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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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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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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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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大失儀態

    寶如還是與許寧帶著唐遠專程去了次公主府探望裴瑄,提前遞了帖子,結果上門那日還是來迎接的管家還是再三道歉:“對不住,我們公主今兒原是專程候著著二位貴客的,只是不巧早晨宮裡來了人,太后專程召了她進宮,回來的時候齊國公府老夫人又來了,您也知道的,那是長輩,怠慢不得,公主只得讓卑職來迎接兩位大人先去看裴護衛了,等老夫人走後,她再見二位。”

    許寧道:“不敢當,公主千金之軀,不必特特撥冗見我們,我們看看裴護衛便好,不知他今日情況如何?”

    管家道:“今日請了跌打損傷的聖手孫老大夫來看過了,醒過一次,還有些發熱,不過大夫們都說醒過來了就好,慢慢養著就行。”

    寶如和許寧對視了一眼,都有些寬心,在管家的引領下到了一處十分寬敞的院落,這裡寶如還是第一次來,進去一看只見這院落十分寬敞,房子抱廈前一片青石演武場,各色石鎖武器樣樣皆有,寶如嘆道:“這院子這般寬敞,都快能走馬了。”

    管家道:“後頭有專門跑馬用的獵場,公主吩咐過護衛們可以隨意使用的,裴護衛養有一匹汗血寶馬,那可是要日日都要跑的,否則就不中用,裴護衛那一日不去騎騎馬?”

    寶如心裡暗嘆公主這用心良苦,待到進門,只看到房內雖然鋪陳不算華麗,十分簡潔利落,但細看起來無論是家甚還是擺設,樣樣皆是上好的,轉入內室,掀起紗帳,裴瑄正合目躺於被內,面色蠟黃,形容枯槁,唐遠已是忍不住抹起眼淚來,寶如想起他之前英氣勃勃的樣子,不由眼圈也紅了,許寧前幾日已來看過,嘆了口氣,輕輕在袖子下握了握她的手。

    因不欲留在那裡打擾裴瑄休息,他們只看了看就走了出來,叫了一直伺候的小廝過來一一問情況,才知道其實今日的確已好轉許多了,之前連吞嚥都不能,許寧又問了些所需要的藥材,管家忙道:“該有的藥材都有,便是宮裡也不斷賜下來,太后、官家、連皇后、貴妃那邊都有賜下來的,公主更是命小的們不計成本,這些日子裴大人身邊從來沒有斷過人伺候,如今太醫們也說已在好轉了,慢慢養起來便好了。”

    寶如又問了幾句後,忽然有侍女從裡頭急急走出來道:“許大人許夫人可還在?老夫人走了,公主問若是許大人許夫人還在,快請他們進去相見。”

    許寧和寶如對視一眼,便放了唐遠在外頭,跟著那侍女一路往裡走去,公主一身見客的大衣裳,顯然的確是才見過客人,五官妝容精緻,卻一反常態用了粉,永安長公主肌膚白皙如雪,寶如幾次見過她,都不太用粉的,這次卻能清晰看出來她新上了粉,雖然臉上妝容嚴整,細看卻能窺見她雙眼內有些血絲,眼皮有些腫,眼角融光粉滑,看起來倒像是才哭過,匆匆忙忙洗過臉重新上妝遮掩,鬢髮還有些濕氣。

    寶如心下想著她哭的緣由,齊國公府應該沒什麼大事吧?適才管家說公主上午先進宮見過太后,出來又見齊國公的老夫人,是與太后有關?還是只是單純憂心裴護衛?

    之間永安長公主面上微笑,卻眉間隱有憂色道:“原接了許大人的帖子想著今日一定要見見你們兩位的,結果還是接連有事,不得不怠慢了二位。 ”

    許寧道:“不敢當怠慢二字,裴護衛為在下好友,如今病重,本當親自照顧,公主盡心盡力,我們只有感謝的。”

    永安長公主臉上露出了個有些孱弱蒼白的表情,彷彿似笑,卻又給人感覺彷彿要哭出來一般,寶如一向覺得她十分堅強有主見,忽然看到她這樣有些茫然的脆弱神色,也不覺愣了愣,只聽永安長公主道:“裴護衛……當日捨身救我,忠勇仁義,我自當報恩……原是分內之事,還請許大人不必誇了。”

    她原是個玲瓏機變之人,平日里說話也十分妥帖周到,今日卻彷彿心頭大亂一般,應酬的話說了幾句,彷彿就有些冷場起來,寶如看她如此,幾乎要以為裴瑄已不治,心頭疑竇大生,不覺試探道:“聽說裴護衛今日已清醒,想來已轉危為安,如今也只是療養而已,在公主府只怕他要分心當差的事,不知是否接回我們府中,慢慢療養,待到身子健康了,再來公主府當差?”

    永安長公主臉上掠過了一絲惶然,脫口而出道:“在公主府療養也可的……”忽然又住了口,過了一會兒臉上微微有些哀傷,彷彿做了什麼決定一般道:“不過夫人所慮也對,裴侍衛一直在許府寄居,想必也更自在些,在我這兒,大概不便靜養。”一邊又恢復了從前那利落道:“既如此,明日我便妥當安排人將裴侍衛送至府上,還請你們妥帖照顧,大夫仍會定期到府上診治,一應藥材等費用,也由公主府開支,還望不要推脫了。”

    許寧和寶如對視了一眼,應了下來,許寧便問了幾句裴瑄平日照顧需要注意什麼來,永安長公主倒是款款道來,連餵藥如何餵,一日幾次藥,什麼時候換藥都說得十分細,幾乎像是自己親手做過一般,許寧又道了幾句家常話,才復又彷彿不經心問了句:“不知道當時情形到底如何危急,連裴瑄這等身手都中了招?毒箭這般厲害,我們回想起來都覺得十分凶險。”

    永安長公主臉上微微有些不安道:“當時天氣微微有些小雨,又是黃昏,想必軍士們也有些大意了,那匪徒自上而下放下滾石,又射亂箭,護衛們死傷甚多,裴護衛若不是救我,也不至於中招……”她含糊說了幾句,卻和之前許寧說的官方審案的說法差不多,不像是身歷其境,倒像是不願多說,也不知因為是女子心軟,對那日死了那麼多人有些不願意回想細說,還是另有內情敷衍他們,許寧問了幾句後,看天色已晚,便起身帶著寶如施禮辭行。

    回府途中,寶如道:“永安長公主這態度怎麼叫人覺得好奇怪,她不該如此吧?若是看平日里她的態度,定會留裴瑄在公主府調養到身子好的,如今怎麼反倒要送回來?”

    許寧上車後一直蹙眉沉思,聽到寶如這般說,抬了頭想了想道:“她畢竟是個孀居在家的公主,大概想來想去覺得不妥吧?我有聽說風聲,太后似乎又想替她招駙馬了,齊國公府這些日子也在到處相看人家,看起來似乎是要找個才子來配。”

    寶如一怔:“這個時候給她找駙馬?”她還以為太后遇刺,這時候應該全副心思都在查案子上,居然是要給她招駙馬了。

    許寧看著窗外不知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才道:“可能生死門上走了一遭兒,所以怕這個女兒過得不好,才緊著給她招駙馬吧。”

    寶如總覺得怪怪的,但是看許寧似乎並不以為意,也只好換了話題,與許寧商量如何安置裴瑄,讓他好好養病。

    第二日果然公主府派人將裴瑄好好的送了過來,直接軟轎抬了過來,一絲顛簸都沒有,裴瑄也清醒了些,看到唐遠侯行玉等人哭成哭包還取笑了下,又說口渴得緊特別想吃寶如做的雞絲酸豆芽湯,寶如連忙親自下廚去給他細細做了幾道菜,送去院子的時候,看到許寧也下朝回來,正坐在一旁與裴瑄說著什麼話,面色都頗為凝重,倒像在說什麼大事一般,寶如問道:“怎麼了?”心裡不覺疑道:“是不是還有哪裡不舒服?要不要換個大夫?”

    裴瑄笑道:“並沒有,只是和許大人說到些朝堂的事,並沒有什麼重要的,聽說蓀哥兒如今得了柳先生的青眼,時常得指教?真是好機會了。”

    說到孩子寶如也有話說:“那柳大人,我覺得不一定會教孩子吧?我看盧娘子之前教得也挺好的,那柳大人教,前兒我聽蓀哥兒說,教得和盧娘子解的有些不同,我正想問問許寧,這說法不同,會不會孩子會弄亂啊?”

