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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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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閑聽落花]花開春暖(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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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4 16:57:1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四十章 暴亡

誠王妃溫順的微笑著坐下,又給誠王斟了杯酒,誠王喝了杯中酒,長舒了一口氣,

“前兩年先皇調了北三路不少兵馬去南邊,如今朕手裏的兵馬不足,雖說已經讓人去北邊幾個大部族借兵了,可一來,還不知道能借來多少,二來,就是有,也不能借的太多,以免客大欺主,朕想著,不如你明天就啟程,去趟西京路,找到舅舅,到極北部族借調些人馬過來,極北部族雖說人不多,可勝在個個都能以一當十,又是自己人,能借來個萬把人,朕就萬事不懼了。”

誠王妃忙點頭答應著,

“皇上放心,妾明天一早就動身。”

誠王妃眉宇飛揚,喜不自勝,

“好好好!到底是朕是皇后,真到了緊要關口,還是得咱們夫妻並肩同心!”

周世新目光陰陰的瞄了眼誠王妃,取了酒壺,殷勤小意的給誠王斟著酒,誠王喝了酒,仿佛想起什麼來,熏熏然的看著誠王妃問道:

“世遠沒事吧?”

“沒事,妾已經讓人護著他趕過來了。”

誠王妃安穩的答道,誠王‘嗯’了一聲,轉頭看著已經起身站到自己身邊,小意的斟酒布菜的周世新,遲疑了下,轉頭看著誠王妃接著問道:

“徐氏沒跟著過來?”

“徐氏身子弱,妾這趟趕的急,來的時候,一來不知道能不能逃得出來,二來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皇上,再說,京城王府裏也離不得人,妾和徐氏商量了,就讓她留在京城,妾帶著婉若先走一步,皇上放心,妾剛才進城時,已經打發人回去送信了,這就接徐氏過來。”

誠王滿意的點了點頭,周世新舒了口氣,身子也放鬆下來,酒斟的更殷勤了。

誠王妃站起來,掀簾出來,吩咐婆子撤了冷掉的菜,重又上了一遍熱菜,又命金翎再溫壺酒來,招手叫了羽箭過來,羽箭直直的看著誠王妃,誠王妃笑著吩咐道:

“你去趟前院,小五他們幾個這一路上極是辛苦,你親自給他們送些酒菜過去,再吩咐下去,明天一早我就得啟程去趟西京路,事不宜遲,讓他們趕緊準備準備,還有,姑娘路上累著了,我記的咱們帶的藥,像是放在了小五隨身的那個荷包裏,讓他拿些給你,等會給姑娘送過去。”

誠王妃嘮叨著細細的囑咐著,羽箭仔細聽著,面色凝重的曲膝答應著,轉身去了廚房,帶著幾個婆子,提著酒菜,往前院去了。

不大會兒,羽箭回來,輕手輕腳的進到正屋,誠王妃給誠王布好了菜,掃了眼羽箭問道:

“都吩咐好了?”

“回王妃話,都吩咐下去了,姑娘的藥也取來了,剛讓孫嬤嬤給姑娘送過去了。”

誠王妃‘嗯’了一聲,搖了搖手裏半空的酒壺,隨手遞給了羽箭,轉頭看著已經有了七八成醉意的誠王,笑著勸道:

“皇上今天喝的可不少,妾再讓人熱一壺酒,喝好了,妾就侍候著爺進去歇息吧,這酒也不能太多了。”

誠王打了個酒嗝,舌頭有些生硬的答應著,

“好,世新也辛苦了,下去歇著吧。”

周世新忙站起來,長揖告了退,扶著個婆子,腳步有些浮飄的回去東廂房歇著去了。

羽箭雙手捧著酒壺上前,極小心的遞給了誠王妃,誠王妃接過酒壺,閉了眼睛頓了頓,轉過身,將酒斟在了誠王的杯子裏,誠王又連喝了兩杯,揮著手,摒退著眾人,舌頭打著結吩咐道:

“都下去,下去,讓王妃侍候著,就行。”羽箭滿眼擔憂的看著誠王妃,誠王妃瞄了羽箭一眼,誠王已經伸出手,拉著誠王妃往自己懷裏來,

“來,愛妃,朕想你了。”

誠王妃不動聲色的掙脫了誠王的手,轉到誠王身邊,用力扶著他站起來,溫和的建議道:

“皇上累了一天了,妾侍候皇上進去歇著吧。”

誠王神思渙散,眼神也越來越恍惚,看著燈影下溫婉的人面,用力甩了甩頭,腳步踉蹌了兩下,抬手托著誠王妃的下巴,吃吃笑著,曖昧的低聲說道:

“心肝,上回那花樣,爺沒玩痛快,今晚上再侍候爺一回。”

誠王妃咬著嘴唇,也不答話,只扶著誠王,半推半拖著他往內室進去,推著誠王倒到床上,誠王妃舒了口氣,彎下腰,用力抬著誠王兩條腿,放到床上,給他脫了靴子,推著他躺好,往後退了半步,滿眼警惕的看著不停的喃喃的自說自笑著的誠王,片刻功夫,誠王就暈睡了過去同,誠王妃盯著暈睡的誠王,直過了小半刻鐘,才松了口氣,轉身走到門口,將簾子掀起條縫,招手叫了金翎進來。

金翎和一個強壯婆子閃身進了內室,膽怯的緊盯著床上的誠王,誠王妃抬手示意著兩人,金翎松了口氣,貼到誠王妃身邊,低低的稟報道:

“都下了藥,已經倒了,羽箭帶人守著內院,小五守著外院。”

誠王妃舒了口氣,轉頭看著仿佛死了一般沉睡在床上的誠王,耷拉著肩膀,低著頭站了半晌,才面色平靜的轉身走到旁邊衣架上,挑了條長長的絲絛,在手里拉了拉,走到床前,低頭看著面帶笑意沉睡著的誠王,眼淚紛落而下,回身招了招手,金翎和那婆子趟到床前,低著頭,一人按腿,一人按著兩隻胳膊,虛虛按住,抬頭看著誠王妃。

誠王妃深吸了口氣,突然將手裏的絲絛飛快的纏在誠王頸間,咬著牙用力收緊,金翎和婆子幾乎同時,用力按緊了誠王的四肢,誠王兩隻眼睛睜得眼珠幾乎要掉出來,大張著嘴,渾身抖得如同篩糠般,不大會兒,面色紫漲,舌頭就吐了出來。

誠王妃扭著頭,一眼也不看誠王,只用力收著絲絛,金翎和婆子按了一刻鐘,手下誠王的身子已經由硬直而松癱下來,金翎輕輕鬆了手,往前挪了兩步,鼓起勇氣,將手指放到誠王口鼻處,試了半晌,才長長的吐了口氣,伸手接過誠王妃手裏的絲絛,低低的說道:

“王妃,爺已經走了。”

誠王妃失神的松了手,站起來,呆呆的看著面容猙獰的誠王,金翎示意著婆子,婆子上前,抱了床被子,將誠王連頭帶腳裹了起來。

誠王妃接過金翎遞過的帕子,拭乾淨臉上的眼淚,仰著頭,閉著眼睛平息了片刻,從容的吩咐道:

“把周世新綁了,去叫小五進來。”

金翎答應著,急忙出了屋,誠王妃轉過頭,仿佛想再看一眼床上的誠王,卻又硬生生的將頭轉了回去,大步出了屋,婆子低低的歎息了一聲,取了個小杌子出來,坐在門口,守著屋,守著誠王。

小五帶著個中年人,急步進了院子,誠王妃迎出來,指著里間,淡淡的說道:

“王爺得了急症,一時救治不及,已經走了。”

小五頓住腳步,往後退了半步,看著誠王妃,突然跪倒在地,重重的磕了幾個頭,中年男子也跟著跪倒在地磕著頭,磕完了頭,不等王妃吩咐,小五已經俐落的站了起來,看著誠王妃低聲問道:

“這大軍中,有沒有肯聽王妃吩咐,又能制住大軍的人?”

誠王妃點了點頭,

“這城裏,是王將軍統總,你和羽箭一起,去請他過來,就說爺有事吩咐他。”

小五點頭答應了,和羽箭一起,急步出了院子,要了馬,往王將軍住處趕去。半夜時分,隴州城南門悄悄開了條縫,一個渾身黑衣,黑布包面的男子,拿著誠王金令, 出了城,伏在馬上,往對面程恪軍營方向疾馳而去。

誠王起兵不到一個月,就暴病死于營中,誠王妃引著眾將伏法認罪,周世新卻趁亂逃出,在幾十個親衛的護衛下,一路往北邊逃去。

程恪一面遣人護送誠王妃一行和誠王的屍首回去京城,一面清理著北三路軍中諸人,還沒來得及收編好北三路兵馬,北方部族就借著誠王的邀請,趁著北三路空虛,一路長驅直下,燒殺劫掠了過來,永興軍路和河東路北邊的百姓,跟在秦鳳路無數悽惶的難民之後,也往南邊倉惶逃了過去,往皇城方向尋求活命之路。

程恪匆匆將北三路軍編入各地軍中,指揮著大軍,揮師北上,日夜急行軍,去迎擊北方部族。

京城往北,難民扶老拖幼,絡繹不絕,在這初春的寒冷饑荒中,往京城方向倉惶奔逃著。

李小暖靠在靠枕上,一邊留神著旁邊吱吱呀呀不停和程絮儀說著話的阿笨,一邊翻著手裏的邸抄。

皇太后的冊封和皇上登基大典都從簡,後宮皇后皇妃的冊封,乾脆就沒了儀式。

唉,也是,如今正是青黃不接之際,就是平常年景,這個時候,窮些的人家也要半飽度日,如今整個北三路的百姓幾乎都成了難民,一路逃難過來,連討飯,也討不到了,這些百姓,只好皇上來救濟去,這又要興兵、又要救濟如此眾多的難民,國庫本就不寬裕,也是該萬事從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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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一章 歸家

李小暖放下手裏的邸抄,轉頭看著正玩得開心不已的兩人,阿笨揮著手裏的木劍,跟著程絮儀念著‘父……啵’,程絮儀拿著只布偶,一邊找著阿笨的劍,裝著打來打去,一邊笑的簡直說不出話來,

“小阿笨,是父之過,養不教,父之過。”

程絮儀極其耐心的念著,阿笨突然丟了手裏的木劍,轉身爬到李小暖懷裏,仰頭看著她,委屈的嘟著嘴叫道:

“父……渴!”

蟬翼急忙轉身示意著奶娘,李小暖擺了擺手,抱著阿笨,親了親,

“阿笨是不是想父親了?”

阿笨急忙一上一下重重的點著頭,嘴巴扁了扁,一幅要哭出來的樣子,李小暖忙摟緊了阿笨,輕輕撫著阿笨的後背,溫和的安慰著他,

“父親去打壞人去了,父親也想阿笨啊,父親昨天還給我們阿笨寫信呢,小阿笨要是想父親了,咱們就給父親寫封信好不好?”

“好。”

阿笨高興的拖著長音答應著,程絮儀忙跳下榻,一邊笑一邊幫著蟬翼擺好紙筆,李小暖抱著阿笨,貼到他耳邊,低聲交待道:

“不准叫父親名字,聽到沒有?”

阿笨伸手摟住李小暖的脖子,連親了幾下,討好的說道:

“笨乖。”

李小暖被他親的倒不忍再多責備,抱著他挪了挪,靠到榻幾前,取筆濡了墨,小心的塞到了阿笨手裏,程絮儀跪坐在旁邊,伸手按緊了幾上的宣紙。

阿笨抓著筆,極其認真的在紙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圈,畫到一半,筆軟軟的亂劃開去,翹了只尾巴出來,阿笨欣賞了下,接著東一筆西一筆,畫得紙上橫七豎八的一片烏糟,直到筆上蘸的墨用盡,才回身將筆遞給李小暖,長長的舒了口氣,

“笨好!”

李小暖接過筆,遞給蟬翼,伸頭看著阿笨畫的亂七八糟圖,一邊笑一邊誇獎道:

“阿笨這信畫得真好,父親看了肯定高興,咱們讓人給父親送去好不好?”

說著,折著宣紙,阿笨伸著手,興奮的幫李小暖胡亂按著,兩人折好,李小暖將‘信’遞給蟬翼吩咐道:

“先收好,等會兒和家信一起讓人送出去。”

“嫂子真要把阿笨這信給哥哥送過去?”

程絮儀驚訝的問道,李小暖笑著點了點頭,

“這是阿笨寫給他父親的信,自然要送過去。”

阿笨聽懂了話,看著程絮儀不高興了,

“不不壞!”

蟬翼失聲笑起來,

“三小姐又忘了不是,可不能這麼說阿笨少爺不喜歡聽的話,小少爺早就聽得懂好壞話了!”

