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蔡仲子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袖唐]江山美人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381
發表於 2016-9-30 17:07:5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第三八0章 與君永決絕(結局)

  「先生。」池巨望向宋初一。

  兩天時間過去,趙倚樓就算沒有回到咸陽,恐怕也距離咸陽不遠了,信使被阻攔殺死,可見趙倚樓的行蹤一直在黑衛的掌握之中。

  宋初一遠目盯著旭日東昇,眸中映出一片金紅。

  整個車隊都在靜靜等待,沒有人打擾她的思緒。

  隔了片刻,宋初一低頭正對上白刃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唇邊不禁泛起淡淡的笑意,伸手揉了揉它的腦袋。

  池巨道,「您先出函谷關吧,屬下在派探子去咸陽打聽消息,只要您不出現,想必趙將軍暫時不會有危險。」

  「王上剛剛即位時,手中尚未握住實權就能借力誅殺商君。」宋初一聲音輕緩,「商君在秦為官這麼多年,在朝中不是沒有勢力,他只是不願意動搖自己耗費一生心血建立起來的法制。如果秦法毀於一旦,他的一生都失去了意義。在這一點上,我與商君同。」

  有些事不是沒辦法做,而是不願做。

  宋初一掌握兵權這許多年,有無數的機會為自己建立起龐大的勢力,但她沒有。就算如此,她若是現在發起兵變,也一樣能給秦國重重一擊,保得自己和趙倚樓兩條性命。可是她花費了所有精力強大秦國,好不容易往天下一統前邁進了兩步,若是再被兵變削弱,黎民又要多受戰亂之苦,最後命是保住了,她的理想和堅持也變成了一場笑話。

  白刃似乎感覺到宋初一的情緒,用腦袋輕輕蹭著她。

  「池巨,我把白刃交給你了,幫我好好照顧它。」宋初一轉身,「給我一匹馬。」

  「先生!」池巨驚道,「您想一個人回去!?」

  「若是能保他一命最好,若是不能……」宋初一沒有再說下去。

  池巨心裡忍不住有些埋怨趙倚樓,若不是他違背宋初一的意思。肯定不會走到這一步!

  宋初一察言觀色,隱約能猜出他的心思,卻只是笑而不語。

  這世上的事物都有兩面性,沒有什麼是完完全全是好的。譬如贏駟一心為秦,所以能夠接納她一個女子為臣,可最終,也因他一心為秦才將她逼入絕境;譬如趙倚樓心裡將她看的最重,所以能夠拋棄一切追隨。絕不背叛,但也正因為這份摯愛,此時才會選擇回去,讓她陷入絕對的被動……

  享受了好的那一面。就要承受它可能帶來的災難。

  趙倚樓給了這份純真無暇的愛戀,是她三生有幸,如何會有半句怨言?

  「先生請三思。」池巨極力勸說,「現在回去,多半兩人都活不成,先生留著一條命,好歹能為趙將軍報仇。」

  「哈哈哈!」宋初一大笑,「秦王性命都朝不保夕了,我去何處尋仇?滅了大秦不成?」

  她走向一名護衛。「這位兄弟將坐騎借給我吧!」

  「先生……」池巨不知該說什麼好,他雖然也有幾分智慧,但從未想過天下興亡之事,亦不瞭解宋初一此時此刻的想法。

  「你若是還記得我當初助你發家的情分,就莫要阻攔我。」宋初一無奈之下,只好將往日的情分搬出來。

  「池氏一錢一毫皆是先生所有。」所有的本金全是宋初一所出,連賺錢的法子也都是宋初一提供。池巨從來沒有想過要霸佔賺來的巨財,所以一直以來吃穿從不追求奢華。

  「咄咄怪事!」宋初一翻身上馬,調轉馬頭之後,回身道,「你家婆娘肚子裡生出個兒子,難道不是你的?我雖送了你一個婆娘,但你夜夜炕頭上玩命的開墾,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池巨心中百感交集。

  「別過。」宋初一話音未落。已然揮動馬鞭。

  白刃見狀,立刻跟著後面跑。

  宋初一轉眼看見它,「啪」的一聲馬鞭甩了過去,厲聲道,「滾回去!」

  白刃行動敏捷,輕易的躲開這一鞭。腳步卻是慢了下來。宋初一從未對它大聲吼過,更別說用馬鞭打它,方才那一瞬,它感受到了宋初一強烈的驅趕之意。

  雪原上長長的官道直接天際,白刃耳朵耷拉下來,靜靜的看著那一人一騎漸行漸遠。

  若說這世上除了趙倚樓之外,還有誰對宋初一最忠誠、依賴,必是白刃。

  她強忍著沒有回頭,直奔咸陽。

  待能看到咸陽城郭時,宋初一想到趙倚樓從函谷關過來多半會走東面,於是轉到往城東去,想看看是否能碰上他。

  而此時,趙倚樓恰在城北。

  趙倚樓挾持昏迷的樗里疾北上,原想先去池氏的落腳點去問問消息,但黑衛如影隨形,使了多少辦法都擺脫不去,他怕暴露池氏會讓宋初一失去依靠力量,於是耐住性子與宋堅一同潛伏在城北郊外。

  宋堅先獨自入城查探,不料城中已經布下天羅地網,黑衛一時奈何不了宋堅,卻將他困在了城中。趙倚樓打聽不到任何消息,焦躁的等待了一天兩夜,只好親自攜樗里疾入城。

  趙倚樓與身處高位閉門謝客的宋初一不同,咸陽幾乎所有官員都認識他,再怎麼喬裝打扮都沒有用。

  城東廣闊的雪原上,宋初一被突然不知從那裡冒出來的黑衣人包圍。

  「屬下奉命護送太傅回城。」

  聲音粗獷沉穩,宋初一再熟悉不過,是谷擎。

  宋初一心情平靜,當時池氏那個信使返回的時候,她就已經預料到會是現在這種情形。黑衛殺人,何曾失手過呢?信使能活下來,不是僥倖,是他們故意而為罷了。

  「趙將軍入城了嗎?」宋初一問道。

  谷擎覺得也沒有必要隱瞞,「剛剛入城。」

  「走吧。」宋初一道。

  這一局對決註定不公平,除去君臣力量懸殊不說,贏駟還吃准了她此時不會做出有損秦國實力的事情。

  何謂「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大約就是這樣吧。

  宋初一在黑衛的「護送」下直接入宮。她不想一副逃跑未遂的樣子出現在贏駟面前,所以面君之前提出要沐浴更衣的要求,谷擎作為她曾經的下屬,多少有些情面在,便將此事告訴陶監,請他安排。

  湯浴之中。霧氣嫋嫋,宋初一滿身疲憊的靠在池邊。

  為她擦背的侍女垂下頭悄聲道,「羋。」

  宋初一頓了一下,沖她伸出手。

  侍女很機靈的握住,幫她搓手臂。宋初一感覺到一個帶著體溫的金屬小管落在她掌心。

  羋八子會出手,宋初一一點都不感覺意外,這些年自己一直相當於她的靠山,而她侍奉君側這麼多年。兒子都生了兩個,位分卻半點沒有挪動,若是讓魏菀做了太后,她豈不是一輩子都要伏低做小?

