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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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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匪我思存 -【碧甃沉(來不及說我愛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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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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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13: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本來客人散時,已經是三點鐘光景,冬天夜長,到七點鐘時天還是灰濛濛的。程謹之雖然受的是西式教育,可是天底下沒有新娘子睡懶覺的道理,何況慕容灃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她和衣睡了兩三個鐘頭,就起床了。侍候她的一位小大姐木蓮還是她從壅南帶來的,見她起來,忙替她放好洗臉水,預備好牙膏。她洗漱之後,照例要花兩個鐘頭梳頭化妝,因為今天是過門頭一天,特意穿了一件霞影色織錦旗袍,梳了中式的發髻,發髻之中橫綰一枝如意釵。她的更衣室裡,四面都鑲滿了鏡子,方在那兩面鏡子之間,看前影后影,忽然聽到外面說:「六少回來了。」

    木蓮手裡還拿著一面小鏡子,替她照著後面的發型,她仔細的端詳了一番,確實上上下下,一絲不茍處處妥貼了,方才走出去。慕容灃已經換過了衣裳,本來昨天穿的是大禮服,後來換的長衫也極華麗,今天穿了戎裝,別有一種英挺的俊朗。她見他神色倦怠,有一種說不出的憔悴之色,不由問:「出了什麼事嗎?」

    慕容灃勉強笑了笑,道:「沒什麼事,就是昨天酒喝多了,直鬧到快六點鐘,我想還是不要進來吵醒你了,所以才在外面打了個盹。」程謹之微笑不語,慕容灃就說:「怎麼這麼早就起來呢,其實還可以睡一會兒。」程謹之說:「再過一會兒客人就要來了。」慕容灃雖然和她講著話,但總有點心神不屬的樣子。恰好這個時候門外影一晃,緊接著似是舒東緒在外頭咳嗽了一聲。因為他不方便進來,程謹之知道定然是有事,果然慕容灃對她說了一句:「我在樓下等你吃早飯。」匆匆忙忙就走出去了。

    程謹之心裡疑惑,過了一會兒,很多的客人都到了,雖然有四太太幫著招呼,但她是正經的女主人,自然得要出面。程允之看她周旋在賓客間,眾人如同眾星拱月一般,而謹之言笑晏晏,儀態穩重。他心裡著實得意這門親事,不由面露微笑。謹之應酬了旁人片刻,走過來叫了「大哥。」又問:「四哥呢?」

    程允之道:「他臨時有點事情,過一會兒就來。」

    程信之一早就去看靜琬了,甫一進門就聽老媽子講:「昨天夜裡林小姐好像不舒服,我看她像是折騰了半宿都沒有睡。」程信之聞言,心中不由一緊,走至臥室門前猶豫了一下,卻聽見靜琬低低呻吟了一聲,雖然聲音極低,但聽上去極是痛苦。他心中擔心,隔著簾子叫了聲:「林小姐。」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她低聲說:「是程先生?麻煩在外面坐一坐,我就出來。」緊接著聽到衣聲窸窸窣窣,又過了一會兒,靜琬才掀起簾子,慢慢走了出來。程信之見她衣飾整潔,可是神色蒼白憔悴,唇上連半分血色也無。不由問:「林小姐是不舒服嗎,還是請個大夫來看看吧。」靜琬走出來已經是勉力支撐,幾乎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那身子微微發顫,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扶著桌子,說:「我就是……就是……受了些風寒……」一語未完,只覺得天旋地轉,再也支援不住,倒了下去。

    程信之吃了一驚,連忙叫了那老媽子進來,幫忙將靜琬攙扶回房間裡去,方將靜琬攙到床上躺下,忽聽那老媽子失聲道:「噯喲,血。」程信之低頭一看,只見靜琬那紫絨旗袍的下擺上,那血跡一直蜿蜒到腳踝上去。他雖然未曾結婚,可是常年居於國外,起碼的醫學常識都略知一二,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一瞬間腦海裡竟是一片空白。

    過了好一會子,他才對那老媽子說:「你守在這裡,我去請醫生。」他一走出來,上了自己的汽車,就對汽車夫說:「去聖慈醫院。」汽車夫聽他語氣急迫,連聲答應,連忙發動了車子向聖慈醫院疾馳而去。心裡只在納悶,自家這位少爺,從來行事從容,今天竟然這樣火急火燎,實在叫人罕異。

    那聖慈醫院的院長斯蒂芬大夫,原在烏池一間教會醫院任職,從前一直與程家人來往密切。所以他一到醫院找到斯蒂芬大夫,即刻就請他親自出診,連同護士一起,就坐了他的汽車,匆匆忙忙趕回去。誰知老遠就看到那老媽子站在大門外,向著大路上焦急張望,程信之一下車就問:「你怎麼在這裡,不在裡面照料病人?」那老媽子哭喪著臉說:「程先生,林小姐走了。」

    程信之脫口道:「什麼?」

    那老媽子怕擔干係,連忙說:「您走了不大一會兒,林小姐就醒了,醒過來之後馬上就說要走,我怎麼攔都攔不住她。我勸她等您回來再走,她就像是橫了心了,拿起衣裳就走了,我一直追出來怎麼叫都叫不住……」程信之憂心如焚,道:「她現在……她現在病成那個樣子,怎麼能走掉?」可那老媽子畢竟不是自家下人,而且靜琬這樣倔強,卻也是他未曾料到的。他素來就不會遷怒他人,何況這件事情,也怪自己一時忙亂,沒有考慮得周到。他站在那裡,心緒煩亂,也說不上來擔心還是旁的什麼念頭,只覺得心中百味陳雜,站在那裡良久,最後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這麼一耽擱,等程信之到大帥府時,已經差不多要開席了。今天招待的都是承軍中的一些將領,那些人都是些領兵的武夫,逢到這樣的場合,自然是無法無天的肆意鬧酒,席間熱鬧非凡。程信之留意慕容灃,但見他雖然在這裡陪客言笑,可是眼中隱有焦慮。舒東緒侍立在他身後,那神色似有些不自然。

    等到酒宴散後,有的客人去聽戲,有的去聽大鼓書,還有的人到後面去看電影。程信之看謹之換了衣服出來,招呼了一圈賓客,又到裡面去招待幾位親友。他一心想要和謹之談一談,可是等到最後謹之出來,花廳裡只有程家幾位親人,他滿腹的話,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躊躇了一下,終於問:「露易莎,結婚快樂嗎?」他們是開明家庭,兄妹間說話一向隨意,大少奶奶笑道:「信之,哪有這樣問一位新娘子的?」程允之在旁邊,忍不住就哧得笑出聲來。謹之本來落落大方,此時只是微笑,她今天一身穠艷的中式衣裳,喜氣洋洋的直襯得臉頰上微有暈紅,略顯嬌羞。程信之看到她這種樣子,終究只是說:「謹之,你可就是大人了,不能再像從前一樣,事事由著自己的性格。夫妻二人相處,要時時關切對方才好。」大少奶奶道:「咦,信之雖然沒有結婚,可是講起理論來,倒是頭頭是道。」旁人都笑起來,話題就又扯開了。

    今天慕容灃的三姐夫陶司令送了幾部電影來,在後面禮堂裡放映。程信之哪有心思看電影,只是在那裡枯坐罷了,倒是坐在他旁邊的惜之,咕咕噥噥不住跟他議論電影的情節,他隨口只是答應著。忽然聽人低低叫了聲:「四少爺。」他回頭一瞧,正是程允之的聽差。他沒有作聲,起身跟著那聽差走出去,穿過月洞門,後面是一幢西式的洋房,這裡本來是專門給謹之招待女客用的,因為現在客人都在前面聽戲看電影聽書,所以這裡反倒靜悄悄的。這花廳也佈置得十分漂亮,落地長窗全都垂著羅馬式的窗簾,窗下擺滿了溫室培出來的牡丹,嬌嫩鮮艷。但見謹之立在那裡,看著那牡丹,似乎正在出神,而程允之坐在沙發上,捧著一杯茶,低頭正輕輕吹著杯中熱氣。

    那聽差喚了聲:「大少爺。」說:「四少爺來了。」程允之抬起頭來,程信之叫了聲:「大哥。」那聽差就走出去了,程允之問:「你這兩天到底在忙什麼?」信之默不作聲,程允之道:「你剛才對謹之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信之知道不宜再隱瞞,於是將事情詳詳盡盡,如實說了,程允之聽了,連連跺腳:「老四,你膽子也太大了。怎麼能擅自做出這樣的事來?萬一叫慕容沛林知道了,你將置謹之於何地?瓜田李下,他豈不疑心是我們程家從中做了什麼手腳?」謹之一直未曾開口,此時方道:「大哥,你別怪四哥。」她臉上神色平靜,語氣也平緩如常:「再說,本來那孩子就留不得。」

    程允之道:「自然留不得,可也別在這節骨眼兒上,叫人知道多有不便。」程信之沉默片刻,說:「不管從西方還是東方的觀念,這都是有害天良的事情,再說事情既然已經如此,我們能置身事外最好。」程允之道:「怎麼能夠置身事外?慕容灃真是瞞得緊,咱們倒一丁點兒風聲都沒聽到——看來他一早打算將這孩子留下來了?就算以後將這孩子交給謹之撫養,總歸是絕大隱患。」又道:「這種舊式的家庭,就是這點不好,三妻四妾只當平常。如果只是在外面玩玩,反正眼不見心不煩,現在我們謹之怎麼可以受這樣的委屈。如果這孩子當真沒了,倒還好了,可萬一竟然生下來,又是兒子的話,那就是長子了,此事非同小可,要從長計議。」見信之默不作聲,素知這位四弟貌似性格沖和,其實極有主見,執念的事情素來都不可動搖,於是話鋒一轉,說:「這件事情說到底,還是由謹之自己拿主意吧。」

    謹之出來之後,見到舒東緒,便問他:「司令呢?」舒東緒說:「六少昨天一夜沒睡,才剛到書房裡休息去了。」謹之於是走到樓上去,誰知小書房裡並沒有人,她轉身出來,又往後面的樓中去,那裡的書房其實是好幾間屋子相通的套間,他日常都在這邊辦公。她看到在走廊那頭站著兩名侍衛,知道慕容灃定然是在這裡,於是推門進去。外面是一間極大的會客室,地下鋪著厚厚的地毯,所以人踏上去,悄無聲息。裡間的門半掩著,只聽慕容灃的聲音,似乎在對誰講電話,語氣似是惱怒已極:「當然不能封鎖車站,難道這點事情就要鬧得中外皆知不成?你們給我動點腦筋,她一個孤身女子,能夠跑出多遠?我告訴你,若是這件事情辦不好,我就親自過來……」

    謹之在門外佇立了一會兒,終於聽他「哢嗒」一聲掛上電話,她等了許久,屋子裡寂靜無聲,再無動靜。她輕輕推開門,視線所及,只見慕容灃已經仰面半躺在沙發上,眼睛雖然閉著,眉頭卻皺得緊緊的。她的手無意識的扶在胡桃木的門上,木質溫潤微涼,這屋裡本來光線就十分晦暗,他的臉隱在陰影裡,渾然看不真切。她想起那日他替她簪的玫瑰來,幽香甜美,仿佛依舊盛開在鬢側。其實是屋子裡放著一瓶折枝晚香玉,暗香襲人。她一轉念就改了主意,轉身又無聲無息走了開去。

    慕容灃睡著了不過一兩個鐘頭,迷迷糊糊就聽到有人低聲叫:「六少,六少……」他本來脾氣就不好,沒有睡醒更是煩躁,將手一揮:「滾!」那人稍稍遲疑了一下:「六少,是我。」他這才聽出是舒東緒,坐起來揉了揉眉頭,問:「怎麼了?」舒東緒道:「有尹小姐的消息了。」慕容灃本來滿臉倦色,聽到這句話,一下子挺直了身子,問:「在哪裡找到的?」舒東緒硬著頭皮道:「才剛聖慈醫院的斯蒂芬大夫派人來說,他今天早上接待了一位女病人,要求做手術墮胎。斯蒂芬醫生原來曾看過報紙上登的照片,認出是尹小姐,當場就拒絕了。尹小姐見他不肯,馬上就走了。我已經派人四處去找了,包括車站碼頭……」

    他聽著慕容灃呼吸粗重,胸口劇烈起伏,似乎已經憤怒到了極點,正在惴惴不安間,慕容灃已經茶幾上的花瓶,咣鐺一聲摜了個粉碎,猶不解氣,伸手橫掃,將那沙發上堆的錦墊全掃到地上去了。那錦墊裡充填海綿,份量極輕,落在地上四散跌開,他一腳將一隻墊子踢出老遠,怒不可遏:「給我搜!哪怕上天入地,也得將她給我找出來。」他額上青筋暴起,本來眼中盡是血絲,現在更如要噬人一樣:「我非殺了她不可,她要是敢……她要是敢……我一槍崩了她!」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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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13:5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天色暗下來,屋子裡只開了一盞燈,綠色的琉璃罩子,那光也是幽幽的。舒東緒十分擔心,不由自主的從門口悄悄的張望了一下。他這幾天來動輒得咎,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直到今天聽說在火車上截到了靜琬,才稍稍松了口氣。誰知這一顆心還沒放下去,又重新懸了起來。瞧著靜琬那樣子奄奄一息,只在發愁,她如果有個三長兩短,自己這份差事,可真不用交待了。

    慕容灃親自將靜琬抱到樓上去之後,旋即大夫就趕來了。那位威爾遜大夫很客氣的請他暫時回避,他就下樓來坐在那裡,一直坐了這大半個鐘頭,像是根本沒有動彈過。他指間本來夾著一枝煙,並沒有吸,而是垂著手。那枝煙已經快要燃盡,兩截淡白的煙灰落在地毯上,煙頭上垂著長長一截煙灰,眼看著又要墜下來。他抬頭看到舒東緒,問:「醫生怎麼說?」

    舒東緒答:「大夫還沒有出來。」他的手震動了一下,煙頭已經燒到他的手指,那煙灰直墜下去,無聲的落在地上。他說:「醫生若是出來了,叫他馬上來見我。」舒東緒答應了一聲去了,這行轅是一套很華麗的西式大宅,樓上的主臥室被臨時改作病房用。舒東緒走過去之後,正巧威爾遜醫生走出來,舒東緒連忙問:「怎麼樣?」那醫生搖了搖頭,問:「六少呢?」

    舒東緒瞧他的臉色,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消息,尾隨著大夫下樓來見慕容灃。慕容灃向來對醫生很客氣,見著大夫進來欠了欠身子。那威爾遜大夫皺著眉說:「情況很不好,夫人一直在出血,依我看,這是先兆流產。如果不是精神上受過極大的刺激,就是曾經跌倒受過外傷。瞧這個樣子,出血的情況已經持續了三四天了,為什麼沒有早一點治療?」

    慕容灃驀然抬起頭,有些吃力的問:「你是說孩子……孩子還在?」

    威爾遜醫生摘下眼鏡,有些無可奈何:「夫人已經懷孕四個月左右,如果早一點發現,進行治療,胎兒應該是可以保住的。可是現在已經出血有三四天了,她的身體又很虛弱,目前看來,恐怕情況很不樂觀。」

    慕容灃正欲再問,護士忽然神色驚惶的進來,氣喘吁吁的對威爾遜醫生說:「病人突然大出血。」威爾遜醫生來不及說什麼,匆匆忙忙就往樓上奔去,慕容灃站在那裡,面上一絲表情也沒有。舒東緒心裡擔心,叫了一聲:「六少。」他恍若未聞,竟然像是沒見聽一樣,舒東緒不敢再作聲,只得走來走去,樓上樓下的等侯著消息。

    威爾遜醫生這一去,卻過了許久都沒有出來。舒東緒看慕容灃負手在那裡踱著步子,低著頭瞧不見是什麼表情,只是看他一步慢似一步踱著,那腳步倒似有千鈞重一樣,過了很久,才從屋子這頭,踱到了屋子那頭,而墻角裡的落地鐘,已經咣鐺咣鐺的敲了九下了,他這才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那鐘。終於聽見樓梯上傳來細碎的腳步聲,舒東緒的心不知為何一緊,醫生已經走了進來。慕容灃見到醫生,慕容灃嘴角微微一動,像是想說話,可是到最後只是緊緊抿著嘴,瞧著醫生。

    威爾遜醫生一臉的疲倦,放低了聲音說:「延誤得太久了,原諒我們實在無能為力。」稍稍停頓了一下,話裡滿是惋惜:「真可惜,是個已經成形的男嬰。」

    慕容灃還是面無表情,威爾遜醫生又說:「夫人身體很虛弱,這次失血過多,我們很困難才止住出血。而且她受了極重的風寒,又沒有得到很好的照顧,這次流產之後創傷太重,她今後可能懷孕的機率很低很低,只怕再也不能夠生育了。」

    威爾遜醫生待了許久,卻沒有聽到他的任何回應,只見他目中一片茫然,像是並沒有聽懂自己的話。那目光又像是已經穿透了他的身體,落在某個虛空未明的地方。因為樓上的病人還需要照料,所以威爾遜醫生向他說明之後,就又上樓去了。舒東緒每聽醫生說一句話,心就往下沉一分,等醫生走了之後,見慕容灃仍舊是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裡,全身都繃得緊緊的,唯有鼻翼微微的翕動著。他試探著說:「六少先吃晚飯吧,尹小姐那裡……」

    慕容灃卻驟然發作,悖然大怒:「叫她去死!」

    指著門對舒東緒怒斥:「滾出去!」舒東緒不敢置一言,慌忙退出去,虛虛的掩上門。只聽屋中砰砰啪啪幾聲響,不知道慕容灃摔了什麼東西。舒東緒放心不下,悄悄從門縫裡瞥去,只見地上一片狼籍,桌上的臺燈、電話、茶杯、筆墨之類的東西,都被他掃到地上去了。慕容灃伏在桌面上,身體卻在劇烈的顫抖著,舒東緒看不到他的表情,十分擔心。慕容灃緩緩的抬起頭來,方抬起離開桌面數寸來高,卻突然「咚」一聲,又將額頭重重的磕在桌面上。舒東緒跟隨他數年,從未曾見他如此失態過。他伏在那裡,一動不動,唯有肩頭輕微的抽動。

    因為屋裡暖氣燒得極暖,所以漏窗開著,風吹起窗簾,微微的鼓起。他手臂漸漸泛起麻痹,本來應當是極難受的,就像是幾只螞蟻在那裡爬著,一種異樣的酥癢。本來車窗搖下了一半,風吹進來她的發絲拂在他臉上,更是一種微癢,仿佛一直癢到人心裡去。她在夢裡猶自蹙著眉,嘴角微微下沉,那唇上本來用了一點蜜絲陀佛,在車窗透進來隱約的光線裡,泛著蜜一樣的潤澤。

    陶府的墻上爬滿了青青的藤,他認了許久,才辨出原來是淩霄花,已經有幾枝開得早的,艷麗的黃色,凝臘樣的一盞,像是他書案上的那只凍石杯,隱隱剔透。風吹過花枝搖曳,四下裡寂無人聲,唯有她靠在肩頭,而他寧願一輩子這樣坐下去。

    仿佛依稀還是昨天,卻已經,原來過了這麼久了。

    久得已經成了前世的奢望。

    冰冷的東西蠕動在桌面與臉之間,他以為他這一輩子再不會流淚了,從母親死去的那天,他以為一輩子都不會了。那樣多的東西,他都已經擁有,萬眾景仰的人生,唾手可得的天下,他曾於千軍萬馬的拱衛中意氣風發,那樣多,曾經以為那樣多——今天才知道原來竟是老天可憐他,他所最要緊的東西,原來沒有一樣留得住。

    他竟連去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他這樣儒弱,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有多儒弱。他這樣在意這個孩子,而她永遠不會知道,他其實更在意的是她。因為是她的孩子,他才這樣發狂一樣的在意。可是現在全都完了,今生今世,他再也留不住她了。

    她以如此慘烈而絕決的方式,中止了與他的一切。

    從此之後,他再也不能奢望幸福。

    天亮了,靜琬迷迷糊糊的轉過頭,枕上冰冷的淚痕貼上臉頰,雖然已經過了這麼久,那種撕心裂肺樣的痛苦,似乎已經由肉體上轉為深刻於心底。每一次呼吸,都隱隱作痛得令人窒息,她慢慢睜開眼睛,有一剎那神思恍惚,護士還在床前的軟榻上打盹,她徹底的醒來,那樣慘痛的失卻之後。這一生再也不會與他有著糾葛了,從她體內剝離的,不僅僅是一個生命,而是與他全部的過往,她再也沒有力氣支持下去。最最撕心裂肺的那一剎那,她的眼淚嘩嘩的湧出來,嗚咽著:「媽媽……」只是在枕上輾轉反側:「媽媽……媽媽……」

    那樣痛,痛得椎心刺骨,以為瀕臨死境。她也差一點死掉,因為失血過多,身體裡所有的溫度都隨著鮮血汩汩的流失,她只覺得冷,四處都冷得像地獄一樣,人唯有絕望。好似四處皆是茫茫的海,黑得無窮無盡的海,唯有她一個人,陷在那無邊無際的寒冷與黑暗中。再也沒有光明,再也沒有盡頭。她拼盡了全身的力氣,也是掙脫不了,直到最後精疲力竭的昏迷。

    護士聽到動靜,驚醒過來,替她量了量體溫,又替她掖好被角。正走過去拿血壓計,忽然踩到地毯裡小小的硬物,移開腳一看,原來是塊金表。她彎腰拾了起來,表蓋上本有極細碎的鉆石,流光溢彩。護士「呵」了一聲,說:「真漂亮,啊,是PatekPhilippe呢。」

    那些往事,如同一列火車,轟轟烈烈的向著她沖過來。火車上他唇際的煙草芳香……大雨滂沱的站臺他眼睜睜看著自己離開……乾山上冷風落日……衣襟上的茉莉花……

    大片大片的紅葉從頭頂跌下,他說,我要背著你一輩子。

    終於是完了,她與他的一輩子。命運這樣乾脆,以如此痛苦的方式來斬斷她的遲疑,她曾經有過一絲動搖想留下這個孩子。並不是因為還戀著他,而是總歸是依附於自己的一個生命,所以她遲疑了。哪知到了最後,還是這樣的結果。恨到了盡頭,再沒有力氣恨了。護士說:「不曉得是誰落在這裡的,這樣名貴的懷表。」

