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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意遲遲] 掌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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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嗜酒態睡 於 2017-3-15 16:45 編輯

掌珠 作者:意遲遲

內容簡介】:

  滿京城都知道,連家二房的大姑娘若生臉盲得厲害。

  今兒梳個墮馬髻她認得你,趕明兒另梳個,她就記不得了。

  但有一位,即便裹成熊,她也總一眼就能分辨。

  因為他們初見於彼此最狼狽不堪的時候,卻重逢於最好的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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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00:50:22 |只看該作者
第001章 連家

  若生迷迷糊糊醒來時,尚不過三更。

  屋子裡黑魆魆的,沒有半點光亮。她聽見大丫鬟紅櫻的呼吸聲,輕而緩,平而穩,於暗夜之中聽進耳裡,有著令人心安的溫暖。

  她已經有許多年,不曾聽過這樣的呼吸聲。

  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夜不能寐,似乎一閉眼就能聽見自己的慘叫聲。即便沒了舌頭,聲音悶在喉嚨裡,也依舊響徹耳際。

  然而如今……舌頭在嘴裡沿著貝齒打了個轉,靈活自如卻帶著兩分陌生。她已太久不曾擁有過它……

  若生還記得,自己臨終的時候,五感幾乎盡失。不像現在,聽得見輕淺的呼吸聲,聞得到空氣裡彌漫著的百合香,氤氳的,氣味怡人。她躺在錦衾下,闔著眼細細嗅去,依稀能分辯出裡頭的三兩味香料——沉水香、零陵香、雀頭香,隱約還混著些白漸香的果味……

  她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翻了個身,將頭埋進軟枕中。

  這樣一味合香,價值數金,但在連家卻是司空見慣。

  一顆價值十金的螺子黛,在姑母的箱奩中,亦是堆積如山,無人問津,空擺著積灰罷了。錦衣玉食的年月裡,府裡花在脂粉費上的銀子,一年到頭少說也有十數萬兩。

  宣明十七年的連家,一如她記憶中的奢靡。

  可這潑天富貴,卻在宣明二十一年的那個夏天,悉數化為烏有。萬貫家財被人奪去不提,佔了平康坊整整一條街的連家大宅,亦再無他們的容身之處。如今的奢靡,不過過眼雲煙。

  家破人亡的滋味,她早已嘗過。

  眼眶忽然變得灼熱,枕面上繡著的纏枝芍藥被泅成了一團暗色。

  連若生偏過頭,未及睜眼,外頭突地傳來一陣喧鬧。

  耳聽得大丫鬟紅櫻一直平穩的呼吸聲一頓,隨後帳子外便響起了披衣起身的簌簌響動。若生微蹙了下眉,自枕上抬起頭來,側目望去,但見雨過天青紗帳被撩開了一角,紅櫻自外探進半張臉︰「姑娘醒了?」

  屋子裡尚未點燈,紅櫻看不見她紅著的眼。

  連若生便也不動,只在帳內啞著聲音低低問︰「外頭怎麼了?」

  黑暗中,她說話的腔調顯得頗為古怪,吐字雖則清晰,卻說得極慢,一字一頓,帳外的紅櫻聽著卻鬆了口氣。

  前些個日子,連若生好端端睡了一覺起來,突然就失了聲,咿咿呀呀說不清楚話,腿腳也木頭似的僵住,動彈不得。

  消息傳進千重園,若生的姑母雲甄動了大怒,責令眾人立即將京師各處的大夫都請回了連家。沒多久,宮裡頭得了消息,亦迅速打發了兩位德高望重的老太醫前來望診。

  但她的脈象平穩,沒有絲毫患病的跡象,眾大夫一一瞧過,皆是一頭霧水。

  好好的一個人,一夕之間突然就變得口不能言,腿不能行,實乃怪哉。於是,方子還是一張張地開,藥還是一碗碗流水似地往若生屋子裡送。不多時,藥渣便堆得小山高。但眾人心知肚明,這些不過是些溫補的藥罷了。

  可若生,卻真的開始漸漸好轉。

  幾日後,她口中便已能零星地吐出幾個字詞來,腿腳雖還不大靈便,也可在床邊略站上一會。時至此刻,她說話的腔調雖還怪異,卻已能自如交談。紅櫻身為她跟前的大丫鬟,才被狠斥過一回,自是心有餘悸,而今見她好多了,才算安心了些。

  連日來,府裡上上下下都在傳,是二太太朱氏暗中下的毒手。

  想到二太太,紅櫻眼裡閃過一絲譏誚,啟唇應道︰「聽響動,似是從明月堂鬧起來的,想必又是二太太出了什麼妖蛾子。」

  二太太朱氏是若生的父親連二爺的新婦,今年還只雙十年華。

  因出身落魄,闔府上下不論主僕,皆對她頗為瞧不上眼,其中更以連若生為甚。她極其厭惡繼母,她身邊的婢子,便也都順著她的意思,時常揀了話來排揎數說朱氏。

  然而這一回,紅櫻的話音剛落,便覺有道冰冷的視線落在了自己面上。

  「放肆!」

  紅櫻一怔︰「姑娘……」

  「將燈點上,換綠蕉進來。」

  紅櫻大驚失色,綠蕉一個月前才因為在她數落二太太時,幫著二太太說了句話,被自家姑娘命人扇了兩個嘴巴子,趕去做了三等丫鬟的活計,姑娘這會怎麼突然提起她來了?

  「還不去?」

  怔仲間,她聽見帳內的連若生又催了聲,不敢再猶豫,急忙應了是退下點了燈,匆匆出去尋了綠蕉來。

  她一走,內室裡少了個人,頓時便寂靜下來。

  連若生自掀了被子起身,坐在床沿,赤著腳扶著床柱站直,吃力地邁開一小步。然而才剛抬起腳,她便踉蹌著朝前撲去,膝蓋「嘭」一聲重重磕在了腳踏上。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雙手撐著地面爬起來,哆哆嗦嗦地重新站直,嘴角緊緊抿著。

  府裡謠傳是繼母朱氏暗中謀害她,才叫她突然之間變成了這樣。可其實,哪裡是這麼一回事。

  前一世家破人亡後,她當了近兩年的啞巴跟瘸子,如今一切安好,她卻反倒不習慣了。若生不由得面露苦笑,也不知還要摔上幾回,才能運用自如。

  正想著,有個青衣小丫鬟打起簾子,躡手躡足地朝內室走了進來,見她站在那彎腰揉著膝蓋,慌忙上前來︰「姑娘,傷著哪了?」

  「踫了下膝,沒什麼大礙。」若生鬆了手,任由綠蕉小心翼翼地為自己捲起褲管。

  綢褲下,原本白皙的膝上已紅了一大塊,再過一會只怕就要青紫了。綠蕉心疼地道︰「奴婢去取藥來。」

  連若生拉了她一把,「不用,遲些再取也無妨。」

  這點傷於如今的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麼。她受過的傷,數之不盡,只是磕了下,忍一忍也就不覺得疼了。

  她就著燈光抬頭看向綠蕉,心頭閃過一陣酸楚。

  綠蕉跟紅櫻是一塊被提上來的,但綠蕉實誠,嘴不甜也不會討好她,並不得她歡心。反倒是紅櫻那丫頭,膽子大,腦子也活絡,知道順毛捋,愈發得了器重。她少時脾氣大,性子惡劣,愛聽好話為人亦浮躁,只當紅櫻是個好的,事事都拿她當回事,待紅櫻親厚異常,以至於紅櫻當著她的面數落繼母,還能得了贊賞。

  可這般會拍鬚溜馬的紅櫻,等到大難臨頭,自是想也不想便急急棄她而去。

  主子落魄了,另尋靠山,本也是人之常情。

  但紅櫻落井下石,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反過頭來便想狠狠咬她一口。忘恩負義至如此地步,也算是本事。

  昔年連家分崩離析,各房僕役散的散,逃的逃,最後仍死守在二房跟著她的人,只有綠蕉一個。走出平康坊時,跟在她身後的,也只有綠蕉。

  若生望著綠蕉的眼神漸漸變得復雜。

  她一貫記不住人臉,紅櫻綠蕉在她看來,生得並無太大差別,但她總記得綠蕉的這雙眼楮,黑白分明,端的一派坦然。一如她的人,再正直憨厚不過。然而綠蕉跟著她,沒享過福,卻吃盡了苦頭。

  那是她頭一次意識到,這世上真的會有人拼盡全力對你好,不為巴結不為謀利,只因為一聲「姑娘」,只因為她昔年給過一口飯吃。

  她緊緊握住了綠蕉的手。

  綠蕉卻因為她的突然動作,唬了一跳,僵著舌頭訥訥道︰「姑娘,您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若生緩緩鬆了手,在床沿坐定,啞著聲慢慢問道,「明月堂那邊出了什麼事?」

  綠蕉眼神明澈,站在她跟前,回道︰「聽說是二爺不見了。」

  「不見了?」連若生詫異地抬起頭來。

  「金嬤嬤正領著人四下找著。」綠蕉道,「二太太……」她欲言又止,看看若生的眼色,到底沒再開口。

  連若生看得明白,便也不再追問,只道︰「去取衣裳來,我出去找。」

  綠蕉訝然驚呼︰「您的腿……這怎麼能行?」

  她眼下能走上幾步,卻走不快也走不長久,按理的確不該去。但若生心中有數,明月堂那邊的人就算能找到她爹,只怕也得花上個把時辰。如今還在正月裡,冬寒未消,夜間更是冷風呼呼,寒意徹骨,三更半夜的,到那時人早凍壞了。

  何況現如今這府裡,只怕也沒有人會比她更清楚,她爹這會藏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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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00:50:34 |只看該作者
第002章 找人

  她爹是個痴的,空有一副好皮相,卻沒能生就一副配得上這副皮相的玲瓏心腸。

  京裡人人都知道,連家二爺十餘歲時自馬背上摔下來,磕在了大石頭上。頭破血流,腫起大包,大夫一個個來瞧過,皆只搖頭擺手,讓連家趕緊準備後事,此等傷情便是大羅神仙來了恐怕也無力回天。

  話說得這般信誓旦旦,連家人也就沒了法子。

  於是,棺木備好,壽衣裁好,只等他咽下最後一口氣,送了他去便是。

  可誰曾想,這之後他卻奇蹟般好轉了!