程絮儀忙笑著跟阿笨認著錯,

“是姑姑說錯話了。”

門外,婆子稟報著,老太妃和王妃從宮裏回來了,李小暖忙下了榻,打發了程絮儀回去,穿了衣服,帶著阿笨迎了出去。

老太妃臉上帶著絲倦意,換了衣服,抱著阿笨開心的說笑了一會兒,轉頭看著王妃吩咐道:

“你先回去歇著吧,我和小暖說說話。”

王妃看著阿笨,依依不捨的站起來,李小暖瞄了眼滿臉倦意的老太妃,笑著建議道:

“老祖宗既有話要交待,倒是把阿笨先送回去的好,他如今可學會傳話了。”

老太妃摟著阿笨,笑著誇讚道:

“我家阿笨就是聰明,這麼大點孩子,沒他聽不懂的話!”

李小暖笑著也不答話,只上前抱起阿笨放到地上,王妃不等老太妃和李小暖說話,搶著說道:

“我帶阿笨出去玩玩去,來,阿笨,跟祖母到花園裏去玩好不好?”

阿笨興奮的蹦跳著答應著,王妃彎著腰,紮著手,緊張的盯著斜著身子,一路小跑著奔了出去的阿笨,也顧不得告退,急急的跟在後頭奔了出去。

老太妃滿眼笑意的看著兩人出了門,轉過頭,招手叫著李小暖,

“過來坐這裏。”

李小暖示意著白嬤嬤,白嬤嬤帶著屋裏垂手侍立著的丫頭婆子們悄悄退了出去,李小暖側身坐到老太妃身邊,緩緩給她捶著腿,看著老太妃,等她開口說話。老太妃重重歎了口氣,

“阿然是為了北邊難民的事。”

李小暖低聲接道:

“我想著太后這個時候請人喝茶,也就是這事了,老祖宗,這事,倒正正巧,去年夏天,古家大姐姐說是豐年糧食必便宜,倒不如收些進來存著,我就應了她,又拿了些銀子出來,讓她去收,倒真是收了些糧食進來,現就存在古家二姐姐和大姐姐在城外的幾個陪嫁莊子裏,您看,要不,先把這些糧食拿出來?”

老太妃直起上身,伸手拍著李小暖,感慨道:

“我就說,小恪能娶了你,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李小暖抿嘴笑著,

“老祖宗這話,可一定要當著小恪的面再說一遍才好!”

“好好好!不光當著小恪的面,當著你公公婆婆的面,也要多說幾遍,好不好?”

老祖宗大笑起來,李小暖一邊笑一邊嗔怪著:

“老祖宗又笑話我了!”

兩人笑了一陣子,李小暖往老太妃身邊挪了挪,低低的說道:

“老祖宗,這施粥的事,我想著,一邊由咱們府出面,用您和太后的名義各設幾個粥棚,一邊古家大姐姐出面,用先李老夫人的名義,您看呢?”

老太妃斜睇著李小暖,伸手點著她的額頭,

“你這丫頭,心眼就是多,就這麼著吧。”

李小暖笑著答應著,也不敢多耽誤,陪著老太妃又說了幾句話,就告退出來,命人去請了古雲姍、古雲歡和嚴氏過來,細細商量了一個多時辰,幾個人回去,連夜忙了起來。

第二天淩晨,汝南王府、古府、鄭家就調了府裏大半僕從,趕在頭一批出了城,到城外搭棚、埋鍋,運送糧食,到中午,濃濃的粥飯就煮了出來,京城府衙的衙役們一早也得了府尹的吩咐,跟著出來,鼓著鑼,拿著水火棍,張羅著維持著秩序。

靖北王府的粥棚,只略晚了一線,也一家家搭起來,煮了濃濃的粥飯,開始施粥,緊跟著,鎮甯侯府、錢家、唐家、敏王府等等人家,當天下午也出城找了地方,搭起了粥棚,第二天,京城各家也都跟著擺出了大大小小的粥棚子,太后和汝南王府老太妃都捐了首飾銀子出來施粥,但凡還施得起的,誰不要來捧個場?這樣紛亂的時候,誰敢不出來捧足場?

沿著北門往兩邊,施粥的棚子隔幾步一個,直擺出一兩裏路,饑餓的人群有了口吃食,心也稍稍安定了下來,尋著背風朝陽的地方,搭起窩棚,只等著朝廷的大軍傳回喜報,就轉回家鄉去。

三月中,誠王妃帶著誠王和隴州知州趙遠明的屍首,在幾百名程恪派出的兵丁的護衛下,從北門悄悄進了京城。

誠王妃面容憔悴,形容消瘦,坐在車裏,將簾子掀起條縫,往外探看著。

京城北邊幾裏外,就駐滿了衣衫破爛的男女老幼,架著高高蘆棚的粥棚冒著青煙和熱氣,成了最顯眼的地標和中心,那些低矮的窩棚圍著粥棚散佈開,在初春的料峭春寒中,一片倉惶心酸的熱鬧。

誠王妃頭抵著車窗框,默然看著外面,離車子不遠處,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光著腳,捧著只缺了個大口子的陶碗,飛快的跑過來,跪撲在地上一堆破絮中臥著的老婆子面前,滿臉笑容的將碗送到婆子面前,婆子支起身子,從身邊又拖個瘦弱的看不出男女的孩子,托著碗送到孩子面前,用手指往孩子嘴裏塞著已經涼了的粥飯。

誠王妃放下車簾,垂著頭靜默了片刻,轉頭看著偎在自己身邊,瘦的眼睛都大了起來的周婉若,低聲說道:

“婉若,母親準備把嫁妝都拿出來,換成銀子施粥,替你父親贖一點點罪孽,往後,你出嫁,出嫁……了,就將就些。”

“我也有些銀子,我也拿出來,母親,我不要,我有母親呢,母親別難過。”

誠王妃抬手撫著周婉若瘦削青黃的臉頰,滿眼哀傷絕望的看著女兒,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止也止不住。

趙遠明的屍首由禮部送至已經白茫茫一片、哭聲震天的趙府,收殮入棺,擺起了靈堂,李小暖陪著老太妃,當天下午就到趙家哭祭了,各家緊跟其後,雖已傍晚,趙府門前卻是車馬如流,燈火通明。

第二天上午,皇上陪著太后,過來祭奠了忠魂,皇上和太后走後,趙家上下更是腳不連地,往來弔唁的人越來越多。

誠王府大門緊閉,只留了一個偏門供下人出入,寂然的正殿內,架了具黑漆漆的棺木,卻連支白燭也沒有點燃。

正院也是一片漆黑,只有東廂,亮著豆昏黃的燭光,燭光靜靜的燃著,偶爾猛烈晃動幾下,照得榻上木雕泥塑般的誠王妃仿佛動了起來。

靖北王妃穿著件黑斗篷,斗篷帽子裹著臉,跟著羽箭,影子般轉進垂花門,進了屋,羽箭掀起東廂門口的簾子,靖北王妃看著蒼老木然的端坐著的女兒,嘴唇抖動著,半晌才勉強抬起手揮了揮,進了屋,羽箭放下簾子,輕手輕腳的退出屋,靜靜的守在了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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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4 16:57:4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四十二章 傷逝

初升的太陽跳出地面,由蒼涼而溫暖,陽光灑滿京城各處,誠王府也一樣沐浴在一片金色的溫暖中,周婉若帶著兩個丫頭,沿著花園小徑,腳步稍稍有些匆忙的往正院趕過去,一早去給母親請安,被羽箭攔了回來,她這心裏就惶然著,一刻也安寧不下來,這幾個月壓在心頭的陰霾,就是剛聽說父親暴亡時,散去過片刻,轉眼間就又聚籠在心頭,威壓著自己,母親,一定有什麼事瞞著她,沒跟她說。
  
周婉若轉進垂花門,正屋門口,站著一群陌生的丫頭婆子,周婉若頓住腳步,疑惑的看向迎出來的羽箭,羽箭面無表情的低聲解釋道:
  
“汝南王世子妃來看王妃。”
  
周婉若愕然半張著嘴,立即反應過來,拎著裙子,急步進了屋。
  
屋裏,李小暖和王妃對面坐在榻上,王妃半垂著頭,面前的幾上放著兩封信,一封裹著明黃面,那是進上的摺子,另外一封裝在信封裏,封口處卻還支開著,李小暖直直的坐著,滿眼悲憫哀傷的看著誠王妃,
  
程絮儀拘謹的斜坐在李小暖一側,見周婉若進來,急忙站起來迎了過去,周婉若滿腹心事,幾步奔到誠王妃面前,
  
“母親?”
  
誠王妃不等周婉若說完,抬手止住她的話,面容沉靜中帶著解脫,示意著她和程絮儀,
  
“坐下吧。”
  
程絮儀拘謹的斜坐著,周婉若坐在榻沿上,下意識的伸手拉著誠王妃的衣袖,李小暖憐憫的看著她,誠王妃拍了拍周婉若的手,安然的吩咐道:
  
“我把你託付給了世子妃,往後,你視她如我。”
  
周婉若恐懼的睜大了眼睛,李小暖移開目光,垂下了頭,這樣的生離死別,是她永遠不想面對的,不管是別人,還是自己。誠王妃伸手攬過周婉若,輕輕撫著女兒的後背,聲音平緩的交待著:
  
“我留了封信,仔細交待了你哥哥,你是個懂事的,往後你和你哥哥成親,只看著人好明理就行,旁的……”
  
誠王妃頓住話頭,轉頭看著李小暖,神情安寧中帶著絲笑意,
  
“您就多費心,我這丫頭我倒不擔心,就是世遠,那是個楞頭楞腦的傻子。”
  
“您放心。”
  
李小暖低聲答道,誠王妃低頭看著低低的哀哭不已的女兒,不再理會她,取了榻幾一側放著的封泥,仔細封好了那封張著口的信,掂起來看了看,遞給了周婉若,
  
“皇上已經調了你哥哥去北邊前線效力,過幾天就要回到京城了,把這信給他,把母親的吩咐也說給他聽。”
  
周婉若接過信,一邊哭一邊點著頭,誠王妃也不看她,轉頭看著李小暖,
  
“你帶她去住一陣子吧。”
  
李小暖低低的歎了口氣,起身下了榻,程絮儀看了李小暖一眼,忙上前扶著周婉若,口吃的勸道:
  
“婉若,我……咱們……”
  
周婉若死死拉著母親的手不肯松,誠王妃眼神寧靜的看著女兒,溫和的低聲吩咐道:
  
“去吧,跟世子妃去住一陣子,這院子,也要交還給宗人府,往後,等你哥哥回來,再說吧,不要哭了,記住母親的話。”
  
李小暖站在榻前,看著哭成淚人兒的周婉若,閉了閉眼睛,轉頭吩咐著羽箭:
  
“侍候姑娘上車吧。”
  
羽箭眼淚撲簌簌落著,跪在地上,沖著誠王妃重重的連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垂著頭,也不看誠王妃,抱起周婉若,跟在李小暖身後出了門,程絮儀彎腰揀起周婉若的帕子,一路小跑著跟在後面出了垂花門。
  
李小暖看著羽箭抱著周婉若上了車,程絮儀好跟在後面爬到了車上,才扶著蟬翼的手上了車,車子晃動了下,出了誠王府,往汝南王府回去了。
  
蟬翼倒了杯茶,小心的遞給一臉陰沉的李小暖,李小暖揮了揮手,蟬翼將茶放到一邊,輕輕的歎了口氣,低聲說道:

“少夫人,就沒有別的法子?”
  
“能有什麼法子?”
  
李小暖沉默了半晌,傷感異常的說道,
  
“這個世間的女人,能有什麼法子?誠王,那是謀逆。”
  
蟬翼小心的看著突然激憤起來的李小暖,李小暖直起身子,半晌,突然長歎了口氣,有氣無力的倒在靠枕上,
  
“王妃是個奇女子,到底救了兒女的性命前程。”
  
“她也不用死啊,為什麼一定要死?少夫人不是說,誠王是她殺的麼?她立了功的。”
  
蟬翼低低的嘟嚷著,李小暖靠在靠枕上,身子軟軟的隨著車子晃動著,一聲接一聲的歎著氣,
  
“這世間,豈能容得下婦殺夫?不殺,於她是謀逆大罪,殺了,她就是殺夫之婦,也難容於世間,遇人不淑,就是這樣,她死了,才能全節,她的一雙兒女,才能活的好。”
  
蟬翼眨著眼睛,跟著李小暖歎著氣,
  
“男人混帳,倒讓女人抵罪!”
  
