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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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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匪我思存 -【碧甃沉(來不及說我愛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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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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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09:29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本來只是早上九點鐘光景,因為要辦壽筵,陶府裡外已經熱鬧極了。大門外請了俄國樂隊奏迎賓曲,三小姐自然是總招待,外面委了督軍府的一位管事總提調。到了十點鐘,陶府大門外一條街上,已經停了長長一溜汽車,那些賣燒餅水果的小販,夾在汽車陣裡,專做汽車夫的生意,半條街上都只聞喇叭聲、說笑聲、鞭炮聲,那一種熱鬧,令得路人無不駐足圍觀。管事帶著陶府的警衛,安排停車、迎賓、招待……只忙了個人仰馬翻,才將水泄不通的馬路維持出一個秩序來。

    靜琬換了件衣裳,就出來招呼客人。那些承軍的女眷都已經陸陸續續到了,常太太瞧見靜琬,誇道:「尹小姐今天真是春風滿面,哎喲,這條項鏈……」只是嘖嘖贊嘆,那些太太少奶奶小姐們,最是愛這樣的珠寶,眾星拱月般將靜琬簇擁著,那串項鏈本來繞成三匝,每一匝上鑲了金絲燕的鉆石,配上繞鑲指甲蓋大小的寶石,雖然沒有燈,但映在頸間,燦然生輝。徐太太道:「尹小姐生得太美,也只有這樣的項鏈,才是錦上添花。」靜琬笑吟吟的問:「怎麼沒見著徐統制?今天請了盧玉雙盧老闆來唱堂會,徐統制這樣愛聽戲,可千萬別錯過了。」徐太太答:「說是今天六少叫他們去開會了呢。」靜琬這才想起來的樣子,說道:「正是,早上六少還對我說,怕是中午要遲一點過來。」徐太太聽她順嘴這麼一說,不由向慕容三小姐抿嘴一笑,意思是這兩個人感情這樣好,原來大清早就已經見過面了。

    等到了十一點後,客人都已經到了十之八九,靜琬雖然在賓客間周旋,聽著那喧嘩的笑聲,一顆心就像是在熱水裡,撲通撲通的跳著。三小姐並不知情,走過來對她說:「還有二十分鐘開席了,若是六少趕不過來,就再等一等吧。」靜琬聽見說只差二十分鐘就十二點了,而大廳裡人聲鼎沸,四面都是嘈嘈切切的說笑聲,前廳裡樂隊的樂聲,又是那樣的吵鬧,饒她自恃鎮定,也禁不住說:「我去補一補粉,這裡太熱。」三小姐細細替她瞧了,說:「快去吧,胭脂也要再加一點才好,今天這樣的好日子。」

    靜琬於是走回自己住的小樓裡去,那樓前也牽了無數的彩旗與飄帶,用萬年青搭出拱門,上面簪滿了彩色的絹花,十分的艷麗好看,可是因為大部分的下人都到前面去招待客人了,這裡反倒靜悄悄的。她走進來時也只有蘭琴跟著,剛剛正預備上樓,忽聽人喚了聲:「尹小姐。」靜琬認得是慕容灃的一個心腹何敘安,忙問:「六少回來了?」

    何敘安低聲道:「請尹小姐這邊談話。」靜琬就吩咐蘭琴:「你替我上樓去,將我的化妝箱子拿下來,還有,將我那條粉紅色的手絹找出來。」自己方跟著何敘安,穿過走廊,到後面小小一間會客室裡去。那會客室裡窗簾全放下來了,屋子裡暗沉沉的,亦沒有開燈,有兩個人立在那裡,可是晦暗的光線裡,其中一人的身形再熟悉不過,她腦中嗡的一響,眼淚都要湧出來,只是本能一樣撲上去,那人一把摟住她:「靜琬。」她含淚笑著仰起臉來:「建彰,我真是不敢相信是你。」許建彰緊緊的摟住她:「我也是做夢一樣……靜琬,真的是你。」

    何敘安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尹小姐,六少吩咐過,如果十一點半鐘之前他沒有打電話,就將許先生釋放,送到尹小姐這裡來。」又遞上一張車票,正是與她那張車票同一列火車。靜琬心中一震,那車票雖只是輕飄飄的一張紙片,可是接在手中,直如有千鈞重一般。想起早晨他就是在這間屋子裡,跟自己話別。他的眼底映著自己的倒影,情深如海,而那日結拜之時,他一仰面喝下酒去,眼裡閃過稍縱即逝的痛楚,便如那酒是穿腸蝕骨的毒藥一般。可是他替自己樣樣都打算好了,連這最後一件事,都已經安排妥當。她心裡亂如葛麻,思潮起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許建彰見她心不在蔫,而自己的一腔疑惑,不得不問:「靜琬,他們怎麼將我放出來了,你是走了誰的路子,這樣大的面子。」又問:「這裡是哪裡?」他的提問,她一句也不能夠解釋,更是無從解釋,只簡短的答:「等我們離開了這裡,我再告訴你詳情。」轉臉問何敘安:「六少人呢,還在帥府?」

    何敘安搖了搖頭,說:「我只負責這件事,旁的事我都不知道。」建彰不由插話問靜琬:「六少?慕容六少?你問六少做什麼?」靜琬說:「我欠六少一個人情。」這中間的來龍去脈,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解釋清楚,建彰哦了一聲,像是明白了一點,說:「原來是他。」他在獄中,曾經聽獄卒說道:「你真是好福氣,上面有人,這樣照應你。」今日突然被釋,自是滿腔疑惑,見靜琬吞吞吐吐,更是疑雲四起。恰好在這時侯,屋子裡那人來高的大座鐘,鐺鐺鐺的響起來。靜琬聽到那聲音,似乎被嚇了一大跳,轉過臉去,瞧著那鐘的時針分針都重到了一起,只是怔怔的出神。

    許建彰叫了一聲「靜琬」,她都像是沒有聽到一樣,過了一會兒,方才自言自語:「十二點了。」許建彰接過她手中的火車票,看了看方訝然:「這是半個鐘頭後的火車,咱們要走可得趕快了。」靜琬嗯了一聲,只是聽著前面的隱約的樂聲人聲,不一會兒,聽到有人腳步聲往這邊來了,越來越近,她只覺得一顆心像是要從胸腔裡跳出來一樣,可是那步聲輕快,而且不是皮鞋的聲音。那人一直走進來會客室裡來,她才認出是陶府上房裡的周媽,周媽道:「我們太太差我來告訴尹小姐,到了開席的鐘點了,可是六少還沒有過來,準是開會開遲了,所以想往後延一刻鐘再開席。」

    靜琬心裡一陣的發虛,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點了點頭。見周媽打量許建彰,忙道:「這是我的表兄,告訴太太,我馬上出去。」許建彰聽她將自己稱作表兄,更是疑惑,嘴角微動,終於強自忍住。等那周媽一走,又問:「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你在這裡做什麼?」靜琬說道:「這裡是陶府,我為了你的事,暫時借住在這裡。」許建彰道:「既然我已經沒事了,那你去向主人家說一聲,我們就告辭吧,這樣打擾人家。」靜琬輕輕的咬一咬牙,說道:「你先走,我搭下一班火車。」

    許建彰萬萬想不到她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問:「為什麼?」靜琬說:「現在我還不能說,明天你就明白了。六少放了你出來,我欠他一個人情,我得當面謝謝他。」許建彰終於忍不住:「六少長,六少短,你是怎麼認識的六少,他又怎麼肯將我放出來?」靜琬聽他話語中大有疑己之意,心中激憤難言,反問:「你難道不相信我?」

    許建彰道:「我當然是信你的,可是你總得跟我解釋清楚。」靜琬怒道:「現在你叫我怎麼解釋,他將你放了出來,你不但不承情,反倒這樣置疑。」何敘安在一旁低聲勸道:「尹小姐,還是邊走邊說吧,六少專門叮囑過我,務必送尹小姐上車。」靜琬將臉一揚,說道:「六少既然如此待我,我安能揚長而去?請何先生送建彰去火車站,我搭下一班車走。」

    許建彰雖然好脾氣,此時也顧不得了,冷冷的道:「你不走,我也不走。」靜琬將腳一跺,說:「你不信我就算了。」對何敘安道:「麻煩你帶我去見六少。」何敘安大驚,許建彰問:「你去見他做什麼?」靜琬淡淡的道:「人家救了你的命,我總得去謝謝人家。」許建彰再也忍耐不住:「人家為什麼肯救我,你為何不明白告訴我?」

    靜琬目光直直的盯在他身上,過了半晌,方才嫣然一笑:「是啊,人家為什麼肯救你?你心裡已經有了猜疑,為什麼不明白說出來?」許建彰心中懊悔,可是瞧見何敘安去監獄提釋自己,監獄長對他那樣畢恭畢敬,明明他是個地位極高之人。可是這位何先生,在靜琬面前,亦是恭敬異常。靜琬一介女流,叫承軍中這樣的人物都服服帖帖,自然令人詫異,而他們交談之中,總是提及慕容灃,可見她與慕容灃之間關系,非同尋常。他腦中疑雲越來越大,洶湧澎湃,直如整個人都要炸開來一樣。心中難過到了極點,可是靜琬的神色間,沒有對自己的多少關切,反倒又對何敘安道:「我要見六少。」

    何敘安遲疑道:「尹小姐,不成的。」靜琬心中亦是亂成一團,千頭萬緒,不知該從哪裡清理。可是一徑的想,自己與他有結拜之義,相交以來,他一直以禮相待,此番情勢緊迫下,仍替自己籌劃這樣周到。他現在安全堪虞,自己絕不能一走了之。她須臾間便有了決斷,對何敘安道:「事已至此,靜琬決心已定,請何先生成全。」

    何敘安平日見她嬌嬌怯怯,此時聽了她這樣一句話,心中暗暗叫好,覺得這女子重情重義,竟然將生死置之度外。道:「六少有過命令,我不能違背。可是尹小姐若不願去車站,我也自不能強迫。」靜琬微微一笑,對建彰道:「你就在這裡等我,我去去就回來。」許建彰說:「我跟你一塊兒去。」靜琬明知局勢不明,前途未蔔,瞧那時鐘,已經是十二點二十分,而三小姐仍未差人來請自己入席,那麼慕容灃定然還未回來。她一時間也向許建彰解釋不清,更不願再耽擱下去,只說:「你不能去的,我馬上就回來。」許建彰還要說話,靜琬已經道:「何先生,麻煩你在這裡陪著許先生。」何敘安答應了一聲,許建彰激憤至極,抓住她的手臂:「靜琬,為什麼?」

    靜琬道:「我沒有負你,若你信我,你就知道我不會負你。」她目光熱烈,注視著他:「建彰,我定不會負你的。」許建彰見她眼中只是如兩簇小小的火苗,燃著那樣的執著,心裡知道她這個樣子,是絕不會改變主意的。而他心裡,也不願去想那樣不堪的事情,只是說服自己,靜琬這樣,定然有她的道理。他終於慢慢放開手來,說:「好吧,我在這裡等你。」

    靜琬走出去,三小姐正在著急,低聲對她說:「六少說是一定來的,怎麼這時侯還沒過來。」靜琬道:「我想去帥府裡,親自請一請六少。」三小姐含笑道:「也好。」安排了汽車,送她去帥府。靜琬坐在汽車上,心裡便如有一百面鼓狂敲亂擊著一樣,陶府與帥府之間,不過短短幾分鐘就到了。她遠遠看到帥府前警備如常,心中七上八下,強自鎮定。

    她在前面就下了車子,門上的人自然熟識她,笑道:「尹小姐來了?六少還在後面開會呢。」她不知情勢如何,答應了一聲,順著走廊走到那座青磚樓裡去。正巧沈家平從樓中出來,一見著她,不由露出一絲喜悅,不動聲色的道:「尹小姐好。」靜琬答應了一聲,問:「六少呢?」沈家平道:「剛剛開完會,常師長正拉住六少在發牢騷,還有徐統制,三個人一直說到現在。」一面說,一面就向靜琬遞眼色,靜琬心中怦怦亂跳,穿過大廳,走到後面的花廳去,近侍替她推開門,她一面往裡面走,一面就笑著道:「六少,你答應人家的事,怎麼半分也不放在心上。」

    慕容灃正被常德貴拉住了不放,若要扯故走開,徐治平那個人是十分精細的,只怕他會見疑。此時乍然聽到她的聲音,心中說不出是驚詫還是歡喜,更有一分憂心如焚。見著她進來,板著面孔道:「你來做什麼?我這裡有正經事。」

    靜琬笑道:「菜都上了桌子了,戲也唱到正精彩,客人也都到齊了,六少答應給我做生日,這會子卻還在這裡。」又對常德貴笑道:「常師長,今天中午替我陪六少好好喝一杯,六少每次總是誇師長的酒量呢。」薄嗔淺怒,眼波如水,瞟了慕容灃一眼:「走吧,再不走,我可真要惱了。」不由分說,拽住慕容灃的胳膊,就往外走。回頭又對徐治平嫣然一笑,說:「徐統制也快來啊,那邊等著開席呢。」

    徐治平見慕容灃一臉的無奈,已經被她拉著走到門口,心念忽動,叫道:「六少,我還有話說!」靜琬心中著急,搶著道:「統制到酒席上,有多少話說不成?快去入席吧。」徐治平心中疑惑,但見她嬌怯怯的樣子,想著其中若是有詐,也不會由一個弱女子來發作,這一轉念間,只見常德貴已經大步流星往外面走去。徐治平猶豫了一剎那,也跟著往外走去。

    慕容灃一走出花廳,就從懷中取出煙盒,啪一聲彈開,道:「來人,點煙。」兩邊走廊下埋伏下的人,聽到這句話,一湧而出,向著徐、常二人撲去。常德貴猶未回過神來,人已經被按在地上,徐治平見機不對,大叫一聲,從後腰抽出一把手槍,就向著慕容灃撲去。沈家平早就縱身一跳,將他死死抱住,兩個人滾在地上,眾衛戍近侍都慌忙沖上去。

    向來的規矩,承軍的諸部將入帥府是不許佩槍的,徐常二人也早在門上就解下了佩槍,徐治平竟還在身上暗藏了一把手槍。慕容灃見形勢混亂,倒還十分沉著,護著靜琬往後急退,只見三四個人已經按住了徐治平,將他的槍奪下來,正是微松了一口氣,忽聽常德貴一聲暴喝,整個人將那些侍從甩開,他本是承軍中有名的猛將,這一躍之下,那些侍從哪裡按得住?說時遲那時快,他一揚起手來,原來竟然也藏著槍,只聽「砰砰砰」連著三響,如同迅雷不及掩耳,一名侍從飛身撲過來擋住,慕容灃只覺得身子劇烈一震,靜琬卻是失聲叫了一聲,滾燙的血已經滴在手上,那些侍從們已經將常德貴重新按住,用牛筋將他雙手雙腿都捆起來。常德貴猶在地下亂罵:「慕容灃,你這個王八蛋!老子辛辛苦苦替你老子打下這半壁江山來,你這個兔崽子竟算計老子,有種你跟老子單挑!老子今天沒打死你,老子死不瞑目……」嘴裡被塞了兩個麻核桃,再也罵不出來了。

    兩個人已經被捆得如同粽子一樣,沈家平早嚇得魂飛魄散,只搶過去看慕容灃手上的血:「六少,傷在了哪裡?」慕容灃卻抓住他衣襟:「去叫大夫,快去叫大夫!」沈家平這才見到他懷裡的靜琬面色如紙,衣襟上汩汩往外湧著血,竟然是受了重傷。早有侍從飛奔著去打電話了,慕容灃卻緊緊抱著靜琬,那樣子像是陷阱裡的困獸一般,整個人就像瘋了一樣,眼中閃過駭人的光芒來,他一把奪過沈家平手中的槍,沈家平只來得及叫了聲:「六少!」他已經對著常德貴的頭,沈家平大驚,只聽砰砰兩聲巨響,常德貴的腦袋已經開了花一樣血肉模糊。慕容灃掉轉槍口,徐治平身子一扭,哪裡掙得動半分,慕容灃已經扣動了扳機,一槍接一槍,直將所有的子彈都打光,他方才將槍往地上一摔,如夢初醒般將靜琬打橫抱起,見她奄奄一息,呼吸已經微弱不可聞,腳下踉蹌了一步,跌跌撞撞發狂一樣抱著她往後疾奔。

    問的人比較多,所以來作答疑:

    一、為什麼要處置徐常二人後,才能釋放許建彰。前文有講,徐治平的侄子也是私運藥品被處決的,而且徐的侄子,一定走私量非常之大,大到令慕容灃十分震怒,乃至於不惜一切代價將他處決,給承軍內的高級將領一個敲山震虎。而這種情形下,徐迫使慕容灃作出了一個承諾,徐是守舊派勢力的實質代表人物,慕容灃對他其實相當的忌憚。如果徐治平被拿下,守舊派勢力重創,慕容灃可以真正實現獨裁,到時他就算說月亮是方的,也不會有人敢吱聲說是圓的。慕容灃就可以輕易的找個理由釋放許建彰,可以說他是被誣陷的,或者可以說他攜帶貨物量十分的少,從輕發落,罰一點錢就了事。而假若徐治平仍然大權在握,是絕對不會容忍慕容灃玩這種花樣的。

    二、為什麼需要靜琬的合作。其實靜琬與慕容灃比較有默契,慕容灃接掌大權已經一年,而對守舊派勢力的容忍,也近乎到了極限。大家可以回憶一下常師長去見他時說話的語氣,簡直是「如教子侄」,慕容灃年輕氣盛,一年來處處掣肘,自然想擺脫守舊派勢力的壓制。他是蓄謀已久,並不是見到靜琬後才臨時起意。常曾經說過他的風流事跡,比如千金買笑,捧戲子之類,他作出這樣縱情聲色的一面,也是在麻痹守舊派,然後謀定而動,一擊得手,只是靜琬的出現,令他計劃的細節部分,得到更好的完善。

    三、為什麼要給靜琬大辦壽筵。這也是一個麻痹作用,徐治平多少對慕容灃有戒心,而這樣一個日子,慕容灃召集開會,承軍中高級將領都來到承州城裡,會後自然而然的順路人情,去給「六少的女朋友」一個面子,散會後他們大都會去赴宴,這對慕容灃是相當有利的,起碼他們全在承州城裡,不在各自的駐地,即使舊守派想反擊,發動兵變,軍權實質上已經被架空。並且只要控制了陶府,就是控制了承軍上下全部重要女眷。

    四、為什麼要殺掉徐、常二人。有人說元老們會心寒,是啊,心寒是難免的,歷史上的「常楊事件」,亦是褒貶不一,眾說紛紜。反正我這個是架空,就表扯遠了。關於為什麼要殺徐常二人,請允許我引用木木的回貼——「我來說許常二人的死。好像大部分妹妹都把它歸咎為小六的‘沖冠一怒為紅顏’。笑,哪有這麼狗血。當然,慕容當時的憤怒是真的,沖動也是真的。不過,若說開槍只為靜琬的緣故,倒是看低了慕容的心機。應該說,不管但是徐常二人是否被生擒,兩人的下場都是注定一死的。大的原因,私自調動親信部隊,不是意圖逼宮謀反是什麼?說小一點,晉見大帥時私藏槍支,不是意圖行刺是什麼?不管是行刺還是謀反,都是死罪。再者,如果生擒兩人,如何處置他們反倒成了棘手問題。如若處死,倒是可以殺一儆百立了威信,可也寒了人心。如若不殺,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倒是現在這種情況,來一個「意圖行刺,被亂槍擊斃」。呵呵,筒子們,槍子兒是不長眼睛的啊,何況當時情勢危急,最多是侍衛們慌亂中下手失了分寸的問題,難道誰還敢說是六少親手擊斃的不成?死得好,死得妙,這一死,省了以後多少事情啊」——我個人認為木木的理解是很準確的,慕容灃不殺徐常二人,徐常二人就要殺他了,徐常二人去見他時,可都是暗藏著槍的。徐治平擅自調動重兵,有逼宮的意圖,這個慕容灃對靜琬稍稍提過,說是「事情有了變化」,鐵路沿線都在徐治平的控制中,而徐私自駐重兵昌永,對承州成扼喉之勢,假若他再不動手,徐治平就要動手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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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09:41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許建彰在那間會客室裡坐了片刻,心中思潮起伏,只是不安,轉過無數個念頭,總是想,不要想了罷,可是偏偏腦中就如中了魔一樣,那些個疑惑,只是盤旋不去。前頭的樂隊演奏聲,戲臺上的鑼鼓聲,笑聲喧嘩,隱約傳來,更使心頭添了一種煩亂。他坐下來不過幾分鐘,又站起來走了幾步,自言自語一樣道:「這府上是在辦喜事吧,可真熱鬧。」

