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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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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意遲遲] 掌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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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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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1
發表於 2017-3-15 16:39:16 |只看該作者
第360章 晚膳

  暮色四合之際,蘇彧去見了陸立展。他帶著那本冊子,一頁頁翻開點給陸立展看,上頭的人和事,除了「李莞」,每一個、每一樁他都瞭然於心,只有「李莞」,只有這個不知男女不知身份卻異常熟悉的名字,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蘇彧指著那一行墨色陳舊的人名,問陸立展道:「宣明十三年時,你記下的這人是誰?」

  陸立展像是早知會有這麼一朝,聞言面上半點不見慌亂,只但笑不語,目光定定地看著蘇彧,過了半響方才張嘴說了一句:「小師弟才智過人,想必自己能夠領悟。」

  言語間,他一張笑臉,渾似酒桌談笑,無一分身陷囹圄之苦。

  冬去春來,用不了多久,他就要死了。

  臨死之前,還能看看旁人的笑話,多好?

  陸立展說完以後再未開口,一副抵死不說,偏晾著你當樂子看的模樣。他左右是死定了,而今就算拖了他去嚴刑拷打又能如何,不過是早死晚死而已。

  他惜字如金,一字不肯再說。

  蘇彧收起冊子,也未再發一言。

  他心知肚明,陸立展不會說。

  他特地來問,想看的不過是陸立展那張臉罷了。那張滿面笑意的臉,不必出聲,便足以解惑。他心中的懷疑,已近八分。

  如果冊子上所寫的名字同他毫無干係,陸立展的神情不會這般愉悅。

  蘇彧轉身出了牢房。晚風迎面吹來,帶著凜冽的寒氣,將道旁的兩棵枯樹吹得沙沙作響。天邊僅剩一線紅光,微弱的幾不可見,很快便也湮沒在了濃稠的夜色裡。

  蘇彧低頭垂眸往地上看去,有兩片枯葉被夜風高高捲起,打著旋兒飛遠了。

  他呼吸一輕,有些黯然地想,這兩片葉子還活著的時候,生在枝頭上,是否是一樣的鮮翠欲滴……

  它們又是否有著極其相似,乃至於令人無法用肉眼分辨的脈絡?

  他在夜幕下慢慢地閉上了雙眼。

  ……

  與此同時,定國公府的角落裡,跪在佛前虔誠誦經的蘇老夫人也緊緊地閉著眼睛。

  消息已經傳遍京城,街頭巷尾,人人都知道了。

  那原本位高權重的陸相,年後便要處斬了。

  有人唏噓,有人惶惶,有人拿來當做茶餘飯後的笑話。

  可蘇老夫人聽說以後,只是久久地愣在了那。她將身旁的婢女婆子都給打發了下去,孤身一人留在小佛堂裡,面向菩薩那張慈眉善目的臉,拚命地轉動起了手中佛珠。

  她心不靜,她心慌意亂。

  眉間是個深深的川字,眼角細紋密密麻麻。

  不過瞬間而已,她卻像是老了十歲。

  但是下一刻,她突然停下了手中動作。

  她睜開眼,微笑了起來。

  這一笑,容光煥發,顯得她異常年輕有活力,彷彿先前那老態只是一場錯覺。蘇老夫人覺得自己渾身輕鬆,耳聰目明,這一剎那是從來沒有過的舒適自在。

  不枉她日夜禮佛,如今終於有了回應。

  她細細摩挲著佛珠,一粒粒光滑圓潤,全是歲月的痕跡……

  突然,隔著厚厚的防寒棉簾子,響起了大丫鬟青鴦的聲音:「老夫人,五爺來了。」

  蘇老夫人愣了一愣,站起身往門邊走去:「可說了有什麼事?」

  青鴦的話音被晚風吹得有些縹緲無著:「五爺沒有提起。」

  蘇老夫人掀起了簾子,探身走出,就著廊下昏黃的燈光遙遙地望了一眼,有個身穿大氅的年輕人正背對著她站在台階之下。

  她笑了起來,清清嗓子,揚聲喚道:「小五!」

  台階下的蘇彧聞聲轉過身來,大步上前來問安。

  蘇老夫人笑著拍拍他大氅上沾著的夜間水汽,問道:「怎麼這時候過來?可是有什麼事?」

  蘇彧搖了搖頭:「多日不見,想您了。」

  他一貫不愛親近人,但面對母親的時候,偶爾也會流露出兩分孩子氣。

  蘇老夫人便愈發笑容滿面,神情關切地問道:「可曾用過飯了?」

  蘇彧嘆口氣:「方才得空,還不曾。」

  蘇老夫人笑道:「巧了,為娘抄經抄晚了,也還未曾用飯,看來今兒個是註定要咱們娘倆一塊兒用飯的。」她扭頭喊了一聲「青鴦」,「讓人擺飯,多備一份碗筷。」

  青鴦應聲而去。

  母子倆便也一前一後往溫暖的室內走去。

  不一會,青鴦手腳麻利地領著人將飯菜一一擺放妥當後,便另取了一雙筷子來要給蘇老夫人布菜。

  可蘇老夫人擺擺手:「不用你留著伺候了,下去吧。」

  說完,她神色微變,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將人叫住了問道:「表小姐呢?怎麼不見人?」

  夏柔時常來陪她用飯,今日卻似乎沒有看見。

  蘇老夫人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

  青鴦道:「回老夫人的話,表小姐先前差人來報了信,說是留在連家用飯,今日會晚歸。」

  蘇老夫人眉間一蹙,很快又舒展開了來:「是嗎?」

  她沒有再問,一旁的蘇彧也沒有說話。

  青鴦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母子二人各自取了筷子開始用飯。

  吃了半飽,蘇老夫人神態溫和地問道:「近幾日都在忙些什麼?瞧你這臉,像是又瘦了。」

  蘇彧笑了一下:「您哪回見我不說又瘦了?」

  蘇老夫人佯裝慍惱:「胡說八道,我哪有回回這般說。」

  「您別不認,論記性,我可比您強。」蘇彧放下了筷子,「不過這幾日的確是忙了些。」他頓了頓,彷彿有些苦惱似的,遲疑著叫了一聲「娘」。

  蘇老夫人奇怪地看著他:「嗯?」

  蘇彧回望過去,看著她的眼睛:「姨母,可是姓李名莞?」

  蘇老夫人一怔:「是呀,怎麼了?」

  蘇彧踟躕著,沒有往下說。

  蘇老夫人追問道:「你這孩子,怎地突然問起了你姨母的名字?究竟是怎麼了?」

  嘆息了一聲,蘇彧身子後仰,閉上了眼睛,終於將陸立展的冊子給說了。

  「這原是不該告訴您的,但事情實在有些蹊蹺……」

  蘇老夫人面露驚訝:「這、這世上竟有這般巧合的事。」

  蘇彧道:「可不是巧。」

  蘇老夫人搖了搖頭:「你姨母那名字,不算罕見,便是男人也用得。」

  蘇彧坐正了身子:「您說的是,這名字對應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恐怕也只有陸立展一人知曉。他眼下不說,回頭禁不住嚴刑拷打,這嘴遲早還是會被撬開,等到那時,一切便都明了了。」

  他重新拿起了筷子。

  蘇老夫人頷首道:「不管怎樣,這人已經落入大獄,你也不必心急,早晚能問出來的。」她親自動手盛了一碗湯遞到蘇彧手邊,「快多吃些。瞧瞧你這手,哪裡有肉,還嫌我總是嘮叨。」

  蘇彧順從地接過了湯碗。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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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2
發表於 2017-3-15 16:39:28 |只看該作者
第361章 傷疤

  餘光一撇,他看見了母親手腕內側的傷疤。

  那是道陳年舊疤,早已痊癒,但模樣猙獰,依稀可見當年慘狀。

  蘇彧記得,那傷疤下,原是一塊胎記。褐紅色,形如蝴蝶半翼,大小不過接近拇指指甲。但而今映入他眼簾的那塊傷疤,卻有近兩寸長三寸寬。

  當年突發意外,姨母因走水而被困屋中,母親得知消息後,心急如焚,不顧眾人阻攔,拚死想要衝進火場去救人,倉皇間,反倒燒傷了自己。

  她腕間被火焰灼傷,一片血肉焦糊,即便後來醫治痊癒,也再難以復原。

  那塊皮膚已經死了。

  坑坑窪窪,全是痛楚燎過的痕跡。

  他幼時瞧見,總覺駭人,稍長大些,便知其痛,似感同身受。但這一刻,蘇彧看著那塊舊疤,心裡慢慢地冒出了一個聲音:是不是,太巧了?

  為什麼受傷的地方,正好便是胎記生長之處?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從來也沒有冒出過這樣的疑問。

  可現在,那個聲音越來越響,幾乎要變得震耳欲聾。

  的確……是有些巧合了……

  蘇彧突然覺得胃口全無,那碗湯端在手裡,香氣撲鼻也無法打動他半點。他低下頭,拿起調羹,舀了一勺,又一勺,反反覆覆將一碗湯水攪動得渾濁不堪,才終於喝了一口。

  這頓飯,變得格外的漫長。

  於他是,於蘇老夫人也是。

  母子倆再沒有交談,只平靜如常地用罷了飯便散了。

  翌日,蘇彧在長興衚衕見了若生。

  元寶也一道跟了來。

  天寒地凍的,它懶洋洋一向不肯動彈,更不必說出門。但今次,不知是不是料到若生要見蘇彧,它眼巴巴地看了若生一早上,臨到若生要走,更是直接撲上來掛到了她裙子上。

  好好的衣裳,差點叫它給抓壞了。

  綠蕉氣得要斷它的糧,它竟然也不怕,只死死纏著若生不肯放。

  若生哭笑不得,最後還是發了話,帶上它一起出了門。到了長興衚衕,它一見蘇彧便飛奔過去用自己的胖臉蹭起了他的腳,嘴裡「喵喵」地輕聲叫喚著,像在說想他。

  若生深感這貓不行,見異思遷,朝三暮四,跟著蘇彧的時候天天想往自己這兒跑,如今跟了她,又想和蘇彧過日子,實在是靠不住。

  她故意衝著元寶輕輕地「哼」了一聲,越過它,掏出張紙來遞給蘇彧看。

  元寶見狀,又遲遲疑疑地爬到了她腳邊,仰起頭,諂媚地叫喚了一聲:「喵嗚——」

  若生裝作沒聽見,不理它,只同蘇彧道:「我昨兒和柔姐兒在酒樓用飯的時候,看見了一個人。」

  元寶扒了兩下她的鞋,見她沒反應,再次回到了蘇彧腳下。

  但蘇彧也不理它,只低著頭看紙上畫的人,有些奇怪地道:「這是……」

  若生道:「你看出來了。」

  當時夏柔畫完以後,嘖嘖稱奇,道是越看越覺得這人同若生有些相像。若生便取出了那位故東夷三王爺的畫像讓她比對著看,可夏柔看罷,卻說兩人看起來雖然都眉眼深邃,但似乎並不像。