  靜養了大半年後,他重新變得生龍活虎。但他的心智,卻停留在了孩提時代。

  連二爺還活著,卻失了聰慧。

  也正因為這樣,她爹才會像個黏人的孩子,一直對她死去的生母念念不忘。

  她娘段氏生她時很吃了一番苦頭,因為胎位不正,熬了幾個時辰,痛得死去活來也沒能將她順利生下。滾燙的血將元氣一道從她的身體裡抽離,她的力氣很快便開始告罄。

  百年野山參熬的湯,一碗碗送進產房,半灑半喝,勉勉強強吊著段氏的命。

  然而若生頑固得像塊石頭,依舊蜷縮在漸漸乾涸了的宮床內,死死不肯露面。

  再這麼下去,段氏得死,孩子也得死。

  經驗老道的產婆遇見這般兇險的情況,也沒了法子慌張起來,揮著沾滿黏糊糊鮮血的雙手推邊上的丫鬟,急聲讓人去回稟雲甄夫人。

  連二爺就是個孩子,能知道什麼事,連家二房沒個能主事的人,若生的母親段氏生產時,坐鎮的是連家的姑奶奶雲甄夫人。

  雲甄夫人得了消息走入產房,親自去探她娘的動靜,卻見躺在那的人面若金紙,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不由得心下微驚,面色也跟著冷了下去。產婆慌亂間看了個正著,連忙一把跪倒,伏地磕頭,告罪求饒,說已是不成了。

  話音剛落,產床上的段氏,陡然沒了氣息。

  雲甄夫人蹙著柳眉,臉色愈發難看,盯著產婆的眼神冷若冰霜,一字一頓地吩咐下去:「趁著人還沒涼,把孩子給我取出來!」

  產婆跪在那,聞言渾身一激靈,不敢置信地抬頭看向她,嘴角翕動著,已然亂了心神。

  雲甄夫人卻已有條不紊地打發了人去取利刃來,薄如蟬翼的一把,用沸騰的滾水仔細燙過,塞進產婆手中,道:「我昔年曾見過旁人產子,母死後腹中孩兒還尚有氣息,只要動作快,興許還能保一個。」她說這話時,聲音冰冷,語氣卻顯得十分輕描淡寫。

  沒有人敢將她的話視作胡謅,產房裡立時做鳥獸散,各自忙活起來。

  雲甄夫人掃了一眼,大步走出門去,站在了廡廊下。

  「阿姐!」連二爺小兒般天真,並不知道裡頭出了什麼事,瞧見她,笑著迎過來,搖著手裡的一枝荼蘼花,扯著嗓子道,「金嬤嬤告訴我,小祺在生小娃娃!」

  他站在天光底下,眉目俊朗,身形頎長,端得是形貌倜儻的大好兒郎,可卻笑得像個孩子,嘴上說的也是孩子話。

  雲甄夫人看著,心裡不由得一酸,闊步下了台階走過去,一把挽了他的胳膊,笑著道:「金嬤嬤說的是。」

  他聽了就笑,纏著給她看自己手裡的花,問:「好看嗎?」

  「好看。」雲甄夫人笑著頷首。

  「阿姐也好看,比花還好看!這枝給你,等小祺生了孩子,我再給她折一枝!」他眉眼彎彎,笑嘻嘻將花塞進雲甄夫人手中。

  雲甄夫人一手接了,另一手將他鬢邊碎髮理好,輕聲應著好。他身量頗高,早越過了她,她抬手的動作便顯得略有些吃力。

  連二爺就著她的手低了低頭,一面雀躍問道:「阿姐你說,給小娃娃取個什麼名好?要不然,就叫小寶好不好?」小寶是他小時養過的一條小白狗,早兩年得病死了,他總記掛著。

  雲甄夫人啼笑皆非,正要搖頭,卻見不遠處徑直衝出來個人,跑到她跟前,一跪一磕,朗聲道:「回稟夫人,孩子還活著!」

  伴隨著難掩驚訝的話音,產房裡頭傳來一陣陣的嬰孩啼哭聲。

  雲甄夫人蹙著的眉一點點舒展開去,扭頭望著連二爺笑道:「倒果真是個命硬的,既如此,往後便叫她若生吧。」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然而連若生歷經九死一生,方才活著出了娘胎。

  她這條命來得不易,是以得名若生,小字阿九。

  這些遠在她出生之前發生的事,都是父親身邊的金嬤嬤,閒來說與她聽的。她明白金嬤嬤的意思,若沒有姑姑做主命人剖腹,今時世上便不會有她。

  姑姑是連家的長女,比她爹年長九歲,卻終身未嫁。她掌著連家的基業命脈,帶大了幾個弟弟,又養活了她,是個極為了不得的人物。

  然而京裡的人私下談及她時,口氣卻總帶著三分輕蔑。

  那其中,有眼紅艷羨所致的,也有當真清高自持瞧不上連家的。

  可不管是哪一種,這些人至始至終也就只敢在背地裡說道。

  姑姑一介女流,未曾婚嫁,卻身有一品誥命。這原只是個有俸祿,沒實權的東西,可姑姑不同。她甚至可不經宣召便自行入宮面聖,她的話語,甚至能左右嘉隆帝的決策。

  沒有人知道,嘉隆帝為何對她另眼相待。

  但京畿上下都知,昔年嘉隆帝能榮登大寶,少不了她的一份力。

  連家有了從龍之功,又因掌家的人是嘉隆帝的義妹雲甄夫人,短短二十年裡飛速崛起,硬生生佔據了泰半平康坊。故而連家雖是新貴,那些自恃身份的老牌勛貴世家卻也輕易不敢小覷。

  只可惜了,若生的幾位叔伯卻沒有能成大氣候的。

  至於她爹,就更加不必多說。

  想著父親,連若生暗暗嘆了口氣,吩咐綠蕉為自己換上鶴氅,著了小羊羔皮的軟靴,出門往外頭走去。簾子一掀,迎面便撲來一陣寒風,好在並沒有落雪。

  「是不是該先往明月堂去一趟?」綠蕉輕聲問。

  若生扶著廊柱,舉目往遠處看了兩眼,搖頭道:「直接往苜園去。」

  綠蕉愣了下,遲疑著道:「姑娘是不是記差了,苜園已荒蕪許久了。」

  「正因為荒了才應去瞧瞧。」她淡然說道,邁開了步子。

  若生記得,前世父親也曾大半夜鬧過這麼一回,眾人遍尋不見急得團團轉,最後卻在早就已經荒了的苜園找到了他。

  苜園原是她未出世之前,他跟她娘住過的地方。後來段氏死在了苜園裡,雲甄夫人怕他觸景傷情,便清了苜園,門上掛了鎖為他搬了地方。

  一轉眼,便是十餘年。

  夜正深,月色薄白。

  苜園裡雜草叢生,高齊人腰,被夜風一吹,颯颯而響,似有人在其間飛快行走,聽得人心裡發慌。門上的鎖,生了青綠色的銅,斑斑駁駁懸在那,早已不必鑰匙來開。

  「……姑娘,這裡頭,別是有蛇?」跟著她同來的丫鬟婆子裡,有膽小的已忍不住哆嗦起來。

  「天冷,還沒到蛇出洞的時候,」連若生攏了攏身上鶴氅,「都在門口候著吧,不必跟進來。」

  可隨行的人哪敢放她獨去,當下便要勸說。

  若生只點了綠蕉提燈同去,而後看一眼眾人,道:「都聾了不成?」

  「奴婢們不敢……」眾人連忙噤聲。

  若生收回視線,不再言語,領了綠蕉抬腳往裡走去。

  前世她爹被找著後,據聞狠哭了一回,鬧著要見她,她卻睡得正安生,被人喚醒後惱得厲害,大發雷霆不肯應允,埋頭睡大覺去了。

  他為什麼傷心,為什麼想見她,她一概不知。

  無聲嘆口氣,若生立在長草中,命綠蕉墊腳舉燈遠眺,看看哪處草叢間似藏著人。

  綠蕉不疑有他,四下看去,昏黃燈光下驀地現出了個影影綽綽的身影,她大喜,「姑娘,在那邊!」

  若生聞言接了綠蕉手裡的另一盞燈,淡然吩咐道:「派人去回了金嬤嬤,人尋著了,過會我給領回去。」

  綠蕉怔了怔,怪不得叫她提了兩盞燈。

  她應是,一步三回頭地往回走,見若生走得穩妥,這才鬆了口氣,大步往外頭去。

  與此同時,若生已站在那叢長草前,拿燈照了過去。

  「簌啦」一聲,草叢裡站起來個男人,散著頭髮,身上披著厚厚的大氅,癟著嘴看向她。

  她往前走一步,他就往後退一步。

  她無奈,定住了腳步輕聲喊他:「爹爹……」

  連二爺霍地抬起頭來,就著燈光仔細打量了她兩眼,而後不悅地嘟囔著:「誰是你爹,你上回還讓我滾!」

  「……」她竟說過這樣的話?若生苦笑,「我胡說八道的,您別當真。」

  連二爺還是不高興,束手抱胸,抬了抬下巴:「你大晚上不睡覺,跑這來做什麼?」

  「那您大晚上不睡覺,跑這來做什麼?」若生反問。

  連二爺聞言,突然哭喪了臉:「阿九,我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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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00:50:48 |只看該作者
第003章 父女