    何敘安笑了一笑,並沒有答話。許建彰來回走了幾趟,又在沙發上坐下來,只聽那座鐘,滴答滴答的走著。其實何敘安心裡的焦急,更在許建彰之上,眼睜睜瞧著已經十二點半鐘了,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後而來,他於是知道不是陶府的人,必是帥府來人從小門裡直接進來,因為不知事態已經如何,心裡不免忐忑難安。

    許建彰聽到腳步聲,也站了起來,他在承州往來多次,一見服色便知是慕容灃的衛戍近侍。他心中驚疑不定,只見那人徑直向何敘安耳語數語,何敘安瞧了一眼許建彰,向他笑道:「許先生請寬坐,六少有點小事囑我去辦,我去去就回。」許建彰道:「何先生請自便。」何敘安似乎有些著急,也未與他客氣,只吩咐一名侍衛留下來陪著他,自己帶了人就匆匆離去。

    何敘安回到帥府,只見一部汽車疾馳而入,一直到樓前才停了下來。何敘安認得下車的是米勒醫生,這位德國醫生本是外科的聖手,在承州的教會醫院裡最有名望。他一見到米勒大夫,不由心裡一驚,急忙幾步跟上去,和那米勒大夫一起進了樓中。沈家平正在樓下大廳裡焦急的踱著步子,一見到米勒,如同見著救星一樣,說:「六少在樓上。」親自在前面引了路,領著米勒上樓去。樓上走廊裡,真正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站滿了衛戍近侍。順著走廊向左一轉,便是極大的套間,他們穿過起居室一直走到裡面,何敘安見徑至慕容灃的臥室中,一顆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

    屋子裡已經有一位英國的斯賓賽大夫在那裡,他本是慕容家的家庭醫生,醫術也是頗有名氣的,正與護士在低聲說什麼,見著米勒醫生進來,兩位大夫匆忙握了手,便開始用德文交談。何敘安見著慕容灃一動不動的坐在軟榻上,護士正替他清洗手上的血跡,連忙過去。他見那傷口其實只是被彈片劃了一道,傷口雖長,但傷得極淺,並沒有傷到筋骨,這才松了口氣。他正欲說話,只聽慕容灃十分簡單的說了兩個字:「讓開」,他忙側身一讓,回過頭去這才瞧見那大床之上,兩個護士正忙著替靜琬止血,那許多的藥棉紗布不停的換下來,她蓋著的那幅呢子被上,斑斑點點全是血跡,一張臉上並無半分血色。何敘安瞧見慕容灃直直的盯著靜琬蒼白的面孔,心裡不知為何就擔心起來。

    兩名醫生商量了幾句,一致同意病人不宜移動,馬上動手術。他們立刻的預備起來,慕容灃這才出來到起居室,米勒醫生親自走出來向他解釋:「尹小姐的情況並不算樂觀,那顆子彈很深,只怕已經傷到了肺部,不容易取出來。」沈家平見慕容灃久久不作聲,叫了聲:「六少」。慕容灃取出煙盒,沈家平忙替他點上,他卻只吸了一口就將那煙掐熄了,終於對醫生慢慢點了點頭。

    何敘安出去辦妥相關事宜,回來時起居室裡卻沒有人,裡面的手術仍舊在進行。他正要離開,忽然見著沈家平從露臺上進來,於是問:「六少呢?」沈家平將嘴一努,何敘安這才瞧見慕容灃獨自在露臺上吸煙,露臺上本來放著一把籐椅,籐椅前已經扔了一地的煙蒂,慕容灃靜靜的坐在那裡,只是一根接一根的抽著煙。那些青白淡裊的輕煙,四散開去,拂在人臉上,微微一點嗆人。樓前的槐樹,一樹淺嫩的綠蔭,陽光一縷縷從那枝葉間漏下來,慕容灃坐在那裡,望著那樹間斑駁的日光,神色專注而凝重。他走過去叫了聲「六少」,慕容灃見是他,似是猛然回過神來,哦了一聲,問:「都辦好了?」何敘安說:「通電的內容已經擬好了,六少要不要過目?」慕容灃說:「你念吧。」

    何敘安於是將稿紙拿出來念給他聽:「灃受事以來,對于先人舊有僚佐,無不推心置腹,虛衷延納,其中尤以望州省統制徐治平、承穎鐵路駐防師長常德貴二人共事最久,倚畀尤殷。乃徐常朋比,操縱把持,致使一切政務受其牽制,各事無從進行。臚其罪狀,厥有數端。屢次戰禍均由彼二人慫恿播弄而成。跡其陰謀私計,世或未知……」

    電文本來由素以高才著稱的幕僚精心措詞,寫得是情文並茂,夾敘夾釋,無限痛心疾首的惋惜,何敘安見慕容灃心不在蔫,於是匆匆念完,問:「六少,是否就按這個稿子通電全國?」慕容灃這才接過去看了一遍,又問:「北邊有沒有消息來?」何敘安答:「還沒有,但我們的兩個師已經佈防在哲平至望城,鐵路沿線的俄國人雖虎視眈眈,倒成了牽制,諒徐常二部皆不敢輕舉妄動。」慕容灃哼了一聲,說:「眼下留著他們四兩拔千金,等騰出功夫來,看我怎麼收拾那幫俄國人。」

    何敘安乍聞他欲對俄用兵,並不敢答話。慕容灃望著那槐蔭出了一會神,又說:「北邊一有消息,你就來告訴我。」何敘安答應了一聲,見他又從煙盒裡取了支煙出來,在那銀質的煙盒上輕輕頓了兩頓,何敘安忙替他點上,見他並沒有旁的話,悄悄就退下去了。

    陶府裡正是熱鬧,三小姐陪了徐、常兩位太太聽戲,盧玉雙的鐵鏡公主,正唱《坐宮這一折,徐太太本來是愛聽戲的人,如癡如醉,常太太卻像是忽然想起來:「怎麼沒見著尹小姐?」三小姐笑道:「說是換衣裳去了。」一轉臉見著女客紛紛起立,原來是四姨太韓氏來了。

    韓太太滿面春風,未語先笑:「我可來遲了。」又對三小姐道:「原以為開席了呢。」常太太道:「四太太還沒來,怎麼能夠開席呢?」韓太太便笑道:「既然我來了,那就開席吧。」徐太太笑道:「還有那位正經的壽星,這會子不知到哪裡去了,丟下咱們這些個人,她倒失了蹤。」韓太太哧得一笑,說道:「我從家裡出來,倒瞧見壽星往咱們家裡去了。依我說,咱們邊吃邊等,也不算不恭。」

    三小姐遲疑道:「還是等等他們兩個吧,靜琬說去催請六少。」韓太太又是嫣然一笑,說:「難道說只許他們撇下這滿屋子的客人,不許咱們也撇下他們?咱們今兒偏讓他們餓著。」三小姐本來不是什麼蠢笨的人,猛然就悟過來,笑道:「那咱們就先不等了。」徐常二人也不覺意味深長的一笑,三小姐於是吩咐管事開席。

    許建彰在那會客室裡,正是百般焦急的時候,卻見剛才來的那個下人周媽走進來,說:「我們太太聽說尹小姐的表少爺來了,很是歡迎,前面已經預備開席了,請表少爺去入席。」許建彰望了眼陪護自己的侍衛,問:「府上這樣熱鬧,是在辦什麼喜事?」周媽不由笑了,說:「表少爺,今天是替尹小姐做生日呢。」許建彰不由一呆,重復了一遍:「替尹小姐做生日?」周媽笑道:「我們太太說,表少爺是尹小姐的親戚,那就和一家人似的,請表少爺不要客氣。」許建彰心中一個念頭一閃而過,脫口問:「這裡是陶府——難道是陶司令的府上?」周媽答:「是啊。」許建彰聽見她說什麼一家人,如鯁在喉,心中別提多憋悶了。想了想又問:「尹小姐回來了嗎?」周媽笑道:「尹小姐過會子自然就回來了。」

    許建彰又問:「那尹老爺呢,是不是在前面?」倒將周媽問得一怔,說:「尹小姐是獨個兒住在這裡的,表少爺是問哪個尹老爺?」許建彰心中亂成一團,過了好一陣子,才搖頭道:「替我謝謝你家太太,我不便前去,還請陶太太諒解。」

    周媽答應著就去了,過了一會兒,卻帶著一個聽差提著提盒來了,話仍舊說得很客氣:「我們太太說,既然表少爺不願到前面去,所以叫廚房做了幾個小菜送過來,請表少爺將就著用些。」那聽差將食盒打開,裡面是海米珍珠筍、清蒸鰣魚、炒豌豆尖,外有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櫻桃醞鴨湯。許建彰哪裡有心思吃飯,那聽差替他裝了一大碗老米飯,他對陪著自己的侍衛說:「你先吃吧。」慕容灃的軍法十分嚴明,那侍衛答:「許先生請自便。」仍舊侍立一旁,許建彰勉強接過碗吃了兩口就擱下了。只聽前面笑語喧嘩,夾著十分熱鬧的絲竹之聲,那一種褥設芙蓉,筵開錦繡的繁華,隔著這無數重的院落,也可以遙遙想見。

    過了許久,廚房才派了兩個聽差過來收拾了碗筷,許建彰本是有心事的人,無意見踱到窗下,卻聽見一個聽差在抱怨:「無事也尋點事給咱們做,今天忙成這樣,還單獨侍候這個,侍候那個。」另一個聽差就笑道:「趕明兒尹小姐真嫁了六少,那時候你就算想侍候表舅爺,還挨不上光呢。」兩個人一面說,一面去得遠了。許建彰如同五雷轟頂一般,心中直想,連下人都這樣說,可見靜琬與慕容灃行跡親密,不問而知。心中如沸油煎滾,手中本來拿著一支卷煙,不知不覺就被他擰得碎了,那些細碎的煙草絲,零零碎碎都落在地毯上。

    何敘安寸步不離的守在電報房裡,一直接到那封密電,這才覺得松了口氣。親自攥了電報,到後面去向慕容灃去報告。慕容灃仍舊坐在露臺上,身邊一張小藤幾上放著幾樣飯菜,何敘安瞧那樣子,像是一筷子也沒動過。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六少,張其雲的電報到了。」

    慕容灃輕輕撣落煙灰,問:「怎麼說?」

    何敘安道:「已經順利接掌徐部的兵權,第四師營團以上軍官,也已經全部交接完畢。」慕容灃這才說:「那麼再過幾個鐘頭就通電全國吧,另外替我擬一份給大總統的親筆信,用密電馬上發出去,對此事件詳加說明,徐常二人意圖謀逆,事跡敗露後又陰謀行刺,此事雖然是家醜,可是越是遮著掩著,人家的閑話就越多。」何敘安答應了一聲,慕容灃又問:「陶府裡情形怎麼樣?」何敘安答:「眼下還好。」慕容灃道:「再過一會消息公佈,絕不能出亂子。」何敘安道:「六少放心,外面有陶軍長親自佈置,裡面有四太太。」忽聽屋內哢嚓一聲,像是臥室的門打開了。慕容灃騰得站起來,轉身就往屋裡走,果然米勒大夫已經走了出來,身後跟著護士端著小小一隻搪瓷盤子,慕容灃見著盤子裡鮮血裹著一顆彈頭,才覺得松了口氣。米勒大夫說:「這一個禮拜是危險期,因為子彈創口太深,可能容易感染。希望主能保佑這位姑娘。」

    慕容灃一直走進去,看見護士已經替靜琬將血跡清洗幹凈了,她依舊昏迷睡在那裡,他本來有很多事情還要去辦,可是總不忍就這樣走開,直到沈家平過來,輕聲道:「六少,他們都已經來了。」他才下樓去開會。

    他這個會議一直開到深夜,各處的密電都陸續的往來,那些承軍的將領經過了這樣驚心動魄的事件,神色語氣之間,與往日自又是一番不同。等接到南方最後一封回電,差不多已經是淩晨兩三點鐘光景,夜闌人靜,慕容灃才真正覺得局勢控制下來,這才打了個哈欠,說:「天都要亮了,都回去睡覺吧。」

    那些將領皆啪一聲起立行禮,其中一位老將特別的恭敬,說:「六少要保重,此後任重道遠。」慕容灃點了點頭,說:「此後還得仰仗諸位。」欲起身相送,那些部屬都連聲道:「不敢。」魚貫退出。

    沈家平這才上前一步,低聲問:「六少午飯晚飯都沒有吃,叫廚房預備一點宵夜吧。」慕容灃這才覺得胃裡是一種微微的灼痛,可是一點胃口也沒有,只是搖一搖頭,說:「我去睡一覺,九點鐘叫我起來。」

    沈家平看著他徑直往後走去,知道是去看靜琬,他連忙跟上去:「尹小姐現在還不能移動,叫他們另外收拾一間屋子給六少休息吧。」慕容灃說:「我去書房裡睡,叫他們取鋪蓋過去就是了。」沈家平答應著去了,慕容灃順著長廊走到後面樓中,樓上卻是靜悄悄的,米勒醫生和兩個護士都守在那裡,見著他進去,都站了起來。

    他放輕了腳步走過去看靜琬,她仍舊昏睡不醒,烏黑的長發婉轉的鋪瀉在枕畔,襯得一張臉上半分血色也沒有,米勒醫生輕聲道:「要等麻醉藥的效果過去,她才能夠蘇醒。」她蓋著一床西洋的羽絨被,因為被子很輕厚,越發顯得她身形很嬌小,睡在那張大的一張床中央,小小的如同嬰兒一樣柔弱。床對面的窗下放著一張軟榻,他在榻上一坐下來,隨手就摸出煙盒來。米勒醫生連忙制止他:「對不起,六少,病人的肺部受過傷害,絕對不能刺激她咳嗽。」他哦了一聲,將煙盒放下。他坐在那裡只說休息一下就去書房睡覺,可是這一整天的辛苦勞累,身心俱疲,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他是軍旅出身,只不過打了個盹,睡了一個鐘頭的樣子就醒了。身上十分暖和,蓋著一床絨毯,他看窗欞裡透出一線青白灰色的光線,瞧那樣子天已經快亮了。忽聽床上的靜琬呻吟了一聲,護士連忙趨前去看,他也掀開毯子下了軟榻。靜琬並沒有真正蘇醒,護士拿棉簽沾了些水在她唇上,又給她量著體溫,慕容灃見她臉上略微有了些血色,伸手在她額頭上按了按,看她的體溫如何,她十分含糊的叫了一聲:「媽媽……」他不由低聲道:「是我,疼得厲害嗎?」她昏昏沉沉的,護士悄聲說:「現在她還沒有清醒,讓她睡吧。」他將被角掖了一掖,忽聽她呢喃:「建彰」。他本來彎腰弓著身子在那裡,清清楚楚的聽見這兩個字,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過了半晌,才慢慢的直起腰來,走出去外面起居室裡。

    沈家平本來在起居室裡,見他出來馬上站起來,他就吩咐沈家平:「去找許建彰來。」沈家平遲疑了一下,說:「這個時候不太方便吧,要不要等到天亮再派人去?」慕容灃怒道:「有什麼不方便的,馬上叫他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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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陶府裡安置的客房自然十分舒適,可是許建彰一點睡意也沒有。下午時陶府裡驟然安靜下來,賓客頃刻間盡散,他雖然隱約猜到是出事了,一直到黃昏時分,才聽說慕容灃遇刺。這是何等轟動的事件,雖然通電中再三聲明慕容灃並沒有受傷,可是徐常二人被誅,所有的高級將領,全部趕赴帥府開會,陶府裡的女眷慌亂了一陣子,也漸漸散去了。至入夜時分,整座陶府靜悄悄的,和白天裡那種熱鬧的樣子一比,就像兩個世界似的。

    許建彰聽說出了這樣的大事,靜琬又正是去了帥府,不知她安危如何,那一種憂心如焚,直急得沒有法子。他由侍衛陪伴,不便四處打聽消息,陶府裡的下人也是一問三不知,他這一夜如何睡得著?起來躺下,只盼著天亮,正是焦急煩亂到了極點的時候,外面的侍衛拍門叫道:「許先生,許先生。」

    他以為是靜琬回來了,心中一喜,連忙去開門,那名侍衛說:「六少派人來請許先生去一趟。」他吃了一驚:「六少?」心中十分詫異,這種非常之時,慕容灃為什麼要見自己這個閑人?但那名侍衛連聲催促,只得隨著他上車去帥府。

    天已經快亮了,趕早市的人已經喧嘩起來,賣豆腐花的挑子,一路吆喝著從小巷裡穿出來,顫巍巍的擔子,和著悠長的叫賣聲:「甜豆花哎……」那個「哎」字拖得極長,許建彰老遠只聽一聲聲的唱「哎」,到「耶」字欲吐未吐時,音調陡然往上一提,叫人的心也陡然往上一提。他們乘坐的車子在街上呼嘯而過,那車子自然走得極快,一會兒就駛入了崗禁森嚴的督軍行轅。侍衛引著他下了車,徑直往一幢青磚樓中去,樓中大廳裡燈火通明,侍立著十余全幅武裝的近侍,腰中佩著最新式的短槍,釘子樣佇立的筆直,四下裡鴉雀無聲,靜得讓他覺得甚至能聽清自己的心跳聲。

    侍衛引著他向樓上去,走完樓梯後向左一轉,便是十分豪華的一間屋子,許建彰也無心看四處的陳設,只聽那侍衛道:「請許先生在這裡稍等。」便退了出去。

    許建彰心裡七上八下,只覺得這一等,等了足足有大半個鐘頭的樣子,外面的天已經大亮了,聽得見鳥兒在樹枝間啾啾鳴叫著,他心裡有無數個疑惑,無數個念頭,一會兒想著靜琬,一會兒又想慕容灃為何要見自己,思緒零亂,只沒個頭緒。過了好久,終於聽到腳步聲,轉過頭去一看,當先的一人年紀約在三十上下,他心裡還在琢磨,對方已經問:「許先生是嗎?」他點了點頭,那人道:「我是六少的侍衛隊長沈家平,今天的事件想必許先生也略有耳聞,所以請許先生不要見怪。」將臉一揚,身後兩名侍衛就上前來細細的將他全身上下都搜了一遍,並沒有發現武器,這才向沈家平點頭示意。

    沈家平道:「請許先生跟我來。」轉身就往外走,許建彰跟隨他之後,終於忍不住問:「我的朋友尹小姐是否還在府上?」沈家平並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轉過臉來,只說:「許先生,尹小姐要見你,她受了很嚴重的槍傷。」許建彰聽了這句話,如同五雷轟頂一般,不由自主的呆在那裡,定了定神才發覺落下了好幾步,連忙大步跟上沈家平。

    這次沈家平帶著他,卻走進一間西式的套間,許建彰但覺金壁輝煌,陳設十分的富麗,外面起居室裡有幾名下人垂手立著,四處也是靜悄悄的,連墻上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都能聽見。沈家平親自推開裡間的門,裡間本來只開了一盞小小的睡燈,光線十分的朦朧柔和,許建彰此時突然只覺得害怕,心裡那片陰影更是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擴散開來。腳下的地毯足足有三四寸深,一步下去沒自腳踝,他如同踩在沙子上一樣,軟綿綿的使不上半分力氣,只覺得舉步維艱,心也像是吊在半中不上不下。眼睛已經看見一張華麗的西式大床,床頭鏤花鍍金,垂著西式的懸帳,那帳子雪白透明,如同柔雲輕瀉,垂下無數金色的流蘇,迤邐圍繞著床間。床上一幅羽絨被,卻勾勒出嬌小的一個身軀。他一顆心就要跳出胸腔來一樣,失聲叫:「靜琬。」

    她的臉色蒼白沒有半分血色,他失神的望著她微弱的呼吸。旁邊的護士急得只向他打手勢,他心如刀割,失魂落魄一樣,有人給他端了張椅子,他也不曉得要坐下去。那目光如膠一樣,只是凝在她的臉上。他問護士:「她傷勢怎麼樣?」護士只答:「很嚴重。」他問:「是怎麼受的傷?」護士吱唔了一聲,沈家平笑了一聲,說:「許先生,有些事情你不要過問才好。」他悚然一驚,心中惶然,滿腹的疑問,只好硬按下去。