    許寧一笑:“這有什麼的,經義釋義,古今也不知多少人各有看法,有些也並沒有定論的,只要言之有物,說得出道理來,都沒甚麼,多師從幾位老師,對蓀哥兒有好處,開闊思路,將來自己想得也更周全一些,沒準能有自己的看法呢。”

    寶如微微放了下心,又笑著嗔道:“我才不指望他去鑽到那些經義裡頭做個書蠹,學以致用,倒是實用些好。”

    許寧含笑微微,與她對視,目光十分寬容,裴瑄在一旁看不下去,只好輕輕咳嗽了聲道:“夫人做的菜,我​​可有多時未曾吃到了。”

    寶如連忙盛湯道:“快趁熱喝了,我問過大夫,添加了些當歸,只是那味道有些重。”

    裴瑄臉上皺成一團:“夫人……藥膳就不必了……裴某人一向賤命,沒死就一定又能活蹦亂跳的,真的只管做些好吃的就好,千萬別給我再加什麼藥材進去了,沒法吃啊!”

    寶如忍不住笑了起來,道:“今兒倉促了,明天我再好好想想,做幾道沒有藥味的菜來,聽說牛膝湯不錯,不如試試這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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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回鄉度夏

    裴瑄果然如他自己所言,沒幾日便又精神抖擻起來,雖然仍然面容有些清瘦憔悴,沒有從前那神完氣足的英姿挺拔,但他這人性子開朗不羈,言必帶笑,眉目開朗,叫人只是忘了他剛剛大病一場。

    寶如看他如此,也寬了心,每日兩個孩子也正是活潑好動愛說話的時候,日日纏著寶如,日子吵吵鬧鬧,轉眼天氣漸漸暖起來了。

    這日許寧卻對寶如道:“去年你說是想回家看看的,如今我看天氣暖和,正好上路,不如你帶兩個孩子回去看看好了。”

    寶如一怔,她這些日子又要照應裴瑄,又帶著兩個孩子,早就忘了回家這事,被他一說,有些意外:“可是裴瑄還沒全好呢,你朝政那樣忙,我看你日日都那麼忙的,男人心不細,不如我還是多留些日子吧。”

    許寧笑道:“你放心吧,裴瑄身子硬朗著呢,都已好了許多了,你不早點上路,下去天氣就熱得厲害了,兩個孩子路上萬一不舒服,我又沒陪著,豈不擔心,再說蓀哥兒再過了今歲,就該正經唸書了,我打算讓他去跟著柳大先生,你不早些帶他回去看看爹娘,以後中途回去可是要打斷功課的,你爹娘雖然能來京城,可是如今他們年紀也大了,來回奔波,又住不慣京城,何苦勞煩他們?我想他們如今定是想蓀哥兒和淼淼的。”

    寶如被他說得也十分思想起爹娘來,便道:“那我好好收拾下行李,總要採辦些禮品才是,你爹娘那邊也不好落下了……”

    許寧道:“不必麻煩,我已讓紉秋和冬都打點好了,車子和船都已定下了,你只管將你和孩子們的衣物和用品收拾收拾便好。”

    寶如有些感動他的用心,笑道:“怎的這般積極了,去年說到我要回去,你那一副不情不願捨不得的樣子,如今倒又大方起來了?”

    許寧抿嘴含笑:“夫人高興,我就高興。”一邊低了頭去輕輕抱了抱寶如,用臉側微微摩挲,寶如感覺到他的呼吸與自己的交錯,無端生出一種繾綣之感,也抿了嘴笑起來,許寧伸手去抱她,含糊不清道:“這些日子太忙了,冷落了夫人……”一邊手輕輕撫摸寶如的肩膀,彷彿十分珍視,一寸寸的撫摩,一雙深邃的眼睛凝視著寶如,深情暗蘊,又飽含了熱情。

    這些日子許寧一直忙著那收稅的事情,要建章立制,確實忙,寶如已許久沒有得到許寧這般撫慰,瞇了眼微微抬起頭讓他親自己的下巴,感覺許寧的手掌在她身上點火,配合地讓他寬衣解帶。

    繾綣一夜,第二日收拾了一些行李,許寧又親自替她檢查打點了一番,連蓀哥兒最喜歡的木頭牛車都給帶上了說是怕蓀哥兒到時候找,寶如笑他著實比她這個做母親還要細心,許寧笑而不語,過了許久才悄悄和她道:“其實你也和孩子差不多心性。”

    寶如臉上飛紅,兩世為人,早就自覺一顆老心滿身滄桑了,如今還被許寧這般說,忽然覺得十分羞恥,扭頭去叮囑孩子去了,沒再理他。

    隔日風和日麗,寶如便帶了兩個孩子上了船沿著水路回鄉,許寧親自到渡口相送,臨走之時,兩個孩子吊在他手臂上非要他抱一抱,他一一都抱起來親熱了一番,寶如看他眼睫毛微微濕了些,心裡不由暗笑果然還是捨不得吧,就看許寧抬頭看到她抿著嘴笑,便又過去輕輕抱了她一下,雖然一抱即放,兩個孩子都歡呼大笑起來,寶如臉上飛紅,看許寧雖然也笑著,眼角卻有些紅了。

    輕舟一路很快便日行數百里,連行了數日,岸邊風景都差不多,好在孩子們乘船不多,覺得新鮮,寶如又一路上與他們、丫鬟打馬吊鬥牌,過得也並不貧乏。

    一日到了個渡口,方才入了夜,暮色四合,船卻忽然停了。用過晚飯後,和冬、紉秋來稟明道船有些問題,且先上車走一段兒,寶如雖然有些納悶,卻也知道和冬和紉秋一貫是許寧外頭得用的大管家,這一次把他們兩人派出來一路護送她和孩子,已是非常重視,便也依言下了船改登車,車子倒是已準備好了,十分寬大,她和兩個孩子坐在上頭十分舒適,大概因為船的問題已誤了行程,車子一直在行駛,不過走的是官道,所以孩子們看了一會兒車外的風景就都蜷在被窩裡睡著了,寶如摟著他們也睡了一覺,天亮的時候,寶如掀開車簾看了看,看到行在野外,微微奇怪了下,覺得怎麼這麼久都還沒到驛站,從前她去蜀地的時候,一路有鏢局的人護送,住的也都是官驛,安全,但是一般大概半天左右就能到一處驛站,如今都走了一夜居然沒找到驛站。

    不過她也只是心頭略略奇怪了下,孩子們醒來了又開始鬧騰,她便轉頭去安撫他們不提。

    到天黑的時候,他們一行馬車行進了一座山下,一路隨著山路進了山門,進了一幢別業內,沿路都是一樹一樹的橘子,深綠紛披的枝葉里頭夾雜著一簇簇雪白的橘子花,清香撲鼻。

    寶如帶了孩子下了車,淼淼也覺得有些奇怪了,問道:“外祖父外祖母住在這裡麼?”

    寶如看向了前頭引著的紉秋,紉秋只是恭敬道:“老太公老安人已在裡頭候著夫人了,這別業是大人置下來給夫人和小姐公子驚喜的,後山有一片橘林,如今滿山都盛開著橘子花,正是好玩的時候,再過幾個月便結了果子,十分好玩,景色也好,又有瀑布可以玩水,正好和老人消夏。”

    蓀哥兒聽到可以玩水,早就大喊一聲歡呼起來,拉著淼淼便要往前走,寶如一雙妙目卻掃向紉秋,紉秋低了頭,寶如沒說什麼,看著前頭果然自己爹娘迎了出來,看到兩個孩子早笑得滿眼滿臉的喜歡道:“來了?來了就好!”

    寶如上去讓孩子們和唐謙、劉氏見禮,劉氏連忙掏了兩個荷包出來笑著遞給他們道:“都是小玩意兒,拿著玩,拿著玩。”一邊又對寶如道:“女婿前些日子遣了人來說你有些苦夏,說置了個別業讓我們一家子住著好好避暑歇息,把我們一家子都接了來了,昭如也在裡頭,因不知道你們是今天來,所以讓下人們帶他去瀑布後頭玩兒去了,一會兒讓他出來認認親。”

    唐謙看到外孫子和外孫女都來了,喜氣洋洋,親自下廚做飯,一家人用過飯後,寶如帶著孩子回房打發他們洗澡,好在勞累了一天,孩子們經不得累,很快便睡著了。她自己出來略微走了走,看到果然房舍齊備,房內一應東西也十分精美,又找了這莊頭來問了問情況,知道這別業已造了許多年,山以及山下的田地都一塊買下了,又一直賃給附近的農戶租種,寶如問了下經營的情況,發現這里水源也近,土地也肥沃,各色農作物都種有,幾乎都可自給自足,問起所在方位,卻已接近閩越一帶了。

    看起來那莊頭也並不知道這別業主家身份,只知道是唐姓的,口口聲聲只是叫唐夫人,寶如也不說什麼,只是心下暗自盤算著,打發了那莊頭走,叫了紉秋來,問道:“許寧是怎麼交代你的?”一邊又正顏厲色道:“不要拿別的話敷衍我,我說的真正交代的話!”

    紉秋這些年第一次見到主母厲色,不由有些忐忑道:“大人只是讓我與和冬護送您和少爺小姐過來,與老太公老安人一同會和,便在此等京里的消息。”他這話倒是對的,只是含含糊糊,並不說等京里的什麼消息。

    寶如卻沒有追問,沉思了一會兒,直截了當問:“若是京里消息不好,你們下一步是做什麼?”