  且不說羋姬的心性不甘於平庸。就單說魏菀極力主張讓嬴稷去燕國為質的事情,就已經觸了羋姬的逆鱗,她不整死魏菀絕對不肯甘休,所以她需要助力。放眼整個秦國,沒有宋初一更合適的人選了,因而現在寧願冒死相救。

  「衣服放下,你們出去。」宋初一道。

  「喏。」

  侍女躬身退到外殿,將簾幔放下。

  宋初一打開銅制的小信管,取出一條小小的白帛。上面詳細的寫著一個出宮的路線,每一處都有人接應放行。

  看來羋姬在宮中十幾年混的風生水起啊!

  宋初一莞爾,把白帛浸入水中,看著墨蹟模糊才撈起來。

  她穿好衣物走到外殿,問道,「你們誰知道魏道子在何處?」

  這些侍女對近日這些驚心動魄的謀算好不知情,近前為她擦拭頭髮的侍女道。「回太傅,聽說是……魏道子欲圖染指王上身邊的侍女而被關押,至於關在何處,奴並不知道。」

  正如宋初一先前的猜測一樣,魏道子不是這麼不知輕重的人,恐怕只是贏駟找了個藉口把他關起來。

  贏駟說過不會因此怪罪就一定不會,宋初一相信。

  出了浴殿,便有內侍帶路。領她去了角樓。

  贏駟沒有在屋內,而是坐在樓前面的露臺上。他身著一件墨色中泛藍的狐裘,髮髻梳的整整齊齊,沒有戴旒冕,只扣了一隻玄色高冠,沉冷中不減貴氣。他比前段時間更加消瘦。兩鬢皆是霜色,連說話都很困難,只有那雙鷹眸不改往昔的寒涼。

  「參見王上。」宋初一甩開大袖。

  陶監看了贏駟一眼,見他靜靜的望著她,便出言道,「太傅請坐吧。」

  宋初一看贏駟沒有反應,知道陶監是代他說話,於是便隨便挑了個位置坐下。

  落座之後,兩人都沒有再出聲。

  風很大,夾雜著卷起的積雪紛紛灑灑,不亞於一場大雪。

  贏駟微微抬頭,看著雪片旋落,不知在想些什麼。

  「太傅。」陶監為贏駟撐起傘,「王上已令人傳話告訴趙將軍,倘若他此刻過來,還能見您最後一面。」

  宋初一拒絕了過來為自己撐傘的寺人。

  她原本認為有時間可以幫趙倚樓謀一條生路,她沒有想到贏駟這麼急切的下手,這分明還沒有到下手殺了他們的時機。

  如果是現在、此刻,什麼後路都沒有用了!

  難道贏駟認為自己撐不住了?宋初一見他雖然更見消瘦,但精神還不錯,應當不急於這幾日啊!然而不管是不是,她現在都是砧板上的肉,此時能做的唯有求情。

  「王上不能放他一條生路嗎?」宋初一道,「他沒有野心,沒有心機,不趨利,縱在軍中頗有聲望,亦對大秦沒有實質性的危害,敢問王上,他為何必須要死?」

  宋初一從未覺得贏駟想殺她是個錯誤的決定,因為她不能預料未來天下局勢的變化,也不能保證永遠支持嬴秦,如果嬴秦沒有賢能的王,她扶持旁人篡國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趙倚樓不該死!

  贏駟垂眼看向她,聲音沙啞,「因他對你的執著。」

  隨著漸漸的沉澱積累,贏駟已能從趙倚樓身上看到一種王者氣象,他為了宋初一,收斂起自己所有的鋒芒。可以預見。一旦宋初一出了事,他會怎樣瘋狂的報復,趙倚樓只是不願有野心,不願有心計,不願意趨利,而非不能!

  陶監滿臉驚愕,比宋初一更甚。因為,贏駟已經三日不能言語了。今日卻突然開口……

  角樓下突然喧嘩起來,宋初一忍不住起身走向扶欄,尚未靠近,便遠遠看見一個玄衣束髮的男子手持一把巨劍。正與數百名黑甲軍對峙。

  角樓,顧名思義是建在宮牆一角樓閣,咸陽宮與城內建築之間留了一塊極大的空地,以區分統治者和臣民的地位。

  宋初一倏然回過頭,「你對他說了什麼?」

  若不是贏駟誆騙,趙倚樓不會做出這種蠢事!一旦趙倚樓持刃翻上宮牆,造反、弒君的罪名就是鐵板上釘釘子的事!

  陶監目光憐憫,「趙將軍能否見上您最後一面,要看他能否殺到這角樓上。」

  宋初一冷冷掃了他一眼。即便到現在這種地步,她和趙倚樓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和同情。

  陶監噤聲,抬手令寺人端了兩爵酒來。

  「我給你一個機會。」贏駟劇烈咳嗽起來。

  陶監事先得了令,只好繼續代他道,「這兩爵酒中有一爵是鴆毒,太傅若是自己選到有毒的那一爵,就赦免趙將軍。若是選了無毒,太傅與趙將軍同去。」

  身後響起輕微的吱呀聲。

  宋初一猛的轉身,看見數百個黑衛張開勁弓強弩已經瞄準趙倚樓。

  「王上是想賭天意?」

  這是贏駟能做出的最大退讓,但這種被逼在命運之弦上的感覺很不好,宋初一心中無法生出半點感激。

  趙倚樓已經逼近宮牆,他早已發現自己被數百弓弩鎖定,卻視而不見。宋初一明明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卻又覺得那入鬢的長眉、星湖一般的眼眸都那樣清晰的就在眼前。

  劍光若潑雪一般。所過之處血雨腥風。

  呼嘯的風卷起積雪紛紛落落,樓上所有人都看見趙倚樓以一敵百的勇猛,心中不禁歎——可惜了一位身經百戰的名將!