  於是若生再次取來姑姑的畫像讓她看。

  這一回,夏柔愣住了。

  她說,很像。

  即便一個是女子,一個是男子,但二人的眉眼五官,給人的感覺卻是相似的。

  夏柔說,若生生得有幾分像畫中女子,但她們先前所見的那個年輕男人比她生得更像畫中人。

  若生和他的像,乃是因為他們都像了另一個人。

  蘇彧拿著畫像細細地看,反覆地看:「的確是像。」

  若生嘆了口氣,取出貼身攜帶的玉墜子給他看,又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通,最後道:「只怕姑姑當年知道的,並不全是真相。」

  她先前只是震驚疑惑,但現如今那疑惑像是慢慢有了解釋,令她不得不留心。

  她望著蘇彧,蹙起了眉頭,有些苦惱地問道:「是否應當告知姑姑?」

  蘇彧慢吞吞地搖了搖頭:「沒有證據,便不到說的時候。」

  若生想想也是,沒有希望便沒有失望,如果現下說了,最終查清以後卻發現不是,那豈不是又往姑姑心頭扎了一刀嗎。

  還是得等查清了再議。

  蘇彧道:「左右要查,還是我來查吧。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如果你先前看見的那個人當真是你我所想的,那他的出現,便證明有東夷人暗中入京了。」

  他們為何入京,有何目的,又為什麼偏偏挑了這時候?

  一切都不可掉以輕心。

  蘇彧言罷垂眸看了地上的元寶一眼。它見他們二人誰也不理會自己,早委委屈屈地走開了。它蹲在角落裡,舔舔爪子,別過腦袋,也乾脆地不再搭理他們。

  這時,忍冬忽然在外頭喊了一聲「主子」。

  蘇彧還沒動,元寶便先像離弦的箭矢一般飛了出來。

  胖歸胖,它的動作還是一如既往的敏捷。

  它一下竄進了忍冬懷裡。

  忍冬愣了下,下意識摸了摸它的背。

  元寶便打個哈欠,舒坦地攤開了四肢。

  屋子裡的蘇彧笑了一下,揚聲喚了忍冬入內。忍冬將元寶放下,取出兩封信交給蘇彧:「前後腳到的。」

  蘇彧接過來,將其中一封遞給了若生。

  倆人一道將信拆開,各自展開來看。

  一個看得皺眉,一個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難看。

  若生道:「有些不對勁。」

  她手裡的信件上寫的是蘇彧姨母李莞的事。

  密密麻麻寫了很多,但裡頭值得讓人注意的卻只有兩條。其一,李莞十餘歲時曾摔斷過一條腿,萬幸恢復得好,並沒有落下病根;其二,李莞在被姐姐找到之前,一直生活在寒水鎮。

  寒水鎮遠在邊塞,是個貧苦偏遠之地。

  許多人連聽也不曾聽說過。

  但若生,卻恰好聽說過。

  她當初調查陸立展時,雖未徹底挖出陸立展的身世,但卻明明白白查到了,陸立展在回京之前生活的那個地方,也叫寒水鎮。

  她皺著眉頭,看向了蘇彧。

  蘇彧面色異常冷峻,沉聲吐出兩字:「不妙。」

  他先前擔心的事,成真了。

  有人在試圖買通獄卒殺害陸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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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16:39:40 |只看該作者
第362章 驗屍

  陸立展仇人眾多不假,但他已然入獄且被判年後處斬,他已是個死定的人,何必再在這個節骨眼上冒險殺害他?

  買兇殺人亦是大罪。

  不論何等深仇大恨,到了這個時候,也沒有必要再去殺他了。

  那麼,殺他的目的就只剩下一種——

  滅口。

  陸立展身在牢中,想殺他,便只有買通獄卒一條路可走。

  蘇彧雖則早有準備,但滿心希望不要成真。可這一刻,信報在手,明明白白的證據,再由不得他不信。

  他俊秀的手指不斷摩挲著那封信報,目光變幻,愈顯莫測。良久,他和若生交換著又各自看了一遍。若生雖不知他的謀算,但眼下見了信報再見他的神色,也隱約猜出了幾分,不覺心頭狂跳。

  她望著他,千言萬語堆積在舌尖,卻不知該從哪一句說起。

  蘇彧亦沉默著。

  一陣風過,細雪飛來,拍打在窗欞上,颯颯而響。

  蘇彧忽然道:「我要開棺。」

  若生一怔。

  他低眉,沉聲,一字一頓道:「驗骨。」

  ……

  當年他年歲太小,許多事如今回想起來全都模糊了。他只隱隱約約記得,母親當初將姨母從邊陲小鎮尋回家來後,日夜精心照料,一分也不敢放鬆。

  但姨母不知是過去苦頭吃得太多天性如此,還是實在不慣京城生活,平素面上並無多少笑意。

  時至今日,蘇彧想起她來,腦海中浮現的,只有一張鬱鬱寡歡的臉。

  是以昔年大火,除了母親之外,人人都認定姨母是自盡的。

  可即便是母親,終日說著走水乃是意外所致,也不敢說姨母就一定不是自盡。只是因為她不提,眾人怕她傷心,也跟著不敢提罷了。

  死於大火的人,面目難辨,肉身上的痕跡,更是無從判別。

  哪怕案發現場,也極難分辨是意外走水還是自殺,又或是——謀殺。

  當年誰也沒有想到過第三種可能,這屍體自然也就無人驗過。到了如今,屍身腐爛,餘下的,只有骨頭,按說更不易驗。

  但蘇彧要查的,不是死因,而是屍體的身份。

  一個人,年少時摔斷過腿,即使皮膚上沒有傷口,痊癒後未有病根,行走自如同常人一般無二,但她的骨頭上,必然留有痕跡。

  是以真相如何,揀了腿骨,一驗便知。

  蘇彧悄悄去了陵園,瞞著眾人,啟出了棺木。

  都說人死為大,入土為安後便再沒有挖出來擾人清靜的道理。何況這棺木裡的,是他亡故的姨母。他說要開棺,守墓的蘇家家僕都唬了一大跳。

  他上有母親兄長,這等大事,照理不是他能做主的。

  可蘇彧向來性子孤僻古怪,他說要開,誰也不敢真攔。

  但守墓的,還是悄悄差人去了國公府報信。本以為,府裡不管哪位主子收到了消息,都會立刻派人前來。然而他左等右等,卻始終不見人來。方才醒悟,自己派去的人,只怕根本就沒能到達定國公府。

  金絲楠木的棺材終於出了土。

  空氣裡瀰漫著土腥氣,被隆冬的寒風不斷吹進鼻子裡。

  守墓的忍不住重重打了個噴嚏。

  蘇彧臉上,卻半點異樣也沒有。

  他只是沉默地盯著棺木,像要透過那厚厚的木板將裡頭的人看個清清楚楚。明明還未見到屍體,但不知為何,這一刻他的心便已經沉了下去。

  泥濘的深潭,一點點吞沒了他。

  裡頭像有千萬條手臂,密密麻麻的將他纏得嚴嚴實實。

  他想要掙扎,可周身無力。

  只是下沉,再下沉。

  黑霧遮眼,暗無天日。

  他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仵作說,屍體雙腿上,全無骨折痕跡。

  這具屍體,不是李莞的。

  這人,不是他的姨母。

  那麼李莞呢?

  她若沒死,又在哪裡?

  蘇彧有些腿軟。

  他扶住了桌沿,一張臉新雪似的白。他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的害怕。接到父親訃告的時候,發現師父沒了氣息的時候,他都沒有這般慌亂無措過。

  舌根底下壓著的薑片,辛辣無比。

  他咬緊了牙關,低下頭去。

  面上一片濕冷。

  他想不起來了,一丁點也想不起來了。

  他記憶裡的母親,只有那個小佛堂裡的女人……

  只有她。

  陽光從窗欞縫隙間透進來,帶著兩分冬日裡罕見的暖意。但蘇彧卻覺得越來越冷,越冷越僵。他的身體,僵硬如同木石,只剩下胸腔裡的那顆心,狂跳不止。

  傍晚時分,夕陽漸沒。

  天際泛出昏沉沉的灰白色。

  蘇彧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一步步往小佛堂裡走。

  廊下的大丫鬟青鴦先看見了他,急急忙忙喚一聲「五爺」便要去通傳。蘇彧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青鴦一怔,遲疑著站在原地沒有動。

  小佛堂裡檀香幽幽,燈火通明。

  上首慈眉善目的菩薩,卻像帶著邪氣。

  蘇彧的腳步放得很輕,一路不曾出聲,窘了蘇老夫人身側。他一撩衣袍,盤腿坐到了蒲團上。

  蘇老夫人霍然睜開眼,轉頭望來,見是他,鬆口氣笑嗔道:「原來是你這孩子,怎麼也不出聲。」

  蘇彧抬頭向上看,看著菩薩的臉,用漫不經心的口氣道:「世人總說,菩薩能夠洞悉世情,洞悉人心,但為何,好人卻總不長命?」

  蘇老夫人一愣。

  蘇彧面上喜怒不辨,語氣仍然是淡淡的:「我娘她……待你不好嗎?」

  蘇老夫人望著他,聞言雙目一瞪,手裡的佛珠手串嘩啦落地。

  她胸口劇烈起伏,臉上陣青陣白,半響說了一句:「小五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蘇彧並不看她,口中緩緩道:「是應了那句升米恩斗米仇,還是因為怨恨?」