    紉秋臉上微微變白,沒有說話,寶如道:“他呼喇喇這般忽然把我和孩子還有我爹娘都打發過來,只怕是早就計劃好的後手……京里是不是有變,他沒有把握?”

    紉秋根本不敢看寶如,額上出了一層密汗,寶如又問道:“是不是若是京里消息不好,他便讓我們在此隱姓埋名在此隱居?”又想了一會兒道:“這裡離福州已是不遠了,若是事情不妙,罪及親屬,還可以出海而去,是也不是?想必許家一家人,許寧也已有妥當安排了吧?”

    紉秋閉了閉眼睛,彷彿理清了一下思路道:“夫人過慮了,京中一切安好,大人運籌帷幄,絕不會有什麼不妥的,還請夫人安心休養。這裡經營已經數年,色色齊備,十分安全,夫人只管放心在這裡與兩老、公子小姐度夏便好了,我與和冬都在這裡伺候著夫人。”

    寶如看紉秋臉色,卻也猜到了七八分,她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搖了搖手,將紉秋揮退下去,自己一個人靜靜坐了一會兒,一顆心飄飄悠悠彷彿落不到實處,看著孩子們睡得如此恬然,又似乎自己如今也該聽著許寧的安排,留在這裡,京里也未必就凶險了,一時一會兒想到永安長公主和裴瑄那些疑點,也不知到底京里是何情形,一邊又想著官家與許寧都準備了這麼多年,然而忽然又想起那會模仿筆跡的柳大家,終究是個隱患,也不知許寧提防了沒有,想了許久終究覺得自己能做的有限,為今之計似乎也只有孩子第一,茫茫然解了頭髮釵環,上床與孩子睡了。

    然而心里大概終究是有事,所以才入夢便又迷迷糊糊夢到了前世,許寧將休書遞給自己,一張臉冰冷陰鬱,他冷冷道:“賬房那邊已安排好了給你的銀子和車船,你明日就可啟程回武進,以後好自為之吧!”

    她卻不知為何,從前明明是滿心憤怒怨恨,在這一個稀里糊塗的夢裡,她卻沒有接那休書,而是抬了眼去看許寧的眼睛,那雙冷漠的眼睛裡,並沒有該有的快意,他狼狽地錯開了眼神,大概沒料到她如此平靜,寶如卻看出了一種窮途末路的悲哀來。

    寶如驚醒了過來,看到燭火搖搖欲墜,哀傷動盪,原來是窗子沒關好,有風鼓譟著進來,吹得窗架子噗噗響,帳幔的影子搖在地上,亂成一團,無從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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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一生一世

    寶如一夜未睡。

    讓她做出決定並不需要太長時間,她最後將孩子託付給了爹娘,將大部分手裡的錢財都交給了爹娘,便逼著紉秋和幾個隨從家丁,護送自己又往京城去了。

    和爹娘說的藉口是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尚未做,那事是皇后娘娘交代下來的,一定得親自做了交到宮中,否則便是欺君之罪,叮囑了父母如何照顧孩子,又有些難捨的抱了抱孩子,最後還是決然地離開了。

    只是看著爹娘諄諄叮囑的神情,看著孩子們懵懂無知滿臉信賴地看著他,她滿懷愧疚,暗自唾罵了自己一生不孝不慈,無論是前世今生都是這般的不孝,因為爹娘一直無條件地支持著自己,便一直任性妄為,而孩子們,她更是對不住,她這一世生下他們來彌補自己前世的缺憾,這一刻又拋下他們去奔赴那未卜的前途,不得不說自私而又不負責任。

    但是她依然放不下,即使她明明趕去京城,也無濟於事。

    即便是前世,她不也遠離了那風暴眼麼?許寧的世界,許寧的抱負,她一開始只覺得他大概只是為了復仇,為了彌補前世的遺憾,為了證明些別的東西,一直以一種旁觀者的身份參與著,而這一刻,她卻忽然想要參與進去,而不是之前兩人說好的那樣。

    是的許寧曾經說過,這一世無論如何也都會保住她平安無恙。她那時候也抱著一種搭伴過日子的心態,為了孩子湊合湊合過日子吧,反正一輩子說長也長說短也短很容易就過去了。然而與他不知不覺走了這麼長時間,蜀地那一次,那麼多人都認為他死了,她卻一直堅信他未死,然而這一次,她卻也沒了把握,因為許寧從來都是自信的,這一次卻安排了她和孩子離開,連他都沒有把握嗎?有了前一世的預知,依然無法把握嗎?

    這一世他們有意無意改變的東西太多,以至於她也沒辦法猜出結局。

    她不敢想這到底後頭有什麼,她覺得她沒有辦法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待在莊子上,和孩子們等待一個結果,一個重生的結局。

    幾日後他們趕到了京城,緊閉的城門卻讓寶如的心沉到了底。

    京城四門封鎖,內外禁絕,已經快半個月了,算一算,大概就是他們離開後沒多久的事情。

    寶如在城外找了家客棧住下,紉秋派了人四處打聽,卻也不得其法,只知道某日京城忽然就進不去了,城頭上有手持長槍武器的士兵嚴陣以待。

    寶如被阻在城外足足七日,一日比一日絕望,她拼命回想著前世的那些坊間傳言,她那時候因為怨恨,基本遠離了那些達官貴人,只在市井混著,固然天子腳下多少有些人談論國事,也只是依稀知道官家病重難以聽政……

    她恨自己從前為什麼不多打聽一些,前世她嫁給許寧那麼多年,彷彿一直忙著為自己怨憤、傷心,她不能理解許寧的堅持,不能理解許寧那些做法,也不知道許寧最後到底選擇了什麼東西。

    這一世,她似乎懂了一些,又似乎依然沒能完全和許寧站在一起,而不過是一個附庸,一點點綴,許寧重生路上,順路捎了她一程,彌補她,償還她,然後在結局的時候,將她留在了路邊的亭子裡,一個人往哪險峰獨行而去。

    她隱隱有些憤怒,但更多的是擔心。

    城門終於開了,寶如第一時間得了消息,紉秋攔住了她,自己先派人進了城打探了一番,回來道:“老百姓並沒聽什麼風聲,城門鎖了大家都有些疑問,但是聽說也只是因為城裡有重要東西丟失了所以鎖了門查一查,並沒怎麼擾民。也有人說半個月前晚上皇宮那邊有馬蹄的聲音,但後來也並沒有聽到什麼異常。回府看了看,說大人這些日子都沒回府,和裴大人都說是有事當差,並沒有聽說朝中有什麼不對……但聽說……太后病得有點重,為了給太后祈福,永安長公主出家了,進了皇廟。”

    寶如一怔,和紉秋對視一眼,心下陡然一鬆,這是……官家贏了?

    她也不再猶豫,連忙帶著人趕進城裡,一路街坊依然是如常叫賣,與從前並無異常,寶如往家裡一路行去,心裡亂紛紛地猜想著,回了府中,一切如常,下人們看到夫人回來,雖然有些奇怪,卻也仍是有條不紊地伺候著。

    房裡十分冷清,雖然有下人日日打掃清潔,寶如卻能很敏感地感覺到其中的不同,許寧常用的香沒有,桌子上硯台裡往往都汪著殘墨,以便男主人偶有想法便落筆記載,書架子上每本書都整整齊齊地磊著,顯然已數日沒人眷顧,貴妃榻上的軟枕從前總有個微微的弧度,如今卻工整擺著。

    寶如坐在房內,看留守的丫鬟們忙著打水給她洗塵擦臉,她卻彷彿一縷遊魂,從遠方千里迢迢趕過來,因為一直沒有遇到要見的人,所以始終有些不在狀態的恍惚,即便是言語如常,也難以掩飾那眼睛裡不由自主尋找人的徬徨來。

    青柳發現了寶如的心不在焉,笑道:“夫人是要等大人吧?他應該是在宮裡,聽跟著他的凜春的娘說的。

    寶如這才抬起眼睫,正要問,外頭已是有人忙著進來報導:“夫人!大人回來了!”

    寶如一喜,慌忙起了身去,聽到靴聲響起,許寧一身官服從外頭急急走了進來,看到她,臉上卻忽然極大地驚詫起來,脫口而出:“你怎麼瘦成這樣! ”

    寶如聽他一句話,鼻子忽然一酸,也不知為何一股委屈就衝了上來,又恨又惱,明明之前一直在想著他,如今卻忽然惱怒起來,甩了手轉頭直接往內室去了。

    許寧連忙跟了上來,也顧不得上前正要替他除紗帽解外袍的丫鬟,揮手讓她們退下,急急上來抱了寶如道:“莫要生氣……”寶如轉過頭對著窗外不想說話,許寧卻感覺到一滴淚打在自己手背上,大駭道:“都是我的不是,害的娘子擔憂了!”