  弓弦繃緊的聲音如她的心弦,幾欲斷裂。

  「謀士果然不能太多情。」宋初一將那兩爵酒都端起來,仰頭飲盡,酒爵扔在案上。發出砰砰兩聲。

  老酒溫和中帶著一股辛辣,舌尖繞著淡淡的梅花香,必是貯藏了許多年的梅花酒。

  宋初一拋去一切思緒,定定的看著贏駟。她現在滿心想的是能不能保住趙倚樓,「王上既有心放一條生路,我最後一次信你。」

  宋初一不改作風,哪怕是死,還是流氓式的做派。

  贏駟乍然一笑,剎那容華懾人。

  宋初一以前覺得他長得極好看,卻不知怎的,那樣年輕意氣風發的時刻,竟遠遠抵不上這一刻面色蒼白的一笑。

  他垂眸看向城下,聲音輕的幾不可聞,「寡人這一生的情,一生的信任,都用在這一回了。」

  一聲長長的歎息。

  密密的雪幕裡,宋初一看見他垂下頭,棱角分明的側臉,濃密的眼睫遮住眸子,高挺的鼻樑,利劍一樣的眉,薄唇和下顎半掩在狐裘中。忽急的風帶著雪片落在他身上,似是在挽留,又似催促他離去。

  「王上!」陶監淒厲的聲音劃破長空。

  所有人放下武器,宮樓上跪伏一片。

  宋初一愣愣看著他,感覺五臟六腑被一團烈火炙烤,仿佛渾身的血液全都往頭上沖,這股炙熱逼在喉頭到了一個極點,她猛然噴出一口血來。

  意識漸漸陷入模糊,宋初一感覺自己離贏駟越來越遠,她想轉頭去看趙倚樓,卻沒有絲毫力氣。

  陶監揚聲,「君上有令,太傅弒君,但念其於秦國有大功,故保其全屍,穀寒帶人一卷草席葬與北郊!谷擎,將此言轉達趙將軍。」

  ……

  天空陰沉,旋落的雪片與揚起的積雪混作一處。

  秦王駟二十二年,贏駟壯年而薨,丞相樗里疾秘不發喪,扶太子嬴蕩全面接手國政。

  因贏駟各個方面都已處理妥當,嬴蕩又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兩代君主交替分外平順。

  贏駟薨時,左丞相張儀一直在楚穩住局勢。

  空曠的大殿中。

  陶監躬身呈給嬴蕩一個玉匣,「王上說,隨葬一切從簡,無需任何金銀玉器,只要這個放在棺中即可。」

  嬴蕩一身孝服,眼底烏青,眼中滿是血絲,短短時日突然成熟起來。

  他打開玉匣,發現裡面只放三卷破舊的羊皮卷。

  攤開羊皮卷,整齊的秦篆落入眼簾,筆力平和中蘊含剛勁,嬴蕩一眼便認出這是宋初一的字跡。卷上寫的是一個個如《莊子》中那樣有寓意的見聞、故事、感悟。

  「這是……」嬴蕩疑惑道。

  「這是宋太傅作為衛使謁見王上時的獻禮。」陶監從懷中掏出一個竹片呈上,「這是王上親筆寫的隨葬物清單。」

  贏駟的遺囑一如他說話那般凝練、那般惜字如金,一根竹簡上就只孤零零的寫了「玉匣置棺槨」五個字。

  父命不可違,嬴蕩自然遵從,但贏駟是秦國王於天下的始君,喪葬也不能太寒酸,嬴蕩便將原本準備的隨葬物品象徵性的劃掉幾件,反正他這麼敷衍父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筆落下,嬴蕩又是淚流滿面。再如何敷衍,也只是最後一次……

  黎明前夕,白雪蒼茫的原野上,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與一頭白色巨狼在亂墳崗上拼命的刨著一個新堆起的墳包。

  上面大部分都是雪,墳包上的土也很鬆。一人一狼不費力氣的刨開,男人從坑裡拖出一卷草席。

  刨土磨破的手不停的滴著鮮血,他胡亂扯開席子,看見裡面一名臉色青白著廣袖華服的士人屍首,渾身止不住微顫,嗚咽著將她攬入懷中,「懷瑾……我必為你報仇!」

  他狼狽的模樣好像一頭悲鳴的獸,雪狼在他身旁耷拉耳朵發出輕微嗚嗚的聲音。

  雪狼敏銳的抖了一下耳朵,突然,屍體猛然抓住他的大腿。

  趙倚樓低頭,滿臉驚異的看著那只蒼白的手。

  「倚樓。」她緊緊抓住趙倚樓的腿,感受他的體溫,聲音嘶啞微顫,語氣似歡喜,似疑惑,似悲傷,又似驚訝,「竟然不是鴆毒……」

  --------正文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382
發表於 2016-9-30 17:08:0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番外一 用生命說情話

  北方的燕國,入目千里皆白雪。

  漁陽城的街道上行人寥寥,隔著厚厚的簾幕,酒肆、博弈社中熙熙攘攘,是截然相反的熱鬧景象。

  這家叫做萬氏的博弈社中,滿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全神貫注在堂間那塊巨大的棋盤上。

