們的十八般武藝沒有不會的,不動聲色把腳伸出來輕輕一勾。小桃紅一個趔趄,就要跌倒。小梅心軟,怕她孩子跌沒了。忙用力拉她。

  小雷也伸手,卻慢了一拍,只得用力拉住小梅,道:「小梅,小心。」

  王慕菲對小桃紅肚子裡地孩子兒是真有幾分疼愛。極是心痛上來扶小桃紅。

  小憐沖滴珠扭嘴。滴珠微微笑,開口道:「小桃紅,你怎麼這般不小心?你肚子裡可是我王家的香火。小菊呢?扶著你小桃紅姐姐回她臥房去歇歇。」

  小雷才來就看出王家這三個婦人窩裡反,婦人家這般原也常有,只是王舉人眼睜睜看著一句話都沒得。不像個男人。所以他越發覺得真真姐姐棄掉這個男人棄的好。王舉人還窮呢,只是當了舉人,就有兩個妾。又窩囊地緊,實不是好丈夫。他就沒了看好戲的興致。對滴珠拱拱手。道:「表姐,原是聽說你病了來探望。看你氣色甚好,小雷去了。」拱拱手就要走。

  滴珠哪裡肯,扶著桌兒站起來,道:「兄弟,你久不來,坐坐也罷,與你姐夫吃兩盞酒則個。」

  王舉人冷眼看他兩個客套,心裡酸酸地甚不是滋味。滴珠自結親後,哪回有這樣好臉色給他。一轉頭看見小梅滿臉不高興站在邊上,要拉住她問那小雷不得不留他一留了。因笑道:「小雷兄弟,你姐姐甚是想念娘家人呢,你好容易來一回,略坐坐罷。現做飯來及,我去鎮頭館子裡叫幾個菜。借你小梅使使。」

  小梅本不樂意,正要說不肯,看小雷沖她笑了一笑,會意點頭。小雷就道:「也罷,小梅你去替姐夫走一遭兒。」他原是站著的,就在房裡找個了瓷坐墩坐下。

  滴珠一門心思都在招呼小雷上,再者說,她和梅小姐交過手,只當那真是梅小姐,也沒把一個使女放在心上。

  王舉人出門,看見小憐卻在西廂門口,小桃紅在房裡坐地,不曉得說什麼話,兩個都面有怒容。看見王舉人來了,小憐忙奔到跟見,福了一福道:「方才明明是小桃紅她撞到我腳上的。」

  小桃紅泣道:「分明是你故意的。」一抬頭看見樂呵呵的小梅,指著她道:「你這個小賤人!」

  王舉人正是要哄小梅地時候,哪會讓她壞事,忙道:「小憐,你去房裡,小心服侍茶水。小桃你少說兩句,回房去。」

  「她……打我……」小桃紅把腫得老高的臉亮給阿菲哥哥看。王慕菲把臉扭過一邊,恨道:「你只養胎,我自與你討回公道。」

  小梅忍不住道:「舉人老爺,她說尚小姐和我是私逃,敢問尚小姐是你的妻呀,是你的妾呀?也取個婚書出來把人看看!尚小姐想和你做夫妻不得,你要另娶姚小姐,只得離了你老人家別適,怎麼就叫做私逃?我如今賣身契在馬少爺手裡呢,不是小桃紅這種賤人說得的,你待要討公道?且說明白了再聽你使喚,不然你叫這個連妾都沒掙上的通房與你跑腿罷!」

  小梅在王家,從來都是低眉順眼,舉人老爺跟前大氣都不敢喘一口,跟著尚小姐在李家住住,又跟幾個翠相與,如今膽子也大了,說話也大聲了。

  王舉人叫她這幾句話氣得直哆嗦,一時拿不下架子來,指著小桃紅喝道:「大膽,你是我家舅兄的使女,我自然是你的主人!」

  小梅退後幾步冷笑道:「你這樣的窮舉人也想做主人,你全家上上下下攏起來地家當還沒我一個人的多呢。」揚起手上一個鶯鶯賞她的火齊寶石鐲子道:「就這個鐲子上這塊石頭也要六七百兩,王舉人,你白日做夢呢。我們尚小姐原來不曉得你是何等人,待你客氣,你拿她為奴為婢。人家又沒有賣身把你王舉人,要走自走,反說私逃。真是笑話。」看見小桃紅扶著牆楚楚可憐地樣子。甚是可惡。跺腳就走。