    一邊低了頭伸手去扳她的臉,可憐寶如原來微微豐潤的肌膚,如今瘦削下來,下巴尖尖,許寧又心痛又憐惜,抱了她只管低低道:“是我的不對,你只管罰我,莫要這般。”

    寶如珠淚滾滾而下,這些天的擔驚受怕如今都變成了委屈忿恨,許寧心知她的心結,只好百般撫慰,也不敢問她岳父岳母如何,孩子如何,只好說些別的話: “永安長公主出家了,你知道了沒?”

    寶如擦了擦淚道:“聽說了,她難道也摻合進太后那檔子事去了?”

    許寧嘆道:“大概那日的刺殺她就覺出了不對,那樣的毒箭,那樣的刺殺,結果太后與她兩個弱女子反而什麼事都沒有,疑點重重,她本就聰慧,又處於其中,哪有看不出端倪的?也是前陣子查,才知道那根本就是太后自己弄的,打算若是事成便以此為藉口,道皇帝弒母,喪心病狂,昏庸無德,合該廢立,連王歆都被齊國公說動了,竟真的要等那日若是內宮事成,他便上書,請太后於宗室中另選明君,太后臨朝聽政,連奏章都準備好了。後來看到官家如期上朝,惶恐不安,官家命衛士將他拿下後,從他袖中搜出奏摺,如今已下了天牢付有司問罪了。永安長公主是之前太后一意孤行要替她選駙馬,她當時便已自己剪了頭髮,道是不肯再嫁人,當時太后也拗不過她,卻也沒讓這消息走漏出去,只是留在宮裡想著等事成再說,結果後來事敗,太后如今被圈在慈寧宮裡,對外只說養病,永安長公主則自請入了皇廟,出家去了。 ”

    寶如惆悵了一會兒道:“官家也要遷怒於她麼?”

    許寧道:“官家仁慈,再三與她說絕不會牽連於她的,只是她依然堅持要出家,也就允了她。”

    寶如沉默許久才低聲道:“還是出家了……和前世一樣……裴瑄呢?”

    許寧道:“面上看不出什麼,不過大抵是有些難過的,晚上我有看到他騎著公主送他的那匹馬三更半夜的出去遛馬。”

    寶如啞然,過了一會兒才問:“皇后呢?牽連進去沒?”她可還記得前世是皇后得了實惠,然而這次太后似乎並沒有要選皇后的嫡子來作為傀儡皇帝,她睫毛上尤有一滴淚珠,整個人蒼白消瘦,許寧拿了帕子替她擦眼淚,溫聲道:“皇后和安貴妃都被官家籠絡住了,太后不會冒險,若是大事成了,也不是不能商量,畢竟官家這支是最近嫡脈的了,而幾個皇子年紀尚幼,也好把持。”

    寶如道:“其實她自己是個女子,便是官家下來,她也做不得皇帝,官家這些年也很有賢明謹孝之聲,我都聽說他事太后有禮,凡羞果鮮珍及四方奇奉,必先獻宗廟後便奉給太后先享用,她究竟為何還要行此險招?好好做她的太后,不也是尊榮無限麼?”

    許寧嘆了口氣道:“為家族,為自己,官家不再任人擺佈,且明擺著並不親近太后,而皇后安貴妃羽翼已成,即便是后宮,她也已日薄西山,大概是要奮力一搏了,畢竟若是官家一直這般下去,皇子們漸漸長大,那就絕沒有她什麼事,齊國公府的衰敗也是可以想見的,現有太皇太后的例子在那裡呢,你看太皇太后一過世,哪裡還記得太皇太后的馮家了?”

    寶如沉默了,許寧才低低道:“其實直到這次我才釋然,前世我一直耿耿於懷,以為是我倡導變法,害的官家也丟了權柄,被人轄制,這一世變法明明並不激烈,雖然收稅一事朝堂反對之人甚重,卻到底未對國事民生有甚麼不好的影響,官家聖賢仁慈之名四處流傳,聲望日益隆重,可是即便這般,太后還是反了… …所以無論我變法不變法,生民是否因為我的變法而流離失所,太后也都會反,甚麼禍國殃民,黨同伐異,惡法害民,都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一直覺得有些對不住官家,如今卻是終於解開了這樁死結。”

    寶如看向他,原來許寧心中埋著這樣深沉的愧疚,所以他決議還是要重來一次,他以一種贖罪姿態,來一一糾正那些他犯過的錯,即便這一世他什麼錯都沒有,他也依然有著沉重的負罪感。

    她心裡忽然憐惜不已,也忘了她適才對許寧的怨恨了,問他:“宮變麼?凶險麼?我看城門都不許進出了。”

    許寧笑了下道:“那天晚上是很凶險,要不是有人拿了太后的假手令,將齊國公世子領的兵引去了別的地方,宮中定要多死不少人,即便如此,還是有齊國公親自領的一路兵進了內宮,幸而裴瑄早有防備,埋下了伏兵。宮裡足足鬧了一夜,皇后將后宮諸妃和皇子皇女都集中在一起,置了鴆酒於前,道是若是內宮生變,陛下有失,絕不肯受辱,自己必先服毒殉帝而去,諸位宮人則自便。後來事平後,官家聽聞,也是頗為感動,又有些後怕,覺得若是自己沒掌好,大亂,讓這些后妃皇子公主們誤以為大亂,倒是白白誤了人命,因此待皇后又多了幾分敬重。安妃那夜正侍寢,聽到外頭大亂,官家命人帶她避於安全之地,她卻也堅持不離開官家,攜了匕首在身上,道是與官家生死與共……”

    寶如怔了一會兒也不知說什麼合適,只覺得無論是皇后還是貴妃,都已不是她這俗人一個來揣測的了,前世柳大家為了許寧而死,尚能猶如一根刺從前世梗到今生,若是如官家這般,對安妃彷彿情深意重,待皇后似也並非無意,只能嘆一句君心莫測,后宮人心也難以揣測……從面上看,倒是人人都對官家死心塌地,忠貞不二……

    想到柳大家,她也回過神來:“那假手令,是柳大家仿的?”

    許寧道:“嗯,孟再福這一世再次站在了對的這一邊。”

    寶如冷哼了聲道:“他這種人甚麼事都要先想好利害關係才做,誰肯與他深交?”

    許寧點頭:“他這次有功,官家賞了他個侯位,聽說他家裡也十分看重他——我還以為他這次會趁機將柳大家納回家裡,畢竟這一次柳大家也算得上有功,討個恩賜替她除籍再想辦法納回去,柳大家那樣的身份,也並不敢想正妻之位……誰想到,他居然只是為他剛出生的次子討了個恩騎尉的爵,大概也是他家長輩的主意,雖然給柳大家除了籍,置了大宅子,我私下閒聊試探過他的意思,居然一點都沒有納她回家的意思,問過一句,他只道如今在外頭也挺好,家裡規矩多,若是真納回家裡了,只怕就沒了那等意趣,也和家裡那些妻妾一般端莊守禮,拘束得很了,且如今妻子才產子沒多久,納妾也有顧慮……云云……”

    寶如點頭:“她也跟了他那麼多年了,如今這般好的機會,尚且還是推脫,顯見得不是什麼良人了,難怪前世撞墓而死……想必也是這緣由了。”

    許寧嘆了口氣道:“天可憐見,今兒總算還了我清白了。”

    寶如被他一說,忍不住笑了下,又繃起臉來:“​​別以為這般混賴,我就會忘了你哄我帶著孩子離京的帳!”

    許寧改了臉色,終於端容道:“我既應了你這一世無論如何都要護著你,那當然是要守諾。”

    寶如抬頭看許寧雙眼漆黑深邃,凝視著她,心裡怦然一動,想起從前不能理解為何會有人殉情而死,如今卻忽然彷彿明白了。興許,不過是因為想要跟著那人一起走罷了。

    她喉嚨彷彿哽住了一般,許久以後才開口:“不對,這怎麼叫守諾。”

    許寧抬了抬眉毛,有些訝異。

    寶如低聲道:“你說的是一世都要護著我,若是你把我打發走了,事若不諧,你重蹈覆轍,留下我和孩子無人庇佑,那怎麼叫一世?”