李小暖往後靠著,閉上眼睛,沒再說話。
  
誠王妃看著哭得幾乎暈死過去的女兒被抱著出去,突然抬手捂著不停抽動的臉頰,半晌才勉強自己平靜下來,仰著頭,長長的歎了口氣,叫了金翎進來,往淨房進去了。
  
金翎帶著人,侍候著誠王妃沐浴洗漱,穿了王妃大禮服,誠王妃緩緩的走到已經收拾的乾乾淨淨的正屋,盤膝端坐在坐榻上,伸手接過哭成淚人的金翎手裏的赤金塊,放到嘴裏,直著脖子生咽了下去。
  
誠王妃的遺折,是明折,由禮部呈進了宮裏,皇上歎息了半晌,依著誠王妃的意願,明發天下。
  
幾天後,林懷業陪著周世遠,風塵憔悴的趕回了京城。
  
誠王府一片頹敗之氣,正殿內,一左一右放著兩具黑漆棺木,周婉若一身重孝,孤零零的跪在右邊的棺木旁,哭的已經沒了眼淚。
  
程絮儀寸步不離的陪著周婉若,蘭初帶著十幾個汝南王府的丫頭婆子,隨身照顧著,外頭,是靖北王府和林府的管事,帶著兩府的家丁婆子,忙著些不得不忙的事。
  
誠王府的僕從下人,還安然留在府裏的,也就是跟著誠王妃去過隴州府的幾個丫頭婆子,聚在周婉若身邊侍候著,餘下的,幾乎都涉著謀逆,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闊大的誠王府,除了放著棺木的正殿,其餘各處,都被刑部抄檢過了,用封條封著,那威風八面、風光無比的誠王府,片刻間,就凋零的仿佛要斷了根。
  
周世遠在誠王妃靈前跪守了一夜,隔天一早,旨意就傳到了誠王府,誠王周景誠謀逆,貶為庶人,誠王妃已義絕誠王,以親王妃禮歸葬皇陵,發配周世遠至程恪軍中效力,周世新附逆不悟,通緝天下,周婉若至福音寺,為其母守孝三年。
  
誠王謀逆大事,就這樣雷聲大雨點小的落了幕,日夜提著心的京城權貴們長長舒了口氣,新朝最大的危機,大家都算是安然熬過了。
  
歸葬了先皇,信王上了摺子,求守先皇陵,周景然立即准了信王的摺子,信王妃湯氏端坐在榻上,看著垂手侍立在榻前的側妃錢氏,淡淡的吩咐道:
  
“明天一早,我和爺就啟程了,這府裏,就託付給你了。”
  
錢氏轉頭看著面色青灰,隨意的歪在信王妃對面的周景信,周景信看著王妃湯氏,滿臉譏笑的說道:
  
“我要死,你們就拼死攔著,為什麼要攔著?啊?湯相和錢家,都是聰明人家,多少識實務?!你們怕什麼?我死了,你們一個個都能好好的活著,如今我要去守陵,你也要跟著,跟著做什麼?”
  
錢氏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來,湯氏垂著眼簾,也不看周景信,只接著吩咐著錢氏,
  
“我和爺這一去,也就沒個回來的時候了,幾個孩子,你看著安置吧,我的嫁妝都在這裏了,也交給你收著。”
  
周景信臉上的譏笑更濃了,錢氏膽怯的掃了眼周景信,看著湯氏低聲說道:
  
“王妃,還是我陪爺去守陵,您留下來看著府裏,您知道,我是個沒本事的,性子又懦,這府裏,我怕撐不起來,還是我陪爺去,您看著孩子。”
  
“哼!如今陪著爺,可不是好事,這還要爭?”
  
湯氏轉頭看了眼周景信,淡淡的說道:
  
“我同你去守陵,倒不是為了你,大嫂子是為了兩個孩子,我也不過是為了孩子。”
  
湯氏說著,也不理會臉色鐵青的周景信,轉頭看著錢氏,低聲解釋道:
  
“這事我仔細想了無數遍,就是想著你是個沒本事,性子弱的,才留你守著府裏,從前我對不住你的地方多……你是個心善的,孩子交給你,我也放心,我和爺去守了陵,皇上對咱們府上,也就沒了心結,你性子又懦也膽小,錢家,連著敏王府,你父親和古家又親近,我和爺走後,你約束著幾個孩子,安穩度日,一個平安是無礙的,咱們如今,不過求個平安。”
  
湯氏閉了閉眼睛,
  
“我也想過死,倒乾脆,可我和爺死也死不得,不該死的死了,也是要連累了孩子。”
  
湯氏聲音哽住了,周景信仰頭倒在靠枕上,睡著了一般閉著眼睛,眼角慢慢滲出滴眼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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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三章 新朝

誠王暴卒,誠王妃自殺,周世遠至程恪軍中效力,信王夫婦請了守陵,程恪軍中捷報不斷,這一輪新老交替在悲與歡中落了幕,新皇政令於元徽朝各處暢行無阻,大小官員們打點起十二分的精神,努力著要給新皇留下忠心能吏的第一印象。

三月初,隨著程恪大軍一路往北推進,聚集在京城周邊的無數難民開始在沿途官吏的安排下,陸續返回滿是瘡痍的家鄉,重建家園。

三月底,參加省試的各地舉子擠滿了京城,古狀元的文集成了人手一本的必備書,聽說皇上親筆抄了古狀元顯靈在隴州城牆上的詩,賞給那些大臣們,聽說六部正堂上,掛的也是這首詩••••••聽說••••••所有的聽說,都昭示著古狀元的不凡。

汝南王一直緊繃著的心漸漸舒緩下來,四月裏,殿試張了榜,新朝頭一批新鮮的血液迅速補進了六部及各地地方,朝局一天比一天穩固,汝南王找了機會告了病,周景然也不多留,新朝需要新氣象,汝南王的告病,昭示著新皇的某種態度,湯丞相身子骨也不好起來,奏了皇上,調了隨雲先生的學生,做了十來年安撫使的趙仲明進京,接掌戶部,輔助著湯丞相調度軍需,嚴相也上摺子告了病,卻被駁了回來,更替也要慢慢的一步步來。

威遠侯林應龍三月裏生了一場病,沒熬過去,離了世,世子林懿德襲了爵,泣血上書,扶著林應龍的棺木,帶著全家回鄉守靈去了,林懿清升了刑部尚書,林懷業進了戶部,林氏族裏,眼看著林家二房一夜間驟然崛起。

靖北王世子楊遠峰調任北三路巡檢使,鄭季雨升了禮部左侍郎,接旨當天,鄭祭酒將自己關在書房裏仔細想了一夜,第二天上書皇上乞骸骨,薦了錢繼遠做國子監祭酒,周景然准了鄭祭酒的摺子,命他在京致仕養老。

汝南王病休回府,精神著重新張羅起汝南王府第一等的大事:教導聰明絕頂的小阿笨成才。

阿笨已經一歲半了,眼明手快,只要睜著眼睛,就片刻不閑,老太妃只盯著他泡藥澡練吐氣,旁的,砸了什麼那都是小事,王妃一來眼睛腿腳都跟不上他,二來,見不得孫子嘴角往下哪怕只撇上一星半點,不等阿笨哭出來,她自己先心疼的掉眼淚了,就這麼著,阿笨就成了王府第一禍害,唯一能管得了他的,就是李小暖,可偏偏李小暖正裏裏外外忙的片刻不閑,一時也顧不上管教他。

汝南王接了這麼個禍害到手,頭痛了半天,在阿笨咿咿呀呀的‘父之過’中,靈機一動,想起了阿笨那是有先生的!

隔天,汝南王就抱著阿笨,騎著馬往唐府尋隨雲先生上學去了。

唐府後園,涼風徐徐吹著,汝南王和隨雲先生對面坐著,品著茶,聊著些閒話,看著剛剛睡醒的阿笨轉來轉去的看了一陣子,伸手抓起旁邊幾上的一本古書,攤在小胖腿上,似模似樣的認真看了起來,隨雲先生挑著眉梢,滿臉得意之色,

“這孩子就是得跟著明師才好,你看看,這不過幾天功夫,就這樣喜愛讀書了,才這麼大的孩子,若不是我,若不是我這滿園書香,別處、別家,誰能把弟子教成這樣?”

汝南王‘哼’了一聲,正要說話,只見阿笨長長的舒了口氣,舉起手裏的古書,清楚的說道:

“看完了,撕了吧!”

說著,已經極麻利連撕了幾頁下來,隨雲先生一聲慘呼,撲過去奪下阿笨手裏的書和撕下來的書頁,心痛萬分的捧在懷裏,點著阿笨,阿笨兩眼汪滿了淚,委屈萬分的撇著嘴,只等他敢責備一聲,就要放聲大哭起來,隨雲先生眨了幾下眼睛,猛的轉身點著汝南王怒吼起來,

“那混帳小子養的混帳小子!你賠我書!這可是孤本!先賢手書啊!”

汝南王高高揚著眉毛,看看滿臉委屈的孫子,轉頭看著又是心疼又是憤怒的隨雲先生,眨了幾下眼睛,又轉頭看著阿笨,緊繃著臉訓斥道:“混小子,你可知錯?”

阿笨急忙左右轉著身子,沒看到老祖宗,也沒看到祖母,阿笨忙在榻上爬了兩步,站起來,張著胳膊,滿臉委屈的往阿爺懷裏撲著叫道:

“阿呀,陳呀,師之惰。”

汝南王呆了片刻,一把抱起阿笨,大笑著點著隨雲先生,得意萬分的說道:

“聽到沒有?聽見沒有?教不嚴,師之惰!明明是你這師父沒教好,還好意思怪我的乖孫子?”

隨雲先生一口氣悶在胸口,看看手裏的破書,再看看阿笨,又轉頭看著得意的搖頭晃腦汝南王,悶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五月中,北方各族被盡數趕出了北三路,程恪帶著大軍,一路追擊過去,他要一鼓作氣,打散了北邊各部的元氣,打得他們幾年內都沒有實力擾邊,北三路經此大難,須得有幾年太平日子,以休養生息。

京城周圍的難民在沿途官府的資助下,陸續返回了家鄉,城外的粥棚一天比一天少,最後一個粥棚拆掉後,禮部會同戶部,計算匯總著各家各戶各個粥棚施粥的糧食銀兩數,呈進了宮裏。

施銀最多的,是誠王妃,施糧最多的,是古雲姍,周景然慢慢翻著看到最後,傷感的歎了口氣,誠王妃的銀子裏,除了她的嫁妝,還有靖北王妃的嫁妝,這是為誠王贖罪,更是為兒女積福,古雲姍的背後,是李小暖,只有她,才能有這麼多的銀子,才能有這個眼光見識,趕在去年豐年收糧存糧,存下了這麼多的糧食,兩浙路商人肯將手裏的糧食平糶給官府,也是因了她,周景然站起來,走到窗前,背著手看著窗外滿池早綻的粉荷白蓮,好象就是從那一年起,他就愛上了這荷花蓮葉,那荷花,亭亭玉立,風姿綽約,有她的形,卻沒有那份靈動。

他知道她的用意,更不忍違了她的心意。

表彰的旨意很快自宮中傳下,古雲姍大義為民,幾傾其所有救助百姓,可作民婦之表率,封一品甯國夫人。

隔幾天,太后去福音寺還願祈福,特意叫了周婉若進去,陪著上了香,細細說了半天話,又命她陪著吃了頓素齋。

從春節以來就大門緊閉的金家,因為古雲姍的封詔而顯得更加沉悶,金老太爺病骨支離的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聽小孫子清晰緩慢的念著邸抄,慢慢歎了口氣,睜開眼睛,看著垂手侍立在床前的兒子,聲緩氣短、念叨般說道:

“金家••••••等了兩三代的機遇,就這麼毀了,毀了••••••古家二女婿,那個鄭季雨,升了禮部左侍郎,你聽到了?”

金老爺低垂著頭,大氣不敢出,

“鄭祭酒是個聰明人,有大智慧••••••激流勇退,為兒孫讓路••••••”

金老太爺失神般念叨著,

“是個聰明人••••••要讓路••••••當斷則斷!”

金老太爺眯著眼睛,望著屋頂,半晌,猛的轉頭看著金老爺,冷冷的問道:“鄭祭酒能為兒孫讓路,你可做的到?”

金老爺忙跪倒在地,啞著嗓子答道:“父親吩咐就是,兒子就死了也甘心!”

“不用你死,我死了,金家,全部基業,家主之位,就交給墨兒!”

金老爺愕然看著父親,金老太爺看著二孫子金志慶,緩緩的說道:“古家惱著金家,汝南王世子妃••••••”

金老太爺驟然感慨萬分,

“李家!李家女子!拔盡江南地氣!先李老夫人,令人敬仰,世子妃••••••李氏小暖,青出於藍!生生把個死人翻成了神!把古家翻成了元徽朝一代名門!她惱著金家,金家這幾十年,就沒有出頭之日!”

金老太爺用力過猛,引出一陣劇烈的咳嗽,金老爺忙膝行上前,撫著父親胸前,金老太爺喘過口氣來,看著兒子和二孫子,歎著氣交待道:

“置於死地而後生,金家一脈,全在墨兒和玉書身上,還有硯兒,女子亦不可小視,看看李家這兩名奇女子!我死後,你帶著全家返鄉守靈,就老死鄉間吧,志揚,讓他剃度出家,替我守一輩子墳地去!小妾庶子,不要記入金家族譜,讓人帶到南邊交給你弟弟,帶著出海,不要再回來了。”

金老爺哽咽著,流著眼淚不停的磕著頭,金老太爺狠狠的瞪著他,

“你聽好,老子的話,你再敢違了半分,我做鬼也饒不了你!你那媳婦,再敢妄為,老子一根繩子勒死了她!”