  「那盞花燈明明是你的,卻被她拿走了。如果燈在你手裡,被人找到的也應該是你,是不是?」

  「如果你沒有被拐,你就還是官家小姐,你的人生也會截然不同,是不是?」

  「歸根究底,那一切都是她的錯,是不是?」

  蘇彧從懷中掏出了幾張紙,一把擲在佛前:「所以合該殺了她取而代之,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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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3章 如果

  蘇老夫人偏著臉看向他,看著看著,面色忽然恢復了平靜如常。她伏下身子,摸摸索索地將蘇彧丟在地上的幾張紙撿起來看。

  上頭密密麻麻地寫著字,有寒水鎮,有李莞,有陸立展還有許許多多她都快要記不清的事。她幾眼掃過,攥著紙張站起身來,走到佛龕前,就著香燭點燃了它們。

  火舌倏忽變長、變亮,彷彿只是一眨眼,那幾張滿載情報的紙便被燒成了一團光。蘇老夫人鬆開手,燃燒著的紙落入了香爐。

  空氣裡散發出濃重的煙味。

  混著清幽的檀香,形成了一股詭譎至極的味道。

  她轉過身來,彎腰撿起方才失手掉落在地的佛珠,捻動著,居高臨下地望著蘇彧道:「滿嘴胡言,你這是累著了。」

  蘇彧嗤笑了聲,頭也不抬,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又掏出了幾張紙來。

  他一貫平靜無波的聲音裡是說不出的譏誚和憤怒:「摹寫了無數份,你想燒多少便有多少。」

  蘇老夫人板起了臉:「你聽聽你自個兒的話,像什麼樣子!」

  她聽上去是那樣的傷心:「你突然跑來說些瘋話便罷了,怎地還冥頑不靈,不聽勸了。」

  蘇彧垂著頭,低低地笑:「棺中屍首沒有腿傷。」

  蘇老夫人聞言,渾身一震,但仍強撐著道:「什麼屍首,什麼腿傷,人死了十幾年,還能看出什麼傷來。」

  「沒了肉,還有骨。」蘇彧終於抬眼看向了她,「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世上絕沒有毫無破綻的案子。」

  他的眼睛,在小佛堂通明的燈火掩映下,幽深如井。

  蘇老夫人站在這雙眼睛前,只覺得他的眼神鋒刃一般的冷利。

  她暴露無遺,只能退,只能躲,卻絲毫前進不了。

  她驀地摔了手中佛珠,重重地砸在蘇彧肩膀上,咬牙切齒地道:「休再胡言亂語!」

  蘇彧不閃不避,由得她砸。

  蘇老夫人見狀,愈發齜目欲裂,往日的慈和溫柔模樣,丁點不剩。她在原地踱步,團團的轉,口中自語般喃喃地道:「爛都爛了,還有什麼破綻可驗!」又說,「不可能有證據不可能的!」

  忽然,她停下來,望著蘇彧神色詭異地笑了起來:「即便你能證明棺中屍體不是李莞,又能怎樣?」

  他仍然沒有證據能夠證明她才是李莞。

  蘇彧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腳上。

  明明疑點就在眼前,但這麼多年來卻從未被人察覺。

  他沉默不語。

  蘇老夫人便認定他是無話可說,眉眼舒展開來,像有大石落地,輕輕舒口氣道:「小五,你不要胡鬧。」

  可話音未落,蘇彧已開口道:「你的鞋。」

  蘇老夫人猝不及防,怔住了。

  蘇彧慢慢的,低聲道:「你傷在右腿,行走間雖同常人無異,但右腳落地時的力道卻不及左腳。因為差異細微,即便站在你身後觀你走路也難以分辨。但是……」他語氣蕭冷地道,「經年累月,你的鞋子上卻留下了痕跡。」

  兩隻腳的鞋底磨損程度,是不同的。

  蘇老夫人聽明白了,一張臉頓時變得慘白慘白。

  蘇彧嘆了一口氣:「我只有一件事想不明白。父兄身在軍營,我亦遠在重陽谷,府中人手早在那場大火之後便被更替了大半,誰也沒有察覺不對。為什麼,你要勾結陸立展謀害父親和哥哥?」

  「你們原是舊鄰,早有交情。你年少時摔斷腿,乃是因為救人,救的便是鄰家小童。如今想來,那個孩子應該就是陸立展了。」

  「多年後,他在京城見到我母親,又知道她在尋找失蹤的孿生妹妹,於是便想到了你。」蘇彧身板挺得筆直,周身散發出生人勿近的冷意,「當年前來報信的行商,只怕也是陸立展安排的人吧?」

  蘇老夫人聽得心驚肉跳,知道他聰明,卻不知他竟聰明至此。

  她趔趄著往後退了一步。

  門外的天色,已經漸漸的暗了下來。

  小佛堂裡的光明,似乎也跟著黯淡了。

  蘇彧從地上站了起來,笑意虛浮地望著她道:「以陸立展的性子,沒有親自確定之前的事,他不會出手。行商出現之前,他必然去見你仔細詢問過。那麼,早在我娘前去寒水鎮尋你之前,你便知道她會出現。」

  「所以從頭至尾,你都在撒謊。」

  「撒謊?」蘇老夫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尖叫了聲,「真正撒謊的人,是你那令人作嘔的娘!」

  她拂袖一揮,大力地將案上香爐掃落於地。

  「哐當」一聲巨響,外頭的人也被驚動了。青鴦隔著門,聲音裡帶著兩分踟躕,試探著喚了句:「老夫人?」

  蘇老夫人大口喘息著,沒有應聲。

  蘇彧的聲音則冷得像冰:「滾。」

  門外一靜,很快便有腳步聲匆匆遠去。

  蘇老夫人吃吃地笑,忽然道:「你以為你什麼都知道,其實你根本半點不懂。你不過就是個愚蠢的豎子,同你娘一模一樣的蠢。」她瞇起了眼睛,眼角細紋重疊,將歲月和往事一點點碾碎,「若我說你突然發狂弒母,你覺得世人是信你,還是信我?」

  一個是自幼性情古怪的人。

  一個是年輕時同丈夫收留士兵遺孤視如己出,年老後吃齋茹素與世無爭,一心向佛的柔弱婦人。

  世人會更願意相信誰的話?

  蘇彧默然無聲地望著地上的香灰,良久才很輕地笑了一下:「原來如此……」

  他一直在想,若生記憶裡的那個他,究竟是死在了誰的手裡。是太子少沔,還是陸立展,又或是他如今還未曾遇到的人?但不論他怎麼想,都覺得自己不至蠢到中他們的招。

  可弒母……真是有意思……

  蘇彧抬起頭,看向了那個他叫了許多年「母親」的人:「您晚了一步。」

  蘇老夫人愣了一下。

  蘇彧聲音沉沉:「來見你之前,我已派人快馬送信與兄長。」

  原本事情未了,他無意聯絡四哥。四哥脾氣大,性子急,一旦在知道真相後發了瘋,他根本治不住。管的了四哥的三哥又遠在邊疆,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但若生,讓他一定要提前知會四哥。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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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4章 騙子

  如今看來,倒是他當局者迷未能看透,差點出了紕漏。

  若他現在出事,莫管什麼由頭,只要四哥收到了信,就一定不會輕易相信。線索已在,若生也在,這事已不是一句「發狂弒母」便能搪塞過去。

  蘇彧再道:「陸立展未死。」

  蘇老夫人面色驚變,忽然明白了過來,口中話語破碎,倉惶道:「你、是你!是你給我下了套!」

  「你若心中無鬼,又何懼夜半叩門聲?」蘇彧愈發面容發沉,「我只問一句,當年父兄的死,是陸立展的主意,還是你的?」

  蘇老夫人渾身顫抖:「是陸立展!是他!」

  她步履遲重地連連往後退去,直至退無可退,一下將後腰抵在了長桌上。彷彿這樣才能站穩,她臉色發青地道:「我是被逼無奈,受脅於他……」

  蘇彧望著她,忽然嗤笑了聲:「受脅?」

  蘇老夫人以手掩心,聲音低微:「是呀!小五,我從來不是故意的!」

  「我雖一直怨恨你娘,但她畢竟是我嫡親的長姐,我怎會對她動什麼殺心?當年是她自己說要與我互換身份,非我迫她呀……她意外身故,我頂了她的身份不假,可我這麼些年來待你們兄弟不好嗎?」

  「我對你們視如己出,可曾有過一分不對?」

  她說著聲音漸響,似有了底氣:「只是我識人不清,叫陸立展脅迫,不得不偷取你父軍情與他,但我從頭至尾,無一分害人之心。你父死後,我終日後悔,吃齋茹素日夜誦經,沒有一刻原諒過自己。」

  「我天天盼著陸立展能夠伏法,但他手眼通天,即便現在身陷囹圄,誰又敢說他就一定不會逃脫?我想要買兇殺他,是為了萬無一失,為你父親和哥哥們報仇啊!」

  她淚如雨下,言辭懇切,每一件事都圓的起來,每一件事似乎都不是她的本意。

  若非蘇彧早已洞悉她和陸立展的關係,這會恐怕也要信了。

  最嚴密的謊言,是真假摻雜最無恥的兇手,是殺人後沾沾自喜。

  蘇彧看著她,只覺萬念俱灰:「陸立展怎會脅迫你?你少時為救他摔斷了腿,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固然奸猾,但也惦念舊情。」