  王慕菲怒道:「反了反了,一個小丫頭也敢這樣對我說話。我找你主人去。」怒火沖到回轉。

  小雷和滴珠正吃茶說話,看見他紅著臉進來,兩個不約而同住口看他。原來王舉人跟小梅爭口,他兩個都聽見,滴珠不好意思。故意沒話找話說。沒想道王慕菲自家跑進來了。她忙道:「你不是要去訂席麼。」

  王慕菲冷哼道:「那個小梅從前在我家,何等老實,到了小雷兄弟手裡,恁般可惡!」

  小雷正愁不好和他理論,聞言忙道:「姐夫,我正有事要問你呢,這個小梅卻是一個朋友贈我的,只說契紙在我姐姐手中,所以贈我。我卻不知。她原是你家地婢女,自當在你家。為何轉了幾手?尊寵說地和什麼尚氏私逃,又是何故?」

  王慕菲不只一回撞到他和那梅小姐有說有笑。因他問的誠懇,只當他是真不曉得。王舉人從來是把尚真真視做囊中物地。豈容他人染指。忙道:「尚氏原是我地妾,因要娶你姐姐。她怕你姐姐不容她,逃走了。」

  小雷故意惱道:「這婦人可惡。姐夫有兩個妾,可見我姐姐又不是不容人的人。怎容她說走就走,有契紙在手,拘她回來就是,難不成你哄我姐姐,將她置了外宅?」

  王舉人原是和真真私奔地,真真苦求婚書不得,又不肯做妾才辭去,他哪裡有什麼買妾的契紙?若是早曉得,就真寫一個哄真真按指印了。小雷說得置外宅原也是個好法子,偏他當時氣昏了頭,又被尚家人攔著不曾見到真真。王慕菲近來覺得生計艱難,想到他那原可穩穩到手的幾十萬兩銀子插翅飛走,驀地痛徹心扉,捂著心口說不出話來。

  姚滴珠一直冷笑,因小雷說外宅,快意道:「你姐夫是個老實人,不曉得什麼外宅二房的,那位尚氏過年時失足落水死了,所以他想起來就傷心呢。」心裡補道:心痛尚家地銀子不曾到手!

  小雷原是個直脾氣,看滴珠掩不住的快意,忍不住道:「對了,姐姐,聽說姑父回家之前,你沾上了什麼死孩子的官司?可了結了?」

  滴珠已將此事忘記,聽他提起,就變了臉色。王慕菲當時只想著尚真真為何要拼著七年恩愛不要偏自請下堂,也沒把死孩子的事放在聽上。小雷重提滴珠臉就變色,他心裡就打起響雷:洞房時她特為指點我取喜,難不成……

  小雷看挑撥的差不多了,站起來笑嘻嘻道:「姐姐,我去尋跑掉的小梅,這個使女身上的金珠也花了我三四千兩呢,若是再逃了,我可吃虧!」拱拱手大笑而去。

  一個使女身上的金珠就花了小雷三四千兩,滴珠心裡極不是滋味,她嫁把王慕菲,可曾與她置過什麼東西?還是為著小憐做衣裳,順帶給她買的幾個綢緞!想到此,她豎起眉就要尋王舉人麻煩。

  王舉人也要審她死孩子地事。兩個都存了心思要降伏對方。數言不和就撕打起來。滴珠雖然使得一手好鐵砂掌,卻敵不理王舉人還有小憐相助。她喊道:「打死人了,清風,明月!」

  清風明月看奶娘不動,又看新來的兩個使女無事人一般坐在一邊嗑瓜子,也不敢動。只有劉八嫂是滴珠心腹,自西院趕來拉。滴珠早叫王舉人打得似豬頭般,人事不知睡在地下。

  奶娘看見歇了戰事,想好一篇話在肚內,進房對喘著粗氣得王舉人道:「姑爺,從來兩口兒打架常用,可是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姑爺將來考進士做官兒不要使費?還要小姐回娘家求告呢。還是與小姐陪個不是呀,你兩個各讓一步,和和美美過日子不好?」