金老太爺喘息著,半晌才透出口氣來。

半個月後,金老太爺病死,臨死前由禮部轉了遺折,要兒子為自己守靈十年,要長孫金志揚為自己剃度守墳。周景然愕然之後,笑了一陣子,又感慨萬分,在折後批了個朱紅的‘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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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四章 正名

錢繼遠做了國子監祭酒的頭一件事,就是明折上書皇上,要為古志恒正名,摺子後,附了自己為古志恒寫的小傳,洋洋灑灑上萬字,自許為平生第一得意之作,周景然將摺子發給了嚴相、湯相和六部,卻未置可否。

這摺子和小傳,翻抄到了邸抄上,刊行到各路,短暫的幾天沉默過後,請求正名,甚至表說古狀元顯靈的摺子,雪片般飛進皇城,周景然應天順時,下了詔書:‘••••••先皇甚敬之,曾屢遣內侍私祭••••••’追贈太師,諡號‘文正’,責禮部四時祭祀,允隴州、越州建祠以祀之。

直到年底,程恪才帶著親衛,風塵僕僕的自北三路返回,周景然由千月等人護衛著,悄悄出城,迎出了幾十裏外,禮部卻沒有什麼得勝慶賀大典之類,皇家骨肉相殘,以致百姓離苦,是沒什麼好慶賀的。

李小暖帶著阿笨,早早等在了二門外,程恪在府門口下了馬,疾步沖進大門,迎著李小暖,滿臉燦爛笑容,阿笨在李小暖懷裏扭著頭,好奇的看著程恪,見他一路沖過來,忙伸出兩隻胖手擋在前面, “阿不!”

李小暖笑著拍著阿笨的手, “那是你父親,不認得了?”

程恪伸手從李小暖懷裏接過阿笨, “這麼重了?!你哪里抱得動,往後別抱他了。”

阿笨伸手揪著程恪的耳朵,一邊用力往外扯著,一邊惱怒的大叫: “負壞!不要負!”

“臭小子,鬆手!”

程恪忙將阿笨往外舉著,李小暖笑著拍著阿笨的手, “母親抱不動你,要是不讓父親抱,那就自己走回去!”

阿笨委屈的嘟著嘴,掂量了片刻,乖乖的窩在了程恪懷裏,程恪一隻手抱著他,空出一隻手來牽著李小暖,一路低聲說著話,往瑞紫堂過去了

酉末時分,奶娘抱了睡著的阿笨回去,程恪長舒了一口氣, “這臭小子天天都這麼纏人?”

“平時哪里搶得到,今天不過是你回來了,老祖宗、父親和母親讓他多跟你親近親近罷了,平時,一早上老祖宗要帶他練吐納,午飯母親一定要看著,吃了飯父親要帶他去先生府上念書,晚上回來,隔天要••••••”

程恪心不在焉的聽著,伸手攬過李小暖,一邊低頭親吻下去,一邊含糊著說道: “這樣好••••••小暖,我想你,一閉上眼睛就夢到你,你想我沒有?”

屋角暈黃的燈光籠著滿屋的溫暖和曖昧的氣息,李小暖赤裸的上身泛著層密密的汗珠,伏在程恪胸前,聲音綿軟含糊的仿佛汪著水, “我累壞了,明早要起不來了。”

“嗯,明天我替你告病,小暖,讓我看看你,就看看••••••”

••••••

第二天,李小暖勉強爬起來時,已經是辰正過後了,程恪神清氣爽的靠在床頭,伸手攬過她,輕輕笑著,有些底氣不足的低聲說道: “什麼時辰了?你••••••”

“早呢,還早,小暖,讓我看看,就看看••••••你別動,你歇著,讓我••••••就進去一會兒••••••”

蟬翼帶著小丫頭,遠遠守在正屋門口,看著太陽一點點升高,昨天爺吩咐過,沒聽到召喚,誰也不准進去,這會兒,都日上三杆了。

程恪和李小暖起來,沐浴洗漱,略吃了點東西,程恪換了件銀藍底緙絲長衫,看著李小暖換了條銀藍素綢十幅裙,一件銀藍底繡粉紅芙蓉齊腰短襖,滿意的點了點頭,蟬翼取了兩件銀藍緙絲面紫貂斗篷,侍候兩人穿了,程恪輕輕攬著李小暖,出了院門,在二門裏上了車,往宮裏去了。

內侍引著兩人,一路往後花園進去。

玉液池旁的暖閣裏,周景然穿著件銀白翻毛長衫,揮著只釣杆,正在戳來戳去的釣魚。

程恪牽著李小暖,跟著內侍進到暖閣內,就要跪倒磕頭請安,周景然扔了釣杆,不耐煩的揮著手, “不要跪了,快起來,跟你說了是家宴,還跪來跪去的,你也不嫌煩!”

程恪也不理他,顧自拉著李小暖行了磕拜禮,站起來,又長揖到底,笑著說道: “皇上的家宴也是國禮,馬糊不得!”

周景然臉色沉了沉,轉頭看著李小暖, “妹妹別跟他學著!”

李小暖謹慎的看著周景然,心念微動,笑著答道: “嗯,我聽四哥的。”

周景然大笑起來,點著程恪, “我就說,你跟小暖比,差得遠呢,到底是個俗人!”

周景然笑著讓著兩人坐了,內侍送了各式新鮮菜肉,又放了只紅銅鍋子上來,周景然指著鍋子, “魚羊鍋,還有鹿肉,這是膠菜,小暖說過,這火鍋,少不得膠菜。”

李小暖含著微笑站起來, “四哥,要說吃這鍋子,我最有心得,還是我來侍候,這哪個先放,哪個後放,可也是有講究的。”

周景然挑著眉梢, “這有這講究,上回倒沒注意這個。”

李小暖站起來,從內侍手裏接過酒壺聞了聞,笑著吩咐道: “有上好的黃酒取些來,再切些薑絲,要多多的,取一兩冰糖,再取把大些的銀酒壺來,就放在那邊紅泥小爐上,現煮現喝才好。”

內侍瞄了周景然一眼,急忙退下去,片刻功夫,李小暖要的東西就都端了上來,李小暖看著人煮了壺熱黃酒,親自執壺給兩人斟了大半杯,周景然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舒服的吐了口氣, “嗯,黃酒這麼喝,果然大不一樣!”

李小暖站在桌邊,一邊斟著酒,一邊侍候著涮著火鍋,周景然喝了兩杯酒,示意著內侍, “學會了沒有?”

李小暖笑著將酒壺和涮火鍋的長筷遞給旁邊的內侍,坐了下來,周景然也不讓李小暖喝酒,只和程恪一杯杯喝著熱熱的黃酒,說著些朝裏朝外的閒話,李小暖安靜的聽著,也不多話,看著兩人喝得微熏,讓人取了三碗碧粳米飯過來, “四哥天天辛苦勞累,這一日三餐,飯一定要吃些,米穀最是養人不過。”

“小暖還掂記著四哥辛苦勞累?”

“嗯,四哥做的可是天下最累最苦的活,飯要吃好。”

李小暖仿佛不經意的答道,周景然呆怔了片刻,伸手接過碧粳飯,程恪瞄著周景然,輕輕咳了起來,周景然轉頭看著滿臉苦惱的程恪,突然心情大好起來。

內侍撤了火鍋,奉了茶上來,周景然笑眯眯的看著程恪, “聽說先生看到阿笨就頭痛?”

程恪呆了下,轉頭看著李小暖,李小暖皺著眉頭,掂量著答道: “也不是大事,就是阿笨愛撕書。”

周景然瞪著眼睛,一口茶嗆了進去,半晌才大笑著說道: “真不是大事,就是撕書••••••也就是撕書!”

“四哥不要笑,兩歲不到的孩子,能懂什麼?別說書,就是銀票子,照樣說撕就撕,他眼裏,都不過是拿來玩的東西罷了,那張紙,是古書,是銀票,還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都是大人眼裏看到的,小孩子可看不到這些,倒真算不得什麼大事,四哥那幾位皇子公主,只怕也一樣呢。”

周景然漸漸斂了笑容,揮手摒退了暖閣內侍候的內侍,看著李小暖,慢吞吞的說道: “你四哥的皇子公主,個個超凡脫俗,不會說話就知道孝敬你四哥,不會走路就知道心懷天下。”

李小暖聽著周景然話語裏的冷意,沉默了半晌,才低低的說道: “皇上也是從皇子過來的,四哥也知道,皇子,畢竟和百姓家不一樣。”

周景然抬手止住正要說話的程恪,直直的看著李小暖, “小暖,四哥知道你與這世人不同,你說,皇家,真就沒有父子親情?”

李小暖看著周景然,沉默了片刻,低低的問道: “四哥說呢?”

周景然緩緩靠到椅背上,茫然看著窗外清冷的湖面,暖閣裏靜默的讓人心慌。半晌,周景然才轉過頭,滿臉苦澀的看著李小暖, “你看的明白,無論如何也不會嫁入皇家?”

“嗯。”

程恪眼底閃過絲明瞭,垂下了眼皮,李小暖滿眼小心的看著周景然,低低的嘟嚷道: “有四哥這棵大樹,日子好過,阿笨也不用多出息,不學壞就好,就是別讓小恪再出去了,要不,讓我跟著一起去。”

周景然眼睛慢慢睜大,點著李小暖, “你!”

‘你’了半晌,也沒說出話來,只撫著額頭往後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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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五章 更替

三人喝著茶,說了半天的話,周景然又陪著兩人去萬壽宮給程太后請安,萬壽宮是太后的居處,程太后雖說並不願意搬離蘊翠宮,卻也沒多說半句,禮法規矩,於她,更要守好。

萬壽宮裏正熱鬧著,貴妃孫氏、戴氏、淑妃張氏,新納的幾位嬪,帶著兩個皇子一位皇女,都在萬壽宮裏承歡湊趣盡著孝心。

隨著內侍的通傳,正熱熱鬧鬧說笑著的殿內一下子鴉雀無聲,連剛滿週歲的二皇子周世靜也小心的伏在奶娘懷裏,安靜的一聲不敢發。

李小暖心底傷感的感歎起來,到底是帝王之家,只有禮法規矩,程恪在殿門口頓住腳步,垂著頭,就要往後退去,這滿殿的妃嬪,他跟進去,似乎並不合適,周景然轉過身,一把拉住程恪,漫不經心的說道:

「你也越來越迂腐了!」

程太后從正中榻上直起身子,招手叫著程恪和李小暖,

「過來這邊,我正要有事要問你呢。」

程恪連聲答應著,滿臉笑容的跟在周景然身後,往殿內進去,孫貴妃、戴貴妃在前,引著眾人曲膝給周景然見了禮,程恪和李小暖垂手讓到旁邊,等眾人見好了禮,才上前幾步,給程太后磕頭見禮。

周景然坐到榻前的扶手椅上,看著兩人磕頭請安,程恪磕了頭,起身退到周景然身後,垂手立著,李小暖含著溫婉恭敬的笑意,退後幾步,恭恭敬敬的給孫貴妃、戴貴妃和張淑妃曲膝見了禮,孫氏和戴氏瞄著程太后,親熱的扶起李小暖,張淑妃瞄著戴氏,也跟著親熱客氣的讓著李小暖,孫氏親親熱熱的上前拉著李小暖的手,將她引見給幾位新晉位的嬪妃。

周景然和程太后說著話,彷彿根本沒看到旁邊熱鬧的見禮和引見,程太后看著正將李小暖引見給幾位新進嬪妃的孫氏,暗暗歎了口氣,兒子這後宮,竟沒個真正識大體的,汝南王世子妃,未來的汝南王妃,應酬結交宮裏的妃嬪做什麼?程太后微微直起身子,招手叫著李小暖,

「你過來,坐這裏,有件事,我正要找你問問。」

李小暖忙轉到榻前,側著身子坐到榻沿上,滿眼不安和惶惑的看著程太后,程太后失聲笑了起來,指著李小暖,轉頭看著周景然說道:

「你看看她這樣子,我還沒說話呢!」

周景然看了李小暖一眼,笑著答著太后的話,

「阿笨又胡鬧了?」

「那倒不是,前兒你讓人送的那對金絲雀,我想著是南邊的東西,母親必定喜歡,就讓人送到瑞紫堂孝敬給母親了,昨天一早母親就打發人來,說要再討一對那樣的雀,可巧那金絲雀就那一對,我不過想問問小暖,換一對旁的鳥雀可成?你倒說說,換什麼樣的雀兒母親能喜歡?」

程太后說著,轉頭看著周景然解釋道:「母親的脾氣喜好,就數小暖最知道不過。「

李小暖抬手按了按眉間,心虛的看著程太后,低聲說道:「太后‧‧‧‧‧‧不用費心,不用‧‧‧‧‧‧糟蹋了那些雀兒,昨天我已經讓人捉了對麻雀送過去了。」

程太后驚愕過後,慢慢挑起眉梢看著李小暖,

「又是阿笨?這回又胡鬧什麼了?難不成把那對金絲雀給吃了?」

「嗯,燉了湯了。」

周景然剛接過內侍奉上的茶喝了一口,沒來及咽,一下子噴了出來,內侍忙上前接過杯子,周景然從內侍手裏拿過帕子拭了拭手,笑的臉都紅漲了起來,轉頭點著程恪,

「我一向看你是個粗人,如今再看起來,你倒是個極雅的。」

程恪一臉苦惱的的看著周景然,程太后抬手揉著額頭,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孫貴妃小心的打量著眾人,陪著上前湊趣道:

「聽說阿笨還喜歡撕書,這可真叫焚琴煮鶴了。」

周景然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下,漸漸斂了笑容,轉頭看著孫貴妃,突兀的問道:

「皇后今天好些沒有?什麼時候診的脈?調了方子沒有?用的還是上次的方子?」

孫貴妃呆了下,張口結舌的怔在了那裏,她已經十來天沒去過皇后宮裏請安了,程太后目光深深的看著周景然,直起身子,看著孫貴妃吩咐道:

「皇后病著,你和戴氏既主持著後宮,就該多關心些,脈案藥方,都要多用些心才是,若是皇后精神不濟,倒也不用天天過去請安,免的擾了她靜養,可大禮不可廢,隔個三天五天,也要過去問個安,好了,這會兒時候還早,你們幾個就過去皇后宮裏請個安去吧。」

孫貴妃臉色蒼白,退到戴貴妃旁邊,引著眾人,曲膝告退出去了。

李小暖微微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的端坐著,皇后孟氏長期臥病靜養,就連元旦朝賀這樣的大禮,也稱病不出,安靜的彷彿沒有這個人,孟家的幾個兄弟卻極受重用,孟皇后兩個兄長,如今一東一西駐守北三路,已經是軍中舉足輕重的大員,皇宮內院,講究的是平衡,有寵無子,有子無寵,無子無寵的,娘家便可得勢些。

李小暖陪著程太后,隨意的說著些家常裏短,發愁著老祖宗對阿笨的溺愛,苦惱著老祖宗越來越旺盛的精力脾氣,周景然舒適的靠在扶手椅上,慢慢喝著茶,也不說話,只聽著兩人絮絮叨叨的說著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程恪垂手侍立在周景然身後,無聊的看著李小暖。

李小暖陪著程太后說了大半個時辰的話,才告退出來,到宮門口上了車。

程恪攬過李小暖,李小暖抬手取下頭上重重的步搖,靠在程恪懷裏,舒服的鬆了口氣,程恪低頭在她臉上親了下,低低的安慰道:

「別擔心,咱們家錦上添花、烈火烹油也不是一年兩年、一代兩代了,沒什麼好擔心的。」

「嗯。」

李小暖往程恪懷裏擠了擠,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程恪攬緊著她,聲音裏帶著絲笑意,接著說道:

「小景今年不過二十六七歲,就算只活到先皇那個年紀,也還有將近三十年呢,你放心,我自小和小景一處長大,他知我,我也知他,我聽你的,往後咱們兩個天天尋歡作樂,看著別人建功立業就是。」

「我不是擔心你,是阿笨。」

李小暖蹙著眉頭,低低的說道:

「皇上性子過於清冷,後宮‧‧‧‧‧‧這樣,你看看,就沒個能和他說得上話的,如今的皇長子和皇次子,唉,你看看,姑母根本看不上那兩個孩子,我也看不上,阿笨是個極聰明的,我是怕‧‧‧‧‧‧」

李小暖抬頭看著程恪,

「他胡鬧些,我也沒管他,這會兒,胡鬧比懂事好。」

「嗯,主弱臣強‧‧‧‧‧‧」

程恪沉吟了半晌,低頭看著李小暖,

「現在說這些還早,過個十年八年再看吧,阿笨,胡鬧就胡鬧,有分寸就好,父親和我商量過,想過了年就讓我襲了爵,原本‧‧‧‧‧‧」

程恪笑了起來,

「原本父親打算著帶老祖宗回南邊終老,如今倒也不用著急這個了,老祖宗有了阿笨,是哪兒也不會去的了,過了年,我先陪你回趟下裏鎮,前兒回來時,我跟皇上給岳父岳母請了追封,大約過了年就能下詔了,我陪你回去一趟,再去上裏鎮住幾天,回來再彎去杭州府,你不是一直想去杭州府看看?咱們一路玩過去。」

「還有蘇州府!」

李小暖眼睛亮亮的興奮起來,

「好,咱們把兩浙路玩個遍再回來,回來襲了爵,就不能這麼出去遊山玩水了。」

「嗯。」

李小暖伸手勾著程恪的脖子,在他唇上重重親了下,程恪低頭溫柔的吻著她,吻到她耳邊,低低的說道:

「你放心,萬事有我呢,明年讓父親陪著老祖宗和阿笨一起回趟南邊,那是咱們的根,還有好多事,晚上我慢慢和你說。」

隔了一天,周景然突然下了道誥封的旨意到汝南王府,一通『順先帝遺意『如何如何,封李小暖為安福大長公主,李小暖接了旨意,倒有些哭笑不得起來,這大長公主,元徽朝歷代都是嫡出長公主才能得封的尊號,封給她算什麼事?再說,她要這大長公主的虛名做什麼?

不過有了這個頭銜,她再進宮,就只要給太后、皇后、皇貴妃三個人見禮就成了,李小暖吩咐蘭初收了大長公主的那些衣飾、車輦,興奮的準備著春節和節後回去上裏鎮的事了,她和程恪商量來商量去,也沒人讚成她帶上阿笨,程恪不肯帶那個混小子,老太妃和王妃,甚至王爺,是異口同聲的擔心阿笨太小,『可受不得路上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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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六章 返鄉

出了十五,挑了個吉日,程恪帶著李小暖,足足帶了幾十輛車的日常用度的東西,帶著親衛、長隨、小廝和丫頭婆子,一行一兩百人,浩浩蕩蕩的啟程上路了。
  
李小暖看著浩浩蕩蕩的車隊,有些鬱悶的看著程恪嘀咕道:
  
「就咱們兩個,怎麼就收拾了這麼多東西出來?要這麼多人跟著做什麼?咱們不是說了輕車簡從,悄悄的去,悄悄的回的麼。」
  
「嗯,這不就是悄悄的去,這才幾輛車,哪有幾個人,從前我和皇上去上裏鎮,明裏暗裏,上千的人呢。」
  
李小暖斜了程恪一眼,不再糾結這車從車少、人多人少的事,轉身伏在程恪胸前,笑瞇瞇的說道:
  
「等離京城遠了,你帶我騎馬吧,這春意盎然的好時候,騎馬踏青最好不過,我還沒騎著馬踏過青呢!」
  
「好!這容易!你說往哪兒踏咱就往哪兒踏去!」
  
兩人一路上走的極慢,慢慢走慢慢玩,直走了差不多兩個月,才進了秀州地界。
  
年前就趕到秀州府的管事接出了秀州地界,請見了程恪和李小暖,仔細的稟報著:
  
「遵了少夫人的令,先老爺夫人的墓沒敢大修,就是照著原來的略做了些修整,過了年,小的看到禮部的追封,又讓人在先老爺夫人墓前了,依規制加蓋了放祭臺享堂,也沒敢太過奢華,就是祭田上頭少了點,小的將的方圓五裏內能買的地都買下來了,也沒有多少,少夫人看,要不要再擴一擴,買到方圓十裏?」
  
「不用了,這些就夠了,辛苦你了。」
  
李小暖翻著手裏的地契,大致算了算,笑著說道,程恪打發走了秀州知州,轉身進來,看著管事問道:
 
「住處可安置好了?」
  
「回爺,田窩村沒有能落腳地方,小的在下裏鎮上找了家客棧包了下來,已經打發人裏裏外外擦洗乾淨了。」
  
「咱們不過就住一個晚上,這樣就行。」
  
李小暖拉了拉臉色陰沉下來的程恪,轉頭看著管事吩咐道:
  
「離了下裏鎮,我和爺坐船去上裏鎮,晚上歇在雲浦鎮的雲間客棧,你去和孫大管事說一聲,讓他打發人先去準備著。」
  
管事急忙答應著,小心的退了出去。
  
李小暖看著管事出去了,看著程恪歎著氣,
  
「出門在外,總有這樣那樣的不便處,這已經算好的了。」
 
「我帶兵打仗,露天也睡過,倒不在乎這個,我是怕你住不慣。」
  
程恪攬著李小暖,憐惜的說道,李小暖失聲笑了起來,仰頭看著程恪,一邊笑一邊說道:
  
「我頭一趟回田窩村,晚上是住在船上的,極小的一隻烏棚船,擠了三四個人,那個時候住著,覺得真是沒有比那再好的地方了,如今跟那個時候比,也是沒有比這再好的地方了,再說。」
  
李小暖伸手挽著程恪的脖子,滿臉笑意,聲音軟軟甜甜的低聲說道:
  
「跟你在一處,在哪裡都是最好的地方。」
  
程恪低頭抵著李小暖的額頭,滿足的歎了口氣。
  
隔天一早,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兩人就離了客棧,坐了轎子,往田窩村趕去。
  
田窩村裏早就安排妥當,李家族長,年近七十的李老太爺,帶著闔族的人,半夜就趕到了田窩村祖墳地頭,等著李小暖和程恪了。
  
李家祖墳這風水,看來真是最旺姓李的女子!李老太爺傷感的看著祖墳地感慨著,年前先李老夫人那份榮耀,雖說他也被越州知州專程請了過去,榮列其中,雖說先李老夫人是李家的姑娘,可說到底,那是古家的榮耀,腰桿挺的最直的,是那古老頭兒,李老太爺這心裏,總是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這剛過了年,又是一個李家的姑娘,好歹這回追封的,是真正李家的子孫,唉,雖說這還是托了李家姑娘的福,可到底不一樣的多了,如今李家的姑娘倒是個個搶手了,可這李家的男兒,也得有個出頭冒尖的才行啊,到底,家族振興,靠的是男兒!

程恪下了轎子,也不理會跪了一地的官員族老,回身捧了李小暖下來,才抬手示意著,
  
「起來吧,不必多禮,我陪內子回鄉祭祖,該遵家禮才是。」
  
李老太爺堆著滿臉笑容,眨了眨眼睛,忙轉頭看向秀州知州黃大人,黃大人躬著身子,極客氣的讓著,
  
「老太爺請。」
  
這汝南王世子和大長公主回鄉祭祀,卻要遵家禮,這要哪能個遵法?他也沒頭緒,更不也做主。
  
李小暖含著笑意看著眨著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眾人,忙笑著說道:
  
「家父家母的墳塋,一向是我大伯照應著的,今天還是請大伯過來主持這祭禮好了。」
  
李老太爺眨著眼睛,急忙轉頭問著旁邊的兒子,兒子奔出去,不大會兒,引著六十來歲的瘦小老者疾步過來。
  
李小暖忙示意著蘭初,蘭初會意,急步過去,扶著老者,笑著說道:
  
「老太爺慢一些,要是磕著碰著些,可就是少夫人不孝了。」
  
李老爺尷尬的放慢腳步,躬著腰,恭敬的扶著大伯,也跟著連聲說著:
  
「老太爺慢些,可不敢著急。」
  
李小暖迎前兩步,笑盈盈的曲膝見著禮,
  
「給大伯見禮,好些年沒見了,大伯看著硬朗得很呢!大娘身子可好?」
  
大伯停住腳步,仔細看著李小暖,一張臉笑得如同盛開的菊花,
  
「是阿末家小暖回來了?」
  
「是!」
  
李小暖清脆的答應著,上前扶著大伯,指著程恪,笑嘻嘻的介紹道:
  
「這是阿末家女婿。」
  
程恪滿臉驚奇的看著李小暖,聽了李小暖的介紹,急忙長揖見著禮,
  
「程恪見過大伯。」
  
大伯仔細看著程恪,轉過頭,看著李小暖,遲疑的問道:
  
「不是說你嫁的是位王爺,這麼年青的後生,看著可不大象個王爺。」
  
「大伯別管像不像,咱嫁的是人,又不是那王位,您只看人好不好。」
  
李小暖一邊笑一邊認真的說道,大伯又仔細看了看,
  
「倒是個好後生。」
  
黃大人上前半步,滿臉笑容的湊趣道:
  
「老太爺,這可是個真正好的後生,能文能武,去年平了北三路叛亂,把北邊的強盜打回老家的,就是您這位侄女婿呢!」
  
大伯愕然看著笑容可掬的黃大人,一時緊張的不知如何答話,李小暖明瞭的笑著,扶著大伯,讓著黃大人,一邊往前走,一邊問著大伯,
  
「大娘身子可好?兩個嫂子呢?您又添了幾個孫子孫女了?」
  
「就添了兩個男伢子,倒添了三個女娃子,你大娘,走了,前年就走了,一場病,沒留住,走前還掂記著你呢,大前年我去了趟上裏鎮,聽說你跟著古家進京了,往後的事,就沒打聽著,也不知道你好不好,就是年前,咱村裏來了個大爺,才聽到你的信兒。」
  
大伯絮叨著說著話,李小暖腳下滯了滯,低聲說道:
  
「等會兒大伯帶我去給大娘上柱香。」
  
「唉,聽到你的信兒,我就去跟她念叨過了,她活了五十多歲,也是喜喪,年紀大了,都得走,你也別往心裏去,別難過。」
  
「嗯。」
  
李小暖低低的答應著。
  
一行人走到李慶山和李連氏墳前的享台前站住,享台周圍站滿了護衛、長隨和小廝,大伯引著李小暖和程恪,行著磕拜禮,黃大人和李老太爺領著眾人,跟在後頭起起伏伏的磕著頭,周圍雖然烏壓壓站滿了人,卻是鴉雀無聲,只有大伯絮絮叨叨的念叨著:
  
「阿末啊,小暖又來看你了,小暖女婿是個好後生,小暖長大了……」
  
李小暖祭了李慶山和李連氏,站起來,雙手合什,閉著眼睛暗暗祈告了幾句,又轉過去祭祀了大娘,才退出了墳地。李小暖歪頭看著程恪,低低的說道:
  
「我想去大伯家喝杯水去,你去不去?」
  
「嗯。」
  
程恪含笑答應著,李小暖笑著和大伯說了,挽著大伯,程恪緊跟在李小暖身後,黃大人和李老太爺等人隨後跟著,一行人進了村子,一路往大伯家院子裏走去。
  
程恪端著盛滿熱水的大碗,站在院子裏,看著坐在小凳子上,一邊一口香甜的抿著碗裏的茶水,一邊和大伯說著話的李小暖,想不明白,這麼髒的碗,這麼髒的水,小暖是怎麼嚥下去的?!
  