    她出走之前,曾將這塊懷表放在他的枕下。就這麼幾日的功夫,世事已經渺遠得一如前世。金表躺在護士白晰柔軟的掌心裡,熠熠如新。她昨晚整夜一直在毫無知覺的昏睡中,護士問:「小姐,這是你的嗎?」

    她精疲力竭的閉上雙眼:「不是。」

    她迷迷糊糊重新睡去,醫生與護士偶然來看她,屋子裡永遠暗沉沉的,太陽從西邊的窗子裡照進來,才讓人知道一天已經過去。這樣的日子,沉寂得沒有任何分別。她柔軟得像繭中的蛹,無聲無息的茫然感知時光荏苒。

    有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她以為是來打針的護士,直到聽到陌生的聲音:「尹小姐」

    她睜開眼睛,她曾經見過報紙上刊登的大幅訂婚照片,比自己還要年輕的女子,端莊秀麗的面孔,有一種從容不迫的優雅。身後的使女端過椅子,她緩緩落坐,目光仍舊凝望在靜琬臉上:「很抱歉前來打擾尹小姐,很早就想和尹小姐好好談談,可惜一直沒有機會。」

    靜琬問:「慕容灃近幾日都不在?」

    程謹之微一頷首:「他去阡廊了。三四天之內回不來。關於未來的打算,尹小姐想必早就已經拿定了主意,我十分樂意助尹小姐一臂之力。」

    靜琬道:「不論你是想叫我消失,還是想放我一條生路,你親自前來已屬不智。慕容灃若知你來過,頭一個就會疑心你。」

    程謹之微笑道:「即使我不來,他頭一個疑心的依然是我,我何必怕擔那個虛名。」將臉微微一揚,她身後的使女默不作聲上前一步,將手袋裡的東西一樣樣取出來:「通行派司、護照、簽證、船票……」程謹之略帶南方口音,格外溫婉動人:「我聽說當時沛林給你三十萬,所以我依舊給你預備的三十萬。」

    靜琬問:「什麼時候可以走?」

    程謹之道:「明天會有人來接你。我的四哥正好回美國,我托他順路照顧你。」她娉娉婷婷起立:「尹小姐,一路順風。」

    程謹之本來已經走至門邊,忽又轉過臉來說:「我知道,連你也認為我是多此一舉——可老實講,我實在不放心,尹小姐,哪怕如今你和他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我仍舊不放心。所以,你非走不可,請你放心,我沒有任何想要傷害你的企圖。我只是想做出對大家都有好處的安排。」

    靜琬有些厭倦的轉過臉去:「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假若我死了,慕容灃這輩子都會永遠愛我,所以你斷不會讓我死。」

    程謹之嫣然一笑:「和尹小姐這樣的聰明人打交道,真是痛快。」

    靜琬淡然一笑:「夫人比靜琬更聰明,但願夫人心想事成。」

    程謹之笑道:「謝謝你的吉言。」

    靜琬嗯了一聲,說:「請夫人放心」

    她雖然一直病得十分虛弱,但到了第二天,到底打起精神來,被人攙扶著,還是順利的上了汽車。車子直赴輕車港碼頭,由那裡轉往惠港。她本來是病虛的人,最後掙紮到上了郵輪,幾乎已經虛弱到昏迷。在船艙房間裡休息了一天一夜,才漸漸的恢復過來。她仍舊暈船,人雖然醒來了,吃什麼依舊吐什麼,照顧她的老媽子看她病得厲害,連忙去請了程信之來。

    船上雖然有醫生相隨,程信之也過來看望過幾次,只是前幾次她都在昏迷中,這次來時,她的人也是迷迷糊糊的,醫生給她量血壓,她昏昏沉沉的,叫了聲:「媽媽」,轉過頭又睡著了。程信之只覺得她臉色蒼白,像是個紙做的娃娃一樣,她的一隻手垂在床側,白晰的皮膚下,清晰可見細小的血管,仿佛脆弱得像是一根小指就能捅碎。他正要吩咐那老媽子替她將手放回被子去,忽然聽見她模模糊糊呻吟了一聲,眉頭微蹙,幾乎微不可聞:「沛林……」眼角似沁出微濕的淚:「我疼……」

    他心中無限感慨,也不知是什麼一種感想,只覺得無限憐憫與同情,更夾雜著一種復雜難以言喻的感嘆。這個時候正是早晨,冬季的陽光從東側舷窗裡照進來,淡淺若無的金色,令人無限嚮往那一縷溫暖,可是到底中間隔著一層玻璃。

    他有些出神的望著舷窗外,已經到公海上了,極目望去,只是茫茫的海,唯有一隻鷗鳥,不經意掠過視線,展開潔白的羽,如同天使豎起的翼。這樣渺廣的大洋中,宏偉的巨輪也只是孤伶伶的一葉,四周皆是無邊無際的海,仿佛永遠都只是海。

    可是終究有一日,能夠抵達彼岸的。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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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14:0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還是晚春天氣,下午晌下過一陣小雨,到了黃昏時分,西方滲開半天的晚霞,斜陽的餘暉照在窗前大株的芭蕉,舒展開來嫩綠欲滴的新葉子,那一種柔軟的碧色,仿佛連窗紗都要映成綠色了。階下草坪裡,不知是什麼新蟲,唧唧的叫著。程允之手裡的一隻康熙窯青花茶碗,只覺得滾燙得難以拿捏,碗中綠盈盈的雨前龍井,喝在嘴裡,也只覺得又苦又澀。大少奶奶見他默不作聲,自己總歸要打個圓場,於是款款道:「這婚也結了,事情已經成了定局,你這個當大哥的,也就別再作出這樣惡形惡像的樣子來。」

    程允之從來脾氣好,尤其對著夫人,總是一幅笑容可掬的樣子,這個時候將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撂:「他此次行事,實在是過份,叫我們全家的臉面往哪裡擱?」程信之卻說:「結婚是我私人的事情,大哥若是不肯祝福我們,我也不會勉強大哥。」程允之氣得幾乎發昏:「她是什麼人?她是什麼人你難道不清楚?你就算不為你自己著想,難道你不肯為謹之想想?你竟然瞞著家裡結婚六年了,到今天才來告訴我。」

    程信之不卑不亢的道:「大哥,謹之並不會反對我的。」

    程允之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嘴角只是哆嗦,只拿手指住信之:「你……你……」

    大少奶奶見狀,忙道:「有話好生說。」程允之怒道:「我跟他沒什麼好說的,你和尹靜琬結婚,就是打算不要這個家了,就是打算不姓這個程了,還有什麼話好說?」

    程信之依舊是不慍不火:「大哥雖然出生在壅南,可是七歲即隨父親母親赴美,數十年來,也是在國外的時間比在國內多,我以為大哥已經接受了西方民主的觀點,不再被一些舊思想束縛。大哥既然如此拘泥于封建禮法,不肯給我的婚姻以祝福,我和靜琬明天動身回美國去。」程允之大怒,說:「走,你現在就給我走好了,我拘泥?我食古不化?我是替你在打算,如今的慕容沛林遠非昨日——自從定都烏池以來,他行事日漸暴戾,向來不問情由,有時連謹之都拿他不住,他能容得下你?」

    大少奶奶緩緩道:「信之,你不在家,有許多事情不知道。四年前謹之和總司令大鬧過一場,兩個人差一點要離婚,這件事情說起來,還是謹之太草率了些。」程允之道:「那件事情怎麼能怪謹之,當時謹之正懷著孩子,慕容沛林還那樣氣她。」大少奶奶道:「生氣歸生氣,也不能下那樣的狠手,我聽人說,那女人最後死時,眼睛都沒有閉上。總司令知道之後,提了槍就去尋謹之,若不是身邊的人攔著,還不曉得要出什麼樣的事情呢。」

    程允之不耐的道:「太太,事情過去很久了,如今還說了做什麼。現在他們兩個人,不還是好好的嗎?夫妻兩個,哪有不吵幾句嘴的?沛林是行伍出身,一言不合就動刀舞槍。」轉過臉來對信之道:「老四,大哥不是要干涉你,只是你多少替家裡想一想。如今的局勢不比當年,慕容灃處處掣肘程氏,妄想過河拆橋。雖然議院仍可以受我們的影響,但他近年來性情大變,如何肯將就一二分?事情雖然已經過了這麼久,可是你娶了尹靜琬,原先的舊事一旦重提,不僅是慕容沛林與尹小姐難堪,你將置我們程家於何地?」

    程信之道:「結婚是我和靜琬兩個人的事情,大哥,如果你不能夠理解,我們回美國之後,再不回來就是了。」

    程允之氣得頓足道:「你……你……你簡直無可理喻。」

    程信之沉默不語,程允之咻咻的生著氣,忽聽聽差來報告:「大少爺,總司令來了。」程允之沒來由的悚然一驚,問道:「怎麼事先沒有電話?平常不都是要先戒嚴的嗎?」那聽差說道:「據侍從室的人說,總司令認為雖然明天才是正壽,大張旗鼓的來上壽,似乎對壽星公不敬,所以總司令特意提前一天過來。」

    程允之問:「總司令人呢?」那聽差恭敬的答:「已經去後面小書房了。」

    程允之微松一口氣,說:「那我馬上過去。」轉過臉對程信之道:「我們回頭再說,你先去陪靜琬在房間裡休息一下。」程信之微微一笑:「謝謝大哥。」程允之哼了一聲,掉轉頭就往外走去了。

    所謂的小書房,其實是一處幽靜的院落,平時只用來接待貴客。慕容灃偶然過來,便先至此處休息。這裡的一切佈置都是古雅有致的,船廳中庭院落裡,疏疏的種了幾株梨花,此時已經是綠葉成蔭子滿枝,慕容灃負手慢慢踱過來,忽聽前面的侍從官厲聲喝問:「什麼人?」抬頭一瞧,只見船廳的窗子大開著,一個七八歲的半大小子,正輕輕巧巧的從窗中翻出,落在地上,見著實槍荷彈的侍從官,頓時收斂了笑容,垂下手對著慕容灃規規矩矩叫了聲:「父親。」

    慕容灃眉頭一皺,問:「你怎麼在這裡,你母親呢?」那半大小子正是慕容灃的長子慕容清渝,慕容灃向來教子嚴厲,侍從官見他這樣問,無不捏了把冷汗。慕容清渝猶未回答,忽聽窗內有小女孩子稚聲稚氣的聲音:「渝哥哥,等等我。」緊接著紅影一閃,只見一個小女孩翻上了窗臺,不過三四歲的光景,頭上戴著一頂大大的帽子,帽上插了幾支五顏六色的羽毛,一張白凈甜美的小臉兒,倒被帽子遮去了大半。她將帽子一掀,只見烏溜溜一雙眼睛,黑亮純凈如最深美的夜色。她本來騎在窗臺上,就勢往下一溜,只聽嗤啦一聲,卻是她那條艷麗火紅的篷篷裙,被掛破了一個大口子。她搖搖晃晃站穩了,回手大大方方拿帽子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抬起頭來向他甜甜一笑,露出左頰上深深一個小酒窩。

    慕容灃只覺得心中怦得一跳,四面春光暮色,無限溫軟的微風,靜得如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天地間唯余那小小孩子烏黑的一雙眸,清澈得教人不敢逼視。他不由自主溫聲問:「你叫什麼名字?」小女孩子捏著帽子,神色有幾分警惕的看著他。清渝擔心她是害怕,在一旁道:「父親,她叫兜兜。」慕容灃哈哈大笑:「怎麼叫這麼稀奇古怪一個名字?」兜兜撅起嘴來說:「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媽媽說,是爹地給我取的名字,爹地說了,我是大姐姐,就叫兜兜,等我有了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就叫銳銳,有了小小弟弟或是小小妹妹,就叫咪咪,這樣合起來,就叫兜銳咪,如果再有小小小弟弟或是小小小的妹妹,就接著兜銳咪法梭拉西……」她那樣嬌軟的聲音,像是嫩黃鶯兒一樣婉婉囀囀,聽得一班侍從官們都忍俊不禁。慕容清渝看慕容灃亦是微笑,他自懂事以來,甚少見父親有如此欣悅的表情。慕容灃嗯了一聲,問兜兜:「你爹地人呢?」兜兜小小的眉頭皺起來:「他在和大伯說話,大伯很好,給我糖吃。」突然又撅起嘴來:「媽咪不許我吃。」

    慕容灃見她纏七纏八講不清楚,於是問清渝:「這是你小姨家的孩子?」清渝說:「不是,她是四舅舅的女兒。」慕容灃怔了一下,忽見兜兜伸出雙手,向著他身後撲去:「媽咪……媽咪……」只聽見一個又焦急又擔心的聲音:「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媽媽四處找不到你,可急死了。」這個聲音一傳到他耳中去,他覺得如同五雷轟頂一樣,腦中嗡的一響,四周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整個人就像傻了一樣,連轉過頭去的力氣也沒有。只聽到自己的心臟,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那裡。

    仿佛過了半生之久,才有勇氣回頭。

    那身影映入眼簾,依舊如初清晰,記憶裡的一切都訇然鮮活。如同誰撕開封印,一切都轟轟烈烈的湧出來。隔了十年,隔了十年的前塵往事,原來仍舊記得這樣清楚,她鬢側細碎的散發,她下巴柔和的弧線,隔得這樣遠,依稀有茉莉的香氣,恍惚如夢,他做過許多次這樣的夢,這一次定然又是夢境,才會如此清晰的看見她。

    靜琬蹲在那裡,只顧著整理女兒的衣裙:「瞧你,臉上這都是什麼?」無限愛憐的拿手絹替女兒抹去那些細密的汗珠,一抬起頭來,臉上的笑意才慢慢的消失殆盡,嘴角微微一動,最後輕輕叫了一聲:「總司令。」

    慕容灃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這麼短短一剎那,自己轉過了多少念頭。驚訝、悔恨、尷尬、惆悵、憤怒……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感湧入心間,他只能站在那裡,手緊緊握成拳,那指甲一直深深掐入掌心,他也渾然未覺。他的目光流連在她臉上,忽然又轉向兜兜。她下意識緊緊摟住女兒,目光中掠過一絲驚惶,很快就鎮定下來,唯有一種警惕的戒備。慕容灃卻像一尊化石,站在那裡一動未動,他的聲音幾乎要透出恐懼:「你的女兒?」

    靜琬輕輕嗯了一聲,對孩子說:「叫小姑父。」兜兜依偎在母親懷中,很聽話的叫了一聲:「小姑父。」慕容灃卻沒有答應,只是望著她,靜琬平靜而無畏的對視著他,身後傳來細碎的步聲,她轉過頭去,原來是程允之。程允之一看到這種場面,只覺得頭嗡得一響,漲得老大。但慕容灃已經神色如常,程允之笑道:「總司令今天過來,怎麼沒有事先打個招呼。」又對靜琬說:「四嬸嬸回去吧,伊漾在等你吃下午茶呢。」

    靜琬抱了孩子,答應著就穿過月洞門走回去。她本來走路就很快,雖然抱著孩子,可是腦中一片空白,走得又急又快。兜兜緊緊摟著她的脖子,忽然說:「媽咪,為什麼我從前,從沒有見過小姑父?」靜琬說:「小姑父很忙。」兜兜做了個鬼臉,說:「小姑父兇巴巴的,渝哥哥一看到他,就嚇得乖乖兒的,兜兜不喜歡小姑父。」靜琬恍惚出了一身的汗,一步步只是走著,那青石子鋪的小徑,她本來穿著高跟鞋,只是磕磕絆絆:「好孩子,以後見著小姑父,不要吵到他。」兜兜說:「我知道。」忽然揚手叫:「爹地,爹地!」靜琬抬頭一看,果然是信之遠遠迎上來,她心裡不由自主,就是一松,仿佛只要能看到熟悉的面龐,就會覺得鎮定安穩。信之遠遠伸出手來,接過兜兜去,說:「你這調皮的小東西,又跑到哪裡去了?」兜兜被他蹭得癢癢,咯咯亂笑:「兜兜和渝哥哥玩躲迷藏,後來小姑父來了。」信之不由望了靜琬一眼,靜琬輕聲說:「我沒事。」信之一手抱著女兒,伸出另一隻手來,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溫和有力,給了她一種奇妙鎮定的慰藉,她滿心的浮躁都沉澱下來,漸漸回復成尋常的從容安詳。只聽兜兜嚷道:「爹地頂高高,頂高高。」信之笑道:「好,爹地頂高高。」將女兒頂在肩上,小徑兩側,種了無數的石榴花,碧油油的葉子裡,方夾雜著一朵兩朵初綻的燃紅如炬。兜兜伸出手去摘,總也夠不著,信之雙手抱住了她,用力往上一送,兜兜伸手揪住了一朵,咯咯笑著回過頭來:「媽咪,給你戴。」毛手毛腳的,非要給靜琬簪到發間。靜琬只好由著她將花插入發鬢,兜兜拍著手,稚聲稚氣的唱:「山前山后百花兒開,摘一朵花兒襟上插,人前人後走一回看一看,有誰來把姐兒睬姐兒睬……」

    靜琬神思恍惚,兩側的石榴樹都十分高大,密密稠稠的枝葉遮盡天側的萬縷霞光。她順手折了一枝在手中,忽然就想起那一日,自己折了一大片蒲葵葉子遮住日頭,她原來的皮鞋換了一雙布鞋,那鞋尖上繡著一雙五彩蝴蝶,日頭下一晃一晃,栩栩如生的如要飛去。她側著身子坐在騾背上,微微的顛頗,羊腸小道兩旁都是青青的蓬蒿野草,偶然山彎裡閃出一畦地,風吹過密密實實的高粱,隔著蒲葵葉子,日光烈烈的曬出一股青青的香氣。走了許久,才望見山彎下稀稀疏疏兩三戶人家,碧藍的一柱炊煙,直升到半空中去。那山路繞來繞去,永遠也走不完似的。唯有一心想著見著慕容灃的那一日,滿心滿意裡都是漫出一種歡喜,天與地。

    暗紅的石榴花從頭頂閃過,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天裡燃著。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鮮妍的紅著。天色晦暗陰沉,仿佛要下雨了,鉛色的雲低得似要壓下來。他一步步上著臺階,每上一步,微微的震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他說:「沒有啊,今天可是頭一次。」她將他摟得更緊些:「那你要背我一輩子。」

    她從後面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一步步上著石階,大約因為有些吃力,所以聲音有一絲異樣:「好,我背你一輩子。」

    信之的聲音突然傳入耳中,他正笑著問兜兜:「誰教你唱這首歌的?」兜兜笑嘻嘻的答:「是渝哥哥,他說這是關外的民歌,好像爹地教我唱的茉莉花,也是民歌。」

    靜琬定了定神,伸手去挽住信之的胳膊,含笑對兜兜道:「媽媽再教兜兜一首歌,好不好?」兜兜拍手咯咯的笑:「媽咪快唱,快唱。」靜琬於是曼聲唱:「池塘的水滿了雨也停了,田邊的稀泥裡到處是泥鰍,天天我等著你等著你捉泥鰍,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鰍,小牛的哥哥帶著他捉泥鰍,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鰍……」

    兜兜嚷著:「爹地,爹地,兜兜也要捉泥鰍。爹地帶兜兜和媽咪一塊兒去捉泥鰍。」信之笑著說:「好,好,爹地和媽咪一塊兒帶兜兜捉泥鰍。」靜琬含著笑,吻在女兒的臉頰上。漫天的晚霞如潑散的錦緞流離,兜兜的眼睛熠熠生輝,伸出小手指給母親看:「太陽落了。」靜琬含笑道:「太陽落了,明天還會升起來。」

    只聽見兜兜咯咯笑著,稚氣的重復她的話:「太陽落了,明天還會升起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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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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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14:23 |只看該作者
大結局(一)

    烏池的春季本就是雨季,午後又下起雨來,雨雖不大,但淅淅瀝瀝的落著,微生寒意。靜琬從百貨公司出來,汽車夫遠遠打著傘迎上來,她本來買了許多東西,上車之後兀自出神,過了好一陣子突然才察覺:「老張,這不是回家的路。」老張並沒有回頭,而是從後視鏡裡望了她一眼。她心中突然明白過來,回頭一看,車後果然不緊不慢,跟著兩部黑色的小汽車。她的心中一緊,向前望去,果然有一部黑色的汽車在前面,雖然駛得不快,可是一直走在他們汽車之前。事到如今,靜琬倒鎮定下來,任由汽車駛過大半個城區,一直駛入深闊的院落中,老張才緩緩將車停了下來,前後的三部汽車,也都減速停下來,老張替她開了車門,見她神色自若,他滿心愧疚,只低聲道:「太太,對不住。」

    靜琬輕聲道:「我不怪你,你有妻有兒,是不得己。」老張那樣子幾乎要哭出來,只說:「太太……」那三部汽車上下來七八個人,隱隱將她所乘的汽車圍在中心。另有一人執傘趨前幾步,神色恭敬的說:「小姐受驚了,請小姐這邊走。」靜琬不卑不亢的答:「我已經嫁了人,請稱呼我程太太。」那人神色依舊恭敬,躬身道:「是,是,小姐這邊請。」靜琬冷笑一聲:「我哪兒也不去,你去告訴你們總司令,立刻送我回家去。」那人微笑道:「小小姐真是玉雪可愛,聰明伶俐。」靜琬急怒交加,霍然抬起頭來:「你敢!」那人神色恭敬,道:「是,小姐說的是,鄙人不敢。」他見靜琬生氣,因為受過嚴誡,不敢逼迫,只是掣傘站在那裡。雨勢漸大,只聞雨聲刷刷輕響。靜琬終於輕輕嘆了口氣,那人見她身體微微一動,便上前一步來,替她擋住風雨,讓她下車。

    靜琬走至廊下,那些侍衛就不再跟隨,她順著走廊一轉,已經見著又是一重院落,一路進來,都是很舊的青磚地,那院子天井裡,疏疏種著一樹梅花,一樹海棠。兩本樹都不是花期,綠葉成蔭,蔽著一角屋舍。走廊之下擺了許多花盆,月洞門的兩側一對半舊的石鼓,上頭花紋依稀可見。她像是在夢裡一樣,恍惚的聽著簷下的潺潺的雨聲。他本來低頭站在滴水簷下,慢慢抬起頭來望著她,說:「你回來了。」