  王舉人好容易吐氣做大男人,哪肯就低頭,冷哼道:「這個賤人嫁我之前就和人有私,還有死孩子地官司沒了結,豈能輕饒!」喊小憐道:「你叫春風跟春雨進來,把這個賤人拉到樓上東裡間關起來。」

  奶媽大驚,撲到滴珠身上,道:「不能呀,姑爺,小雷少爺就在隔壁,你這樣虐待我們小姐,老身拼著一死,也要去叫姚家人曉得。」

  想到姚家那一二百的管家。王慕菲心裡有些發怵,可是娘子打也打了,若是此時求饒,依滴珠地脾氣也不會放過他,不如索性關起來!王慕菲咬著牙把滴珠扛起,對小憐說:「你去尋鎖來。」把滴珠扛到樓上書房裡間床上,又把老奶娘甩了兩個耳光推進去,把門鎖起,道:「守著你家小姐!」出來叫他從松江買來地兩個管家守住前後門,不許人出入。又叫四個小廝在裡院前的長廊上坐地,把清風明月跟劉八嫂看地死死的。偏不與滴珠醫藥,存心要叫她病死。

  這邊就和小桃紅跟小憐兩個強要來明月的鑰匙,把滴珠的箱籠翻了個遍。翻了許久也沒翻出那幾家送他的金銀來,只有一個箱子裡有一包二百兩的碎銀——滴珠早都存到錢莊,折子收在馬三娘與她的鐲子裡,他哪裡翻得到。

  因小桃紅懷著他的孩子兒,都搬到小桃紅箱子裡收藏。臥房裡只得滴珠的衣裳並兩個打不開的首飾盒子。王舉人把盒子搬到放箱子的耳房裡,避著眾人拴到房梁上,只有衣裳放在那裡。小桃紅自問小姐將來有娘家還會翻身,不敢取。小憐仗著有主人寵愛,主人叫她搬,她就搬了兩箱到她房裡。

  卻說滴珠醒來,看見奶娘伏在她床邊哭泣,又聽見樓下搬箱子器物,心裡明白,強撐著爬起來,罵道:「我娘家兄弟還在隔壁呢,他就敢這樣對我,當我姚家是絕戶呀。」

  奶娘看她醒了,心就放下一大半來,歎息道:「我的兒,你為著省錢把家人都打發了。如今全家都是他的人,說關咱們就關咱們!」

  滴珠摸摸鐲子還在,放下心來,冷笑道:「他有本事關我一輩子。」掙扎著起來試推門,卻是上了鎖。再看院中,雖是架著一隻竹梯,院門口卻守著四個松江帶來的小廝。滴珠曉得偷跑不能。按下性子坐回床上,想了想,道:「媽媽,回頭我和你裝爭吵,你就鬧著要家去。出了門直奔梅家尋小雷報信。」

  奶娘點頭道:「我方才就是要去,叫姑爺攔住了。」過得一會。滴珠看見王慕菲從西院回來,估量他在樓下,就摔桌子板凳,痛罵王舉人。

  王慕菲聽了一會,忍耐不得,帶著小憐並春風春雨沖上來開門。滴珠就推奶娘,罵道:「你和他們一伙,要害我。想我死了你們就快活。你給我滾。」

  奶娘本來身子就沉,門一開就勢朝後一倒,帶著小憐滾下胡梯,爬起來還在小憐肚子上踩了一腳。一路狂奔,幾個小廝攔不住她。她沖到廚院,取了菜刀,又沖到門口,只把菜刀一亮,那管家就有些怕。奶娘用刀比著他開了門。王舉人帶著幾個人追不及,眼看著她丟了菜刀奔到梅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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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0 17:22:1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王舉人降伏姚夫人(下)

