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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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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3 23:35:27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百八十章:報喜

  一門三進士,這樣的喜事即使是在楊家村也不多見,恐怕也就只有安徽、浙江這樣文風極盛的地方,才能出現如此盛況了。小五房這一次是想不大辦都不行,老族長已經卸下擔子五六年,漸漸連家門都少出的,還特地讓人把自己抬到小五房向老太太道賀。遠從西安、天水一帶,都有親戚特地過來吃這一場喜酒,小五房眾人自然也是喜氣洋洋、大操大辦地,流水席足足擺了有七天,家裡人手不夠用了,還要從西安巡撫府調人進來,連桂太太都派人來問善桐,「要是幫手不夠了,就只管開口,因為你二嫂婚事,臨時調來的好些人都還沒遣散了呢。」

  只聽這一問,就知道現在兩邊關係處得不壞,王氏卻顧不上細問善桐這個,她一天除了跟在老太太身邊陪笑臉,就是跟著老太太照顧二姨娘:樂極生悲,梧哥好消息剛傳回來那天晚上,二姨娘還興興頭頭地問人要顏色衣裳,顯然是準備揚眉吐氣,給王氏一點顏色看看了。可就是第二天早上一起來,說話就又不利索了,顛三倒四的,口齒不清不說,漸漸的看人眼神也都直了。

  大喜大悲,最是能迷了心竅的。老太太、大太太自然請大夫來醫治,連王氏都挺關心,沒想到幾貼藥下去,人沒醫好,二姨娘反而越發面黃肌瘦,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了。不過幾天,就已經露出了下世的樣子。有遠親近鄰知道的,也都歎道,「這就是王寶釧的命呢,苦了一輩子,眼下好日子來了,卻沒享福的命。這就是命數。」

  因此都說是要不好了,果然,一天氣促過一天,到了第七天早上,人倒是清醒過來了,想見王氏。老太太也不嫌晦氣,硬跟在王氏身後進了屋子,一併連善桐、善榴姐妹都陪在一邊。二姨娘臨死前反而得了殊榮,一屋子主子都站在底下,她倒能躺著說話。

  或許是自忖必死,二姨娘的態度反而很坦然,多年來幾乎刻進了她骨頭裡的怨恨,現在已經留不下什麼痕跡了。可這坦然,同臨撒手時的心滿意足比,又有幾分不同,在善桐眼中,這坦然正是因為她的絕望,在她百般抗爭、百般心機後卻都始終不能扭轉局面,只能含恨認輸。絕望之中,又還有三分意難平——這賭氣一樣的不服氣,還是從她的眼神裡露了出來,落入了王氏眼中。

  「太太。」二姨娘的聲音很輕,斷斷續續的。「和你鬥了一輩子,是我的不是……」

  王氏眼中也有淚珠慢慢地滾了下來,她抽著鼻子,拿手帕去按眼角。「快別這麼說了,從前的事,還提她做什麼?」

  二姨娘卻很堅持,「我和你陪個不是,我是要死的人了,你別和我計較……」

  這一出榻前相送,兩個人都唱得用心,老太太看得卻有幾分不耐煩了。她狐疑而不屑地掃了王氏一眼,打斷了二姨娘的告解,緊盯著她問,「你有什麼話要帶給梧哥?就只管說,有我在這裡,保證原原本本地給你傳到。」

  這就是疑心二姨娘的去世不乾不淨,暗示二姨娘自己能為她做主,善桐在心底歎了口氣,也望著二姨娘並不說話。二姨娘感到了她的視線,調轉過頭來沖她微微一笑,這笑裡,居然帶了她一輩子都沒能修煉出來的溫婉賢淑。

  「那就請老太太對梧哥說,」她吃力地提起了聲音。「從前是我不懂事,他年紀雖小,可說我的那些話,再對也不過了。是我明白得太晚……千錯萬錯,全是我一人的錯,太太能容我,是太太的恩德,他若還念我一分好,從此便全心全意,十分地孝敬老爺、太太,我在地下知道了,也能安心……」

  這番話,二姨娘說得誠誠懇懇,看得出,是她的真心告白。就連王氏也不禁為之觸動,一時凝眉不語,二姨娘又轉向了她,竟大膽地伸手死死地抓住了王氏的手腕,急切地道,「太太,梧哥兒就托給你了。我還沒見他說上媳婦——」

  要說王氏全無良心,那肯定也是含血噴人,對於這麼一個被她玩弄了大半輩子、踐踏了大半輩子的奴才,她心裡究竟是什麼感覺,那是沒人能說得清的。但現在人家都被折騰到這一步,連命都要被拿走了,她也不可能還是鐵石心腸——真要是這樣,她也早就要了二姨娘的命了。

  「你就放心吧。」她也放下了做太太的架子,誠懇地說。「一定給梧哥在京城找一戶好人家,為他在仕途上多添些助力!」

  在京城說親,那就肯定不是說王家的親戚。這意思大家都立刻品出來了,可二姨娘卻顯然已經沒有這個腦力了,她迷茫地瞪著眼睛,回味了半晌,這才恍然大悟,不禁欣慰地一笑,低聲道,「那我也就……指著太太這句話了……」

  說著,眼皮便慢慢地沉了下去,周圍人忙道,「快要落氣了,主子們都在,她命薄壓不住,走得也不安心,您們請暫避出去吧。」

  今日之事,顯然大出老太太意料,她一邊往外走,一邊還不斷回顧二姨娘,進了堂屋,也是半天都沒說話。善桐也不開腔,也不出去,只在一邊低眉順眼地給老太太填煙袋。

  屋內雖無人說話,可還隨時能聽見外頭的動靜。今日是流水席最後一天,好些親朋好友早上已經來當面辭行過了,這會子要出去,下人們不免來往相送,又要去借宿的人家取些雜物回來,還有二姨娘居住的小偏院內也不斷有聲音傳出,這就越發顯得屋內的寂靜中帶了張力。老太太偶然看善桐一眼,見孫女兒坦然自若,毫無窘迫,心中不禁越發迷惑——她終於沒熬得過善桐,還是主動先開了腔。

  「這事兒,背後該不會是你在弄鬼吧?」老人家也沒轉彎抹角的,和自家孫女,沒這個必要。「那天說起送衣服的事我心裡就嘀咕,哪有給姨娘送女孩兒衣服的道理——」

  可,老人家也就只能抓到這一個破綻了,這七八天來,不論是王氏還是善桐,甚至是二姨娘也好,幾乎都見天在她眼皮子底下打照面。二姨娘吃什麼喝什麼,全是大廚房過手,金師傅是老太太多少年的廚子了……就連熬藥的小婢女,都是張姑姑的親戚。二房一家人能有什麼動作瞞得過她?

  善桐並未矢口否認,她輕聲細語地解釋,「我那天是去見了她一面,祖母想必也是知道的……我是過去和她說梧哥的事的。也同她陳述了一番厲害,在家裡要和做主母的鬥,那最好的結果也是兩敗俱傷。孫女想著,既然現在是要在一塊好好過日子了,那就得先把話說清楚。二姨娘當時也是把話給聽進去了,只是話說到一半,就來了梧哥的好消息,當天晚上,她似乎有些故態復萌,我想著要提醒提醒她,她對我許下的諾言。就出面攔下母親,送了我從前的衣服過去……」

  這一番話,合情合理,連老太太都挑不出毛病。她又凝視善桐半晌,似乎半信半疑,過了一會,才自己歎息道,「也好,我看多半還是巧合——你要能把她自己說得情願這麼瘋死了,那也是你的本事。祖母也佩服你——這大半年來進出宮廷,學到了不少吧?」

  會這樣說,那這一章也就揭過去了。善桐打從心底歎了口氣,搖了搖頭,不願再對這事做任何評價,她把頭擱在炕桌上,幽幽道,「宮中人情險惡,可有時候又不能不往裡摻和,我們在京城,也是步步都要當心,累得很、累得很。」

  「年輕的時候不累,難道要老了再來操心?」老太太不以為然。「這時候累一點好,別看連一根手指頭都抬不起來了,睡上三四個時辰,第二天一起來又是精神奕奕。等你到了睡也睡不著,醒又醒的早的時候,才知道年輕時多操心些,那是沒有壞處的。」

  她要比王氏更看重善桐一些,眼下難得有了空,便問起了桂家的事,「看桂家表現,你和你嬸嬸處得倒是好。從仇人處成了親人呢,這樣才好,一家人哪那麼多仇,現在西北是多事之秋,就該緊緊抱在一起,才能度過風風雨雨去。」