  「若不然,他當年不會藉行商之口透露你的下落,而會親自前來,藉由此事同父親結交。」

  蘇彧搖了搖頭:「母親做主要同你互換身份,更是無稽之談。她不要丈夫孩子,一意孤行要同你互換身份?圖什麼?」

  「且你二人雖是雙生姐妹,但自幼生長習性不同,縱然樣貌相差無幾,但旁的呢?說話、走路、穿衣打扮乃至一個笑容,都不可能一模一樣。」

  「若要互換,必定是經年累月的謀算。」

  「她為什麼要這般做?」

  蘇彧口氣森冷地道:「她沒有動機,你卻有。」

  蘇老夫人嘴唇哆嗦,臉色陣青陣白。

  蘇彧繼續道:「至於父親,恐怕是你心虛所致,疑神疑鬼,為保周全,才動了殺心。但若死在家中,難免要查到你身上……死於戰場,甚至半途,則絕不會牽扯到你半分。」

  「而陸立展,不費吹灰之力便能白能情報,為何不要?這個忙,幫了你,亦是幫了他自己。」

  削弱定國公府的勢力,對他們而言,只有好處沒有害處。

  蘇彧一貫寡言,但開口必是字字見血。

  蘇老夫人鮮少聽他這般長篇大論,此刻一句句聽下來,只覺肝膽俱裂。

  她罩門被破,無所遁形。

  蘇彧霍然起身。

  她渾身一震。

  蘇彧道:「四哥最遲明晚將至,還望姨母靜候。」

  蘇老夫人聞言,六神無主,愕然喚道:「小五!」她急急地探長手臂來抓他的袖子,「小五!小五你聽我說!我是冤枉的!是無辜的!」

  她口口聲聲叫著屈,背在身後的另一隻手卻悄悄地摸上了燭台。

  鶴頂蟠枝,觸手冰涼。

  她聲淚俱下地道:「不論如何,你可是我自小看著長大的呀——」

  蘇彧揮開她的手,轉身而去。

  燭台高高揚起。

  「哐當」一聲,蘇老夫人愕然地低頭往下看去。

  燭台摔落在地,滾了兩滾,靜止不動。

  蘇彧目光冷冷地看著她,一言未發。

  蘇老夫人只覺雙腿一軟,面如死灰地癱坐而下。不過瞬間,她已如耄耋老嫗。這是心知大勢已去的崩潰,眼角眉梢皆滿刻絕望。

  等到人齊,便是發落她的時候。

  蘇老夫人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經回天乏術。

  她眼睜睜地看著蘇彧走出了小佛堂,連門也不曾帶上。

  他已經毫不在乎會不會有人瞧見她狼狽的樣子。

  他已經做好萬全準備,料及她無法逃脫。

  門外空空蕩蕩,只有夜色寂靜無聲地回望著她,但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她已經露陷,已經落網,再無遮掩過去的機會。

  可是她明明已經瞞過了這麼多年……

  真是不甘心吶。

  蘇老夫人輕輕撫摸著自己腕上傷疤,想起那底下原來是怎樣的光滑平整。

  她們姐妹倆,一母雙生,幾乎一般無二。

  連身量、聲音都像得很。

  可姐姐的腕上,有塊胎記,她卻沒有。她們小時,乳娘便依靠這塊胎記來區分她們。但時隔多年再次相逢時,她和姐姐的區別已遠不止這一塊胎記。

  明明她們的眉眼五官還是那樣得像,可她們看起來卻是這般不同。

  姐姐優雅美麗,她卻粗鄙不堪。

  姐姐是貴婦,她是村婦。

  她甚至不知飯後上的茶水該用來漱口而非飲用。

  她看起來是那樣蠢笨。

  她羨慕壞了姐姐的高貴。
  
  還有那些財帛富貴、身份、名聲丈夫

  那樣英俊,那樣好的男人。

  她嫉妒極了。

  她們小時候明明一模一樣,為何長大了,卻變得這般截然不同?

  似雲,似泥,一個高高在上,一個低入深淵。她在骯髒的泥淖裡打著轉,她嫡親的姐姐卻端坐在雲端之上賞花賞雪。

  都是因為那場燈會,都是因為那盞兔子花燈!

  一樣的衣裳首飾,一樣的香粉脂膏,已經無法彌補她失去的人生了。她再不可能和姐姐一樣。

  那個騙子,那個令人作嘔的騙子!

  她們幼時同遊燈會,她從自己手中拿走兔子燈時是如何說的?

  「你的是我的,我的也就是你的」。

  姐妹倆,沒有什麼東西是不能共享的。

  但為什麼,到了那一天,姐姐卻不肯了?

  胭脂水粉,衣飾財物,算得了什麼?她以為只要給自己這些破爛便夠了嗎?

  那個虛偽的騙子。

  花燈可以分享,為什麼別的就不可以?

  你的人生。

  你的男人。

  你的孩子。

  我都要!

  你不給我,我便搶!

  她忍耐著,裝作可憐兮兮的樣子,一點點模仿長姐的習慣,說話的語氣、神態,走路的樣子、幅度喜歡的東西,厭惡的東西……

  不斷和長姐秉燭夜談,一榻同眠。

  記憶,喜好,只要她想,她就一定能夠挖出來。

  日復一日,久而久之,她終於學得惟妙惟肖。

  當那一天姐姐的貼身婢女認錯了她們時,她便知道,時候已到。她裝了那麼久的鬱鬱不樂,也該到「自盡」的日子了。

  她誘長姐入局,以蒙汗藥迷暈她,再以燭火為劍殺了她,卻讓所有人都以為死的是自己。

  恰巧姐夫人在軍營,等到回來少說也得數月之後。

  待到那時,縱然最親近的人有所懷疑,她也能夠用「妹妹」驟然離世為藉口敷衍過去。苦尋多年的妹妹突然死了,誰能不難受?

  性情有些細微變化,再尋常不過。

  她殫精竭慮,算計到角角落落,也真的成功瞞過了天下人。

  丈夫和年歲大的孩子,經年累月在軍營過活。

  小兒子蘇彧,早早被送去了重陽谷,逢年過節才會見面。

  剩下的那些丫鬟婆子,被她逐日替換,很快便都成了新人。

  她自以為瞞天過海,永無後患。

  直到多年後,她一個不慎,吩咐廚房做了一道寒水鎮才有的吃食她慌張極了,這等錯誤,怎麼能犯?

  是她鬆懈了,還是她骨子裡仍然是那個狼狽不堪的粗鄙村婦?

  那日丈夫正好在家,瞧見後頗有些驚訝地問了一句。

  她雖當場遮掩了過去,但事後還是越想越惶惶。

  如果他起疑了怎麼辦?如果他發現了不對怎麼辦?

  她只能先下手為強!

  她並不是有意的。

  是無奈,是不得已,是沒有辦法。

  蘇老夫人癱坐在冰冷的地上,面上忽然露出了十分痛苦的神情。

  隨蘇家父子的死訊一道送回來的,還有一封信。

  信後附了一份菜譜,皆是寒水鎮當地才有的東西。

  他並沒有起疑。

  他並沒有!

  他見著那道菜,只是以為她想念故去的「妹妹」了!

  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

  蘇老夫人垂下手,撐著地面想要站起身來。掌心下按到了一粒散落的佛珠,硌得人心裡都疼。

  她腳步虛浮地往門邊走,閉門,合窗,反鎖。

  然後她拔下香燭,點燃帷幔、神龕、佛像還有自己……

  她跪在蒲團上,闔眼微笑。

  依稀間,彷彿又回到了她放火燒死姐姐的那一天。

  漫天榴火紅,讓人歡喜,又讓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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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5章 離別

  小年將至,大雪飛揚。

  夏柔在蘇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長跪不起。

  事發已有三日,但對她而言,彷彿一切都還是昨日般清晰。她在蘇家生活了十幾年,從牙牙學語,到如今長大成人,一直都是定國公府的表小姐。

  因為母親早逝,長輩們待她一直視如己出。

  其中又以姨母最甚。

  是以她雖然是個孤兒,但卻從未吃過一日苦頭。

  她原以為,自己的人生定然會長長久久的快活下去。可三天前,那場大火燒毀的,遠不止那兩間屋舍。

  她叫了十餘年姨母的人,竟是她的生母。

  她以為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卻是可怕到令她顫慄的殺人兇手。

  這世界上,怎麼會有像她這樣蠢的人?

  夏柔在靈位前,俯身低頭,將自己的額頭緊緊貼在了冰冷的地磚上。

  她是一個殺人兇手,一個膽小懦弱、可恥可恨到甚至不敢面對自己錯誤的殺手的孩子。

  事情敗露後,偽裝了十數年蘇老夫人的李莞放火自焚了。

  沒有一句認罪,沒有等到眾人歸來。

  更沒有同她這個女兒解釋一句話。

  夏柔禁不住反反覆覆地想,面對這份偷竊而來的人生,難道她真是快樂的嗎?她當年,該有多麼窮凶極惡才能殺了自己唯一的姐姐?