  老門公領著披頭散髮的奶娘來尋小雷少爺。彼時小雷正和相公子在他們那個客院裡相撲耍子。看見奶娘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哭進來,兩個人忙住手。

  相公子對付這種人最是拿手,叫人取板凳把她坐,道:「倒碗茶給媽媽吃,媽媽兒,你慢些說。梅翰林家管家護院也有幾十人,他們進不來的。」

  奶娘吃了半碗茶,定上精神,把前事一說。小雷就怒道:「可惡,他當姚家無人呢!我去把她救出來帶回姚家!」

  相公子叫人把奶娘帶回去梳洗,看著他在房裡跳腳,慢悠悠笑道:「你送她家去,孤男寡女,你姑丈巴不得呢。」

  小雷沒有想到這一層,搔頭道:「不會吧。」嘴上雖這樣說,實是有些怕救下姚滴珠來,姚員外賴到他身上甩不脫,想了許久,攤手道:「那怎麼處?」

  相公子揚拳頭道:「聽那個媽媽說,王舉人是因他全家都是他的人,所以敢對姚氏動手。你且忍一兩日,捎個信把你姑姑,她若說救出來,我們搶個人出來容易,若是她也怕的跟你一樣,家裡傳四五房管家來,你出頭,去把王舉人照著那樣打幾下兒,還有那幾個管家,俱好好收拾一翻,挑一個打得半死。他兩口兒還照舊是兩口兒,不好?」

  小雷聽一句伏一句,笑道:「不必說,我姑姑也是不要叫她回去的,恁沒規矩的一個人,怕她回娘家教壞我兩個小兄弟呢。」旋取筆寫了書信。請相家人快馬去送信。

  且說王舉人提心吊膽在門口候到天黑,也不見梅家有動靜。雖然有管家出出入入,卻沒有一個多看他王家一眼的。這更是梅小姐是真真假裝的明證了。必是真真和他同心。拘住了奶娘。王舉人想到真真原是不肯做妾地。正好這一回滴珠無依無靠關在樓上,就是病不死她。不與她食水,也餓死她。待這個討物死了,正好接真真回來。他想到這大半年白吃了許多的苦,到底還是真真做娘子的好,情不自禁回到房裡。翻出和滴珠地婚書來,照著樣兒寫下與真真的婚書,取個大信封封住揣在懷裡,想著待滴珠咽了氣就親手送到真真跟前。想必真真欣喜非常。必回頭地。這般想著,不知不覺靠在床上睡著,睡夢裡真真笑吟吟叫他相公。他驚醒,早已是日上三桿。因廚娘跑了無人做飯,小桃紅跟小憐兩個誰也不肯下廚,劉八嫂又在夜裡帶著兒子偷跑了。所以全家都餓著。卻是小桃紅耐不得饑來喚他。

  王舉人伸了個懶腰,笑道:這數月來,只只一夜安眠。那個胖奶娘想必是叫真真關起來了。不必想她,走。我帶你們兩個出去吃館子!」左攬右抱。又是春風春雨隨侍,和他老子一路出門到城裡逛去了。

  他那裡風流快活的緊。姚家卻一夜無眠。馬三娘取信把姚員外看了,怒道:「就是個舉人,也是你女婿,要好好收拾他!」點齊了五房管家,又召集了四五十管家,家裡的馬不夠,還問人借了二十匹,一夜疾奔,天明時在個小鎮打尖歇馬,到蘇州王家還不到中飯時。姚員外第一個跳下馬車,搶過馬鞭子捶門。

  新管家才開門,就被一個大胖壯漢一腳踢開。搶進去各處一搜,王家人一個都不在,清風明月兩個被倒扣在一間耳房裡,滴珠房裡翻得亂糟糟的。明月指點尋到樓上,馬三娘一腳就把門踢開。滴珠縮在床上哭泣,看見娘家人來了,撲倒爹爹懷裡只是哭。