  臺上,一個年輕士人正與一名灰袍士人在對弈。

  灰袍士人兩鬢花白,髭須整齊,然而面上卻沒有皺紋,雙眼覆著黑色的布條,無人能看出的長相。一個六七歲孩童麵團兒似的趴在他腿上,垂眼揪著她的衣袖玩。

  年輕士人盯著棋局苦苦思索,下面圍觀之人開始竊竊私語,議論棋局的走向。

  良久,年輕士人終於放棄,「晚輩輸了。」

  「彩!」堂下陡然爆發一陣喝彩聲。

  博弈社的掌事拎著一袋布幣放到棋桌上,那小娃兒便熟練的取過來揣在自己懷裡,奶聲奶氣的對灰袍士人道,「師父,掌事給錢了。」

  灰袍人道,「多謝許掌事。」

  「請先生常來。」許掌事客氣道。

  灰袍人點點頭,起身由那小娃兒牽著慢慢往外走。

  「先生請留步!」堂中有人忽然高聲道。

  那人見他沒有絲毫停留,不禁又急喊了一句,「方才弈棋的前輩請留步。」

  灰袍士人頓足,側頭。

  「是個矮個兒,奔額頭,凹坑臉,塌鼻子。」小娃兒奶聲奶氣的把來人的形貌描述給灰衣士人聽,說罷,又天真無邪的問道,「大伯你看起來比我師父還老,怎麼叫我師父前輩呢?」

  那士人抖了抖嘴角,恨不能上前將那孩子拽過來揍一頓,但他記得自己是有修養、很灑脫的士人,不能與稚子一般見識。於是哈哈笑了幾聲,準備帶過去。

  卻不料,灰袍士人怒斥小娃兒,「你這孩子,教過你多少回了,形容人相貌要委婉,你看你讓人多沒面子!今晚不許吃飯!」

  「哇——」

  小娃兒毫無預兆的哭嚎起來。

  灰袍士人又手忙腳亂的哄孩子,那士人被晾在那兒。折回去不太妥當,繼續站著也不是,臉色十分尷尬。

  灰袍士人一邊撫慰孩子,一邊對那士人致歉。「讓先生見笑了,不知先生喊住某,所為何事?」

  「前輩正忙,不如改日再說吧,在下齊諍。」他倒還算大度,見宋初一搭理他,便將方才的尷尬掩去。

  「多謝齊先生體諒。」灰袍士人道。

  團團的小娃抽抽噎噎的牽著他的手出了博弈社。

  外面冷風嗖嗖,兩人同時縮了縮脖子。小娃領著灰袍士人走到一處僻靜巷子,掏出一袋布幣一本正經的道。「師父,今天我反應還可以吧?是不是應該加幾個布幣?」

  灰袍士人扯下眼上的黑布,一把將錢袋奪過來,「小王八犢子,哪天短了你吃喝,你要這麼多錢作甚!」

  小娃兒嘟著嘴不滿道,「師父就只會欺負孩童。您若是不給,一會兒我就告訴二師父,你前日私留了錢財拿去喝春酒。」

  「嘿嘿,小小年紀就會威脅人了,嗯,孺子可教,多給你兩個。」

  小娃彎著眼睛舉起肉呼呼的小手準備接錢,忽而頭頂一暗。眼睜睜看著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從師傅身後伸手把那袋錢幣取走。

  「宋懷瑾,出了大門就分贓,你腦子落家裡了嗎!」趙倚樓面上薄怒。

  陽光與雪光輝映,趙倚樓俊顏朗朗。

  宋初一嘖嘖兩聲,笑眯眯道,「你不是給我送來了嗎。」

  小娃兒不悅道。「都是師傅你磨磨唧唧,一點都不爽利,不然……」

  「不然怎樣!」趙倚樓冷冷盯了他一眼,一隻手便將他攜了起來放在肩上。

  小娃兒哇哇叫喚起來,「二師父,上面風大。」

  趙倚樓道,「閉嘴,不揍你都是輕的!」

  「師父,師父,救救我,風太大了,我會得風寒,之後會起高燒,高燒退不下去我不死也傻了……」小娃兒捂著臉鬼哭狼嚎。

  宋初一看了趙倚樓怒氣未消的側臉,把求情的話咽了回去,咳了一聲道,安慰道,「你放心吧,你大師伯手裡沒死過一個風寒病人,他上回留了不少藥。」

  趙倚樓握住她的手,背著風雪出城。

  走了一小段路,趙倚樓便把小娃放下來抱在懷裡。

  宋初一笑了笑,相握的手緊了緊。

  就算趙倚樓故意冷著面孔,他對至親至愛依舊如此心軟。在趙倚樓的心中,感情至上,無論想什麼事情都是情字當先,與屠杌利決死戰如此,不顧一切殺回咸陽就為見她最後一面亦如此,如若不是這樣一個至情至性之人,如何能苦守她二十年?

  回憶到這裡,這漫天的風雪令她不由得想起那個冷峻的面容。

  想起他說:用大秦之清風明月,寡人之美色招待你。

  想起他說:懷瑾,做我的王后。

  想起他說:寡人一生的情,一生的信任,都用在這一回了。

  那個人從不說一句廢話,對她說過關於政事之外的言語更是寥寥無幾,然而這些話也都夾雜著謀算。

  只有她意識朦朧中聽到的那半句「寡人瞭解你,遠比你想像的更深,寡人的情,亦……」是沒有絲毫雜質,但她無恥的存了利用之心,抹殺了他們之間唯一的純粹。

  是的,最後那一局,她早就知道是自己的必輸之局。當一個君主以壓倒性的實力一心一意要除掉你一個顧慮良多而無實權的臣子,除了拼命的逃,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所以她放棄了謀局,轉而謀情。

  情,在趙倚樓身上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在贏駟身上顯得那樣虛無縹緲,但她不得不賭一把,至少留下趙倚樓一條命。

  宋初一知道趙倚樓不會稀罕獨活,她只是用生命說了一句情話:即便在她心裡把他排在政事之後,但至少把他看得比她自己的生命重要。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383
發表於 2016-9-30 17:08:1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番外二 白刃君

  自從秦國關內侯宋懷瑾謀反隕落之後,白刃君在江湖上已成傳說。

  但它最近對自己名聲響遍天下這件事,表示十分憂愁,並且覺得深深危及了生活品質。以前宋懷瑾「在世」時,它可以在咸陽城內大搖大擺的在咸陽城內轉悠,每個店家見了它無不畢恭畢敬的送上吃喝,雖然他從來不吃,但可以打包帶走呀!

  從咸陽一霸淪落到今天出門都必須得走人煙稀少之處,直到現在白刃君也沒有適應這種巨大的落差。

  更讓它憂傷的是,家裡人口的稀少很無趣,以及品質出奇的差!至於品質,那位宋某人拖了所有人的後腿。

  首先,以它白刃君這種聰明無敵的智商,甚至知道宮裡寺人是被剁了小蛋蛋之後變成不公不母的動物,但幾十年居然沒有弄清那個宋某人是公是母!