  「嬸嬸也是沒辦法,」善桐也振作起精神來,笑著說。「她家自己幾個兒媳婦鬧得還不清楚呢,不和我們關係搞好一點,小一輩拉幫結夥就更亂了。現在還好,至少給二嫂拉了一個幫手,平時在京城,還能幫著她和娘家傳遞消息。」

  許多事當時不覺得,桂含欣要娶慕容氏,娶了也就娶了,惡果是真要到幾年、十幾年後才顯現出來。老太太不禁暗暗點頭,「在桂家來說,自然是含春一支繼續強力崛起最為穩當。不過,要是慕容氏把長孫生在了前頭,他們家也還是有得鬧。到時候,你和含沁得利會更多。」

  「我們不靠這個。」善桐忙說,想到皇上對含沁的考語,也不禁甜甜一笑。「也沒想著這個,總之,不背了良心,守著心裡那條線,儘量往上走,走到哪一步就是哪一步吧。現在真正忙的還是西北,含沁在京城,能討皇上的好已經是意外之喜了,平時也沒什麼事情指著他,底下人自然會做。」

  這話裡資訊豐富,老太太嗯了一聲,若有所思,也是若有所悟。「你爹上回回來,還和我提了一嘴,說京城閣老府也提到含沁,誇他幹得不錯,手下能人也多。」

  桂家送含沁上京,肯定是要收集京城消息,含沁不過是個幌子,幹得不錯只是套話,手下能人多這個才是戲肉。善桐體會得到祖母的擔心,便笑道,「能人雖多,卻也都很聽話的。我們不至於被架空,您就只管放心吧。」

  又說起孫家帶她做生意,老太太這下頓時來了精神,仔仔細細地聽了半日,目中不禁射出奇光來,輕聲歎道,「好一條金光路,這要能回來,豈不是展眼百萬身家?可惜——我畢竟老了,下一代又沒有會經營的人,不然,這樣商機,豈能錯過!」

  楊家現在身份,已經不適合出面經商了,能維持住眼下這個家底,已經不錯。要把手插到沿海去,其實有點犯忌諱了,善桐乘勢道,「我們不賺海路的錢,其實還有陸路的錢能賺嘛。大堂兄、二堂兄不說了,桂哥、柏哥閑著也是閑著,倒是能歷練起來,將來成就未必落入人後呢。」

  和老太太越說越興奮,老太太恨不得明天就讓兩兄弟往西邊去——卻又廢然道,「年紀還小,再過幾年吧。」

  一時又道,「可惜了,這一家子,這樣看,倒是楠哥一輩子出息最小,雖然也是衣食無憂,但要有什麼成就,卻難了。」

  善櫻這一次跟著回來,多少是有說和善楠和善桐的意思。奈何善楠自己出去看佃戶們夏收,雖然小五房有這樣喜事,他人也就在左近,但卻並不曾回家。善桐到現在都還沒見過他人,也不知道十三房境況,連海鵬嬸都沒見一面:這麼大的喜事,她也就派人送了禮,自己都沒露面。先前大家忙,她還不計較,現在老太太提起來,善桐自然忙著打聽,「怎麼現在連面都見不上了,曾經是多麼親密——」

  「就是因為從前親密,她現在才更不好意思見人。」老太太微微冷笑。「不過,她也是心想事成,後半輩子,楠哥兩口子也少不了她一口飯吃,自然不用在我老婆子跟前碰一鼻子灰了,還是在家更自在些。」

  話雖如此,將來善喜有事,可就一點都指不上娘家了。善桐雖然不喜歡說人是非,但也難免把善喜去天水的事告訴給老太太知道,「這一去,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呢。」

  比起妯娌不和,老太太更在意的還是夫妻分居,「含芳這才多大,這要是三個月半年的沒見面,容易偷嘴吃——」

  話才出口,想到善桐這次回來,少說也要呆三個月,自覺失言,正要措辭安慰孫女時,忽然聽見遠處又傳來蹄聲,還有人從遠至近地吆喝道,「馬急避讓,馬急避讓!」

  一般來說,進了村子,不說下馬步行,也都要放緩馬速,這樣著急,可見是大事了。這條巷子裡住的也就是小五房一家,老太太和善桐對視了一眼,均都站起身來,善桐推開了窗子,扶著祖母在窗邊才站定,便見一個小廝一身黃土地沖進了院子裡,人還在院子裡呢,便震天價叫了起來,「給老太太、二太太、大太太、三太太、四太太諸位太太奶奶報喜——」

  正說著,眾人也都紛紛出來,王氏正往堂屋走呢,那小廝一口大氣喘勻了,又扯著嗓子叫道,「我們家四少爺得了特旨,簡拔為正六品承德郎,不設職官免受拘束,並得特命,可以隨時出入宮闈面聖。二老爺一收信就令我回來報喜——」

  才說到這裡,眾人一片驚呼聲中,只見王氏就那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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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3 23:35:38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百八十一章:再喜

  這一驚非同小可,連老太太都三步並作兩步從裡屋出去,大太太、善榴和善桐幾人前後張羅著,老太太把王氏接到了裡屋自己炕上,又是鬧著扎針,又是鬧著掐人中的,好在才一掐人中,王氏便已經悠悠醒轉。眾人這才放下心來,從大太太起,三太太、四太太都笑道,「二弟妹/二嫂,這可是天大的喜事!榆哥果然是個有福分的!」

  四太太還有點酸溜溜的,「就是!檀哥幾兄弟這麼多年苦讀,出來也就是正七品頂天了,榆哥倒好,不聲不響的,一扎猛子就是個承德郎!真人不露相——」

  要在往常,這話肯定招老太太瞪她,可現在老太太哪有心思計較?老人家見媳婦無事,自己倒是站不住了,叉著腿坐在炕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默默流著老淚,哪裡還有個誥命太夫人的樣子?竟就像是個尋常老村婦般,哭得是又傷心又動情。連王氏也是,一睜眼就是滿腮的淚,此時已是抽噎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只一個勁擺手。善榴、善桐、善櫻三姐妹都紅了眼眶,還是善桐因為早就影影綽綽預料到了一點,到底最為鎮定,忙堵四太太的話縫兒,「沒授職呢,就是個身份,和兄弟們怎麼比?榆哥本來也不能和兄弟們比……」

  她本待還要往下說的,可老太太的哭聲忽然更大了起來,老人家撕心裂肺,哭得勸都勸不住,一邊流淚,一邊去握王氏的手,「我知道你心裡怨我!我知道你心裡怨我!我心裡又何嘗不怨我自己呢,我心尖尖上的孫子……哪一個我都不捨得!」

  這麼多年來,老太太對當年的事,是從來沒有認過一個錯字的,現在能說出這話來,可說是極為難得。她這哭得慘,可卻哭得一點都不悲,反而像是把多年來心裡的積鬱都哭出來了,哭得是極為暢快。「自從榆哥高燒,我從不吃齋的人,連佛都信了,教門都不要了。我信了佛祖,二十年啊!我吃了二十年的花齋……數了二十年的佛珠!老天開眼,不負我日夜進香,我榆哥不比任何人差!還是人中龍鳳,人中龍鳳!」

  這段隱情,老太太二十年來只怕是沒對任何人提及,眾人都是一驚。王氏聞言,哭得更是聲嘶力竭,她連站都站不穩了,掙扎著爬到老太太炕邊,伏在她膝上,婆媳兩人相擁大哭,哪裡還有一點名門貴婦的氣派?就連善榴、善櫻都被帶得放了聲兒,眾人也都陪著落淚。張姑姑眼圈兒通紅,上來勸,「老太太,恐怕哭多了生病呢——」

  這一語提醒了善桐:大喜大悲,是最容易出事的。她忙收了淚上前勸慰,卻被老太太、王氏一把拉進懷裡,一聲兒一聲肉地叫著,大哭了起來。「你哥哥命苦,也委屈了你們姐兒幾個!」

  這句話幾乎是說到了善桐心坎裡,她心尖為之一痛,一時幾乎要彎下腰來。可見老人家哭得臉頰通紅,又有些擔心,只得拼命掌住了,一邊擦著眼圈,一邊和姐姐、伯母一道好勸歹勸,這才將兩人勸得收淚回神。老太太一疊聲吩咐下去,「有告辭了的親友們,全都請回來,這一次,還要再擺七天流水席!」