    許寧啞然,過了一會兒低頭去牽著寶如的手失笑道:“你說得對,是為夫的不是了。”

    寶如眼角微微發紅道:“你既是上一世欠了我的,那這一世總要還全了,說好了一世,那少一天都不能算一世,總得是我死在你前頭了,那才算護了我一世,若是差了一天,那下一世也要還了。”

    許寧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與寶如雙目對視,眼睛裡漸漸也有了濕意:“好,那就生生世世,都護著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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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番外之意難終

    裴瑄是遊俠兒,喝最烈的酒,吃最香的肉,仗劍江湖,闖蕩天涯,恣意人生,無牽無掛,也不是沒有去過花街柳巷,沾沾女人,卻也都是露水姻緣,從不牽連,未有過刻骨銘心之人,清風明月,名花美酒,覺得便可如此逍遙一世。

    然而那一年他去了京城,仗義收留了一對兄弟後,便不小心踏入了名利場中。

    然而這都沒甚麼,人生因這些經歷更為完滿,他跟著許寧放過外放,領過暗衛,為民做過主,為國鋤過姦,恣意瀟灑,威風凜凜,做過許多身在江湖之時做不到的事——也見過許多草莽時見不到的人。

    譬如長公主。

    第一次見她,素裘青衣,驚馬蹄下勇救稚子,那一天正是上元夜,處處張燈結彩,天上落著雪,她的眉目清華,立在街道上,蕭蕭肅肅,風寂馬寒,看向他時,目光清澈。他在江湖中,不是沒見過自稱俠女扶危濟困的不羈女子,也曾見過英氣勃勃舞刀弄劍的女子,然而那一刻,他卻油然覺得,那個女子即便不會武,卻也當得起一個“英”和一個“俠”字。

    很快便又再見她,卻已是金枝玉葉,天潢貴冑的尊貴身份,他有些訝異,然而對方以汗血馬駒相贈,卻實實在在送到了他的心中。

    千里馬從來都是四海為家之人最喜愛的東西,然而好馬可遇不可求,更何況要養一匹好馬,也需要灌注十分精力。

    他當真用心養起那匹馬駒來,天寒的時候,甚至寧願到馬廄去和那馬駒一起睡,俸祿一發,便先拿來買馬料,馬料比他自己吃的還好,要不是後來跟著許大人見識過那真正的寶藏,他還真有些養不起那馬兒。

    用心養的馬兒當然好,悉心養成後,那烈馬,誰都降服不了,只認自己,日行千里,穩健輕快,正是他最好的伙伴,他恣意四海數年,從來對身外之物毫不在意,卻第一次有了一樣自己在意,不會隨意割捨的東西。

    從蜀地回來,他便被陛下秘密召見,擔任了一支暗軍的統帥,一支最強的軍隊,號令皆由他,豪情油然而生,他第一次感覺到了男兒建功立業的喜悅。

    之後他被官家給了個秘密任務,到永安長公主身邊去做護衛,明面上是查一個案子,其實主要是注意太后那邊的動向。

    他去拜見永安長公主的時候,永安長公主臉上彷彿能發光一般的笑容,讓他吃了一驚,從那時候起,他終於隱約感覺到,大概長公主待他,是有些不一樣的。

    他其實是個十分受女子喜歡的男人,浪跡江湖間,總會有女子給他遞些眼色,有句老話說得好,與婦人調笑,不問她肯不肯,只看她笑不笑。他一向總是能見到女子們的笑容的,但因著幼時的遭遇,他不願意成婚,因此並不肯與女子有什麼牽連。

    然而這是第一次,他發現被一個女子喜歡,居然也會讓他自己心裡生出了歡喜來。

    但是她並不熱切,也並不表白,他無從拒絕,只看著那金枝玉葉的人,用盡心思地想著法子討好他,是的,住的地方,吃的東西,喝的酒,每一個地方,他都能感覺到她的用心,猶如春風暖陽,不知不覺吹開梨花。

    他有愧疚,因為他卻是要謀算她的親生母親,他只能表面上裝作不知,一直若無其事的享受著那些用心,卻不得不硬起心腸,將太后的動向一一遞往宮中。

    刺殺發生的時候,他就感覺到了不對,因為心生愧疚,他拼死保護了公主,沒想到箭上有毒,他處置得很快,但依然在脫險後失去了意識。

    之後是高燒和昏迷,然而朦朦朧朧中,他都能聽到女子的哭泣聲,他以為她從來不會哭的。她總是那樣從容不迫,即便是在感情問題上,她也是那樣有條不紊,細水長流,潤物無聲地施展柔情手段。

    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回到了許府,許寧顯然也已發現了刺殺的不合理之處,討論了一番又上稟了陛下,之後便是忙碌的安排,他病體漸舒,卻一次也沒有見到長公主來見他,甚至一言半語,只是有傳言,太后在替永安長公主找駙馬,都是位高權重的勳貴門庭。

    然而長公主卻剪了頭髮,立意出家。

    這是宮闈秘聞,外人不懂,掌握著宮廷禁衛的他卻知道,他隱隱有些為那個聰慧的已經猜到一切的長公主而感到了遺憾,一邊是固執的生母,一邊是算得上聖明的天子,她無法抉擇,只能選擇逃避出家,這已是她能選擇的最好的路了。

    時間賜予了她與別的女子不一樣的智慧,苦難磨折卻又讓她柔韌溫和,偌大天下,這樣一個女子,卻無處可以庇佑,無人能夠託付,沒有人聽過她的真心話,又或者,沒有人想要聽她的真心話。多麼奇怪,皇帝的女兒,卻無人真心愛護於她,便是自己,也只是一個居心叵測安置在她身邊的棋子,卻已讓她眼睛發亮,大概,還曾做過一些溫柔繾綣的打算。

    形勢越來越緊張,許寧將妻兒都哄出了京城,他蟄伏多年,也就為了這一次的圖窮匕見。

    太后最後被深禁於深宮內祈福養病,齊國公奪爵,流放,簪纓世家,轟然敗落。也不知那女子,在青燈黃卷之間,是為自己的母族而痛哭,還是會為了自己的人生而感覺到哀悼?她斬斷自己的塵緣,決然將自己送回許府的時候,是怎麼想的?

    他不知道,他只是出去騎了整日的馬。如今功成名就,比起從前,更應痛快逍遙,然而狂風闖蕩胸膛,並不讓他感覺到久違的豪情,夕陽西下的時候,他讀書不多,卻想起了一句詩,忍教長日愁生,誰見夕陽孤夢,覺來無限傷情。

    他忽然想家了,想起小時候父母尚在的那個家,阿爹時常帶著他出去騎馬,而阿娘雖然時常對阿爹怨懟,卻待自己和弟弟十分溫柔體貼。

    他……想回家看看。

    他真的向官家辭了官,回了家。他一貫任俠,官家雖然一再挽留,畢竟大事已成,卻也到底還是依從了他,畢竟他也一直在明面上沒有任甚麼重要職務,也就放了他走。

    他回了家鄉去看,那樣多年他流浪許久,開始想要報仇,不肯回去看,後來報仇已無意義,仇人已老病不堪,卻害怕勾起傷心事,也一直沒有回家。

    未老莫還鄉,還鄉需斷腸。

    舊府邸因為曾發生過滅門血案一直廢棄著,全家的墳墓仍有故友修整祭拜,老街坊還有記得裴家的,看到他拉著手痛哭流涕,問他可成婚生子,知道他仍一個人,恨恨用拐杖敲著他:“教你爹娘在地下如何閉得上眼睛?”

    他在家鄉逗留了數月,修了爹娘的墳,給家鄉修橋整路建私塾,鄉親們十分感動,給他在原來裴家的舊址重新修葺過,他看著自己小時候和弟弟一起爬過的桃樹,一起釣過魚的魚塘,感覺到了自己如同一點蒲公英,飄飄忽忽許久,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鄉,而第一次有了紮下根定下來的感覺。

    鄉親們厚道,上門來說親的絡繹不絕,他走在修好的空落落的裴宅里,想著是該有個女主人來操持這裡,是該有些調皮的小蘿蔔頭,一個個嘻嘻哈哈地用笑聲鬧聲來填滿這裡。

    應該是誰呢?

    生命裡曾經認識過的女子一一從腦海中掠過,他卻只想起了一個女子,她高貴卻不傲慢,聰慧卻不刻薄,喜歡一個人,卻並不會為此放低姿態卑微柔弱,自己有困難,卻不肯求助於人,給人帶來困擾,只是一個人默默的承擔。

    後院那匹佳人贈的馬兒恢恢的叫著,彷彿提醒他著什麼。這是她給他的一樣最好的禮物,一個讓他發現自己不會無牽無掛,不是孤身一人的伙伴。

    京里傳來了消息,太后薨了,舉國致哀三月。

    他跨上馬,向京里風馳電掣而去。

    皇廟裡,永安素衣銀釵走出院子,缺月孤桐,老鴉呀呀的叫,扑騰飛走,她抬頭去看那老鴉,卻不妨看到一個英挺男子,一身墨綠立領長袍,面上含笑,鳳眼明亮,他向她伸出手:“殿下,此間事已了,不知可願到同裴某到民間四處看看?”