  這不僅是對它智慧的挑戰,更是拉低了它整體的品位,白刃君表示很不悅,認定宋某人是個殘次品。

  白刃君遙想當年,覺得自己很傻很天真。那時候年紀小,一直跟著母親生活,公母這樁事對於它來說還很朦朧,曾經有有一度認為所有的雪狼都是母的,所以長大沒有奶水這件事情,導致它憂傷了好一陣子。

  當然,這種誤會與白刃君的聰明才智毫無關係,它自己定位為純真。不過,令它很不解的是,宋某人既不憂心自己沒有奶,也不憂心自己沒有蛋,所以它覺得宋某人不僅殘次,還沒有上進心和羞恥心。可恨它長著一張大嘴,卻說不出人話來。

  憋得久了。白刃君覺得有必要尋老友絮叨絮叨,便在堂屋尿了泡尿,拍了幾個爪印,算是留下書信,然後去往咸陽。

  堂屋是家裡人都能看見的地方,它私以為此事做的極妥當。

  白刃君一路跋山涉水,到達咸陽之後,才發現物是人非。張儀被逐出秦國。現居魏國。

  魏王恨不得把張儀剝皮抽筋,最終卻反被張儀勸說:秦王不喜歡我,又知道魏人恨我,所以故意將我逐到魏國。等您殺了我之後好有藉口對魏發起戰爭。

  張儀保了一條命,然前途已然到了盡頭。

  白刃君只好又轉道魏國。

  尋摸了三個多月,總算找到了張儀在某個小山包下的茅草屋。

  白雪皚皚,是白刃君最喜歡的天氣。它從門縫裡看了一會兒,嗷嗚叫喚一聲。

  等了一會兒,一名霜髮士人開了門。

  白刃君拿圓溜溜的眼睛望著他,抖了抖耳朵上的落雪,嗷嗚嗷嗚:金戈在不在家?

  當然張儀不可能聽得懂,但是他認出這是白刃。激動的熱淚盈眶,伸臂抱住它的頭,「白刃,你是白刃!」

  白刃不悅的齜牙:知道就行了,這麼張揚作甚!不知道大爺現在很粗名嗎!小草草的!毛髮都亂了!

  張儀帶它進了屋,順著它的毛,自言自語。「你是來找金戈的吧?它進山裡獵食了,不知何時才回來。」

  張儀到處都是仇人,為了不連累兄長,他沒有去找他們,獨自在此結廬而居。

  屋內佈置很簡單,一張床榻,一個矮几,連火爐都沒有。是用石塊在地上圈出一塊地方,直接堆了柴火,一根麻繩從房梁上懸下來吊著茶壺。

  「想我張儀,叱吒一生,臨了落到這個境地,還需一頭狼養著!」張儀眼淚縱橫。

  以前在咸陽的時候。金戈除了訛他,就是到處闖禍,到處撕咬戰馬、家畜,沒想到最後不離不棄的只有它。現在窮困潦倒,若不是有金戈時常上山獵食,他早就被餓死了。

  一個曾經跺一跺腳天下皆震的人物,被自己養的狼反哺,個中心情,尋常之人難以體會。

  白刃君感覺到張儀情緒低落,便用腦袋拱了拱他,以示安慰。

  它覺得人類真是一種脆弱物種,不就是以前威風過現在不威風了?至於掉眼淚嗎!

  它認識的人裡邊,比較看得上眼的就只有秦王和大師兄。

  秦王身上的威懾力就好像狼王,它年幼的時候見著他就四爪戰戰,等再大一點,就想向他挑戰。不過,對於白刃君來說,也只不過是想想而已,沒事兒幹嘛那樣累著自己呢?

  至於魏道子,白刃君對他不僅是能看得上眼,而且還發自內心的感到崇拜。因為在狼群之中,只有最勇猛、最有王者之氣的狼才能夠得到眾多母狼們的親睞。它們族群的狼王只能有一個配偶,許多母狼依舊會往狼王身邊湊,甚至常常互相撕咬。而兇猛壯碩的狼王,經常還搶其它狼王的配偶。

  據說大師兄已經成功為四個國君後院鬆土,白刃君深深覺得,大師兄很有王霸之氣。

  趴在地上睡了好幾覺,到了傍晚,才聽見遠遠傳來一聲狼嚎。

  是金戈發現它的味道了。

  白刃君耳朵倏地豎起,蹦起來衝出門外,瞧見雪地裡一頭金色的巨狼叼著十來隻兔子奔過來。

  嗷嗷——

  白刃君高興的圍著它打轉,尾巴掃起雪弄了它滿頭滿身。

  金戈從牙縫裡擠出聲音:白癡。

  小草草的,一點都不可愛!白刃君對金戈的反應很有意見。

  等到金戈把兔子交給張儀,白刃君就開始各種吐槽那拉低它格調的一家子:一個不著調的宋某人;一個軟心腸非要裝酷的趙爹;一個長得像狐狸並且三巴掌拍不出一個屁的宋堅,一個純真無極限的宋寍丫,還有他們的兩個沒腦子的崽;另外最可氣的是被宋某人撿來的陵崖,各種不要臉。

  白刃君最後補一句:不過看媳婦你比我還淒涼,我心裡就舒服多了,不枉跋山涉水千里迢迢。

  金戈頓時刺毛:誰是你媳婦!

  白刃君歪著腦袋:宋爹指了婚,不可以反悔。

  金戈怒吼一聲:爺是這一代的狼王,寧死不能在別人胯下,更何況是一頭又懶又傻公狼!出去幹一架,看爺不弄死你。

  白刃君引以為豪的智商被人詆毀,頓時齜牙:幹就幹,叫上你底下那些崽子們,看我怎麼撲倒你。

  想到必然的結果,白刃君開心的咧嘴。

  金戈撤了怒氣,趴在地上打了個呵欠:你不傻嗎,讓你幹啥你幹啥。

  白刃君眨眨眼,抖抖耳朵,突然氣急敗壞的狠狠撓了它一爪。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384
發表於 2016-9-30 17:08:3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番外三 大師兄的羈絆

  燕國漁陽郊外青山蒼莽之間落出一塊三十畝的平地,幾乎與世隔絕。六條溪流從深山中蜿蜒而出,經過這片平地的時候又被人挖出了無數條細細的支流,像網一樣覆蓋南邊十七八畝的農田,這裡除了糧食,還重了各種瓜果桃李,另外一邊圍起一個牧場,裡面圈養的牲口絕大多數都是馬匹。

  在牧場和果園的中央是一個用石頭砌成的大莊子,田間地頭有裝扮淳樸的壯實漢子勞作,莊子中炊煙嫋嫋,老人在屋頭曬著清晨的太陽,看著垂辮小兒玩耍。

  莊子上最大的一處院子裡,夏季清晨的融融暖陽,透過葡萄架上繁茂的枝葉漏下來,形成一一縷縷光束斑駁落在地上。

  宋初一摘了一籮筐紫紅的葡萄浸在水中認真洗著,這植物是魏道子送的,結出的果子酸甜可口,比梨子的口味還要濃郁,可是這東西不好存放,所以莊子上至開闢了一畝地種植,每到夏季的時候,全村百餘口人吃著玩。