  「爹爹!」若生聽得心頭一跳,忍不住蹙眉輕斥,「莫要胡說!」

  連二爺掙扎著辯駁:「我沒胡說……」

  「輕易言死,還不是胡說?」若生話音微顫,將手中明燈高高舉起,照亮他的半張臉,似乎唯有這樣看著,她才能放下心去。

  連二爺也看著她,眼前這張猶帶稚氣的面孔上,此刻有著他從沒有見過的凝重。他看得發怵,不禁有些語塞,半響才回過神來,不由得跳腳:「我不喜歡她!阿姐非讓我同她住在一塊,還不是要死人的事?」

  若生聽著聽著,有些轉過彎來,兩道細眉便蹙得更緊,鄭重問道:「您為何不喜她?」

  「她沒小祺生得好看!」連二爺想也不想,脫口便答。

  「真的?」聽他說起亡母,若生禁不住眸光一黯,她生下來就沒見過母親。

  連二爺孩子氣地笑了起來,說:「那是當然啦!九天上的仙女什麼樣,小祺就生得什麼樣!」

  她聽著,便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將沾在他肩頭上的幾根枯草仔細撿開,搖搖頭:「您又沒見著過仙女。」

  「阿九生得像娘,也跟仙女似的,」連二爺突然斂了笑,定定看著她,眼角似有水光微閃,「阿九,你娘上哪兒去了,她怎麼還不回來?」

  若生聞言,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立即死死咬住了唇瓣,這且忍住了。

  ——小祺她,早就死了呀……死了已整整十二年了……

  然而這樣的話,當著他的面,如今的她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

  她娘跟她爹青梅竹馬,自幼一塊長大,兩家又是一早便有意聯姻的,自是樂見其成。可後來她爹出了意外,她娘若願另擇良人,連家也絕無二話。

  可連家對此沒有異議,若生的外祖段家卻是萬般不允退親之事。

  段氏在娘家,並非得寵的孩子。論心機手段,遠不如旁人,自然也就不討長輩歡心。這樣的孩子,若嫁進旁的勛貴之家,莫說為段家掙些什麼,便是自保不牽累段家只怕也難。故而昔年連家看中了她,段家是極願意的,近乎廢子的姑娘能拿來同連家做親,總比真廢了好。

  是以連二爺是聰明還是痴傻,是瘸子還是瞎子,他們都渾不在意。

  姑母由此不喜段家,卻大張旗鼓,隆重風光地讓她爹將她娘娶進了連家。

  因為不論段家如何,她娘至死都是真心待她爹的。

  她從來沒有因為他出了意外而心生退意。

  若生掩眸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伸手遙遙指向了夜幕上最亮的那一顆星子,故作雲淡風輕地說道:「喏,娘親就在那上頭住著呢。」

  連二爺眨眨眼:「小祺為什麼住在那?她為什麼不跟我住了?」

  「因為她是九天上的仙女呀,」若生努力笑著,「仙女都是住在天上的。」

  「那她什麼時候回來看我們?」連二爺眼裡蓄滿了淚,似乎下一刻就要撲簌滾落出來。

  夜幕下,寂靜荒蕪的苜園裡,父女倆面對面站著,一個要哭,一個忙著扯謊。若生咬咬牙,信口道:「再過一年,再過一年她就回來了。」

  連二爺相信了,點點頭:「阿姐說撒謊要挨板子的,阿九你可不能撒謊!」

  「好,我不撒謊,」連若生別過臉去,「金嬤嬤怕是等急了,爹爹快跟我回去吧。」她轉身走了兩步,身後卻沒有響動,不覺奇怪,又扭頭去看,卻見連二爺站在原地未曾動過,便問:「怎地不走?」

  連二爺看看四周,飛快伸出手來揪住她的一角衣擺,小聲道:「我怕黑……」

  「……」方才一個人的時候怎麼不怕?若生失笑,將衣擺從他手裡扯了出來。連二爺空了手,嘴一癟,淚眼朦朧地看著她。若生無奈地笑了笑,將空著的左手遞給他,道:「過會衣裳該攥皺了。」

  連二爺盯著她的手看了又看,而後一把抓住,笑得瞇起了眼。

  一大一小兩個人便拉著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

  走至苜園門口,立刻便有人提燈迎了上來。

  連若生走動得多了,站定後便覺有些不適,扶著綠蕉輕喘了兩聲,皺眉揉向膝蓋。

  連二爺正正瞧見,便道:「我背你回去!」

  她突然病了不會走路的事,他也是知道的。

  若生聞言,卻想起了幼年時的事來。她小的時候,他也總喜歡背著她四處亂跑,四處玩樂。後來,她日漸長大,便不喜同他待在一處了。她總嫌他,嫌他永遠像個孩子,沒有半點父親的樣子,嫌他不像旁人的爹爹……

  可當那一日,利劍懸在她的頭頂時,他卻毫不猶豫地擋在了她身前。

  他有那麼多鬧不明白的事,可獨獨疼她護她這一件,像是與生俱來。

  若生心下一暖,搖了搖頭:「我已經是大姑娘了。」

  雖則才剛剛十二歲,還是個半大孩子,可到底不是小丫頭了。真要講究,已是能說親的年歲,哪裡還能叫他背著走路。

  可連二爺聽了,垂著手,露出落寞神色來,只當她是因為不喜自己才不願意叫他背著走。他訕訕低下頭去,腳下步子踟躕著,半天不肯邁開。他們父女倆已有很久不曾親近過,也莫怪他總想著她厭煩自己。

  若生看得清楚,嘆口氣:「下不為例。」

  連二爺抬頭,立即高興起來,背過身去催她上來,視線則朝著明月堂相反的地方望去。若生一眼看到,心知肚明,一面像幼時一般抱住他的脖子,一面叮嚀道:「回明月堂,不許去旁的地方。」

  「不去就不去。」連二爺嘟噥著,背了她不情不願地往明月堂走去。

  邊上跟著的丫鬟婆子都知道這般不合適,然則也沒有人敢勸阻。

  廊下安靜祥和,燈籠的光幽幽的。

  若生靠在父親的背上,厚實而溫暖。

  隔著大氅,她似乎都能聽見他的心跳聲。

  「怦——怦怦——」

  一聲聲迴響在寂靜的深夜裡,也迴響在她耳畔。

  真好,父親還活著,好好的活著……

  她緊緊閉著雙眼,害怕自己一睜開,眼前的一切就會像一場黃粱美夢般煙消雲散。鼻子愈發發起酸來,她憋著氣,將頭埋在了父親背上。

  突然,背著她的連二爺腳步微頓,長長嘆口氣,聲音無奈極了:「天冷也不能將鼻涕水擦在我身上呀……人家這衣裳還是前些天新做的呢……」話說到後頭,聲音已是越來越輕,幾不可聞。

  連若生卻清清楚楚都聽進了耳朵裡,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往前就是個邋裡邋遢的丫頭……」他小聲嘀咕著。

  聽到這話,若生便悠悠地想起了自己小時跟著他一塊往千重園裡胡亂瞎竄的事。千重園裡遍植蜀葵,花開的時候,就是一片紅色的汪洋。她邁著小短腿,抓著他的手,溜進花海裡打滾嬉鬧,沾了滿頭滿臉的花汁,活像隻小花貓。

  他就指著她哈哈笑,笑她是個邋遢丫頭。

  可他自己也是滿身的狼藉,還不如她呢。

  若生想著,嘴角微揚,微笑起來。

  血肉會燃毀,可記憶,卻總潛藏在腦海深處,以為自己早忘了,可其實都記得一清二楚,恍若昨日。

  拐過彎,明月堂便近在跟前。

  燈光喧囂間,先前便得了消息候著的金嬤嬤匆匆朝他們走來,很快到了近旁,瞧見連二爺背著若生,父女倆悄聲說著話,登時嚇了一大跳。二人異口同聲地喚了聲「嬤嬤」,隨後若生便從連二爺背上下來,靠在了綠蕉身上。

  金嬤嬤眼尖,忙問:「姑娘的腿可還好?」

  若生頷首,方要啟唇應聲,忽聞一管江南腔調的聲音小心翼翼道,「更深露重,二爺的髮都濕了。」聲音裡帶著說不出的懊悔跟擔憂。

  若生一怔,金嬤嬤卻霎時沉了臉。

  暗嘆一聲,她覷著金嬤嬤的神色,轉頭朝後看去。

  明亮的燈光照映下,繼母朱氏年輕溫婉的面容,一覽無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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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章 輕蔑

  朱氏今年才不過二十,只比她年長八歲。

  是以若生一直沒有將她視作母親,於她而言,朱氏就是個莫名其妙出現在連家的討厭鬼。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覺得世上再不會有比朱氏更討厭的人了。

  也不知是從哪個犄角嘎達冒出來的,就想讓她稱母親,門都沒有!