  在這個節骨眼上,沒有人會違逆老人家的意思,大太太爽快地應了一聲,轉身就帶著幾妯娌出去了,這邊老人家和王氏低聲說著話,一邊說,一邊眼淚又掉下來。「蒼天開眼,我們榆哥也有這樣一天……我明兒就去還願!不但還願,我還加塑金身,請佛祖保佑我榆哥太太平平,長命百歲。」

  又心疼王氏,「這些年你也不容易,我知道你心苦,現在你可放心了。榆哥有出息了,你再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王氏也是一說起來,就幾乎泣不成聲,「都說我的不是,誰知道媳婦心裡的苦。現在榆哥能出頭了,我、我就是立刻死了,也瞑目了!」

  幾姐妹都嚇了一跳,善榴忙道,「咱們不說這個了!」

  便令那小廝進來,問他,「這是因為什麼由頭得了官呢?老爺同您說了沒有?」

  遞了這麼個大好消息回來,賞賜是免不了的,那小廝自己心裡也清楚,自然是眉飛色舞,分外精神,見主子問了,便口齒伶俐地將事情一樁樁說來。「是李先生帶著四少爺在京城鑽研火銃的事,據說這事情原來鬧了有幾年了,一直沒弄好,可巧少爺一去就成了。原來他們工部用的一張方子,本來都不成了,炸過一次了。少爺非說這是能成的,皇上說不能成,少爺還頂皇上的牛——」

  他說到這裡,眾人已是驚呼聲一片,那小廝面有得色,又續道。「最後皇上服氣了,因李先生年老了,精力不到,反而是少爺領班在鑽研。就是四月裡的事,不但火藥配出來了,而且連番試射都很成功。少爺並且還做了一把改良火銃獻給皇上,射程遠不說,比從前所有火銃威力都強。皇上龍心大悅,又問知少爺出身……」

  他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道,「聽說,還有寧嬪娘娘幫著說幾句好話。娘娘最近有了身孕,正是當紅時候,皇上一高興,就賞了少爺這麼一個官職,本待還要更高些的,是問了老爺的履歷。皇上說『你老子在你這個年紀,還是個舉人而已,不能讓你越過了你父親去』,因此才給了這麼一個位置。」

  按榆哥功勳來說,一個正六品已經是意外之喜了。自來工匠之流幾乎同倡優一樣,都是上不得臺面的,除非從科舉出身,以改良火藥之功往上走一步,那是另一回事。現在榆哥起步就是正六品,真是按皇上說法,是『雛鳳清於老鳳聲』。善榴笑得合不攏嘴,從袖子裡抽了一張十兩銀票,彈到那小廝身前。「就你會學舌,語氣都學出來,你親耳聽見了?死猴兒,被你討了這個巧去。」

  她開了個頭,眾姐妹自然都紛紛解囊,正經主子還沒賞,就是姑奶奶的賞,已令這小廝收穫頗豐,他樂得合不攏嘴,又看了善桐一眼,便道,「三姑奶奶,老爺還讓我給您帶句話,說是您們家還有喜事呢。」

  善桐心中一動,奇道,「什麼喜事?我怎麼不知道,也是這幾天的?」

  那小廝便伸手笑而不語,因屋內氣氛輕鬆,眾人倒都笑了,善桐翻了個白眼,倒也又賞他幾兩銀子,才聽他笑道。「老爺說,是宮中太后娘娘,一向看著咱三姑爺好,這次京中大察,本來就是人員變動的時候,太后娘娘便向皇上舉薦了三姑爺不說,還將身邊素來寵愛的一個宮女許配給三姑爺做個姨太太——這可不是大喜事麼?」

  這話一出來,屋內歡喜的氣氛,幾乎是可以眼見地為之一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善桐身上。連那無知小廝都感覺到了不對,他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老爺說,三姑奶奶聽見了,一定是歡喜的……」

  來了,牛家的報復,果然是來勢洶洶。乘她不在京城,夾帶太后威勢,又是示恩又是賞人,這明擺著甚至都不是針對含沁,就是要和她楊善桐作對。而她要是說個不字,流露出一點不喜,頓時就坐實了一個妒婦的名聲……她和桂太太、閣老太太,費了多少心機,才漸漸地把這名聲洗刷去了?

  牛家這一招,的確是透了怒火的。

  善桐哪能不明白父親的暗示?就算是當著自家人的面,她也只能露出微笑,淡然道,「哦,倒真是個好消息。」

  便不再多說什麼了,幾姐妹面面相覷,都未曾說話,那小廝自己無趣,左右看看,便漸漸地退出了屋子。

  本來是榆哥的大喜日子,現在鬧成這樣,屋裡氣氛凝重得像出了什麼大事一樣,善桐略略平復了心情,左右一看,也不禁失笑道,「這都是怎麼了,就是家裡多個人罷了。什麼大事——祖母,娘,咱們可得好好計較計較這還願的事。」

  眾人好一陣附和,頓時又把氣氛帶起來了,只是老太太和王氏、善榴依然時不時偷看善桐臉色,善桐被她們看得不大自在,一來自己心裡也亂,便覷了個空子,借著上淨房的工夫,從屋裡閃身出去,自己在後院裡來回徘徊,一時想想榆哥,一時又想想梧哥,一時又擔心含沁:她倒不是擔心含沁偷吃,就是愁著不知該如何安置這個大宮女。從宮裡出來,身份不尷不尬的,吹不得拍不得,要是再妖嬈一點,光是看著也堵心……

  正出神時,見二姨娘居住的小院子裡,幾個下人交頭接耳地走出來了,臉上都有些戚容,善桐心中一動,忙把他們叫來道,「是二姨娘不好了?」

  其中一個小婢女,正是張姑姑的侄女,年紀不大,還不很懂事,見善桐問,便擦著眼睛道,「走了有一會了,就是剛才被馬蹄聲驚得沒了——」

  話剛說到一半,她的嘴就被一邊人捂住了,緊接著自己也悟出不對,頓時嚇得渾身抖若篩糠,善桐也無心和她計較,一皺眉,忙道,「這話可別亂說!」

  又問,「告訴大伯母了沒有?」

  問知正要過去報信,這才放走了幾人。她站在當院裡,看看那冷冷落落的小院子,再聽著身後堂屋裡的歡聲笑語。一時間忽然有幾分心灰意冷,不禁長歎了一口氣,自己搖了搖頭,心想:人這一輩子,有些人活得有意思,可還有些人,活得真沒有意思。

  正這麼出神,善榴又來找她說話,見她臉上神色,誤會更深了,她緊挨著妹妹在廊邊站了,握著她的手輕聲問,「那貼藥……給你也尋一服?」

  到底是大姐姐,什麼時候都想著照顧妹妹。善桐心頭一暖,卻也有幾分啼笑皆非,忙道,「不必不必,這件事,含沁知道怎麼處理的。」

  話出口了,她心底忽然也是一陣篤定。見善榴有幾分不以為然,似乎正要說些什麼,便笑道,「姐,你不必說那些男人天性的事……我們認識也十年了,桂含沁十年來沒有一次令我為他難過,這一次,又哪會例外呢?」

  夏日近晚,已經有些涼風了,微風吹過她的臉頰,將善桐的笑容吹得格外的清爽,善榴望著妹妹嬌美的容顏,心頭忽然一陣感慨:孩子大了,這笑裡也有了故事,也有了說不出的惆悵。

  可這笑又畢竟是安穩的,是幸福的。只看著這笑,便能明白善桐是有底氣說出這一番話來的,她是真正相信,桂含沁這一生一世,都不會令她為難。

  天下間能得這一句話的夫妻,又有幾個?