  宋初一覺得這麼好吃的東西不好好利用一下實在浪費,於是前去年便琢磨著用這玩意釀酒。

  這個莊子是宋初一所建,裡面所有居民都是她與趙倚樓遊歷的時候順手撿來的。

  莊子裡的人除了種田自給自足之外,他們還可以為池氏提供美酒,另外就是趙倚樓設的牧場。

  宋初一想出新的酒方,自己試驗之後,首次小批量釀制,如果成功,次年再加大量。

  她精於釀酒,已經嘗試很多種方法,毀了很多葡萄才初見成果。去年釀制的酒拿給村民和池氏過來取酒的管事喝過,都覺得不錯,她卻認為雖然還算能入口,但遠遠還沒有達到好喝的地步。甚至連池氏剛開始釀法不成熟的松酒也比不上。

  「作為師父,難道不應該教我認字嗎?」陵崖一身俐落的短打,光著白嫩肉呼的腿蹲在宋初一面前,拈了一顆葡萄塞進嘴裡,被酸的齜牙咧嘴。

  宋初一看他那樣,也忍不住撿了一顆半紫的葡萄放進嘴裡,齜牙道,「別裝模作樣了。你心裡不知道有多高興吧。」

  陵崖起來,一屁股坐到對面的席上,翹著腳歎道,「這回真不是裝模作樣。白刃離家出走,牧場沒人放羊,二師父壓著我做了好幾天苦役,還不如讀書識字。」

  「嗯,我同情你。」宋初一把洗好的葡萄放進陶樽中,用木杵壓出汁液,對面陵崖的腳在晃來晃去,她不耐煩道,「一邊玩去。沒看我這正忙著。」

  「師父,救我。」陵崖懇切道。

  宋初一動作頓了一下,扭頭看見趙倚樓撥開藤蔓走入葡萄架下,「崖,走吧。」

  「師父讓我今天背孫子兵法,我得努力成為一名謀士了!」陵崖握緊小拳頭,鼓起腮幫。一副要發憤圖強的模樣。

  趙倚樓看了宋初一一眼,面無表情的點點頭,「那行。」還未等陵崖高興起來,他又緊接著道,「那帶上書走吧。」

  宋初一不懷好意的笑道,「對對對,我私以為放羊和被孫子兵法不衝突,晚飯前我會考校。若是背不出來,可別怪我心狠手辣。」

  「嗚嗚!我歹命啊!你說那遍地的草,有必要專程派人去放羊嗎?大師父和二師父就知道欺負我。」陵崖嗚咽著用袖口抹著根本不存在的眼淚。

  趙倚樓不說一句廢話,一隻手便將陵崖攜在腋下,他嗷嗷叫的聲音更大。

  「大師兄今日就到,你讓寍丫收拾一下房間吧。」趙倚樓道。

  陵崖聲音戛然而止。驚喜道,「大師兄要來了!」

  宋初一拿木杵輕輕敲了敲他的腦袋,「那是你大師伯!誰許你胡亂差輩!」

  「可是滿村的人全都叫他大師兄,連村口的奶娃都喚他大師兄,我豈不是變最小輩!」陵崖義憤填膺的指責道。

  「最小輩有什麼不好,真是計較。」宋初一道。

  趙倚樓還是攜著陵崖去了牧場。

  實際上,倒不是真的缺人放羊,趙倚樓也只是為了鍛煉陵崖的身體。

  陵崖是他們在遊歷時在一處懸崖下撿來的孩子,當時崖下有幾十具屍體,陵崖是唯一的活口。

  那一堆屍體中,有八具是被剝光衣服吊在崖下的樹上,他們身上沒有傷痕,而一些衣衫襤褸的屍體則是被利器殺死,血流成河。宋初一揣測,是某些小貴族遇上了匪徒,那些匪徒怕把他們身上昂貴的衣物弄髒,所以選擇不見血的殺人方式。

  當時,陵崖渾身是血的混在那堆斷肢殘骸中,身上穿的是普通葛麻衣物,已經病了好多天。救回來之後,他的身體一直很不好,每年春秋都要病幾場。

  宋初一自己每隔幾天都要被趙倚樓拎去練武,這幾年身體確實好了不少,所以很支持他去虐陵崖,並且樂此不疲的看熱鬧。

  傍晚時,宋初一在院子裡聽見莊子上少女銀鈴般的笑聲,心道,大師兄到了。

  她走到門口,果然見到被少女簇擁而來的魏道子。

  宋初一抄手笑道,「大師兄風采依舊啊!」

  魏道子看見她,哈哈笑道,「彼此彼此。」

  「先生。」少女們紛紛欠身行禮,突然都矜持嬌羞起來。

  宋初一沖她們淺笑,而後與魏道子並肩進了院內。

  魏道子嘖嘖稱奇,「懷瑾,這些少女對你懷春啊!」

  這個戰亂年代,長相好固然很吃香,但幾乎所有女人的擇偶都以勇猛或有能力為標準,宋初一創造了這裡,給了這裡所有人安寧富裕的生活,從上就迎了趙倚樓,再加上,趙倚樓平時為人低調,不喜與人群接觸,也從不表現自己,姑娘們對他的愛慕之心遠遠抵不上對宋初一。

  村裡的長一輩人都知道宋初一是個女子,但他們對此緘口,女孩子們並不清楚,因此更方便宋初一調戲少女。「沒辦法,趙某人一張臉生的太好了,為免旁人對他懷春,我只好犧牲一下色相。」