  她自幼又被姑姑嬌慣壞了,脾氣一上來,誰也攔不得,當著僕婦們的面下朱氏的臉,也是時常的事。可偏生朱氏從不著惱,連眉也不動一分,就像根本沒受過她的欺辱一般。

  她若是隻拳頭,朱氏那就是一團棉花。

  總是不得勁……

  若生暗暗回憶著往事,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蹙。

  她過去委實不成樣子,只想著自己突然多了個母親令人不快,卻從未設身處地想過朱氏在連家的日子過得有多艱難。雖說連家老一輩的都早已仙逝,不必晨昏定省立規矩云云,但朱氏既成了二房的當家太太,平素就少不得要同幾位妯娌打交道,這裡頭的委屈可從來不比在長輩跟前伏低做小來得少。

  若生的幾位伯母嬸娘,也都是對朱氏瞧不上眼的,尋常不肯理會。

  但因人是雲甄夫人親自定的,故而倒也無人敢同若生一般,當面給朱氏難堪。

  至於背後如何想也知道。若生的生母段氏在娘家雖不得寵,卻好歹出身永定伯府,然而朱氏卻只是破落戶出身。人都是見風使舵攀高攆低的,見她不過如此,便連府裡的丫鬟婆子也都放肆起來。加之又有若生這不成器的縱著,一個個愈發沒了規矩。

  朱氏的日子,一直都過得不大好。

  若生待她從無好顏色,滿心的厭憎更是在她誕下弟弟若陵後達到了頂峰。

  可而今想來,她卻只記得若陵那小子坐在冷炕上哇哇大哭的模樣,心疼得緊,想他得緊。

  她最後一次見他時,他還只有三歲,話已說得極利索,解起九連環來比她都快。那一日,也是她最後一次見到朱氏。

  記憶中,朱氏始終數年如一日的待她,會因她一句沒有胃口親自下廚做飯;會為她親手裁衣做鞋,噓寒問暖;會在她生病時,日夜陪在床邊,親娘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但年少的若生總不知感恩,只覺她是故意噁心自己,從不領情。

  深濃夜色下,若生緊緊抿了抿唇。

  站在邊上的金嬤嬤則沉著臉開口說道:「太太也知眼下正是更深露重的時候!」

  朱氏身形一僵,嘴角翕動著,說不上話來。

  檐下燈光通明,一眾丫鬟婆子便都直勾勾朝她望了過去,像看個天大的笑話。

  連二爺是個痴的,雲甄夫人為其續弦,說白了也只是為的找個能近身照料他的人。可朱氏同連二爺睡在一間屋子裡,大半夜的卻叫連二爺跑得沒了影,竟連個人也看不住,留她何用?

  值夜的丫鬟亦是重罪,可到底不比朱氏犯的錯。

  金嬤嬤是府裡的老人兒,奶大了連二爺不提,在雲甄夫人跟前也是頗說得上話的人物,她原對朱氏並沒有太大不滿,可這一回也還是忍不住不悅了。

  廊下鴉雀無聲,沒有人敢幫朱氏說上半個字。

  連二爺這時候又跳了出來,瑟縮到金嬤嬤身旁,揉著耳朵細聲撒嬌:「嬤嬤,我耳朵凍得疼。」

  「怎麼個疼法?疼得厲害嗎?」金嬤嬤趕忙墊腳仰頭看去。

  朱氏愈發不敢吱聲。

  若生更是啞然,說她爹傻吧,這還知道落井下石……

  她看看朱氏身上披著的松花色柿蒂紋披風,鬆垮垮的,顯見得是匆忙間胡亂一披,不曾仔細理過。又見她垂著眼不敢上前來,身邊掌著燈的丫鬟亦離得遠遠的,似乎根本沒有將她這新太太放在眼裡,若生不由得斂目沉思起來。

  須臾,她看向了她爹,皺眉道:「您要是大晚上不亂跑,這會能凍著?」

  連二爺立即垮了臉,委屈地喊起了金嬤嬤,「嬤嬤,她說我!」

  金嬤嬤便對若生道:「姑娘,這哪能是二爺的錯,畢竟……」

  「嬤嬤怎麼忘了,」若生輕笑著打斷了她的話,「這府裡角角落落還有哪一處是爹爹沒去過的?怎麼溜出門去,他可多的是法子,您就是派了門神鬱壘與神荼來看著,也保管成不了事。」

  金嬤嬤聞言略顯吃驚地看了她一眼。

  話雖未明說,可實實在在是在為朱氏撇清干係。

  若生內心坦蕩,便也不避她的視線,隨即道:「都別愣著了,天寒地凍的,站在廊下做什麼。」

  眾人連忙應了是,各自散去。

  他們一行人也進了燒了地龍的屋子,外頭寒風刺骨,裡頭暖入仲春。甫一進門,連二爺便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朱氏趕緊轉身吩咐下去,讓送了熱水來。

  誰知消息送了過去,灶上的人卻「呸」了聲,說大半夜的要什麼熱水,閒得發慌呢這是!

  天寒,而今又是夜半,該歇的早就都歇下了,值夜的婆子偷懶,水並不大熱。

  傳話的大丫鬟掃一眼小廚房內,連門檻也不邁進,拋下一句「趕緊的」,扭頭就走。

  左右她只負責遞信,旁的一概不理。

  灶上負責送水的粗使丫鬟探手試了試水溫,卻不高興了。

  婆子繫著腰間的汗巾子,見狀撇撇嘴,道:「你只管送了冷的去,怕怎的!昨兒個就是這麼送的水,上頭不也沒響動?何況這水還是溫的呢!」

  這麼一說,倒也沒錯。

  於是這水就這麼送過去了。進了屋子裡,上頭連絲熱氣也不見。

  朱氏愣了愣。

  若生正朝她走去,一眼看見,便問:「怎麼了?」

  「沒事沒事,我下去看看。」朱氏見是她,急忙搖頭,抬腳要親自往灶上去。

  她對待若生的方式,一直是小心翼翼的,連說話也不敢大聲。

  朱家早些年是從遍地綺羅的姑蘇城遷來的,朱氏一口的吳儂軟語,就連發火聲音也是溫溫柔柔的,更不必說現下這樣。

  若生也只見過一回她聲色俱厲的模樣,那還是在她要朱氏帶著幼弟若陵悄悄離京的時候。

  可朱氏咬牙哭著說,死也不能拋下她。

  憶起往事,若生的心頭像是堵了塊石頭,沉甸甸的,讓人透不過氣來。

  她伸手攔了朱氏,不管朱氏錯愕與否,只問送水來的丫鬟:「太太讓送的是什麼?」

  「……是、是熱水……」小廚房位置稍偏些,方才上房四下找人時,灶上值夜的婆子丫鬟正暗中打著瞌睡,根本不知道這水是朱氏吩咐人送來給連二爺用的,這會見著了本不該出現在明月堂的連若生,就更是唬了一跳,連話也磕絆了。

  若生則笑,「這就是讓灶上十二個時辰備著的熱水?」

  「姑娘,這……」

  若生頰邊的笑意漸漸變得淺淡:「究竟是你們已經蠢得連話也聽不明白,還是太太的話根本就不必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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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5章 撮合

  氣氛驟然一凝。

  被問著話的丫鬟出了一腦門子的冷汗,小聲申辯:「奴、奴婢以為這是太太要用的水……」

  連若生沉了臉:「太太用的水,就能是涼的?」

  「姑娘,不信您問太太,這是太太平素就用慣的,再熱就燙了……」

  若生聞言,徹底惱了。

  當著主子的面,一個粗使丫鬟幾次三番辯駁不提,這會竟還將話頭扯到了朱氏身上,可見這些個人日常都是如何看待朱氏的。她因同父親疏遠,又不喜朱氏,平時也不必日日來上房請安,鮮少出沒於此,竟是不知連個灶上燒火送水的丫頭也敢這般說話了。

  她當即沉了臉,也不言語,只冷然看著眼前的人。

  朱氏性子軟和,見她著惱,趕忙相勸:「罷了,不過一盆子水,使人去重新打過便是了。」一派息事寧人的口氣,言罷吩咐下去,「速速去重新換了來。」

  送水的丫鬟如蒙大赦,忙不迭退了下去。

  三更半夜的,若生倒也沒心思發作下頭的人,便也讓人去了,等到四下寂靜,她才轉頭對朱氏道:「您是什麼身份,她是身份,該嚴懲就嚴懲,別拘著別心軟。」

  朱氏自打進門,這還是頭一次聽她好好地同自己說話,不由得有些發怔。

  「府裡的中饋雖是三嬸主持,可二房到底是您的地界,您想怎麼管就怎麼管。」若生溫聲說著,又想起一事來,忙補了句,「也別在意我。論管家,我可是丁點不懂。往後爹爹同我,都還得仰仗您照料,您只管放開了去管。」

  朱氏的娘家雖則落魄,門楣黯淡了,但朱家原也是詩書傳家的名門後代,朱氏自幼也是被當做宗婦教養的,該會的她都會,沒半點不如人。若不是因為耽擱了年歲大了,也不至年屆二旬方才嫁進連家來續弦。

  若生暗嘆口氣,挽了朱氏的胳膊往裡走,放軟了聲音道:「我就是個不成器又嬌縱的,往前做過的事說過的糊塗話,您都別往心裡去。」

  「我像你這般大時,連你一半還及不上呢。金嬤嬤說你寫的一手好字,連顏先生見了都忍不住要誇上兩句,可見是下過苦功夫的,怎會是個不成器的。」朱氏反手半扶了她,搖了搖頭,輕聲說道。