  善榴便不說話了,她滿是欣慰地握緊了善桐的手,兩姐妹牽著手站在廊下,一齊望向了夏日格外湛藍的天空。

  礙於太后,長輩們表面說不出什麼,私底下卻沒有不為善桐擔心的。連善桃都說了一句,「娘娘行事有些浮躁了吧。」老太太和王氏的言辭就更尖銳了。

  和往常不同,這一次兩人是一起在老太太堂屋找善桐談的話——要說榆哥這個功名最大的意義,可能還就在於消除婆媳間多年來的隔閡了。就連二姨娘的離世,老太太也根本都顧不上過問,沒能給小五房造成一點陰霾,就這麼風平浪靜地令人從速操辦了喪事。理由都是現成的:天氣熱,人放不住。

  善桐才一踏進堂屋,就聽見王氏的聲氣,「恐怕還是仗著自己剛生了個男孩……就給桂家添堵了。只是這桂家這麼多人呢,怎麼就選了三妞,明擺著桂家二少爺將來成就只有更強……」

  老太太卻沒有追根究底。「現在木已成舟,還是應當仔細應對得好。她這個身份,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的,三妞鬥她,那是自低身份,不鬥她,坐大了又極為麻煩——」

  聽得出來,兩個長輩是真的用心在為自己擔憂。連榆哥的喜訊,都未能提振她們的心情。善桐心底又是一暖:從前榆哥孱弱,多得一份偏愛。現在他能自立了,長輩們就有餘力顧及其餘兒女輩了。

  此事有些環節,她本人也不好明說,比如牛家為什麼特別針對含沁,善桐就只能含糊以對。「因皇后寵我,淑妃娘娘和皇后不卯已久……」

  王氏很著急,「你不要掉以輕心!男人都是寵不得的,別以為含沁現在巴著你,你就高枕無憂了。你可還沒個男丁傍身呢!」

  老太太皺眉許久,也緩緩開腔,「我知道桂家、我們家都沒有納妾的習慣,但聽你剛才這一說,京裡人人納妾……」

  她略帶歉意地掃了王氏一眼,又道,「不然,還是從家裡給你帶個可心人過去,提拔她和那小蹄子鬥?」

  這幾個主意都沒出到點子上,善桐很怕她們自說自話就把事情定下來,連忙正要開腔時,卻又聽見蹄聲從遠方響近了小五房所在的巷子——

  祖孫三人面面相覷,簡直都有點無語了:這麼深更半夜的,又是哪門子消息?

  於是又連忙開了門,領來人進來——卻是桂家打發人來接善桐回去的,說是家裡有急事,令她務必連夜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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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二章:闖禍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就算娘家這裡還有好些瑣事,甚至連長輩們都沒能為善桐商量出對策來,桂家深夜送了這麼一個口信,也沒說為的是什麼事,善桐頓時就忙了起來,著急上火地收拾了包袱,善柏、善桂伴她騎馬,又帶了幾個小廝扈從,連桂家派來接人的幾個親衛一道,一行人星夜上路。因天黑路少,這一行人又是人強馬健的,一路自然平平順順,待到天明時,正好趕上第一批進城,善桐趕著洗漱過了,換了一身衣服,便去給桂太太請安。

  桂元帥兩口子顯然也一晚上都沒怎麼睡好,兩人眼底下都有深深的青黑——倒是都穿著整齊,顯然是知道善桐來了,特地起來見她的。一見面,桂元帥就開門見山,「你要馬上回京去了,含沁觸怒皇上,被貶廣州。這一路山長水遠的,你一個人從西安過去極不方便,再說大妞妞也沒人帶,現在快馬上路,半個月內趕到京城,那還能趕得及他去廣州的船。」

  這一句話,簡直如晴天霹靂一般,善桐一下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好在面上仍能繃得住。她扶著桌子穩了穩,又頓了頓,見桂元帥兩夫妻都沉著臉不做聲,便聚集渾身力氣,低聲問道,「怎麼忽然就——」

  「他行事魯莽。」桂元帥的口氣很硬,「具體出了什麼事,你到了京城自己問他!別的事我也不多說了,他這一出京,令我們陣腳大亂,能否把含春或者含芳爭取進京去,那還是難說的事。有很多人事要再行安排……你收拾收拾,一會吃過早飯立刻上車,這一次輕車簡從,在路上是不能再耽擱了。」

  善桐還有什麼好說的?她影影綽綽,猜測肯定是太后賞那個宮女,含沁不從,恐怕兩邊發生衝突,這才釀出了此禍:皇家無情,說翻臉也就是一瞬間的事。含沁如果真的闖下了這麼一樁禍事,那真是難怪桂元帥夫妻生氣。

  當此多說無用,她默默地給兩老行了禮,便退下去準備自己的行李。等天大亮了,吃過幾口早飯,便抱著包袱上了一輛小車。連下人都沒來得及攜帶,只近身帶了六州一人服侍而已,一隊親衛押車,立刻就出了西安城——就出府上車那會見著了鄭氏一個影子,關於於翹的事,一句都來不及問、說,便已經上了車,再下車的時候,已經是走出了一百多裡地了。

  如此日夜兼程,飽受顛簸之苦,才七天不到就已經出了陝西,進了山西。渠家消息還和從前一樣靈通,也派人招待,只是善桐這一次沒閒心和他們見面應酬了。好在渠家亦很有眼色,知道善桐急於趕路,前迎後送的,急行軍一般出了山西,再走了幾日,京城近在眼前。善桐人也累得脫了一層皮,一路光是暈車都起碼吐了有幾十回。饒是如此,她依然不願做任何逗留,照舊掙命一般,飛速進了城,屈指算來,從西安到京城的漫漫長路,居然真的只用十三天便已經走完。

  這一回來得急,就沒人報信,車到門外,善桐也顧不得什麼遮擋了,自己掀簾子下了車就往院子裡趕。果然見得院子裡進進出出的,幾個管事和大丫環都露了面,堂屋傢俱上蓋了粗布就不說了。還隱約能看到裡屋堆著好些個箱籠,一派遠行氣象,她心不由就是一緊,三步並作兩步從月門進了內院,口中不忘問道,「少爺呢——」

  還沒聽人回話呢,才一推門進去,善桐就啞口無言了:含沁正抱著大妞妞在廊下乘涼呢,見到她來了,還顯得很是驚喜,拿著大妞妞的手揮手道,「安安,你看誰來了?」

  安安也有近三個月沒看到母親了,一時可能還怕生起來,直往父親懷裡藏,又怯生生地探出一隻眼睛來看著善桐。善桐滿腔憂心,在含沁笑眯眯的雙眼前都化作了泡影,她想揍含沁一拳,又想投入含沁懷裡哭一場,又想撫慰含沁,安慰他的辛苦,可這多種情緒,在大妞妞跟前也都被壓制下來了。她也笑眯眯地和女兒打招呼,「安安,不認得娘了?」

  大妞妞擰著眉頭望著母親,顯然是認得她了,可卻還不願說話,含沁不禁笑道,「還恨著你呢,出門了也不知道和安安說一聲。頭半個月,天天哭著滿院子找你。」

  母女天性,有含沁這句話,院子外頭的事忽然又算不了什麼了。善桐其實主要也還是擔心含沁自己的情緒,她知道含沁功名心重,最怕是他因為被貶,意態消沉。現在看到含沁安安閒閑的,哪有一點不自在,她慢慢也真正寬慰放鬆下來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在廣東在西安,又有什麼不同?

  這人一放鬆,就覺得累了,善桐逗了幾句女兒,連含沁都不讓碰,聽說熱水預備好了,先痛快洗浴,又換了衣服,從淨房出來,這才厚著臉皮投入含沁懷裡,逗女兒,「剛才娘臭,現在身上香噴噴的,是不是就認娘了?」

  大妞妞沉著臉,好像還要發脾氣,可被善桐一抱,小手自動環上母親脖子,往善桐懷裡一藏就不願意挪窩了。善桐又抱著女兒投入含沁懷裡,笑道,「小妖精呢?還不領出來給我見見?我千里迢迢趕回來,就是為了給她一個下馬威的。」

  「你還不知道?」不想這句話倒是問錯了,含沁的語氣很吃驚。善桐就更吃驚了,「我該知道什麼?」

  兩人這麼一說,都覺得有些不對,善桐忙把自己過來的經過一說,含沁雙手按臉,說不出話了。「爹怎麼這樣!這麼清楚一回事,他非要嚇你——啊,我知道了……」

  他沉默了一會,才放下手苦笑道,「那個小妖精早都被我賣了,你見得到才怪。」

  「賣了?」善桐不禁提高了嗓音,一個接一個的疑問,和連珠炮一樣地冒了出來。「這賞賜下來的人也能賣?賣到哪裡去了?怎麼也有人敢買——」

  含沁猶豫了片刻,伸手要把大妞妞抱走,可大妞妞扭動著身子,哪裡肯依,眼看就是要哭,「娘——娘——」

  他只好掩住了大妞妞的耳朵,也不令善桐遣走下人,「不必回避,幾乎全京城人都知道了,她啊,被我賣到窯子裡去了。」

  善桐一時沒聽清楚,還呆呆地問了一句,「什麼?」

  含沁一聳肩,還真重複了一遍。「我把她賣到窯子裡去了。」

  太、太后賞賜下來的人,他也敢賣!不但要賣,而且說賣還就給賣到了窯子裡去!