李小暖將置下的祭田托給大伯管著,細細的大伯交待了,
  
「……這些田,除了一年四季的祭祀,旁的,大伯看著分給村裏貧困孤寡之家,若有愛唸書的孩子,也資助些,就交給大伯管著就是,隔個一年兩年的,大伯就打發大哥大嫂或是二哥二嫂進趟京,去汝南王府找我去,說說話……」
  
說了一刻多鐘的話,李小暖才起身告辭出來,命人叫了李老太爺,回到客棧,叫了管事過來吩咐道:
  
「你和李老太爺商量著,置些祀田,再找處合適的地方,建處書院出來,都交給李老太爺統總管著。」
  
李小暖轉頭看著李老太爺,溫和的說道:
  
「先李老夫人常跟我說,李家聰明肯學的孩子不少,只是過於窮困,李氏族裏又無力供這些孩子唸書,李家才一代代凋零至今,我如今置了這些田產,就當做書院的供給,往後,李家子侄都可以進去讀書,你和幾位長輩商量了,制個章程出來,往後列到李家族規裏去,這才是長久之法。」
  
李老太爺急忙答應著,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妥當,李小暖也不和他多說,又交待了管事幾句,就讓人送李老太爺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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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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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七章  私語(大結局)

第二天直到辰末時分,兩人才收拾停當上了船,程恪吩咐隨行護衛的船隻都跟在後面,『你們擋在前頭,還看什麼景?』
  
兩人悠悠然坐在窗戶四開的船艙中,李小暖指著沿岸的景物,笑著和程恪唧唧咕咕的說著從前年年清明回來掃墓的件件種種,暮春暖陽懶懶的照著,夾著兩岸花草香味的微風吹過船艙,輕輕揚起李小暖長長的裙裾。
  
傍晚時分,夕陽紅紅的照著,染得水面一片燦紅,船頭劃破水面,激起無數碎金片綠,跳躍舞動,程恪攬著李小暖,迎風站在船頭,遠遠的,已經能看到雲浦鎮了。
  
自岸上隨行的護衛和打前站的管事、婆子、丫頭,早早就趕到了雲間客棧,已經打掃收拾妥當了。雲間客棧的碼頭上,客棧孫掌櫃緊張的額頭冒汗,跟著幾名管事伸長脖子等在碼頭上,從接了大長公主和世子爺要住到他這客棧的信兒,從裏到外,他就沒片刻安寧,這天下數得著的尊貴人兒,點明了要住在他這客棧裏!這真是祖上有德,往後,他這客棧,這雲間客棧,可就是聞名天下的客棧了!
  
孫掌櫃嚥了口口水,伸長脖子看著遠處那一串黑點,來了!孫掌櫃又嚥了口口水,從接到信兒起,還沒等他打發走客棧裏的客人,秀州知州黃大人就趕到了,他這輩子,還是頭一回見著知州這樣的大官,還有位大人,也不知道是誰,看黃大人那恭敬樣子,只怕是杭州府或是京城的官兒,那客棧也輪不著他打掃了,他的客棧也不讓他進了,先是幾位大人,後來是那些管事、婆子……
  
聽說這大長公主是下裏鎮李家的姑娘,這李家真是祖上有德,這嫁出去的女兒還一個個這麼照顧娘家,先頭上裏鎮的李老夫人,這回是大長公主,這姓李的姑娘,怎麼又成了皇家的公主了?
  
孫掌櫃的胡想亂想著,眼看著那一長串的船隻緩緩的靠在了碼頭上,孫掌櫃重重的嚥著口水,悄悄在衣服上抹了抹滿手心的冷汗,緊緊盯著旁邊的管事,半垂著頭,也不敢看船上,只緊盯著那管事,他進一步,他也進一步,他停,他也停,他長揖,他也長揖。
  
一角月白絲綢長衫移到眼前,旁邊一個溫婉柔和的女子聲音,像是在和他說話:
  
「煩勞孫掌櫃了。」
  
「不煩不煩!」
  
孫掌櫃急忙擺著雙手答道,程恪笑了起來,轉頭看著管事吩咐道:
  
「多給些銀子,只怕他這客棧這幾天都沒做生意了,別虧損了他。」
  
管事答應著,拉著孫掌櫃,往後退了半步。李小暖轉頭看著四周,指著拴纜繩的石樁,笑著說道:
  
「這裏還和十年前一樣,倒沒變,那個石樁還在那裏,我除服那年回來的時候,朝雲就是躲在那個石樁後面,跟著我進了客棧,後來就跟了我。」
  
程恪轉頭看著那根半人高、粗陋古舊的石樁,挑著眉梢笑著點了點頭:
  
「這是她的福份,若不跟了你,哪有今天的際遇?現如今京城厚德居的雲大掌櫃,說起來也是響噹噹的人物了!」
  
程恪想著當初厚德居年年不掙錢的尷尬,揚聲笑了起來,低頭說著話,攬著李小暖,緩步進了客棧。
  
第二天兩人起了個大早,到上裏鎮古家碼頭時,不過巳初剛過,古家族長古老太爺、越州知州黃大人,兩浙路宣撫使韓大人,古家管家等人將狹小的碼頭擠的滿滿的,李小暖戴著帷帽,扶著程恪的手下了船,跟著已經歸鄉養老的孫嬤嬤,逕直去松風院歇著了。
  
程恪和古老太爺、黃大人、韓大人等人見了禮,讓著眾人進了古府,陪著眾人吃了午飯,將周夫人託付的事情交待了,又應酬了半天,才送走眾人,回到松風院。
  
古家後園裏,滿塘的蓮葉剛剛舒展開,浮在碧清的水面上,清新的讓人心癢,兩人在古府後園裏四處閒逛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才回到松風院,吃了飯歇下。
  
第二天一早,程恪和李小暖一身素服,出了古府,上了車,往古家祖墳去了。

程恪先代皇上私祭了李老夫人和古志恆,才和李小暖一起祭了兩人。
  
李老夫人沒有和丈夫合葬,而在埋在了古志恆墓地後面,一如生前,母親站在兒子身後,憐愛而驕傲的看著兒子,看著他一點點長大成才。
  
李小暖站在李老夫人墓前,看著墓地後已經鬱鬱蒼蒼的松柏林,呆了片刻,轉頭看著程恪低聲說道:
  
「我想和老夫人說幾句話。」
  
程恪點了點頭:
  
「我到享堂那邊等你。」
  
「嗯。」
  
程恪抬了抬手,周圍隨侍的丫頭婆子輕手輕腳的往後退去,只留了李小暖孤單單的站在了李老夫人墓前。李小暖拎著裙子,往前走了幾步,跪坐在墓碑前,伸手撫著墓碑上刻著的紅字,這個世間疼她最多、知她最深的人,已經成了墓碑上的紅字,這些年,她總恍恍然覺得,如果有一天她回到上裏鎮,回到瑞萱堂,她還在那裏,笑著叫著她「小暖回來啦「……
  
李小暖頭抵著墓碑,眼淚如滾珠般落下來,半晌,才抬起頭,帶著淚,低聲說道:
  
「老祖宗,小暖回來了,您讓我做的事,我都做好了,年前,他們都告訴您了,徐家回鄉下祖宅住著去了,就跟咱們當年一樣,不過您有希望,有媳婦,有孫子、孫女,有小暖,他們沒有,他們只有個兒子,我已經讓人把他閹了,老祖宗,您因為兒子受過的煎熬,他們正在經受著,您說過,死其實不苦,苦的是活著的人,我就讓他們活著。」
  
李小暖長長的吐了口氣,手指無意識的劃過墓碑,仰頭看著青磚壘成的墳塋,沉默了半晌,往前挪了挪,彷彿要靠老祖宗更近些,聲音壓的低低的說道:
  
「老祖宗,說不定您就在哪裡聽著我說話呢,我看不見您,可您肯定能看到我,我知道,人真的有魂魄。」
  
李小暖頓了頓,彷彿在想著怎麼說才好,
  
「老祖宗,您走了沒有?您在聽我說話麼?老祖宗,我不是小暖,不是李小暖,我其實是一縷魂魄,從一個您不知道的地方來,就像一個沒喝孟婆湯就轉世的人,帶著前世,所以我比別人聰明,老祖宗,您還在嗎?走了沒有?

昨天我回去祭了父親母親和……小暖,小恪給父親母親請了追封,我已經給小暖做了好多場祈福法會,希望她下一世幸福美滿,比我活得好,我還讓人給李家建了族學,買了族田,好供族內子弟讀書,老祖宗,我就是李小暖,是李家的姑娘,和您一樣。」
  
李小暖長長的舒了口氣,站起來,看著墳塋告辭道:
  
「老祖宗,我要回去了,下次來看您,就不知道什麼時候了,小恪回去就要承了王位,往後,我就出不了京城了,老祖宗,您放心走吧,我會守護好古家,像您那樣守護著古家。我走了。」
  
李小暖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正要轉身,墳塋左邊突然旋起陣劇烈的旋風,捲著土,捲著那些燒成灰燼的紙錢,捲成直直的一條,呼嘯著衝向天際。
  
程恪兩步躍了過來,把李小暖往後拉去,李小暖倒在程恪懷裏,眼睛緊緊盯著那股旋風,哽咽著叫道:
  
「那是老祖宗!是老祖宗!她聽到我說話了,她走了!」
  
程恪滿眼敬畏的看著已經遠入天際的那股旋風,彎腰抱著泣不成聲的李小暖,大步回去了。
  
下午,李小暖一覺醒來,程恪正坐在床邊看著本書,見她醒了,忙扔了書,低頭看著她問道:
  
「好些沒有?」
  
「嗯,好了。」
  
李小暖支起身子,
  
「什麼時辰了?」
  
「申正了。」
  
程恪見李小暖神情舒緩,放下心來,笑著說道:
  
「剛才管家過來說,今晚上裏鎮要放煙花唱百戲,聽說是鎮上的幾戶大姓出的銀子,說是為了慶你這位姑奶奶回娘家。」

李小暖挑著眉梢,興致高了起來,
  
「咱們趕緊吃了飯看煙花去!上裏鎮但凡有什麼熱鬧事,必是在文廟那兒的,文廟邊上還有家賣鵪鶉餶飿兒的,他家的鵪鶉餶飿兒最好吃!」
  
程恪被李小暖的興致引得更加興致勃勃,李小暖起來洗漱後,換了件月白綾滿繡折枝綠梅百褶曳地裙,一件淡綠素綾裌衣,程恪穿了件月白緙絲長衫,兩人吃了飯,從側門出來,護衛、長隨扮作路人跟著,蘭初帶著幾個丫頭婆子,不遠不近的跟在後頭侍候著。
  
程恪攬著李小暖,過了一座橋,前面就是鎮上最熱鬧繁華處,夜幕已落,街道兩邊,家家屋簷下掛著通紅的燈籠,照得街道紅亮而喜慶,街道人流如織,不時看到打扮的整整齊齊的年青女子,三五成群,低聲說笑著,順著人流前行。
  
李小暖引著程恪,順著人流往文廟方向行去,一邊走,一邊說著笑著,和他說著當年在上裏鎮看過、經過的熱鬧。
  
兩人轉過幾個街角,遠處一片燈火通明,咿咿呀呀的唱戲聲、轟然叫好聲,不時傳來。
  
文廟裏,正中搭著戲臺,正在唱著出不知什麼戲,程恪和李小暖站在台下看了一會兒,疑惑起來,蘭初上前兩步,笑著低聲稟報道:
  