    他們只在清平鎮住了月餘,大半的時候,總是她一個人的時候多。他忙著看駐防、開會、軍需……有時等到半夜時分他還未回來,窗外廊下的燈色昏黃,隱約只能聽到崗哨走動的聲音,菊花幽幽的香氣透窗而來。她本能的用手扶在廊柱上,簷外的雨淅淅瀝瀝的下著,她此時方能夠正視他的面容。隔了十年,他微皺的眉心有了川字,眉峰依稀還有往日的棱角分明,只是那雙眼睛,隔了十年,再不是從前。她心裡無限的辛酸,他慢慢的說:「如今說什麼,都是枉然了……可這樣的傻事,我這輩子,也只為你做過。」

    她轉過臉去,看著夢裡依稀回到過的地方,那小小的院落,一重一重的天井,就像還是在那小小的鎮上,她一心一意的等他回來,他去了前線……他在開會……他去看傷兵了……可是,他一定會回來,再晚都會回來。

    雨漱漱的打在樹木的枝葉上,他惆悵的掉轉頭去:「這株海棠,今年春天開了極好的花……」她慢慢的說:「就算你將整個清平的宅子都搬到烏池來,又有什麼意義?」他嗯了一聲,說:「我知道沒有意義,只是……這樣的事情,我也只能做點這樣的事情了。我一直想忘了你,忘了你該有多好啊……哪怕能夠忘記一天,也是好的。起初的那兩年,我真的已經忘了,直到遇上蘇櫻,她有多像你,靜琬,你不知道她有多像你。我當時去她們學校,遠遠在人群裡看到她,立刻就下了決心,我得將她弄到手,不管她是什麼人,不管誰來攔我,我心裡就知道,我是完了,我是再忘不了你了。我什麼傻事都做了,將她捧到天上去,下麵的人都巴結她,她年輕不懂事,叫我寵壞了,一味的在外頭胡鬧,甚至連軍需的事情她都敢插手。我其實都知道,可是一見著她,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靜琬,我想,這就是報應。我什麼事都聽她的,什麼事都答應她,哪怕她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叫人去給她摘。我把欠你的,都還給她了,可是連她我都保不住。」

    靜琬淡淡的道:「謹之也不過是個女人,這麼多年來,她何曾快樂過?」

    慕容灃怒道:「她有什麼不快活?這麼多年來我對她聽之任之,事事都不和她計較。」

    靜琬輕嘆了一聲:「你都不曉得她要什麼。」

    他突然的沉寂下去,過了許久許久,終於說:「我曉得她要什麼——生老四的時候她大出血,她自己覺得不行了,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我曉得她要什麼,可是我給不了了,靜琬,這輩子我給不了旁人了。」

    雨聲漸漸的稀疏下去,簷頭的鐵馬叮鈴叮鈴的響了兩聲,起了風,她旗袍的下襟在風中微微拂動,隔了這麼久,她慢慢的說:「都已經過去了。」他並沒有作聲,疏疏的雨從海棠的葉子上傾下來,有只小小的黃羽雀從葉底竄出來,唧的一聲飛過墻去。墻上種的淩霄花爬滿了青藤,一朵朵綻開,如同蜜蠟似的小盞。花開得這樣好,原來春天早已經過去了。他說:「這麼些年——過得這樣快,都十年了。」十年前她明媚鮮妍,而如今她也只添了安詳嫻靜。他忽然說:「我知道有一家西餐館子的榛子漿蛋糕好吃,我帶你去吧。」靜琬微含了一點笑意:「我已經不愛吃那個了。」

    他悵然的重復了一遍:「嗯,你已經不愛吃那個了……」

    雨聲細碎的敲打在樹木的枝葉間,輕微的聲音,點點滴滴,依稀入耳。他今天穿著西式便服,仿佛十年前的翩翩少年,最後只是說:「我送你回去。」他親自執了傘,送著她出來,侍衛們遠遠都跟上來,他卻對汽車夫說:「你下來。」汽車夫怔了一下,他已經替靜琬關好車門,自己卻坐到前面,發動了車子。侍從室的當值主任溫中熙嚇了一跳,趨前幾步:「總司令……」他回過頭來,淡然道:「誰都不許跟來。」溫中熙大驚失色,只來得及叫了聲:「總司令……」慕容灃早已經將車調過頭,駛出門外。

    雨又漸漸的下得大起來,車窗上全是模糊的水痕,街景都似隔了毛玻璃,再看不分明。偶然聽到汽車喇叭嗚的一聲,原來是有汽車被他們車子超過去。街上不少地方積著水,駛過時揚起嘩嘩的水浪,他有許多年沒有開過汽車了,車子駛得又快,街口的交通燈他也沒有留意,直直的闖了過去,交通警察一回頭,正看見車影刷得已經闖過去,「嗶嗶」拼命吹起哨子來,他們的車早已經去得遠了。

    一路上他都只是開車,靜琬從後面只能看到他烏黑的發線,他曾經開車載著她的那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恍若已經隔世。隔著的不僅僅是十年,而是那些人,那些痛,那些傷,那些慟……冷了心,平了恨,終於是忘了,忘得可以淡淡的從容面對。車子在緩緩減速,碼頭已經到了,風雨漸大,碼頭上空無一人,只聞嘩嘩的雨聲,粗白麵筋似的雨抽打在地上,他將車駛上輪渡,整個渡船上只有他們這一部汽車,等了好久也不見開船,又過了半個多鐘頭,方才有個穿著雨衣,管事模樣的人過來敲了敲車窗。

    他將車窗搖下來,疏疏的冷雨落在他的手臂上,寒冷的江風湧入車內,靜琬不由打了個寒戰,那人說:「風雨太大,我們停航了。」

    他並沒有答話,隨手將錢包取出來,就將百元的鈔票抽了一遝出來,放在那人手上。那人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囁嚅道:「風勢這樣大,只怕會有翻船的危險。」慕容灃又往那錢上加了厚厚一遝,那人見竟然足足有數千元之巨,心下又惶恐又驚喜,拿著那錢去輪艙中與人商量了幾句。片刻之後回來,已經是笑容滿面,說:「我們馬上就開船。」

    小火輪拉響了長長一聲汽笛,緩緩離岸。江邊繁華的城廓越去越遠,四面皆是嘩嘩的雨聲,江流湍急,船行得極慢,駛到江心時分,雨已經越下越大,十余步開外已經什麼都瞧不見,只見無數的雨繩從天上而降,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水,連近在咫尺的江面都看不清楚。他突然回過頭來,她猝不防及,正正對上他的眼睛。四目相交,她再也避不開他的目光。他突然就那樣從座椅間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肩。她不由自主的被他緊緊的攥向前來,不等她反抗,他已經吻上她的唇。那些遙遠而芬芳的記憶,如同潔白的香花,一朵朵綻開在往事裡。她身上依稀還有茉莉的幽香。她用盡的全身的力氣去掙開,他生了一種絕望的蠻力,只是不放手。她柔軟的身軀抵在座椅的間隙裡,他的手也卡住了不能動彈,她越掙紮他越絕望。那些往昔的光華流轉,一幕幕從眼前閃過,他忘了這麼多年,他隔了這麼多年,幾乎以為終其一生,再沒有勇氣來面對她,可是她偏偏要回來。

    他如何能再次放手?

    那些溫軟的過往,那些曾有的繾綣,她是生在心間的傷,一旦碰觸,便是無可救藥的潰瘍。她的玻璃翠耳環貼在他的頸間,一點微微的涼意,這點涼意一直沁到心底深處去,然後從那裡翻出絕望。他再不能夠承荷這樣的痛楚。

    她終于安靜下來,她的手無力的攀在他的肘上,無論他怎樣深切的纏綿,她的唇冰冷無絲毫暖意。他終於放開她。

    他只覺得天地之間,只剩了這白茫茫的水汽一樣。天上潑傾著大雨,江面上騰起的霧氣,四面都只是蒼茫一片。她的身軀在微微發抖,眼裡只剩了茫然的冷漠,他慢慢的松開手,一分一分的松開,唇上還似乎留著她氣息的餘香,她離他這樣近,觸手可及。耳中轟隆隆,全是雨聲。

    他緩緩的說:「靜琬,我這一生,只求過你一次,可是你並沒有答應我。我原以為這輩子再不會求人了,可是今天我最後再求你一次,離開程信之。」

    她凝視著他的雙眼,他眼中已經平靜得看不出任何情緒,她輕輕搖了搖頭:「我不能答應你,我愛信之,他是我的丈夫。」她聲音很輕,但字字句句,說得十分清晰:「假若信之有任何意外,我絕不會在這個世上活下去。」

    他轉過臉去,看車窗外茫茫的雨幕,過了許久,他忽然微微的笑了:「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說過蘭花嬌弱,只怕在北地養不活。我這十年來試了許多次,終於養活了一株天麗,你想不想看看?」

    她淡然答:「我到美國之後總是過敏,聽了醫生的建議,家裡早就不養任何花了。」他嗯了一聲,只聽嗚咽一聲長長的汽笛,在江面上傳出老遠,隱約的白色水霧裡,已經可以見著灰色的岸影綽綽。嘩嘩的江水從船底流過,翻起滔滔的浪花與急漩的水渦。急湍的江流在風雨中如奔騰的怒馬,一去不回。風卷著大雨,刷刷的打在車窗玻璃上,無數的水痕降下去,又有更多的水痕淌下來。

    車身微微一震,他的身子也突然輕輕一震,像是從夢中醒來。

    這十年來,這樣的夢無時無刻都在做著,可是等不及到天明,就會殘忍的醒來。

    船上的管事走過來,依舊是滿臉堆笑:「可算是靠了岸,剛才在江心裡,船差點打轉兒,真叫人捏了一把汗。」

    鐵質的船板軋軋的降下去,碼頭上已經有黃包車夫在張望,指揮輪渡車輛的交通警察穿著雨衣,看到輪渡靠岸,連忙拾階而下。那高高的無數級臺階,仿佛一直通到天上去。她說:「我自己上去。」

    永江這樣深,這樣急的湍流,隔開了江北江南,隔開了他的人生。

    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沒有下車,連輪渡什麼時候掉頭都不知道,去時那樣短暫,每分每秒都那樣短暫,而返回,仿佛此生再也抵達不了。

    船一分一分的靠近了,他靜靜的望著碼頭上,實槍荷彈的大隊衛戍,全是何敘安帶來的人,輪渡一靠岸,連船板都還沒放下來,何敘安帶著近戍的侍從就跳上船來,見他坐在那裡,因車窗沒有搖上來,身上已經半濕,只叫了一聲:「總司令。」他充耳未聞一樣,太陽穴裡像是有極尖極細的一根針,在那裡緩緩刺著,總不肯放過,一針一針,狠狠的椎進去。大雨如注,只見那些衛戍的崗哨紋絲不動,站得如釘子一樣,他終於跨下車來,衛戍長官一聲口令,所有的崗哨立正上槍行禮,那聲音轟然如雷,何敘安忙親自撐過傘,他舉手就推開了,大雨澆在身上,徹骨的寒意從頭冰涼。

    慕容灃已經有二十餘年沒有生過病,此番受寒之後發起高燒,數日之後轉成了肺炎,急得侍從室主任與全體幕僚憂心如焚。何敘安轉為文職官員已久,但日常的事務,有許多都是他在安排,所以每日必然要過來數次。病榻之前只能揀要緊的大事報告幾句,慕容灃雖然發著高燒,脾氣突然的好轉,不論他們建議什麼,他都肯點頭答應。原本慕僚們力主的財政改制,他總不肯點頭,這天稍稍一提,他就同意讓他們去擬方案,倒令得何敘安更加的不安。過了幾日,看著慕容灃的病有了起色,幕僚們散後,何敘安獨個留下來,慕容灃雖然依舊在打點滴,但人像是有了點精神。何敘安跟隨他時日良久,說話極是直截了當,今天猶豫了半晌,方才問:「總司令是有事情交待敘安?」

    慕容灃脫口答:「沒有什麼事,你別想多了。」

    他們相與多年,何敘安對他知之甚深,這樣一句話一說,坐實了他心中的猜測,他雖然早就隱約猜到幾分,但仍脫口道:「總司令,現在不是跟程家翻臉的時機。」

    慕容灃不耐煩的道:「不會有人知道,有哪一回讓人抓到過把柄?」

    何敘安道:「程信之不一樣,如果程信之一死,程允之豈肯善罷干休?就是夫人那裡,只怕也會不依不饒。」

    慕容灃臉上並無怒容,可是語氣冷淡得可怕:「我主意已定,你們誰也別想攔我。」

    何敘安急道:「尹小姐的性情如何,總司令比我更清楚。」

    慕容灃淡然道:「她還有女兒,所以不會做傻事,不過就是眼下傷心兩天。」

    何敘安急切之下口不擇言:「總司令,恕敘安無禮,此事牽涉甚廣,敘安不得不知會同僚。」慕容灃怒極,伸手就將自己手背上的針頭拔下來,回手一摜,針管上的夾子撞得架子啪得一響:「難道你們想造反不成?」話已經說得如此之重,何敘安十分鎮定的道:「請總司令三思後行,這樣嚴重的後果,總司令起碼事前讓我們有個預備,不致事到臨頭抓忙。」慕容灃忽然一笑:「遲了,今天晚上有撫恤安順水災的賑災義賣,程信之是資金會理事,定會前往。顧伯軒的人兩個鐘頭前就佈置好了,現在只怕已經得手了。」

    何敘安向來鎮定,此時也禁不住驟然失色,過了一剎那方回過神來:「敘安告辭。」掉頭就往外走,慕容灃情急之下不及多想,一手抓起槍畔自己的佩槍,何敘安只聞「砰」一聲巨響近在咫尺,身側的門框之上已經多出一個彈孔來,猶有縷縷青煙未散。他身子一震,猶未回過頭去,已經聽到慕容灃的聲音:「我知道你們以為我是發了狂了,我告訴你,今天我就是發了狂了,誰要是敢攔著,我決不答應。」

    何敘安回過頭,只見他滿臉通紅,眼神偏執若狂,如同喝醉了一般。他喟然長嘆:「六少,如今就算殺了程信之,于事何補?」自定都烏池以來,已經有許多年不曾這樣稱呼他了。這一聲六少,便純以舊情私誼相商,完全是動之以情了。慕容灃見他一雙眼睛望著自己,目光中竟然滿是了然,他與何敘安私交甚篤,適才那一槍也是一時沖動,幾乎失手。但見他並沒有驚惶之色,反而顯出理解,他手中的槍不由自主頹然垂下去。低聲道:「我實在忍不了……她怎麼可以嫁信之……」

    何敘安道:「尹小姐確實過份,但事已至此,六少不如先對夫人明言,給程家施加壓力,只要程允之動搖,何愁不逼得程信之放棄這段婚事?」見慕容仍舊緊緊抿著嘴,又道:「就算到時程信之不肯,咱們再下手不遲。」

    慕容灃仍舊不說話,何敘安急得背心裡漸漸生出冷汗來,顧伯軒是情報二處的主任,這個機構獨立於軍政之上,直接受命于慕容灃。顧伯軒為人更是專橫,向來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裡。若是慕容灃不及時親自打電話給顧伯軒,他也沒有多少把握去阻止顧伯軒。正在此時,門外的溫中熙似是有什麼急事,在門外走廊裡走了一趟,不一會兒,又打門外走了個來回。何敘安心中焦急萬分,欠身道:「總司令。」慕容灃這才看到溫中熙,叫他進來問:「什麼事?」溫中熙陪笑道:「侍從室的車子又被衛戍扣下來了。」衛戍與侍從室向來不和,總是互相找麻煩,一有機會就在慕容灃面前告狀。慕容灃哪裡有心思理會這樣的小事,將臉一揚,對何敘安說:「去給曾子龠打個電話。」何敘安退了出來,問溫中熙:「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溫中熙道:「顧主任急著要見您。」何敘安正愁見不著顧伯軒,此時萬萬沒想到他會急著找自己,不喜反憂,心中突得一沉,忽然有不祥之感籠上來。

    黃昏時分又下起雨來,程信之換了衣服預備出門,又進來親兜兜:「爹地要走了,和爹地拜拜。」兜兜戀戀戀不舍:「那爹地早些回來陪兜兜玩。」靜琬正要伸手去抱女兒,忽聽傭人進來說:「四太太,親家太太打電話來了。」靜琬聽說是母親有電話,連忙過去接。尹太太問:「靜琬,今天回家來吃飯吧,雅文表妹來了。」靜琬說:「信之晚上有事情,我和兜兜回來吧。」忽又想起:「啊,兜兜晚上還有美術課。」兜兜是國畫大師李決然的關門弟子,年紀雖小,但李決然執教素來嚴厲。尹太太也知道兜兜不能缺課,於是笑著說:「那你回來陪陪雅文吧。」她掛上電話之後,信之道:「下雨路滑,你那部小汽車總出毛病,真叫人不放心。不如坐我的車子回去吧。」靜琬說:「那你呢?」信之道:「我過一會兒坐大哥的車去好了,反正大哥的車閑在家裡。」

    靜琬換了出門的衣裳,兜兜抱著洋娃娃歪著頭瞧著母親,靜琬忍不住逗她:「媽媽好看嗎?」兜兜道:「好看!」甜甜一笑:「媽媽是世上最好看的媽媽。」靜琬忍俊不禁,吻了吻她的額頭:「乖孩子,在家裡乖乖的,過會兒上課回來,媽媽獎兜兜一個故事。」兜兜最愛聽故事,聞說此言,烏溜溜的大眼睛不由一亮:「那媽媽講白雪公主的故事。」靜琬滿口答應了,見她發辮微松,說:「又玩得這樣瘋。」叫保姆取了梳子來,親自給女兒梳了頭,才拿了手袋出門。

    她下樓出門,走出大門後回頭一望,程信之抱著女兒站在露臺上,兜兜見她回頭,甜甜一笑,胖乎乎的小手在嘴上一比,然後往外一揚,飛了個飛吻,靜琬的嘴角不禁浮起微笑,也對女兒比了個飛吻。司機早就將程信之的那部黑色的別克駛了出來,她上了車子,從後車窗玻璃裡望去,車子已經緩緩駛動,只見兜兜的笑容越去越遠,汽車轉了個彎,終於不能看見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了。唯見千絲萬縷銀亮雨線,沙沙的織在天地間。

    何敘安頹然重重的跌坐在沙發上,顧伯軒不停的用手帕拭著額頭上的汗,過了好一會兒,才問:「敘安兄,這該怎麼對總司令講?」他的聲音幾乎在發抖:「車上怎麼會是尹小姐……怎麼會是她……」

    何敘安沉默良久,說:「總司令的身體剛有起色。」

    顧伯軒道:「既然何主任也同意瞞下來,那麼我先封鎖消息。」

    何敘安喟然長嘆道:「先瞞過今天晚上再說,瞞不住的……明天我來對他講……我來講。」

    顧伯軒重重松了口氣,連連拱手:「敘安兄的大恩,伯軒沒齒難忘。」何敘安起身道:「我先去看看總司令。」

    慕容灃還沒有吃晚飯,幾樣小菜與細粥還擱在餐桌上,何敘安腳步很輕,進來他也沒有聽到,他半倚半靠在軟榻之上,紫檀匣上的羅鈿點翠溫潤的摩挲著手心,他全部的心神都在那兩張脆黃的紙頁上。

    「慕容灃尹靜琬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一式兩份,他的出生年月日,籍貫姓名,她的出生年月日,籍貫姓名,證婚人的名字、介紹人的名字、主婚人的名字……密密麻麻的端正小楷,寫在那粉色的婚書上,她緊緊攥著那證書的一角,他微笑道:「你可要考慮好,一簽字,你可就姓慕容了。」

    她抬起臉來看他,他的眼裡唯有一種溫柔如水,凝望著她,千山萬水一路走來,兩個人都是千辛萬苦,他等了她這樣久,她也茫茫然尋了這麼久,如今才知道原來是他,這一生原來是他。

    她將臉埋到他懷中去,他緊緊的箍著她,就像重逢的那一刻,可是這一刻更甜蜜,更篤定。這麼久,這麼遠,從初次相遇到如今,隔了這麼久,中間那樣多的人,那樣多的事,他到底是等到了她。

    他的聲音像是夢囈一樣:「靜琬,你還記不記得……」她嗯了一聲,他沒有說下去,她也並不追問,其實與她的一切都像是在夢境,哪怕是現在明明相擁,可是因為等了太久,總覺得甜美得如同夢境一樣。但這夢境如此甜蜜沉酣,哪裡捨得去多想。他只覺得仿佛那一日,從城外打獵歸來,她靠在他肩頭睡著了。晚春的微風吹得墻上淩霄花枝影搖曳,她的發絲癢癢的拂在臉上,滿襟滿懷只有她的芳香。他坐在那裡,四下靜無聲息,心中只唯恐她醒來,只願這一刻長久些,再長久些。

-完-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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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14:37 |只看該作者
大結局(二)

    靜琬回到家中,衣裳已經半濕,老媽子連忙替她拿了衣裳來換,她換了衣裳,身子仍在微微發抖。信之親自給她倒了杯熱茶,她捧著那杯茶,呷了一口,方鎮定下來。信之並不詢問她,神色間卻有一種了然,輕輕地按在她肩上,說︰「不用怕,一切有我。」她想到慕容灃眼底里的寒光,不由打了個寒噤,信之道︰「我已經和大哥說了,搭最快的船回美國去。」靜琬將臉貼在他的手上,信之輕拍著她的背,他的從容似有一種奇異的魔力,讓她也慢慢地鎮定下來。