    他也不曉得是過了多久,窗上本來有絲絨的窗簾,此時都用金鉤束了起來,抽紗沉沉的垂著,外面的太陽薄薄的一點透進來,混沌如同黃昏。而靜琬躺在那裡,只如無知無覺沉睡著的嬰兒一般。許建彰坐在那裡,身體漸漸的發僵,可是腦子裡仿佛什麼都不能想。這間臥室本來極為寬敞,東面的紫檀架上掛著一把極長的彎刀,那刀的皮鞘上鑲了寶石,底下綴著杏色流蘇,極是華麗,顯是把名刀。架上另擱著幾柄寶劍,長短不一,另一側的低櫃上,散放著一些雪茄、香煙盒子之屬。他目光呆滯,落在床前的掛衣架上,那上頭搭著一件男子的戎裝,一條皮質的腰帶隨便搭在衣架底下,腰帶上還套著空的皮質槍盒。許建彰看到這件衣裳雖只是軍便服,但肩上墜著金色的流蘇,穿這樣戎裝的人,除了慕容灃不作他想。

    下人來請他去吃飯,他胃裡像塞了滿袋的石頭,沉甸甸的哪裡有胃口,只是搖頭。屋子裡安靜極了,只有靜琬偶然呻吟一聲,護士走來走去,給她量體溫、打針,拭汗。他坐在那裡,只盼著靜琬快醒來,可是似乎心底深處萌出一絲不安,仿佛在害怕什麼未知的東西一樣。下人又來請他吃晚飯,這一天竟然就這樣過去了,過得這樣快,卻又過得這樣慢。

    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只聽見女子柔和的聲音:「尹小姐怎麼樣了?」外頭的一個老媽子答:「還沒有醒呢。」跟著門被推開,他回頭一望,只見是衣著華麗的一位貴婦,不過三十餘歲年紀,蘭琴忙向那貴婦道:「這是許少爺,尹小姐的表哥。」又對他說:「這是我們四太太。」

    他素聞這位四太太的大名,知道她是慕容宸生前最寵愛的一位姨太太,慕容灃未娶,聽說慕容府裡就是她在主事,於是連忙站起來,很客氣的叫了聲:「四太太。」四太太原本跟慕容宸出席各種場合,所以雖是個舊式的女子,但落落大方,伸出手來說道:「許少爺幸會。」又說:「唉,靜琬出了這樣的事情,真是叫人心裡難過。」

    許建彰心中正是擔憂,聽她這樣一說,越發心痛難當,四太太又說:「吉人自有天象,表少爺也不要太著急。」又問:「表少爺還沒吃飯吧?」叫過外面的一位聽差就說:「你們如今是越發沒規矩了,客人在這裡,為什麼不請到後面去用飯?」

    許建彰忙道:「他們早請過幾遍,我沒有胃口,所以才沒有去,再說已經十分叨擾府上了。」四太太笑吟吟的道:「表少爺又不是外人,為什麼這樣客氣?我們六少這兩天太忙,所以抽不出功夫來,請表少爺不要見怪。表少爺將這裡當成家裡就是了,有什麼事只管吩咐他們。」

    她一口一個表少爺,許建彰滿腹的疑惑,就像肥皂泡一樣膨脹到了頂點,輕輕一震就要迸裂開來。四太太又說:「飯總歸是要吃的,就是靜琬醒來,也一定不願意見著表少爺餓著肚子啊。」她再四的相邀,許建彰卻不過情面,只得起身去吃飯。

    自然是食不知味,但慕容府裡的下人招呼得還是十分殷勤,餐後是西式的作派,又有甜食又有咖啡,他哪裡吃得下,草草呷了兩口咖啡就回去看靜琬,只見四處的燈都已經開了,走回那樓裡去,走廊裡燈火通明,沈家平卻站在走廓上,見著他了微微一怔,許建彰也沒往心裡去,沈家平卻跟著他一直走進去,搶先一步敲門說:「六少,許少爺回來了。」這才將房門推開。

    慕容灃正在窗前與一位外國醫生說話,聽見了才回過頭來,許建彰雖然來往承州多次,但從未見過慕容灃。此時乍然相逢,心裡無端端一驚,只見他比起報紙上的照片來,臉色微黑,雖然眉目清峻,可是那種從容不迫,倒是極為少年老成。

    他只得稱呼一聲:「六少。」慕容灃淡然的微一頷首,又轉過臉去用俄語與那外國醫生說話,那醫生亦用俄語作答,過不一會兒,那醫生又陪著慕容灃走到床前去,低聲與他討論著什麼,許建彰料想他們是在說靜琬的傷勢,只是自己一句也聽不懂,仿佛多餘一樣。

    第二日靜琬仍未蘇醒,總是沉沉睡著。四太太倒是每日過來兩趟,看看靜琬的傷勢,又安慰許建彰幾句。這天晚上過來後,卻隨手從丫頭手裡接過只匣子,交給許建彰說:「這兩天有幾位太太小姐來探望,只是醫生吩咐過尹小姐這裡要安靜,所以我一概替靜琬擋了駕,只是這些個東西,是人家是送給尹小姐的,你先替她收起來吧。」

    她走後許建彰打開來看,竟是厚厚一遝禮單,看上面所列,大都是些極昂貴稀罕的藥材,什麼百年高麗參新鮮熊膽虎骨鹿茸,還有送鎮邪所用玉器的,有送古董玉飾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下頭的落款,盡皆是承軍中要人的女眷。他捏著這厚厚一遝禮單,就像捏著一塊燃著的熱炭一樣,從心上一直灼痛到心裡去。

    待得靜琬漸漸蘇醒,已經是三日之後。她傷口疼痛,人卻是清醒起來,睜開眼來,蘭琴已經喜得嚷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醫生護士都聚攏來,她目光只在人叢中梭巡,卻沒有看到許建彰。早有人去報告了慕容灃,他本來開了通宵的會議,此時正在睡覺。一聽見說,來不及換衣服,披了件外衣就過來了。見著她醒來,不禁露出笑容來,脫口道:「你總算醒了,這一槍可真差點要了我的命。」一旁蘭琴也笑道:「這下子可好了,小姐終于醒了。六少擔心得不得了,隔一會兒總要來看小姐。」靜琬見他神色憔悴,眼中滿是關愛,心下感激,問:「六少……事情怎麼樣?」

    慕容灃道:「事情已經基本平靖下來了。」輕輕握住她的手,說:「靜琬,好在你沒事,不然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快活。」她勉強笑了一笑,問:「我這兩天人迷迷糊糊的,好像覺得建彰在這裡,怎麼沒有看到他?」

    慕容灃道:「我派人請許少爺來陪著你,他也確實一直在這裡。不過正巧今天中午餘師長請他吃飯,所以他出去了。」靜琬聽了,隱隱只覺得失望。

    許建彰這數日來茶飯不思,今天也仍舊是食不知味。餘師長在自己家裡請客,自然是一桌的山珍海味,美味佳饌。那餘師長與許建彰是通家之好,女眷也並不回避。余太太素來愛說笑,一面給許建彰布菜,一面就笑道:「許少爺雖然受了幾天牢獄之災,但也算是有驚無險,今天家常便飯,算是替許少爺壓驚吧。」

    許建彰哪裡吃得下去,餘師長問:「尹小姐的傷勢,不知道眼下要不要緊。」許建彰嘆了口氣,說:「好幾個外國大夫每天輪流看著,就是沒有多大起色。」余太太笑道:「尹小姐福慧雙全,必然能逢兇化吉,再說有六少的嚴令,說是醫不好尹小姐,要拿那些大夫是問呢。」餘師長聽她說得不倫不類,忙打斷道:「喝酒,喝酒。」親自持了壺,給許建彰斟上一杯。

    許建彰慢慢將那火辣辣的洋酒吞下去,滿腔的話終於再忍不住,說:「餘師長,你我相交一場,你今天對我說句實話,六少對靜琬……對靜琬……」說了兩遍,後頭的話再問不出來。

    余師長對余太太道:「你去將上回他們送的高梁酒叫人拿來。」余太太答應著去了,許建彰見他支走余太太,心裡越發不安,直愣愣的盯著他。餘師長卻又給他斟滿了杯子,接著就長長嘆了口氣,說:「想必你也瞧出來了,六少對尹小姐頗為愛慕,我勸你一句,大丈夫何患無妻,識時務為俊傑。」

    許建彰數日來的擔心終於被證實,一顆心直直的墜下去,一直往下落,往下落,像是無底無邊一樣,只是生出徹骨的寒意來。餘師長又道:「本來這些話我不該說,可是你我相交多年,我不告訴你,良心上過不去。尹小姐確實是女中豪傑,難得一見的奇女子,就沖她孤身來承州救你這份膽識,我就要對她伸出拇指,贊一聲‘好’。六少瞧上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是外人,說了你也不要惱,我看啊,尹小姐對六少,也未必無意。」

    許建彰脫口道:「靜琬不會的。」

    餘師長又嘆了口氣,說:「會不會我不知道,可是這承軍上下,人人皆知她是六少的女朋友,她也不避什麼嫌疑,一直與六少行跡親密。尹小姐在三小姐府上住著,那可和大帥府只有一街之隔。」將聲音壓得一低,說:「有一次因緊急軍務,我連夜去見六少,沈家平吱吱唔唔叫我在花廳裡等了足足大半個鐘頭,才見著六少從後面回來。後來我在小陽春請客,借著酒勁揪著沈家平問這事兒,六少的秘書張義嘏也喝得差不多了,大著舌頭嘻皮笑臉跟我拽文,說什麼‘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我是粗人聽不懂,那幫秘書都轟得笑起來,沈家平這才說,尹小姐不比別個,你們再在這裡胡說八道,瞧六少知道,不拿大耳括子搧你們。」

    許建彰心中亂成一團,想起日來種種蛛絲馬跡,心如刀絞,緊緊攥著拳頭,過了半晌,從齒縫裡擠出句話來:「靜琬不是這樣的人,我信她不是。」

    餘師長嘿了一聲,說:「我瞧尹小姐也不是那種貪戀富貴的人,只是六少少年英雄,拋開了身份地位不算,亦是一表人才,但凡女子,哪個不垂青於他?他們兩個人相處如此之久,總會生出情愫來。」

    許建彰心亂如麻,慢慢呷著酒,餘師長又道:「老弟,我是將你當成自己的兄弟一樣,才多說這麼幾句酒話。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家裡人打算,假若惹毛了那一位,以後你這生意還怎麼做?他的脾氣你多少聽說過,真要翻了臉,別說日後的生意往來,就你在這北地九省,只怕連立錐之地都沒有。你還有老母弱弟,你豁出去了,他們還可以指望誰?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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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10:0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靜琬畢竟傷後體弱,只說了兩句話就覺得生了倦意,重新沉沉睡去。醒來天已經要亮了,窗簾縫隙裡露出青灰的一線光,四下裡仍舊是靜悄悄,慕容灃坐在床前一張椅子上,仰面睡著,因為這樣不舒服的姿勢,雖然睡夢中,猶自皺著眉頭。他身上斜蓋著一床毛毯,可能也是睡著後侍衛替他搭上的,因為他還穿著昨晚的西服。

    晨風吹動窗簾,他的碎發零亂覆在額上,被風吹著微微拂動,倒減去好幾分眉峰間的氣勢淩人,這樣子看去,有著尋常年輕男子的平和俊朗,甚至透出一種寧靜的稚氣來,只是他的唇極薄,睡夢中猶自緊緊抿著,顯出剛毅的曲線。

    她怔怔的出了一會兒神,微一動彈,牽動傷口,不禁噯喲了一聲。聲音雖輕,慕容灃已然驚醒。掀開毯子就起來看她:「怎麼了?」她見他神色溫柔關切,眼底猶有血絲,明知他這幾日公事繁忙,可是昨天竟然在這裡熬了一夜。心中不免微微一動,輕聲說:「沒事。」他打了個哈欠,說:「天都要亮了,昨天晚上只說在這裡坐一會兒,誰知竟然就睡著了。」

    靜琬道:「六少先回去休息吧。」慕容灃說:「反正再過一會兒,就要辦事去了。」望著她,微笑道:「我再陪你坐一會兒吧。」靜琬心中微微一驚,下意識移開目光,微笑問:「大哥,建彰回來了嗎?」慕容灃於是叫了人進來問,那聽差答:「許少爺昨晚喝醉了,是餘師長派人將他送回來的。現在在客房裡休息呢。」

    靜琬聽了,心中微惱,慕容灃道:「他必然是擔心你的傷勢,所以喝起悶酒來,難免容易喝醉。」靜琬嗯了一聲,慕容灃又說:「醫生說你可以吃東西了,只是要吃流質,想吃點什麼,我叫他們預備去。」靜琬雖然沒有什麼胃口,可是見他殷殷望著自己,心中不忍拂他的意,隨口道:「就是稀飯好了。」

    廚房辦事自然是迅速,不一會兒就拿食盒送來熱騰騰的梗米細粥,配上小碟裝的六樣錦州醬菜,粥米清香,醬菜咸鮮,慕容灃笑道:「我倒也餓了。」蘭琴本來正在為靜琬盛稀飯,聽見說,連忙又拿碗替他盛了一碗。上房裡的聽差就問:「六少是在這邊洗漱?」慕容灃答應了一聲,到盥洗室裡去洗臉刷牙,這裡本來就是他的臥室,盥洗室裡毛巾牙刷倒是仍舊齊備。

    靜琬傷後行動不便,蘭琴和另一名丫頭秀雲,一個捧了臉盆,一個拿了毛巾,正幫忙洗漱,只聽外面聽差說:「許少爺早。尹小姐剛醒了呢。」靜琬聽見建彰來了,正欲說話,慕容灃已經在盥洗室裡問:「靜琬,是誰來了?要是家平,叫他先在外面等著。」
許建彰剛剛走進屋子,就聽見他的聲音,臉色不由微微一變。靜琬見情形尷尬,忙說:「大哥,是建彰來了。」

    慕容灃走出來,一邊扣著外衣的扣子,一邊對許建彰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便轉過臉去對靜琬說:「已經七點鐘了,瞧這樣子不能陪你吃早飯了。」靜琬道:「大哥請自便。」她覺得氣氛尷尬,不免特別留意許建彰臉色,只見他神色已經頗為勉強,似是很不自在的樣子。

    慕容灃走後,靜琬吃過幾口稀飯,精神已經有些不濟,蘭琴收拾了家什出去,靜琬望著許建彰,見他也凝視自己,於是道:「你不要誤會,我和六少是結拜兄妹,大哥對我一直以禮相待。」許建彰嗯了一聲,卻重復了一遍:「你們是結拜兄妹。」靜琬見他語氣敷衍,又見他神色憔悴,心中也不知是氣惱還是愛憐,賭氣一樣道:「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反正我自問並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

    許建彰嘴角微微發抖,臉色難看到了極點,眼睛卻望向了別處,過了許久,方才說道:「靜琬,我要回乾平去了。」

    靜琬只覺心忽悠悠一沉,她本來傷後失血,臉上就沒有多少血色,現在臉色更是慘白:「為什麼?」

    許建彰淡然道:「我原來沒有走,是因為很不放心你,後來聽說你受了傷,更不能拋下你,現在看來,你在這裡沒有什麼不好的,所以我打算先回家去看看。」

    靜琬又氣又急又怒,問:「你必是聽了什麼話,所以疑心我對不對?難道我是那樣的人嗎?」便將自己到承州後種種情形都說了,將徐常二人事件也稍作解釋,最後道:「我為了救你,才答應六少與他人在人前做戲,我與他之間清清白白,信不信由你。」

    許建彰聽她將來龍去脈都說清楚,聽到為了救自己,不惜賠上她自己的名聲,嘴角微微一動,像是要說話,最後終於忍住。他經過千思萬想,翻來覆去,雖然早就將厲害關系考慮明白,明知是不得不割捨,可是見她一雙澄若秋水的眼睛,盈盈的望著自己,幾乎就要動搖。他腦中就像放電影一樣,一會兒想到與她在乾平時的日子,一會兒想到家裡的老母弱弟,自己肩上無法推卸的重任。一會兒想到在牢中的日子,身陷囹圄,望天無路,那種恐懼令人不寒而慄。他想著餘師長的話,孰輕孰重……孰輕孰重……

    他想起父親臨終前,緊緊攥著他的手不放,奄奄一息的說不出話來,只指了指站在地下的幾個弟妹。母親與弟妹們已經失去了父親,家裡不能再沒有了他——他若是不惜一切,日後哪有顏面去見九泉之下的亡父?

    他咬一咬牙,終於狠下心來:「靜琬,我們許家是舊式的家庭,我不能叫我母親傷心。這北地九省,無人不知你與六少的關系,我們許家,實實丟不起這個人,靜琬,你雖未負我,我也只好負了你了。」

    靜琬聽了這一句,心裡便好似被人猝然捅了一刀,那一種氣忿急怒,無以言喻,只是手足冰冷,胸中抽痛,連呼吸都似痛不可抑,也不知是傷口痛,還是心痛。一口氣緩不過來,連聲音都在發抖:「許建彰,你竟然這樣待我?」許建彰只不作聲,她眼前一陣陣的發花,再也瞧不清楚他的模樣,她的聲音也不似自己的了:「你就為這個不要我了?」

    他緊緊抿著嘴,似乎怕一開口說出什麼話來一樣,她臉色慘白,只是盯著他:「你也是受新教育的人,這個時代,你還以這樣的理由來對待我?」建彰心中積鬱萬分,終於脫口道:「不錯,我確實忘恩負義,可是你有沒有替我想過?你不惜自己的名聲相救,可是我擔當不起你這樣的大恩。」他話一出口,似乎才明白自己說了什麼,只見她絕望一樣看著自己,他面如死灰,卻緊緊抿著嘴,一聲不吭。她的唇角哆嗦著,終于漸漸向上揚起,露出一個淒清的笑:「好,許建彰,好,我竟然看錯了你。」她一吸氣就嗆到了自己,不禁咳嗽起來,立時牽到傷口一陣劇痛,透不過氣來,蘭琴已經進來,瞧著她冷汗涔涔臉憋得通紅,連忙扶著她,她已經說不出話來,蘭琴急得大叫大夫,護士們都急忙進來。亂轟轟的人圍上去,許建彰往後退了一步,心亂如麻,想要近前去,可是那一步比千斤還重,怎麼也邁不出去,最終還是留在原處。

    醫生給她打了鎮定劑,她迷迷糊糊的睡在那裡,只是傷心欲絕,隱約聽見慕容灃的聲音,猶帶著怒氣:「姓許的人呢?他到底說了什麼?」像是蘭琴的聲音,低低的答了一句什麼,靜琬聽不清楚,只是覺得心中難過到了極點,仿佛有東西堵在那裡一樣,透不出氣來。慕容灃已經發覺她醒了,俯身輕聲喚了她一聲:「靜琬。」

    她心如刀絞,卻仰著臉不讓眼淚流下來,他說:「你不要哭,我馬上叫人去找許建彰來。」她本來已是強忍,聽得他這樣一句,眼淚直往上湧,只是極力的忍住,她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她不能去回想他的話,不能去回想他的模樣,他竟然這樣待她,他竟然就這樣拋開了她。

    她那樣的為了他,為了他連性命都差點失掉,女孩子家最要緊的名譽她也置之度外,可是他竟然這樣待她,他不過為著人言可畏,就不要她了。那眼淚在眶中轉了又轉,終於潸然而下,慕容灃從未見過她流淚,連聲說:「你不要哭,你要怎麼樣,我立時叫人去辦。」

    她哽咽著搖頭,她什麼都不要,她要的如今都沒了意義,都成了笑話。她舉手拭著眼淚,她不要哭,不能哭。這些年來的執信,原來以為的無堅不摧,竟然輕輕一擊,整個世界就轟然倒塌。她這樣要強,到頭來竟然落到這樣的境地。她本以為自己是無所不能,到頭來竟由最親近的人給了她致命一擊。沈家平走進來,在慕容灃耳畔悄聲說了句話,慕容灃怒道:「上了火車也給我追回來。」