「爺和少夫人怎麼沒聽出來,這唱的文曲星下凡曆難,說的可不就是咱們家古老爺!」
  
李小暖驚訝的半著嘴,轉頭看著程恪,眨著眼睛說不出話來,程恪抖開手裏的摺扇,掩著兩人往後退過去,邊退邊笑:
  
「許你說,就不許人家唱?也不是壞事,唱就唱吧。」
  
李小暖一邊歎著氣一邊搖著頭,跟著程恪往旁幻術百戲一家家看過去,走了十幾步,就聽到前面傳來響亮清脆的叫賣聲:
  
「賣鵪鶉餶飿兒!」
  
李小暖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急忙拉著程恪往前奔去:
  
「快走,餶飿兒來了!就是他家,我吃過一次,記得他的聲音,咱們去買餶飿兒吃!」
  
程恪笑著攬著李小暖擠過去時,餶飿兒攤前已經擠了滿滿的人群,李小暖拉著程恪,掂著腳尖探看著,流著口水排著隊,程恪低著頭,笑意盈盈的眼裏,只看到了李小暖。
  
兩人慢慢排到前面,李小暖將手伸到蘭初面前:
  
「十個大錢就夠了。」
  
邊說邊轉頭看著程恪,笑盈盈的說道:
  
「這餶飿兒大,咱們兩個吃一串就夠了。」
  
攤主俐落的紮了兩個餶飿兒,拿著張枯荷葉,包著遞給了程恪,李小暖指著醋碾子:
  
「蘸這個!我喜歡吃醋!」
  
程恪笑得手都抖動起來,勉強蘸好了醋,退到旁邊,將餶飿兒遞到李小暖面前,李小暖就著程恪的手,小心的咬了一口,滿足的瞇起了眼睛,示意程恪也吃,兩人站在街邊角落裏,你一口、我一口吃著餶飿兒。
  
遠處,一聲聲沉悶的轟響,瑰麗的煙花在半空次第綻放,李小暖靠在程恪懷裏,仰頭看著遠處的煙花,半晌,悠悠歎了口氣,轉頭看著程恪:
  
「這輩子能跟你在一起,是我的福氣。」
  
程恪眼睛亮亮的低頭看著李小暖,突然俯身在她額頭上親了下,
  
「你是我的福氣!」
  
遠處的煙花明明暗暗的照著相依相偎的兩人,溫暖而安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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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秀州越秀驛外,驛長和幾個驛卒被客氣的趕到了驛站對面,驛長卻不敢就這麼回去,驛卒自然也不敢走,幾個人袖著手,伸長脖子看著驛站門口,整齊的如同一群吊著脖子的灰鵝。

  驛長看了半天,結實油亮的大車來了一輛又一輛,不是裝的東西,就是僕從,車子來的太多,驛站裡停不下,就結成陣停在驛站外,也不知道這是哪位大人,就是個四品的堪合,可看這作派,哪像是四品官,至少是個一品,一品也沒這個氣勢,看那幾個婆子,那氣派,跟那些誥命夫人不差什麼,還有這些長隨,得有幾百個吧,個個精壯,看樣子還都是練家子……

  驛長正這琢磨間,一輛四角包銅、圍著靛青綢圍子、寬大非常的車子在驛站門口穩穩停住,一個一身素白、眼神銳利、帥氣非常的中年人俐落的從車上下來,回過身,伸手扶了個穿著銀白連帽斗蓬的婦人出來,驛長和幾個驛卒看直了眼,雖只是背影,可那份風姿已經能讓人看傻眼了。

  中年人牽著婦人走到驛站門口,婦人停住步子,仰頭看了看驛站大門上掛著的匾額,側頭和中年人不知道說著什麼,中年人聽了婦人的話,笑著點了下頭,依舊牽著婦人的手,轉過身來。

  驛長和驛卒半張著嘴,一群呆鵝般看著婦人,天底下真有美成這樣的人!就是天仙也比不上!

  「傻啦?沒聽到爺問你話呢?」旁邊一個長隨抬手在驛長頭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驛長被打的跳起來,忙閉上嘴,咽下差點滴出來的口水,往前沖了一步,忙又站住,抬手扶了扶帽子,拉了拉衣服,一眼掃見那婦人正笑意盈盈的看著他,只緊張的不知道先抬哪只腳!

  驛長暈頭漲腦的撲前就要跪倒,婦人笑著抬了抬手,聲音軟糯動聽的如黃鶯出谷:「地上髒,別跪了。」婦人話音未落,旁邊一個三十來歲的長隨上前一步,伸手拉起了已經跪了一半的驛長。

  「你姓李?」婦人問道:

  「小人姓木子李,不不不,是子木李,是木子李……」驛長緊張的滿頭大汗、語無倫次,中年人皺了皺眉頭,不滿的『哼』了一聲,婦人卻笑出了聲:「下里鎮李家?」

  「是!」驛長又咽了口口水,腰卻直了直道:「我們李家是秀州郡望,不光是下里鎮李家,這二十年裡頭,我們李家出過一個榜眼,三十一個進士,就是越州的古家,也沒我們李家出的進士多,當今汝南王妃,也是我們李家的姑娘。」

  「嗯,這我知道,你怎麼沒進學去?」

  「小的資質差,寫不來文章。」驛長老實道,婦人和中年人對視了一眼笑道:「這越秀驛你管的不錯,帳目清楚,房舍整齊乾淨,後面還開了菜園,種菜養雞,料理的很好。」

  驛長愕然抬頭看了眼婦人,婦人說完,仰頭看了眼一直低頭看著她的中年人,兩人一起轉身進了驛站。驛長楞哈哈的抓了抓帽子,左右看著忙碌的僕從僕婦,瞄著個面善的,拉了拉問道:「你家大人到底是哪家大人?」

  「哪家大人?你要不是姓李,我們夫人能跟你說這半天話?我們夫人就是你說的那個你們李家姑娘。」長隨搖了搖頭,一邊笑一邊說著忙去了。

  驛長圓瞪著眼睛,呆站了好半晌,一把抓下帽子,興奮的滿臉通紅。

  程恪和李小暖並肩進了上房,去了斗篷,李小暖在屋裡來回走動了幾趟才坐到榻上笑道:

  「這秀州和二十年前竟沒什麼變化。」

  「能有什麼變化?不過二十年。」程恪背著手,滿腹不安的來回踱了幾步,揮手摒退屋內眾人,側身坐到榻上,看著李小暖焦慮道:「我還是放心不下,你真由著那倆小子?我說把囡囡帶著,跟咱們一塊回南邊,你就是不肯,我昨天一夜沒睡好,阿笨膽子大得很,他真不是說著玩的,我越想越不放心。」

  「你怎麼跟個婦人一樣?」李小暖白了程恪一眼道,程恪急道:「這不是婦人不婦人的事,皇上從小就跟阿笨不對付,在阿笨和阿呆哥倆手上不知道吃過多少虧,這也不能怪咱們兒子,皇上從小就笨,從立了太子,他就惦記上咱們囡囡了,咱們囡囡還小,就是不小,也不能嫁給他這樣的……他哪配得上咱們閨女?這皇上即了位,咱們倒拍手走了,把他們兄妹三人孤苦伶仃留在京城,我越想越不放心!」

  「唉!」李小暖鬱悶非常的歎了口氣,用手指點著程恪的額頭氣惱道:「我問你,你家那三個禍害長這麼大,吃過誰的虧沒有?」

  「誰能讓他們仨吃虧?沒有!」

  「那就是了,那你還擔心什麼?」

  「我是怕……」程恪話到嘴邊又忙咽下,抬頭看了眼門口,壓低聲音道:「阿笨膽子大,你淨教他那些什麼人性佛性的,他真做得出來!」

  「做就做了。」李小暖眼皮也沒抬的淡然道,程恪跳起來,苦惱的轉著圈,連轉了好幾圈,突然停住道:「你既然這麼說了,我回去幫幫那倆小子,真論行軍打仗,他們還是歷練少,我回去給他們壓腳掠陣!」

  李小暖被程恪一句話說的嗆出咳嗽來:「你真是!四十幾歲的人,怎麼還是這麼毛糙?你回去做什麼?先皇屍骨未冷,你就掠陣奪人家兒子江山去了?也不怕人家戳你脊樑骨?再說,要是阿笨自己料理不了這事,你就是幫他掠下來,他也坐不穩,好了,你就安穩些,兒孫自有兒孫福,自己的兒子什麼樣你還不知道?有什麼信不過的?再說,千月也該到京城了,明天祭了墳,後天咱們就輕裝趕去南邊,千月到了京城,咱們得趕緊過去南邊,那邊才真要你壓著陣呢。」

  「唉,我總覺得對不起先皇。」程恪勉強壓下心裡的擔憂道,李小暖也跟著歎了口氣道:「先皇什麼都好,就是沒把兒子教好,四個皇子,一個不如一個,個個都是爛泥,先皇也知道,要不然走的時候也不會那麼說。」

  「嗯,先皇那話說的,像是都預料到了一樣。」程恪傷感道,李小暖垂著眼皮,半晌才低聲道:「大師走前,到宮裡去過一趟,我陪他去的,他說……」李小暖停了停才接著說道:「最後看一眼周家的宮殿。」

  程恪怔了好一會兒,才歎了口氣道:「先皇多年修行……他也看開了。」兩人沉默了片刻,李小暖挪了挪,將頭靠到程恪肩上,程恪伸手摟住她,李小暖長長歎了口氣低聲道:「咱們就在南邊終老,像老祖宗那樣,先皇待阿笨堪比親子,阿笨是他教出來的,必不會虧待了這天下百姓,你別多想。」

  「嗯,孩子大了,由不得咱們了,要不,咱們再生一個吧?」程恪一口氣沒歎完,突然高挑著眉梢,興奮的建議道,李小暖氣的白了他一眼,用一個『呸』字回了回去。

  京城汝南王府,新任汝南王程瑞風端坐在上首椅子上,右邊扶手椅上,坐著小名阿呆的程瑞林,程瑞林長相酷似李小暖,生得太好,稍稍顯得少了幾分英氣,比起哥哥,程瑞林這坐相就沒法說了,側著身子,一隻腳蜷起蹬在椅子上,塌著肩膀,手裡抓著把瓜子磕的節奏分明,程瑞林旁邊坐著一身俐落騎馬裝的囡囡,囡囡長的極似程恪,只一雙眼睛象極了母親,這會兒晃著腳,一對黑水銀般的眼珠興奮的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

  坐在對面的千月皺著眉頭看著程瑞林,再看看程瑞風,又看看囡囡,暗暗歎了口氣,汝南王府的這三個孩子,個個特立獨行,沒一個好惹的,也是,有那樣的爹,那樣的娘,想不特立獨行都難。

  「囡囡,哥聽你一句話,這旨意,你接還是不接?」程瑞風看著妹妹問道:

  「不接!」囡囡答應極快極乾脆,程瑞風點頭道:「那好,你回去吧,我們商量點事。」囡囡磨蹭著挪了幾步,原地轉了個圈,看著程瑞風笑道:「我知道你們商量什麼,我也很厲害的,別落下我!」

  「那哪能,全靠你那眼淚水淹七軍呢。」程瑞林吐著瓜子殼調侃道,囡囡白了他一眼道:「哼,怎麼啦?我就眼淚多,淹不了七軍,也能把你淹了!」程瑞林忙抱拳過頭,以示求饒,囡囡又叮囑了一句,轉過身,腳步輕鬆愉快的回去了。

  「二叔,煩您多盯娘和爹他們的行程,等他們平安進了南邊地界,咱們再動手。」程瑞風看著千月道,千月點了點頭,看著程瑞風問道:「都好了?」

  「嗯,也沒有都好的事,總要艱難幾年。」

  「不過是些迂腐之人,這皇上若有先皇一半德智,咱們也不用盡這個勁,唉,先皇那麼英明神武之人,怎麼生了這麼幾個兒子?嘖嘖!」

  ……

  李小暖和程恪回到南邊祖宅,沒等安頓下來,京城巨變的八百里快遞就送進了府裡,李小暖和程恪對著那份短短幾行字的密報,齊齊歎了口氣,把兒子教成這樣,這算是教好了呢,還是沒教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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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4 17:00:05 |只看該作者
花開春暖之千月

  肖婉對著水缸,又細細理了一遍頭上包的靛藍粗布頭巾,再拉了拉衣服。

  院子一角枯了一半的石榴樹上,蹲著只黑烏鴉,烏溜溜的眼睛看著她,突然『呱呱』幾聲,竄起來飛走了。

  肖婉心裡掠過絲不祥,呆了片刻,輕輕跺了跺腳,剛走了兩步,停步轉身回頭,看著不停抹眼淚的奶娘華嬤嬤,頓了頓,轉身回來,低低道:「我走後,嬤嬤收拾收拾東西,若到日落我還沒回來,嬤嬤走吧,走的遠遠的。」

  「小姐!」華嬤嬤一把拉住肖婉的衣袖,「小姐!別去了,都定了案了,咱們走吧!老爺太太說過……」

  「嬤嬤,我不能扔下阿爹阿娘獨活,但有一線生機……日落的時候我不回來,嬤嬤就走,再別回來!」

  肖婉說完,從華嬤嬤手裡抽出衣袖,轉身就走,再沒回頭。

  留芳驛外,肖婉蹲在路邊,手裡有一下沒一下的薅著草,眼睛不停的望向空蕩蕩的驛路。

  天已經快黑了,欽差怎麼還沒有來?難道不來了?還是劉師爺誆騙她?或者……

  肖婉正心亂如麻,驛路那個彎上轉出一隊鮮衣怒馬、龍精虎壯的黑衣護衛。

  來了!