    因為他們留在國內的時間不多了,所以連日都忙著收拾行裝。這天黃昏時分又下起雨來,程信之換了衣服預備出門,又進來親兜兜︰「爹地要走了,和爹地拜拜。」兜兜戀戀不舍︰「那爹地早些回來陪兜兜玩。」靜琬正要伸手去抱女兒,忽聽佣人進來說︰「少奶奶,親家太太打電話來了。」靜琬聽說是母親有電話,連忙過去接。尹太太說︰「靜琬,今天回家來吃飯吧,雅文表妹來了。」靜琬說︰「信之晚上有事情,我和兜兜回去吧。」忽又想起︰「啊,兜兜晚上還有美術課。」兜兜是國畫大師李決然的關門弟子,年紀雖小,但李決然執教素來嚴厲,兼之兜兜即將回美國,余下的這幾課,更是盡心盡力。尹太太也知道兜兜不能缺課,于是笑著說︰「那你回來陪陪雅文吧。」她掛上電話之後,信之道︰「你回家去吧,過會兒我送孩子去上課。」靜琬說︰「你晚上不是有事?」信之道︰「遲一會兒也不打緊的。」

    靜琬換了出門的衣裳,兜兜抱著洋娃娃歪著頭瞧著母親,靜琬忍不住逗她︰「媽媽好看嗎?」兜兜道︰「好看!」又甜甜一笑︰「媽媽是世上最好看的媽媽。」靜琬忍俊不禁,吻了吻她的額頭︰「乖孩子,在家里乖乖的,過會兒上課回來,媽媽獎兜兜一個故事。」兜兜最愛聽故事,聞說此言,烏溜溜的大眼楮不由一亮︰「那媽媽講白雪公主的故事。」靜琬滿口答應︰「好,就講白雪公主的故事。」見她發辮微松,說︰「又玩得這樣瘋。」叫保姆取了梳子來,親自給女兒梳了頭,才拿了手袋出門。

    她下樓出門,走出大門後回頭一望,程信之抱著女兒站在露台上,兜兜見她回頭,甜甜一笑,胖乎乎的小手在嘴上一比,然後往外一揚,飛了個飛吻,靜琬的嘴角不禁浮起微笑,也對女兒比了個飛吻。她上了車子,從後車窗玻璃里望去,車子已經緩緩駛動,只見兜兜的笑容越去越遠,汽車轉了個彎,終于不能看見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了。惟見千絲萬縷銀亮雨線,沙沙地織在天地間。

    靜琬回到娘家,因為和表妹許久不見,自然很是親熱。吃過飯後坐著又說了一會兒話,這才回家去。因為天已經黑了,又下著雨,司機將車開得極慢。靜琬晚上陪著表妹喝了半杯紅酒,覺得臉上發燙,將車窗打開來,那風里挾著清涼的水氣,吹在臉上很舒服。剛從斜街里駛出來,忽然岔路口那邊過來一部車子,緊緊地跟在他們的車子後面,拼命地按喇叭。靜琬回頭一看,認出是程家的車子,連忙吩咐司機將車停下。

    那車上跳下個人來,靜琬認得是程允之的私人秘書吳季瀾,他神色十分倉皇︰「四夫人,四少爺和小小姐坐的汽車出了事。」

    靜琬覺得轟然一聲,整個世界突然失聲。吳季瀾的嘴還在一張一闔,她卻根本聽不到他在講些什麼,天空暗得發紅,而腳下的地軟得像綿,仿佛未知名處裂開巨大的口子,將她整個人都要生生撕碎。無數的冷雨激在臉上,像是尖銳的釘子,一根根釘到太陽穴里去,硬生生地插入到迸開的腦漿里,然後攪動起來。天與地都旋轉起來,她全身都顫抖得厲害,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身體內沒有一絲暖意。她本能地將手按在胸上,可是那里像是突然被剜去了什麼最重要的東西一樣,像是有汩汩的血涌出來,劇烈的痛楚從中洶涌出來。她冷得直發抖,惟有胸口那里涌起的是溫熱,可是這溫熱一分一分地讓寒風奪走,再不存余半分。

    吳季瀾怕她暈倒過去,她臉色蒼白得可怕,手緊緊攥住車門,因為太用力,縴細的手指關節處泛白,他十分擔心地叫了聲︰「四夫人。」

    她的聲音發抖︰「信之和孩子到底怎麼了?」

    吳季瀾不敢說實話,說︰「受了傷,現在在醫院里。」

    她一路上都沒有說話,直到進了醫院,下車時一個趔趄,幾乎被絆倒,幸得吳季瀾扶了她一把。她全身都在發抖,程允之站在門外,臉色灰敗,整個人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見到她,微微張了張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的目光已經越過他,看到後面的病床。

    孩子毫無生氣地躺在那里,小臉上全是鮮血,她慢慢地走近,拿發抖的手去拭著,血已經慢慢凝固,兜兜嘴角微翹,仿佛是平日睡著了的模樣。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惟恐驚醒了女兒︰「孩子,媽媽回來了。」她將女兒抱起來,緊緊地摟入懷中︰「媽媽回來了。」她的目光呆滯,可是聲音溫柔得像水一樣,信之也靜靜地躺在那里,他的西服讓血跡浸得透了,熟悉的眉目那樣安詳,她死死地箍著女兒冰冷的身軀︰「好孩子,爹地也睡著了,你別哭,吵醒了他。」

    她伸出手去,想要觸摸信之的臉龐,程允之再也忍耐不住,「啪」一聲重重摑了她一掌︰「滾開!」

    她整個人都跌開去,仍舊只是緊緊地摟著女兒,程允之全身顫抖,指著她︰「是你!就是因為你!哈哈,車禍!哈哈!」他笑得比哭還難聽︰「慕容灃的情報二處,什麼樣的車禍造不出來,就是因為你!」

    靜琬半張臉上火辣辣的,但她根本不覺得疼,抱著孩子慢慢站起來,轉身就往外走。吳季瀾駭異萬分地看著她,見她眼底淒寒刻骨,竟不敢攔阻。外面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她解下斗篷裹住孩子,柔聲說︰「好孩子,下雨了,媽媽不會叫你淋著雨。」

    司機見她抱著孩子出來,問︰「小小姐怎麼樣?」她「嗯」了一聲,說︰「小小姐睡著了。」司機聽她這樣說,于是又問︰「那四少爺還好嗎?」靜琬又「嗯」了一聲,說︰「你送我們去一個地方。」

    路很遠,走了許久許久,街上稀疏無人,偶然才見一部車駛過,一盞一盞的路燈從車窗外跳過,瞬息明亮,漸漸暗去。她將女兒緊緊地抱在懷里,就像還是很小很小的一個嬰兒。她仍舊記得女兒的第一聲啼哭,她在精疲力竭里看到粉團似的小臉,她以為,那會是她一生永久的幸福。

    大門外有崗哨,看到車子停下,立刻示意不得停車。她自顧自推開車門,抱著女兒下車。大門口兩盞燈照得亮如白晝,她發上的雨珠瑩亮如星。冷冷的風吹起她旗袍的下擺,她凌亂的長發在風中翻飛。她問︰「慕容灃呢?」

    崗哨正待要發作,門內號房當值的侍從官已經認出她來,連忙叫人打電話,自己迎出來︰「尹小姐。」

    她的目光空洞,仿佛沒有看到任何人︰「慕容灃呢?」

    侍從官道︰「總司令病得很厲害,醫生說是肺炎。」

    她的聲音里帶著透骨的寒意︰「慕容灃呢?」

    那侍從官無可奈何,只得道︰「請尹小姐等一等。」溫中熙已經接到電話,極快地就走出來,見著她的樣子,嚇了一跳︰「尹小姐。」

    「慕容灃呢?」

    溫中熙道︰「總司令不在這里。」

    靜琬「哦」了一聲,忽然嫣然一笑,她本來如瘋如癲,這一笑卻明媚鮮妍,說不出的美麗動人。溫中熙失神的一剎那,她已經徑直往內闖去。溫中熙攔阻不及,緊追上兩步︰「尹小姐!尹小姐!」

    一路進來,都是很舊的青磚地,那院子天井里,疏疏種著一樹梅花,一樹海棠。綠葉成蔭,蔽著一角屋舍。走廊之下擺了許多花盆,月洞門的兩側一對半舊的石鼓,上頭花紋依稀可見……她神色恍惚,跌跌撞撞越走越快。

   溫中熙焦急萬分︰「尹小姐,你若再往前,恕我無禮了。」靜琬微微一笑︰「姓溫的,你試一試動我一根頭發,我管叫你們總司令剝掉你的皮。」溫中熙略一遲疑,她已經闖進了月洞門內︰「慕容灃!你給我出來!慕容灃……」里院當值的侍從官猝不及防,只得兩個人一左一右,將她拉住,她掙扎著揚聲高叫︰「慕容灃,慕容灃……」淒厲的聲音回蕩在院中,慕容灃雖然隔了數重院落,隱約聽見,頓時霍然坐起,脫口叫了聲︰「靜琬。」

    溫中熙也顧不得忌憚了,將靜琬往外推去︰「尹小姐,總司令不在這里。」靜琬反手就是一掌,擊在他下巴上,他哪里敢還手,只是手上使力︰「尹小姐,我們出去再談。」忽聽身後有人炸雷般一聲斷喝︰「放開她!」所有的侍從官不由盡皆垂下手去,溫中熙見慕容灃已經出來,也只得放了手。

    雨聲沙沙,她的聲音似是夢一樣︰「沛林,沛林,是我,我回來了。」語音宛然,在這樣的靜夜中,說不出的動人柔美。慕容灃見她笑靨如花,心中抽痛,她慢慢地走近他,小心翼翼掀開懷里的斗篷︰「你看我帶誰來見你。」廊下燈光照著孩子鮮血斑斑的一張臉,說不出的詭異。他情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她卻猝然伸出手,那手中竟然是一把瓖寶鑽的小手槍,他本能般大吼一聲,她已經回手抵在左胸上,砰一聲扣動扳機。

    溫熱的血濺在他臉上,他撲出去,只來得及緊緊地摟住她,她的身子軟綿綿的,血迅速浸透他的衣襟,他整個人都像傻了一樣,只是緊緊摟住她。她掙扎著大口喘著氣,嘴角劇烈地顫抖著,他急切地低下頭,她的聲音比雨聲還要輕微︰「慕容灃……孩子今年七歲……她是……她是……」她急促的喘氣聲像是鋒銳的尖刀,剮入他心底深處,他全身都在發抖,她竟然是在微笑著,拼盡了全部的力氣︰「是你……」那一口氣接不上來,頭微微一垂,再無聲息。

    血順著手腕一點一點地往下滴,他痴了一樣。

    雨聲簌簌,直如敲在心上一樣。讓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是暮春天氣,滿院都是飛絮,就像下雪一樣。母親已經病得十分厲害了,他去看她,那天她精神還好。南窗下無數楊花飛過,日影無聲,一球球一團團,偶然飄進窗內來。屋子里惟有藥香,只聽見母親不時地咳嗽兩聲,那時她已經很瘦了,連手指都瘦得縴長,溫和地問他一些話。他從侍衛們那里學了一支小曲,唱給她聽。她半靠在大枕上,含笑聽他唱完,誰曉得,那是母親第一回聽他唱歌,也是最後一回。

    過了這麼多年,他再也沒有為旁人唱過歌,他說︰「我是真不會唱。」她卻不依不饒︰「我都要走了,連這樣小小一樁事情,你都不肯答應我?」他見她雖然笑著,可是眼里終歸是一種無助的惶恐。心下一軟,終于笑道︰「你要我唱,我就唱吧。」

    其時雪愈下愈大,如撒鹽,如飛絮,山間風大,挾著雪花往兩人身上撲來。他緊緊摟著她,仿佛想以自己的體溫來替她抵御寒風。在她耳畔低聲唱︰「沂山出來小馬街,桃樹對著柳樹栽。郎栽桃樹妹栽柳,小妹子,桃樹不開柳樹開。」寒風呼嘯,直往人口中灌去,他的聲音散在風里︰「大河漲水浸石岩,石岩頭上搭高台。站在高台望一望,小妹子,小妹子為那樣你不來……」

    風聲里,無數的雪花落著,天地間像是織成一道雪簾,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只是緊緊地摟著她,她眼中淚光盈然︰「你一定要早些派人去接我……到時候我……」

    只是說︰「我等著你去接我。」

    屋子里並沒有開燈,門是虛掩的,走廊里一盞吊燈,暈黃的光從門隙間透進來,給高高的沙發椅背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謹之從外面進來,眼楮過了好一陣子,才適應屋內的黑暗。窗外的雨早就停了,微涼潤澤的水氣依舊襲過窗欞,帶著秋夜的寒意。窗隙間透進微白的月光,冷淡如銀。

    黑暗里,她側影如剪,過了很久才開口,聲音微帶喑啞︰「怎麼樣?」

    何敘安道︰「總司令還是不肯。」

    謹之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去見他。」

    何敘安道︰「以敘安拙見,夫人……此時不宜……」

    謹之道︰「哪里有工夫容得他這樣胡鬧,既然他要鬧,我就奉陪。」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大氅,氅衣領口惟有一枚鑽石別針,在微弱的光線中,恍若淚滴一閃。她的眼楮在黑暗中亦是熠熠照人,何敘安知道勸阻不住,只得側身讓路,輕聲道︰「夫人,別與總司令計較,他如今是失了常態。」

    謹之並沒有做聲,侍從官已經替她打開通向內里的雙門,幽暗的闊大房間,惟有窗台透入慘白月光,她只朦朧看見慕容灃垂首坐在沙發上,轉臉就命令侍從官︰「開燈!」侍從官遲疑道︰「總司令不讓開燈。」

    謹之聽他如此回答,伸手開燈,突如其來的光明令慕容灃驀地抬起頭來,謹之只見到他一雙眼楮,淨是血紅,便如最絕望的野獸一樣,死死地瞪著她。她的心里驟然一寒,未及反應過來,他手一抬,手中的槍口光芒一閃,只聽「砰砰」數聲巨響,瞬息燈火俱滅,眼前一暗,嘩啦啦盡是水晶碎片從燈圈上跌落的聲音。

    雨聲沙沙,她的聲音似是夢一樣︰「沛林,沛林,是我,我回來了。」語音宛然,在這樣的靜夜中,說不出的動人柔美。慕容灃見她笑靨如花,心中抽痛,她慢慢地走近他,小心翼翼掀開懷里的斗篷︰「你看我帶誰來見你。」廊下燈光照著孩子鮮血斑斑的一張臉,說不出的詭異。他情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她卻猝然伸出手,那手中竟然是一把瓖寶鑽的小手槍,他本能般大吼一聲,她已經回手抵在左胸上,砰一聲扣動扳機。

    溫熱的血濺在他臉上,他撲出去,只來得及緊緊地摟住她,她的身子軟綿綿的,血迅速浸透他的衣襟,他整個人都像傻了一樣,只是緊緊摟住她。她掙扎著大口喘著氣,嘴角劇烈地顫抖著,他急切地低下頭,她的聲音比雨聲還要輕微︰「慕容灃……孩子今年七歲……她是……她是……」她急促的喘氣聲像是鋒銳的尖刀,剮入他心底深處,他全身都在發抖,她竟然是在微笑著,拼盡了全部的力氣︰「是你……」那一口氣接不上來,頭微微一垂,再無聲息。

    血順著手腕一點一點地往下滴,他痴了一樣。

    雨聲簌簌,直如敲在心上一樣。讓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是暮春天氣,滿院都是飛絮,就像下雪一樣。母親已經病得十分厲害了,他去看她,那天她精神還好。南窗下無數楊花飛過,日影無聲,一球球一團團,偶然飄進窗內來。屋子里惟有藥香,只聽見母親不時地咳嗽兩聲,那時她已經很瘦了,連手指都瘦得縴長,溫和地問他一些話。他從侍衛們那里學了一支小曲,唱給她聽。她半靠在大枕上,含笑聽他唱完,誰曉得,那是母親第一回聽他唱歌,也是最後一回。

    過了這麼多年,他再也沒有為旁人唱過歌,他說︰「我是真不會唱。」她卻不依不饒︰「我都要走了,連這樣小小一樁事情,你都不肯答應我?」他見她雖然笑著,可是眼里終歸是一種無助的惶恐。心下一軟,終于笑道︰「你要我唱,我就唱吧。」

    其時雪愈下愈大,如撒鹽,如飛絮,山間風大,挾著雪花往兩人身上撲來。他緊緊摟著她,仿佛想以自己的體溫來替她抵御寒風。在她耳畔低聲唱︰「沂山出來小馬街,桃樹對著柳樹栽。郎栽桃樹妹栽柳,小妹子,桃樹不開柳樹開。」寒風呼嘯,直往人口中灌去,他的聲音散在風里︰「大河漲水浸石岩,石岩頭上搭高台。站在高台望一望,小妹子,小妹子為那樣你不來……」

    風聲里,無數的雪花落著,天地間像是織成一道雪簾,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只是緊緊地摟著她,她眼中淚光盈然︰「你一定要早些派人去接我……到時候我……」

    只是說︰「我等著你去接我。」

    屋子里並沒有開燈,門是虛掩的,走廊里一盞吊燈,暈黃的光從門隙間透進來,給高高的沙發椅背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謹之從外面進來,眼楮過了好一陣子,才適應屋內的黑暗。窗外的雨早就停了,微涼潤澤的水氣依舊襲過窗欞,帶著秋夜的寒意。窗隙間透進微白的月光,冷淡如銀。

    黑暗里,她側影如剪,過了很久才開口,聲音微帶喑啞︰「怎麼樣?」

    何敘安道︰「總司令還是不肯。」

    謹之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去見他。」

    何敘安道︰「以敘安拙見,夫人……此時不宜……」

    謹之道︰「哪里有工夫容得他這樣胡鬧,既然他要鬧,我就奉陪。」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大氅,氅衣領口惟有一枚鑽石別針,在微弱的光線中,恍若淚滴一閃。她的眼楮在黑暗中亦是熠熠照人,何敘安知道勸阻不住,只得側身讓路,輕聲道︰「夫人,別與總司令計較,他如今是失了常態。」

    謹之並沒有做聲,侍從官已經替她打開通向內里的雙門,幽暗的闊大房間,惟有窗台透入慘白月光,她只朦朧看見慕容灃垂首坐在沙發上,轉臉就命令侍從官︰「開燈!」侍從官遲疑道︰「總司令不讓開燈。」

    謹之聽他如此回答,伸手開燈,突如其來的光明令慕容灃驀地抬起頭來,謹之只見到他一雙眼楮,淨是血紅,便如最絕望的野獸一樣,死死地瞪著她。她的心里驟然一寒,未及反應過來,他手一抬,手中的槍口光芒一閃,只聽「砰砰」數聲巨響,瞬息燈火俱滅,眼前一暗,嘩啦啦盡是水晶碎片從燈圈上跌落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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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淩波不過橫塘路

    午後下了一場雨,將浮塵都壓了下去。碧藍天空如洗,揉著幾縷白雲。淩波端了把椅子坐在棗樹底下看書,剛看了不一會兒,細簌的棗花已經落了一身。剛站起來撣 了一撣,忽聽人道:「這麼有趣的一身花,撣落了做什麼?」回頭一看,正是自己的女同學祝依依,忙笑道:「你怎麼來了?」

    祝依依說:「來瞧瞧你,天氣這麼好,不如咱們騎車上公園去吧。」淩波扮個鬼臉,說:「甭提騎車了,上回我偷偷和你騎車去岐玉山,回來被我媽一頓好罵。」

    祝依依哧得一笑,說:「要不咱們去胭脂巷買舊書吧。」淩波說:「這主意好。」一時兩個人上街去,因為胭脂巷並不遠,又沒有電車可以搭,兩個人索性走了去。

    天氣晴的正好,十八九歲的閨中密友,邊走邊說笑,不知不覺出了一身微汗。祝依依說:「我可渴了,得找個地方先歇一歇,喝口茶再走。」淩波道:「瞧你這身嬌 肉貴的樣子。」話雖然這麼說,可是看見街邊上正有一間茶肆,便順腳走去。祝依依本來見那店面老舊,眉頭微微一皺,但實在走得累了,淩波又是一幅既來之則安 之的樣子,於是坐下來歇腳。

    那還是一間舊式的茶館,跑堂的抹了桌子,問明瞭是喝「龍井」,便斟上兩蓋碗茶來。祝依依正是渴極了,連喝了兩口,忽然皺眉道:「這是什麼龍井。」淩波笑 道:「大小姐,這樣的地方,你以為還真能喝到西湖龍井不成?」祝依依見那蓋碗沿口,已經生了淡黃茶垢,面前的這張桌子烏黑漆面上,無數一圈圈的淡白印子 ——都是擱茶燙出來的,心中一陣膩歪,便將茶推開去。

    祝依依一抬起頭來,見淩波正望著自己,倒是似笑非笑的樣子,心下懊惱,白了她一眼,說道:「你笑什麼?」淩波索性「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說道:「我看你喝下去的那兩口茶,有沒有什麼法子吐出來。」

    祝依依本來正在後悔,聽她這麼一說,倒一笑罷了,正待要說話,忽聞哨聲長鳴,幾輛軍車風馳電掣般從街上疾馳而過。淩波瞧見車子去得遠了,不由怔怔的出神,祝依依是知道她的心思的,於是問:「你的那一位元,還沒有消息?」  

    淩波道:「兩個多月前倒有一封信來,說是還在義埅……」忽然回過神來:「什麼我的那位?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她本來素性大方,可是驟然失口,不由面紅過耳,暈臉生潮,祝依依扮個鬼臉,說:「狗嘴裡能吐出象牙來麼?你倒吐一個我瞧瞧。」

    胭脂巷名為巷,其實只是半邊巷——一面是無數商肆,一面緊臨著河水,故而只有半條巷子。此地原來是前朝最負勝名的煙花之地,南北佳麗班子雲集,成為烏池一 盛,故號「胭脂巷」。後來多年烽煙戰亂,早就風流散盡,名不符實了。此處商肆雲集,不僅買賣舊書,而且兼營些字畫古董,城中人都閑來皆愛到這裡來淘些舊 貨。她們兩個人攜手逛了半晌,正走得倦了,忽然街旁有人叫了一聲「表小姐。」祝依依抬頭一望,見正是自己表兄家的汽車夫老孟,笑嘻嘻的道:「表小姐也出來 逛逛?四少爺在這裡呢。」