    她心中大慟,本能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抓住唯一的浮木。他見她嘴角微瑟,那樣子茫然無助若嬰兒一般,他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心中憐惜,反手握住她的手:「靜琬……」她只是不願再去回想,他說:「你若是想叫他回來,我怎麼樣也將他給你找來。」她心中劃過一陣劇痛,想起他說過的話來,字字句句都如利刃,深深的剜入五腑六臟。慕容灃緊緊握著她的手,他手上虎口處有握槍磨出的繭,粗糙的硌著她的手。許建彰的手從來溫軟平和,他的手卻帶著一種大力的勁道,她只覺得渾身冰冷,唯一他的掌心傳來暖意,這暖意如同冬日微芒的火焰,令人不由自主的有一絲貪戀。她心裡難過到了極點,另有一種隱約的不安,她不知曉那不安是從何而來,只是傷心的不願去想,她用力的吸著氣,忍著眼淚:「由他……由他去……」

    承州地處北地,本就氣侯乾燥,連著下了三天的雨,著實罕異。那雨只是如細針,如牛毛,落地無聲,風吹起窗簾,卻吹入清涼的水氣。窗前本來有幾株極高大的槐樹,開了滿樹的槐花,風雨狼籍裡一嘟嚕一嘟嚕的白花,淡薄的一點香氣夾在雨氣裡透進來,清冽冷香。

    趙姝凝過來看靜琬,因見蘭琴坐在小桌子前剝核桃,於是問:「怎麼不叫廚房弄這個?」蘭琴抿嘴笑道:「六少特意叫我剝了,做核桃蓮蓉粥的,六少怕廚房里弄得不幹凈呢。」

    趙姝凝陪靜琬說了兩句閑話,靜琬轉過臉去,看著外面的雨:「還在下雨。」姝凝說:「是啊,下了這兩三日了,今年的年成一定好,去年旱成那個樣子,叫大帥著了急,還是六哥親自去南邊采辦的軍糧。」姝凝因見床前擱著一隻花籃,裡面滿滿足有幾百枝石榴花,紅艷如簇簇火炬,開得幾乎要燃起來一樣,於是說:「這個編繡球最好看了。」蘭琴笑道:「表小姐手最巧了,編的花籃、繡球,人人都說好看。」姝凝道:「反正是沒有事,編一個給尹小姐玩吧。」蘭琴於是去取了細銅絲來,又將那火紅的石榴,掐了足有百餘朵來。

    姝凝坐在床前編起繡球,靜琬見她手指靈活,不一會兒紅彤彤的花球就簇成了,拿絲線串了穗子,說:「就掛在這床頭,好不好?」靜琬素來愛這樣的熱鬧顏色,不由微笑:「你這手可真巧。」

    姝凝說:「我是跟姑姑學的,姑姑手可巧了,人也極好。」突然眼睛一黯:「就是去的太早,那時大帥在外頭打仗,六少還小,可是喪事都是他拿主意安排的。六哥小時候最調皮,最不懂事,可是姑姑一死,他陡然就長大了一樣。我們當時只曉得哭,可是他叫了外面的人進來,先叫給大帥發電報,然後一句句的問喪事的規矩,就和大人一樣。」靜琬隨口問:「那時候六少多大了?」姝凝說:「才十二歲,六哥小時候總不肯長個子,大帥老是說他,還沒有一槍桿子高。」蘭琴笑吟吟的說:「上房裡有好多六少小時候的相片,我拿來給小姐瞧瞧。」不等靜琬說什麼,就走出去了。

    靜琬雖與姝凝不過幾日相處,但覺得她人斯文溫和,此時看她靜靜的坐在那裡,不知道在想什麼,微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垂著,手裡拿了一朵石榴花,卻將那火紅的花瓣,一瓣瓣揪下來,只紛紛揚揚的落在地毯上。蘭琴已經回來了,拿著許多的相片,一張一張攤在床上給她瞧:「這個是原來還在望州的時候,這個是大帥和六少在一塊兒,這個是太太與六少……」

    靜琬拿起那張相片,大約是慕容灃十來歲的時候拍的,正中坐著位面目清秀的婦人,慕容灃侍立於椅側,一臉的稚氣未脫,明明還是個驕縱的孩子。正猶自出神,忽聽外面腳步聲,跟著是侍衛行禮的聲音,那皮鞋走路的聲音她已經十分熟悉,果然是慕容灃回來了。

    他倒是每日都要來看她幾趟的,此時像是剛從外面回來,一身的戎裝都沒有換,走進來才摘下帽子,蘭琴忙接了過去,姝凝也站了起來,他先望瞭望靜琬的臉色,笑著說:「今天好像精神好些了,吃過飯了沒有?」

    靜琬搖了搖頭,他說:「我派車去接一位貴客了,這位貴客,你一定很高興見著。」看床上攤著不少自己的相片,不覺笑逐顏開:「怎麼想起來看這個?」俯身揀了張自己幼時的相片端詳了一會兒,口中說:「前兒有家報社來訪問我,給我拍了兩張極好的半身照,回頭我拿來給你看看。」靜琬笑了一笑,問:「是什麼貴客要來?」

    慕容灃心情甚好,說:「這會子不告訴你,回頭你見了就知道了。」這才留意到趙姝凝也在這裡,於是問:「四太太那邊開飯了嗎?」姝凝道:「我來了有一會兒,不知道呢。」頓了頓,說:「我也該回去吃飯了,尹小姐,明天我再過來看你。」靜琬知道他們家裡的規矩,連長輩的姨娘們都是很敬畏慕容灃的,所以並不挽留她。

    慕容灃打了這麼一個啞迷,靜琬也並未放在心上,慕容灃又與她說了幾句閑話,外面的人就進來通報說:「六少,尹老先生已經到了。」

    靜琬又驚又喜,恍如夢境一般,只見聽差引著一個人進來,果然正是尹楚樊,靜琬叫了一聲:「爸爸。」那眼淚盈然欲落,尹楚樊搶上幾步來握著她的手,眼中淚光閃動:「靜琬,你怎麼樣,我和你媽媽急得都要瘋了。」她又是委屈,又是傷心,又是高興,又是歉疚,雖然滿眶熱淚,可是強自笑道:「爸爸……我……我還好。」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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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他們父女相見,自然有許多話講。別來種種情形,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靜琬本來有一腔的委屈,可是怕父親擔心,只略略一談就問:「爸爸,你怎麼來了?」

    尹楚樊道:「我昨天就來了,你走後你媽就病了,我只得在家裡耽擱了好幾天,路上又遇上承州戒嚴,昨天才進到城裡。」靜琬聽說母親病了,越發憂心內疚:「媽怎麼了?要不要緊?」尹楚樊板著臉說:「反正你想急死我們兩個,你還問什麼?我走時她的病已經好了,只是記掛著你。我昨天在城裡問遍了大小旅館,都沒有找到你,你真是要嚇死我和你媽才甘心嗎?」靜琬心中難過,叫了聲:「爸爸……」尹楚樊本來甚為生氣,可是見著女兒之後,馬上就心軟下來,況且女兒愁病之態,更叫人心生憐愛。所以他雖然板起臉來,可是並不忍心大加斥責,只說:「後來去拜會了餘師長,才知道你在這裡養病,你怎麼好這樣叨擾六少?」

    他說到這裡,不由抬起頭來,望了慕容灃一眼,慕容灃倒是極為客氣,欠身道:「尹老先生不必見外,尹小姐于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才鬥膽留了尹小姐在這裡養病。」尹楚樊本來滿腹疑惑,此時方覺稍解,哦了一聲。靜琬說了這許久的話,微覺疲倦,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難過,攥著父親的手,只是不願意放開。

    靜琬見父親到來,自然覺得精神上好起來。她本來年輕,又有名醫良藥,復元起來十分順利。尹楚樊每日陪著女兒,見她漸漸好起來,一顆心才算放下。尹楚樊本來亦是乾平頗有名望的巨賈,與承軍中不少人物都有往來。尹楚樊此番來承州,諸多舊相識自不免盛情相邀欲盡地主之誼,靜琬傷勢漸愈,他才抽出功夫來去應酬。

    這天慕容灃公事稍少,中午就回來了,他每天一回家,總是先去看靜琬。靜琬本來有午睡的習慣,慕容灃剛走到房外,蘭琴正好走出來,悄悄笑道:「六少,尹小姐睡了。」他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走進房裡去。四下裡窗簾都沉沉垂著,簾角墜著絨絨的小球,在風中微微漾起,屋子裡靜得連她輕淺的呼吸似乎都能聽見,她像是睡得正好,嘴角微微上揚,倒似孕著一縷笑意。他怕驚醒了她,走到床前就屏息靜氣,見到如此甜謐的睡容,卻情不自禁的俯下身子去。靜琬傷後睡淺,他進來時,雖然是輕手輕腳,但是衣聲窸窣,她朦朧就聽見了,隱約聞見清涼的薄荷煙草的氣息,便知道是誰,不知為何,一時並沒有睜開眼睛。

    他俯下身子,她的呼吸暖暖拂在他臉上,她的唇上已經有了紅潤的顏色,不像前陣子那樣慘白,這紅潤如此誘人,仿佛是世間最大的誘惑。如此之近,觸手可及,他慢慢的更接近些,靜琬心中怦怦亂跳,本能般欲睜開眼來,就在此時他的氣息卻漸漸離遠,終於只是伸出手來,替她掖了掖被角。她心亂如麻,也不知道是慶幸,還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百味陳雜。她甚少如此煩亂,可是總覺得心底深處隱隱不安,只是不願去深想,只裝作剛剛醒來,慢慢睜開眼來。

    慕容灃見她醒了,不由微覺內疚:「吵醒你了?」屋子裡光線晦暗,他還沒有換衣服,一身的戎裝,腰帶與肩章都是一種冰冷的金屬色,可是他的目光溫和如斯。她搖了搖頭,他笑著說:「既然醒了,我帶你去瞧好東西。」

    他總是想了千方百計博她一笑,她此時只是懶怠動彈,說:「下午再瞧吧。」他本來是說一不二的脾氣,此時只是耐著性子哄她:「就在這院子裡不遠,他們費了偌大的氣力才拾掇出來,下午我還有事要出去,就是現在我陪你去看一看吧。」

    竟是一間西式的玻璃花房,四面都是玻璃墻,天花板亦是大塊的玻璃,靜琬瞧著架上擱的一盆盆蘭花,不禁屏息靜氣,好半晌才道指著面前的花道:「這個竟然是天麗,如何得來的?據我所知,江北十六省,沒有一盆這種蘭花。」慕容灃但笑不語,靜琬環顧四周,那樣多琳瑯滿目的珍稀名品,每一本都是價值連城,她不由深深吸了口氣,慕容灃道:「你上次說過,花中蘭為君子,最令你所愛,所以我就派人去四處收集了一些。」

    她知道花雖名貴,慕容灃權傾一方,花重金買了來也不算難事。難得的是自己隨口一句話,他就費盡心機的佈置出來。一直以來,他待自己都是一往情深,而自己傷後,更是溫存體貼。這樣出色的男子,這樣良苦的用心,她心中不覺微微一動,過了許久,悵然道:「這麼多名貴的品種,這個蘭花房自然是天下無雙,可是這每一本蘭花都十分嬌弱,北地氣侯不宜,只怕是養不活的。」

    慕容灃道:「我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花了心血,定然能夠養活這些蘭花。」他本來氣質英武,但此時目光溫柔如水,直如能將人溺斃一般,她轉開了臉去,怔怔望著那本舉世無雙的天麗,便如同未曾聽到他所說的話一般。慕容灃見她望著花出神,亦不言語,兩個人立在蘭花叢中,只是默然。

    尹楚樊此來承州,本只是想帶女兒回家,後來聽說靜琬與許建彰鬧翻,亦只以為是小兒女口角,一時意氣。後來見著慕容灃的情形,才隱約猜到了兩分,他在承軍中的幾位舊相識,此番又格外客氣,這才知道靜琬與慕容灃相交已久,行跡親密,竟是盡人皆知。他心中氣惱,一早醒來,就又去看望女兒,那裡本是極大的套間,這樣的清晨,外間屋子裡就站著數名聽差,見了他都恭敬的問好,早有人替他推開房門,隱約只聽見慕容灃的笑聲。

    原來慕容灃這天一早就過來了,對靜琬說:「有樣東西送給你。」將嘴一努,沈家平笑嘻嘻的走上前來,手裡卻拎著一隻籠子。靜琬見那籠子裡睡著一隻大貓,正拿爪子扒著那鐵齒,嗚咽有聲,極是憨態可愛。她不由笑道:「好大一隻貓。」

    慕容灃笑著接過籠子去,說:「就知道你會當成貓……」見她伸手欲摸,忙道:「小心,雖是沒滿月的幼虎,咬著也會疼的。」靜琬嚇了一跳,旋即笑道:「我還沒有見過這樣小的老虎,真是好玩。」那幼虎在籠子裡呲著牙,不住的嗚咽,過了一會兒,伸出舌頭來舔著籠子。靜琬終究忍不住,大著膽子伸出手去摸它絨絨的毛皮,慕容灃突然嘿得一聲,嚇得她將手又一縮,才知道他是在嚇唬自己,他已經忍不住哈哈大笑,靜琬將他肘彎一推:「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壞。」

    慕容灃含笑正欲答話,一抬頭看到尹楚樊正走進來,於是很客氣的叫了聲:「尹老先生。」靜琬笑著叫了聲:「爸爸。」慕容灃就對靜琬說:「我還有公事,回頭再來看你吧。」又對尹楚樊道:「尹先生若是有什麼事情,不必見外,只管吩咐下人。」

    他走了之後,尹楚樊坐在那裡,就摸出煙鬥來,因為聽護士說過這裡不能吸煙,所以只是習慣性的含在口中,靜琬瞧著那幼虎在籠中伸長了爪子,去撓那地毯上的花紋,嗤啦啦的作響。尹楚樊望著那幼虎出了一會兒神,將煙鬥在桌上磕了一磕,靜琬於是叫了聲:「爸爸……」尹楚樊嘆了口氣,說:「孩子,齊大非偶。」

    靜琬雖然很大方,可是聽到父親如此直白的說出來,到底臉上擱不住,微微一紅,勉強笑道:「爸爸你想到哪裡去了。」尹楚樊說道:「等你傷好些,我們還是早些回乾平去,我看你與建彰只是有些誤會。你們是訂過婚的,我們與許家,也是相交多年,有什麼事情都可以好生談一談。」

    靜琬也不知道為什麼,聽到父親這樣說,只是覺得十分生氣,更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堪。說道:「怎麼連您也不相信我?我跟六少之間,不過是共過患難,只是他待我特別客氣,我也沒有法子。」尹楚樊咬著煙鬥,說:「你打小就聰明,我就不信你沒有法子推搪他的客氣,他待你特別客氣,我看你待他倒是特別不客氣。」靜琬本性十分好強,嘴角一沉,賭氣道:「爸爸,那你等著看吧,我反正並沒有那層意思,或者他誤解了,我想法子叫他打消這念頭就是了。」

    她既然說得這樣絕決,尹楚樊便不再追問。靜琬果然一意的尋著機會,只是並沒有恰當的時機。這天趙姝凝過來看她,兩個人說些家常話。趙姝凝因見床前小幾上擱著一把西洋鑲寶小手槍,於是說:「聽六哥說,這種槍是國外特別訂做的,而且就訂了那麼一對,很貴重呢。」這槍本是事變之前,慕容灃與車票一起送給靜琬的,她本來是取出來打算還給慕容灃,此時聽趙姝凝說原來是一對中的一枝,心下微覺尷尬,更夾著一絲微妙的異樣,隨口岔開話說:「六少的槍法很好。」

    趙姝凝眼底瞬間明亮,說道:「六哥的槍法,還是大帥親自教的。六哥從小就極為好強,我記得六七歲的時候,大帥問他長大後想不想當團長,誰知六哥說,他長大了才不幹團長呢,大帥問他那長大了幹什麼,六哥頭一揚就答:‘當治國平天下。’後來大帥一直得意非凡,連誇六哥有志氣。」

    靜琬見她言語之間,無限欽佩,見靜琬凝望自己,面上一紅,垂下頭去,說:「我就是這樣羅嗦,一點小事也絮絮叨叨講上半晌,只怕尹小姐聽了不耐煩。」靜琬道:「不,我很愛聽呢。」又問:「趙姐姐是哪一年的?我猜姐姐比我年長。」趙姝凝說:「我比六哥小一歲零四個月。」靜琬笑盈盈的說:「我與六少是結拜的兄妹,那麼我叫一聲姐姐,姐姐不要嫌棄我。」趙姝凝「啊」了一聲:「原來你與六哥是結拜的兄妹,我還以為……」說到這裡,笑了一笑。靜琬有什麼不明白,只是裝作糊塗:「我年輕糊塗膽大,反正高攀了六少這個大哥,姐姐與六少是中表至親,那麼姐姐就也是我的姐姐了。」

    趙姝凝聽她一口一個姐姐的叫,嘴頭既甜,心思又靈巧,如何不喜歡。兩個人越見親密起來,此後趙姝凝就常常來陪她解悶。

    這天餘師長請了尹楚樊去吃飯,慕容灃每天臨睡前卻總是要來看一看她的,只是他晚上常常開會到很晚,回來時她總已經睡著了,今天因為散會的早一點,靜琬還沒有休息,他笑著說:「今天總算見著你了,前天昨天我來時你都睡著了。」

    靜琬叫蘭琴:「去替六少拿宵夜來。」蘭琴果然拿小盤捧了一碗面來,慕容灃見是雞絲細面,寬湯清油,清香撲人,不由笑道:「勞駕,可真是多謝了。」蘭琴笑嘻嘻的道:「尹小姐老早叫廚房預備下了,又不敢下得太早,怕六少過來時面又糊了。」慕容灃接過筷子,蘭琴悄無聲息就退出去了,慕容灃胃口甚好,慢慢吃著面,笑著問:「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靜琬含笑道:「我問了姝凝姐姐啊,姝凝姐姐真是細心,大哥你愛吃什麼,愛喝什麼,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姝凝姐姐都牢牢記著。」慕容灃神色微變,不由自主一筷子面就停在了嘴邊,靜琬怕弄巧成拙,不敢再說,只笑著問:「你怎麼不吃了?」

    慕容灃笑了一聲:「你怎麼不說了?」靜琬見他雖是笑著,眼裡卻露出冷峻的神色,心中害怕,微笑著叫了聲:「大哥。」話音猶未落,慕容灃已經將筷子一摜,那雙筷子上端本有細細的銀鏈子相聯,只聽啪一聲銀鏈子斷了,一枝筷子斜斜的飛出去,另一枝落在地上,那碗中的湯水都震得濺了出來,他的眼睛如能噬人,只是咄咄的逼視著她:「尹靜琬,你不要逼我太甚,今天我就將話說明白了,我不當你的勞什子大哥,我喜歡你,那一槍差點要了你的命,也差點要了我的命,我那時就下了決心,只要你活過來,你就得是我的,哪怕你惱我恨我,我也再所不惜!」

    靜琬不防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只見他眼中一片灼熱,似是焚焚欲燃的火苗一樣,她本來坐在床畔,他卻伸手就抓住她的肩頭,她大驚失色,霸道而溫熱的雙唇已經覆上她的嘴唇,她稍一掙紮,牽動胸前傷口一陣巨痛,情不自禁「啊」了一聲,他卻趁機攻城掠地,輾轉吸吮她唇齒間的甘芳。她怕到了極處,伸手去推他,卻被他箍得更緊,他的氣息霸道的奪去她的呼吸,她無力的攀附在他的臂彎裡,指尖劃過他的頸中,他吃痛之下終於松開手來。

    他粗重而急促的呼吸著,她本來是膽子很大的人,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心裡也像是慌亂到了極點,只是輕輕喘著氣。他卻低低叫了一聲:「靜琬。」她微揚著臉,他的目光滾燙一樣熱烈,他的聲音卻壓抑而暗啞:「靜琬,我希望你能夠留在我身邊。承穎只怕就快要開戰了,我不能讓你走,更不能和你隔著烽火連天。」

    靜琬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不安而惶恐,她是很少害怕的,所以這種感覺令她戰栗,唇上猶有他的氣息,這氣息如此霸道而熱烈,如同點燃她心底最深處的隱秘,她竟然不敢去想,只是恍惚的找最不相干的話來問:「為什麼要打仗?」
他的眼裡有幽然的火簇,透出明亮的光來:「這一仗再所難免,承穎對峙多年,絕非長久之策。我近年來早作打算,唯有平定這江北十六省,然後再與南方的薑雙喜、李重年一決勝負,這四分五裂的天下,總應該有個了局。」