  若生汗顏不已。

  顏先生是連家重金禮遇的西席,許多年前就以一手妙絕的好字名揚天下。她卻是個行事懶散又只愛聽好話的,寫的字在顏先生看來恐怕打死了也就只能是鬼畫符而已,可奈何損不得,只得含含糊糊說上兩句不錯,不曾想竟叫金嬤嬤幾個當真了。

  倒是朱氏,像她這般大時,已歷經千難,十分沉穩能幹了,怎會不及她。

  若生知她是有心給自己留臉面,便也不戳穿她的一番好意。

  少頃進了內室,連二爺已換了身乾淨的衣裳,抱著小巧別緻的暖爐袖手盤腿坐在熱炕上。金嬤嬤則站在靠牆根的黑漆長條矮几前,正拿著小銀剪修著燭芯。

  聽見響動,倆人一齊回過頭來。視線觸及若生跟朱氏挽在一塊的手時,不由得都唬了一大跳。

  連二爺更是一把跳了起來,將紫銅暖爐往邊上一丟,下炕趿拉了鞋子就衝過來要分開二人,語氣裡帶了兩分責備的意味:「一轉眼就被哄走了,趕明兒還不得被拍花子的給偷走了,怎麼會有這麼笨的丫頭……」

  若生任他拽著自己往炕邊拖,慢條斯理地道:「再鬧一會天色就都發白了,您該歇下了。」

  「我不!」連二爺看向了金嬤嬤。

  金嬤嬤卻也道:「二爺,再不歇下明兒個起來只怕要頭疼的。」

  連二爺鬆開了若生的手,撲到炕上抱住了錦被:「那成吧,嬤嬤給我說個故事,我就睡了。」

  金嬤嬤「曖」了聲,將手裡的小剪子輕輕放回原處。

  若生卻擺了擺手攔了她,道:「嬤嬤也回去歇著吧。」

  「不聽故事,怎睡得著?」連二爺不高興了。

  若生從善如流:「那就讓母親給您說一個,姑蘇城裡的奇人異事多得很,您每日聽一個也能聽上許多時候。」

  連二爺聽進了耳裡,可卻又不想跟朱氏待在一塊,不覺踟躕起來。若生也不催促,側目看了兩眼金嬤嬤,示意她到邊上說話。

  「夜裡這事,您想個法子捂嚴實了,別讓姑姑跟幾位叔伯嬸娘知道。」若生道。

  金嬤嬤卻還沉浸在若生方才的那一聲母親裡,愣愣的回不過神來,良久方才微微一頷首。旁的幾位都好瞞,唯獨雲甄夫人不容易,但恰恰這一次雲甄夫人不在府中,至少還得過個兩三天才能回來,這般一來,也就不難了。

  二人正說著話,連二爺突然叫了聲「阿九」。

  若生轉身看去,就見他將自己裹在被子裡支支吾吾地道:「那、那就讓她留下給我說故事吧。」

  「好。」若生笑了起來。

  前世離開平康坊後,他們寄身於西城的一間小院中,破敗又凄冷。

  弟弟若陵年歲太小,甫一離了熟悉的環境,夜裡便總是啼哭,睡不安生。朱氏便摟著他揀些坊間奇事來說,哄他睡覺,若生睡在一旁,便也閉著眼睛細細跟著聽。她至那時方知,朱氏竟還有這般好口才,說得妙趣橫生,便是不愛聽這些事的人只怕也得聽入了迷。

  她對朱氏一百個放心。

  可在場的不管是金嬤嬤還是朱氏,甚至於連二爺,都想不通她今天夜裡是怎麼了。

  安置好連二爺後,若生留下句明兒一早來同他們一道用晨食後,這才同金嬤嬤一塊出了門。

  走至廡廊下,金嬤嬤親手將披風為她穿戴妥帖,一面略帶疑惑地低語道:「姑娘怎地突然對那一位……」話說一半,她斟酌著沒有繼續說下去。

  若生卻聽得明白。

  她仰頭望向夜空,星光黯淡,夜色沉沉,可黎明的白光,已不遠了。

  走下一級台階,她背對著金嬤嬤,輕笑著嘆了聲,徐徐道:「她是個好人,跟小祺一樣……一樣好……」

  少女腔調微異的話音,被夜風吹得散開去,漸漸消彌於夜幕下。

  可金嬤嬤聽見了,聽得清清楚楚。她詫異地看向若生遠去的背影,穿著紅羽縐面白狐狸皮鶴氅的身影明明是熟悉的,可方才說話的那個人,卻像是她從未認識過的。

  連家二房的大姑娘,出了名的脾氣差,竟也會誇人了?!

  金嬤嬤迷糊了。

  待到翌日清晨,連若生也果真依言來了上房。

  各色小點漸次被擺在了桌上,連二爺夾了隻晶瑩剔透的玲瓏蝦餃一口咬下,抬頭四顧,沒見著金嬤嬤,這才放心大膽地同若生道:「她講得比嬤嬤有趣多了!」

  話音未落,金嬤嬤已端著盅東西走了過來。

  連二爺筷子上夾著的半隻蝦餃「啪嗒」一聲落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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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章 飯量

  金嬤嬤視若無睹,只笑咪咪地將手中端著的桂花燕窩羹放下來,另取了兩隻汝窯白瓷的小碗一一盛滿,分別置於連二爺和若生面前,道:「去歲秋上特地囑人採摘了不少新鮮丹桂花,熬了二爺跟姑娘最喜歡的花蜜,老奴聞著倒是挺好,您二位嘗嘗味。」說完不禁又惋惜道,「可惜府上這幾株都是丹桂,若栽的是金桂,想必香氣會更濃郁些。」

  若生低頭嗅了嗅,香氣溫甜,正是恰到好處,也不必非得拿金桂釀花蜜。

  她舉起調羹,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入口芬芳軟糯,火候也是正好。連家的廚子手藝一絕,比之宮裡的御廚也不差,廚房每日的流水亦是蔚為可觀。連家人過慣了富貴日子,一個個的舌頭都被養刁了。

  這其中,更以若生為甚,是最難伺候的一位。

  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的,只要她想嘗,就一定得做出花樣來。

  故而她這會方才用了一口燕窩羹,金嬤嬤便笑著問了起來:「姑娘覺著如何?可合口味?」

  「味道很好。」若生頷首,隨即道,「替母親也盛上一碗嘗嘗。」

  金嬤嬤昨兒個聽她說了那樣的話,回頭和衣躺著想了一整夜,雖然心下還是惴惴不安糊塗著,但她知道若生嬌縱歸嬌縱,可斷不會胡亂開口,既說了朱氏是個好的,那必然便有她的道理。

  身為連二爺身邊的老人兒,金嬤嬤也是打從心底裡盼著朱氏能是個好的,待二爺和善貼心的。

  因此眼下連若生一說,她便應了是,親自動手又為朱氏盛了一碗。

  府上在錢財方面素來寬裕,不過是些燕窩,若願意吃,只管放開了肚皮吃就是。但為著燕窩羹的味道上佳,換了尋常,這一小盅燕窩羹,頂多也就夠若生跟她爹各自用的,可這回卻還有朱氏的餘量。

  若生專註地用著桌上的吃食,心裡頭跟明鏡似的,金嬤嬤這是將她的話聽進了心裡。

  朱氏卻是受寵若驚,看看也不過只剩下一小碗,連二爺又吃得歡,便說留著給二爺用。

  「您只管用,甭連這個也念著他先。」若生擱下細瓷調羹,舉筷夾起一塊鬆脆的椒鹽千層酥。

  飯桌上,幾乎沒有碗筷相碰的聲響。

  便是瞧著最鬧騰的連二爺,舉手投足的動作亦是優雅而有序的,咀嚼時也是安安靜靜的。

  這都是自幼養成的習慣,即便連家祖上都是跑江湖的粗人,但從若生曾祖父這一輩開始,便開始漸漸努力往書香門第靠攏。否則,連家這會就應該還在運河邊上待著,何苦遷到京都來。

  連家的富貴,卻是世代累積的。

  連二爺心性小兒,可從小養成的習慣,卻已深入骨髓想忘也忘不掉了。

  朱氏仔細看了兩眼,連二爺便道:「你吃吧,我不貪你的。」

  得了這話可不容易,既然父女倆都這麼說,朱氏就也不好再推卻,遂接了碗勺。

  若生卻已不聲不響用完了一小碗燕窩羹,吃過千層酥後,又去揀了薄皮大餡的大湯包子來吃。

  不知不覺間,桌上的碟子已空了幾隻。

  用過包子,若生忽然停箸吩咐道:「再盛碗珍珠細米粥來。」

  綠蕉立時瞪大了雙目。

  金嬤嬤也是驚著了,勸道:「姑娘,仔細用多了積食。」

  吃得這般多,哪像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這分明都比得上壯年男子的飯量了!

  然而若生面不改色,泰然笑道:「也不知怎的,這會就是餓得緊,綠蕉去將粥盛來吧。」

  「阿九!京裡的姑娘都以瘦為美!你要是吃成了圓滾滾的大胖子,將來萬一嫁不出去可怎麼好?」連二爺憂心忡忡地看著她。

  若生聞言笑得差點噎住,他竟還知道這個事。

  她搖搖頭,無奈地同他解釋:「我這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吃得少了可就長不高長不壯實了。」

  連二爺駭然道:「你莫非想長成個子很高的大胖子?不成不成,那豈不就是一座山!」

  他嚇得趕忙要攔綠蕉,不准她再給自家閨女盛粥。

  金嬤嬤卻想通了,自家姑娘眼下才只有十二歲,這年紀正是能吃能喝方才長得高長得好的時候,她胃口好飯量大,便也說明她身子骨好全了,康健得很。何況要真吃得不夠飽,來日長成乾巴巴的豆芽菜可怎麼好?