    祝依依的舅父侯鑒誠乃是衛戍警備司令,駐防近畿,家中自然十分闊綽。祝依依聽說四表兄在這裡,不由望了淩波一眼。原來淩波與祝依依素來交好,有次在祝府 上,偶然遇見這位侯家四少爺侯季昌,對淩波十分有意。那侯季昌乃是有名的紈絝公子,何況淩波心有所屬,自然並不假以詞色。侯季昌生就了一副公子哥的脾氣, 愈是如此,反倒愈發有了興致似的,託辭去看表妹,每日裡無事也要到她們念書的聖德女子學校去兩趟。最後淩波幾欲翻臉,還是祝依依從中斡旋,方才息事寧人。

    此時祝依依聽說侯季昌亦在此,怕又生事端,與老孟隨口答了幾句話,便拉了淩波欲走。誰知事不湊巧,寄螭齋的老板正送了侯季昌出店門,連連拱手道:「四少爺慢走。」

    這樣頂頭遇見,避也避不及了。祝依依落落大方叫了聲:「四哥。」問:「今兒又淘到什麼好東西。」侯季昌一眼看見她身側的淩波,眼睛一亮,笑嘻嘻的道:「也沒什麼好的,倒沒想到能遇見你們,真是緣份。」

    祝依依問過舅父舅母安,就欲和淩波走開,侯季昌道:「你怎麼沒坐車出來?這樣的太陽底下走路,只怕會受了熱。你們上哪兒去,我送你們。」

    祝依依明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笑吟吟的說:「四哥費心,那倒不必了,我和顧小姐都打算回家去。」侯季昌只顧看淩波,見她神色冷淡,心下大覺掃興,面上卻不顯露出來,說道:「那我叫老孟送你們回去,我還要在這裡逛逛,回頭叫老孟再來接我就是了。」

    祝依依正走得倦了,聽說叫汽車夫送,不覺意動。見淩波並不甚情願的樣子,將她衣袖輕輕一拉,低聲道:「反正只是汽車夫送咱們,他又不會跟著,你就別小家子 了。」她說話聲音極輕,暖暖的呼吸噓在淩波耳下,癢得淩波不覺輾顏一笑。祝依依也笑了,說:「好啦,咱們上車吧。」

    顧家住的胡同很狹窄,汽車進不去,淩波在胡同口下了車,別過祝依依徑直回家去。一推開院門,聽到母親在屋內與人說話,便知道有客人來。她父親早逝,母親與 外家早就沒了來往,家裡很少有客人上門。她心中狐疑,屋內母親已經聽到腳步聲,問:「是不是淩波回來了?快看是誰來了?」

    跟著門簾一挑,母親笑吟吟的立在門首,在她身後,佇立著熟悉的身影,一身的戎裝,雖略有風塵之色,但掩不住劍眉星目間的英氣逼人。淩波喜出望外,人倒是怔住了,過了半晌方才叫了一聲:「楊大哥。」心中歡喜到了極處,千言萬語卻一句都說不出來。

    楊清鄴也是默默含笑,望著她許久,方說了一句:「你長高了。」口吻分明還是將她當成個小孩子,淩波不覺啞然,轉眼看到他肩章上金星燦然,笑道:「幾個月音訊不通,原來竟升了官啦,恭喜恭喜。」

    清鄴道:「只是軍銜定下來了,按慣例見習期滿都是上尉。」

    他畢業于稷北軍官學校,這所聲名顯赫的軍校一直將星雲集,名將倍出。眼下十一個警備司令裡頭,倒有四個出身稷北,軍部之中同門更不少,互相奧援,素來被稱 為「北派」。「北派」皆是軍中灼手可熱的人物,提攜起同門後輩來自然不遺餘力,所以稷北的士官生一畢業,往往不過半年即授實銜。

    顧母含笑道:「都站著做什麼,淩波陪你楊大哥坐坐,你楊大哥還沒吃飯,我去下點麵條。」

    坐下來還是有恍惚的感覺,窗外日影遲遲,靜得聽得見遠處胡同裡小販叫賣聲,那聲音隔著院牆遠遠傳進來,越發像個夢——像是夏日午後醒來,口渴得直想喝茶,而耳中只有蟬聲悠遠,非要怔仲得想上一想,才知道身在何處。清鄴的帽子擱在桌上,她隨手拿在手中把玩,將那帽徽拭得光亮無比。清鄴凝望她良久,她自己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問:「怎麼一直不寫信來,回來也不打聲招呼。」

    清鄴道:「在軍中寫信不便,這次調防回來休整,到了衍陵才方便寄信。我一想只怕信還未到我已經回來了,所以就乾脆省了那幾頁紙,直接回來了。」

    他們兩個久別重逢,可是都專揀不相干的話來說,過不一會兒顧母已經端上麵條來。清鄴聳了聳鼻子,誇張的說:「好香。」又笑著說:「可有一年功夫沒能吃上伯母做的麵條了。」顧母微笑道:「喜歡就多吃些。」

    一大碗麵條吃下去,不禁額頭見汗,淩波去倒了盞茶來,又去擰了個熱毛巾給他擦臉。顧母笑咪咪的看著他們兩個,說道:「天氣這麼好,清鄴又難得回來,淩波陪你楊大哥上街走走吧。」

    淩波明知母親的意思,望了清鄴一眼,說:「媽,咱們一塊兒去吧。」顧母笑道:「隔壁陳伯母央我幫她抄經,我答應了人家的。你們自己去玩吧,我正好在家裡安靜寫一寫經。」

    顧家的家教十分嚴厲,淩波聽到母親這樣說,方才不再說什麼了。

    出了顧家,清鄴問:「要不要去看電影。」淩波搖頭說:「不好,一看電影出來就是晚上了。怪沒意思的,還是找個地方好好說話吧。」清鄴懂得她的意思,而且別後近一年,自己也有許多話要對她說。於是想了一想,說:「倒有一個地方,不過有些遠。」

    時值黃昏,行人皆是匆匆,半天淡紫色的暮藹沉沉,天際有一顆極大的星星,明亮得像一隻眼睛。街燈還沒有點燃,偶爾有汽車從身側呼嘯而過,兩道車燈雪亮刺 目。清鄴身子微側,替她擋住那車子帶起的疾風,已經握住她的手。淩波只覺得他手心溫暖,就只小熨斗,連心都似乎舒坦開來,不由望住他微微一笑。

    清鄴說道:「這次回來,估計也只能呆個十天半月。南邊戰事吃緊,我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淩波說:「總有機會的,哪怕要三年五載,總能再見面。」  

    清鄴說:「也不用三年五載,只要升了少校,就可以攜眷了。」

    淩波禁不住臉上微微一紅,清鄴道:「這次回來也沒給伯母帶什麼東西,依你看,給她老人家買點什麼好呢?」淩波說道:「媽不在乎這個。」清鄴一笑,說:「我知道,可也不能失了禮數啊。」

    他幾乎已經要將話挑明瞭,淩波到底是女孩子,臉皮薄,不再搭腔。兩個人慢慢往前走,街燈一盞盞亮起來,照見地下一雙影子。淩波微低著頭,她腳步輕巧,每一 步都踩在那影子底下,這樣孩子氣的樣子,倒叫清鄴忍俊不禁。手上握得緊些,她的手小巧溫軟,柔若無骨,但就這樣握著,心中反倒澄定安逸。近在咫尺的市聲如 沸紅塵喧囂皆成了身外,唯有她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一直走到十字路口,淩波望了一望,忽然住腳。清鄴不由問:「怎麼了?」淩波道:「你不是說要買些東西,不如上新明去買吧。」路口那端正是有名的新明百貨公司,清鄴心裡高興,不覺笑了。淩波嗔道:「你笑什麼?」一語未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在新明挑了幾樣貴重得體的禮品包了起來,從百貨公司出來,正是烏池夜色最熱鬧的時候。淩波覺得有些餓了,這才想起來自己也沒吃晚飯。清鄴說:「不要緊,我要帶你去的正是吃飯的地方。」

    那是一間叫「比弗利」的西餐館子,經營所謂的義大利菜,是眼下烏池最時髦的一間餐廳。前一日初回烏池,清鄴的幾位學長替他們洗塵接風,設宴此處,他覺得這裡環境幽謐,所以今日又帶了淩波來。

    淩波見店內裝飾清雅,佈置十分舒適。餐廳居中還有小小一座圓臺,有個白俄女孩子專心致意在彈著鋼琴。出入的皆是些衣冠楚楚的客人,於是坐定之後才埋怨他:「何必挑這麼貴的一個地方。」

    清鄴笑道:「今天是個好日子,當然得紀念一下,花一點錢也是應該的。」又問:「西菜你吃的慣嗎?」

    淩波點了點頭,接過侍應遞上的菜牌子看了看,隨意點了幾樣。清鄴說:「這裡談話很好。」淩波說:「已經說了一路的話,還沒說夠嗎?」清鄴笑起來,眉目舒暢顯得極是俊朗,只道:「哪裡能說夠——一輩子也不夠。」

    淩波心中一蕩,水晶吊燈光明璀璨,映在他一雙黑曜石似的眸中,仿佛有星芒飛濺,滾燙可以融化一切。她心中歡喜無限,忽然起身:「我彈琴給你聽吧。」走到台 上去,對那白俄女子說得明白,請她暫讓,於是在鋼琴前坐下。靜默片刻舉起手來,十指靈動,便有行雲流水般的樂聲,從指下淌出。

    清鄴于此道完全是外行,但見她彈得十分流暢,滿店的客人紛紛側目,她偶然抬起頭來,望見他只是微微一笑,兩人目光相交,俱感甜蜜。

    一曲既終,便有幾位外國客人率先鼓起掌來,緊接著滿廳掌聲譁然,淩波落落大方,站起來鞠躬為禮,方走下臺來。清鄴笑道:「真沒想到你會彈這個,認識你這麼 久,竟一直沒露出半點來。」淩波說:「小時候學過一點,這麼多年沒彈,手指都僵了。今天是一時高興,在場又沒行家,不然非噓我下臺不可。」

    這一頓飯,兩個人都吃得十分盡興,最後喝著咖啡又坐了一會兒,才付帳出門。那「比弗利」的大門是一扇桃木玻璃旋轉門,清鄴與淩波剛待推門出去,不想身後突 然有人用力將門扇一推,清鄴身手極敏捷,情急之下橫臂一擋,只聽一聲悶響,門扇重重擊在他的手臂上。「咚」一聲彈了回去,推門那人猝不防及,被門撞得 「哼」了一聲。淩波被清鄴推了一把,才堪堪避了過去。

    清鄴回頭一看,見是四五個人簇擁著一名貴介公子模樣的人,幾個人皆是面紅耳赤,顯然是喝過酒了。他不欲多事,拉了淩波正要走,那為首的公子反倒叫住他:「慢著打完人不賠禮道歉,還想往哪裡溜?」言語之間,極是倨傲無禮。

    清鄴再好的脾氣,亦有了一分火氣,說道:「是你們用力推門,差點傷到我們,怎麼反倒怪起我們來?」那人冷笑了一聲,說:「難道還是你有理了?」

    清鄴正待要說話,淩波忽扯了扯他的衣袖,回頭不卑不亢對那人道:「事情雖然小,還請四少爺自重,別讓人覺得失了身分。」

    原來那人正是祝依依的四表兄侯季昌,他與一班交好亦在此吃飯。那些人皆知他苦追淩波不得,今日又見淩波與一年輕軍官前來吃飯,兩人神色十分親昵。那班交好皆是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物,自然對侯季昌出言戲諧。侯季昌臉面上下不來,此時借機大大的發作出來。

    那些人見淩波出言厲害,於是起哄笑話:「季昌,聽見沒有,人家顧小姐還嫌你不自重呢。」侯季昌見淩波出言維護,滿腔妒火更盛,聽到相交笑話,更覺臉面盡失。回頭狠狠瞪了清鄴一眼,清鄴亦猜了三分,他不欲與這些紈絝公子多說,攜了淩波便走。

    侯季昌見他二人相攜而去,妒火中燒,另一位劉師長的兒子劉寄元,素來與他有些心病,此時將他肩膀一拍,不無興災樂禍的說:「死心吧,人家名花有主,你只有望洋興嘆。這口氣再難咽下去,也只能咽下去了。」

    侯季昌冷笑一聲,說道:「我偏不信這個邪。」

    寄元挑起大拇指,說:「有志氣,咱們拭目以待。」

    本來他們還要去跳舞,結果經此一事,侯季昌不免沒了興致,於是就此和他們別過,自己坐了汽車回家去。

侯府的宅子在南園巷,原是前朝敬昭公的舊宅花園,數年前侯鑒誠就職衛戍警備司令,於是將這片廢園買了下來,大肆經營,建成了中西合璧的深宅大院。水門汀澆 的車道,從大門一直通到花園裡頭的洋樓前。侯季昌坐的汽車在樓前停下,樓前本來有兩盞雪亮的路燈,隔著花壇望見停了一溜黑色的汽車,不由隨口問迎出來的聽差:「又在這裡開會?」那聽差答:「司令今天在家請客。」侯季昌問:「都是哪些客人?」那聽差答:「有曹軍長、魯師長、孫主任,還有軍部的徐參謀、杜參謀。」

    侯季昌聽說孫世聆也來了,心中忽的一動,已經有了計較。說:「都是幾位叔伯,我理應去斟杯酒。」於是進了門,徑直往東邊餐廳裡去。只聞笑語喧嘩,父親與幾位客人推杯問盞,正在酒酣耳熱之時,見他進來,侯鑒誠果然招呼他:「季昌,來給幾位叔伯敬杯酒。」

    侯季昌於是執了酒壺,斟了一遍酒,等斟到孫世聆面前時,特意叫了聲:「孫伯伯」扶起酒杯,向他眨了眨眼睛。那孫世聆最是八面玲瓏,不動聲色接過酒杯,笑道:「世侄客氣了。」

    侯季昌斟過酒後,借機退了出去,在小客廳裡靜靜坐了會,無聊又摸出支煙來抽著,一枝煙還沒有抽完,孫世聆果然來了,一見面就笑,說:「上次軍需的事情還沒 有多謝世侄。」侯季昌笑道:「孫伯伯說哪裡的話,人家也是賣您的面子,我不過替您跑跑腿罷了。」孫世聆道:「我心裡是清楚的,要不是世侄奔走,這筆買賣遲 早得砸在手裡。以後若有什麼事情,儘管來找孫伯伯的麻煩就是。」  

    侯季昌笑道:「孫伯伯既然這樣說,我也不客氣了,眼下正有一樁事情,想要麻煩您幫忙。」便將淩波的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說道:「我倒也沒旁的意思,只是我和顧小姐本來兩情相悅,那小子突然橫出來插了這麼一扛子,實在叫人氣忿不過。」

    孫世聆將大腿一拍,說:「竟然敢挖世侄你的牆角,連我聽著就來氣。」對侯季昌道:「世侄請放心,這個人只要是在軍中,我一準能將他找出來,替世侄出這口惡氣。」侯季昌笑道:「那就有勞孫伯伯了。」

    他不問孫世聆打算如何去著手,亦不問他找出此人後將採取什麼行動。孫世聆乃是情報二處的副主任,這個機構獨立於軍政之上,直接受命于慕容灃。素來肆無忌憚,行事極為迅疾狠辣。他三言兩語請動了孫世聆去和清鄴為難,料想不弄得他身陷囹圄,也要弄得他丟官去職。舊曆初四本來是淩波的生日,祝依依約了幾位女同學替她慶生,於是淩波做 東,在小館子裡請吃飯。年輕的女學生們湊在一塊兒,自然嘰嘰喳喳十分熱鬧。堂倌拿了菜牌子來,淩波便讓大家點菜,祝依依拿了菜牌子在手裡,裝模作樣的看了 一會兒,一本正經的說:「不拘什麼菜,揀最快的來做,我們吃了好趕緊走。」

    淩波說:「做什麼要這樣慌慌張張的樣子,既然來吃飯,安逸吃一頓難道不好嗎?」

    祝依依拿菜牌子擋住半邊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瞟著淩波,拖長了聲音說:「當然要趕緊吃完了讓你早早回去,這樣的良辰美景,怎麼可以辜負?」

    淩波這才回過味來,作勢就要打,另一個同學笑道:「淩波的那位密斯脫,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不知道他是什麼樣子,有機會總要介紹給我們認識的好。」淩波說:「還不是兩隻眼晴一張嘴,有什麼好看的,不過你們如果想見一見,有機會一定介紹給你們。」

    祝依依率先鼓起掌來,笑道:「這樣落落大方,才是我認得的顧淩波。」旁的幾位同學也跟著劈劈啪啪的鼓起掌來,淩波自己也禁不住好笑。一時大家說笑著點了菜,熱熱鬧鬧的吃了一頓飯。

    都是些女孩子,並不會喝酒,所以這頓飯也不過吃了個把鐘頭。初夏時分日子漸長,從館子裡出來天色還沒有完全黑透,祝依依是有汽車來接的,她住城南,與兩位女同學都是順路,於是一塊兒走了。淩波執意不讓她送,自己雇了一輛三輪車回家去。

    一進家門口,就聞到一股煙葉子的味道,心下高興,加快了腳步掀簾進了上房,問:「是張叔叔來了嗎?」

    張繼舜放下煙袋,喜孜孜站起來,端詳她片刻,說:「大小姐又長高了。」

    顧母笑道:「和男孩子一樣,又不懂事,見了張叔叔也不行禮。」

    淩波於是深深鞠了一躬,說道:「張叔叔好。」張繼舜連忙伸手攙住,連聲說:「不敢當不敢當。」從懷中取出一樣事物,說:「今日是大小姐的芳辰,本來拿不出手,只是我們幾個老兄弟的一點心意,大小姐留著玩吧。」

    淩波見是一對白玉小兔,用紅絲絨結成一併,精巧可愛——她本來是屬兔的,顧母已經攔住了,說:「哪能給這樣的東西給她,太貴重了。」張繼舜執意道:「雖是漢玉,也值不了幾個錢,總歸是大家的一點心意,夫人和大小姐若是不肯收下,我可沒老臉回去對他們說。」

    顧母見他這樣說,也只得罷了,淩波素來與張繼舜最為親厚,年來不見更是親熱,纏著他問東問西,張繼舜相來待她視若己出,咬著煙管吞雲吐霧,笑咪咪的同她說話。正講到興頭上,忽然聽見有人輕叩院門。      

    淩波猜是楊清鄴來了,因早知張繼舜今日必來,所以也存了讓他見一見清鄴的意思——她自幼喪父,是幾位父執輩的叔伯多年來輪流照顧她們母女的生活,所以在她心裡將張繼舜視作父親一般。

    她說:「我去開門。」起身匆匆出去,打開院門,果然是清鄴。他抱著一大捧百合,在滿天清輝下,但見花白似雪,中人欲醉。淩波心中一甜,清鄴已經說:「生日 快樂。」將花送入她懷中,她抱著花兒,轉眸一笑,一雙眸子卻比星光更加醉人。她說:「進來吧。」又告訴他:「老家有位張叔叔來看我們,正好請你見一見 他。」

    清鄴知她沒有父親,這位張叔叔既是父執輩的長輩,那麼她的意思他亦猜到了三分,隨了她進屋之後,見客座上坐著一位老者,不過五十餘歲年紀,清瘦的臉上一雙眼晴極為有神,目光炯炯的向自己望來。

    淩波道:「這位是張叔叔。」清鄴連忙行禮:「張叔叔好。」張繼舜亦十分客氣,起身還禮,目光打量,見這年輕人氣質英武,年紀雖輕,但隱隱有一種凜然之氣。 心下暗暗叫了聲好,大家坐下,張繼舜便有意與清鄴攀談,見他應對極是敏捷得體,又增了幾分喜歡。待聽到清鄴出身稷北,不由「哦」了一聲,說道:「稷北的學生,歷來都十分有出息。」

    清鄴道:「前輩謬贊了。」

    張繼舜對他十分滿意,趁他不備悄悄向淩波打了個手勢,翹起大拇指搖了一搖,示意贊她好眼光。淩波心中一樂,更加高興。張繼舜又與清鄴論起前線戰事,清鄴剛從南方前線回來,自然十分熟悉,張繼舜談興大起,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一老一少二人說到痛快處,皆是開懷大笑。

    顧母本來猶存了一分擔心,見了這種情形,才算放下心來。四人都十分高興,一直談到夜深,清鄴與張繼舜方才告辭而去。

    到了第二日,張繼舜重來拜訪,因淩波去上學了,於是他在顧母面前將清鄴又誇了一遍,說道:「大小姐眼光真的不錯,這個人的人材品格,那真是沒得挑剔了。」

    顧母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只可惜是個當兵的。」張繼舜道:「夫人的意思我明白,繼舜是個粗人,說出的話夫人莫要見怪。事情已經過去十幾年了,夫人也總是說,塵歸塵,土歸土,活著的人要往前看,何況他只是吃一碗軍糧飯,並沒有關係的。」     

    顧母說:「我是怕你們老哥幾個心裡犯嘀咕,怎麼說只有這麼一點血脈,嫁給個吃他家軍糧的,我怕你們心裡會有別的想法。」

    張繼舜淡淡一笑,說:「如今是他家的天下,吃他家軍糧的人,又何止千人萬人,何必在這上頭計較呢。」顧母點一點頭,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張繼舜行色匆匆,已經訂了下午的火車票回去。淩波從學校回來,聽說張叔叔已經走了,悵然若失,可是想到張繼舜與清鄴甚為投緣,又有一份隱隱的高興。她下午沒有課,早就約了清鄴去爬玉岐山,吃了飯換過衣裳,清鄴就來接她一塊兒出門去了。

    清鄴見她今天穿了一件細灰格子縐紗襯衣,底下是一條陰丹士林褲子,烏黑的長髮並沒有結辮子,只用一方藍紗手帕系起來。甚少有女孩子這樣打扮,他只覺得眼前一亮,亭亭玉立,別有一種英氣嫵媚。

    淩波抿嘴一笑:「呆子。」

    清鄴也一笑:「是,是,大師兄,走吧。」

    淩波聽他這樣調侃,嫣然一笑:「我才不要當那只毛猴子。」清鄴道:「我是呆子,你當然是嫦娥。」淩波轉了一個彎,才明白他的意思,伸手輕輕在他臂上一打:「貧嘴。」眉梢眼角,禁不住笑意盈盈。