    靜琬駭然望著他:「你真是瘋了。北方有俄國人虎視眈眈,而穎軍這些年來與承軍旗鼓相當,你若以傾巢兵力南下,以博一勝,那麼北線兵力盡空,如何能夠防守?若是南北同時用兵,如何能有半分勝算?」

    慕容灃凝視她半晌,忽然在她鬢旁輕輕一吻,靜琬一時怔仲,竟沒有閃避。他微笑望著她,說:「我可不是瘋了?才會這樣發狂一樣喜歡著你。戎馬倥傯是男人的事,本不該對你說,可是,我要叫天下人都看著,我要叫你知道,我有什麼樣的抱負。靜琬,我要給你世間女子都仰望的幸福,我要將這天下都送到你面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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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10:3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外面細微的一點聲響,靜琬有些恍惚的轉過臉去,是下雨了。雨很快的下大起來,打在樹木的枝葉間漱漱有聲。本來是初夏季節,可是因為這雨聲,總叫人想到深秋,一絲涼意沁人肺腑,她竟然像是害怕起來。

    她想到小時候,不過七八歲,家裡還住著老宅子,夏天裡突然下起大雨,她和建彰在後院裡,她拿瓦片堵了下水溝,滿院子的水,她拖著他在院子裡淌水玩。渾身淋得濕透了,就像兩只小水雞,可是那樣的快活,只會咯咯的笑。最後奶娘尋來,又急又怒,方才將他們拎回上房,父親動了大氣,隨手拿了雞毛撣子就要揍她,建彰嚇得跪下去:「伯父,伯父,是我一時調皮,不關妹妹的事。」

    小時候他總是叫她妹妹,回護她,偷偷的替她寫大字,因為她不愛寫毛筆,可是每日要臨帖交差,他在家裡替她寫了好些張,讓她每日去搪塞。到如今,他的一手簪花小楷與她的筆跡幾可亂真。

    不知幾時,他不叫她妹妹了,是進了學校吧?她念女校,外國人辦的,學校裡的同學都是大家小姐,非富即貴。小小一點年紀,也知道攀比,比家世、比時髦、比新衣,她總是頂尖出色的一個,樣樣都要比旁人強。留洋之後一位頂要好的女同學給她寫信,那位女同學與內閣總理的公子訂婚。雖似是有意無意,字裡行間,總有炫耀。她隱約生過氣,可是一想,建彰溫和體貼,這世上沒有第二個人待自己,比他更好了。

    慕容灃見她只是出神,於是走過去關窗子,說:「夜裡風大,你傷才好些,別受了涼。」回過頭來望住她,沖她微微一笑。

    她心裡亂到了極點,想到那日在蘭花房裡,他所說的話。自己當時竟然微有所動,她馬上又想到建彰,一想到建彰,心中便是一陣牽痛。自從相識以來,慕容灃便如同一支響箭,打亂了她全部的節拍,她原以為的人生順理成章,和建彰相愛,結婚,生子,後半生的安穩閑逸,一輩子就這樣了。

    但他不同,他訇然為她打開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有凡人仰望的綺光流離,還有太多的變數與驚險。那樣咄咄逼人,熠熠生輝,又生氣勃勃,便如最大的誘惑刺激著她。他說:「我要將這天下都送到你面前來。」世上有幾個男子,可以對著心愛的女子如此表白?她並不貪戀榮華富貴,可是她貪戀這種新鮮的、刺激的、不可知的未來。只是內心深處一點惶恐的念頭,總是抓不住,不敢去想。今天晚上他將話都說明白了,這恐懼卻像是更加深重而清晰,她在混亂的思緒裡清理著,漸漸理出頭緒,那種害怕變成一種冰冷,深入臟腑的冰冷,她知道無法再自欺下去,她一直以來隱在心底裡的疑問,她不能再硬作忽視了。她突然打了個寒噤,抬起頭來。

    她清清楚楚、一字一句的說:「六少,有件事情你要明白的告訴我,你曾經對建彰做過什麼?」

    他的神色仿佛有些意外,又仿佛早已經預知,臉上是一種復雜難以言喻的表情,眼中目光一閃,他的嘴角往上一揚,說道:「我就知道你終有一天會問。」她的心裡冷到了極處,他的話語漠然:「我什麼也沒對他做過,我不過叫他明白厲害關系,靜琬,他不夠愛你,起碼他不肯為了你,放棄在承州的生意,放棄金錢利益。」

    靜琬只覺得無以倫比的失落,也不知是失望建彰,還是失望他這樣坦白的說出來,眼裡只是一種絕望樣的神氣:「果然,你這樣卑鄙。」他的心抽搐起來,他並不是怒,而是一種自己都難以清晰分辨的傷痛:「卑鄙?我也只是叫他自己選,不能說是我卑鄙。靜琬,這個世上的所有事物,都是靠自己爭取的。他連爭都不會爭,如何能夠保護你?他連自己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算什麼大丈夫?」

    她的眼底有暗啞的火苗:「你以強權迫他,他還能怎麼樣選?」

    他攥住她的手:「靜琬,我愛你,所以我要教他知道,我比他更愛你。這不是我用手段,我只是將事實擺出來給他看著。」她淡然道:「你不能以愛我做藉口,解釋你的巧取豪奪。」他的眼中掠過一絲怒火:「巧取豪奪?原來你是這樣想著的。尹靜琬,你未免也太小看了我慕容灃,我若是巧取豪奪,姓許的只怕連性命都保不住,我若是巧取豪奪,就不會敬你愛你,到現在也不碰你一根小指頭。我自問二十餘年來,從未對人用過如此心思,你想要的,我恨不得都捧到你面前來,我待你如何,原以為你是清楚的,為什麼?你為什麼這樣對我?」他臉上的肌肉扭曲,那樣子可怖可懼,一雙眼睛就如要噬人一樣。他如此的咄咄逼人,靜琬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將心一橫,臉一揚大聲說:「因為我不愛你。」

    這句話清清楚楚,他渾身一震,她也像是受了一震。他望著她,就像是做夢一樣,他嗯了一聲,過了很久,才低聲說:「你不愛我?」她心裡像沸著一鍋水,無數的氣泡湧上來,不知為何就要迸裂開來一樣,她硬生生壓下去,像是對自己說一樣,一字一句咬得極重:「我不愛你。」他的手心冰冷,骨節僵硬的捏著,那手勁像是突然失了控制,她的手上受了劇痛,可是她心裡更亂,像是一鍋沸水全傾了出來,灼痛之後是一種麻木的痹意,明明知道麻痹過後,會有怎麼樣的入髓之痛,只是想,我不能想了,也不要想了。

    她慢慢的將手抽回來,一分一分的抽回來,她轉過臉去,說:「六少,請出去,我要休息了。」
慕容灃往後退了一步,說:「我就知道你會怨我,可是我不過叫你看清楚了他的真面目,他口口聲聲說愛你,可是一危及身家利益,馬上就棄你而去。靜琬,你還不懂得嗎?」

    她心裡空空的,是一種比難過還要難受的滋味,仿佛誰將心掏去了一片,硬塞入一種生硬的東西來,她本能的抗拒這種生硬,她仰起臉來,臉上緩緩綻開笑顏:「六少,你說的對,你不過叫我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可是人生在世,都是不得己,難道六少可以為了靜琬,放棄這身家性命,半壁江山?」

    他一時怔仲,過了許久,才叫了一聲:「靜琬。」她繼續說下去:「六少,己所不能,勿責於人,難道六少連這個道理也不懂得嗎?」

    他的心揪起來,她的神色冷淡而疏離,這疏離令他心底深處翻出痛來,他從來不曾覺得這樣無措,二十餘年的人生,沒有什麼事物是他得不到的,而且,他明明知道,還有更好的等待著他。他有雄心萬丈,他俯瞰著這世上一切,可是唯有這一刻,叫他清晰的感到正在失去,這失去令他無措,他想要說什麼,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嘩嘩的雨聲,聽在人耳裡,只是添了一種莫名的煩亂,她微垂著臉,耳下一對墜子,沙沙的打在她的衣領上,燈光下小小兩點黑影,搖曳的投在她薑汁黃色綺雲緞的旗袍上,綺雲緞這種衣料本來極是輕薄軟滑,燈下泛著冷冷的一種瑩白光,他想起適才將她摟在懷中時,緞子冰冷的貼在他的手臂上,唯有她是灼熱的,令人生了一種迷亂的狂喜,如同飛蛾撲向火。

    可是現在只有緞子的涼意留在他的臂膀上,這涼意慢慢就流到心裡去了,在那裡迸發出無可抑制的絞痛來。他是明明知道已經只餘了失落,她的耳墜還在那裡搖著,仿佛一顆不安靜的心,搖得他也心神俱亂,無法去細想,只是本能的知道,再不能逼著她了。

    這一年承州水氣充沛,五月裡下了數場暴雨,到了舊歷六月,連承江都漲起水來,江水泛著豆綠色,渾濁而急促的卷著渦漩,起伏的浪頭仿佛無數匹不安分的野馬,嘶叫狂奔,似乎隨時都要溢過江堤,漫向堤後的承州城去。

    早上又下起大雨來,何敘安打著傘,高一腳低一腳在堤上走著,泥濘混著濁水,一直濺到小腿上,白茫茫的雨中遠遠瞧見數十柄大傘,簇擁著人正往堤坡下觀望指點,心中一喜,加快了步子喘吁吁的趕過去:「六少!」

    雖然左右執著大傘,可是因為風勢太大,慕容灃的衣袖還是被雨,見著他來,臉上神色瞧不出什麼,只問:「怎麼樣?」只見他身邊皆是近侍,另有江堤水務處的幾名官員,他不便多說,含糊道:「對方已經答應了,但是條件……六少回去,我再詳細向六少報告。」

    慕容灃眉頭微微一揚,轉過臉去望著濁浪滔滔的江水,這承江流出承州,經江州、銘州數省,就併入永江。永江以北就是俗稱的江北十六省,如今九省皆在他掌握中,餘下是穎軍控制的七省,而永江以南,則是魚米富庶天下的無盡湖山。雨下得極大,江面上騰著白茫茫的水汽,連對面江岸都看不到,他叫過水務處的人來:「如今汛情兇急,我只有一句話,你在堤在,若是堤不在,你也不用在了。」

    那人本是文職官員,只嚇得連聲應喏。慕容灃也並不理睬,只說:「回去。」

    慕容灃本來自大汛初起以來,每日總要親自往江堤上去察看水情,回到督軍府中,先去換濕衣裳。何敘安便在花廳裡等著,看到沈家平在走廊裡,他與沈家平本來就是熟不拘禮的玩鬧慣了的,他出差在外已有月餘,適才在外又沒有機會交談,此時便將他的肩一拍,說:「嘿,老沈,什麼事繃著臉,瞧你這苦愁眉臉的樣子。」沈家平將嘴一努,臉沖著樓上一揚,何敘安本來是個很機靈的人,心下立刻就明白了:「我是說六少怎麼像是不痛快,在車上都沒跟我說過一句話。那一位怎麼了?」

    沈家平嗐了一聲,說:「你出差去了一個來月,當然不知道。說來也奇怪,起先還好好的,後來有一天就突然鬧了別扭,這些日子六少也不大去瞧她了,她也搬到客房裡去住了,兩個人見了面,也客套得很,尹家老爺子又在中間打斷,眼瞧著尹小姐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尹老爺子前幾天就定下了票,今天下午的火車和尹小姐回乾平去。」

    何敘安想了想,問:「那六少的意思,是就這麼算了?」沈家平猶豫了一下,說:「既然讓她走,大約是打算就此罷了吧。」正在這個時候,只見上房裡的一名聽差走出來叫人備車,說:「六少要送尹小姐去火車站呢。」

    沈家平聽說慕容灃要親自去送,連忙去安排衛戍事宜,不一會兒,慕容灃果然下樓來,已經換了便衣,瞧見了他,便叫著他的字說:「敘安,等我回來再說。」何敘安答應了一聲,只見上房裡聽差拎著些箱籠行李,先去放到車上去,而慕容灃負手站在大廳裡,卻望著門外的大雨出神。

    靜琬雖然下了決心,可是要走的時候,心裡還是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觸來。她自從那日以後,總是回避與慕容灃單獨相處,而慕容灃也並不相逼,每次見著面,他也只是一種悵然的神色望著她。叫她不由自主覺得一種慌亂,她本來性格是很明快的,只想著快刀斬亂麻,所以傷勢一好得差不多,便決定馬上與父親回乾平去。

    外面的雨還是下得如瓢潑一般,因為雨勢太大,汽車放慢了速度駛在街上,街上有著不少積水,汽車駛過去便如船樣劈出波浪,嘩嘩的濺開去。雨下得那樣大,街上連黃包車都看不到,行人更是廖廖。慕容灃尊敬尹楚樊,一定請他與靜琬坐了後座,自己坐了倒座,在這樣狹小的車廂裡,他又坐在靜琬的對面,靜琬心中亂到了極點,只好轉過臉去看街景,兩旁的街市一晃而過,就如同她到承州來後的日子,從眼前一掠而過,只有雜遝混亂的灰影,迷離而不清。

    等到了車站裡,沈家平的人早將站臺戒備好了,慕容灃一直送他們上了包廂。他們訂了兩個特包,靜琬十分害怕他說出什麼話來,所以進了父親的包廂裡,就坐在那裡,並不回自己的包廂。沈家平送上些水果點心,說:「這是六少吩咐給尹先生和小姐路上預備的。」

    尹楚樊連連道:「不敢當。」慕容灃說:「老先生何必如此見外,以後有機會,還請老先生往承州來,讓沛林略盡地主之誼。」他們兩個說著客氣話,靜琬坐在沙發上,只是望著車窗外的站臺,那站臺上皆是密密麻麻的崗哨,雖是在傾盆大雨中,衣衫盡濕也如同釘子般一動不動,這樣整肅的軍容,令人不覺生了敬意。慕容宸素來治軍嚴謹,到慕容灃手中,依舊是軍紀嚴明,所以承軍向來頗具威名。她想著他的那句話:「我要將這天下都送到你面前來。」心中只是劃過異樣一縷痛楚。他的雄心萬裡,她知道他定有一日能做到,那時自己再見了他,不知世事又是怎樣一種情形。

    或者隔著十年二十年的煙塵,她亦只能在一側仰望他的人生罷了。

    終於到了快要開車的時刻,慕容灃望了她一望,那目光裡像是有千言萬語,可是最後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告辭下車去了。她從車窗裡看見,他站在站臺上,沈家平執傘替他擋著雨,他身後都是崗哨,大雨如注,嘩嘩的如同千萬條繩索,抽打著地面。火車微微一陣搖晃,開始緩緩的向前滑動。他立在那裡,一動不動,沈家平附耳對他說著什麼,他也只是恍若未聞,只是仰面瞧著她。她本來想從車窗前退開,可是不知為何失了力氣,動彈不得,竟連移開目光都不能,隔著玻璃與雨幕,根本看不清他的臉色,她茫然的不知在想些什麼,溫暖的掌心按在她肩上,她回過頭去。尹楚樊愛憐的叫了聲:「孩子。」火車已經在加速,她轉回臉,他的身影已經在往後退去,越退越快,越來越遠。那些崗哨與他都模糊成一片暗影,再過了一會兒,火車轉過彎道,連站臺也看不見了,天地間只餘了蒼茫的一片雨氣。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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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10:4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靜琬本來重傷初愈,路上勞頓極是辛苦,她怕父親擔心,強撐著並不表現出來,只是咬牙忍著。等終于回到乾平,下車之時,已經只餘了一種疲倦,仿佛倦怠到了極處,連話都不想多說一句。尹楚樊一路上都擔著心,等到從火車上下來,才長長舒了口氣,說:「終於到家了。」

    站臺上熙攘的人聲,她此去承州不過數月,卻有種恍若隔世之感,好像這世界皆是隔了一層,頭昏沉沉,強打精神下車,腳踏到實地上,心裡卻還是一種虛妄的飄浮,沒有根底。他們早拍了電報,家裡的汽車夫一直接到他們,也才松了口氣似的,眉開眼笑說:「老爺,大小姐,你們可算回來了,太太早上就催促我出門呢。」

    靜琬只覺得得軟弱到了極處,也累到了極處,坐在汽車上,只想著快快回家,等到了家裡,忽然就像有了力氣,從車上一下來,疾步往客廳裡一路奔去:「媽!媽!」尹太太已經迎出來,她撲到母親的懷裡,像個小孩子,哇得就哭出聲來。尹太太摟著她,她只是號啕大哭,似乎要將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傷心一股腦的哭出來。尹太太也忍不住掉眼淚,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她抱著母親的胳膊,就像抱著最後一根浮木,除了哭只是哭。她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從來沒有這樣無力過,也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尹太太拍著她的背,像哄著小孩子一樣,她精疲力竭的抽泣著說:「媽,我錯了。」尹太太含淚道:「孩子,下次可不要這樣嚇唬媽媽,媽媽可只有你。」她的眼淚不可抑止的流出來,她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媽,我也只有你。」

    她這一晚睡得極踏實,人是累到了,心裡也只是倦意,總歸是回到家中,沉沉的睡了一晚,竟然連夢都沒有做一個。睡到中午才起來吃了午飯,尹楚樊離開乾平已久,一回來就去忙著生意了。尹太太陪著女兒,怎麼也瞧不夠似的,不外乎問她在承州的種種情形。她怕母親擔心,只揀些不相干的話說,母女二人正絮絮的說著話,忽然吳媽進來說:「太太,小姐,許少爺來了。」

    靜琬只覺得心裡一跳,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滋味,尹太太已經說:「快,快叫他進來。」靜琬坐在那裡沒有動彈,許建彰今日穿著長衫,人倒似瘦下去許多,神色也很憔悴,遠遠就對尹太太行了個禮:「伯母。」尹太太說:「快坐,我去給你們裝點心碟子。」她起身便走,靜琬嘴角微微一動,想叫母親留下來,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來。

    許建彰遠遠望著她,他們之間不過隔著半間屋子,可是一下子突然遙遠起來,仿佛相隔著千山萬水一樣。他微低著頭,靜琬側著臉,窗上是墨綠金絲絨的窗簾,簾楣上垂著華麗的金色流蘇,風吹過來,一點耀眼的金光,仿佛太陽照在河流上,水波粼粼,他的眼裡卻只有黯然。

    她心裡只是錯綜復雜的感覺,像是憐憫,又像是怨艾,更像是一種不能去深想的被動,迫得她透不過氣來。他終於開了口,聲音是沙啞的:「靜琬,對不起。」她沒有作聲,一種奇異的力量支持著她,她的指尖無意識的刮著沙發上的絨面,細而軟的絨毛,微癢溫熱。隔了很久,他又說:「我今天來,只是向你陪罪,我對不起你,可是那樣的情形下,我也沒有旁的辦法。我不指望你原諒我,也知道你並不想瞧見我,可是假若我今天不來,這輩子都不會心安。」

    風很大,吹得窗簾飄飄拂拂,靜琬想到慕容灃的臥室裡,也是大幅的西式窗簾,窗簾下面墜著絨絨的小球,她無事時立在窗前,總愛去揪那些小球,絨絨的刷著掌心,一點微癢。她悚然一驚,仿佛驚詫自己怎麼會突然回想起這個。她以為承州是自己的噩夢,一輩子也不願去想起了。她有點迷亂的抬起眼睛,建彰正望著她,眼裡只有悔恨與痛楚。她神色有點恍惚,可是她定了定神,說:「我並不怪你。」

    他站在那裡不動彈,聲音依舊輕微:「可是我怪我自己……」她有些自欺欺人的扭過頭去:「這不是你的錯,我不怪你。」他又叫了一聲:「靜琬。」她說:「是我自己不好,怎麼能夠怪你。」他的臉色蒼白的可怕,雖然她離他這樣近,可是又如此的遙不可及。她說了這樣一句話,自己立刻又後悔了,靜靜的站在那裡,只是有幾分悲哀的望著他。他想起她小時候闖了禍,或是受了什麼委屈,都是這個樣子,心下一軟,仿佛有溫軟的淚要湧上來,只是勉力忍住。