  就算善桐從沒想過含沁會收用別人,可聽他輕描淡寫這麼一說,依然是眼前一黑,險些背過氣去。「你不要命了——你——你這是在當面打牛家的臉呀——」

  含沁還是那雲淡風輕的樣子,丹鳳眼還帶了隱隱的笑意,彎得很溫柔,「打了就打了,打的就是寧壽宮的臉。不服氣,他們還能要了我的命?」

  要說年少成名建功立業,限於出身也好,限於受捧力度的區別也罷,桂含沁那是遠比不上許鳳佳等人,可要論膽大包天,在這件事後他真是一點都不遜色於任何人——恐怕就是皇上都不會這麼給太后臉子瞧吧。偏偏含沁還如此光棍,善桐真有暈倒衝動了,她『你』了半天,見含沁還貼心地給她拍胸順氣,終於無奈地吐出一口長氣,也跟著冷靜了下來,道,「你快把事情從頭到尾給我說一遍,就死,我也要做個明白鬼。」

  「爹也真是的,白叫你跟著擔驚受怕了這小半個月。」含沁反而愛憐起她來,他把善桐壓在懷裡,滿是憐惜地順了順她的頭髮,嘟囔著抱怨。「怎麼原委一點都不和你說……雖也不是沒有苦心,但這也太過了。」

  善桐哪還有心思和他說這個,她一頂含沁的肚子,幾乎氣急敗壞,「你再這樣,我惱了啊!」

  「好好好,我們三妮不惱,我們三妮乖。」含沁最吃她這一套,當下只好舉手投降,詳細和她說起這事。「還要從善榆受賞開始,三月裡牛淑妃才生產,四月裡寧嬪傳出喜訊,肯定是搶了咸福宮的風頭。再說,二皇子一下生體質就孱弱,生的瘦小不說,聽權仲白的口風,胎裡就沒作養好……寧嬪好消息傳出來,咸福宮心底估計是酸溜溜的。前陣子,善榆在京郊試射成功,我陪著皇上看了,新式火藥的確是有威力,現在趕著製造一批,送到廣州去,孫侯在海上就不至於那麼被動了。皇上當時非常高興,誇善榆,『你這功勞,我看不亞於許升鸞在西北的作為』。當時就說要賞——你哥一開始居然還說不要,李先生和我都沒話說了,皇上也被堵得說不上話。」

  雖然明知結果,善桐依然不禁屏住呼吸,聽含沁續道,「後來我趕快給你娘家四堂弟妹送信,由她進去見了寧嬪,寧嬪又和皇上說了幾句好話,皇上有了下臺階,還是死活給善榆封了個官。不過,本來估計想封職官的,現在就只有個官階了,起步也低……這樣也好,一來榆哥不在乎,二來,乍然顯赫,容易招人眼紅。可饒是如此,皇上對他的別樣寵信,依然還是令人議論紛紛。要知道能夠隨時入宮面聖的,除了幾個閣老之外,也就只有燕雲衛統領等寥寥數人了……偏偏他又是你親哥哥,估計牛家那兩位心裡的不快,也就是在此時達到了頂點。」

  「正好今年京察,我考語自然是優,本當是要按部就班往上挪個位置的。寧壽宮便問起皇上這麼一回事,還給我說好話,把我誇得和花一樣。當時她們內廷可能有什麼喜事,人都聚在一塊呢,還硬把我叫進來見了見。害得宮妃們回避不說了,我也不敢多看。老妖婆讓人賞了我一杯酒,我接過酒來一道謝,自然免不得要看那宮人一眼,她就笑著說,『都說你家太太妒忌,令你宅院空虛,有這麼一回事沒有?』」

  「我自然說沒有,說這是家規。老妖婆當時就笑了,」含沁捏著嗓子學太后的調子,反感之意,不言而喻,「『在京城這麼多年,只聽說入鄉隨俗。小桂統領是男丁,不明白女人的苦楚,就為了你恪守家規,你太太在女眷中被議論得不少呢,還是抬舉一兩個,一來開枝散葉,二來,也可避免有心人的閒言碎語。』再有咸福宮那個推波助瀾的,話趕話就說到了賞我一個人,『正好宮裡今年也要放人出去,我這宮裡的人,你可著挑一個吧』。」

  他不禁輕輕冷笑了起來。「我家裡的事,倒要別人多嘴!當時我就不大開心,只說家規不能不守。她直說,『可見得還是懼內』。當場就要坐實你十分妒忌,不肯我納人似的。連皇上幫著我說一句話,她都給堵回去了。我心想,你要鬧,我就鬧給你看,便說,『其實她倒一直要給我物色,娘娘有賞,按說也不該辭,只是您身邊人身份尊貴,委屈我這院子裡做個姨太太,她委屈不說,賤內礙於身份也不好管教。』」

  這其實還是推託,善桐聽得頻頻點頭,又細問,「皇上怎麼為你說話來著?」

  「當著那麼多人的面,連各命婦都有幾個好像在宮裡,皇上也不便表現得過於明顯,只說了一句『西北風俗和京城不同,也是有的』。」含沁哼道,「可我還不懂皇上嗎?他和林三少撞見你那次,他怎麼誇我的?雖說其實是有感而發……可他的態度還不明顯?連皇上的話都不當回事,我看她這個太后也做得不大好嘛。我拿話擠兌住了她,本來還不想和她計較的,可她不識趣,又道,『這也容易,出了宮那就是百姓了,服侍了哀家幾年,難道還真把自己當個誥命了?這你只管放心,她們還是懂看眉眼的。』說著,便把剛才給我斟酒那個硬要賜給我,我問她,『娘娘此話當真?』她道,『這個自然。』」

  說著,他一聳肩,又哼了一聲,「緊接著就簡單了,她把人送來,兄弟們說要賀我,喝了一晚上的酒,第二天我就把她賣到上林仙館去了。她年輕,皮肉鮮嫩,賣了足足有五十兩呢。我也沒要,全摔她懷裡。她也沒呆多久,第三天就被牛家人贖出去了,現在見天鬧著要抹脖子上吊呢,也不知死成了沒有。老妖婆在宮裡也氣得不輕,天天和皇上哭,皇上也沒辦法,本來我要升的,現在自然沒戲了,平調出京……出京按例都要升半格,也沒升,就算是遭貶了。」

  這種遭貶,其實已經算是皇上對含沁的一種保護了。想來這也才是含沁的作風——沒有把握住皇上的脈門心意,他就算惱火,也決不會如此簡單粗暴地給太后沒臉。善桐慢慢地透出一口涼氣,想了半天,才怔怔地問,「那,你被貶到廣州去,具體是做什麼的呢?」

  含沁面色先還有幾分嚴肅,現在卻漸漸地透出笑來,他低頭在善桐鬢邊親了一口,又咳嗽了一聲,這才儼然地道。「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差事,不過是和林三少一起主持開埠事宜,他是宗人府的,借調出來,主要還是特派到廣州監督造辦火器。那是他的差事所在,我呢,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差事,就是軍中他不管的所有事情,估計都歸我管。」

  善桐總算體會到王氏的感覺了,這一刻,她險險沒又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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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放心

  這一出風波,看似鬧得大,知情人卻多少能咂摸出皇上的心思。去廣州主持開埠前那林林總總千頭萬緒的工程,是煩瑣了些,可只看皇上對榆哥何等重視,便能知道他對於這一支海軍的戰力,是寄予厚望的。廣州開埠,當然是文武並濟,拋不開那些文官,可最出彩還在海軍這一塊,這差事一旦辦好了,將來含沁是想不往上走都難。況且別的不說,廣州遠離政治中心,派系鬥爭少了不說,風氣也要比京城更加開放自由。善桐也能借此抽身而出,遠離如今已經漸漸更加複雜險惡的宮廷鬥爭,要是人人遭貶,都能貶得這麼順心如意,那恐怕和太后作對的人就要如雨後春筍般全京城冒出來了。

  也因此,含沁這一陣子都很低調,他是貶謫出京,按理也不該隨便和人交接,除了和林三少、鄭大少爺吃了一頓飯之外,餘下時間全和善桐一道窩在家裡收拾行李。善桐本來還想去宮裡請個安的,也為他止住,「雖然按理來說,你是應該進宮去探望娘娘,但我們家才得罪了太后,正是風頭火勢上的,你現在進去,萬一和寧壽宮發生衝突,一來又生事端,二來也令皇后難辦。」