    ……

    永安長公主也薨了的消息傳開來的時候,遙遠的裴瑄的家鄉修好的新宅子裡,多了一位美貌的主母。

    而許久以後,也同樣急流勇退的許相爺攜妻子兒女回鄉,也曾特特繞道去探了探這位從前的老友,裴瑄大喜,與許相爺飲酒吃飯,談孩子教養,與世間那等凡塵俗世的男子,並無異樣。

    公主與唐寶如說起前塵種種,不免自嘲道:“做大俠其實就是怕麻煩,當時我那身份,他自然絕不會考慮我,最後峰迴路轉,其實也無非是我對他已不再是麻煩罷了。”

    寶如搖頭嘆氣:“公主未免自謙了,能讓浪子回頭的女人,從來都不是容易做的。”

    公主凝神了一會兒笑道:“不必再用舊時稱呼……當時已覺得自己是一縷幽魂,是行屍走肉罷了,他卻忽然出現對我伸出援手,讓我發現原來我也可在陽光下行走,嬉笑,成為一個普通的母親和妻子,我曾給予他的,不過是一些矜持的喜愛和暗示,他還給我的,卻是真實鮮活的下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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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番外之意難卻(上)

    寶如接到消息的時候其實是意外的。

    她那日被一戶人家請了去做全福夫人,對她來說這的確是個新鮮事,畢竟前世她從來沒有做過,這一世她是父母公婆俱在,膝下兒女雙全,許寧當時又已拜相,她有個旺夫的美名,時常會被許多高門備了厚禮來請她去給新娘子帶個好彩頭。

    她也不太推辭,這確實也給許寧和她帶來了不少好人緣,與前世許寧那人憎鬼厭的脾氣比,如今許寧雖然脾氣還是有些冷淡不愛理人,卻並不會讓人討厭,這著實也與他畏妻如虎的在外名聲有關,旁人一聽說那個很是爽利又有福氣的許娘子是許相的夫人,就不由內底偷笑,覺得許相爺其實也並不是表面上看的那般嚴厲冷傲,於是許寧往往有些困惑,為何前世和自己怎麼都談不上話朝堂最愛和自己抬槓的幾個臣子,這一世卻不怎麼和自己針鋒相對了。

    寶如畢竟是誥命夫人,因此即便請了她做全福夫人也並不敢讓她勞動,只是請她去象徵性的梳頭撒帳,然後便請了她坐著,堂上尚有位翰林夫人姓林的,也是誥命,因著平日里能言善道人緣又好,常常為人做伐,這次也正是她做媒的,看到寶如便悄悄攜了她的手來問她:“我受人之託向您探個口風,您可別怪我。”

    寶如訝異道:“什麼事兒?”

    林夫人笑吟吟道:“論理這事兒不該找您,可是那位正主兒家裡沒有長輩,又和你家來往多,託我來的人怕貿然打擾若是不諧反而不美,因此託我和您悄悄說了,若是有意,那便可遣媒上門,若是無意,那兩邊也就當成沒發生過這事兒,也算得上穩妥。”

    寶如聽這聲口疑心道:“這是要做媒?”一邊想著和自己來往的小姐,十分詫異,畢竟她來往的未嫁姑娘可不多。

    林夫人低聲道:“正是有人家看上了在你家做西席的那位女先生,說是極難得的忠貞守靜的性子,立得住,又有才學,正合適做掌中饋的長媳,想為自己長子聘為正室。只是那位盧娘子這些年都未嫁,那邊又有些猶疑不知是否另有緣故,再則那邊要聘的是繼室,且男方已有四十多歲了,膝下尚有原配留下的兩女,也不知那位女先生會不會介意。”

    寶如一怔,才道:“可方便說是哪戶人家?盧先生是極有主見的,此事還需問過她本人意見才好。”

    林夫人拍掌悄悄笑道:“說到人家,那可是數一數二的讀書人家了,不然我也不敢來說,正是那柳汝嘉柳大先生請我來為他的長子作伐,他家你是知道的,不說那學問好家風好了,他那長子原配過世已三年,如今正要續娶,柳先生卻是親自點了你家這位女先生,道是見過幾面,覺得人品才華都是好的,可堪為掌家長媳宗婦,他也是個穩妥的,因著外子曾師從於他,又有些七拐八彎的親戚關係,因此他只悄悄讓我先來與你通個氣,我想著這風聲若是傳出去,不曉得多少官宦人家要爭著將自己女兒嫁進去!那柳先生卻自有道理,倒是那盧先生,耐得住性子帶孩子,是個有孝義的,又自食其力,是個有心氣的,才貌也是上佳,年齡又不是太小,若是娶個年紀太小的小女孩進來,不會照應孩子,倒要賭氣,所以我一聽果然柳先生有眼光,想著今兒能見你,趁便悄悄說了,你回去悄悄探探口風,若是成便好,若是不成,也沒甚麼的。依我說,柳大先生的家世那自然是不必說了,有這麼個通氣明理的公公在上,再說那柳大爺,也是一表人才,早早就中了進士了,如今在翰林院裡修史,為人十分謙厚,待人和氣,全無一點貴介氣習,你說好不好?”

    寶如遲疑了一會兒道:“待我回去探過她口風,再回來答覆您。”

    林夫人笑道:“那是自然的,只是這確是十分好的婚事了,那位女先生我聽說花期已過,那裡尋得到這般好的親事?這正是緣分了,還請許夫人多多美言了。”

    寶如點頭應了,心內默默盤算,待到婚事辦完後回去和許寧說了此事。

    許寧想了下道:“確是不錯的婚事,那柳睿為人十分和氣,想必柳大先生是想有個能撐得起內院剛強些的媳婦,盧娘子是個有志氣的人,娶回去定不會對原配留下來的女兒有什麼虐待之舉,而她年齡也長了,不是那等年紀小的新媳婦難哄,進門就能當起家來,立得起門戶,家世更不必說了,柳家門風好,四十無子方納妾,但那原配當時病重,因此柳睿並不曾納妾,直到原配過世後,他又守了三年如今才續弦,並未聽說有納二房,就盧娘子如今這條件,倒是嫁進柳家的好,只一條就是那柳睿的年紀比盧娘子大了快十多歲,且再問問盧娘子的意見吧。”

    寶如笑道:“我也是這麼想的。”第二日果然找了機會悄悄問盧娘子,盧娘子正教淼淼彈琴,放了她練指法出來聽寶如說話,待到寶如將柳家遣人來打聽口風的時候,沉默了許久。

    寶如看她垂著眼簾不說話,房裡淼淼一下一下地撩撥琴弦,無端多了些煩惱的樣子來,寶如便笑道:“你再考慮考慮吧?家世人品都沒什麼大問題,只是歲數大了些,想是你不滿意這一條?又或是怕當後母?”

    盧娘子搖了搖頭笑道:“勞煩夫人專程來說一次,感激不盡,我如今已年近三十,柳家這般,我已是高攀了,哪有資格挑三揀四?只是一時有些倉促,所以有些詫異這般好人家居然看上我罷了。”

    寶如笑著把那林夫人說的話說了一遍又道:“那柳大先生想必十分滿意你,不過婚姻大事總要慎重,你再多考慮一些日子也使得,我讓許寧也多去打聽打聽他的為人。”

    盧娘子嘴角露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多謝夫人了……事到如今,我再想想,盡快答覆夫人。”

    寶如點頭笑了下,因怕打擾了盧娘子授課,她又出了去,結果才掀簾子出去,便看到侯行玉與盧二郎,唐遠三人正好進來,看到寶如出去,慌忙行禮,寶如笑道:“又來找盧娘子?”

    唐遠笑道:“與盧二郎約了出去看鞦韆賽,特意來和盧大娘子說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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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番外之意難卻(下)

    直到晚上盧二郎才滿身疲憊地回了家裡,看到姐姐一個人一反常態坐在堂屋裡對著燈發呆,這很稀罕,要知道盧娘子一貫勤快麻利,很少有閒下來的時候,這個點兒要麼睡了,如果沒睡也不會讓自己手上空著,或者會做點針線,或者會看看書。

    盧二郎一愣,問盧娘子:“大姐姐,怎麼了?”

    盧娘子看到他回來才彷彿驚醒了一般道:“你怎麼才回來,吃過了吧?”

    盧二郎道:“陪唐遠、侯公子喝了點酒,姐姐吃過了嗎?怎的還不歇息?”

    盧娘子道:“你不是不愛喝酒麼?平日里和他們出去都沒怎麼喝就回來的。”

    盧二郎有些靦腆道:“他們交友廣,見識多,聽聽也有好處,快秋闈了,我聽說他們偶爾能見到柳大先生指點,便想著和他們請教請教,下次若是有機會也能見見柳大先生就好了,得他指點一下就好了。”

    盧娘子心一動,道:“你很想聽柳大先生指點?”

    盧二郎笑道:“哪有不想聽的?但凡讀書人,豈有不慕他之名的?只是他如今已很少公開授課了,隱居山林中,只有他的嫡傳弟子才能得他教導——聽說如今他待許大人家的公子青眼有加……真是羨慕,便是唐遠和侯公子,也近水樓台,得過他幾次指點。”

    盧娘子看著盧二郎帶著羨慕的臉色,又有些動搖,面上只是笑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並不全是靠老師的,否則他教過的學生那麼多,怎不見個個都有出息?”盧二郎怕姐姐難過,連忙道:“我也就是隨口一說,其實也是覺得我如今也大了,該認識多些人,總悶在屋裡唸書,哪裡能撐起家來,不能全累著姐姐。”盧娘子聽他這般說話,又是欣慰,又有些心酸,打量著他笑著問道:“二郎如今也長大了,該到說親的年紀了。”

    盧二郎靦腆起來,甩手跑了進房內。

    盧娘子輕輕嘆了口氣,想起自己長姐如母,卻到底只是個長姐,將來為弟弟說親,卻是個大問題,誰願意自己嫁進來頭上壓著個如婆婆一樣的長姐?無論從哪一方面說,的確嫁入柳家,是目前最好的選擇,無論是對弟弟,還是對已過花期的自己。

    但是——就這樣一輩子,為了弟弟,為了盧家,奉獻了自己的青春,奉獻自己的自我,最理智的活下去嗎?