    到了岐玉山底下,山下本來有極大一片空場,用作泊車之用。因為岐玉山在烏池近郊,春有櫻花,夏有濃華,秋有紅楓,冬有雪野,四季皆宜。城中的達官貴人,又大多在岐玉山下置有產業,所以四季逛山的人都不少。  

    兩個人有說有笑,一路上山去了,空場上停的一部汽車,卻是侯家的車子,侯季昌與劉寄元,還有幾位交好的朋友剛逛了岐玉山下來,在山腳下的「玫瑰大飯店」吃完大餐,剛走到停車場,劉寄元眼尖,已經看到淩波。忙對侯季昌說:「季昌,那不是顧小姐?」

    侯季昌舉頭一望,果然是淩波,見她身邊還有楊清鄴,兩人言笑晏晏,十分親密。臉色一沉,說:「管旁人閒事做什麼,走吧。」

    劉寄元嘿嘿一笑,說:「難得你也有吃閉門羹的時候,走吧走吧,看到人家成雙成對的逛山,留在這裡更難過。」

    侯季昌被他這麼刺了一下,表面上裝作不在乎,心裡卻十分惱怒。等回到了家中,就想著怎麼樣拐彎抹腳的去向孫世聆探問一下,看他到底是什麼一種打算。他心中 有事,獨自呆在小客廳裡,一枝接一枝的抽著煙,忽然聽到前廳一陣步聲雜遝,跟著有聽差來往的聲音,他知道是父親回來了,連忙掐熄了煙,躡手躡腳想要溜之大吉。誰知還是被侯鑒誠看到了,點名叫住他:「季昌」

    他只得住腳,含笑道:「父親,您回來了?」

    侯鑒誠皺眉道:「瞧瞧你這幅樣子,又從哪裡回來的?成天遊手好閒,一點正經事都不做。」侯季昌知道他一開始教訓自己就沒完沒了,心下暗暗叫苦,果然侯鑒誠道:「你這些日子都在忙什麼,平常連個人影都見不著,瞧你這鬼鬼祟祟的樣子,又是做了什麼見不人的事。」侯季昌陪笑道:「我剛從軍部裡回來,還有一點公事要辦,所以正打算出去。」

    侯鑒誠道:「你還好意思提軍部,我看一月裡頭,你難得有一天去上班。每天不是惹事生非就是拈花惹草,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再在外頭胡作非為,我可不會輕饒了你。」

    侯季昌聽他話語中隱隱另有所指,心下大驚,只猜難道自己那日與孫世聆說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但孫世聆應該絕不會向他透露的,他念頭急轉,侯鑒誠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不知輕重,一味的胡鬧,傳出去名聲該有多難聽。」

    這一頓訓,足足有大半個鐘頭,直到聽差來請他接電話,他才住口不說。侯季昌這才借機溜走,一路走,一路懊惱不己,回到自己房中,想想更覺氣悶,終於還是給孫世聆打了個電話。

    一搖通了電話,便埋怨孫世聆,說:「孫伯伯,若是事情棘手,您撂在那裡就是,何必又讓家父知道,害我吃一頓排揎。」孫世聆連聲賠不是,說道:「是因為事情 重大,我又不便向你明言,只好向司令婉轉提了一提,真對不住,世侄,是我考慮欠周了,這事可是我對不住你,改日我請你吃飯陪罪。」

    侯季昌聽他說事情重大,倒是一怔,問:「這中間還有什麼不方便說的不成?」
    孫世聆遲疑了一下,說道:「世侄,我勸你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何況那位顧小姐身份特殊。」  

    季昌大惑不解,孫世聆道:「電話裡不便說,咱們還是見個面吧。」   

    等一見了面,孫世聆依舊先再三道歉,侯季昌笑道:「得啦,我也不過抱怨一句,孫伯伯你這樣客氣,可要折煞季昌了。」孫世聆笑了一笑,說:「前日我就想約你 出來談一談,可是這中間還牽涉到別的事,只得硬著頭皮拜託了令尊,總是我考慮不周,這頓飯我請,世侄莫要見怪就是。」

    侯季昌又推辭了幾句,兩人方才言歸正傳。孫世聆說:「那位顧小姐,我勸你還是趁早打消念頭吧。你知道她是誰?她根本不姓顧。」

    侯季昌一愣,問:「她不姓顧姓什麼?」

    孫世聆道:「她其實應該姓李,顧是她母親的姓氏,她三歲時改了跟母姓。」

    侯季昌漸漸明白過來,心中疑惑越來越大,不由追問:「是哪個李?」

    孫世聆拿筷子蘸了酒水,在桌面上寫了三個字:「李重年」,筷頭輕點,說:「就是這個李。」

    侯季昌倒吸一口涼氣,半天作不得聲。

    孫世聆道:「所以我勸世侄一句,還是罷了吧。」

    侯季昌道:「李重年死了這麼多年,沒想到他的女兒淪落如此。」

    孫世聆道:「是啊,家境瞧著並不大好。不過李重年的舊部甚多,像馮饉凡,如今裂土封疆,官至警備司令,統轄四省。他深受李家重恩,據說至今仍每年都給李夫人寄一萬元現款,李夫人卻是個極有骨氣的人,雷打不動的退回去。」

    侯季昌道:「這位李夫人是如夫人吧。」

    孫世聆道:「聽說是如夫人,李重年的元配死的甚早,後來娶的幾位如夫人都沒有生養,只有這位生了個女兒,所以看得甚為嬌貴,從小那也是金枝玉葉一樣,如今……」說著搖了搖頭,舉杯道:「喝酒,喝酒。」   

    侯季昌得了這麼一段心事,十分抑鬱不快,這天劉寄元打電話約他去看跑馬,他無精打采,只說有事不去。劉寄元在電話裡就放聲大笑:「季昌,你不會是在害相思病吧。」侯季昌惱羞成怒:「誰害相思病了,軍部裡有公事,我哪裡能去。」

    劉寄元只覺好笑,說:「你要是這樣勤勉,只怕連今年的勳章總司令都要授給你呢,快出來,只缺你一個。看完馬咱們正好打牌,情場失意賭場得意,保管你贏錢。」

    他一語料中,那天晚上侯季昌果然贏了三千多塊,於是大家吃紅請客。第二日在最有名的蘇菜館子定了席,痛快吃喝了一頓。因為是侯季昌贏錢做東,自然人人都要 敬他一杯,待得宴席散時,侯季昌的酒也喝到了七八分。劉寄元看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了,要送他回去,侯季昌手一揮,說:「我自己有車。」腳下一步踏空,咕咚一 聲栽了個跟鬥,嚇了大家一跳,七手八腳將他攙到侯家的車上去,汽車夫老孟是見慣這種情形的,將他在後座安頓好了,方才開車回家去。

    車方開到十字街,他心裡一陣惡煩,覺得要嘔吐,老孟忙停下車子,扶他下車。侯季昌搜腸刮肚的大吐了一番,被冷風一吹,覺得人清新了些。皺眉對老孟說:「渴死了,弄杯涼水來喝。」

    老孟為難的撓了撓頭,心想在這大街上,上哪兒去弄涼茶。舉頭一望,忽見街那邊遠處有家鋪子還開著門,門口挑著一對燈籠,依稀是個茶肆的模樣。心下一喜,忙說:「那四少爺在這裡等等我,我去那邊茶館弄碗茶來。」侯季昌點了頭,老孟便徑直去了,他在車邊站了一會兒,那夜風徐徐,吹在人身上十分清爽,正在精神稍振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有人說:「母親的意思,訂婚禮儀還是從簡吧。」嗓音甜美,聽在耳中十分熟悉,侯季昌回首一望,但見一對璧人攜手而行,語聲喁喁,正是淩波與楊清鄴。

    淩波一抬頭也看見了他,臉上的笑意不由僵住了,楊清鄴也看見了他,伸手攬住淩波的腰,說:「我們從那邊過。」

    侯季昌心裡一陣發酸,但見他們已經走過去了,清鄴忽然回頭又望了他一眼,嘴角微勾,仿佛是一縷笑意。他酒意上湧,以為他嘲笑自己此時狼籍。頓時大怒,破口大駡道:「瞧什麼瞧?小雜種,再瞧老子將你眼珠子挖出來。」   

    鄴聽到「小雜種」三個字,不知為何血「嗡」一聲湧入腦中,回過頭來直直的望著他。侯季昌本來酒就喝高了,此時見他這樣的神色,如何肯示弱,「啪」一聲拍在車頂篷上,說:「你還不服氣不成?」

    清鄴淡淡的道:「你罵誰?嘴巴放乾淨一點。」

    侯季昌哈哈大笑,說:「我罵的就是你這個小雜種。」只聽「砰」一聲,巨痛在眼前迸開,清鄴竟然一拳揍在他臉上。打得他眼冒金星,鼻血長流,他何時吃過這種苦頭,急怒羞憤,拔出腰際的佩槍,對準清鄴「啪啪」就是連開兩槍。

    街上本來還有些疏疏的行人,見到打架早有人圍觀,此時見他拔出槍來,一聽到槍響,早有人尖叫逃竄,頓時街上一陣大亂。他這兩槍極快,清鄴身手敏捷,堪堪閃 過第一槍的子彈,第二槍眼見無論如何躲不過去,淩波不知從何來的勇氣,和身撲上,說時遲那時快,清鄴硬生生將她一拖,到底是打得偏了,子彈擦著兩人手臂飛 過,頓時血流如注。

    淩波只覺得臂上一熱,聽到身後的清鄴輕哼了一聲,這才覺得巨痛入骨,痛不可抑。猶回過頭去,問清鄴:「你傷著沒有?」清鄴的手緊緊握著她的手,手臂亦被子彈擦傷,只說:「我沒事。」那血滴滴嗒嗒的往下淌著,清鄴臉色頓時煞白:「你的手」

    淩波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聽警哨聲聲,巡警已經趕過來了,淩波終於堅持不住,身子一軟暈了過去。

    侯季昌盛怒之下開了槍,此時方回過神來,微張著嘴站在那裡,不知所措。巡警見他手中還握著槍,不敢妄動,持槍慢慢逼近,高呼:「放下槍。」侯季昌連忙將槍扔下,巡警這才一擁而上,不由分說,將三人帶回警局去。警察局的拘室,有一扇小小的鐵窗,透出青白的天光,映在拘室的地上一塊菱形的慘白,透出鐵柵一條條的黑影,侯季昌腦子發僵,仿佛塞滿了鉛塊,沉得抬不起 來,什麼都不能想。恍惚聽到咣啷咣啷的鑰匙聲響,定了定神,原來是一個員警拿著匙圈來了,打開了門,很客氣的道:「請跟我來。」

    在長長的甬道裡,遇見了楊清鄴,他的手臂上受了輕傷,已經被包紮好了,侯季昌心裡一陣發怵,腳下的步子不由慢了幾分,見引路的員警在前頭拐彎處相侯,忙加快了腳步跟上去。

    上了樓皆是些辦公室,員警將他們引至走廊頂頭的一間,侯季昌看到門上貼著「局長室」的標籤,心裡七上八下,他在街上擅自開槍,是嚴重違反軍法的,如果移交 軍事法庭,必會受到重懲,所以一顆心撲騰撲騰亂跳。一踏進去,只見 沙發上熟悉的身影,心下一松,旋即又是一緊。

    侯鑒誠騰得站起來,幾步就跨到他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不知死活的畜牲,將我平常的話都當成耳旁風。我告訴你,這回你闖下的彌天大禍,你死一萬次也不嫌多。」  

    「知公,知公。」旁邊一個便裝的中年男子,連聲勸阻,因為侯鑒誠字知衡,親近一些的親友皆喚他的字,同僚一貫客氣,所以有此敬稱。那人道:「此事分明是一場誤會,知公不必自責過甚。」

    侯鑒誠早氣得面色發紫,被他這麼一攔,將足一頓,「嗐」了一聲,呼哧呼哧只喘氣。侯季昌從未見過父親如此生氣,心裡害怕,並不敢作聲。那人極為做人,見他 們父子幾成僵局,於是道:「此中的誤會既然已經澄清,依在下愚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開槍之事,我會交待他們不必外傳,令公子的前程要緊。」

    侯鑒誠十分感激,連連拱手,道:「多謝仁公成全,如此大恩,侯家上下銜環以報。」那人微微一笑,說:「倒不必謝我——有交待說是務必要安靜為宜,我也不過是奉命行事。」侯鑒誠連聲道:「是,是,鑒誠理會的。回家後我定然一力約束小犬,不讓此事再生半分枝節。」停了一停,又說:「犬子誤傷到這位……這位楊上尉,鄙人真是十分過意不去,楊上尉若有所要求,鄙人必然萬死不辭。  

    清鄴從頭到尾一直緘默不語,此時方說了一句:「不需要。」侯鑒誠聽他語氣冷淡,心下不由有幾分惶然,回頭又望了那人一眼。那人似是清鄴的長輩身份,笑道:「這孩子就是脾氣執拗,真不懂事。」輕輕一句便將尷尬湮于無形,侯鑒誠聽他如斯說,才喝令侯季昌上前賠禮。  

    一時辦完了手續,四人同時從警局出來,侯鑒誠堅持要送那人與清鄴先上車,那人謙遜再三,終究還是與清鄴先乘車而去。侯季昌見那部黑色的雪弗蘭掛著白底的牌子,車牌號卻是紅字,這種車牌被稱為「邸牌」,歷來只是官邸及侍從室車輛使用,不僅可以出入專用公路,而且在平常街道上,全部車輛亦是見此種車即讓,最為 殊先。心下大驚,向父親望去,侯鑒誠見他又驚又疑,低聲怒道:「總算知道自己不知死活了?回家再和你算總帳」  

    清鄴見汽車一路風馳電掣,兩旁的街景不斷往後退,夜深人靜,街頭空蕩蕩並無行人,他們這部汽車開得飛快。他忽然說:「我要先去醫院。」那人道:「顧小姐那裡,已經派人去照顧了,只是一點輕微的擦傷,鄴官請放心,絕不會有事情的。」

    清鄴聽他雖然口喚自己乳名,語氣中卻有一分不容置疑的味道,心下一沉:「原來你們早就知道了——你們答應過我,不成天盯著我。我告訴你,顧小姐的事你們若是敢先洩露一個字讓他知道,我絕不答應。」

    那人歎了口氣,說道:「鄴官,如果我們真的成天盯著你,能出今天這樣的亂子嗎?別的不看,就看在三更半夜我們擔驚受怕一場,也應該跟我回去見見主任。如果 你執意要先去看顧小姐,我也由你。不過你素來知道輕重,顧小姐的事情,我想不如鄴官自己先開口去說,說不定反而事半功倍。」

    清鄴明白他的意思,沉默良久,說:「那我跟你回去,不過我受傷的事情,你們要替我瞞著人。」  

    所謂瞞著人,也只是指瞞住一個人罷了。那人道:「已經這樣晚了,不會驚動人的,不過我只擔保今天晚上替你瞞住,將來的事情我可不便擔保。」

    何敘安的宅子就在知味巷北,是一座西班牙式的別墅花園。清鄴自幼來得熟了,和自己的家一樣,一個聽差接到他下車,滿面笑容的說:「鄴官來了,主任一直在等你呢。」

    何敘安半夜被電話驚醒,得知了這件事情,立刻派人去處理。他是個最修邊幅的人,一起了床,便換了襯衣西服,穿得整整齊齊。清鄴素來對他十分客氣,遠遠就叫了聲:「何叔叔。」說:「害您三更半夜還替我擔心,真是不應該。」

    何敘安本來繃著臉,預備了一大篇說辭,但見到清鄴這幅樣子,他身份有礙,許多話倒不便直斥了,只說:「你知道我們替你擔心就好,好容易從前頭回來,不好生休息幾天,還折騰我們這些人做甚。」又問:「到底傷得怎麼樣?」清鄴說:「沒事,就擦破點油皮。」

    何敘安道:「已經這麼晚了,今天不要回營房了,就在我這裡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帶你去見先生。」

    清鄴遲疑了一下,何敘安將他一手帶大,視若親生,忍不住說道:「人人都贊你有出息,我看你真是糊塗一時,若是要對先生講明顧小姐的事情,還不趁著他心疼你的時候好說話?」

    清鄴如醍醐灌頂,頓時醒悟:「謝謝何叔叔。」

    慕容灃每日早上吃過早餐之後,必然要散步一小時,所以每日八點一過,竟湖官邸門前的一條柏油路戒嚴,這條路本來就是專用公路,甚少有行人車輛。路口一封寂 然無聲,只聞路側溪水潺潺,兩側槐蔭似水,山壁間偶然閃出一枝山花燦爛,照眼欲明。枝葉間晨鳥啼鳴,更顯幽靜。慕容灃沿著這條山路慢慢踱著步子,侍從室的 汽車徐徐的隨在十步開外。

    這天他走得遠了,一直踱到了山上的方亭,方亭是山角上構築一亭,視野開闊,正對著山腳下的十丈紅塵,初夏的早晨空氣新冽,他漫不經心的踏在草地上,草葉輕軟,微有露水濡濕了鞋,亭中的人已經走下臺階來,伸手相攙,先叫了一聲:「父親。」

    慕容灃反倒住了腳,看他小臂上的紗布,皺眉道:「這是怎麼回事?」

    清鄴輕描淡寫的說:「昨天和他們練單扛,不當心摔下來蹭的。」

    慕容灃說:「胡扯,你七歲就會單手倒立,怎麼會從單扛上摔下來,就摔下來了,也不會摔成這個樣子。」清鄴倒笑了:「父親英明,我就知道瞞不過,是擦槍的時候走了火,子彈不當心刮破了皮。」

    慕容灃素來溺愛他,聽他說得不盡不實,也不過哼了一聲,不再追問。

    清鄴道:「父親這陣子准又睡的不好,看這兩鬢的頭髮,又白了幾根。」

    慕容灃說:「少拍馬屁,我說過了,前線絕不許你再去,你別白費氣力了。」

    清鄴道:「軍人當以身在沙場為榮,父親,這是您去年在稷北畢業禮上的講話。」

    慕容灃終於撐不住笑了,說:「你倒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愛憐的望著他,昔年依依膝下的小兒,如今已經長得如自己一般高了,長身玉立,眉目間可以分辨出依稀與自己當年無二的飛揚跳脫,那種躍躍欲試與雄心萬丈,自己亦是經歷過的吧。口中說:「前線槍林彈雨,我私心是不願你去的,況且你已經去過了。如今你們 師回防,正好休息兩天,我想送你出國去念書,國外的許多軍事學校,可以學到不少東西。」

    清鄴道:「您叫我不去前線亦可,不過還有件事情,我想和您商量一下。」

    慕容灃笑駡:「在我面前還敢討價還價的,也只有你這臭小子了。」

    清鄴聽他開口罵人,知他心情漸好,於是趁熱打鐵,說道:「那您要先答應了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當總司令的人,更是金口玉言。」慕容灃道:「滾蛋,什麼事都不說,哪有先答應的道理。」

    清鄴明知他這樣說,其實已經是答應了,他自幼流落在外,慕容灃負疚于這個兒子,反倒寵愛非常,從來是要什麼有什麼。今天他卻躊躕了片刻,臉上不知為何突然發起燒來,只覺得這樁事情,實在不知該如何啟齒。  

    慕容灃見到他這個樣子,忽然明白過來,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了,問:「是不是那個姓顧的女孩子的事情?」

    清鄴不想他已經知道了,大覺意外,轉念一想,自己的一舉一動,素來都在侍從室的眼中,哪怕何敘安替自己壓了下來,指不定有旁人已經在他面前多嘴了。自己失 了主動,父親又是這種大不以為然的表情,這件事情看來不易解決,所以當下沉默不語。慕容灃道:「顧小姐人才不錯,你眼光很好,不過這件事情,你若是玩玩算了,我也不說什麼,若是想要認真和她結婚,那我是絕不能答應的。」

    清鄴直覺他是會反對的,卻沒想到是這種斬釘截鐵的態度,吃了一驚,叫了聲:「父親——」一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慕容灃道:「這個人我已經知道的極清楚了, 估計你不曉得,她原是李重年的女兒。當年我大軍攻破定州,李重年舉槍自殺,可以說此人是死在我手上。李家恨我入骨,怎麼會肯答應將女兒嫁給你?」

    清鄴只覺得晴天霹靂,萬沒想到世事如此,站在那裡,整個人如癡了一般。只覺得一顆心痛到極處,他與淩波少年愛侶,雖然聚少離多,總以為來日漫漫,終能鴛守。沒想到白頭誓言猶在,冥冥中的翻雲覆雨手,竟這般殘忍,就此生生要斬斷紅絲。

    慕容灃見他面色如灰,說道:「鄴兒,算了吧。」清鄴只覺得眼中霧氣上湧,眼前的一切朦朧起來,他雖然身世曖昧,可是亦是萬千寵愛長成的天之驕子。自幼諸事 皆是順心如意,凡有所求,自然有人想千方設百計替自己辦到。自從學成,年少氣盛,總以為天下事無可不為,不料到命運捉弄,竟然被生生逼入死角,愛人偏偏與 自己是宿仇兒女,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己不甘,不願,不行又能如何,心如刀割,頓時連聲音都啞了:「我不能。」

    慕容灃見愛子如此,心疼不己,說道:「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不過是個女人,另覓佳人就是了。我叫你的叔叔伯伯們替你留心,一定可以找到個才貌雙全的,讓你 稱心如意。年輕人血熱,總覺得萬難割捨,其實時日一久也就淡了,鄴兒,出國去住兩年,我保證你能忘了她。婆婆媽媽兒女情長,成何體統?」

    清鄴傷心欲狂,聽到他這樣說,不知為何生了一種憤懣,脫口大聲反問:「父親,難道你能忘了母親麼?」

    慕容灃臉色頓時唰得變了,連半分血色亦無,眉頭皺起,眼瞼微微跳動,鼻息粗嘎,連呼吸都沉重起來,清鄴從未見過他這幅樣子,一個念頭猶未轉完,慕容灃忽然 揚手就給了他一耳光:「啪」一聲清脆響亮,將清鄴打得怔在那裡,慕容灃也怔住了,過了足足幾秒鐘,清鄴方才如夢初醒一般,臉色煞白的往後退了一步。這二十餘年來,他從未嘗受過父親一根小指頭,即使是無理取鬧,總是父親順著自己的時候多,今日急怒交加,話說得直了,沒想到竟然挨了他一耳光。