  這也是正理,善桐不禁笑道,「你知道我本來也不愛進去的,就是多少也有幾分好奇——不知道如今宮裡的局勢怎麼樣了。」

  雖然含沁急著上路,但收拾家裡也要時間,善桐還是要和一些親戚打個招呼,尤其是幾個堂兄,多年苦讀,如今一朝得中,終於有時間出來和親戚們交接來往了。善桐去榆哥新置辦的小家裡探望他時,蔣氏就約她,「和含沁明日過來吃飯,也算是我們給你們踐行了。」

  這是知道桂家現在裡外忙亂,不適合接待客人,善桐忙謝她,「還是嫂子想得周到,我們明日必到的。」

  蔣氏在西安的時候,善桐隱約也有聽說,人很沉默,平時連話都不多。沒想到現在到了京城,反而很是利索,將家裡搭理得井井有條,連榆哥身上的衣裳都抖擻板正起來,他本來一直有一頓沒一頓的,人顯得清瘦,三個月沒見,臉倒是都圓潤了不少,容光煥發的,連結巴都再不見了。見到善桐,便沖她打聽,「爹娘同祖母都知道了我的事吧?」

  善桐望著哥哥,真是打從心底裡笑出來,「都知道了,都誇你有出息!」

  要說榆哥不在乎有出息這三個字,那肯定是假的,他一抿唇,卻偏要和善桐唱反調,「有出息沒出息,就是嘴皮子一碰的事。我是想,現在他們不會再反對我玩火藥了吧?」

  善桐見蔣氏豎起耳朵,一臉惴惴,心中不禁也歎了口氣:榆哥現在成就,自然是人人稱羨,可對於他妻子來說,丈夫有出息固然好,但天天倒騰火藥火銃的,她又怎麼能放心得下?

  「就是不情願,那還有什麼辦法。」她雙手一攤,「你這是皇上禦准了的,誰還能和皇上作對?不過,你也就是折騰折騰火藥了,泰西啊什麼的,你是想都別想!」

  榆哥眼珠子直轉,一望即知,他有不同看法,善桐和蔣氏對看一眼,都看出了彼此心中的提防和無奈。

  善桐回家和含沁說起,也不禁歎息道,「究竟家裡遠,真是鞭長莫及,不然,榆哥哪敢打主意去泰西!什麼時候爹要是能到京裡來就好了。」

  「按岳父現在的職位,進京肯定是要入部的。」含沁心不在焉地說。「這個就有點犯忌諱了,畢竟和閣老還是近親……再說,等你爹娘進京了,只怕榆哥還更想著去泰西,起碼人是要跑到廣州來才算完的。」

  他對王氏雖然從無一字褒貶,但聰明人說話,也未必要說明了別人才能聽得懂。善桐默然許久,才慢慢地道,「現在也都好了……榆哥有出息了,娘應當也能漸漸地想開一點兒吧。」

  她的語氣也不是很肯定,更多的還是帶了希冀,含沁笑而不語。善桐看他話都寫在臉上了,也有些不忿氣,便道,「你不用做這個樣子,我娘再怎麼樣也沒折騰到你。倒是你爹,把我嚇得!一路緊趕慢趕的,胃裡直往上反酸水都不敢停一停,要不是顧忌著名聲,恨不得就一路連換快馬趕過來了。要不是心裡對你有意見,至於這麼折騰我嗎。」

  雖然含沁看似沒有受到多少敲打,但在這事之後,桂家和牛家的不和已經被擺上了臺面,很難有轉圜的餘地了,這也是事實。事情鬧得這麼滿城風雨的,桂元帥心裡肯定也不大舒服。可要挑含沁的理吧,這把人賣了,又比讓她進了家門好些,一來也顯示出桂家的骨氣,二來也令盟友們安心。隔了遠,不好怎麼數落,索性嚇善桐這麼一嚇,也算是傳遞到警告了:你能折騰老子,老子就能折騰你媳婦,別仗著天高皇帝遠,那就翻了天了。

  要說桂含沁這輩子最心疼的人,縱使有了大妞妞,善桐依然是當仁不讓排在第一,為這麼一場虛驚受了這麼一路罪,含沁心痛得第一天晚上連說了十多遍,「真是瘦了。」這幾天天天變著法子給善桐進補,現在善桐這麼一說,他也有點理虧,便訕笑道,「我也沒說什麼呀。」

  頓了頓,才道,「我們馬上就要去廣州了,天高地遠鞭長莫及,你要是願意為梧哥婚事出力,最好早點給岳父寫信,免得岳母要爽約食言,那麼先斬後奏,你知道了,也就來不及了。」

  善桐不樂意聽人說自己母親的不是,可含沁這話處處在理,她竟無一語可以辯駁,其實也的確是提醒了她:按王氏作風,她還真有點放心不下。她歎了口氣,「生母才去世呢,雖然不用服斬衰孝,可這一兩年內也不好就說親了。這件事可以緩一緩,不然母親知道了,還以為我們有多不放心她,要心裡生出怨氣來,對梧哥也不好。」

  她這一次過來,自然還順便就帶來了二姨娘的死訊,只自己也忙,還未能見著梧哥。並不知道梧哥的反應——其實善桐也不是沒有忐忑的,雖然她自忖兄妹間的感情,並不因為長輩間的恩怨有所褪色。但二姨娘之死,王氏這一系畢竟是難辭其咎,現在梧哥可能還一無所知,但她自己心底倒有些發虛,覺得不大好面對哥哥。提到梧哥,語氣不自覺就沉重起來,含沁深知她的心意,卻也不好多說什麼,只道,「反正馬上就走了,家裡的事你是想管也管不了,索性就當作不知道吧。有些事,說穿了還不如裝著沒事。」

  理是這個理,善桐也不是不明白,要不然,她也就不會阻止桂太太向她訴說往事了,只是感情上到底有點過不去,這天晚上她都沒有睡好,早上起來,想到要見梧哥,一緊張,不明不白地又吐了一回。倒驚動了含沁,忙請了大夫回來把脈,結果去見幾個哥哥時,大家都是悲喜難辨:二姨娘去世,大家肯定都要陪著梧哥難受的,可榆哥、檀哥、榕哥又有喜事不說,現在善桐又有喜訊,真是哭也哭不過來,笑也笑不過來了。

  「這孩子也命大!」蔣氏聽說了善桐的好消息,亦不由道,「這一路折騰的,也沒有事呢?」

  「脈象健旺得很。」善桐也是後怕,「怕是離京前才有的,我是一點都沒有察覺,這來回折騰了兩個多月,實在是忙得厲害,也沒顧得上月信的事……」

  她這一走兩個多月,回來摸出了三個月的脈象,這麼一算,可不就是離京前才懷的身孕。在妊娠早期,這麼來來回回地折騰了上千里,孩子居然安然無恙,幾乎可算是小小的奇跡了。善榆幾兄弟也都為妹妹、妹夫高興,善桐在裡屋,都能聽見外頭檀哥的聲氣,「那你是跟著下廣州去,還是在京城生了再過去?」

  「去廣州都走的是水路,船行也不快。」含沁說。「她便跟著去也是不妨的,要在京城,一拖就是一年多,也耽擱不起。再說,京城事多,她一個孕婦,哪裡禁得起折騰?」

  檀哥嗯了一聲,便不說話了,榕哥相對來說和善桐是最不熟悉的,因此也把關心表露得最明顯,特地進裡屋慰問了善桐好幾句,才出去同男人們坐在一處說話。過了一會,梧哥也掀簾子進來,笑微微地道,「三妞妞,又要當娘了?」

  二十多歲的年紀,還算得上是青年進士,就是檀哥這麼穩重的性子,都顯得意氣風發、春風滿面,梧哥卻是笑意內蘊,只露出一點線索在唇角,透著那樣矜持溫潤,倒有些風霜洗練後的淡然。善桐也有幾年沒見他了,此番相見,真是百感交集,她沒接梧哥的話頭,而是低聲道,「七哥,姨娘的事,我們也覺得挺可惜的……」

  梧哥輕輕歎了口氣,就連悲痛都很得體,「也是病了這麼多年了……沒料到喜事反而成了壞事。我這些年來在外讀書,沒能對爹娘、姨娘盡一天的孝,實在是……」說著,便哽咽著從眼中滾下淚來。

  善桐心裡極不是滋味,她完全看不出梧哥的想法,甚至都不明白他的悲痛有多少是真心真意,又有多少是做出來給她看的,真正的情緒,還被他埋在心底更深處。又或者是他早已經想通了,連生母的生死都已經不那麼在乎了。畢竟,二姨娘從他小時候開始,給他帶來的麻煩,也許遠遠比好處更多……