  夏柔想不通。

  不管怎麼想,都還是想不明白。

  她只是覺得難受極了。

  滾油炸心般的痛楚,像洪水一樣吞沒了她。

  眾人將李莞從火場裡拖出來時,李莞還沒有死。她望著那個該被她喚作母親的人,木呆呆的,不知是要盼著她活下來,還是乞求閻王趕緊收了她。

  但想了一天一夜,她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

  她癱坐在台階上,看著風塵僕僕趕回來的四表哥鐵青著一張臉來回踱步,滿心都是話,可一句也說不出。

  那瞬間,她連一聲「表哥」都不知能不能喚。

  天色又黑了下來。

  李莞終究還是死了。

  夏柔沒有去見她最後一面。

  她一直跪在靈位前,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名,想哭卻覺眼眶乾涸。

  眼淚是倒灌的,一直流進心裡去。

  又鹹又燙。

  她猛地一抬頭,發現蘇彧不知何時已經進了門。

  他就站在她邊上,一句話也沒有說。

  天氣陰沉沉的,他的人也陰沉沉的。不過幾日工夫,他已像是瘦了一圈。面色蒼白,垂眸看人的時候,眼珠子黑得幽深似井,帶著兩分森然鬼氣。

  夏柔「咚咚咚」用力磕了三個響頭,忽然道:「五哥,我要離開蘇家。」

  蘇彧沒有問為什麼。

  有些話不必問,有些事不必談。

  他微微頷首,算是應下了。

  夏柔道:「對不起。」

  蘇彧神色不變:「來年秋天,記得回家一趟。」

  夏柔愣了下。

  蘇彧口氣淡淡,面色平靜:「九月初六的喜酒,不能落了你。」

  夏柔聞言,垂下眼簾,點了點頭。

  淚珠子,一顆顆地從眼眶裡溢出來。

  回家。

  這裡還是她的家。

  她重重低下頭,眼淚洶湧,嗚咽著哭了起來。

  ……

  過了年,冬去春來,陸立展被處斬了。

  定國公府也動了幾回土。

  陽宅,陰宅。

  被當成妹妹埋了十來年,真正的蘇老夫人,終於平靜地躺在了丈夫的身側。

  早春二月的天,陽光漸艷。夏柔備好通關文牒離家遠遊,臨行之際卻不許人去送她。

  若生沒法子,只好偷偷地跟了她一路,見她行事穩妥,未見慌亂,才在目送她出城後折返歸家。

  此後又半月,衛麟也離開了京城。

  巫蠱案後,嘉隆帝所中之毒已被暗中清除,但他的身體卻並沒有好起來。

  太子逆謀一事,令他元氣大傷。

  他舊疾新病,一股腦地湧上來,鐵打的身子也撐不住,何況他已內耗多年。他終日鬱郁,精神不振,病情加重,一日賽一日的萎靡。

  鬢邊已是全白。

  才過完年,他便開始隔三差五地召了雲甄夫人入宮說話。

  說的都是老話,是往事。

  絮絮叨叨的,翻來覆去揀了那幾件事說。

  雲甄夫人私下裡憂心忡忡,和若生說嘉隆帝怕是不行了。

  這般戀舊,只怕是時日無多。

  若生聽罷問她,皇上待永寧如何。

  雲甄夫人道,如珍似寶,比待哪個孩子都好,是從沒有過的慈和模樣。

  她二人年輕便已相識,她說是從沒有過的樣子,那便一定真的沒有。

  若生不由長嘆了口氣。

  嘉隆帝的確要不行了。

  而她們都已看出來的事,近身留在嘉隆帝身邊的衛麟自然發現得更早。

  他心知這天下遲早會是昱王的,但昱王偏偏看他極不順眼。永寧入宮後,他曾試圖接近永寧,但卻因此被昱王數次針鋒相對。

  昱王知他來歷,見他再三變節,心下早已不喜。

  衛麟一步步走來,終於在昱王這碰了一鼻子灰。

  一旦嘉隆帝駕崩,昱王登基,他絕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

  倒不如趁早脫身罷了。

  因此陸立展一死,他便告病歸鄉,準備回平州去。

  他素來果敢,激流勇退雖然可惜,但總好過喪命。如今裴氏一門已獲清白,他也是時候回去一趟了。

  離宮這日,他出門,恰逢蘇彧進門。

  他站定拱手,叫了一聲蘇大人。

  蘇彧是知道他要走的,見狀語氣淡淡地回了一句裴公子。

  衛麟怔了怔才笑起來,道:「後會無期。」

  「不進京城,自是後會無期。」蘇彧頷首。

  衛麟再愣,後大笑而去。

  他聽明白了。

  蘇彧的言外之意。

  不進京城,不必相見;若進京城,把命留下。

  他惜命。

  這一去,定然再不回頭。

  長空如洗,一望無垠。

  宮門漸漸遠去,這天下,很快便要不同了。

  ……

  這日午後,蘇彧在連家見了若生。

  他們雖未完婚,但如今已不大避嫌。連家上下見了他,也都喚一聲姑爺。

  連二爺聽說他來了,更是跑到若生會客的屋子裡,死乞白賴地非要留下一道說話。

  可若生二人要談的是正事,且還不能叫人知道。

  他要留下,他們就只好閉嘴不說。

  連二爺自己嘟嘟囔囔地說了一通,見他們半天擠不出兩句話,不由急了:「好呀!你們都嫌棄我!不想理我!」

  半是委屈半是不滿。

  他氣鼓鼓地吃了一盤茶點,一把抄起懶洋洋縮在椅子上的元寶扭頭就走。

  邊走還邊嚷嚷:「讓你們說!」
 
  「沒良心的討厭鬼!」

  「都是蘇小五的錯!」

  「帶壞了我的好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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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6章 報復

  若生在屋子裡聽得是哭笑不得,半響才搖搖頭望向蘇彧道:「東夷那邊有消息了?」

  蘇彧掏出一封信來:「今晨才送達的。」

  一來一去,開了春,這封信才送到他們手裡。

  他已經拆開看過,是以若生接過後便徑直展開來瞧。

  信上內容十分詳盡,她想知道的東西,幾乎都有。當日她和夏柔一道在酒樓無意發現的人,果真不是大胤人。

  蘇彧派出去的人,帶著夏柔親筆畫下的小像,一路追蹤到了東夷。

  他們並未掉以輕心。蘇彧派出去的人手,堪稱他手下最得用。然而就是這樣,追蹤調查的過程中,還是幾次三番的被人察覺了。

  這封信上所載的內容,得來並不容易。

  若生攥著信紙,低聲道:「東夷王兄弟倆竟在同一年分別跟大胤女子有了孩子?」

  是兄弟二人喜好相似導致的巧合?

  可那個人,見過畫像的都表示極肖姑姑。

  一個巧合,興許是真。

  但接二連三的巧合,必然另有玄機。

  依照信上所說,她那日瞧見的人乃是東夷王的兒子,七皇子拓跋燕。

  拓跋燕的生母,亦是大胤姑娘,據聞生產時出了意外,早早便已離世。幾乎沒人見過她,都說拓跋燕是私生子。

  因為母親沒有名分,因為母親是大胤人。

  他的身份,比起其他兄弟來要顯得更為低微。

  大抵也是因為無人可依,他才會長成東夷草原上的一匹狼。

  行事兇狠毒辣,令人望而生畏。

  若生回憶著信中所言,有些遺憾地道:「到底都是猜測,並沒有確認的法子和線索。」

  蘇彧接過話,緩緩道:「的確沒有線索,但確認的法子,還是有的。」

  若生猛地一驚:「什麼法子?」

  蘇彧嘆了一口氣:「拓跋燕已經回到了京城。」

  嘉隆帝命不久矣,兩國邊境地帶,已有東夷人蠢蠢欲動。

  他上一次入京時便已經察覺到有人在跟蹤他,但他還敢再次回來,可見是有重大目的。

  一隻獵隼,是絕不會無緣無故停下的。

  蘇彧道:「有一個最冒險,但也最快捷的法子。」

  「直接聯絡他。」他還未明說,若生便已心領神會,「他既然隨身帶著那半塊玉墜,便證明他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內情,不是全然不曉。」

  若生摘下自己脖子上掛著的玉墜,微微蹙眉道:「可這一切,都得在我當時沒有看差的情況下才能成立。」

  她將玉墜遞交給了蘇彧:「不過,這個險似乎值得冒。」

  蘇彧笑了笑,摩挲著猶帶她體溫的玉墜,道:「即便不為他的身世,也值得冒險一次。」

  嘉隆帝快死了。

  東夷王又何嘗不是已經年老力衰?

  東夷的皇位更迭,恐怕也已近在眼前。

  他收緊了手:「試一試吧,成與不成,都好過眼下這般。」

  ……

  蘇彧雷厲風行,幾天之後,這半塊玉墜便回到了若生手裡。

  與此同時,還多了一張花箋。

  花箋上印著一個圓,硃砂似血的紅,線條清晰。

  那是一塊完完整整的玉墜模樣。

  若生帶著它和自己的半塊玉墜去千重園見了姑姑。她將東西擺在桌上,一字排開讓姑姑看。

  但雲甄夫人是一頭霧水,半點摸不透她的用意:「這是做什麼?」

  若生拉著她坐下,輕聲道:「主人出現,合該物歸原主了。」

  雲甄夫人愣了愣,然後猛然抓起那張花箋置於眼下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

  她的眼睛,慢慢瞪大。

  她抓著花箋的手,在顫抖。

  終於,她失聲道:「這東西從何而來?」

  若生便言簡意賅地將自己如何碰巧瞧見玉墜,如何派人追查,如何確認的事都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雲甄夫人聽著原委,面上血色一點點褪去,終至慘白。

  她喃喃自語道:「怎麼會……」

  像是在問若生,又似在問她自己。

  若生道:「他就將東西戴在腕上,明晃晃的。」

  他知道那半塊玉墜是信物。

  他也知道他的生母並不像外界說的那般死於難產。

  若生繼續道:「姑姑,您的無極,還活著。」

  雲甄夫人掌中用力,將花箋揉皺成了一團,訥訥地道:「他原是那樣的恨我……」

  恨到不惜用個死嬰替換她的親兒,叫她飽嘗失子之痛。

  他想必是恨極了。

  恨她騙他,恨她是個細作。

  這一切,全是拓跋鋒對她的報復!

  世上再沒有比奪走一個母親的孩子,更讓她痛不欲生的事了。

  這是最最惡毒的報復。

  如鯁在咽,心痛如絞。

  雲甄夫人用力捂住心口弓起了身子。

  若生在她身後伸長手臂環住了她的腰:「姑姑,不是的。他若只是恨你,便不會叫你生下他的孩子。」

  只有愛恨相加,才會讓人做出這樣的舉動。

  「也許他事後便後悔了。」若生將臉貼在雲甄夫人的背上,聽著她的心跳聲,一字字地道,「若有機會能夠反悔,想必他一定會的。」

  但她生產前夕,拓跋鋒就已經死了。

  他在赴死之前做下的決定,必然是憋著一口氣的。

  誰敢說他臨死的那瞬間就一定沒有後悔過?