  她便喚住了連二爺,道:「姑娘長得苗條著呢,二爺別擔心。」

  連二爺苦著臉不作聲。

  過得須臾,他突然高高舉起自己跟前的空碗遞給金嬤嬤:「那嬤嬤也給我再來一碗粥!我也要長得高高的!」

  「……」金嬤嬤傻眼,「二爺您再長高可就要磕著門框了。」

  「那我就吃一點點!」

  連二爺纏著要喝粥,金嬤嬤無奈,朱氏也憂心他會積食,不敢再叫他多吃。

  唯若生在旁看著,樂不可支。

  真好,這樣的熱鬧,明明就曾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可她卻偏偏等到再沒有機會的時候才盼了又盼。

  老天爺心善,將她夢寐以求的一切,都重新放在了她掌心裡。

  這一回,竭盡全力,她也要拚命護住!

  她笑盈盈看著,思緒卻漸漸飄遠。

  她想起了自己在臨終前用過的最後一頓飯。雀奴的手藝,一直都沒有長進,那丫頭在廚藝上絲毫沒有天賦甚至於還不如她。但她那時身子已經徹底敗壞,連說話都費力,根本下不得廚房。雀奴養著她,照料著她,陪著她一直走到了最後一刻。

  迴光返照的那一刻來臨時,她突然犯了饞,想吃燒雞。

  雀奴便摸摸索索找出些散碎銀子出門去買。

  早春的天,乍暖還寒,燒雞買回來時已涼了。

  雞很瘦,肉很柴。

  她渾身無力,咬了大半天才撕下一縷肉絲,嚼啊嚼,就哭了。

  雀奴以為她是因為雞太難吃才哭的,可是這隻又瘦又柴的燒雞,卻是她吃過「最美味」的一隻。

  她哭,是因為知道自己就要再也見不到雀奴了。這凄凄人世,往後又要可憐的雀奴一個人孤苦伶仃地走下去。

  也不知她走後,雀奴過得如何。

  這般想著,若生的眼角不可抑制地泛起了紅,連忙低下頭去。她跟雀奴原只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若非雀奴救了她,只怕她早死在了那一年的除夕夜。

  她一直記得,雀奴同她說的第一句話——你要多吃飯,才能活下去。

  人活著,就得吃飯。

  遇見雀奴的時候,她瘦得皮包骨,渾身上下攏共沒有二兩肉,也難怪雀奴會捧著飯碗說出那樣的話來。

  她亦深知餓著肚子的滋味。

  這一世,她也不想再做弱不禁風的嬌小姐。

  連自己都護不住的人,拿什麼來護住別人?

  時人以纖細柔弱為美,此等姿態卻偏生最為無用。

  綠蕉送了粥上來,若生垂眸吃著,心裡頭卻飛快盤算了起來。雀奴比她小一歲,今年還只有十一。她娘是東夷來的舞姬,因舞姿絕色而被平州的一位富商重金買下做了侍妾,結果頭年便懷了雀奴,次年生下她後沒兩月就亡故了。大婦為人刻薄,整日裡辱罵雀奴為東夷小雜種,富商則早已將她們母女拋之腦後,另尋美人去了。

  雀奴九歲這一年,富商一家變得窮困潦倒,大婦便高價販賣了雀奴。

  她生得不如她娘美艷,卻長了雙罕見的鴛鴦眼。

  一隻眼睛像父親,黑白分明,另一隻卻繼承了母親的東夷血統,是淺淡的碧藍色。

  物以稀為貴,年幼的雀奴不像個人,卻像件東西,被反覆買賣。

  若生記得雀奴提過,她直至十三歲時才逃了出來,從此喬裝打扮孤身一人四海為家。

  那樣的日子,她足足過了四年。

  而今,也已有兩年了。

  若生想著雀奴身上那些幾乎可以同她比擬的舊傷,一顆心便緊緊揪了起來。

  她不相信,將大胤翻個底朝天,她還能找不到雀奴!

  已遲了兩年,剩下的日子,說什麼也不能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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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7章 正名

  念著雀奴,若生有些心不在焉起來。

  一旁的連二爺卻如願吃到了粥,得意洋洋要來同她說,轉頭見她明明一勺勺舀著粥往口中送,動作卻越來越慢,不由得改了口:「阿九,你可別吃進了鼻孔去。」

  聽到這話,朱氏跟金嬤嬤立時都朝她看了來。

  幾道視線驟然全落到了自己面上,若生哪還吃得下,放下調羹瞅一眼連二爺,無奈道:「您就不能說句好聽的?」

  連二爺委屈:「我也沒說不好聽的呀……」

  若生見狀便不忍心了,忙誇讚道:「爹爹最好了,阿九最喜歡爹爹了!」

  「這就對了!」連二爺聞言也跟著綻開了笑顏,「我本來就是世上最好的爹爹!阿姐就是這麼說的,她說的話,一定不會有錯!」

  若生聽他提到姑姑,不由一怔,隨後望向金嬤嬤,微微斂了笑輕聲問道:「姑姑這回去西山,怎去得比往常久這般多?」

  金嬤嬤斟酌著,沉吟道:「聽千重園那邊的口風,似是路上給耽擱了。」

  雲甄夫人每年都要往西山去個兩三趟,但她每一次出門,少則三五日,多則十天半個月,卻鮮少像這一次過了近二十天還未歸來的。可金嬤嬤雖是府裡的老人兒,卻到底不是長住千重園隨侍在雲甄夫人身邊的,因而其中內情知道的也只是寥寥。

  「阿姐說回來要給我帶件雀金裘!」這時,連二爺突然插話。

  若生捧著瓷碗的手,猛然僵住。

  做雀金裘所用的料子,並不常見,需將孔雀毛捻了線織入緞內方才能成,最上等的毛錦一匹不過十尺,唯晉州才有。

  可翻過了西山才是晉州。

  所以,雲甄夫人這一回的目的地,並非西山。

  若生突然間恍然大悟,她一直以為姑姑此番去的就是西山,卻不知原是晉州。

  她扶在碗沿上的手指緩緩鬆開了去。

  用過早膳後,連二爺跟著金嬤嬤去看他養在花園暖房裡的幾隻鳥,若生便陪著朱氏在府裡逛了一圈。

  朱氏入府不過個把月,又不得勢,除了明月堂,旁的地方一概不曾走動過。

  正好若生也得多練練如何走路,她就只同朱氏說是陪自己走走,並不提旁的。

  朱氏便毫不猶豫的痛快應了,親自備了手爐來塞進若生手裡,說:「若走得累了,可切莫逞強。」

  前段若生急於求成,結果摔了爬起來,爬起便接著摔。朱氏有過耳聞,難免掛心。

  若生就都一一應下。

  出得門去,門口的幾個丫鬟都將頭垂得低低的,同昨天有著天壤之別。

  明月堂小廚房的管事媽媽今兒個天還未大亮就被人從被窩裡拖了出來,凍得瑟瑟發抖被金嬤嬤狠斥了一頓後,貶去做了燒火婆子。至於夜裡送水的丫鬟,這會更是連人影也不見,不知是被趕出了明月堂還是直接發賣了。

  因明月堂多年沒有過正經當家太太,連二爺又不管事,底下的人一直過得十分輕鬆自在。

  故而這突如其來的雷厲風行,頓時便將上上下下都唬住了。

  若生同朱氏沿抄手迴廊慢慢走著,途中所遇的丫鬟婆子無不立即停步行禮,姿勢謙卑聲音恭敬。

  一圈走下來,大家就都看明白了。

  二房的大姑娘若生,已接納了繼母。

  幾日前,她只怕還是闔府最憎惡朱氏的人,轉眼便笑盈盈同朱氏挽著胳膊逛起了宅子。僕婦們忍不住竊竊起來,這新任的連二太太是不是會什麼妖術……

  但不論如何,自此之後,下頭的人是再不敢小覷朱氏。

  捧著暖爐走在小徑上,朱氏忍不住偷偷拿眼角窺著一旁的若生。

  才剛及十二歲的小姑娘,眉眼間尚籠著一層稚氣,但生得卻著實漂亮。鼻樑挺直,眼窩也較常人略深一些,裡頭盛著的那汪清泉,更是水光瀲,叫人看了一眼便再捨不得移開目光。

  連二爺說她生得像死去的段氏,可朱氏看著,卻覺若生的這一雙眼像極了雲甄夫人。

  侄女像姑姑,一樣都美得靈氣逼人。

  朱氏看著,漸漸恍了神。

  若生敏銳的察覺出來,遂問:「怎麼了?」

  「突然想起了家中弱弟。」朱氏笑著搖搖頭,「他就是個書呆子,旁的一概理不清,也不知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穿暖。」

  若生對她口中的弟弟,十分陌生。

  她只知他叫朱朗,字伯南,比朱氏要小上五六歲,至於人,她卻是一次也沒見過。

  前世她連朱氏都不待見,更枉論這對她而言八竿子打不著的舅舅。

  直到很久以後,她才知道朱氏只這麼一個嫡親的胞弟。因父母早亡,他幾乎是她一手帶大的,姐弟倆感情甚篤。於是她便提議道:「等過幾日,請了小舅舅入府來暫住幾天吧。」

  朱氏面露歡喜,轉瞬卻又嘆了口氣,「雲甄夫人送他入了國子監念書。」

  昔年嘉隆帝即位後,改京師學府為國子監,尋天下良師入內授課,如今天下間的大家,除了隱世的,幾乎都能在裡頭尋到蹤跡。是以求學之眾,難以估量,這入學的規矩也就一日日嚴苛起來,尋常人家根本無法入國子監求學。