  她有很多場面話可以說,但對自己的兄長,她不想這樣虛偽,因此便選擇了沉默,梧哥也許察覺出了她態度上的轉變,也不再滿是敷衍地悼念二姨娘,反而收起戚容。兩人相對無言,過了許久,梧哥才輕聲道。

  「三妞,你放心吧,」他扯起唇角,反而露出一個笑來。「這輩子,我對不起誰,也不至於對不起家裡人。娘對二姨娘的包容,我看在眼裡,我不至於不懂事的。」

  說到此處,他扭過頭去看了屋門一眼——榆哥正巧說了一句什麼,惹得屋外傳來了低低的笑聲。

  看來,梧哥對王氏的擔心,其實也許早都心裡有數。善桐覺得自己像是含了一個一千斤重的橄欖,那澀味強烈得她幾乎都要落下淚來。她點了點頭,真心實意地道,「我放心的,你也放心吧,我們兄弟姐妹之間,沒有那些齷蹉的事。」

  頓了頓,又說。「但以後,你就是沒生母的人了,遇事還要多為自己考慮。現在你也到了說親的年紀,覺得哪家合意,還要多留心,這可是一輩子的事。自己要不好開口,你可以和我說,我會給爹寫信的。」

  以善桐身份,她說出這一番話來,已經是赤裸裸的提醒,梧哥顯然也有所觸動,他低聲喚道,「三妞!」

  不知為什麼,一句話居然哽住。他忙捂住了臉,扭過頭去,不令善桐看到他的失態。善桐也是直到此刻,才感到那個熟悉的楊善梧又回到了她身邊,這時候,她是有千言萬語想說了,可想到自己同二姨娘的那一番談話,她又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到末了,只能哽咽著道,「都會過去的,真的,都會過去的。」

  梧哥肩頭抽動,胡亂點了點頭,卻始終不肯放聲兒。——不管命運對他多麼殘忍,他到底還是保留了幾分倔強。

  因為後天就要下廣州去了,這一日也沒聚得太晚,大家便各自散去。善桐有點捨不得哥哥,榆哥卻表現得很灑脫,更是語帶玄機,「說不定沒幾年就重又相見了呢?」

  他這麼一說,別人猶可,善桐倒是嚇了一跳,忙道,「你可千萬別來廣州!船隊出海後再來,隨你住多久都好,出海前,你是萬萬不能來的。」

  眾人都笑了,榆哥有點沒面子,嘟囔道,「又不是說這個……」

  檀哥便看了含沁一眼,見含沁若無其事,似乎根本未能留意到榆哥話中玄機,他暗中點頭,才點了善桐一句,「你哥哥現在也是能出入禁中,在皇上身邊服侍的人了。」

  善桐這才若有所悟,一時對榆哥倒是刮目相看:並不是因為他能在皇上身邊做事,而是他居然還想得到為含沁留心消息。以榆哥對人情世故的厭倦來看,這已經是體現出他的情分了。

  展眼就要分手,彼此間自然有千言萬語叮囑,善桐回了家還和含沁後悔,「沒能和大嫂多說幾句話,要對付哥哥,以後非她不行了。」

  正這麼說著,底下六州送了信來,「孫夫人問您明日得閒不得閒,想上門給您送點東西。」

  善桐和含沁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都歎了口氣:宮中事,也不是說抽身,就能全身而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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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四章:啟航

  離京三個月,宮中局勢風起雲湧,善桐就聽含沁說了幾句,已經感到頭暈目眩:這淑妃生了,寧嬪有了,連琦玉都終於浮出水面,得了個無關緊要的冊封。輕描淡寫幾句話,誰知道背後藏著多麼險惡的勾當,多麼跌宕的博弈呢?只是含沁畢竟不是內廷中人,並不明白內幕罷了。就連一般功臣勳戚之家,要是對宮中事沒那麼關注的,恐怕也都不會注意到宮中悄然多出來的這個小牛選侍。

  「因是遭到貶謫,我們也不好隨意上門走動,免得犯了忌諱。」善桐在門口等孫夫人的時候,便略帶歉意地解釋,「也就沒上門向二堂姐問好,說來,是有幾分失禮了。」

  孫夫人不大在意,「也是我該早幾天來看你的,聽說七妹已經來過了?我想著你們家亂得很,就等你上門來,再一想才明白,是該我自己過來的。」

  「七堂妹是去榆哥媳婦那裡,順道在我這裡坐了坐。」善桐笑著說。「聊了半天,也沒聽見提起牛選侍的事,聽說她很得太妃的寵愛,怎麼宮中事反而不大清楚的樣子。」

  「太妃現在是兩邊不管,兩邊都不偏幫,一心一意就帶她的安王,宮中事一向是充耳不聞的。」孫夫人不禁就歎了口氣,「他們自己事情也多,七妹很多事都只是知道一個影子,我們也不說太多,免得她反而更加煩心。」

  因為善桐已經給搭好了臺階,她滿以為孫夫人會緊跟著說些宮中事,沒想到她反而提起了許鳳佳,「以後說不定他也會去廣州,在孫侯走後主持新一批海軍的練兵事宜,一併監管東南沿海所有海務剿匪事宜,我聽說你們家小桂統領到了南邊去,是以建設海防開展貿易為主?大家同僚,少不得要互相照顧,現在多往來往來,也是好的。」

  到底是皇上的嫂子,一樣都是多年世家,孫家口氣就硬是要比別人家都硬。連閣老太太談起朝政,所說的也都是或者、可能,孫夫人這麼淡淡說來,武將一系的人事變動,卻幾乎是了然於胸。善桐也不禁暗自佩服,口中忙笑道,「怎麼是同僚呢,世子身份高貴,現在職官的品級也高,我們應當是世子的僚屬吧。」

  「你就別和我裝樣了。」孫夫人笑著點了點善桐,「有些話,自己知道就好,我說出來,那就有些太肉麻了。」

  皇上對含沁的確是很維護的,如今看來,也是一步步地按佈置走,「要放出去立些功勞才好回西北。」善桐抿唇一笑,也真的沒和孫夫人裝樣,「就算在皇上心裡還占了些分量,那又怎麼和世子爺比?」

  兩人交好,雖說有很重的政治因素在,但性子也的確是投合的,孫夫人見她嬌憨,也有點不捨,「你們都去南邊,能說話的人就更少了。寧嬪雖然也為你們高興,但卻也很捨不得你。她令我帶話出來,叫你別進宮去了——本來有些好東西要賞你的,又怕引來有心人的注意,便留待日後再說吧。」

  善桐哪裡在意宮中賞出來的東西?倒是寧嬪這一番話,令她心中一暖,對比皇后毫無隻言片語的做法,更顯得寧嬪有情有義而已。她忙請孫夫人待她道謝,一邊自己卻不能學皇后,還要主動問她的好,「娘娘這幾個月——」

  「面上還好。」孫夫人臉上閃過一線陰霾,「心裡很苦。本來還打算等你回來,大家時常見面,解解悶的,現在你又要去廣州了……」

  其實善桐就不去廣州,現在和太后鬧翻,勢必也不能時常進宮。她見孫夫人繞來繞去的,始終不說當日的情況,便索性單刀直入,「二堂姐,那天究竟怎麼回事,寧壽宮怎麼忽然間就有了這麼大的動作,事前難道一點消息都沒放出來?」

  桂家、孫家也算是聯盟關係,善桐受到太后打擊,那肯定是因為幫助皇后出謀劃策來對付牛家,孫家要一點表示都沒有,那就有點過分了。自己的人都護不住,以後誰還為她們辦事?只是善桐也的確不清楚,孫家在這事上究竟是否已經幫桂家出過力了而已。她還是相信孫夫人的操守的,有出力,孫夫人不會瞞著她,沒出力,想來孫夫人也不至於睜眼說瞎話,做個虛人情。

  被她這一問,孫夫人面上不禁閃過一抹羞紅,她還是沒有正面回答善桐的話,只是握著她的手道,「那天我的確不在,家裡老太太又鬧得離不開人……」

  這麼說,太后為難含沁,皇后的確事前事後都是沒有一句話了,善桐倒沒動情緒,只是有些吃驚:按皇后從前的作風,這說不通啊。怎麼幾個月不見,難道性子就改了不成?