  肖婉緊張激動的上下牙打架,站起來往驛路邊上挪了挪,又挪了挪,一直挪到緊挨著驛路,手裡拽著幾根草,低著頭,眼睛緊緊盯著平整的路面。

  一隻隻打著亮閃閃的黃銅馬蹄鐵的馬蹄從她眼前過去,過了一匹又一匹,看的她眼睛發酸時,兩隻包銅絲車輪總算咕咕嚕嚕滾進了她的視線。

  「冤枉!冤枉啊!」肖婉猛的竄起來,沖著那輛大的出奇的馬車,不要命的撲上去。

  馬車簾子裡,一柄細巧如彎月的銀刀揮出,簾子飛起,寒光的邊緣掠過肖婉胸前。

  「冤……啊!」肖婉一聲慘叫,胸前爆出一條血線,仰面摔在她躍起的地方。

  「死了?讓我……」一張稚氣的臉剛露出條縫,就被一雙白皙如玉的手按了回去。

  「列陣!」一身黑衣的千月從車上跳下,那輛大車立刻被黑衣護衛們團團圍在中間。

  千月走到肖婉身邊,帶著幾分厭惡,居高臨下的看著渾身是血的肖婉,像是在看一隻不自量力的小動物。

  肖婉半昏半醒,掙扎著、用力向千月伸出手,「阿娘~~阿娘~~阿~~娘……」

  千月呆了下,臉上的厭惡一下子散去,隱隱露出幾分不忍,片刻,往後退了幾步,從荷包裡取了只藥丸,遞給小廝,冷聲吩咐:「把這個喂她吃了,抬上,到驛站好好審問。」

  車廂裡,汝南王世子程瑞風一隻手捏著下巴,看著前面千月的背影,眼珠轉過來、再轉過去。

  「喂喂喂!把人抬千月叔屋裡去!快抬進去!快快!」進了驛站,程瑞風一跳下車就叫。

  「不許胡說!抬我屋幹什麼?抬出去!快抬出去!」千月一把提起程瑞風,程瑞風兩腳騰空,胳膊腿一通亂甩,「把我放下來!快抬進去!這是阿娘吩咐的!」

  正要把肖婉抬到外面去的護衛聽到『阿娘吩咐的』這幾個字,立刻掉頭,將肖婉抬進千月屋裡,放到了炕上。

  「你胡說什麼?你娘遠在京城,能吩咐這個?」千月急了。

  「真是阿娘吩咐的,你放我下來!先放我下來!」千月手一鬆,程瑞風摔的唉喲一聲,叫的比肖婉剛才那一聲還要淒慘十分。

  「叔!你輕點!真是阿娘吩咐的!叔啊,摔壞了,你快給我看看,肯定骨頭碎了,碎的一塊兒一塊兒的!你得給我好好揉揉。」

  「你給我說清楚!你娘吩咐什麼了?快說!」

  「叔啊,疼!疼得很,你先給我揉揉!太疼,沒法說!」程瑞風趴在地上不起來。

  千月氣的喉結亂動,「你離地半尺不到!就摔疼了?你的功夫呢?」

  「叔,主要是心裡疼,叔,一想到您不疼我了,我這心疼。」程瑞風繼續趴在地上。

  千月深吸了口氣,彎腰提起程瑞風,把他豎好,後面拍拍,前面拍拍,從腿揉到胳膊,再從胳膊揉到腿,程瑞風舒服的『哼唧』了幾聲,「這還差不多……」

  「你娘到底怎麼說的?」

  「是這麼回事,咱們進屋說!」程瑞風推著千月進了屋,學著他娘的樣子先歎了口氣,「因為你的親事,阿娘操碎了心!」

  千月臉色變了。

  「咱們臨出京城前,阿娘去了趟福音寺,回來,就把這件大事交待給了我!」程瑞風拍著胸口,一臉沉痛,語重心長,「阿娘說:大師說了,叔你的紅鸞星總算動了,就應在咱們這一趟差使上,阿娘嚴厲吩咐,這一趟出來,但凡遇到女的,八十以下八歲以上,任何人不許動,統統交到叔您手裡!」

  千月瞪著一臉嚴肅的程瑞風,程瑞風指了指千月那間屋,「叔你趕緊去救人吧,咱們這一趟差使走了兩個來月,這是頭一個!快去救人!救活了這個,後頭說不定就源源不斷應接不暇了!」

  肖婉睜開眼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眼前的男子黑髮如緞,黑衣似夜,一張臉如同美玉精心細雕而成,劍眉如畫,一雙眼睛裡寒星點點。正面無表情、目無表情的低頭看著她,看的她膽顫心驚。

  「你叫什麼名字?幹嘛要刺殺我?」一個一臉喜氣、比畫上的金童還要漂亮百倍的男孩子從黑衣男子身後探出頭,看著肖婉問道。

  「沒……我有冤,找欽差申訴。」肖婉趕緊解釋,「我阿爹,還有阿娘,他們是冤枉的。」想到阿爹阿娘,肖婉哀哀哭起來。

  「幸虧你不是刺客,不然你早就斷成兩截了。」程瑞風從千月腋下擠過去,「你阿爹叫肖懷德?他在任兩年半,貪墨稅銀十四萬兩,枉斷人命,致寡婦絕後,人證物證俱全,有什麼冤?」

  肖婉愕然看著年畫一般漂亮的程瑞風,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老道的話是他說出來的,這太詭異了!

  「我阿爹貪墨十四萬兩,可我家抄家時,連田宅物帶銀子,統共只抄出兩萬兩,其餘的銀子,他們查出去向了嗎?丟的都是成塊的庫銀,這隴州府尊汝南王爺當年定的規矩,庫銀都是五百斤一塊的大銀錠,一夜之間丟了十四萬兩,我阿爹是怎麼把五百斤一塊的銀錠子從庫房運出去的?查清楚沒有?」

  肖婉說的急了,一陣猛咳,胸前血漬隱約。

  千月伸手按在她喉下,示意她噤聲,「你傷得重,我們會再查,別說話了。」

  「還有枉斷人命,那寡婦的兒子是個癱子……」肖婉聽出希望,更加急切,千月眉頭微蹙,手下用力,「不想死,閉嘴!」

  「你先養傷,放心,呵呵,放心!」程瑞風看看千月,再看看肖婉,捏著下巴,笑容哈哈。

  「叔,這小姑娘不錯!聰明,阿娘說過,找媳婦一定得聰明!長的也不錯!阿爹說過,找媳婦首先得好看,還有個性,這個我喜歡!」

  出了門,程瑞風一把抱住千月的胳膊,喜笑顏開道,千月斜了他一眼,沒理他。

  幾天後,肖懷德押解進京,由刑部重新審理。

  肖婉雖然鮮血滿身看著嚇人,其實都是皮外傷,傷口漸漸結痂,也就沒什麼大礙了,程瑞風熱情的邀請她和他們一起南上進京。

  兩個月後,肖懷德的案子審結,留在京城,轉任六部。

  肖婉守了幾天,總算等到千月,急忙迎上去道謝。

  「你父親母親還好?」

  「嗯!」肖婉笑容明媚,語笑叮咚,「阿爹說他在獄中一直自省,招此橫禍,都是因為他平時修身不謹,慎獨功夫不夠,招來了小人,阿娘說阿爹比從前大有長進,這一趟是因禍得福,我也這麼覺得!」

  千月聽的專心,雖然沒笑,神情卻很溫婉,與平時的冷若冰山、不近人情大不一樣。

  「你的傷怎麼樣了?」

  「嗯,好了。」肖婉臉上泛起紅暈,她傷在胸前,那個地方……想起在驛站的時候好像聽說是他給她治的傷……

  「多謝你救了我。」肖婉低著頭,腳尖沿著地上的青石縫劃來劃去,「也救了我們全家。」

  「你的傷……」千月有幾分尷尬,她的傷是他傷的。她謝他,這讓他很不自在,心裡冒出一絲接一絲的愧疚,愧疚……這種情緒在他極其少見。

  肖婉的臉一下子漲的通紅,嘴裡喃喃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那傷口幾乎橫著劃過她的一側胸部,他一定……

  「我下手太重,傷了你。」千月被她臉紅的莫名心軟,聲音比剛才更加柔和。

  「噢!」肖婉不由自主的抬手拍著胸口,原來他是這個意思,唉呀,自己想多了呢!

  「不怪你!幸虧你手下留情,不然我的命早就沒了,是我太莽撞了。」肖婉七分不好意思,三八驚喜的仰頭看著千月,笑的露出兩隻小巧的虎牙,煞是可愛。

  「你喊冤枉無妨,不該往車上撲,汝南王世子身份貴重,幸虧你力氣小,動作慢,要是再往前撲半寸……」

  千月有些後怕的看了肖婉一眼,再往前撲半寸,他的刀就把她開膛破肚了。

  幸好幸好!

  「您功夫真好!」肖婉渾然不覺當時的危險,「阿娘也說我太莽撞,不該去攔你們的車,不過阿娘說我運氣好,像只沒頭蒼蠅一樣,竟然也能撞到您和世子爺,世子爺長的真好看!您也……」

  肖婉又仰頭看了眼千月,臉騰一下又通紅了,絞著手,十分扭捏,「阿娘說福報好的人才能生的好,您肯定是修了好多好多好多世的大善人,還有世子爺,聽說世子爺長的像王妃,王妃真的那麼好看嗎?她們說王妃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是真的嗎……」

  肖婉的聲音清媚活潑,叮叮咚咚如大珠小珠落玉盤。

  千月看著她亮閃的眼睛,聽她細細碎碎說著些好笑的閒話,竟沒留意到門廊下的燈籠是什麼時候掛上去的……

  當然,他更沒發覺趴在巨大的上馬石後看的津津有味的程瑞風,和程瑞風旁邊那個急的不停往上跳的小胖子。

  ………

  半個月後,肖家那間簡陋的小四合院門口,一輛靛青綢圍子的大車上,李小暖先下了車,回身掀起簾子,一根雕著龍頭的楠木拐杖先伸出龍頭,接著,老祖宗提著拐杖下了車。

  肖婉直直的看看李小暖,再看看那位天下聞名的老祖宗,半張著嘴,傻了。

  李小暖扶著老祖宗,將肖家那間小四合院從裡看到外,從外看到裡。

  看完了房子,老祖宗一臉威嚴的高坐正堂,將肖懷德夫妻提過來,直審的大冬天的兩人出了一頭一臉汗,這才擰著眉頭,抬手示意看直了眼的肖婉過去。

  李小暖忙上前幾步,拉了肖婉的手,一邊笑一邊低低道:「別怕,老祖宗就是看著凶,其實是豆腐心。」

  「你說我什麼?當我沒聽見?」老祖宗沖李小暖虎著臉,李小暖拉著肖婉曲膝笑道:「難道老祖宗不是豆腐心嗎?」

  「那你也不能現在就告訴這丫頭!」

  肖婉一呆,噗一聲忍不住笑出了聲。

  老祖宗臉上露出笑容,沖肖婉招手,「你這孩子敢笑老祖宗,還算有點膽子,過來讓我好好看看,還真是一物降一物,嗯,眼神兒清亮,耳垂厚,這手也好,不錯!我看著比千月那孩子強!」

  肖懷德長舒了口氣,看了妻子一眼,咬牙上前長揖道:「老祖宗,有件事不敢不稟,婉姐兒從前定過一門親……」

  「隴州府通判隨家三小子?」老祖宗橫著肖懷德,肖懷德呆了,她怎麼知道?

  「怪不得差點被人家坑死!你也不想想,千月是幹什麼的?汝南王府是什麼地方?不把你肖家祖宗八代查個一清二楚,我和小暖今兒能踏進你這四方小院?」

  肖懷德一張臉漲的通紅。

  「行啦,咱們走吧。」老祖宗提著拐杖站起來,「婉姐兒啊,跟你爹娘說,那嫁妝什麼的,都不用管,讓小暖給你辦!別學那些沒出息的淨講這個臉那個啥骨的,往後都是一家人,跟千月好好過日子,多生幾個孩子!」

  肖婉臉羞的通紅,蚊子哼哼一般答了一句。

  ………

  春暖花開的時候,肖婉十里紅妝嫁進都統領府。

  新婚燕爾的千統領頭一回在御前侍衛們面前露出笑容時,眾侍衛全體呆若木雞,千月頓時收起笑容,一聲怒吼:「出息呢?滾!」

  「唉喲媽呀!千玉人活了!」侍衛們連滾帶爬,且跑且叫。

  天哪,玉美人兒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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