  若生聲音輕輕的:「姑姑,拓跋燕想要見您。」

  「他想知道真相。」

  「所有的一切,前因後果,他都想知道。」

  雲甄夫人無聲淚下,自嘲道:「真相?真相是我害死了他的父親。」

  「真相是他父親為了報復我這個騙子,命人以死嬰換他,令我們母子生離。」

  「這樣的真相,不知豈不是更好?」

  雲甄夫人潸然道:「謊言傷人,真相更傷人。」

  若生鬆開手走到她身前,蹲下來,仰起頭望向她,神色認真地搖了搖頭道:「不是的姑姑,不是的。」

  「任何事,知情總是比被人隱瞞要來得痛快。」

  「傷口化膿,不忍痛刺破擠出膿水,又怎能痊癒?」

  「他既然已經生出了想要知道真相的心,就是您不見他,他早晚也會想方設法挖出真相。」

  若生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了姑姑顫抖的手:「您若實在不願見他,我代您去。」

  雲甄夫人淚如雨下,滿面濕漉:「我怎會不願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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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7章 母子

  她想見他,想得幾乎就要發瘋。

  可是……她要憑何種身份去見他?

  母親嗎?

  她明明一日也不曾做過他的母親。她不曾餵養過他一日,也不曾照拂過他一回。他孤身一人留在東夷,頂著私生子的名頭,從沒有見過他的母親。

  她怎配見他?

  雲甄夫人日夜忐忑,寢食難安。她是那樣得想要見他,又是那樣得不敢見他。她惴惴的,全無素日半分鎮定,彷彿換了一個人。

  春日的陽光日漸和煦,天上流雲徐徐,惠風暢暢。

  雲甄夫人這一日早早的便在園中等候著。

  她身前有一張石桌,石桌旁有兩把座椅,但她一直身形筆挺地站在那眺望著遠方,始終沒有坐下。

  她的心高高地吊了起來,直到那個身影,一步步映入她的眼簾,才「噗通」一聲沉沉下墜。

  那底下是無邊無際的汪洋大海,一顆心掉在裡頭,翻滾下落,很快便沒了蹤跡。

  巨大的歡喜像滔天大浪一樣淹沒了她。

  她顫慄著,幾乎要站立不穩。

  不必問,不必想,只需要一眼,她就知道那緩步而來的人的確是她的孩子。

  他生得那樣高,那樣得英俊,腳步平緩地朝她走來,像是一個夢境。

  一個絕美、絕妙的好夢。

  雲甄夫人顫抖著將手按在了椅子把手上。

  她頭一次發覺,頭頂上落下的春暉是這般的溫暖平靜。

  雲甄夫人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輕輕地覆上了自己的小腹。那裡頭,曾有過她的希望。在漫長的孕期裡,她不斷地乞求,願他健康,願他平安……

  他可以不太聰明,也可以不太乖巧。

  但他一定要平安康泰。

  可是當她從疼痛中甦醒過來的時候,瞧見的卻是一個死嬰。

  滅頂的絕望,洶湧而至,她無力掙脫,只能隨之沉淪。

  然而這一刻,她的希望回來了。

  他長成了一個高大又俊美的年輕人。

  雲甄夫人眼眶發熱,淚水撲簌滾落,像珠簾斷線,又像大雨傾盆。

  她無聲地痛哭著。

  千言萬語擁堵在心頭,臨到出口,卻只化作了兩個字——

  「無極……」

  那是他的乳名。

  拓跋燕不覺怔了一怔。

  暖暖春暉下,他面上閃過了一絲茫然之色。

  在他的記憶裡,只有南婆婆會這般喚他。南婆婆是他生父拓跋鋒的乳母。多年來,一直保守著秘密,她直至臨終,才將他叫至床畔,低聲耳語著將過往悉數告知。

  他的身世。

  他的父親。

  他的母親。

  ……

  南婆婆說,「無極」這個名字,是他父親所取。

  整個東夷,如今只她一人知曉。

  她又說,你母親必是回大胤去了。

  她用滄桑枯瘦的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面頰,嘆息道:「你生得,真像是個大胤人……」那口氣,無比的惋惜,無比的遺憾。

  他在東夷,格格不入。

  閻王索命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南婆婆的聲音越來越輕。

  她告訴他,他一出生,她便趁著他母親力竭昏厥,依從他父親的吩咐,用死嬰替換了他。他的生母,連他一面也不曾見過。

  他禁不住追問南婆婆,為什麼?

  可南婆婆搖搖頭,嘆口氣,只說不知。

  她聽命辦事,從沒有問過拓跋鋒的理由。她以為那兩個人是真心相愛的,所以她也覺得意外,覺得震驚。

  最後一刻,她哆哆嗦嗦地舉高手,將半枚玉墜塞給了他:「是你父親的遺物。」

  她保管多年,原該銷毀,但一時不忍,念著也許有朝一日孩子長大了,會想要知道生母是誰,便留下了玉墜。

  這信物,本該瞞著他,她亦應將秘密帶進靈柩裡。

  可人之將死,總覺有愧。

  她當年抱走孩子,帶著拓跋鋒的親筆書信將孩子送到了拓跋鋒同父異母的長兄手中。那個素來叫人害怕的男人,看罷了信,接過嬰孩仔細端詳了許久,才終於說了一句「留下吧」。

  自那以後,世人只知東夷王多了個私生子,卻不知死去的三王爺原有骨血留存。

  拓跋燕自幼處境困頓,時常受人欺凌。

  他能平安長至今時這般模樣,是一路踩著荊棘爬上來的。

  他並不是個好人。

  依他之間,即便生母還在人世,恐怕也不會願意見到自己。

  是以這一刻,他立在天光之下,望著另一頭淚流滿面的婦人時,心中五味雜陳,難以分辨究竟是何種情緒。

  他行至石桌之前,自如落座,面上神情平靜地喚了一聲「雲甄夫人」。

  話音中,亦不見起伏。

  雲甄夫人卻還是聽得一個激靈。

  她的兒子,在同她說話!

  她情難自已,又恐失態,匆匆忙忙別過臉去拭淚,一面笑道:「我竟忘了讓人備些茶水點心。」一面又忍不住側目瞥他,詢問道,「你可有什麼喜歡的吃食?府裡的廚子手藝不錯……」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同平時的寡言少語模樣判若兩人。

  拓跋燕望著她,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他搖頭道:「不必了。」

  雲甄夫人攥著帕子,抹去淚痕,聞言也噤聲入了座。

  拓跋燕笑道:「是您直接說,還是我問一句,您答一句?」

  雲甄夫人微微一怔,亦很淡地笑了一下:「我說吧。」

  那些往事,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夠說清楚的。

  她一點點,事無巨細,從頭說起。

  那個時候的她,年輕膽大,龍潭虎穴也敢獨闖,更別說東夷。她喬裝打扮,孤身一人,化名潛入了東夷。她的目標,從一開始就是東夷三王爺拓跋鋒。

  他們註定,是敵對的兩個人。

  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變了。

  她設局接近他,想方設法,獲取他的信任。可拓跋鋒亦非常人,想要獲取他的信任並非易事,她必須先向他付出真心。

  上佳的騙局,須得連自己一道也騙了。

  她讓他愛上了自己,可自己也一併陷入其中難以自拔。

  然而國仇跟前,兒女情長不足掛齒。

  她日復一日地這般告誡著自己,最後卻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她有了他的孩子。

  她捨不得他。

  可她的任務,是拓跋鋒的布陣圖。失去了布陣圖,拓跋鋒必死無疑。她權衡、掙扎,最終還是選了家國。

  東夷大敗,退兵蟄伏。

  她眼睜睜的,送了拓跋鋒赴死。

  痛不欲生又怎樣,她種的惡因結的惡果,自然再苦都得咽下去。

  雲甄夫人將往事輕描淡寫地和盤托出,可眼裡,還是當年的痛不欲生。

  拓跋燕遊目四顧,望著連家的翠色蔥蘢,臉上神情是意外的平靜。他的聲音,亦很冷靜,終了只問了一句話:「你當年,可曾真心愛過他?」

  雲甄夫人微微一愣後,沒有遲疑地頷首肯定。

  她當然,是愛他的。

  拓跋燕見狀笑了起來:「他能那般設局報復你,想必是恨極了,然而不愛又怎會有恨?這般看來,至少我的存在,不是計劃,不是陰謀……」

  話至末尾,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像是心中有大石落地,又像是終於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

  這之後,他在連家住了三天。

  每見雲甄夫人,必喊尊稱,從未叫過一聲母親。他坦然表示,自己能夠理解雲甄夫人當年的做法和選擇,他也能夠冷靜對待過去,但他眼下,不會叫她母親。

  他們如今,還只是兩個陌生人。

  即便血脈相連,也改變不了。

  但他願意在連家多留三日,已足夠令雲甄夫人欣喜若狂。

  她身上,又有了活泛的氣息。

  從來不進廚房的人,褪去華服,洗淨素手,日夜鼓搗吃食,只為讓拓跋燕好好嘗上一筷。

  連二爺知道以後很是嫉妒,但好歹記著若生叮囑他的來者是客四個字,只悄悄地去了拓跋燕屋子附近偷看。

  他想瞧瞧這外地來的客人到底長的什麼模樣,竟叫雲甄夫人這般看重。

  可他到了廊下,才一探頭,就叫人給發現了。

  連二爺厚著臉皮裝迷路,一邊悄悄地用眼角餘光瞄人,結果不看不知,一看嚇了一跳:「你怎麼長得這麼眼熟!」

  他皺著眉頭胡亂地想了一通,卻沒能想出什麼,只仍是覺得眼熟。

  拓跋燕見他又是皺眉又是嘀咕的,不覺樂了:「二爺尋我有事?」

  連二爺摸摸腦袋:「倒沒什麼事。」

  拓跋燕長身玉立,站在花蔭底下,眉目深邃,愈發顯得俊美無儔。

  連二爺不知上哪兒摸出了兩顆糖,忽然屁顛顛地朝拓跋燕跑來,一粒粒塞給他道:「吃糖吃糖,可甜了!」

  言罷,他仔細瞅瞅拓跋燕的臉,又可惜道:「啊,你生得真不錯,但我只有一個阿九,不能許給你了,真是可惜……」

  拓跋燕是見過若生和蘇彧的,聞言不禁哈哈大笑。

  連二爺見狀板正了臉:「笑什麼,我說真心話呢!」

  拓跋燕樂不可支,笑得前俯後仰,脫口打趣道:「二舅舅你可以改主意把阿九嫁給我呀。」

  連二爺聽了後半句正要解釋為什麼不行,忽然琢磨過來前半句,不覺愣了一下:「什麼?你叫我什麼?」

  拓跋燕也反應了過來,忙斂笑道:「沒什麼沒什麼。」

  連二爺瞪大了眼睛:「我聽見了!你叫我舅舅!」

  他揪著這聲「舅舅」不肯放,追著拓跋燕跑了大半個連家,第二天拓跋燕要走,連二爺還攔著不肯放人,非讓他再叫兩聲聽聽。

  正巧蘇彧過來,他便一手抓了拓跋燕,一手拽了蘇彧告狀:「小五,這人要搶阿九!」

  沒頭沒腦的,蘇彧被他說的一怔。

  拓跋燕實在沒了法子,只好好聲好氣地叫了聲舅舅。

  連二爺這才滿意了,又轉頭去找雲甄夫人問,這客人是不是有什麼毛病,為什麼要管他叫舅舅……

  拓跋燕對此卻是毫不知情,見他終於走遠,還鬆了一口氣。

  他三兩句將連二爺方才所言同蘇彧解釋了一番,感慨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蘇彧失笑,莫名覺得眼前的人同自己先前所見的似乎不一樣了。