  她也沒有沖孫夫人發火,反而道歉,「都知道我受娘娘的寵愛,現在含沁鬧出這麼大風波,倒累得娘娘難見太后……」

  「那是沒有的事。」孫夫人鬆了口氣,忙道,「你不怪她行事乖張,我這就放心了。」

  因善桐也算是很得皇后喜愛了,她免不得同善桐輕輕抱怨幾句,「自從太子出事,娘娘性子就一天比一天古怪。現在場面上是還壓得住,我就是擔心——」

  話沒說完,終究是化為一聲歎息,善桐忽然發現,孫夫人才三十歲的人,鬢邊居然已經有了一星白髮。

  終於要離開京城這個是非場,她心裡篤篤定定的,反倒有幾分同情孫夫人,寬慰了她幾句,孫夫人便把一張單子交給她。「都是給家裡那位帶的土產之類,知道你們包了一艘船,就多預備了些。可別怪我厚臉皮。」

  「舉手之勞!」善桐忙道,「二堂姐盡和我見外,一共兩三艘船下去呢,再多也都是放得下的。」

  說著,見院子裡還有兩個生人站著,卻都是千嬌百媚的少女,一問之下,這才知道孫夫人原來還送了兩個通房來,搭她們一道下廣州去服侍孫侯。她自然保證會平安把人送到,說著,孫夫人便站起來告辭,臨走前,握著善桐的手,她這才推心置腹地放低了聲音,「你只管安心吧,那孩子身子孱弱,能活得了多久?皇上對別的都不著緊,唯獨因為孩子身體不好,據說很是不高興,現在連咸福宮的門都少進。太后惱羞成怒,這才沖你撒氣。等你回來的時候……這筆賬,我們遲早是要討回來的。」

  今天耗了這麼大半天,其實戲肉就在這句話上。皇后可以裝聾作啞,就令善桐一家承受太后的怒火,但孫夫人顯然並沒做這個打算。善桐微笑道,「那我等二堂姐佳音。」

  她也沒像從前一樣,托孫夫人問皇后的好。

  忙亂了這麼幾天,該見的人都見了,六月水漲,正是下江南的好時候。善桐還沒有去過江南,此番前去,因赴任日期寬鬆,還能擇一兩處地方遊山玩水,自然是大為興奮。倒是含沁苦兮兮的,一路居然暈船,比善桐這個孕婦吐得還厲害。到了蘇州,一行人不得不停下來令他休息兩天,免得吐死在船上,正好因近了蘇州,善桐想到堂伯一家在蘇州還是有產業的,便遣人過去一問,拿了閣老太太寫給她傍身的信,「在江南地界,你堂伯名字還算有幾分沉,遇到什麼麻煩,儘管就用這信去做個敲門磚。」果然楊家人很當一回事,管家親自帶人到碼頭去,將小夫妻接到了楊家聞名遐邇、享譽江南的百芳園裡,又去延請蘇州名醫來給含沁扶脈,也為善桐請個平安脈。

  善桐這一胎,反應最大的時候她都在路上,折騰得也顧不得難受了,現在反而是風平浪靜,一路走來都沒什麼不妥,她比含沁還精神,乘丈夫養病時,已經把百芳園裡裡外外轉了個遍,饒是她也算是見過世面,可當此也不禁被江南的精緻折服,等含沁稍微好了點,她就把他拉起來,興致勃勃地領著他在園子裡轉悠,「不論是漠北遼闊還是京城繁華,說起這精緻奢靡,真是沒有比得過蘇州園林的,你瞧,二堂姐從前住的這個幽篁裡,她一個人就住這樣大的地方!就是宮裡的娘娘們,都沒這個排場吧。」

  含沁也的確是第一次見識到江南的園林,兩人徜徉在著幽靜的竹林裡,雖然天氣暑熱,可夏天近晚,遠處涼風一來,竹葉便索索而動,透了那樣清涼。大妞妞在遠處拖著養娘瘋跑,童稚笑聲時而便擾得遠處小香雪一片鳥兒飛起來,善桐都不想走了。「乾脆就在蘇州住吧,怪道人人都要來蘇杭養老。除了夏天悶熱些,這兒正和天堂一樣。」

  還沒等含沁答話,她便沖含沁甜甜一笑,帶了點撒嬌味兒,「要不然,我們在哪裡養老,你就照樣起一座園林給我,也是一樣的!」

  含沁臺詞被她搶走,噎得直翻白眼,半天才氣哼哼地道,「建個園子不難,可哪來那麼多人住在裡面?這園子是精緻,但你要仔細看,畢竟還是透了寥落。這幾年沒人氣,就是美玉也都蒙塵,再美的景色,也顯得寂寞。」

  善桐被他這一點醒,再看園內時,果然覺得幽篁裡院門緊閉,小香雪牆頭積塵,這偌大的美景在夕陽之下,竟顯得如此頹唐,像是一曲到了盡頭的歌,儘管還有繞梁的餘音,但氣兒已經盡了。只能透過這精美的牆瓦,去揣想當年那鶯歌燕舞的熱鬧時光。

  她忽然就沒了遊覽的興致,歎道,「是啊,再好的園子,也要有人才有它的光輝,沒了人,就這麼白白地沉寂了、消磨了,也確實可惜。」

  一時又有感而發,「人這東西,真是古怪,這勾心鬥角起來,竟是恨不得所有人都死了,只有自己活著。可什麼地兒全沒了人氣,那又顯得多麼可怕……從漠北、江南再到京城,這萬萬千千的人,就像是地裡的蚯蚓,攢頭攢腦地四處亂鑽,鑽到哪裡就算哪裡。要我看,就是紫禁城裡的那些個——」

  即使周圍寥落無人,她也不肯再往下說了。含沁摟著她,左右看看,見下人們也都四散開來了,便把頭埋在她肩上,含糊著道。「你說得對,咱們兩條小蚯蚓,最終也不知鑽到哪裡去呢!」

  「那就看你啦。」善桐一手拍掉了含沁的手,斥道,「別鬧啦,人家看見呢。——你要鑽到哪,我就陪你鑽到哪去。」

  她一邊說,一邊不禁微微一笑,「不過在你呢,好像又是我想鑽到哪,你就能鑽到哪去……我聽孫夫人和我說,皇上本來有意思把你放到宣德去練兵的,你幹嗎一定要下廣州呀?」

  含沁不禁面上微紅,便不肯作答。善桐靠在他懷裡,心都要被漲得滿滿的:不肯去宣德,無非就是因為宣德離京城太近,善桐還是離不開宮中的鬥爭。她情不自禁,喃喃細語道,「含沁,你這輩子要是沒有我,現在說不定早已經走得更高啦,起碼,肯定是惹不上牛家的麻煩。說不準,早都生了兒子了。」

  「要沒了你,我走得再高,又有什麼趣兒?」含沁便反問她。

  善桐咬著唇,甜甜地笑了,她抱著丈夫的手臂,小夫妻漫步到了園中那一池幽幽蕩蕩的碧水邊上,含沁念著池壁上鐫刻著的「萬花流落」四個大字,歎道,「雅真雅,就是頹唐也真是頹唐。」

  他忽然奮起精神來,一腳踏在欄杆上,笑道,「讀書人就是愛這些風花雪月的,要是我,就給這池子起名叫練兵池!搞他幾條小船來,天天在這裡操練船陣,搞個水沙盤!」

  話沒說完,善桐已經笑得直不起腰,「我雖然沒讀過不少書,可也知道這叫做唐突風流、焚琴煮鶴。被堂伯知道,非氣得吹鬍子瞪眼不可。再說,你一個暈船的人,操練什麼船陣?」

  含沁臉一板,不大高興,「暈船又不是一輩子的事,等著瞧吧,到了廣州,從前種種一放下,又是個新開始。我先一心一意練水性,不三個月,我准練出來!何止不暈船,我還要做那浪裡白條呢!」

  他一手扶著腰間那並不存在的寶劍,似乎已經沉浸進了自己的想像裡,目光炯炯地望著遠處,眼神堅毅,大聲道,「看皇上意思,這幾年內南邊肯定是有仗打的。暈船可怎麼還能當將軍啊?你等著看吧,到了那一天,我肯定已經精熟了海戰,我就在船頭這麼站著!」

  他神氣活現地背著手,沖那不存在的千船萬艦大聲道,「威風凜凜的,一點都看不出來暈船的樣子!我一揮手,底下人就一個一個傳令下去,一邊敲著戰鼓,一邊喊——」

  楊善桐早被他逗得樂不可支,在這輝煌而寂寥,連空氣都似乎透了幾十年往事的園子裡,她笑得就像個不懂事的小姑娘,一邊笑,一邊拍著手,一邊和著桂含沁喊道,「揚、帆、啟、航嘍——」

  ——全文.完——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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