    她往前走了一步,他伸出手來,她什麼都不願去想了,她也不要想了,再想下去,她真的會發了狂。她是回來了,她是要過回自己的生活了。她撲入他的懷抱裡去,就像是害怕某樣未知的東西。她要他的安穩,要他給她一貫的熟悉,他身上有最熟悉的煙草香氣,可是沒有那種夾雜其間極淡的硝味。她不能再想下去,再想她會害怕,她仰起臉來,眼中閃爍著淚光。他也含著眼淚,她明明知道是回不去了,她再也回不去與他的過往,可是只是絕望的固執。她一定要和原來一樣,她一定要繼續著自己的生活。

    他緊緊摟著她,仿佛摟著失而復得的珍寶,他沒有想到輕易可以獲得她的原諒,她這樣驕傲的一個人,現在卻軟弱得像是沒有了任何氣力。他心裡隱約有絲害怕,害怕這一切來得太容易,竟不像是真的一樣。他以為她是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了,可是她現在就在他懷裡。他緊緊摟著她,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證明她的存在,她的身體微微有些發僵,或者因為仍舊在生他的氣,他嘆息著吻在她的發上:「靜琬……對不起……」

    她神色恍惚,心底撕裂的那個地方又在隱隱作痛,她逼著自己不要再去想,她要的,只是自己應該有的安逸人生。他必會盡其所能的對她好,她也會,對他好,然後忘了一切芥蒂,忘了承州,忘了曾經硬生生攪亂她生命的一切。

    乾平七八月間,暑熱甚酷,靜琬雖然貪睡,但夏日晝長,十點多鐘的樣子,已經是艷陽高照,滿院的花木扶疏,鬱鬱蔥蔥,她起的既遲,就沒有吃早飯,拿了塊蛋糕,一邊吃,一邊就看今天的西文報紙。報紙上還在分析承穎在鄭家屯的沖突,說道兩軍的佈防與實力,外國政府從中斡旋……她看到「承軍」二字,就不覺生了一種煩躁,將報紙扔開到一旁,尹太太見她看報紙,於是問:「報上說什麼,是要打仗了嗎?」

    她說:「還不是那幾句話,那個外國的軍事分析家說,雖然局勢十分緊張,但估計近期不會打起來。」尹太太說:「那就好,一打仗總是兵荒馬亂,叫人心裡不安。」又說:「你不是和建彰要去逛公園,怎麼到現在還不出門?」

    靜琬看了看鐘,說:「是去明明軒吃大菜,反正公園隔幾天就在逛,和自家花園一樣了,還有什麼意思。」明明軒是乾山公園內的一間西餐館子,十分的有名,靜琬一直喜歡那裡的桃子凍,所以建彰與她久不久就要約在明明軒。

    她十一點才出門去,到了公園裡,已經是快十二點鐘了。這天是禮拜天,一間明明軒裡差不多是滿座。因為是熟客,西崽滿面笑容的迎上來,說:「尹小姐來啦,許少爺早就在那邊等著呢。」

    因為來吃西餐,所以許建彰也換了西服,正中午的陽光猛烈,彩色拼花玻璃的長窗,漏進一扇扇五顏六色的光斑,有一塊淡黃色的光斑正照在他的臉上,他不覺微微瞇起眼睛,他額上烏黑的發線筆直,那笑容溫和,叫她心中不由自主覺得溫軟安逸,含笑問:「等了許久了嗎?」他說:「也才剛到一會兒。」

    剛上了菜不大一會兒,忽然外面一大陣喧嘩聲嚷進來,餐廳裡本來有俄國樂隊在那裡演奏,那喧嘩聲連音樂聲都打亂了,有人在大聲的說著什麼,還有人在連聲發問,許多客人都情不自禁的張望,西崽匆匆的走過,靜琬叫住他問:「出什麼事了?」

    那西崽說:「報館剛剛傳來消息,承軍宣戰了。」

    她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不知道為什麼,整個人就像是呆了一樣。她過了好一陣子,才轉過臉去看許建彰,他的眼中掠過一縷悲戚,可是極快就被一種從容給掩蓋了過去。他的聲音也像是很平靜:「看來要亂上一陣了。」靜琬也漸漸的回過神來,若無其事的說:「承穎總有四五年沒打過仗了吧。」他們兩個人,盡管說著話,可是靜琬手裡拿著叉子,將剛上的一份薄餅,一點點全鏟得零零碎碎。

    旁邊一桌的人大聲在議論局勢,斷斷續續的聲音飄過來,一個說:「慕容灃此舉不智,承軍本就勢劣,絕占不了便宜去。」另一個說:「穎軍剛勝了安國軍,士氣正高,若不是外國政府居中調停,早就在月前對承軍的挑釁宣戰了。」還有一人卻持著異議:「依我看倒不一定,慕容灃與俄國人剛簽了條約,回頭就對穎宣戰,這中間定然還有蹊蹺。」他們七嘴八舌,講個不休,靜琬本來不想聽,可是一句一句,便如冰冷的小蛇一樣,嗖嗖的往耳裡鉆。她心情煩亂,不知不覺就嘆了口氣。

    許建彰忽然叫了她一聲:「靜琬。」她抬起眼來看他,他的臉色還是那種從容的安詳,彩色玻璃的光斑映在雪白的餐臺布上,流光飛舞,迷離如綺,微微搖曳的影,是窗前的樹被風吹過。餐廳裡本來裝有許多的吊扇,此時緩緩轉著,巨大的扇片如同槳,慢慢攪動著凝固的空氣。她有一種預知的戰栗,挺括的餐巾讓手心裡的汗,綿軟而柔韌。他的神色還是那樣子,仿佛小時候要替她去折一枝花,他說:「我們結婚吧。」

    頭頂的吊扇有低而微的嗡嗡聲,四面都是輕輕的笑語聲,遠處有蟬,聲嘶力竭。她並不覺得熱,可是汗浸透了衣裳,貼在身上。心裡只有一種慌,像是小時候醒過來,屋子裡靜悄悄的,媽媽不在跟前,奶娘也不在跟前,四壁靜悄悄的,墻上掛鐘滴嗒滴嗒的走著。只餘了她一個人在屋子裡,心慌得厲害。

    耳中嘈雜的人聲,隱約聽到有人在說俄語,這種生硬帶彈舌的語調,陌生又熟悉,她定了定神才發現是那個俄國樂隊的指揮。樂隊重新奏起曲子來,很清晰的鋼琴聲,嘣咚蹦咚每一個音符都像敲在她心上,一下一下在那裡敲著。她聽到自己很清楚的聲音說:「好吧。」

    訂婚禮的一切都是預備好了的,上次因為建彰出了事而耽擱,此時重新佈置起來,也不算費事。婚姻大事,雖然現在是新式的社會,可是不免還是依著舊俗,兩家都置辦聘禮與嫁妝。

    靜琬從來不知道結婚有這麼多的事,父母雖然替她操持著,但許多東西還得她自己去挑驗。這天一早建彰就親自開了車,兩個人去大安洋行看鉆戒。

    本來洋行裡顧客就很少,尤其是這樣的早上,他們兩個一路走進去,店堂裡只有幾個印度夥計在那裡,所以招呼得十分殷勤。將各色的鉆石拿出來給他們看,又說:「如果看不上,我們這裡還有裸鉆,可以訂做戒托。」因為是結婚所用的東西,所以靜琬格外鄭重,放出眼光來挑選取,那些戒指都是些尋常的樣子,選了半晌,並沒有特別合意的。夥計們就又拿了裸鉆出來給他們看,那些鉆石都托在黑絲絨底子上,閃閃爍爍如同夜幕上的星光璀璨。夥計見是大主顧,所以特別巴結,說:「我們這裡有一顆極好的金絲燕,黃鉆本來就罕見,這一顆三克拉的黃鉆,更是罕見。」一面說,一面就將一隻小小的桃形盒子取出來,打開來給他們看。

    靜琬看到那顆金絲燕的鉆石,不由自主想到慕容灃曾經送她的那只手鐲,密密匝匝的鑲了金鋼鉆,那樣流光溢彩的光芒,幾乎連人的眼睛都要灼痛。臉上的神色不由呆了一呆,就這麼一剎那的功夫,建彰已經看到了她的神情。他也瞬間就記起,她受傷之後,自己初去見她。她手上籠著一隻三四寸闊的鐲子,鑲著金絲燕的鉆石,燈光下映如星輝閃爍,耀眼極了。自己當時只顧著擔心她的傷勢,並沒有多想,可是現在一回憶起來,那只鐲子的光芒似乎猶在人眉宇間閃爍。

    他想起去年剛回國時,她從英文雜志上看到外國的一位王妃戴著那種鉆石鐲子,很是贊嘆。但這種價值連城的稀世珠寶,富商巨沽亦等閑不能,他望著那金絲燕流轉的鉆石光芒,心直直的往下墜去,心底深處漫捲起寒意來,雖然時值酷暑,但是手突然一下子冷下去。

    靜琬微笑對他說:「我倒不喜歡這種黃鉆,看著黯黯的,沒有尋常鉆石出色。」他也就對著她笑了一笑,靜琬眼尖,突然發現那夥計手裡還有一隻盒子,於是問:「這個也是黃鉆嗎?」那夥計道:「這個是粉紅鉆,前幾天有一位主顧看上,因為嫌鑲得不好,改了樣子重鑲,已經付了定金。」靜琬哦了一聲,夥計已經打開來給他們看,也是三克拉左右一隻鉆石,鑲嵌得十分精緻,靜琬一見就覺得十分喜歡。

    建彰見她喜歡,於是叫夥計取過來,她戴在指上一試,不大不小,夥計笑道:「小姐的手指纖長,所以戴這種樣式最好看了。」靜琬越看也越是喜歡,建彰說:「既然是人家訂了的,那麼我們照這個樣子再訂一枚吧。」

    那夥計陪笑道:「您也知道,這粉紅鉆如今是有價無市。如今的火油鉆、粉紅鉆都是稀罕極了,據我們所知,這國內粉紅鉆的貨緊俏得很,您若是想要,我們拍電報給總行,從國外發貨過來,就是麻煩您要付些定金。」

    建彰說:「定金不成問題,只是時間要多久呢?」那夥計答:「原本可以從鐵路進來,現在承穎開戰了,得從海上隨郵輪過來,快的話,三個月鉆石就到了。」

    靜琬一聽,不由大失所望,他們的婚期定在一個月之後,建彰忙問:「不能再快了嗎?」那夥計將手一攤,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靜琬說:「那就算了吧,我再選一個現成的就是了。」取下戒指放回盒中去,那粉紅鉆一點淡淡的紅色,便如玫瑰凝露一樣,剔透光亮,叫人總移不開目光去。建彰見她戀戀不舍,忍不住問那夥計:「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嗎?」

    那夥計一抬頭,說:「真巧,訂這個戒指的人來了,要不二位跟他商量商量?」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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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10:51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許建彰抬頭一看,見是位穿西服的年輕人,氣度不凡,雖然相貌並不特別俊秀,可是那種從容的風采,教人一見就覺得格外出眾。靜琬也看出此人不同尋常,只聽那夥計招呼說:「程先生。」

    建彰見是這麼一位人物,很願意與他商量,於是將事情原原本本對了講了。那位程先生是極爽快的人,當下就答應了,說:「既然兩位急著要用,我當然可以成人之美。」建彰喜出望外,連聲道謝,靜琬也覺得有幾分柳暗花明之喜,所以很是高興。

    那位程先生極是有風度,為人又謙遜。建彰存了感激之意,他走後便對靜琬說:「聽他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靜琬亦覺此人如此出色,非同等閑,那夥計在一旁插話說:「他就是前任財務程總長的胞弟啊。」

    壅南程氏乃有名的巨族,不止在壅南,在江南二十一省,亦是赫赫有名,有道是壅南握江南錢糧,程氏握壅南錢糧,江南的二十一省,雖然薑雙喜的安國軍,與李重年的護國軍各據一方,但對壅南程氏,都是頗為忌憚。程氏為江南望族,族中除了遍佈江南數省的仕紳名流,程家的長公子程允之,更做過兩任財務總長,雖然只是總長,但因為把持內閣,極是顯赫的家聲。建彰聽說是程家的人,哦了一聲,恍然大悟,連聲道:「怪不得,怪不得。」

    他們連日置辦東西,結婚之前忙得都是瑣事,這瑣事忙起來,一天天過得最快。只是時局動蕩,承穎這一仗打得極是激烈,每日報紙上的頭條就是前線戰況。因為戰事酷烈,承軍在餘家口至老明山一帶,與穎軍鏖戰多日,雙方死傷枕籍,只是相持不下。

    靜琬雖然不關心時局,可是尹楚樊偶然看報,咬著煙鬥說:「瞧這樣子,這仗還得打,再這麼下去,只怕米又要漲價了。」尹太太說:「隨便他們怎麼打,難道還能打到乾平城下來不成?」尹楚樊噴出一口煙,說:「太太,你就不懂得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屯點糧食,總比沒有預備的好。」尹太太聽他這麼一說,倒真的著了急:「如果真打到乾平來了,可怎麼辦?要不我們先去南邊避一避。」

    尹楚樊哈哈一笑,說道:「慕容灃想打到乾平城下來,只怕還沒那麼容易。」靜琬本來坐在沙發的扶手上,拿著一柄小刀在削蘋果,就這麼一出神的功夫,差點削到自己手指頭。尹楚樊將報紙翻了過來,說道:「你瞧,承軍失了綿安,又沒能攻下吉軫,依我看,承軍能否守住餘家口,還是個未知呢。」她本來停了刀,見父親似是無意,望向自己,忙又繼續削起蘋果來,果皮淺而薄,一圈圈慢慢的從指下漏出來,冰冷的果汁沾在手上,粘粘的發了膩,而她只不敢想,只是全神貫注的削著,仿佛那是世上最要緊的事情。

    到了八月裡,婚期漸漸近了,這天本是過大禮的日子,所以尹家一大早就忙開了,靜琬也很早就起床了,家裡的人都忙忙碌碌,獨她一個人反倒像是沒有事情做了。吃過了早餐,只好坐在那裡看母親清點請客的名冊。家中裡裡外外,已經裝飾得一新,僕人們正將彩帶小旗,一一的掛起來,所以看上去喜氣洋洋。院子裡花木極是繁盛,日光撒在其間,枝葉都似瑩瑩發亮。

    靜琬沒有事情做,走到院子裡去,一株茉莉開得正好,暗香盈盈,那小小的白色花朵,像一枚枚銀鈕扣,精緻小巧,點綴在枝葉間。她隨手折了一枝,要簪到鬢邊去,吳媽在旁邊笑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小姐要戴朵旁的花才喜氣啊。」靜琬一怔,忽聽福伯從外頭一路嚷進來,手裡揚著報紙說:「大捷!大捷!打了大勝仗了!」

    靜琬急急的迎上兩步,果然見到報紙上套紅的大標題:「余家口大捷」,她不及多想,只顧往下看,激戰十餘日,承軍終究不敵穎軍,從東側全線潰敗,靜琬看到「穎軍攻佔餘家口」這幾個字,腦中竟然「嗡」一聲,定了定神才想,餘家口為承軍首要之地,餘家口之後就是永新了,永新為承軍南大營駐地,扼承穎鐵路咽喉,如今竟然失了餘家口,永新只怕危在旦夕。

    她怔怔的站在那裡,尹楚樊走出來,從她手裡接過報紙看了看,笑著說:「我就說了,這仗打不了多久嘛。餘家口一攻克,承軍無險可守,這下子勢如破竹,最多不過月餘這場仗就該打完啦。」靜琬脫口道:「承穎交戰多年,怎麼會敗得這樣厲害?」尹楚樊道:「這有什麼,勝敗兵家常事,兩軍打了這麼多年,有勝有敗,不過這次承軍失了餘家口,真是數十年來首次。」靜琬默不作聲,尹楚樊也覺察到了,笑著說:「你媽正找你呢,快進去吧。」

    這天雖然沒有大請客,可是尹家乃乾平郡望,世家大族,所以家裡還是極其熱鬧。而且雖然他們是新式的家庭,可是這樣的日子,女孩子總不好輕易的拋頭露面,所以她一直在自己的臥室裡休息。

    靜琬獨自在樓上,聽著樓下隱約的喧嘩笑語聲,心中說不出的一種煩躁。她抱膝坐在床上,只是出神,連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在想什麼。窗外樹上牽滿了彩色的小旗,在風中飄飄蕩蕩,她想到在俄國時,過聖誕節,聖誕樹上綴著各式各樣的小玩藝,琳瑯滿目的,五彩繽紛的,滿滿的擠在視野裡,那熱鬧卻是叫人透不氣來。

    她跳下床拉開抽屜,將一隻紫絨盒子打開,那只懷表靜靜的躺在盒子裡。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就取出來打開表蓋,下意識的用指尖拂過那個名字:「沛林」,這兩個字竟然在唇畔呼之欲出。表滴答滴答走著,就如同她的心跳一樣,清晰得竟然令她害怕。她慢慢的攥緊表蓋,她記起初次相逢後的離別,他在黑暗裡回過頭來,而她睡眼惺松,根本看不清他的臉,車窗上那樣燈火通明的站臺,有雜遝的步聲。他為什麼留了表給她,那樣驚懼的相遇,他留了這個給她——是上天的意思麼?可是她與他,明明是不相干的,是不會有著未來的。

    門外是吳媽的聲音:「小姐,小姐……」她無端端吃了一驚,隨手將懷表往枕下一塞,這才問:「什麼事?」吳媽進來說:「有封信是給小姐你的呢。」她見是一個西洋信封,上面只寫了尹靜琬小姐親啟,封緘甚固,她一時也沒有留神,因為她的同學之間,經常這樣派人送信來。

    吳媽也以為是封很尋常的信,誰知靜琬打開了信一看,臉色刷得變得煞白,伸手抓住她的手腕:「送信的人呢?」吳媽只覺得她的手冰冷,嚇了一跳,說:「就在樓底下呢。」靜琬一顆心只差要從胸腔裡跳出來,強自鎮定,嗯了一聲,說:「我還有幾句話要托他捎給王小姐,我下去見見他。」對著鏡子理一理頭發,只覺得自己的手都在微微發抖,幸好吳媽以為真是王小姐的信差,於是道:「那我去替您拿兩塊錢來。」靜琬問:「拿兩塊錢做什麼?」吳媽笑道:「好小姐,你今天定然是歡喜糊塗了,王小姐差人送信來,應該賞那信差兩塊錢力錢啊。」

    靜琬這才回過神來,也就笑了一笑,說:「不用了,我這裡還有幾塊錢零錢。前頭客人多,你叫他到後面花廳裡等著我。」吳媽答應著去了,靜琬理了理衣服,極力的鎮定,這才下樓去。客人都在前頭,花廳裡靜悄悄的,只有一個陌生的男子獨自佇立,那人見了她,遠遠就恭敬行禮。

    靜琬說:「不必客氣。」那人道:「鄙姓嚴,尹小姐,有樣東西,想請你過目。」說完就雙手奉上一隻錦匣。靜琬心中亂成一團,微一猶豫,那人已經揭開盒蓋,原來裡面竟然是一株天麗。她嘴角微動,那人已經道:「尹小姐想必認識這株蘭花,北地十六省,這是獨一無二的一株天麗。」那人雖只是布衣,可是神色警醒,顯是十分機智敏睿的人物。她喉中發澀:「你有什麼事?」那人口氣仍舊極為恭敬:「請求尹小姐,看在這株蘭花的面子上,能否移步一談?」

    她想了一想,終於下了決心:「好吧。」那人恭恭敬敬的說:「我們的車就在外頭,小姐若覺得不便,也可以坐小姐自己的車子。」靜琬說:「不用。」她並不說旁的話,只走到樓上告訴吳媽說自己要出去一趟,吳媽說:「哎呀,小姐,今天是過禮的大日子啊。」靜琬說:「王小姐病得厲害,無論如何我得去見她一面。」吳媽知道她的性子,只好取了她的斗篷和手袋來,打發她出門。

    她悄悄從家裡出來,因為客人多,所以門外停了許多汽車。她由那位嚴先生引著,上了一部汽車就走了,倒也無人留意。那汽車卻一路開出城去,她心中猶若揣著一面小鼓,只是怦怦亂跳。窗外的景致一晃而過,車是開得極快,她問:「這是去哪裡?」