  魏道子故作震驚道,「哇,你竟然有色相!藏在哪裡了?快拿出來讓師兄開開眼界。」

  宋初一神密的往他身邊湊了湊,指著自己的臉道,「在這裡。在這裡,大師兄快把眼睛拿出來看呀!」

  「王八犢子!」魏道子笑罵道。

  宋初一嘿嘿笑著,甩開寬袖在葡萄架下的席榻上跪坐,「大師兄這次來有何事?」

  「小王八蛋。無事不能來看你!」魏道子罵道。

  「我這裡又沒有美人,哪裡能教大師兄惦記?」宋初一看著滿架子青澀的葡萄吸吸口水,伸手摘了一顆下來剝皮。

  「哈哈,知我者懷瑾也。」魏道子異樣的看了她一眼,繼續道,「我確實有事,我這次有點栽了。」

  宋初一咬了一口酸葡萄,皺著臉道,「栽美人坑裡去了?」

  魏道子看著她的動作。伸手捏住她的手腕,「我看上了羋八子,那個女人真有意思。」

  宋初一驚了一下,垂眼看看魏道子捏住她手腕的指頭,開玩笑道,「羋八子模樣可有幾分類我,大師兄你不會是退而求其次吧?」

  「讓我看看。」魏道子仔細瞅了瞅她的臉。疑惑道,「是有點像沒錯,但就長相而言,你哪裡來的自信說羋八子是次?」

  宋初一盯著他的手指,想了想,認真道,「因為小蟲提高了我們家整體美貌程度。」

  「說到妹夫……」魏道子砸了砸嘴,「總覺得我妹另有其人……這個暫且不說。這些年你們沒有孩子,不遺憾?」

  「這是個比較沉重的話題,唔,你能不能先撒開手。」宋初一這些年吃著調養的藥,每天都有鍛煉,身子比從前不知好上多少倍。但一直沒有。

  魏道子從善如流,坐回自己位置上去。

  宋初一眼中滲出笑意,「他很勤奮,是我這塊田太貧瘠,多好的種子都發不出芽兒。」

  魏道子道,「那恭喜你,現在發芽了。」

  從魏道子捏住她脈搏,又主動挑起她心裡最介意的事,她就知道是有好事,此刻真真切切的聽見,宋初一眼中還是不由得一熱,手輕輕撫上小腹。

  魏道子笑眯眯道,「感激我吧。」

  宋初一捂著肚子斜眼看他,「瞎說,這是小蟲努力的結果,跟你沒關係,你不能隨便污蔑我的貞操。」

  「嘶。」魏道子覺得牙疼,「再說貞操的事兒信不信我揍你!」

  宋初一還沉浸在狂喜之中,不理會他的話。

  隔了須臾,宋初一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自己的心情,「關於羋八子,我希望你沒把她怎麼樣。」

  贏駟是那樣一個睿智、驕傲、矜貴的君王,若是活著絕不會容忍這種事情發生!宋初一至今心中仍舊很敬重贏駟,她不希望看見他去後多年背上恥辱,而他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我若想把她怎樣,會巴巴的跑來與你說?」魏道子意味深長的笑道,「關心則亂吧。」

  宋初一微微皺眉。

  魏道子知道她是真的惱了,便收起玩鬧的心思,「她或許比秦惠文王的所有子嗣都適合做一個君主。」

  宋初一眉心一跳,「所以呢?」

  「所以我被羈絆了啊!」魏道子半開玩笑半認真的道,「原來我御女這麼多年,心裡其實期待的是被御,當然,我指的不是那種事。」

  宋初一沉默,誰說道家不問紅塵世俗?也許這百家之中,沒有比道家更渴求大安了,他們不出手,是因為沒有遇到契機。

  宋初一覺得自己的契機已經過去,魏道子迎來了契機,她很高興,但也很冷靜,「我信你的能力能為秦國繼續強大增添巨大的助力,我信你說不會碰羋八子就絕對不會碰,然……我受了秦王大恩,不願對贏秦下手。」

  最後那一局,她謀情,為了救趙倚樓,自己卻意外的也活了下來,她是勝利者,然而……孰勝孰敗,又如何能辨清?

  「我來,只是看看你,並請你幫我一個忙。」魏道子態度是前所未有的認真,「若是還有機會遇見師父,請幫我轉達他。」

  宋初一笑笑,「大師兄不瞭解師父。你自己是叛道,說不定正是師父追求的大道。」

  魏道子愣住,轉瞬又豁然。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385
發表於 2016-9-30 17:08:45 |只看該作者
番外四 憶主(贏駟番外)

  我是陶監,從十歲起便斷了子孫根在咸陽宮中伺候,二十五歲之前一直都是王宮書房中最低等的灑掃寺人。我做的不算好,但也從未讓人挑出一絲毛病來。

  日復一日,生活枯燥至極,直到二十五歲那年。

  如今我年過五旬,歷經三代君主,一生的記憶裡卻九成都是只關於一個人,他是大秦的君王——贏駟。

  我心中最感激的人是商君,因為倘若不是新法廢除了殉葬制,在孝公歿時,我早已是王陵下一縷幽魂,也就再沒有機會侍奉新君。

  新君登基時不過十八歲,他在外歷練許多年,顯得比同齡人要成熟穩重,手段狠辣,毫不容情,不比孝公那樣寬和。我們這些螻蟻一樣的人無不戰戰兢兢,因為倘若君王脾性不好,就算什麼錯事都沒有犯,哪一天他心情不順暢了,我們一樣可能沒命。

  我記得很清楚,新君入宮五天殺了兩個人!

  咸陽宮氣氛壓抑。

  當時,書房已無管事內侍,新君召集了所有寺人,問有誰願意做近身內侍,我渾身止不住的打顫,但還是咬牙站了出去。

  沒有人逼我,是我自己活膩了,厭倦了枯燥的生活。

  儘管如此,我還是很懼怕死亡,那時我埋首並極力的弓起身子,感受到那個人居高臨下投過來的目光,讓我遍體生寒。

  殿中所有人慶幸自己得救的同時,私底下都在賭我能在新君跟前待上幾天,而我在他們或同情或嘲諷的目光裡極力安撫自己緊張的心情。

  真正近身伺候時,我反而慢慢放鬆下來。他很少說話,甚至有時候我偶爾沒及時反應,他會自己倒水,一開始我惶恐極了,以為過不了幾日他就會令人把我拖出去殺了,但奇怪的是,一個月後我居然還好好的活著。

  於是我不禁想,前兩個內侍究竟是做了什麼才被殺的呢?要知道,他們都是侍奉先君一生都沒有出過錯的呀!