  馬三娘各處看了看,那王舉人是打不來架的,滴珠臉上雖然腫地難看,其實沒有傷動骨,也不顧她們父女傷懷。拉著明月把各房搜過一回,聽說西院是王老太爺居住,把西院砸了個稀爛,若不是因為這房子是滴珠的,連他的房子都要拆掉。

  王家兩個沒有跟前去的管家都吃馬三娘帶的人捆住。馬三娘心裡盤算,這個姚滴珠並不安份,就是真接回家去了,只怕老姚還要打小雷侄兒的主意,還是把那王舉人打老實了,依舊叫他兩個過日才好。她手下的人因天要過午,守門的守門,買米買菜的各行其事。依舊把大門關著,靜悄悄要等王舉人父子兩個回來。

  小雷聽見隔壁動靜,曉得是他家人來了,相京生替他打點了粥和藥,叫奶娘提著。他兩個回去,那奶娘見了自家老爺和小姐,痛哭不必說,馬三娘拉著侄兒到後邊園子裡,問他:「這是怎麼回事?」

  小雷苦笑道:「那姚氏因為假銀子地官司丟了一萬多的銀子,王舉人因她無錢,就硬氣起來,一連納了兩個妾,還對梅家小姐想入非非。」

  馬三娘插嘴道:「梅家小姐?你就住在她家?」笑瞇瞇道:「臭小子,是不是你看上人家了,所以要給滴珠兩口兒下套子,叫姑姑來揍他們?」

  小雷搖手道:「沒有的事,是那位相大哥對梅家姐姐一往情深。」

  馬三娘聽得相公子有意,那馬家必無指望,就不作聲。走到房裡看看,雖然臥房叫使女們收拾過,卻好像少了些什麼。她原是幹地搜人財物的營生,各房細翻一回,就把滴珠地妝盒並幾箱衣服都找了出來。正在那裡替她歸置。

  只聽得外頭嚷起來,原來王舉人一家回來,叫馬家軍一個不少都捉住,使淋過水地麻繩捆手,又每個塞了兩個大核桃在嘴裡。

  馬三娘攔住小雷不叫他到前邊去,叫在院中擺下四張椅子,她和姚員外坐中間,叫滴珠坐員外那邊。小雷坐她手邊。示意把這幾個人都抬進來。

  王舉人起先以為是強盜,還心存僥倖,看見馬三娘高高坐在椅子上。悔的去死地心都有了。若是早曉得姚家會管滴珠,他哪裡會和滴珠吵嘴。

  一個管家把從王舉人懷裡摸出來信封交到姚員外手裡。

  姚員外拆開來看進,卻是王舉人與尚小姐的婚書。惱得他一把扯個粉碎。指著王慕菲道:「原來你打著停妻再娶的心思,給我打死他!」

  馬三娘攔住他。笑道:「打不打,要聽你家滴珠地。」笑瞇瞇轉向滴珠,問她:「他是死是活,只看你一句話。」

  滴珠到底年輕,這王舉人是她貼心貼肺裡愛慕的良人。好容易嫁了他,真叫打死卻不捨得。她心思急轉,再嫁不見得能嫁舉人,不如還是他罷。娘家與她撐腰,那王慕菲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把她怎麼樣。她想了想,走到姚員外跟前跪下,哭求道:「他打我雖然不對,可是他是女兒地丈夫,若是他死。女兒必不能獨活。」

  這是不想王舉人死了。姚員外灰心,歎了一口氣對馬三娘道:「這個孩子果然叫你說中了,真真是對這個姓王的一片癡心。照你地主意辦罷。」

  馬三娘扶起滴珠,攬她在懷裡。勸她道:「死罪雖免。活罪難逃。拉下去打二十板罷。」又指著兩個妾道,主人兩口兒爭罵動手也是常事。你們兩個狐媚子不拉架,反把夫人的衣箱拖到自家房裡,也一人打二十板罷。小桃紅含著淚咿咿嗚嗚。馬三娘才看到她挺著大肚子。她自生了孩子就心軟,就叫把她放過一邊,發落她道:「我曉得你原是小姐的貼身使女,想是你有孕所以不曾攔,這一回我就不怪你,若是下一回姑爺跟小姐相爭,小姐吃了虧,我就把你的孩兒當面摔死!」