  進了國子監後,出師之前一年也只准回家兩趟拜見父母。
  
  若生突然有些琢磨了過來——

  以朱家的門第人脈,斷沒有可能送朱朗進國子監。但換了連家,就只消雲甄夫人一句話而已。

  姑姑她……只怕是用朱朗的前程換了朱氏續弦……

  若生的眉頭不覺蹙了起來。

  朱氏一轉頭恰好看見,當即醒悟過來,忙道:「雖則不該說這些,但這事卻也是我自己仔細挑揀盤算過的,二爺是個好人,我很高興能得這麼一門親,於伯南的前程又有大裨益,委實再好不過。」

  她並不避諱自己同雲甄夫人的「交易」。

  憑藉連家的門第和雲甄夫人的手段,不管連二爺何樣,這續弦的人選是想要什麼樣的都能成。

  雲甄夫人看中了她,是誰都沒料到的事。

  「您別胡亂誇他,我爹是個什麼樣的人,我還能不知嗎?」朱氏說得坦誠,若生也知道她的性子,心下並無結蒂,只「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口吻自然地道。

  朱氏先前一直聽說若生極不喜連二爺,不曾想眼前的人說起父親來,卻是眼角眉梢都掛滿了溫暖的笑意,當下便也心頭一暖。

  過得兩日,朱氏跟若生便已十分親近,連二爺看了直撇嘴,嚷著若生是不孝女,眼裡只得朱氏沒有他。

  沒法子,若生只得專門挑了一天陪他玩,這才算滿意了。

  誰知清晨一起來,連二爺就拉著她盤腿坐在臨窗大炕上翻花繩。

  這是小丫頭玩的……

  可連二爺渾不在意,玩得高興不提,偏偏玩不好還不準人說。

  玩了兩把沒成,他就斜眼看若生,滿臉都是你怎麼這麼笨。

  鬧到最後,若生還真被他折騰得不會玩了……

  她欲哭無淚,恰逢綠蕉來回話,這才脫了身。

  綠蕉告訴她,連三爺已將人派出去了。

  前兩日若生特地去找的連三爺,請三叔抽調一隊人馬去趟平州找兩個人。她並不知道雀奴眼下身在何處,只能先從雀奴生父一家下手,看看兩年前那大婦究竟將雀奴賣給了誰。

  三叔很好奇,她卻不便細說,只能含糊其辭先將他敷衍了過去,推說等人從平州回來再告訴他。

  好在她平常就是個愛胡來的,大家也都縱著她,早已見怪不怪。

  三叔辦事一向俐落,若生得了確信,鬆了一口氣。

  遣了綠蕉下去後,她轉身進了裡頭,卻見她爹正倒在大炕上打滾,滿嘴嘟囔著不孝女不陪他玩,聽得人是哭笑不得。

  若生正要開口,外頭忽然喧鬧起來。

  一轉頭,被金嬤嬤打發來報信的小丫鬟已在簾後急聲稟道,雲甄夫人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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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00:51:51 |只看該作者
第008章 姑姑

  連二爺一個鯉魚打挺從炕上跳了起來:「阿姐人在哪了?」

  「已進正門了。」隔著福祿壽喜紋的厚實門簾子,小丫鬟的話音後尾隨著一陣匆匆的腳步聲。

  連二爺拽了若生就要走,連鞋也顧不得穿好,一角襪子被他拖在了地上。偏若生一個不慎,筆直踩了上去,父女倆踉蹌著撞到一塊,差點就都摔了下去。若生嚇出一身汗來,趕忙扶著炕沿站穩,又拉住父親的手腕不讓他動:「這還未進二門呢,您別急,先將靴子穿好了再走!」

  「我可同阿姐說定了的,等她回來我去門口迎她,這都晚了!」連二爺嘟噥著,到底依了她的話坐定,自己撿了歪歪斜斜倒在一旁的靴子來穿。

  三兩下套上,他又彎腰撿了若生的鞋來,問也不問就要給她穿上。

  若生慌張地攔住,「爹爹!使不得,我自己穿!」

  「怎麼使不得?你小時候都是我給穿的!」連二爺抬起頭來,義正辭嚴地道。

  他眉目生得磊落,這般端著架勢一開口,倒還真被他擺出兩分肅穆來。

  若生愣了愣,沒有再阻,只自己奪了另一隻腳的來急急穿好。

  須臾,金嬤嬤領著人從外頭進來,見他們已穿戴妥當,連暖爐都抱在了手裡不由得失笑:「二爺別急,就是晚了,夫人也不會怪您的。」

  連二爺撇撇嘴:「阿姐說應了人就不能輕易反悔,我是好孩子,怎能說話不作數?」言罷,他看一眼若生,拔腳就要往外去。若生卻思量著,是否該叫上繼母朱氏一併前去。雖說姑姑只是父親的平輩姐姐,但祖父母去的早,姑姑便是長姐如母,又兼身份尊崇,她遠行歸來,在家的幾位叔伯嬸娘這會只怕都已迎過去候著了。

  如是想著,若生便輕聲吩咐起了金嬤嬤:「使個人去請太太來,我們一道去。」

  金嬤嬤這幾日見慣了她護著朱氏,聞言也不覺奇怪,只笑著應下,轉頭就打發了人去請。

  連二爺卻等不及了,皺著眉頭嫌若生動作慢慢騰騰,像隻池子裡養的王八……

  金嬤嬤在旁聽見急得差點跌倒,忙將連二爺拉到一旁壓低了聲音道:「您可不能這麼說人,說人像王八,可是罵人的話!」

  「……」連二爺聞聽是罵人的話,當即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眨巴著眼睛連連點頭。再見若生,他就攥了她的袖子輕搖兩下,「我錯了,往後再不這麼說了……」

  若生笑得止不住,好容易收住了,便鄭重點頭道好。

  太醫院的老太醫說過,她爹的心智年歲太小,還只剛剛明白世上有是非黑白,卻並不知究竟該如何衡量分辨。

  但他本性純良,雲甄夫人素日也教得好,倒是長成了知錯就改,從不推脫耍賴的性子。

  過得片刻,雲甄夫人進了二門,若生一行便直接往千重園去。

  眼下還只是初春,滴水成冰的天氣剛過去,千重園裡大片的蜀葵都還處在凋零枯敗的模樣,遙遙望去,一片清寂寥落撲面而來。一群人在園中小徑間穿行,踩著腳底下錯落有致的鵝卵石,打頭的連二爺走得又急又快,若生便漸漸有些跟不上父親的腳步。

  朱氏察覺,不動聲色地落後兩步,等若生跟上,便輕輕扶了她一把。

  一眾人魚貫前行,很快走至了廡廊下,路過一間間大門緊閉的華屋。

  朱氏是頭一回見,若生跟連二爺卻是早已見慣。她小時候,總跟著連二爺四處亂竄,千重園更是幾乎每日都要來轉上兩趟。雲甄夫人的這些屋舍,隨手拉開一扇門,後頭都藏著連家數之不盡的富貴奢侈。她跟她爹一間間都溜進去扒拉過好東西。

  雲甄夫人有置了專門擱衣裳的庫房,有隻放鞋履的屋子,也有裡頭滿布胭脂水粉,香氣撲鼻的屋子……

  千重園裡專門侍弄這些的,卻並非尋常丫鬟婆子。

  若生靜靜垂在身側的手,冷得像塊冰。

  她的眉眼間,亦彷彿多了幾絲寒氣。

  再走幾步就能見到久別的姑姑,她打從心底裡覺得高興。然而她想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長廊盡頭,早有衣著整潔的婆子領著人匆匆迎了上來。

  若生抬眼看去,只覺眼前的人面目模糊,一時間想不起是誰。但能被姑姑特地打發出來接他們的,想來也就只有她身邊最得器重的竇媽媽。

  竇媽媽行進間,腳步聲輕而穩,明明走得極快極匆忙,但氣息平穩絲毫不見紊亂。竇媽媽的功夫很好,府裡皆傳,她能同雲甄夫人打個平手。

  「二爺快請,夫人方才還念叨著您呢。」竇媽媽到了近旁,恭敬地墩身一行禮,言罷又面向若生,「三姑娘的身子可好全乎了?」

  若生雖是二房的獨女,但她大伯父膝下也有兩位千金,是以她行三,府裡皆稱一聲三姑娘。

  她朝竇媽媽淡淡笑了笑,頷首道:「已好全了。」

  竇媽媽屏息聽著她說話,聽完便笑道:「奴婢聽著中氣也足,想必是無礙了。」

  略寒暄了兩句,竇媽媽對朱氏也是客客氣氣的。

  敘完話,一行人繼續往前去。

  上了白玉石堆砌的台階,便有丫鬟打起了簾子。

  只朝裡走了兩三步,若生便隱約聽見了些說笑聲。

  模糊的話音,陌生又熟悉的動靜,令人難以分辯的人物……

  一時間,千頭萬緒都朝著她心頭湧了上來,重重地壓在她的心尖上,令她幾欲窒息,面色陡然難看了起來。

  她死死咬住唇瓣,才將這口氣艱難地喘勻了。

  繼續走過一扇高大黑金石屏,一直走在她前頭的連二爺就撒腿跑了過去,高聲叫著「阿姐」。

  隨即,便有低低的婦人聲音笑著響起。

  「仔細摔跤!」

  若生驀地仰頭看去,但見黃花梨木的美人榻上端坐了一位薄妝高髻的婦人。

  一件大擺寬袖的淡青色上衣,一條千綴百褶的金花紅裙,堆出了一個活色生香的貴婦人。

  以她的年歲,若成親生子合宜的,這會早已做了祖母。

  但她的面目,仍帶著少女般的玉色,帶著種冷冷的高傲的氣息。

  她抬起手來,指尖蔻丹,灼灼似火。

  那一抹紅,幾乎要在若生眼眶裡熊熊燃燒起來。

  然而她閉不上眼,至少這一刻,她閉不上。

  簇擁在美人榻周圍的,是一群年約十七八的少年郎,裡頭年歲最大的,恐怕也未有超過二十三的。

  他們穿一色的衣裳,梳一色的髮,著一樣的打扮。

  於若生看來,他們都生得一模一樣。

  她屏住呼吸,從左往右數了起來。

  一二三……四……

  數到第五個,那人霍然朝她看了過來。

  眼睛低垂著,神色懶懶的,左邊眼角下,生著一粒小痣。

  他沒笑,但唇角上翹,似天生含笑。

  那輕淺而寡淡的笑意,卻像錦繡花叢間的一抹翠色,奪目異常。

  是他。

  若生面無表情地收回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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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00:52:05 |只看該作者
第009章 故人

  這張臉,她最後一次見,是在什麼時候?