    他本來就傷心之極,此時更是羞憤交加,突然掉頭就往山下奔去,慕容灃亦回過神來,叫了聲:「鄴兒。」清鄴心神大亂,腳下一軟被山石絆住,跌了一跤。亦不聞 不顧,站起來依舊一口氣順著山路疾奔下去。慕容灃又叫了一聲,侍從官們從欄杆後探頭探腦,終於有人大著膽子上前來,見他臉色青白,低聲相詢:「先生,要不 要去追他回來?」

    慕容灃見清鄴已經奔到山路拐彎處,去勢即快,山路兩側的崗哨皆仰面上望,等他示意是否攔阻。他長長歎了口氣,說:「罷了,由他去吧。」

    山間風大,吹得他長衫下擺飄飄拂拂,那風像小兒的手,拂在人的臉上,又輕又軟,心底深處,最粗礪的地方猝然被揭開,才知道底下是柔軟得絕不堪一觸的脆弱。這 麼些年來,萬眾景仰的人生,戎馬倥傯縱橫天下,幾乎自己都以為自己真的忘了,忘了那些過往歲月,那些如海情深,不能割捨的時候,也曾這樣傷心如狂,也曾這 樣幾乎忍不住熱淚。  

    一切竟然都過去了,竟然熬了下來,再深的情,再痛的愛,抱著漸漸冷去的身軀,連一顆心都寸寸灰去。那一剎那的絕望,有誰能夠明白。當最愛的容顏在懷中失去 生氣,當最後一次呼吸終於落定,那血濡濕的並不僅僅是自己的衣裳,連五臟六腑都被絞成了齏粉,和著暗紅微冷的血,緩緩凝固,從此此生便改了一個樣子,活得 再風光,抵不過午夜夢回,漸漸醒來方知一切成空的虛冷。

「先生。」

    恭敬的聲音,探詢般的叫了一聲。他定定的望著眼前的侍從官,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順著山路蜿蜒下去,那樣多的實槍荷彈的侍從,他突然生了一種倦意,懶怠得不想再待在這裡。說:「叫敘安來見我。」指一指崗哨,說:「都撤走,統統都給我撤走。」

    侍從室的副主任摸不著頭腦,但他莫明其妙的大發雷霆,亦不止一回兩回了,何況今日清鄴翻臉而去,想必他心裡十分難過,不讓他發洩出來,反倒傷身。所以並不 勸阻,連聲應是。一走下去,就命令侍從官們:「擴大崗哨半徑,統統往後退數米,注意隱蔽,不准再讓先生瞧見。」

    何敘安本來就在竟湖官邸待命,聞知傳喚便步行上山,十餘分鐘後便出現在他面前,路上已經知道了今日之事的大概情形,所以見面之後並不言語,靜待他的吩咐。

    慕容灃默然良久,方才道:「你替我去見一見李夫人。」

    何敘安明知他意欲何為,故意道:「是,我定然能勸說她攜女搬走,從此再不回烏池。」

    容灃欲語又止,何敘安說道:「先生,此路不通。即使能勸服李夫人,李小姐性情剛烈,如果知道清鄴……如果知道兩家的淵源,此事也難諧。」

    慕容灃聽到「李小姐性情剛烈」幾個字,頓時心如刀割,轉開臉去,過了許久,方才「嗯」了一聲,說:「她性情剛烈……」就此停住,語氣悵然。

    何敘安道:「唯今之計,唯有快刀斬亂麻,就此了斷。鄴官不過傷心一時,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慕容灃許久許久並不說話,過了足足有幾分鐘之久,何敘安見他並不作聲,正待慢慢退走,身形剛剛一動,慕容灃驀然抬起頭來,目光如箭,犀利冷冽:「我絕不許你們再做這樣的事,你若說服不了李夫人,我就親自去。」

    何敘安大急:「先生」

    慕容灃道:「我主意已定,你什麼都不用說了。」   

    何敘安歎了口氣,只覺風聲輕軟,從耳畔掠過,煩惱頓生。

    清鄴一口氣從山上奔下來,順著柏油路一直跑到盡頭,遠遠看到侍從官設的封卡,他們皆是相熟人的,為首的是姓袁的一位副主任,還叫了他一聲「鄴官」,見他不應,大是驚訝。他早就越過圍欄,出了專用公路了。

    不知走了多久,方見到車來車往,他本來是坐侍從室的車來的,站在路邊怔了許久,才揮手攔下一部卡車。那卡車亦是一部軍車,見他穿著上尉軍銜的軍官制服,揮手攔車,自然停下來。聽聞他要搭一段路,滿口就答應了。

    清鄴上了車,亦不知自己要往哪裡去,那開車的人哇啦哇啦和他講話,卡車開得極快,窗子哢哢的響著,伴著轟隆隆的車聲,所有的聲音全擠在耳中,那樣聒噪,可是世事冷漠,仿佛這世上,就只剩了他孤伶伶的一個人一樣。卡車本來是進城去拖軍需物資的,司機連問數遍,他才答了一句:「我也進城去。」

    司機見他神色有異,亦不敢再多問,他將頭靠在車窗上,往事一幕幕從眼前飛快晃過。起初認得淩波的時候,她的一顰一笑,適才父親的勃然大怒,幼時父親的溺 愛,自己病中哭要母親時,總是他親自抱了自己在走廊裡走來走去。那樣滾燙的溫度,他迷迷糊糊的睡著,父親一趟一趟走過來又走過去,笨拙的哄著勸著,侍從官 們有時實在看不過去,要換一換讓他休息片刻,他總是不肯,緊緊的抱著自己,就如同抱著一撒手就會失去的舉世珍寶,他身上有淡淡的硝味與煙草的氣息,他哭得 累了,終於睡著了。

    車子進了城,他在路口下了車,三輪車上來兜生意,四五個車夫圍著他七嘴八舌:「長官,坐我的車吧,不管你去哪裡,都只要五角錢。」「長官,坐我的車,我的 車乾淨。」那樣吵鬧,就像是第一回下營隊,晚上大家睡不著,鼓聒起來,熱鬧極了。最後當然挨了罵,教官在走廊裡一咳嗽,頓時鴉雀無聲。

    就像聽到父親的腳步聲一樣,那樣多的人,整肅三軍,頓時轟然如雷般全體起立,整齊劃一的聲音是舉手敬禮。待父親 回禮之後,「啪」一聲放手重新立正,鴉雀無聲,地上掉根針都能聽見。

    這樣的人生,誰能知道他會耐心的抱了幼小的自己,一趟一趟的走來走去,在自己抽泣著哭鬧要母親的時候,他會精疲力竭,臉上顯出那樣的落寞與痛楚。   

    透過童年模糊的淚光,他臉上分明有淚,自己伸出手去,那樣滾燙的熱淚,滾滾的落在自己臉上,小小的自己亦被駭到了:「叔叔,你別哭,你別哭。」

    更多的熱淚落在自己發間,他緊緊抱著自己,這天下誰也不知道他竟也會哭,只除了自己。   

    他定了定神,決心先上醫院去看看淩波,不管如何,他都要先見她一面。         

    他知道淩波被送到江山總醫院醫治,所以雇了部三輪車到醫院去,先尋到外科,查找她住的病房。誰知護士翻看記錄,告訴說:「姓顧的小姐已經出院走了?」

    他心下一驚,問:「走到哪裡去了?」

    護士搖了搖頭,說道:「不曉得,她的傷還沒好,但今天一早就辦了出院手續,走了。」

    他憂心如焚,掉頭而去,在醫院門口跳上一部三輪車,說:「快,寧家巷。」

    遠遠的可以看到那熟悉的兩扇黑漆院門,經過多年風雨漆色微剝,此時虛掩著,仿佛剛被人隨手帶上。他微微松了口氣,一口氣奔到門前,伸手輕輕叩響院門,就如往常一樣,過不久後,就可以聽到熟悉的聲音,清脆婉轉,問:「是誰?」

     久久沒有人來應門,他等了這麼久,仿佛已經是半生。

     他終於伸手緩緩推開院門,門「吱呀」一聲應手而開,但見滿院棗花漱漱,落了一地,寂寂無聲。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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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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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15:11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

過生日的JM實在太多,某匪趕得吐血,仍只有一雙手可以碼字,實實對不住大家,往後每月一份,送給當月過生日的JM,生日快樂,財色兼收!

——比較短,實實熬不住了,要睡了,明天還得上班。抱抱大家,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這個番外是基於《碧甃沉》修訂版的,所以請大家諒解它與原創網上那初稿的前言不搭後語。

    天晚下來,屋子裡並沒有開燈,門是虛掩的,走廊裡一盞吊燈,暈黃的光從門隙間透進來,給高高的沙發椅背鍍上層淡淡的金色。謹之從外面進來,眼睛過了好一陣子,才適應屋內的黑暗。

    在黑暗裡,她臉龐秀美的側影如剪,過了很久,她才開口,聲音微帶暗啞:「怎麼樣?」

    何敘安道:「總司令還是不肯。」

    謹之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去見他。」

    何敘安道:「以敘安拙見,夫人……此時不宜……」

    謹之道:「哪裡有功夫容得他這樣胡鬧,既然他要鬧,我就奉陪。」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大氅,氅衣領口唯有一枚鑽石別針,在微弱的光線中,恍若淚滴一閃。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亦是熠熠照人,何敘安知道勸阻不住,只得側身讓路,輕聲道:「夫人,別與總司令計較,他如今是失了常態。」

    謹之並沒有作聲,侍從官已經替她打開通向內裡的雙門,幽暗的闊大房間,唯有窗臺透入慘白月光,她只朦朧看見慕容灃垂首坐在沙發上,轉臉就命令侍從官:「開燈!」侍從官遲疑道:「總司令不讓開燈。」

    謹之聽他如此回答,伸手打開燈掣,突如其來的光明令慕容灃驀得抬起頭來,謹之只見到他一雙眼睛,淨是血紅,便如最絕望的野獸樣,死死的瞪著她。她的心裡驟然一寒,未及反應過來,他手一抬,手中的槍口烏芒一閃,只聽「砰砰」數聲巨響,瞬息燈火俱滅,眼前一暗,嘩啦啦盡是水晶碎片從燈圈上跌落的聲音。

    謹之讓四濺的水晶碎片劃過手背,手上頓時一陣痛楚,她往前數步,腳下水晶吊燈的碎片被踩得劈叭微響,而他坐在那裡,如同一尊塑像,只是用雙臂緊緊的,緊緊的摟著懷中的人。仿佛只要一鬆手,就會有人奪去她似的。

    借著月光,謹之才看清楚靜琬在他懷中,如同熟睡的沉酣,臉上竟然還帶著一絲笑意,只是慘白月色裡,這笑容看著更是說不出的詭異。她不由打了個寒噤,慕容灃低沉的聲音已經響起:「滾開。」

    她並沒有停步,他揚手就是兩槍,子彈擦著她的鬢角飛過去,淡淡的硝味與火藥的氣息,那樣近,侍從官嚇得面無人色:「夫人!」她依舊沒有停步,他背對著窗台而坐,肩頭全是冰冷的月光,仿佛一匹銀紗從他整個人頭頂淌下來,水銀樣淌了滿地,而他只是緊緊摟著懷中的人。他的胸襟前全是乾涸的血跡,黑色的,一大塊連著一大塊,他的手上也全是血,已經凝固了,像是暗色的花,大朵大朵的綻開,開得滿天滿地唯有這種暗沉沉的紫。在他的懷裡,她的臉上卻很乾淨,宛若熟睡著。他只是珍愛萬分的攬著她,坐在那裡,窗外的月光慢慢的淌入他的臂懷,他一動也不動,仿佛唯恐驚醒了她。她睡得這樣好,這樣沉,這樣安靜的,任由他端詳,任由他擁抱。

    這麼多年啊,這麼多年,她到底是他的,一直是他的,誰也不能來奪了去。

    謹之說道:「人已經死了,你還發什麼瘋?」

    她竟然敢這樣說,他劈面就是一掌,謹之避閃不及,被重重的打在臉上。火辣辣的疼痛中竟然有眼淚迅速的湧出,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不會流淚的,她將臉揚一揚,再揚一揚,硬生生將那水汽忍回去,從齒縫間擠出一字一句:「慕容灃,你清醒清醒,尹靜婉死了,你就算抱著她坐在這裡一輩子,她也不會活過來了。」

    他胸口劇烈的起伏,突然揚手就將手槍向她砸去,她往旁邊一讓,那槍咣啷一聲,落在牆角,她不會再讓他傷害到她了,她冷冷的道:「慕容灃,你只管混蛋下去。南線告急的電報一封接著一封,我告訴你,你若不想要這天下了,你就只管坐在這裡。」

    他慢慢的抬起頭來,慘白的臉上竟然含著一絲微笑,那微笑慢慢擴散開去,他竟然哧哧的笑起來,饒是謹之膽大,也禁不住心中微微害怕,他仰起臉來,哈哈大笑,那眼淚卻漱漱的順著臉頰淌下來:「天下?如今我還要這天下做甚?」他舉手一指:「程謹之,這江山萬里,這家國天下,我都拱手給你,都給你!」

    她拼盡全身的力氣,想要給他一記耳光,不想他舉手微抬,已經牢牢的擋住她,只略一用力,便將她摔開去一個趔趄,她氣到了極處,反倒鎮定下來,扶著那沙發扶手,微微點頭:「不錯——這便是報應,你如今就算將這天下拱手讓人,尹靜琬也活不過來了。」

    他恍若未聞,只是垂首無限貪戀的瞧著她的臉龐,她的嘴角微微上揚,連最後那一刻亦是微笑著。她說:「沛林,我回來了……」

    她終於回來了,回到他的懷抱,隔了這麼多年,隔了這樣多的人和事,燭火灩灩,照著她一身旗袍,亦如霞光映出飛紅。溫熱的血濺在他臉上,他撲出去,只來得及緊緊的摟住她,她的身子軟綿綿的,血迅速浸透他的衣襟,他整個人都像傻了一樣,只是緊緊摟住她。她掙扎著大口喘著氣,嘴角劇烈的顫抖著,他急切的低下頭,她的聲音比雨聲還要輕微:「慕容灃……孩子今年七歲……她是……她是……」她急促的喘氣聲像是鋒銳的尖刀,剮入他心底深處,他全身都在發抖,她竟然是在微笑著,拼盡了全部的力氣:「是你……」

    她的身軀漸漸冷去,懷中孩子一張小臉上全是鮮血,她死前最後一抹笑容仿佛絢目的曇花,照亮整個夜空。又如煙花璀璨,盛開在最黑暗的天幕,無數的花瓣濺落,火樹銀花,仿佛流星雨灑向大地,而她慢慢冷去,整個世界都隨著她冷去……周圍死寂一樣的黑暗,這黑暗湧上來,將他陷入其中,永生永世,他亦無法掙脫。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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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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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15:25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三 小鳳

    烏池的雨季陰冷潮濕,大雨嘩嘩的下了幾天總不見放晴,屋子裡的桌椅地面都生出一層礎然的水意,背陰處更幾乎長出蘑菇來。院子裡的青磚地生了滑膩的青苔,小鳳一手提著茶壺,一手打著傘,不留意就滑倒摔了一跤,衣服濕髒了不算,茶壺也摔碎了。    那只青花大茶壺還是爺爺留下來的舊物,小鳳心下懊惱,把抽屜裡的錢拿出來,零零碎碎的幾毛幾分都湊起來,盤算著買只新茶壺總得要七八塊錢,不由得歎了口氣。

    雨越下越大,遠處的永江在騰起的水霧裡成了朦朧的一條長長白帶子,江上的輪渡早就停了,無數大小的船泊在江邊,星星點點,遠遠望去,倒像是白帶子上的繡花,只不成個樣子。

    有個人站在門外簷下避雨,因為雨勢太大,一件灰色的夾長衫已經濕了大半,這幾年倒是很少有人穿長衫了,除了守舊派的老先生,或是學堂裡教書的先生。年青人都趕時髦穿西服,哪怕買不起西服的人家,也教裁縫做一件中間開襟的新式衣服穿。

    她見那人長衫下擺都在滴水,心有不忍,於是招呼:「先生,請進來坐吧。」那人恍若未聞,屋外的雨下得正大,嘩嘩如傾,想是沒聽見。於是她從櫃檯後走到門口,又招呼了一聲:「先生。」

    那人這才慢慢轉過臉來,年紀瞧著倒並不甚大,只是兩鬢微霜,眉峰略略皺起,望了她一眼,倒似並無悲喜之色。

    小鳳道:「這樣大的雨,先生屋裡坐吧,等雨下小一些再走。」

    他見屋子裡擺著幾張桌椅,收拾的很乾淨,原來是間小茶鋪,於是點了點頭,轉身走進來,揀了臨窗的一張桌子坐下。小鳳見他神色恍惚,怕他是受了涼寒,於是將灶下的炭挾了幾塊放在火盆裡,端來放在他足邊,說道:「烤一烤衣服吧。」又去沏了一壺滾茶來,替他斟上一杯:「喝杯熱茶,驅驅寒氣也好。」

    他沒有動,只說:「我沒帶錢。」

    小鳳笑道:「不要緊,行路在外,誰都有個不方便的時候。這茶我請你喝,不要錢。」

    他漫應了一聲,說:「那你這樣做生意,豈不虧大了。」

    小鳳說道:「這點小生意,平常多虧左鄰右舍照應,再說幾分錢的事情,就請你喝一壺茶,我也不虧什麼的。」

    他端起茶來沒有喝,倒將茶杯在手中細細的看著,茶壺茶杯倒都是舊物,雖然不過青花寫意菊花,疏疏的描上幾筆,但碗中潔淨雪白,洗刷得並無半點茶垢,看著很是乾淨清爽。忽然問:「這是清平瓷?」

    小鳳笑著說:「是啊,這幾套茶壺杯子還是我爺爺從清平老家帶過來的,用了好多年了。」

    那人望著窗外的大雨,似是自言自語:「清平出好瓷……」

    小鳳說:「我生在烏池,爺爺在的時候,總是念叨葉落歸根,要帶我回去看看老家,結果到最後也沒能帶我回去一趟……」說到這裡,忽然覺得好生難過,便拿了抹布來,隨手將櫃檯又擦拭著。

    那人默然不語,望著窗外迷茫的大雨出了一會神,忽問:「你父母呢?」

    小鳳說:「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就都不在了。」

    那人甚是歉然:「對不住。」

    小鳳說:「沒啥,我那時還不大記事呢。」

    火盆裡的火漸漸旺起來,烤得他衣擺上騰起細白的水汽,她又替他斟上一杯茶,說:「下這樣大的雨,先生是要往哪裡去?」

    他歎了口氣,說:「哪兒也去不了,就出來走走。」

    小鳳聽他這一歎之中,似有無窮無盡的悵然,不由問:「先生莫不是跟家裡人鬧了彆扭?」

    他搖了搖頭,小鳳見他神色鬱鬱,似有滿腹的心事,不由道:「世上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什麼都得想開一些才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萬事都強求不來的。」

    他倒笑了笑:「你小小年紀,倒開導起我來。」

    小鳳笑著說:「先生莫笑我,我沒讀過書,都是爺爺在的時候教我幾句古話。他老人家辛苦了一輩子,可是成天樂呵呵的,從來不苦愁眉臉。我長大一點,他也總教我要放寬心,把吃苦當享福,怎麼過,不是一輩子呢?」

    他嗯了一聲,慢慢的說:「怎麼過,不是一輩子呢……」

    這兩人說著話,雨倒是越下越大,一時也走不得。小鳳見他神色稍頤,舉止甚是溫和有禮,雖然只是閒談,但言語間頗顯見識淵博,於是問:「先生是在大學裡教書嗎?」

    他問:「你怎麼這樣猜?」

    小鳳道:「我看先生是個斯文人,真像是在大學堂裡教書的先生。」

    他笑了笑,說道:「我年輕的時候行伍出身,一點也不斯文呢。現在老了,才假裝斯文些。」

    小鳳問:「什麼叫行伍出身?」

    他說:「就是當兵的,老兵侉子。」他此時話語間才帶了幾分北地承州的方言,有意將腔調加重,引得小鳳直笑:「我可想不出來,先生您這樣子,真不像當過兵的。」

    店裡這半日都沒有別的客人,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下來,他往窗外看了看,說道:「我要回去了。」小鳳與他一番言談,甚是相得,她自幼喪父,雖然每日茶客來往,但皆是無甚知識的左鄰右舍,從沒人陪她這樣談過話,不知不覺生了一種儒慕之心,說道:「坐了這半日,已經誤了吃晚飯的時辰了,我正要去煮面,先生吃了面再走吧。」

    他問:「也不要錢?」

    小鳳說:「也不要錢。」

    他說:「那好,我就吃了面再走。」

    小鳳果然去廚房煮了面,兩人一人一碗,雖然是清湯寡面,上面只撒了一點細細的蔥花,但他吃得甚是香甜,不僅把一碗面吃完了,將碗中麵湯也喝掉大半,才說:「好吃。」

    小鳳笑道:「您愛吃下回再來就是了。」

    他點了點頭,說道:「我下回一定來。」

    倏忽過了十餘日,這天傍晚,快打烊的功夫了,店裡的客人都走了,小鳳正預備打上鋪板,忽然看到他從外面進來,依舊是一襲半舊的長衫,漿洗的十分乾淨,顯得溫文儒雅。她歡喜道:「我以為您不來了呢。」

    他笑著從口袋裡摸出十塊錢來,放在櫃檯上,說:「這回我帶了錢來。」

    小鳳不肯要,說:「就是一壺茶,一碗面,不過幾毛錢的事,先生您這樣就太外道了。」

    他說:「你這是小本生意,怎麼好總讓你請客,這十塊錢你收著,我以後來喝茶再慢慢算吧。」

    街坊鄰居也是這樣,存幾塊錢茶水錢在這裡,或者記帳,一併收的也有。小鳳見他執意如此,只好把錢收下來,問:「還沒有請教先生貴姓。」

    他想了一想,說:「我姓封。」

    小鳳便請教他「封」字怎麼寫,認認真真一筆一劃的記在帳本子上了,他看著有趣,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鳳。」