    ==========

    寶如從涵萬堂走了出來,涵萬堂設在前院,是文蘅和文蓀習書的地方,許寧親自題的匾額,意為包涵萬象。這些年她再也沒有懷孕過,因此兩夫妻心裡也有了數知道他們這一世大概也就這兩個孩子了,對兩個孩子傾注了全副精力,文蓀在大一些後,便正兒八經去了柳汝嘉門下受教,柳大先生十分愛護這位小弟子,算得上傾囊相授,這涵萬堂文蓀來的少了,也就大部分只是盧娘子教文蘅了。

    寶如一邊默默想著盧娘子適才和自己說的話,一邊深思著,冷不防卻聽到人細細叫了她一聲:“許夫人。”

    寶如一抬眼,便看到侯行玉正在向她行禮,身穿寬袖藍衫,足上粉底烏靴,生得唇紅齒白,目秀眉清,十分端麗溫雅的樣子,臉上雖然仍有些稚氣,身子卻已儼然是青年身軀,又隱隱有了一副貴家氣象,自從上次宮變後,因侯雲松保駕有功,更得器重,而侯行玉作為他的養子,也開始接了些差使,舉手投足開始多了些威嚴,漸漸和寶如前世見到的客人樣子越來越像,卻依然是一副溫和柔軟沒什麼主見的樣子。

    這裡是前院,侯行玉又是許宅常客,遇到不奇怪,但侯行玉大概漸漸也感覺到了寶如和許寧待他那種似乎周到卻又有些疏離的奇怪態度,尤其是許寧大抵心中仍是有著戒意,因此侯行玉雖然心裡仍是有著十分親近之意,卻到底懾於許寧那點戒備,並不太敢親近寶如,今日看樣子卻是特意與寶如招呼,著實有些奇怪。

    寶如問他:“侯小公子有事?”

    侯行玉抿了抿嘴,臉上有些發紅:“我也不是故意的,昨天我是想在門外等唐遠他們一起進去找盧姐姐,後來聽到你和盧姐姐說話……我就不好進去了……無意間聽到,您,是給盧姐姐在說親事麼?”

    寶如一怔,看了侯行玉一眼,侯行玉臉上漲得通紅,耳根紅透,一副十分難堪窘迫的樣子,卻仍是強撐著彷彿鼓起所有勇氣又問了句:“不知道盧姐姐那邊……答應了嗎?”

    寶如心中忽然一閃,十分詫異,又彷佛明了了什麼東西一樣,想了想試探著道:“這門親事,你覺得不妥?”

    侯行玉慌忙搖頭:“怎麼會呢……柳家……那是難得的好人家,多少人都想嫁進去,而且盧姐姐又那樣能幹,進去持掌中饋,定是十分妥當的,想必……想必也是能順應公婆、夫妻和美……再說這對盧二郎的前程也是大有好處,盧姐姐一貫以他為先的……”他臉上已經微微有些黯然之色,幾乎要哭出來一般道:“那……那我先告辭了,打擾夫人了……”似乎勇氣已用盡,侯行玉有些倉皇地轉身便要走,幾乎已經自說自話地認為盧娘子定是會嫁進去的。

    寶如看他彷彿立刻就垮下去的雙肩和倉皇的背影,心裡不知為何想起了前世那些瑣碎的並不令人注意的記憶,那種欲言又止躲躲閃閃的目光,那經常光顧卻又從來沒和她說過話的反常……她忽然道:“你喜歡你盧姐姐?”

    侯行玉整個人都僵住了一般,並不敢走,卻又不敢回頭,寶如只看到他紅透的耳根,過了一會他才訥訥道:“許夫人……莫要壞了盧姐姐的名節……我只是……只是仰慕她而已……”他倉皇解釋,眼角卻越來越紅,口拙嘴笨,寶如輕輕笑了下安慰他道:“不必著急,我也就是隨口一說。”

    過了一會兒她道:“你盧姐姐並沒有答應,只是說想再考慮考慮。”

    侯行玉臉上先是結結實實的一喜,卻又有些黯然,寶如幾乎能猜到他在想什麼:“你是不是覺得你宦官養子出身,配不上她?又或者是年紀太小,怕她只是把你當弟弟?又或者覺得她不會喜歡你?你給不了她幸福?”

    侯行玉臉上的表情是十分難堪的,終於細如蚊訥地開了口:“許夫人,我……”

    寶如一向爽利乾脆的人,有些看不上他這樣的性格,但到底與他有著前世一段孽緣在,仍是耐心下來道:“你喜歡她,卻不敢說,因為對自己不自信,覺得沒把握給她最好的生活,最體面的日子,所以你連爭取都不敢爭取一下,連喜歡她都不敢承認,這樣的人,的確配不上她,因著兩人過日子,還有著許許多多的坎坷需要夫妻一同去克服,你連開始都不敢,自然將來更談不上擋在她的身前為她遮風擋雨了。”

    侯行玉被她這麼一激,眼睛睜大了,終於有些按捺不住道:“我不是那樣懦弱的!我……我……只是……”他卻忽然發現自己的理由已經都被寶如說過了,他紅了臉有些難過道:“喜歡一個人,本就希望她幸福,她如果幸福的話……再說,興許我也只不過是單相思……”

    寶如笑了下:“幸福?如果她想要的是那樣的生活,嫁進一戶高門,過循規蹈矩的日子,那她早就該嫁了,為何留到今日?任何一個女子,都渴望遇到一個能一心一意待她的人,只是大部分女子只能由父母挑選,盲婚啞嫁,但是盧娘子和別的女子不一樣,她能夠對自己的婚事全權做主,為什麼她沒有嫁?”

    侯行玉啞然,寶如也不再說什麼,畢竟盧娘子究竟喜歡不喜歡侯行玉,她也不清楚,她僅僅只是覺得,若是真的喜歡一個人卻沒有好好去爭取一次,怎麼知道沒有機會呢?若是一開始就沒有給過別人機會,怎麼知道他們將來的日子過不好呢?不管怎麼樣,至少該讓對方知道,有人喜歡她,也願意給她選擇另外一樣生活的機會。

    寶如走遠了,侯行玉一個人呆呆站在院子外頭,感覺到了一陣陣的難堪和難過。院子內傳來一陣一陣的琴聲,是盧娘子在教許小姐彈琴,門口出來了個小丫鬟,好奇地看了看他問道:“侯公子有事麼?”

    侯行玉搖了搖頭,那小丫鬟沒說什麼,將院子的門關上了。

    侯行玉一個人茫茫然走了幾步,站在梧桐樹下,痴痴看向那門口,他喜歡盧姐姐麼?因為住在許宅時間長了,和唐遠他們混的熟,自然和她也熟悉了。明明是女子,卻極有主意,彷彿甚麼都難不倒她,琴棋詩書,生計雜務,樣樣皆能,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待弟弟又是無微不至,因為來往多了,他和唐遠都得過她做的針線,或是鞋,或是香袋結子之類的東西,做得極好。他開始以為女子都是如此,像許夫人、像盧姐姐一樣,待到年紀漸長起來,伯父開始想替他物色妻子,早日開枝散葉,他接觸過一兩個,才發現原來閨閣女子,並不都是這樣的,她們嬌憨甜美,柔弱溫順,但是都不是他覺得可以共度一生的女子。

    大概他這一生未能從女性長輩身上獲得過什麼關愛,以致於當他發現原來可以有這樣的女子,即便被生活所磨折,也能堅強柔韌的愛護納入她羽翼下的人,他在許夫人身上見過至死不渝的愛,在盧娘子身上見過無微不至的愛,他常常想著,若是盧娘子嫁為人妻,是不是也會將那種關愛傾注在丈夫身上,她的丈夫,多麼幸福啊。

    於是目光開始漸漸傾注在那個淡然堅強的女子身上,然後日復一日在這樣的注視中,覺察到了自己的心意,完善了自己心目中想像的那個未來的妻子——就是這個樣子的。

    午時到了,日上中天,梧桐樹上有蟬鳴聲聲,而地上的樹影也越來越小,巴掌大的梧桐葉綠意盎然,侯行玉看著那院子的門發呆,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似乎是有點不甘,又好像是想要再努力一點點,木門咯吱一聲響了下,幾個小丫頭和媽媽護送著許家大小姐出來了,看到樹下有人頗為警惕,待到發現是常來的侯公子,便又不在意了,只有許文蘅遠遠略微蹲了蹲身行了個禮致意,她已經有了些少女娉婷嬝娜的身姿,施禮起來落落大方,侯行玉連忙作揖還禮,許大小姐便在侍女們的簇擁下往內院走去了。而又過了一會兒,門口再次打開,青衣素釵的盧娘子也走了出來。

    侯行玉雙腳都已站麻,卻忽然衝了出來對她道:“盧姐姐!盧先生……”

    盧娘子一怔,站住了,轉過臉對侯行玉頷首道:“侯公子,可是又有問題?”侯行玉時不時會拿著書來向她請教問題,十分尊重,不似別的男子,對女子有一種從心而出的輕視,她對他一向印像不錯。

    侯行玉卻忽然衝口而出:“不要嫁進柳家!”