    那位嚴先生道:「是去乾山。」她哦了一聲,便不再問。乾山位於乾平東郊,乾平城裡的富貴人家,一般都在乾山置有別墅,學著西洋的做法,逢到禮拜天,舉家出城到山間來度假。這天正好是禮拜,所以出城往乾山的一條路上,來來往往有許多的汽車。

    汽車一直開到山上,這一片全是別墅,零零落落座落在半山間,相距極遠,陽光下只看見白色的屋宇、偶然西洋式的紅屋頂從車窗外一閃而過。山路蜿蜒,路雖平坦,靜琬心裡只是靜不下來,像是預知到什麼一樣。只盼著這條路快點走完,可是又隱約盼著這條路最好永遠也不要走完。

    最終還是到了,院落很深,汽車一直開進去,路旁都是參天的樹木,順著山勢上去,轉過好幾個彎,才看見綠樹掩映著西式的洋樓。靜琬雖然明知這裡和乾山其它別墅大同小異,可是心中只是七上八下,一直到下了車,那種揮之不去的不安與猶豫,仍舊如影隨形。

    聽差上來替她開了車門,那位嚴先生在前面引路,洋樓裡佈置得很舒適,她也沒有心思細看,只見客廳裡一個人迎出來,那身影頗有幾分眼熟,她心中一沉,也不知道是喜是憂,輕輕叫了聲:「何先生。」頓了頓說:「原來是你。」

    何敘安揮了揮手,那姓嚴的侍衛也退了出去。何敘安很客氣的行了禮,說:「尹小姐,因為我們不便露面,所以不得不用這種法子請您過來,失禮之處,還請您原諒。」靜琬微微一笑,說道:「承穎如今戰事正酣,你甘冒奇險潛入乾平,必然是有要事吧,但不知靜琬可以幫上什麼忙?」何敘安苦笑一聲,接著又長長嘆了口氣。靜琬知道他是慕容灃跟前第一得意之人,見他憂心仲仲,愁眉不展,不覺脫口問:「六少怎麼了?」

    何敘安並不回答,只伸手向走廊那頭一間房一指。靜琬一顆心狂跳起來,她竟然不敢去想,她慢慢走過去,終於還是推開了房門,只覺得呼吸似乎猛然一窒,整個人就像是傻了一樣。

    她恍惚間只疑自己看錯了,可是明明那樣清楚。雖然房間裡光線晦暗,他不過穿了一件長衫,那樣子像是尋常的富家子弟,但再熟悉不過的身形,目光一如往昔,那眼中閃爍著熠熠的光輝,竟似有幽藍的星芒正在濺出。

    排山倒海一樣,她的手按在胸口上,因為那裡的一顆心跳得那樣急,那樣快,就像是什麼東西要迸發出來,窗外的樹葉在山風裡搖曳,而她是狂風中的一尾輕羽,那樣身不由己,那樣被席捲入呼嘯的渦漩。她明明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四下裡安靜下來,樹的影子印在地板上,疏影橫斜,仿佛電影裡默無聲息的長鏡頭,而他只是靜靜的佇立在那裡,目光中有不可抑制的灼熱與執狂。她癡了一樣站在那裡。

    她的聲音遠得不像自己:「你真是瘋了。」

    他微笑起來,他的笑容在斑駁的樹影裡,如同一抹恍惚的日光:「我可不是瘋了?才會這樣發狂一樣喜歡著你。」

    這句話他在承州時曾經說過,她的唇上依稀還留著那日他給的灼熱,煙草薄荷的香氣,淡淡的硝氣,那是最熟悉的味道。他距她這樣近,這樣真,可是仿佛中間就隔著不可逾越的天涯一樣,她看著他,聲音竟似無力:「你不要命了?你是承軍主帥,承穎戰況如此激烈,你竟然敢到敵後來。如果叫人發現……」

    他慢慢收斂了笑容:「靜琬,我要讓你知道,你不能嫁給旁人。我豁出命來見你,我只要你跟我走。」她軟弱到了極點,她一直覺得自己很堅強,可是這一刻,竟然腳在發軟,竟似連立都立不穩了。她的聲音輕而微:「我不能。」

    他攥住了她的手,那手勁大得令她疼痛,可是這疼痛裡夾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欣慰。就如同冰面裂開一絲細紋,她不敢面對轟然倒塌的分崩離析。她從來沒有這樣無力過,從來沒有這樣茫亂過。只是本能一樣:「你快走吧,我求你快走吧。我就要結婚了。」他直直的盯著她:「靜琬,這輩子你只能嫁給我,我要你嫁給我。」他將她緊緊摟入了懷中。熟悉而真切的感覺包圍著她,她虛弱的抬起臉來,他的眼底裡只有她的倒影,唯有她。他的呼吸暖暖的拂在她臉上,他的聲音嗡嗡的響在她耳畔:「靜琬,跟我走。」

    她殘存的理智在苦苦掙紮:「你快走吧,如果叫人知道你的身份……」他的眼裡似乎有奇異的神采,如同日光一樣耀眼:「你擔心我?」她並沒有擔心他,她自欺欺人的搖著頭,他猛然狂亂的吻下來,他的吻急迫而迷戀,帶著不容置疑的掠奪,輾轉吸吮,吞噬著她微弱的呼吸。她呼吸紊亂,全世界唯有他的氣息充斥著一切,他的唇如同火苗,他在她心裡燃起一把火來。隔了這麼久……仿佛已經與他分別這麼久,他是如此的思念她,渴望她。而她臉頰滾燙,全身都如同在燃燒,她本能的渴望著,這樣陌生但又熟悉的狂熱,這樣可以焚毀一切的狂熱。他身子微微一震,旋即更熱烈更深入。他的手心滾燙,就如同烙鐵一樣,烙到哪裡,哪裡就有一種焦灼樣的疼痛,他汲取著她頸間的芬芳,她襟上一溜細圓扣子,他急切間解不開,索性用力一扯,扣子全落在了地上,嘣嘣咚咚幾聲響,她猛然回過神來,用力推開他。

    他的呼吸仍舊是急促的,她揪著自己的衣領,仿佛揪著自己的心一樣,她只有惶恐的害怕,她竟然害怕他,害怕他的任何碰觸。她縮在那裡,他伸出手來,她本能將頭一偏,她生出勇氣來,她並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他帶給她的狂熱。這狂熱無可理喻,又無可控制,她想到建彰。只是絕望一樣,建彰不會給她這種狂熱,可是建彰可以給她幸福。她所想要的幸福,她一直知道自己要什麼,她從來都可以鎮定的把握自己。

    她抬起頭來,他正望著她,眼中只有激情未褪的迷亂與企盼,她的心裡麻木的泛上疼痛,可是她的聲音鎮靜下來了,就像是連她自己都要信了:「我不愛你,我更不能和你走。」

    他不可置信一樣看著她,幾乎看得她都要心虛了,他的聲音發著澀:「你不愛我?」她的心上有縱橫的傷痕,幾乎在瞬間就迸發出令人窒息的疼痛。他的音調平平,可是蘊含著可怕的意氣:「你仍舊只對我說這麼一句?聽見說你要結婚,我就發瘋一樣的到這裡來。豁出這條命不管,豁出前線水深火熱的戰事不管,豁出這半壁江山不管,你就對我說這麼一句?」

    她固執的別過臉去,靜靜的笑意淌了一臉:「是呵,我不愛你。」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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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11:0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外面起了很大的風,山間的下午,樹木的蔭翳裡,玻璃上只有樹木幢幢的影,如同冬天裡冰裂的霜花烙在窗上。他的臉在晦暗的光線裡也是不分明的,可是她明明知道他正看著自己。他這樣不顧一切的來,她卻不能夠不顧一切的跟他走。前程是漫漫的未知,跨過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他的聲音低微的如同夢囈:「靜琬,天黑下來我就要走了,就這幾個鐘頭,你能不能陪著我。」

    她應該搖頭,這件事情應該快刀斬亂麻,他應該盡快離開這裡,她應該回家去。可是不曉得為什麼,他那樣望著她,她就軟弱下來,終究還是點了頭。

    她不知道他帶了多少人來,可是在乾平城裡,穎軍腹地,帶再多的人來,也無異於以卵擊石。窗外林木間偶然閃過崗哨的身影,那日光映在窗欞上,已經是下午時分,她的扣子他已經替她一顆顆拾了起來,散放在茶幾上,像一把碎的星子。沒有針線,幸得她手袋裡有幾枚別針,但衣服雖然用別針別上了,那一列銀色的別針,看著只是滑稽可笑。她素來愛美,眉頭不由微微一皺,他已經瞧出她的不悅來,心念一動,便將茶幾上的茉莉折下來,將一朵茉莉花替她簪在別針上,這下子別針被擋住了,只余了潔白精緻的花瓣盛開在衣襟上。她不由微笑,於是將茉莉一朵朵簪在別針上,他遠遠的在沙發那端坐下,只是望著她。

    茉莉在衣襟上漸次綻放著,仿佛是嬌柔的蕾絲,可是明明是真的,幽幽的暗香襲人。他微笑說:「這樣真好看,反倒有了西式衣服的韻味。」她理了理衣襟,含笑說:「我也覺得很好看。」他隨手拿了一枝茉莉,便要替她簪在鬢旁,那白色的小花在他指間,不由自主叫人想到很不吉利的事情。戰事那樣急迫,她明知他回去後,必然是要親自往槍林彈雨的前線去督師,她心中忽然微微一酸,說:「我不戴了,我不愛這花。」他含笑道:「我都不忌諱,你倒比我還封建。」到底將花輕輕的替她插入發間。

    她慢慢用手指捋著自己的一條小手絹,茉莉的香氣氤氳在衣袖間,下午三四點鐘的光景,因為在山裡,日光淡白如銀,窗外只有沉沉的風聲,滾過松林間如同悶雷。她微笑說:「我倒餓了。」

    慕容灃怔了一下,雙掌一擊,許家平便從外面進來,慕容灃就問他:「有沒有什麼吃的?」

    許家平臉上浮起難色來,他們雖然精心佈置了才來,可是因為行動隱蔽,而且這裡只是暫時歇腳之處,廚子之類的下人一早就遣走了。靜琬起身說:「我去瞧瞧有些什麼,若是有點心,吃一頓英式的下午茶也好啊。」慕容灃一刻也不願意她離開自己的視線,說:「我陪你一塊兒去。」

    這裡本來是一位外國參贊的別墅,廚房裡樣樣很齊備。她雖然是一位千金小姐,可是因為曾經留過洋,倒頗有些親切之感。隨手取了碗碟之類的出來,又拿了魚子醬罐頭,對慕容灃說:「勞駕,將這個打開吧。」許家平就在門外踱著步子,慕容灃卻不想叫他進來,自己拿了小刀,在那裡慢慢的撬著。他甚少做這樣的事情,可是現在做著,有一種極致的快樂,仿佛山外的事情都成了遙遠的隔世,唯一要緊的,是替她開這一個罐頭。

    西式的廚房並不像中國廚房那樣到處是油煙的痕跡,地面是很平整的一種青磚,墻上也和普通的屋子一樣,貼了西洋的漆皮紙,而且廚房正好向西,太陽的光照進來,窗明幾凈,並不讓人覺得特別熱。她低頭在那裡切蘿蔔,因為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深一刀,淺一刀,隔好一會兒,刀在砧板落下嗒的一聲輕響。斜陽的光線映在她的發際,微微一圈淡金色的光環,有一縷碎發落在她臉側,外面的風聲嗚咽,屋裡只聽得到靜靜的刀聲,她手指纖長,按在那紅皮的蘿蔔上,因為用力,指甲蓋上是一種淡淡的粉色,手背上有四個淺淺的小窩,因為膚色白晰,隱約的血脈都仿佛能看到。

    他放下罐頭,從她身後伸出手去按在她手背上,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她的頸中有零亂短小的細發沒有綰上去,發間只有茉莉幽幽的香氣,他竟然不敢吻下去。她的身子有些僵硬,聲音倒像是很平靜:「我就弄好了,罐頭打開了嗎?」遠處有隱約的風聲,他恍惚是在夢境裡,這樣家常的瑣事,他從前沒有經歷,以後也不會有經歷,只有這一刻,她仿佛是他的妻子。最尋常不過的一對夫妻,住在這樣靜謐的山間,不問紅塵中事。

    他沒有開過罐頭,弄了半晌才打開來,她煮了羅宋湯,用茄子燒了羊扒,都是俄國菜,她微笑說:「我原先看俄國同學做過,也不曉得對不對。」

    自然是很難吃,他們沒有到餐廳裡去,就在廚房裡坐下來吃飯,他雖然並不餓,可是還是吃得香甜,她只喝了一口湯,說:「太酸了,好像酸忌廉放太多了。」他微笑說:「不要緊,喝不完給我。」她剩下的半碗湯傾給他,她身上有忌廉與茉莉的香氣,這樣近,又這樣遠。

    太陽一分一分落下去,落到窗欞的最後一格。他轉過臉對她說:「我們去後山看日落吧。」

    走出屋子,山中空氣涼爽,雖是八月間,已經略有秋意。四面都是蒼茫的暮色,漸漸向大地彌漫開來,一條蜿蜒的小路直通往後山,他與她默默走著,不遠處許家平與幾個侍衛遙遙相隨。山路本來是青石鋪砌,因為不常有人走,石板間生了無數雜草,她一雙高跟的漆皮鞋,漸漸走得吃力起來。他回身伸出手,她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將手交到他手中。他的手粗糙有力,帶著一種不可置疑的力道,他雖然走得慢,她額上也漸漸的濡出汗來。

    山路一轉,只見刀劈斧削一般,面前竟是萬丈懸崖,下臨著千仞絕壁。而西方無盡的虛空,浮著一輪落日,山下一切盡收眼底。山腳下的平林漠漠,阡陌田野,極目遠處暮藹沉沉,依稀能看見大片城廓,萬戶人家,那便是乾平城。四面都是呼呼的風聲,人仿佛一下子變得微茫如芥草,只有那輪落日,熠熠的耀著那山下遙遠的軟紅十丈。

    他望著暮色迷離中的乾平城,說:「站得這樣高,什麼都能看見。」她卻只是長長嘆了口氣,他抽出手帕鋪在一塊大青石上,說:「你也累了,坐下休息一會兒吧。」

    她順從的坐下來,她知道餘時無多,太陽一落山,他就該走了,從此後他與她真正就是路人,他曾經出人意料的闖入她的生命裡來,可是她並沒有偏離,她終究得繼續自己的生活。他就在她身邊坐下,太陽正緩慢的墜下去,像玻璃杯上掛著的一枚蛋黃,緩緩的滑落,雖然慢,可是一直往下墜,緩慢的、無可逆挽的沉淪下去。

    他手中掣著只小小金絲絨的盒子,對她說:「無論怎麼樣,靜琬,我希望你過得快樂。今後……今後咱們只怕見面的機會少了,這樣東西是我母親生前留下的,我一直想送給你。」她既不接過去,也不說話,他就慢慢的打開盒蓋來,瞬間盈盈的淡白寶光,一直映到人的眉宇間去,這種光芒並不耀眼,相反十分柔和。她知道他既然相贈,必是價值連城之物,可是這樣一顆渾圓明珠,比鴿卵還要大,那一種奇異的珠輝流轉,直令人屏息靜氣。

    半天的晚霞流光溢彩,天空像是打翻了顏料碟子,紫紅、明黃、蝦紅、嫣藍、翠粉……他身後都是綺艷不可方物的彩霞,最後一縷金色的霞光籠罩著他,他的臉在逆光裡看不清楚,但他手中的珠子在霞光下如同明月一樣皓潔,流轉反映著霞光灩灩:「這是乾隆年間合浦的貢物,因為世所罕見,所以叫‘玥’,以為是傳說中的神珠。」她說:「這樣貴重的東西,我不能要。」他臉上仿佛是笑,語氣卻只有淡淡的悵然:「靜琬,這世上萬物於我來講,最貴重的無過於你,這顆珠子又能算什麼?」

    她心下側然,自欺欺人的轉過臉去,終究將盒子接了過去,他說:「我替你戴上。」那項鏈是西式的樣子,他低著頭摸索著,總也扣不上去。她的發間有幽幽的茉莉花香,他的手指上出了汗,小小的暗扣,一下子就滑開了,她的氣息盈在他的懷抱裡,她突然向前一傾,臉就埋入他襟前,他緊緊摟著她,她的發摩挲著他的下巴,微癢的酸澀的,不可抑制的痛楚,他說:「跟我走。」

    她只是拼命搖頭,仿佛唯有此才能保證自己不說出什麼可怕的話來。她的家在這裡,她的根在這裡,她的父母家人都在這裡,她所熟知的一切都在這裡。她一直以為自己勇敢,如此才知道自己根本很怯懦,她不敢,她竟然不敢。如果她不惜一切跟他走了,如果他不再愛她了,她就會落入萬丈深淵,她就會永世不得翻身。因為她是這樣的愛著他,因為她已經這樣的愛他,如果他將來不愛她了,如果他要拋棄她,她就會一無所有。到了那時,她將情何以堪。

    冰冷的眼淚漫出來,他的聲音很輕微:「太陽落了。」

    迷離的淚光中,大地正吞噬最後一縷餘暉,天地間蒼茫的黑暗湧上來,時方盛夏,她的身上卻只有冰冷的寒意。

    因為要趕在關城門之前回乾平去,所以汽車開得極快。月亮正升起來,明亮的一輪,掛在山彎的樹梢上。仍舊是那位嚴先生送她回去,她一路上都是沉默的,車子行在山間的碎石路上,碾得石子刷刷的輕響。她一直出著神,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突然一顛,旋即汽車夫將汽車停了下來,下車去看了,只是氣急敗壞:「真要命,輪胎爆了。」

    那位嚴先生也下車去查看,問那汽車夫:「將備用輪胎換上得多久?」汽車夫答:「起碼得一個鐘頭吧。」他心中焦急,向她說明瞭情況,她也著急起來,如果不能及時趕回去,城門一關,只有待到明天早上才能進城,如果自己一夜不歸,家中還不翻天覆地?

    正在著急的時候,只見兩道光柱射過來,原來是另一部汽車從山上駛下來,山路崎嶇,那汽車本來就開得不快,經過他們汽車時,車速更加的減慢下來。已經駛了過去,忽然又緩緩就停下來,一個汽車夫模樣的人下車來,似乎想要問問他們怎麼回事。那位嚴先生見著那汽車夫,輕輕「咦」了一聲,那汽車夫也像是認出他來,轉身就又回到汽車旁去,對車內的人說了幾句什麼。

    靜琬只見一個人下車來,瞧那樣子很年輕,明明是位翩翩公子,嚴先生搶上一步,行了個禮,含糊稱呼了一聲,卻並不對他介紹靜琬,只說:「我們小姐趕著進城去,能不能麻煩載我們一程?」

    那人道:「當然可以的,請兩位上車。」他的聲音極是醇厚悅耳,卻不是本地口音。靜琬並沒有在意,上車之後先道了謝,那人相當的客氣,說:「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車裡本來頂篷上有一盞小燈,清楚的照在那人臉上,她只覺得十分眼熟,忽然想起來,原來竟是那日相讓戒指之人。那人看清她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詫異,旋即便又是那種很從容的神色。

    雖然那位嚴先生似乎與這位程先生認識,可是他們在車內並不交談,靜琬本來就心事重重,只是默不作聲,好在汽車走得極快,終究趕在關城門之前進了城。乾平市坊間已經是萬家燈火,那位嚴先生再三的向程先生道了謝,他們就在內東門下了車,那位嚴先生做事極周到,替她雇了一部黃包車回家去,自己坐了另一部黃包車,不遠不近的跟在後頭護送她。

    家裡大門外依舊停著七八部汽車,一重重的燈一直亮到院子裡面去,看樣子客人都還沒有走,那姓嚴的侍衛遠遠就下了車,見無人留意,低聲告訴她:「這陣子我都會在乾平,小姐府上我不便常去,小姐如果有事,可以直接到南城三槐胡同21號找我。」

    靜琬點了點頭,她本來怕回家晚了,父親要發脾氣會節外生枝,客人果然都還沒有走,上房裡像是有好幾桌麻將,老遠就聽到嘩嘩的洗牌聲。父親正陪幾位叔伯打牌,見她回來,只問了句:「王小姐的病好些了嗎?」

    她胡亂點了點頭,藉口累了就回自己房裡去,她本來就是心力交悴,全身都沒有了力氣,往床上一躺,只說休息一會兒,可是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朦朧裡像是已經到了婚禮那一日,自己披了大紅色的喜紗,穿了紅色的嫁衣,站在廣闊的禮堂裡,四周都是親戚朋友,在那裡說著笑著,可是自己心裡只是難過到了頂點。聽著贊禮官唱:「一鞠躬、二鞠躬……」身邊的許建彰躬身行禮,她卻無論如何不願彎下腰去,心裡只在想,難道真這樣嫁了他,難道真的嫁給他?