  他掏出一個香囊遞給拓跋燕,微微斂去笑意道:「七皇子一路順風。」

  拓跋燕鄭重接過,道謝後展開來看。

  裡頭是一枚閒章。

  上刻二字——璇璣。

  拓跋燕不禁笑了起來。

  璇璣。

  權柄,帝位也。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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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8章 終章(上)

  暮秋時,夏柔回了京。

  若生和蘇彧的婚事,也正式提上了日程。

  九月初六這日一大清早,天色尚未亮透,若生便被人從被窩裡挖了出來。洗漱更衣打扮,樣樣都得花時間,實在容不得她繼續懶下去。

  朱氏和雲甄夫人一左一右,親自動手,架了她在鏡前坐定。

  若生睡眼惺忪的,狠揉了兩把眼睛才終於清醒過來一些,望一眼鏡中的人,她嘟囔起來:「不嫁了不嫁了……我再睡一會兒……」

  雲甄夫人被氣笑了:「聽聽你自個兒說的話,像話嗎?」

  若生趴在桌上不肯動彈:「過午才來迎親,何至於這般早喚我起來……」

  雲甄夫人沒好氣地拍了下她的背:「哪家新娘子像你這般懶散不成樣!」

  「那是因為她們心中有所期待。」若生打了個哈欠,「我對蘇彧可早便沒有了。」

  雲甄夫人:「……」

  若生轉過臉看向她:「妝也不必濃了,我什麼模樣他沒有見過?左右出了門有蓋頭遮著,旁人也瞧不見。」

  「你想得倒是美。」雲甄夫人拽了她,向屋子裡的其餘人使了個眼色,「你們先出去,我有話叮囑三姑娘。」

  眾人輕手輕腳,飛快地退了下去。

  若生望著姑姑的臉,忽然明白了姑姑要同自己說什麼,不覺耳朵一熱。她雙手捧臉,掌下升溫。

  然而她等著姑姑開口,姑姑卻只是一言不發地盯著她。

  按捺不住,若生開口喚了一聲:「姑姑?」

  雲甄夫人微微垂眸,驀地一言不發地掏出本春宮圖遞過來。

  若生一震。

  雲甄夫人見她僵在了原地,硬塞的將圖冊塞進了她手裡,一面道:「若委實不想看,也無妨,左右男人天生便能無師自通。」

  略微一頓,她又道:「女子也一樣。」

  「床笫之歡,享受便是。」

  若生聽得呆若木雞,點點頭,再點點頭,到底也不知道究竟聽進去了多少。

  ……

  晚些時候,竇媽媽從外頭走進來稟報說,無極少爺回來了。

  雲甄夫人面露喜色,匆匆交代了若生兩句,便先去了前頭見人。

  若生本以為拓跋燕此番趕不來,沒想到他還是來了,由此可見,東夷的局勢怕是要比她預想的要好上不少。

  實在是好事。

  她睡意全消,也跟著高興雀躍了起來。

  沒一會,朱氏領著人進來為她梳妝,一層層的粉往她臉上塗,直塗得雪白雪白。正好連二爺抱著小若陵過來看她,爺倆哈哈大笑,都說像個大白饅頭。

  若陵如今能說會跑,口齒伶俐,學了他爹的口氣嘟嘟囔囔地說:「越看越像。」

  若生啼笑皆非,站起身來捏他的鼻子:「胡說八道的小東西!」

  「我不是小東西!」若陵一臉不服,嚷著要連二爺放他下地自己走。忽然,他眼神一變,凝視著若生道:「阿姐,你為什麼要塗成大饅頭?」

  若生啞然失笑。

  朱氏道:「今兒個是大喜的日子。」

  「大喜?是什麼?」若陵仰起頭來,眼巴巴地看向了連二爺。

  連二爺驀地垮下臉:「你阿姐要嫁人了,往後她就不住這了。」他說著說著眼眶一紅,像是要哭,卻不料若陵搶先嚎啕起來。

  小孩兒人小小的,嗓門倒不小。

  他哭著上前來,緊緊地抱住若生的腿不鬆開,兩眼水汪汪地看著她,小嘴一癟,哭道:「阿姐,你別走……」

  「你不要嫁人,我長大了娶你,你別嫁人……」

  連二爺聞言一把揪住了兒子頭頂上短短的朝天辮:「傻小郎,你長大了也不能娶阿九!」

  若陵淚汪汪的:「為什麼?」

  連二爺不料他還要問為什麼,張口結舌答不上來,只好說:「就是不行嘛!」

  若陵哇哇大哭:「不管,我要阿姐,我就要阿姐!」

  他纏著若生不肯走。

  朱氏耐心告罄,懶得再看他們爺倆,嫌二人吵鬧,索性一把抱起若陵塞到連二爺懷中,便將倆人都給趕到了外頭。

  屋子裡終於又安靜了下來。

  日頭高升,窗外早已大亮。

  朱氏親自取來梳子為若生梳頭。

  若生有一把好頭髮,烏鴉鴉的,油光水滑,生得又濃又密。朱氏動作輕輕地梳過一遍,笑著說咱們阿九真是個美人兒,說著眼眶也泛了紅。

  若生知道她重感情,笑著握住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她說過,她要父親活著,要若陵母子安泰,如今她都做到了。

  只是可惜……

  沒有雀奴。

  若生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自己另一隻手的腕上。

  那上頭彩繩編織而成的鐲子,已有些發白了。她日夜戴著,從未摘下來過。彷彿這樣,雀奴就還在她的身邊。

  若生暗暗地嘆了一口氣。

  ……

  時辰流逝,鑼鼓喧鳴。

  似乎只是一眨眼,迎親的隊伍便到了連家。

  鞭炮聲震天的響。

  連家嫁女,十里紅妝。

  蘇彧著了官服,騎了高頭大馬前來迎親。昱王殿下親自作陪。抬轎的人,亦是蘇家軍。這樣的排場,幾乎沒有先例。

  若生出門前,要拜別父母,可連二爺說什麼也不受她的跪拜。

  眾人面面相覷,再三勸說,但他還是不肯。

  眼瞧著再拖下去怕是要誤了吉時,雲甄夫人只得逼他入座。

  若生這時,卻已經隱隱猜出了父親不受自己跪拜的原因。

  他是捨不得她走。

  那三個響頭,一旦磕完了。

  那杯茶,一旦吃過了。

  他就再也不能每日都見到她了。

  他小兒心思,以為只要自己拖著不受跪拜,便能多留若生片刻,卻忘記了,還有吉時的事。

  接了若生的茶,他只喝一口,便差點放聲大哭。

  但他又不敢真的哭出聲來。

  他不能給阿九丟人。

  連二爺緊緊抿著嘴,未能憋出一句像樣的話來送別若生。他先前老老實實背誦了好長一段,可真到了這個時候,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的阿九,就要嫁做人婦了。

  連二爺終究還是落下了眼淚。

  雲甄夫人站在那瞧著,眼中亦泛出了淚光。

  一旁的年輕人,悄然無聲地遞過一塊手帕,輕輕地叫了一聲「母親」。

  她滿面震驚地扭頭去看,淚水決堤,轟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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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9章 終章(下)