    盧娘子臉上一僵,沒想到這事居然讓侯行玉給知道了,心中正有些窘迫,侯行玉卻道:“我今年也有十八了,嫁給我,好嗎?”

    盧娘子突然接到表白,十分突然,懵了一下,侯行玉卻道:“我一直喜歡姐姐您,您若是嫁給我,我會待您一心一意的。”

    太陽十分明亮,金燦燦的,面前的少年長得十分俊秀,白皙的臉上卻透著紅霞,額上密密的都是汗,應該十分緊張,但是一雙烏黑眼睛卻十分熱切的飽含著期冀。

    她本該拒絕的,卻不知為何在這樣的眼光注視下居然心怦然跳了一下,有些卡殼,過了一會兒才將之前組織好的語言慢慢說出來:“侯公子,承蒙您抬愛,我……不勝銘感,但是,您還年輕,前途遠大,且不提令尊對你寄予的厚望,而我花期已過,與你歲數差得太遠,等我年老色衰之時,您棄舊而憐新之時,倒要白白將今日這一番憐惜化成怨懟,今日這份情,我且記下,就當是公子一時衝動,今後萬勿再提了。”

    侯行玉緊緊抿著唇道:“我知道,您不信我的誠意,我會證明給您看的。”說罷也並不停留,大步走了出去。

    盧娘子瞇了瞇眼睛,忽然感覺到陽光太強烈……這年青男子的熱情,也猶如這盛夏的陽光一般,直接熾熱得難以直視。

    半個月後,侯雲松來訪,許寧頗為吃驚,畢竟這些年,后黨和妃黨都很自重,幾乎不明著結交重臣,只是穩妥而低調地撫養著自己膝下的皇子皇女們,延入書房後,侯雲松才有些難堪而又帶著些怒氣道:“今日來,是為了我那逆子……他半月前回去後,便與我提出,要娶你們府上的女西席,我一打聽,那女西席年紀大了玉兒近十歲!倒不是嫌她品行不好,能在貴府任教,那想必品貌才華都是過關的,但是想來不過是玉兒見的女子少,一時興起,過上幾年那女子年紀大了,老妻少夫,到那時候夫妻到後悔也難了!再說那女子父母皆喪,玉兒本就差在個出身上,再娶這麼個沒根底的,對前程有何助益?”

    過了一會兒他又嘆了口氣,他與許寧算得上熟識,將許寧視為知己,說話也有些不太顧忌,直截了當道:“我已給他看好一戶人家,世代京里人氏的,那女子的父親是進士出身,放過一任縣令,正需要我替他活動入京來,因著玉兒性格有些軟善,怕被媳婦欺負,那家子將來多有倚重我家,那媳婦必不敢在玉兒面前硬腰子,聽說平日里也是個溫厚和善的,唯有這般,日子才和美……結果我先是好生勸他,他從前事事聽我,偏偏這件事上不肯再聽我,偏要跪著求我,我生了氣,倒要看他能堅持多久,沒想到這孽障……竟然硬生生跪得暈過去也不肯起來!我這些年,把他當成我的親生子一般的撫養,哪裡受得了他這樣子,只是他為何偏偏不能理解我這一片慈父之心……”

    許寧慢慢聽了他的話,心下已有數,心裡想了一會兒道:“恕我直言,侯兄所言的那門親事,只重門第,卻有些不妥之處,如今你只想著那邊有求於你,因此低聲下氣逢迎於你,又擔心令郎性格軟善,因此給他娶個性情溫厚的,卻不想因勢而來,也可以因勢而去,誰又能保證一直鮮花著錦?再說娶個性格溫厚的妻子,兩夫妻都是麵人兒的性子,總有你們長輩幫扶不到的時候,到時候一門子軟和人,豈不是等人打上門?我們在朝堂的,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誰有沒有兩三門仇家?”

    侯雲松聽他說得有道理,臉色已是緩和了些,許寧又道:“再說盧娘子,品行才華我就不說了,只說她一個人撫養幼弟長大成才,又能自食其力做西席,正是個頂門立戶十分有志氣的賢內助,可放心將子孫後代交予她照顧的妥當人,你道她父母雙亡,根底淺,卻不知道有多少人正看重她這一點,正因為娘家單薄,所以更會用心幫扶夫家,不說別的,柳家你知道吧?”

    侯雲松一怔:“哪個柳家?”

    許寧低聲道:“說與你你莫要說出去,這也是你那兒子的眼光好,居然看中了柳大先生看中的好媳婦,現正託了人來讓內子探口風呢。 ”

    侯雲松臉上十分激動起來:“是隱鶴先生?”一時又十分詫異道:“這般人家,她自然會應了吧?那也沒我們玉兒什麼事了。”說到這裡,居然有些隱隱失落起來。

    許寧道:“正是,那盧娘子如今尚未鬆口,想是擔心齊大非偶或是有些別的什麼顧慮……再一個,那柳大公子,也近五十了,膝下又有兩女……”

    侯雲松搓著手道:“那倒是,後母難為,何況是這等門第,做錯一點要被多少人嚼口舌哩,再說我們玉兒年輕俊朗,哪有女子不喜歡的……”一時居然又有些慶幸自己兒子有著這樣大的優勢來,不由又向許寧稱謝道:“倒是一言驚醒夢中人了,如此也算得上賢婦……我回去再考慮考慮,擇日遣媒人來,倒也是希望賢夫婦從中玉成說和才好了……”

    許寧道:“這卻要看令郎的造化了,那女先生也只是我家西席,這婚姻大事,我們卻不好亂說的,再則柳先生那事,還請您不要宣揚了。”

    侯雲松道:“自然是自然是,那柳大先生若是提親不成,面上自然無光,到時候反而做下仇人來,我們小門小戶倒是不怕拒婚,我且正兒八經派個媒人登門說媒,也好讓她知曉我們家的誠意來,事不宜遲,我先告辭了,改日若是事成,必要登門道謝。”說罷果然真的告辭一陣風也似的回去了。

    過了幾日,盧娘子家裡果然接了官媒,聽到是侯家遣了媒人來,她十分吃驚,那日只以為侯小公子說說而已,家裡是必不可能同意的,沒想到他居然能說動其養父遣媒,心下微微也有些感動,但也並沒有應下來,只是婉轉說了些年齡太大之類的話。

    侯家也並不輕易放棄,請了個巧言的媒人來說和,侯行玉更是親自登門幾次找了盧二郎,送了不少實用卻並不貴重的禮物,再三表誠意,更是一日一封書信,讓盧二郎送給盧娘子。

    如是幾次,盧娘子居然應了。

    唐寶如萬萬料不到侯行玉居然真的做成這一樁事,十分訝異,她先前勸侯行玉,也只是看不過他這畏縮樣子,卻也並不認為盧娘子會答應,不由又有些疑心到前世的事來,暗自後悔,遣人請了盧娘子來,婉轉道若是被人脅迫,或是被人威脅,許寧必會出面替她做主,請她千萬不必草率決定終身大事。

    盧娘子聽她說這些話,笑道:“那侯小公子一副靦腆溫良的樣子,哪裡會做出什麼逼娶的事情?許夫人真真兒是費心了,確然是我自願。”

    唐寶如有些訝異,盧娘子看她神色驚奇,笑道:“你是覺得我居然會答應,很奇怪是嗎?論理我也不該對這麼小和我弟弟一樣的小公子有什麼男女之情。 ”

    唐寶如點頭道:“看你們之前來往,算得上坦蕩清白。”

    盧娘子沉默了一會兒道:“他只是讓我想起了那一年上元夜的自己,曾經也有著一顆熱忱的心,一往無前的勇氣,去向一個人表白自己的傾慕之情。”

    唐寶如忽然也沉默了下來,盧娘子眼圈微微發紅:“那時候我渴望能放下一切,和那個人走向天涯海角,但是最後我選擇了留下來承擔我自己的責​​任。”

    “然而現在,我肩上的擔子已將能放下,本可以循規蹈矩走一份穩妥的人生,卻有一個人,將他年輕熱情的心捧在手裡,向我奉獻,許我一個一生一世的白頭之約——我怎麼捨得糟踐這一刻的真心?”

    “所以答應他,就好像保有和珍藏了那一份年輕的時候的真情,至少這一刻這一時,他待我是真心的,至於將來什麼樣子,我已經不在乎,縱被無情棄,我也絕不會為這一刻而後悔和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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