    他又問:「你想不想念書去?」

    小鳳搖了搖頭,說:「爺爺說啦,咱們這樣的窮人,沒有讀書的命,再說了,讀書認字也不見得是好事。」

    他問:「怎麼不是好事?」

    小鳳說:「爺爺說,懂得越多,煩惱越多。」

    他怔了一下,方才點了點頭:「老人家這話說得很對。」

    兩人就這樣說著閒話,最後小鳳又煮了麵條來,他依舊吃得很香甜,對小鳳說:「過幾日等有空了,我再來。」

    從這日之後,他卻再也沒來過。到了年底臘月結帳的時候,小鳳記著這位封先生還存著錢在櫃上,到了第二年端午節再算帳,這九塊多錢依舊存在櫃上,只不見他來。

    烏池的夏季最為漫長,等雨季一來,每日都霪雨纏綿,方是入了秋。

    這日又是大雨如注,街上行人斷絕,連車都看不見一輛,小鳳獨自在店中,正給爐子換煤,忽然有客人進來,她抬頭一看,認了半晌才認出來,不禁十分歡喜:「封先生!」

    不過一年不見,他兩鬢的白髮似乎多了許多,也似乎瘦多了,向她慢慢點了點頭,倒還笑了一笑,依舊揀了靠窗的桌子坐下,小鳳給他沏上茶,問:「先生還是吃面嗎?」

    他搖了搖頭,問:「你這裡有酒麼?」

    小鳳說:「沒有,先生若是想喝酒,我去隔壁陳生記買一壺,他們家倒是小槽坊的高梁酒。」

    他拿了十塊錢給她打酒,她不肯收:「先生還有錢存在我這裡呢。」解下圍裙,揩了揩手,打著傘去隔壁酒坊,果然買了一壺酒回來。

    他接過酒去,聞了一聞,說:「這個倒真是高梁酒。」問:「有大碗沒有?找兩隻來。」

    小鳳去找了兩隻大碗來,他慢慢斟著酒,她就去廚房裡炸了一點花生米,又把自家泡的鹹菜盛了一碟子來,擺上桌子,說:「今天下這樣大的雨,早上沒有去買菜,先生將就著下酒吧。」

    他指了指凳子,說:「你也坐。」

    小鳳不肯,他說:「我一個人喝悶酒沒有意思,你坐下來,陪我說說話。」

    她只好答應著坐下來,他問:「你會喝酒麼?」

    小鳳搖頭,他就將兩隻碗都擺在了自己面前,端起來先呷了一口,又歎了口氣。

    小鳳見他落落寡歡,不知該從何勸起,他卻慢慢的又喝了一大口酒,拿起筷子,卻又在半空中停住,問:「小鳳,你有沒有什麼事情特別的後悔?」

    小鳳想了想,說:「爺爺走了之後,我很後悔,有時候我不聽他老人家的話,沒有好好對待他。」

    他點了點頭,說道:「你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小鳳說道:「先生也有孩子吧,一定也很孝順聽話。」

    他默然無語,過了片刻,忽然流下眼淚,小鳳一時慌了手腳,驚惶失措,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

    過了好久,他才說:「從他懂事開始,犯了錯總不輕饒,不是打就是罵。他跟我也不親近,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考上了外國的一間學校,我不讓他去,那是他生平第一次頂撞我,把我給氣著了。打得那樣狠,他也不吭聲,最後只問我:‘父親,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兒子?’一直到最後,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到底喜歡什麼……願意做什麼……我竟然都不知道……」

    他含著眼淚看著大雨中的永江,端起酒碗來,忽然一口氣就將酒喝幹了,拿過酒壺來,又斟上一碗:「我這一輩子,除了另一個人,就只對不起他……連他出生的時候,我都不在家裡,一直到他快半歲了,我才回去,他從小就沒看過我的好臉色,有時候明明不是他的錯,我也算在他頭上,拿他出氣。他其實一直很聽話,哪怕他自己心裡不樂意,還是很聽話,按我的意思去參軍。是我害了他,是我對不起他。」

    他慢慢的將碗中的酒喝得幹了:「他在我面前,笑的時候很少,這二十幾年,我都沒見他笑過幾回……」

    小鳳說:「已經過去的事情,您就別想了,凡事都要往前看的啊。」

    他淒然搖一搖頭,又喝了一碗酒。

    小鳳見他喝得這樣急,怕他喝醉,一直勸他吃菜,他喃喃說道:「我每次看到他,我就想起我們的孩子,我心裡難受。我真的難受,我對他不好,是因為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咱們的那個孩子,所以我總不待見他,我心裡其實是恨他,我更恨我自己……我這樣對不起你……這麼多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誰也不敢在我面前提你……我就像是真忘了你……但我知道,我總癡心妄想你還活著,哪怕你活著恨我也好。你恨我也好……」

    他淚流滿面,伏在桌上,終於酩酊大醉。

    小鳳見他醉得如此,於是去里間拿了一件爺爺的夾衫,這件衣服是爺爺最好的衣服,一直沒捨得穿。爺爺去世後,她把這件衣服留下來作念想。簇新的夾衫漿洗得很乾淨,她把長衫披在他肩上,看他兩鬢的白髮,如同秋霜一般,她想起自己的父親,父親死的時候自己還小,連樣貌都記不清了,若是自己父親還在,應該也是這位徐先生的年紀了吧。

    她歎了口氣,把桌上的酒菜碗筷輕輕收拾了去。她在廚下洗了碗出來,看他還伏在桌上沉沉睡著,於是拿了針線小籮,坐在店門口補一件舊衣裳。

    等她把兩個補釘縫完,天早已經黑下來。她起身去點上油燈,雖然從隔壁鋪子裡牽了有電燈過來,但她捨不得那電錢,所以沒有客人在的時候她總是點油燈。店門雖然掩上了一半,可是風仍舊有些大,吹得那油燈的火苗忽閃忽閃,她連忙把玻璃罩子扣上了。剛點好了燈,忽然外頭有人走進來,她以為是來喝茶的客人,連忙又站起來開電燈。

    電燈一開就雪亮雪亮,照見那人一身筆挺的西服,小鳳嚇了一跳,頓時知道這人不是來喝茶的——店裡還從來沒有來過這樣時髦的人物呢。

    那人打著一把傘,把傘收了,小鳳才看到他烏黑的頭髮,從中間分出一條雪白的發線,襯出端正的一張臉。這人不僅穿著西服,腳下更是一雙黑亮的皮鞋。小鳳聽隔壁鋪子裡的老闆娘說過,這種皮鞋要一百多塊錢一雙。這人竟然對她笑了笑,這樣的人她從來沒有見過,只覺得像電影院門口貼的明星,可是明星也不能笑得這樣好看。他回過頭去,似乎在招呼什麼人,只說:「找著先生了。」

    他的聲音也好聽,說的是烏池官話。小鳳看著外頭又湧進來好幾個人,都是穿著西服黑皮鞋的。斯斯文文都仿佛是讀書人模樣,可是一進來都不說話,有人去攙扶徐先生,有人就說:「我去叫司機。」

    小鳳眼花繚亂的看著,他們扶起徐先生,那徐先生似乎睜了睜眼睛,看著這些人,忽然的問:「敘安呢?」他聲音並不大,可是屋子裡安靜,小鳳只覺得那些人似乎都打了一個哆嗦似的,都站定了不動,連攙他的人都定住了,仿佛他一開口就像施了法似的,這些人都不敢再動彈。

    終於有人畢恭畢敬答:「何先生在汪主任那裡等消息,我們已經出來半日了,只怕連衛戍那裡都已經急了。」

    那徐先生道:「讓他進來——先讓他坐。」

    那些人這才知道他是真醉了,於是大著膽子哄著他:「先生,先回去洗個澡,何主任在等您呢。」一邊說一邊攙住,汽車早就停在了門口。那些人攙著他上了車,小鳳這才如夢初醒,追上去問:「你們是徐先生的家裡人吧?是接他回家嗎?」

    那人回頭對她笑笑,說:「我們都是徐先生的學生,姑娘你放心吧。」

    小鳳只覺得這事處處透著古怪,那徐先生明明跟她說過,他不是教書先生。可是她也不敢多問,只擔心這些人是壞人。於是又輕輕喚了聲:「徐先生……」

    那徐先生睜開眼睛,看了看她,似乎累得很,聲音也很低:「去上學吧,別耽擱了功課。」

    小鳳不知道他在說什麼,莫明其妙站在那裡,看著這些人關好了車門。先前那個穿西服的人卻又走過來,特意遞給了她一個小包,說:「聽先生的話,去上學吧。」

    等到汽車開走,小鳳還站在那裡,街頭的煤氣燈早就亮了,照見雨絲斜斜的,織在天地間。風吹在身上都覺得冷了,她才把店門掩了進去。手裡還拿著那紙包,不知道裡頭是什麼,於是隨手撂在茶桌上。

    等她把鋪板都下了,才把那紙包打開看,裡頭竟然全是一百元的票子,小鳳數了數,足足有十張,那就是一千塊了,足夠把隔壁的鋪子都買下來了。她心裡又慌又亂,因為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她把錢包起來,想著,這可不能要,得還給人家。

    從這天開始,她每天都在店裡等,可是那個穿西服給她錢的人一直再沒有來過。不僅那人沒有再來,連那位徐先生也一直沒有來過。

    到了年底算帳的時候,她看到帳簿子上記的,徐先生還有四塊錢存著。她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就覺得像是放電影一樣,那些人真像電影裡的人,又斯文又好看。不過徐先生隨口一句話,他們就給她一千塊錢,想必徐先生也是位有地位的人,不過有地位的人,為什麼喜歡吃自己做的粗茶淡面呢?

    小鳳想不明白。

    那一千塊還被她壓在箱底,她也並不著急,她想他上次也是隔了一年才來,所以想,明年那位徐先生總會來的。

    第二年,那位徐先生仍舊沒有來。

    第三年,徐先生還是沒有來。

    等到第四年春天的時候,有一天街上亂轟轟的,都在吵嚷著買報紙來瞧,說是慕容灃逝世了。小鳳雖然不大認得字,可是見隔壁老闆娘買了報紙,於是也過去瞧了瞧熱鬧。報紙上頭登著慕容灃先生的照片,小鳳看了好大一會兒,只覺得面熟,她想了半晌,才想起來這慕容灃先生的照片,倒有點像那位徐先生,不過白頭發更多點,樣子更威嚴些,她也沒見過幾位有地位的人,想必這世上有地位的人,都長得差不多吧。

    於是小鳳想起來,那位徐先生還有四塊錢存在自己店裡呢,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再來吃面。還有那壓在箱底的一千塊錢,他如果不來,自己要還給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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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15:38 |只看該作者
番外四 秋意遲

    烏池的秋天是雨季,難得的豔陽天,湛藍深遠的天際,一絲白雲都沒有。法國梧桐的葉子漸漸發脆,在秋風中嘩嘩輕響,花匠拎著竹簍,將草坪上翻飛的落葉一一拾起。

    蘇櫻坐在廊下籐椅上曬太陽,身旁的小圓幾上放了一隻大果盤,裡面堆著滿滿的紫微微的葡萄、紅蘋果、黃芽梨……她自己拎著一嘟嚕葡萄,摘一顆慢慢吮著,忽聽到老媽子笑吟吟的來告訴她:「總司令回來了。」她將葡萄往果盤裡一撂,隨手拿起一本西文雜誌往臉上一蓋,躺在那裡,只裝作睡著了的樣子。

    果然聽見慕容灃皮鞋的聲音一路走近來,他隨手取下帽子,交給身後的侍從,笑道:「你可真會享福。」她躺在那裡,只是一動不動,他笑道:「真的睡著了麼?」伸手去拿開她臉上的雜誌,她劈手將雜誌一奪,隨手往小圓幾上一摔,冷笑道:「我會享福?但不知道,總司令認為我哪裡在享福了?」

    慕容灃說:「好好的,怎麼又生氣了?」

    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像我這樣低三下四的人,哪裡敢對你生氣。」慕容灃道:「你別三天兩頭這樣跟我鬧,今天又是為什麼?誰敢說你低三下四了?」蘇櫻將臉一仰,只望著那高天上,仿佛是出了神,耳上一對玻璃翠的寶塔墜子,沙沙的打在衣領上,她的臉上唯有一種倔強的神色。慕容灃心裡一動,愛憐的替她將鬢旁的亂發都抿到耳後去,溫聲問:「就算是我的不是,到底為了哪一樁,你總要叫我知道。」

    她便說:「你昨天晚上到哪裡去了?明明答應回來吃飯,我叫廚房替你預備了好幾個菜,結果最後連個電話也不來一通。」她這種亦嗔亦惱的神色,最為動人,他不由連連道:「對不住,可真是對不住,昨天晚上緊急會議,開了大半夜,我忘記叫人給你打電話了。」她將臉一沉:「原來是開緊急會議去了。」也不再說話,驀得站起來轉身就走,慕容灃連忙追上去:「噯,我已經道了歉了,你別這樣發脾氣啊。」她只管怒氣衝衝的往前走,連頭也不回:「噯什麼噯,難道我沒有名字麼?」

    他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對,我下回一定記得。」她眼圈一紅,話裡已經帶了哭腔:「反正你成日只是冤我,嘴裡沒一句真話,我曉得你昨晚是回家去了。既然如此,何必當初?還不如趁早打發了我,大家清淨。」

    慕容灃對著她一貫好性兒,此時也只是耐著性子:「你既然已經知道了,那必然也知道昨天是孩子病了,我才回去看看。」她冷笑一聲:「孩子病了,她拿這個來誑你,你就拿這個來誑我?你甭將我當傻子,你以為我稀罕麼?從今後,你愛來不來,沒了你,我不知過得有多舒坦。」將手往回一奪:「你放手!」
慕容灃笑道:「我偏不放。」

    她惱羞成怒,低頭用力在他手上一咬,他手上吃痛,悶哼了一聲,反過手來,將她攔腰打橫抱起,她亂打亂掙,他一路抱著她,只是不放下來,廊下本來站著侍從官們,都只是低著頭暗暗偷笑,她胡亂踢打著,扭著身子:「你放我下來!放我下來!」他已經用腳踢開紗門,將她一路抱上樓去了。

    他們午睡起來的遲,晚飯自然也吃的遲,吃過晚飯已經是九點鐘的光景,蘇櫻最愛跳舞,所以去換衣服,預備到烏池飯店的跳舞場去。侍從官來請慕容灃聽電話,謹之一貫是那種淡然的口氣:「孩子病成這個樣子,你昨天才回來應了個卯,今天連卯都不應了?」

    慕容灃道:「不是已經退了燒了嗎?有那麼多醫生守著,我回去也沒多大益處,何況我這裡還有事……」一句話還沒說完,身後突然伸過來一隻手,「啪」一聲,就將那電話的叉簧按了。他回頭一瞧,只見蘇櫻一身跳舞的豔麗妝束,卻是滿面怒容,用力將他一推:「我就知道你不過哄著我,要走就快走,人家打電話來催了,你還不快走?」

    他說:「你不是也聽見了,我已經說了不回去,你還要我怎麼樣?」她將腳一頓,抽了肋下的手絹來擦眼淚:「我哪裡敢要你怎麼樣……」一句話未說完,伏到沙發扶手上,嗚嗚的哭起來,慕容灃最見不得她哭,只得說:「你別哭啊,你這一哭,我心裡都亂了。」

    她伏在那裡,肩頭微微抽動,憑他如何哄勸,仍舊只是垂淚。慕容灃無可奈何,往沙發裡坐下,說道:「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只要你別哭了,行不行?」
她抬起淚痕滿面的一張臉,尤自抽噎:「反正你不過哄著我。」

    他見她肯答話,便笑顏逐開:「我哪回答應你的事情沒有辦到?」她便說:「那我要天上的星星。」他笑道:「成,我叫人給你找去。」她將嘴一扁:「又拿塊隕石來糊弄我。」他說:「隕石難道不是星星掉下來嗎?再說,上回我捐錢給國外那家什麼天文臺,他們不是以你的名字命名了一顆行星嗎?」她呸了一聲,說:「反正你最滑頭。」他笑道:「你憑良心說說,哪回你要我辦的事情,我沒有辦到?難不成你還要我烽火戲諸侯不成?」

    她啐了他一口,水汪汪的眼睛只是瞟著他,撅著嘴說:「我要你背我。」

    他往窗外一瞥,窗外不遠處都是崗哨,他說:「這麼多人眼睜睜看著。」

    她因為打算出去跳舞,穿著醉海棠葉子撒銀絲旗袍,襯得兩頰的胭脂暈紅,有一種喜洋洋的嬌嗔:「這有什麼難為情的,你還記不記得,你第一回約我出去爬山,我將腳崴了,你還背我呢。那回瞧著的人更多,都沒見你難為情。」

    他便半蹲下來,讓她伏在他背上,他背著她慢慢往外走,她收緊了手臂摟著他的脖子,柔聲叫道:「沛林。」他嗯了一聲,她知道他此時是最好說話的時候,自己哪怕要天上的月亮,他也定然會答應的,於是緊緊摟著他的脖子,說:「我爸爸這一陣子身體不好,生意又難做,我看他頭髮都白了好些,我聽說軍需處要買一批軍糧,交給他去辦,讓老人家也發筆小財,好不好?」

    他並不答話,她又低低叫了聲:「沛林……」語氣嬌柔婉轉:「好不好嘛?」

    她身上的香氣淡淡的氤氳在身畔,她在叫他的名字,那樣低,那樣柔:「沛林……」他有什麼不肯答應?他還有什麼不肯給她?他背著她拾階而上,青石板的山石砌,彎彎曲曲的從林間一路向上,她緊緊的摟在他頸中,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天裡燃著。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鮮妍的紅著。天色晦暗陰沉,仿佛要下雨了,鉛色的雲低得似要壓下來。他一步步上著臺階,每上一步,微微的震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他說:「沒有啊,今天可是頭一次。」她將他摟得更緊些:「那你要背我一輩子。」

    他脫口答應她:「好。」

    她調皮的輕輕吻在他的耳上,微溫的熱氣呵在他頸中,她緊緊的摟著他,這依戀讓他安心,明明知道這一世她都是他的,都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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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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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15:49 |只看該作者
片段一 雙簧戲紅顏扮禍水

    因為駐防變動,徐治平在承州又多留了一天,他再三勸服了常德貴,與他一同去見慕容灃辭行。他們從十餘年前跟著慕容宸,承軍積年的規矩,每日都是依時點卯,從主帥到最下級的兵士,都不興晏起。所以早上七點鐘左右的光景,他們就去了帥府。

    下人將他們讓在花廳裡喝茶,等了半刻鐘的樣子,常德貴性子急,已經不耐煩了,取出懷錶來看了看,啪一聲合上表蓋。徐治平倒是沉得住氣,問那聽差:「六少還沒有起來嗎?」那聽差陪笑說:「我們不在上房當差,所以並不知道。我這就替您再問問去。」他去了不大一會兒,回來依舊十分客氣的問:「兩位若是有急事,能不能先留話?」

    常德貴瞧了徐治平一眼,問:「六少真沒起來?」那聽差笑了一笑,含糊道:「兩位在這裡老等,也不是辦法,若是不急的事,兩位不如回頭再來?」常德貴不由問:「六少是不是不舒服?」那聽差又笑了一笑,並不言語。常德貴還要問,徐治平已經一把拉住他,說:「那咱們回頭再來吧。」

    他們走出來,常德貴埋怨說:「這小子越來越不像話了,到了這時辰還不起床。想當年大帥在的時候,每天七點半鐘,風雨無阻的上大校場去看練兵。他倒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徐治平也不答腔,兩個人悶頭往外走,他們的汽車,本來停在帥府之側的一條斜街,叫做雲泥巷,因為兩面都是深宅高牆,十分幽靜。常德貴正要上車,徐治平忽然向前努一努嘴,常德貴轉臉一瞧,見巷子深處站著一個人,正是沈家平。沈家平是衛戍隊長,他既然在這裡,慕容灃定然是在附近。常德貴心裡奇怪,見沈家平在那巷子裡踱著步子,負手走了好幾個來回,又看了幾回手錶。

    徐治平將常德貴的衣角一扯,壓低了聲音說:「咱們上車再看。」他們坐到車裡去,春晚天氣晴好,早上那太陽光照在兩側高牆上,牆上的淩霄花疏疏的開了幾朵,一只鳥兒在那牆頭上蹦跳了幾下,他們看著沈家平瞧著那鳥兒出了一會子神,又抬起頭來往那牆頭上望去。常德貴見牆後花木扶疏,掩映一角紅樓,不由問:「那是什麼地方?」徐治平說:「那不是陶府嗎?」常德貴將腦門子一拍,說:「瞧我這記性,這地方不正是陶府後院?」又說:「這小子昨天准是在陶司令那裡打了通霄的牌,到現在還沒回去。」

    徐治平微露笑意,說:「未必,說不定有得咱們瞧。」正說話這功夫,忽聽鐵門咿呀的一聲,陶府那小門裡走出個人來。沈家平連忙迎上去,那人身形挺拔,雖穿了便衣長衫,徐、常二人都是再眼熟不過,正是慕容灃。沈家平迎上去附耳說了幾句話,慕容灃卻掩口打了個哈欠,常德貴咧嘴一笑,壓低了聲音說:「瞧這模樣可不是打了一夜牌?」徐治平搖一搖手,忽見慕容灃回過頭去,兩人順著他的視線一瞧,只見那小樓的露臺上,立著穿西式衣服的女子,那朝陽正照在露臺上,極清晰的娉娉婷婷身形,她見慕容灃回過頭來,向著他嫣然一笑,伸出手指在唇上一比,然後往外一翻,竟是個西洋式的飛吻,慕容灃也向她揮了揮手。

    常德貴不由罵了聲娘,說:「原來是這檔子事。」徐治平笑了一聲,說:「年輕荒唐,也是難免的。」他本來還有一分疑惑,此時也盡放下了,說:「瞧這樣子,正在新鮮勁頭上,保准顧不上咱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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