  吉時到來,若生被人送上了花轎。

  她手中的如意果,從沁涼到溫暖。

  她的人生,亦自此開始了新的篇章。

  轎外夕陽西墜,轎內黎明初現。微光聚積在心頭,成了一把燎原的大火。那火焰中,帶著鋪天蓋地的歡喜。

  鑼鼓鳴,炮竹響。

  一路吹吹打打,到了蘇家,天色已經大黑了。

  若生穿了身又笨又重的大袖連裳,頂著滿臉的白粉膩子,早已又睏又餓,但儀式未完,她連妝也不能卸,只好耐著性子聽媒人一樣樣地安排下來。

  入了婚房,她端端正正地坐定,聽著蘇彧的腳步聲朝自己慢慢靠近,一顆心竟是莫名其妙地提了起來。

  她見過蘇彧千百回,也聽過千百回他的腳步聲,可沒有一回像今日這般叫她忐忑難安。

  伴隨著媒人口中的吉祥話,她眼前一亮,映入了滿目燈火——

  還有那個,終於成了她丈夫的年輕人。

  連日來的疲憊和睏倦一掃而光,若生情不自禁地彎唇微笑。

  她笑得那樣得美。

  蘇彧望著她,亦笑了起來。

  媒人讓人斟了酒倒在兩隻小小的金盞裡遞過來,「一盞奉上女婿,一盞奉上新婦」,示意二人同時共飲一口。

  與此同時,有人上前來脫去了二人的鞋,以五彩絲綿將二人的腳趾繫在了一起。

  「繫本從心繫,心真繫亦真。」

  「巧將心上繫,付以繫心人。」

  若生悄悄的,低頭望了一眼。

  一旁又有人上前來替蘇彧脫衣,替她摘去髮上的頭飾和簪花。

  她今日已不知叫人梳過幾次頭,梳掉的頭髮恐怕也有一把了。好在這回梳罷合髮,便沒有她的事兒了。

  帳子落下,媒人終於帶著人悉數退下。

  耳聽著外頭沒了動靜,若生長舒口氣,身子往後一倒,躺在了柔軟的床褥上。她輕聲嘟噥了句:「怪不得曼曼姐成完親便說後悔了……這等繁瑣,哪裡是人乾的事……」

  蘇彧笑著摸了一把她的臉,見一碰便是一指頭的粉,不由笑意更濃:「洗是不洗?」

  若生長長嘆口氣:「讓人打盆水。」

  蘇彧笑著解開二人腳上的五彩絲綿,喚了綠蕉進來替她梳洗更衣。

  他自己,則避去了耳房盥洗。

  過得須臾,他自耳房出來,若生已經清清爽爽地換上了柔軟舒適的貼身衣物。二人相視一望,若生面上有些發熱。

  明明兩個人都還好端端地穿著衣裳,她瞎面紅什麼……

  她悄悄地別開視線,落在了一旁燃著的龍鳳喜燭上。

  他們不是沒有獨處過,可今夜,似乎尤為不同。

  若生後知後覺地想起了那本姑姑硬塞給她的圖集……她偷偷地翻看了兩頁……旖旎,纏綿,心跳……

  她胸腔裡的那顆心,拼了命的狂跳,似乎下一刻就會從她的口中跳出來。

  蘇彧低低地笑,滾燙的呼吸落在她的脖頸處,燙得她一個激靈。她霍然轉頭,還未來得及看清眼前的人,雙唇已被吻住。

  一聲「五哥」被堵在了唇齒間,耳鬢廝磨,渾身發燙。

  若生下意識地想要回應他,呢喃著,話語支離破碎,全變作了輕軟的呻吟聲。

  他在渴望她。

  她也是。

  蘇彧的吻,細細密密地落在她臉上。

  他輕輕地咬了一下她的耳垂,聲音沉沉地笑道:「夫人帶來的那本書上有一姿勢,我瞧著頗妙,不若你我試一試?」

  尾音拖得長長的,纏綿入骨,說著話那手就悄悄地滑進了她的衣衫底下,貼著她發熱的身子,細細摩挲起來。

  若生意識模糊地想,她明明將圖冊藏起來了……

  他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若生閉上眼睛,一下親在他唇上,含含糊糊地道:「不成……得先試試我瞧中的那一個……」

  於是被翻紅浪,長夜無眠。

  當極致的快樂洶湧而來時,若生想起了他們的初遇。

  那樣狼狽不堪的兩個人,那樣一段殘酷又溫柔的歲月。

  誰也沒有想到,他們竟然會有重逢的這一天。

  她想起了自己當年塞入錦囊,讓元寶帶著送還給蘇彧的紙條上所寫的字——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她用盡全力,緊緊地擁抱住了蘇彧。

  她的愛人,她的血與骨。

  這一刻,他們密不可分,融為了一體。
 
  案上喜淚滴答,似星辰移動。

  ……

  一晃眼,已是隆冬。

  第一場大雪降落的時候,嘉隆帝病逝了。

  昱王奉旨即位,改元大興,又是一個全新的時代。

  臘八過後,蘇彧收到了東夷的消息。拓跋燕,掌權了。他身負兩國血脈,由他稱帝,對大胤,對東夷,都是最合適的人選。

  開春後,兩國平定了邊疆,簽署條約,從此交好,互不侵犯。

  大胤和東夷之間,頭一回有了正式的通商之路。

  若生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收到了夏柔的信。她在春光中,拆開來看,信中是一如既往的細碎瑣事。

  夏柔在他們婚後再次離京遠遊,連過年也未曾回來。

  但她隔一陣便會寄封信回來,信中事無巨細,將她去了哪裡,見了什麼好玩的,吃了什麼有趣的,皆一筆筆記下來。

  這時節,一個姑娘家獨自在外走動難免令人擔心,可夏柔連個婢女也不帶便走了。

  若生說她是膽大包天,她還笑。

  實在是不像話。

  若生翻過一張紙,突然愣住了。

  那是一張小像……

  畫的是個男人。

  她疑惑地喚來蘇彧,將小像遞給他看:「這畫的是何人?」

  蘇彧瞥了一眼,漫不經心地道:「是拓跋燕。」

  若生跳了起來:「什麼?」

  蘇彧輕笑道:「你沒聽錯,這上頭畫的,就是拓跋燕。」

  若生瞠目結舌地低頭去看,越看越是疑惑,這二人是怎麼一回事?

  夏柔的來信裡,竟附了一張拓跋燕的小像!

  她吃驚極了。

  蘇彧卻來笑話她遲鈍,說婚宴上我就看他們倆眉來眼去的,有什麼可意外的。若生聞言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抬腳踢了他一下:「什麼眉來眼去的,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蘇彧挑挑眉,滿不在乎地問了句:「你可知道她為何要給你寄拓跋燕的小像?」

  若生皺起了眉,搖了搖頭。

  蘇彧指了小像上拓跋燕的穿著打扮給她看:「他身上穿的,是東夷衣飾。」

  若生明白了過來:「她在東夷。」

  「你再看畫中人的神情。」蘇彧輕輕點了點畫像上拓跋燕的臉,「他是笑著的。」說罷他又道,「柔姐兒作畫的時候,拓跋燕是面向她微笑坐下的,神情自若,身體姿態沒有半點的不自在。」

  他笑著說道:「他們遠比你我知道的更要熟悉。」

  ……

  繁花開遍,碧空如洗。

  草原上的天空似乎尤為的遼闊寬廣。

  拓跋燕策馬而行,鑲嵌著碧藍寶石的額環在日光下熠熠生輝。他坐在馬背上,遙遙地望見了那個盤腿席地,在一片葳蕤間,自如地舉起刀子切肉的大胤姑娘。

  他想起了當日在酒樓下的驚鴻一瞥。

  草原上盛開的鮮花,也不及她的穠艷美麗。

  他下了馬,走到她身旁,學她的模樣席地而坐。

  大口吃肉的少女側目望了他一眼,忽然聲音淡淡地問了一句:「你娶妻了嗎?」

  他失笑搖頭。

  她便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將手中彎刀遞出,眼神明亮,聲音篤定:「那就娶了我吧。」

  拓跋燕仰頭望天,目之所及,乃是他此生見過最藍的天,如翡似翠,乾淨透亮。

  他驀地轉過身,用力地吻住了她的唇。

  那抹柔軟,一直蔓延進了他心底裡最深的角落。

  他的陽光。

  他找著了。

  ……

  半個月後,蘇彧帶著若生回了重陽谷。

  那個他自小生活成長的山谷,小小的,只有一座樸素的小院子並一方矮矮的墳墓。

  他師父重陽老人,隱居於此,死後也不曾離開過。

  老頭子有不世之才,卻視凡塵俗物為浮土流雲,寧願老死山中,也不為權錢富貴而折腰。多少人,想要請他出山,卻皆被他一口回絕。

  他死了,亦不要風光大葬。

  不過薄棺一口,黃土幾抔,就地一掩便算了卻了殘生。

  那方墓碑,還是蘇彧親手安下。

  若生跟著蘇彧,灑掃整理,安置妥當後去給重陽老人上了香。

  三炷香,點燃,甩滅,青煙裊裊,幾乎要熏紅人的眼睛。蘇彧眼角有些泛紅,跪在墓前,望著墓碑上的謝重陽三字,慢慢地道:「你說等我成家立業了,一定要帶媳婦兒回來給你瞧瞧,一定要是好看的姑娘,一定要是善良的姑娘……」

  「你瞧,我如今帶回來了。」

  「她叫阿九,是京城連家的女兒。」

  蘇彧絮絮說著話,將香插在了墓前。

  「你若活著,一定也會喜歡她。」

  他輕輕拍了拍墓碑,站起身來,領著若生往小院附近走去。

  若生有些不解,望著春花爛漫的山谷問他道:「那裡有什麼?」

  蘇彧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有酒。」

  他初來重陽谷時,老頭子讓他爹買了一車的酒送進來當拜師禮。可那些酒,老頭子一壇也不曾喝過。他指揮著小蘇彧,挖坑,埋酒,笑咪咪地說,這是狀元紅。

  等蘇彧哪天中了狀元,才能挖出來喝。

  可蘇彧走的,不是科舉之路。

  老頭子臨終的時候,便嚷嚷可惜了那些酒,叮囑蘇彧,讓他哪天成親了便自己挖出來喝掉吧。

  如今時候到了,那些酒也該重見天日了。

  打開後,裡頭酒色橙黃清亮。

  倒出一盞,馥郁芬芳,甘香醇厚。

  若生和蘇彧,在重陽谷裡一待就是一個多月。

  蘇彧出發之前,告了長假。

  他們便從暖春,一直待到了盛夏。

  這日,他們在重陽老人墓前又開了一壇酒。麗日長空下,元寶看起來似乎更胖了,它原在一旁撲蝴蝶,突然間像是嗅見了酒香,急急忙忙地湊過來,口中喵喵亂叫,彷彿也想要喝。

  蘇彧微醺,笑著掃了它一眼,只斟了一杯酒遞給若生。

  若生卻笑著搖了搖頭。

  他略顯疑惑地挑起了眉。

  若生粲然一笑,輕聲道:「你要當爹了。」

  蘇彧聞言,手一抖,酒盞落了地。

  澄亮的酒水帶著撲鼻的香氣灑落在花叢中,像清晨的露水,又像遠山小澗中濺起的清泉。

  元寶蹲在一旁,悄悄地張望著,見兩個主子一個看起來呆愣愣的,一個笑盈盈不知在說些什麼,便歪頭歪腦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小心翼翼朝那叢花靠近過去。

  到了近旁,它吸吸鼻子,將腦袋往草叢裡用力拱了拱。

  而後猛地一下,它撲到花上,伸出舌頭狂舔了兩下花瓣上的花雕酒,又像是被酒辣了嘴,它一下子弓起背來,齜牙咧嘴地扭頭去看邊上的人。

  ……
 
  它那一向神色從容的主子,此刻正笑得像個二傻子。

  全文完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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