    她一驚就醒了,只覺得手臂酸麻,身上卻搭著極薄的毯子,想是吳媽替她蓋上的,她不知道自己睡著了多久,看那窗外天已經漸漸發白,本來夏季夜短,已經快天亮了。她就坐起來,衣襟上卻滑落了幾星花瓣,她拾起來看,那茉莉雖然已經枯萎,但猶有殘香。她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戴著那顆「玥」,下意識的向頸中摸去,不想一下子摸了個空,心陡然一沉,幾乎是瞬間就生出一身冷汗來,只想,珠子到哪裡去了?

    她一著急,連忙起床梳洗,心想那珠子定是昨晚遺落了,如果不是在自己坐回家的黃包車上,就應該落在了汽車上,唯今之計,得趕快去找。她本來是很貪睡的人,這天起得這樣早,連吳媽都很驚詫,說:「小姐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呢?」尹太太見她下樓,也心疼的說:「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後天就是吉期了,明天只怕半夜裡就得起來預備,到時侯很累人的。」靜琬嗯了一聲,尹太太只她這一個女兒,很是偏寵,見她心不在蔫,於是問:「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別不是這兩天累著了吧。」

    靜琬想著首先要去三槐胡同告訴嚴先生,他與程先生認識,可以先叫他去問是否落在那位程先生車上了,如果沒有,那可就麻煩了。正在這樣盤算著,福伯來通報說有客人拜訪她,因為她平常也有許多男同學來往,所以尹太太沒有介意。靜琬拿起名片一看,見是「程信之」三個字,心中一喜,想著莫不是那位程先生,忙叫福伯請到小客廳裡去。

    果然是那位程先生,遠遠就行了西式的鞠躬禮,開門見山說道:「這樣貿然來拜訪小姐,本來十分不應該,但小姐昨天將一樣很貴重的東西遺忘在了我的汽車上,所以我十分冒昧的前來奉還。」

    靜琬心下窘迫,心想他出身世家,見識廣博,這樣一顆明珠的來歷,只怕早就識得,怪不得昨晚在車上乍然一見,神色間自然而然就有所流露。自己當時只顧想著心事,竟然沒有半分覺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只是七上八下,那位程先生卻若無其事,說道:「舍妹對于這種東西很是喜愛,所以上次我才在洋行替她訂了那枚戒指,小姐的這顆明珠,只怕也是從東瀛來的養珠吧。」

    靜琬聽他故意為自己解圍,心下一松,含笑答:「是啊,這是養珠。」那位程先生道:「這樣出色的珍珠,唯有小姐這樣出色的人來佩帶,才是相映生輝。」雖然這樣一句恭維話,可是由他口中說出來,卻極是自然,並不給人客套之感。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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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11:1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靜琬送走程信之,一顆心才算放下來。到了第二日,因為吉期近在眼前,所以尹氏夫婦都忙著預備婚禮事宜,家中人多事雜,好幾位表姐妹都來了,在樓上陪著靜琬,一群人說說笑笑,轉眼就到了晌午時分。靜琬這才想起來:「怎麼今天的報紙沒有看到?」

    一位表姐就笑道:「我們靜琬從小就像男孩子一樣,所以巾幗不讓須眉,時時的關心國事新聞,只怕日後建彰還要對她甘拜下風呢。」她們雖然這樣開玩笑,靜琬素來很大方,不過笑了一聲,就叫明香去拿報紙來。明香去了半晌,卻空著手回來,說:「今天客人多,不曉得誰拿去看了。」另一位表妹就說:「報紙有什麼看頭,天天不過講打仗,不過我聽爸爸說,這仗只怕馬上就要打完了。今天報紙上登的頭條,說是俄國對承軍宣戰了。爸爸說,承軍這次是腹背受敵,準得一敗塗地。」

    只聽「咣鐺」一聲,卻是靜琬手中一盞熱茶,跌得粉碎。明香嚇了一跳,連聲問:「小姐燙著了沒有?」靜琬臉色雪白,那樣子倒還鎮定:「沒有。」明香連忙收拾了碎瓷片子,嘴裡還念:「落地開花,富貴榮華。」靜琬一手按在胸口,臉上恍惚是在笑,喃喃道:「你跟誰學的,這樣羅嗦。」明香將嘴一撇:「還不是吳媽,說家裡辦喜事,吉利話一定要記著。」

    幾個表姐妹看她的妝奩,一樣樣的首飾頭面都取了出來,拿一樣便贊嘆一聲,本來年輕的女子聚在一塊兒,就極熱鬧,何況是在看首飾,這個說這個精巧,那個誇那個貴重,靜琬額上都是涔涔的冷汗,滿屋子的笑語喧嘩,在耳中卻是忽遠忽近,帶了一種嗡嗡的蜂鳴聲。她定了定神,因為辦喜事,這件屋子裡,都牽起喜幛與彩花來,四處都是很絢麗的顏色,屋子裡堆著錦緞箱籠之類,都是預備明天一早抬過去的嫁妝,梳妝臺上一隻小小的西洋座鐘,鐘下懸著的水晶球旋個不停,一下子轉過來,一下子轉過去,她望得久了,生了一種眩暈,仿佛整間屋子都天旋地轉一樣。

    尹氏夫婦都忙著招呼親友,到了下午三四點鐘,尹太太才抽出空上樓見女兒,一眾同齡的姐妹們都下去聽戲了,靜琬一個人坐在那裡,怔怔的發著呆。尹太太愛憐的說:「聽吳媽說你中午都沒吃什麼?臉怎麼這樣紅?」靜琬伸手摸了摸臉,那臉頰上滾燙的,像是在發著燒一樣,可是她心底有更烈的一把火在燒著,她的眼底帶著一種迷離的神氣,輕輕叫了聲:「媽。」

    尹太太溫柔的撫摸著她的鬢發,她忽然眼中泛起淚光來:「媽,我好害怕。」尹太太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傻孩子,這有什麼好怕的,姑娘長大了,都要嫁人的啊。」靜琬卻像是要哭出來了,緊緊咬著下唇,忍著眼淚。尹太太心底不由著了慌,忙道:「好孩子,許家上上下下,你都是很熟悉的,就像是咱們自己家裡一樣,而且都在這城裡,以後你要回來,也方便的很啊。」

    靜琬卻終究忍不住,那眼淚就湧出來,尹太太見了她的樣子,自己也不曉得為何十分傷感起來。伸手將女兒摟入懷中,靜琬聲調猶帶嗚咽:「媽媽,對不起。」尹太太拍著她的背:「傻話,你有什麼對不起媽媽的,你快快活活,媽媽就高興極了。」又道:「你一向懂事,可要高高興興的,這是大喜事啊。」靜琬嗯了一聲,將臉埋在母親懷中,緊緊抱住母親的腰,久久不願松開。尹太太想著就這麼一個獨生女兒,明天就要嫁到別人家裡去了,心中也是一千一萬個不舍,所以絮絮的叮囑著些為人新婦的道理,又說了許多話來安慰女兒。

    按照禮節,結婚之前,建彰與她是不能見面的,所以這天黃昏時分,打了一個電話來。靜琬接到電話,那一種百味陳雜,竟然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建彰只當她是累了,與她說了幾句明天婚禮上的事,最後叮囑說:「那就早些睡吧。」她嗯了一聲,他正要將電話掛斷,她忽然叫了聲:「建彰?」他問:「怎麼了?」聽筒裡只有電流嘶嘶的聲音,他的呼吸聲,平穩漫長,她柔聲說:「沒什麼,不過就想叫你一聲。」

    她偶然露出這種小女兒情態,建彰心中倒是一甜,說:「早點休息吧,明天就可以見面了。」靜琬長久緘默著,最後方說:「你也早些休息,再見。」

    她將電話收了線,站了起來。前面搭了戲臺在唱堂會,隱約的鑼鼓聲一直響進來。嘁兒鏘嘁兒鏘……她的一顆心跳得比那鼓點還要快,一一的檢點手袋中的事物:父母與自己的一影相片、兩大卷厚厚的鈔票,一把零錢,還有那只金懷表。她想了一想,將「玥」拿手絹包了,掖在手袋最底下。

    客人們大都在前面聽戲,她悄悄的下樓來,因為馬上要開席了,下人們忙得鴉飛雀亂,一時也無人留意到她。她從後門出了花園,園中寂然無人,只有樹上掛了西洋的小七彩旗,迎風在那裡飄展著,嘩嘩的一點輕微的招搖之聲,前面的鑼鼓喧天,她依稀聽出是《玉蓮盟,正唱到「我去錦繡解簪環、布裙荊釵,風雨相依共偕百年。」那一種咬金斷玉的信誓之聲,仿佛一種異樣的安慰,令她並不覺得十分害怕,只是腳步忍不住有些發虛,幸得一路上無人撞見。後門本來沒有上鎖,門房裡的老李坐在籐椅裡,仰頭大張著嘴坐在那裡,原來趁著涼風已經睡著了,老李養的那條大黃犬,見著她只懶懶的搖了搖尾巴,她悄悄就走出門。

    從巷子口穿出去,就看到好幾部黃包車在那裡等客,她隨便坐上一輛,對那車夫道:「去南城,快拉。」那黃包車見她的模樣,知道是位富貴人家的小姐,而且又不講價,明明是位大主顧,當下抖擻了精神,拉起車來就一陣飛跑,不一會兒就將她送到了南城。

    她知道自己此舉,當真是驚世駭俗,連那位嚴先生見了她,也吃了一大驚。她並無旁的話說,只簡單道:「我要去永新。」

    那位嚴先生極快就鎮定下來,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欽佩之色,口中卻道:「現在兩軍戰事激烈,交通斷絕,小姐不能這樣冒險。」

    靜琬固執起來,只將臉一揚:「他既然能來,你必然就有辦法叫我去。城門馬上就要關了,如果今天走不成,可能我這輩子就沒法子走了。」那嚴先生沉吟道:「小姐乃千金之體,前線烽火,並不是旁的事。路上萬一有閃失,我嚴世昌何顏去見六少?」靜琬將腳一跺:「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嚴世昌考慮半刻,終於下了決心,抬起頭來道:「那麼請小姐在此稍候,容我去安排一二。」

    他辦事極是敏捷,去了片刻即返,兩個人乘了汽車出城去,城外有人早早套了一輛大車在那裡接應,天色已晚,他們坐了大車顛簸走了數十裡地,靜琬一半是緊張,一半是害怕,夾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歡喜,坐在那黑咕隆冬的大車裡,心中只懷著一種不可抑制的熱烈。這一走幾乎走了半夜,從顛簸的小路上轉入更窄的一條路,最後轉入一個院落,靜琬借著車頭煤油燈依稀的亮光,隱約瞧出像是尋常不過的一戶莊戶人家。

    嚴世昌先下了車,再替她掀起車帷,低聲說:「小姐,今天就在這裡打尖,明天一早再趕路。」靜琬雖然膽大,可是到了這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還是禁不住有幾分怯意。心中只在記掛父母,到了這個時候,他們一定急的要發狂了,可是自己義無反顧的出來,只待日後再去求得他們原諒了。

    主人是一對夫婦,笑嘻嘻的迎出來,這裡並沒有電燈,依舊點的煤油燈,靜琬見著女主人,才情不自禁微松了口氣。昏暗的燈光下只瞧見屋子裡收拾得很潔凈,那主婦早早替她挑起裡屋的簾子,裡面也是大炕。靜琬路上奔波這半夜,看那炕席整潔,也就先坐了下去。嚴世昌說:「明天只怕還要委屈小姐。」將全盤的計劃一一對她講明:「前線雖然在打仗,但這裡離旗風嶺很近,我們已經預備下牲口,明天一早就動身,從山上抄小路過去,預備路上得要四五天時間,只要到了旗風嶺境內,那就是我們可以控制的了。只是這一路,都是翻山越嶺的小路,並沒有多少人家,只怕小姐吃住都得受很大的委屈。」

    靜琬道:「不要緊,我既然出來,就有著吃苦的準備。」

    那嚴世昌與她相交不過廖廖數面,心中很是擔心,她這樣一位嬌滴滴的大小姐,只怕路上很不易照料。等到第二天一早,靜琬換過主婦的一身舊衣服,拿藍布將頭發全圍了起來,又在兩頰上擦了些黃粉,陡然一看,很像是莊戶人家的閨女了。她到底年輕,雖然滿腹的心事,而且明知前路坎坷,臨著水缸一照,還是忍不住哧的笑出聲來。

    嚴世昌也換了一身舊布衣,主人家替他們預備下兩匹大走騾,又叫自己的一個侄兒,年方十四喚作剩兒,替靜琬牽著牲口。靜琬雖然騎術頗佳,可是還從來沒有騎過騾子,站在門口的一方磨盤上猶豫了半晌,終究大著膽子縱身一躍,嚴世昌本來也甚為擔心,見她穩穩的側坐在了鞍上,這才松了口氣。

    那走騾騎得慣了,走得又快又穩。山中八月,稼禾漸熟,靜琬折了一大片蒲葵葉子遮住日頭,她原來的皮鞋換了主婦新納的一雙布鞋,那鞋尖上繡著一雙五彩蝴蝶,日頭下一晃一晃,栩栩如生的如要飛去。她側著身子坐在騾背上,微微的顛頗,羊腸小道兩旁都是青青的蓬蒿野草,偶然山彎裡閃出一畦地,風吹過密密實實的高粱,隔著蒲葵葉子,日光烈烈的曬出一股青青的香氣。走了許久,才望見山彎下稀稀疏疏兩三戶人家,碧藍的一柱炊煙,直升到半空中去。那山路繞來繞去,永遠也走不完似的。靜琬起先還擔心著父母,不時的閃過愧疚之心,到了這時候也只得硬生生拋開,只想事已至此,多想無宜,唯有一心想著見著慕容灃的那一日,滿心滿意裡都是漫出一種歡喜,雖然從來沒有走過這樣崎嶇的山路。

    剩兒只顧埋頭走著路,靜琬本來心中有事想著要打岔分神,於是一句句的問他的話,幾歲了,家裡有什麼人,念過書沒有,除了村裡去過哪裡……嚴世昌本來擔著老大一顆心,看她如今的樣子,心裡一塊大石終於漸漸放下來。剩兒起先問一句才答一句,靜琬甚少到這樣的山嶺中來,見到什麼都覺得稀罕,剩兒本來很拘緊,經不住她問這個是什麼樹,那個是什麼花,也漸漸的熟悉起來。

    秋涼漸起,風吹過樹梢嘩嘩的輕響,草叢中蟲聲如織,這邊在唱,那邊在吟,唧唧的此起彼伏,剩兒眼明手快,隨手就逮住路旁草上一隻大蟈蟈,拿草葉系了,遞給靜琬。靜琬滿心歡喜接過去,將草葉系在葵葉上,拿草尖逗那蟈蟈玩,不覺就流露出一種孩子氣來,嚴世昌見了,也禁不住露出一絲微笑。

    這樣路上一直走了三四天,他們走的這條路十分僻靜,除了本地人,甚少有人知道。所以雖然一路行來極是辛苦,但頗為平靜順利。嚴世昌對靜琬已經極為敬佩,說:「小姐當真是不讓須眉。」靜琬笑著說:「你將我想成千金大小姐,當然有幾分瞧不起我。」嚴世昌連聲道「不敢」,靜琬哧的一笑,說:「你別老這幅唯唯喏喏的樣子啊,你雖然是六少的下屬,可並不是我的下屬。」嚴世昌道:「世昌奉命保護小姐,所以眼下是小姐的下屬。」

    靜琬笑道:「這一路上多虧你,你要是再這樣唯唯喏喏,我可要罰你了。」嚴世昌脫口又應了個「是。」這下連剩兒也笑起來了,靜琬說:「剛剛才說了,又明知故犯,罰你唱歌!」嚴世昌自幼跟隨慕容灃,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于槍林彈雨裡闖到如今,日常相處的同袍,都是豪氣干雲的大男人,素來不待見嬌滴滴的女人,可是和這位尹小姐一路行來,只覺得她心性豁朗,平易可親,不僅沒有半分架子,而且有著尋常男子也並不常有的韌性。最難得是這樣一位大家千金,一路上吃幹糧喝涼水,手腳都磨出水泡來,也並不皺一皺眉。他心中尊敬她,聽她說要罰唱歌,心下為難,竟然從所未有的紅了臉:「我可不會唱歌。」

    靜琬拍手笑道:「騙人,這世上的每個人都是會唱歌的,快唱一首來,不然我和剩兒都不依。」嚴世昌無可奈何,他所會唱的歌十分有限,只得唱了一首家鄉小調:「山前山后百花兒開,摘一朵花兒襟上戴,人前人後走一回看一看,有誰來把花兒愛花兒愛……」他嗓子粗嘎,可是見靜琬含笑極是認真的聽著,於是一句接一句的唱下去:「山前山后百花兒開,摘一朵花兒襟上插,人前人後走一回看一看,有誰來把姐兒睬姐兒睬,粉蝶也知道花嬌媚,飛到我姐兒的身邊來,難道哥兒就那樣呆,那樣呆,還要我往他的手裡塞,手裡塞……」

    騾蹄踏在山路的石板上,足音清脆,遠處驚起幾只小鳥,撲騰騰飛到半天中去,他以前過的日子,要麼是在槍底刀頭上舔血,要麼是與同袍吃酒賭錢,要麼是在胡同娼館的溫柔鄉中沉醉,萬萬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山間放聲唱歌。可是見著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心中無論如何不忍拂她的意。一首歌唱完,靜琬笑道:「唱的這樣好,還說不會唱歌。」嚴世昌手中一條軟藤鞭子,早叫手心裡的汗濡得濕了,緘默了數秒鐘,笑道:「六少的京戲那才叫票得好,等幾時有空,小姐可以請六少唱一折。」

    靜琬笑吟吟的說:「我還真不知道呢,下回一定要他唱。」隨口問他:「你們六少,小時候是什麼樣子?」嚴世昌笑著說:「原先大帥在的時候,六少也是頂調皮的,大帥惱起來,總拿雞毛撣子揍他,不打折了撣子,絕不肯放過。那時六少不過十來歲,有回在外頭闖了禍,知道大帥要打,所以先拿小刀將那簇新的雞毛撣子,勒了七八分深的一個口子。大帥一回來,果然隨手抽了撣子就打,才不過兩下就打折了撣子,大帥倒是一怔,說:‘如今這撣子怎麼這樣不經使?’上房裡的人都知道是六少弄鬼,個個捂著肚子笑著躲出去。」

    靜琬臉上也不由帶出微笑來,眼睛望著前方山路,可是像是出了神,其實日落西山,余暉如金,嚴世昌只覺得她一雙明眸,如同水晶一樣,比那絢麗的晚霞更要熠熠生輝。她轉過臉來,那頰上如同醉霞一樣,浮著淡淡的紅暈,說:「嚴大哥,後來呢?」她這一聲大哥叫得極自然,嚴世昌不敢答應,就這麼一躊躇的時候,只聽她又說:「可憐他從小沒有娘,唉。」這麼一聲輕嘆,幽幽不絕如縷,直繞到人心深處去。嚴世昌竟然不敢抬頭再看她,隔了一會兒才說:「小姐,明天就到何家堡了,那裡與旗風嶺只是一山之隔,雖然穎軍在何家堡沒有駐兵,但遊兵散勇只怕是難免。所以明天一天的行程,都十分危險,到時候如果有什麼情況,小姐務必和剩兒先走,他認得路,知道怎麼樣到旗風嶺。」

    靜琬心中雖然有三分害怕,可是很快的鼓起勇氣來,說:「嚴大哥,不要緊的,咱們三個定然可以一塊兒平安到旗風嶺。」嚴世昌也笑道:「我不過說是萬一,小姐乃福慧雙修之人,定然可以平平安安,順順心心的見到六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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