  在我當柱子站的這段時間,我漸漸發現他一些喜好,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何等身份要做何等事」,他反感別人多管閒事,更不能容忍做的事超出自己身份的人,而我之所以能安然無事的活到今天,恰恰是因為我做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我頗識得幾個字,亦懂得許多道理,至少不算愚昧無知,因此在他身邊伺候越久,對他的敬畏之心便越甚。

  處事利落狠辣是因為他有一雙慧眼,還有無可比擬的睿智,他能很快判斷一件事情的利弊並迅速作出最有利於秦國的應對。

  在他一生中,所有的事情只有該做和不該做,沒有能做或不能做。

  猶記,公子虔被處刑那日傍晚,一向勤政的他卻什麼都沒有做,在角樓上獨坐到天明。

  公子虔雖是庶出,卻是他血親叔父,又做過他的太傅,情分可想而知。

  我遠遠的看著他一襲玄衣的孤獨背影,第一次真切的意識到他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非高在雲端的神。

  打那以後,我便嘗試在該做的範圍之內極力的做好一切。

  突然有一日,在我為奉茶時,他突然從堆積如山的奏簡中抬起頭來,盯著我問:「你叫什麼?」

  這是他第二次將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第一回他眼睛一掃而過,便令蜷在地上的我渾身打顫,而這次居然不慎撞上他的目光。

  他漆黑的眼眸在直直盯著人的時候,一股巨大的壓力讓人喘不過氣,我兩腿發軟,噗通跪伏在地,緊張的咽了咽,顫聲回答:「陶井。」

  因為我母親生我時候正在井邊打水,所以便以井為名。

  「陶監。」他道,「你日後便是我身邊的內監。」

  這是他兩個月一來對我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是我意料之外,他話中的內容,更在我意料之外,因為我一直以為,他把身邊的這些宮人只看做擺設從來不多在意,卻原來都看在眼裡!

  我才盡心盡力服侍兩個月就升作內監。

  我從此以後更加盡心,並且更加謹守本分。

  調職之後,當值的日子我寸步不離的伺候,有了更深入認識這位一代霸主的機會。

  難得閒暇,他就會拿出一隻玉匣,取出裡面的羊皮卷看的津津有味,得妙處,唇角微微揚起,那是他難得愉悅愜意的時候。後來我也能常常見到他笑,但幾乎都是得了勝仗或者計謀成功時的暢快,笑聲爽朗,卻遠遠不如握卷時唇角微揚。

  我私下偷偷打聽過,知道那是衛國使節宋懷瑾獻禮之物,號稱三絕:一是持匣美人,二是美玉匣,三是匣中奇卷。

  可我見,他對美人和匣子興致缺缺,獨愛匣中之物。

  不久,那個衛使入秦,他竟然裝作司馬將軍親自出函谷關相迎!

  自宋懷瑾至秦,他心情好的時候多了起來,我在旁邊站著所受到的壓迫感明顯減少,甚至在前殿朝會時,我依舊能從他威嚴之下感受到細微的愉悅。

  我忍不住去打量那個令他高興的少年,我只能看見少年的側面,很羸弱的模樣,面目尋常,絲毫不見出奇之處,但令我很驚訝的是,他年紀輕輕坐上柱下史之位,沉靜如深淵的坐在那裡,竟然和那樣浸淫官場幾十年的老臣般,半點不露怯。

  就是這樣一名少年全程謀劃,陰謀陽謀,用了不到一年便將盤踞在大秦一旁數百年的巴蜀滅了。我並不震驚,因為我的主子從來沒有做錯過任何決定,也沒有看錯過人。

  那期間,王上成親了,力排眾議娶了一個魏國公主。

  終於有了主人,與此同時,王上一添了許多妃子,一下子充實起來。

  我能看出國后很迷戀王上,有很多見過王上的女子都很迷戀他,然而,王上這樣一個人,一份需要向他索求什麼的情愛是負累,他什麼也給不起。

  王上將國后的心意都看在眼裡,起初他也許是對她抱有愧疚,也許有過白首偕老的期望,而終究不能成。

  其實國后是個很好的女子,出身高貴,知書達理,溫和良善,努力的想要博得王上歡心,只是求而不得令她越來越不能控制自己的心,慢慢變得有些不可理喻。

  好像夫妻感情的破裂都是國后的錯,我也曾一度覺得國后太不了解王上、太不明事理,可後來發現,也不盡然。

  王上想要好生照顧妻子,給了一切在他容忍範圍之內的特殊待遇,然而心卻拒人千里之外。

  我一開始以為王上一心撲在政事上,是不屑兒女之情,許多年過去我才明白,原來王上的心早不知何時已付與旁人。

  回憶起來,我已經不太能記得清是什麼時候知道宋懷瑾是個女子的事了,只記得剛開始好幾年都不信。

  待此事已經成了不爭的事實,我猛然覺得王上對宋懷瑾的情何其刻骨。

  縱然整個捆起來都抵不上一個謀士,把宋懷瑾那種滿心計謀的女子放在極不安全,但若是王上只圖一時之快,應不會克制至斯。

  我曾無數次看著他站在角樓上眺望,也曾不止一次看見他算著日子,低喃:式微,胡不歸?

  這是政事和私情的選擇,也是他性子驕傲所致,但是我揣測,更因情深。

  他要求旁人謹守本分,自己一生亦謹守著為王的本分,他口中從未言過感情之事。

  在他重病臥榻之際寫下遺囑,我頭一回做了逾越之事,我勸他:「王上不如召太傅入宮住一晚敘敘吧。」

  他沒有怪罪我,而是陷入了沉思。

  隔了半個月,他留宿太傅,我清楚的看見他手指微微顫的一瞬,立刻攥緊。

  那樣一雙翻雲覆雨之手,竟因著這樣的事情而顫抖!

  晚上,我隔著簾子在獨自外殿伺候,聽見他說:「寡人了解你,比你想像的更深,寡人的心意,亦……」

  眼淚不覺間流了滿臉。

  枕墊上的安神香中摻了一些迷藥,宋懷瑾昏睡過去,他才擁她入懷。

  能同榻而眠,能在彌留之際抱著她,於他來說,已是另一種圓滿。當晚他心神一鬆,幾乎吐出了那一口咬牙吊著的氣,我見他半昏迷過去,急的在他耳邊不斷的道:「您和太傅的棋還沒下完,沒下完。」

  這是一語雙關,他與太傅有一局棋下了一半,約定以後再繼續,另一方面他著手布的局還沒完。

  他道:「下不完了。」

  他還是挺了過來,然而那一局未完的棋終究沒有機會再下,他手中的布局,也因為生命的消逝而草草了結,留了許多尾讓右丞相收拾。

  一切盡在他掌握之中,連死期都可預料,唯獨算不出何時付了深情。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4-26 01:42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