  分明應該牢牢記得的,可若生此刻回想起來,腦海裡卻只有一片空白。她最後一次看到他時,已連日子都算不清了,只知那時的天還很熱,烈日炎炎,偶爾會有碎金般的光芒透過門窗縫隙落在冷硬的地磚上,昏沉沉的她就也會跟著清醒上幾分。

  然而盛夏也終究是要老去的,再後來,她所能目及的天,就只剩下大片的灰濛濛。

  沉默著,若生不露聲色地將滿腹思緒掩去,耳畔聽得雲甄夫人低低問道:「阿九,怎麼愣著?」

  她聞言飛快彎起眉眼,笑著走上前去,路過一眾華服少年郎時,一臉的漠不關心,似是早已習以為常。走至雲甄夫人近旁,她也並不恭敬行禮問候,只身子一歪,耍賴似地靠在了雲甄夫人肩頭,嗅著她衣裳上熏過的淡淡薄荷腦香,半是撒嬌地道:「您這回怎麼去了這麼久?」

  「在西山遇上了熟人,被請去晉州暫住了兩日。」雲甄夫人淡然說著,語氣裡不見絲毫波動。

  若生「哦」了聲,好奇問道:「您在晉州還有熟人?」

  雲甄夫人微微一頷首,卻並不繼續往下說,反而問起了若生的「病」來,「身子大好了,近些日子就不必走動了,仔細養著。」話畢又說,「你乳娘前年病故後,你說不喜房中另有管事媽媽,我便也由著你只添了幾個丫鬟,可如今看來,還是得擇一個才是。」話音低低的,帶著兩分嫵媚的沙啞,她說著話看向了下首的朱氏,顯見得這話其實是說給朱氏聽的。

  若生就也不再反對,點點頭應下:「等天氣稍暖些再挑揀便是了,左右也不急在這一時。」

  「也好。」

  姑侄二人慢悠悠說著若生院子裡的事,連二爺在旁聽著,就露出煩悶之色來,忍不住插進話去,小聲問雲甄夫人:「阿姐,我的雀金裘呢?」

  雲甄夫人寵溺地看他一眼,道:「忘了誰的東西也不能忘了你的!」而後側目往簇擁在旁的少年中掃一眼,指了方才若生認出來的那人說,「玉寅,你領著二爺去試試那件雀金裘。」

  得了令,被喚作玉寅的少年便應聲走出了人群。

  身材頎秀,面若春月。

  連二爺打量著他,嘟噥句「又是生面孔」,快步走了過去,急著去庫房找他的新裘衣。

  走至門口,恰好同連三太太跟連四太太幾個擦肩而過。

  三太太管氏一聲「二哥」還卡在喉嚨裡,他便跑沒了影蹤。

  玉寅因為向主子行禮而落後一步,見狀便也匆匆跟了上去。

  「三嫂,方才那個,瞧著眼生得很,又是新來的?生得雖則不錯,但也沒比先前那些強多少,大姐的眼光倒是越活越回去了。」四太太林氏望著玉寅遠去的背影,撇撇嘴不屑地說了句。

  三太太扭頭看她,蹙起兩道秀眉,輕聲斥道:「仔細給人聽見!」

  話點到即止,也不能說得太過。

  連家一共四位爺,連大爺英年早逝,只留下個孀婦並一嫡一庶兩個女兒;連二爺心智有如小兒,膝下也只得若生一個姑娘;連三爺跟連四爺倒都是身強力健,聰明能幹的。只三爺則遠,卻是庶出的。

  三太太管氏的出身也不如四太太林氏,但在連家,嫡庶並沒有那些所謂的世家名門講究得嚴苛,是以三太太為長,這主持中饋的人選,便也成了她。

  四太太年輕氣盛,一直都不大滿意這一點,但礙於雲甄夫人,她也不敢當面置喙。

  少頃二人進了裡間,各自見過雲甄夫人問了安,便又問起了若生的身子來。

  若生嬌縱,尋常不喜有人進她的木犀苑,三太太幾個即便知道她病了但沒得她的話,也不敢自己巴巴上門去,只每日打發了身邊的大丫鬟去探問。故而今次,也是她們連日來頭一回見到她。

  若生坐在雲甄夫人身邊的榻上,雙手交握置於膝上,絞著素白纖細的手指頭,聞言模樣乖巧地答:「已好全了,多謝三嬸和四嬸掛心。」

  「這便好。」三太太點頭感慨著,忽然驚覺坐在上首的一大一小,錯眼看去,明明生得不像,卻似是一人。

  雲甄夫人的眼神是輕佻而落寞的,藏著看透人世般的涼意。

  而若生,小小年紀的她,一雙眼竟也深幽仿若古井,冷如霜雪。

  三太太看得心頭一跳。

  等到再想細看,卻見若生只是甜甜笑著,同她熟悉的那個半大孩子並沒有區別。

  她不知方才那一瞬,是自己瞧差了,還是真的……

  她暗暗深吸了口氣,斂了心神轉頭看朱氏,口吻親昵地道:「我那新得了一位祖籍姑蘇的廚子,一手江南菜做得極好,二嫂若得了空,便過來嘗嘗家鄉菜吧。」

  不等朱氏開口,雲甄夫人已道:「去嘗嘗也好。」

  「正是,若合口味,便讓人搬到明月堂去。」三太太大方笑道。

  雲甄夫人淡淡「嗯」了聲。

  朱氏便也溫聲謝過,應下了這事。

  唯獨四太太不大樂意,她原就瞧不上朱氏,也就沒曾想會在千重園遇上,因而什麼也沒準備,也不是三太太這八面玲瓏的性子,結果硬生生給比下去了。

  她憋著氣,就也懶得說話。

  雲甄夫人心知肚明,也不大理睬她。

  坐著沒趣,四太太就要走,三太太也只得跟著告辭。

  誰知走的時候,又正好遇上折返回來的連二爺。

  三太太的一聲「二哥」這回總算是冒了個「二」字出口,後頭的卻仍被堵回來了。

  連二爺打斷了她的話,原地轉個圈,問道:「怎麼樣?」

  「很好,這料子極襯您。」三太太仔細看了兩眼,看明白是雀金裘,笑著讚歎了句。

  四太太卻敷衍道:「您什麼好料子好衣裳沒穿上身過,也不差了這一身,不好再買便是了。」

  連二爺豎耳聽著,輕「哼」一聲,當著四太太跟一眾扈從的面便道:「你不想搭理我可以不搭理,既說了就不能揀點好聽的說?」言罷又疑惑,「老四為什麼喜歡你?」

  「二哥!」四太太一張粉面刷的一下紅透,跺腳甩袖而去。

  連二爺還不解,問三太太:「我說錯了?」

  三太太支吾著,「也、也不是……」

  「得,她不說我回頭問老四去!」連二爺皺皺眉,終於放了三太太離開,自己一路小跑著回了屋子裡,不等站定便先問道:「好不好?」

  若生道:「比您養的那幾隻鳥還華麗!」

  這就是極好看的意思了。

  連二爺樂得哈哈笑。

  雲甄夫人卻狐疑地看了若生一眼,淡紅的唇抿成了一條線。

  若生知道她在疑惑什麼,便也大大方方任她看。

  人的性子,隨著時移境遷總是會變的,一成不變的,只有死人。她失去過他們,如今重新擁有了,自然再不會如過去那般對待。

  雲甄夫人打量著她,她也在打量雲甄夫人的人。

  從她有記憶開始,姑姑身邊便總少不了年輕出色的男人,來來回回,都是一樣的打扮,她從來也沒分清楚過誰是誰。

  其實姑姑過了三十三歲壽辰後,便已不大在男歡女愛上留戀。

  後來跟在她身邊的人,更像是隨從,像是護衛,也像是一件用來解悶的玩物。平日裡摟在一處歡聲嬌笑,三三兩兩搬了桌椅打馬吊,總有鬧不完的花樣。連帶著那些庫房裡的物件,也都是這群人侍弄照看著的。

  然而時至如今,就又不同了。

  若生用眼角餘光瞥向站在連二爺身後的少年,想著自己曾如撲火的飛蛾,一頭栽進他這團熊熊烈火中,被燒得骨酥肉焦,永劫不復,唇角就彎出了一個淡得不能再淡的笑。

  輕微的弧度,同少年唇角的那一抹,幾乎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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