  小桃紅逃得一命,懼怕馬三娘如閻羅,以頭叩地謝她。馬三娘故意裝做不認得王老太爺,揮袖道:「這群人助著主人虐待主母,六個年輕的跟方才那兩個管家,都與我敲死!那個年老地,敲斷他一條腿!」

  小雷清了兩下嗓子,那意思是叫滴珠替公公求饒。誰知滴珠早看公公不順眼,巴不得後母敲斷他的腿。小雷覺得滴珠心地太狠,索性不管她。

  馬三娘卻是明白滴珠的心意,老的敲斷腿必不敢在兒子跟前出壞主意。示意打板子。

  他們做是做慣了的,從前在海上搶了人家的船,都是這般做作好擠人家的錢。其實手下人心裡都有數,馬三娘不傷人命。所以先打的幾個不相干的使女管家,春風春雨兩個挨地兩板了就暈過去了,再打得三板子,就把她兩個丟開。這四個小廝年紀還小,也只打得十來板,都暈過去就算。兩個管家卻都是打斷了手,叫他兩個只能做些輕活,就輕輕放過了。老王老太爺頭上,打板子的只一棍就敲斷王老太爺的大腿,手下又使地是暗力氣,叫老的痛暈過去就罷。

  王慕菲跟小憐眼巴巴看著,唬得屎尿齊流,偏嘴裡都塞了核桃說不出話來。兩個齊齊被拖倒,結結實實一人打了二十板。這一回手下自有分寸,姑爺地屁股只叫他皮開肉綻,卻不曾傷動骨。

  馬三娘看都打完了,笑道:「那幾個小猴兒跟使女都打壞了,滴珠使不了,我們帶回去罷,替孩子留幾房管家如何?」

  就把原來姚家幾房老家人留下聽老奶娘招呼,兩口兒自回松江去。小雷看得這一場熱鬧,回到梅家,幾個翠跟小梅都圍住他問。他笑道:「沒有什麼,不過王舉人挨了一頓板子,想來可以老實一二年。」卻說姚員外在回去地路上,歎息道:「滴珠怎麼看上這麼一個人。還死心塌地要跟她過活。你為何不叫手下把他打死了帳!」

  馬三娘笑道:「原是問過滴珠的,她不肯,我若示意手下把姓王地打死,你女兒不是恨著我?這一回要不是小雷細心,你女兒就叫姓王的磨死了。原來是我們多事?從此以後我和小雷都不管你的心肝女兒滴珠!她有麻煩你自去,死活都與我們不相干!」嗆得姚員外啞口無言。

  梅宅,偏廳,李青書和尚鶯鶯打聽得王舉人挨了板子,滴珠還要和他過活,都笑起來,道:「狗改不了吃屎,且等他傷養好了咱們再看熱鬧。」

  唯有真真低頭無言,走到這一步,居然他王慕菲還不醒悟,當她尚真真是包子任他揉捏。她從前日思夜想的婚書,叫姚員外撕碎,她聽說了居然一點都不覺得可惜,反而快意,還慶幸自己早早逃離了王家那個泥潭。原來,是真的不喜歡他了,原來,是真的當他和路人一般了,聽說他挨打,也只覺得是鬧劇。反是那姚氏似個瞎子般,甚像她從前看不清王舉人的時候,轉有幾分憐她。

  姚滴珠坐在花園裡也傷神。馬三娘雖替她收拾了王家,卻忘了留銀子把她。王家上上下下都安排的是她的心腹,可是,一個老太爺要替他治腿,一個王舉人要替他上藥,一個妾要照管,都是要花銀子的,如今明面上只得一千多,要養活二十來個人,能過幾時?想了又想,發狠道:「我又不是他王慕菲的娘,管他做什麼?這一大家子人自要他養,他不養,叫他滾!」從妝盒裡翻出尚真真那張祝她百年好合幸福美滿的書信,不禁長歎:為何我就不如她,不能撒手就走呢?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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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3 1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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