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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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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黑糖煮酸梅]地下城生長日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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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01:33:19 |只看該作者
第30章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德魯伊很好殺,只要你掌握了方法。

    上尉在他的帳篷中安睡,只需要一聲通報就能把他叫醒,這是軍校中養成的習慣。他在睡夢中回顧著埃瑞安軍校中學到的東西,關於他們的戰術,關於德魯伊。

    埃瑞安軍校的教材中有那麼一本書,上面記錄著各式各樣的異種。這本百科全書將這些異種分門別類,記載著它們的辨識方法、應對手段和戰勝的歷史,每個未來的軍官都會將這本書背得滾瓜爛熟——倒也不全出於應付考核,在軍校當中,用來消遣的讀物並不多。

    上尉從中讀到異種們讓人防不勝防的可怕力量,無數次為過去人類的犧牲和最終勝利感慨。他在這本樹上學到了最重要的道理:最強大的東西也並非不可戰勝,只要你知道正確的應對手段。就像他父親教他的那樣,釣魚要用蚯蚓,獵狼要用槍。

    德魯伊算是一個典型的案例,這些自然邪教徒都是狂熱的環境保護分子,對他們使用“枯萎氣體”恰如其分。歷史上兩次與德魯伊的大規模作戰中,面對“枯萎氣體”的德魯伊十有八九會企圖保護附近的植物,此等愚行讓他們像活靶子一樣好打。而這次他們面對的又是典型德魯伊:倖存者回憶中狂暴的樹林,行走的樹木,被驅使的動物,漲勢過好的森林……簡直經典得像軍校演練了。

    所以在一切準備好之後,就只需要等而已。

    “枯萎氣體”的有效感染時間是五天,殘留效果則遠遠大於幾天。在這種情況下,德魯伊只會出現兩種反應,一、衝出來和他們拼命,阻止他們釋放更多氣體;二、躲藏在森林中,想辦法拯救枯萎的森林。前者等同於自投羅網,後者麼,只要在五天后全軍出擊就好。到那個時候,林中半死的德魯伊只能任人宰割。

    下級士兵中不少人提心吊膽,他們聽說了幾周前同僚的遭遇,將眼前的安加索森林當做了龍潭虎穴。軍官們則和上尉一樣鎮定,其中一些甚至十分興奮,要知道,距離教學案例中的上一次德魯伊遭遇戰已經過了上百年,這些不可思議的教徒幾乎變成了傳說故事。百科全書變得越來越多餘,其中絕大多數教導都成了屠龍之技,當成傳說聽過便罷了。人類是大地上唯一的主人,這點讓人自豪,但有時也不免讓熱血上頭的年輕人感嘆英雄無用武之地。

    他們談論著數百年前那個英雄出個門就能消滅哥布林的年代,假想著自己在那裡會書寫何種史詩。哪裡像現在,大半本教材都像空想小說,一群人掘地三尺,只找到幾個光會哭的異種崽子。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真正對上德魯伊,第一次見識到“枯萎氣體”。針對異種的武器有著恐怖的價格,有價無市,全部被高層控制。把這些珍貴的武器調度來,只為給新兵蛋子開個眼?埃瑞安軍校都沒有這種奢侈。軍官們伸長了脖子,在第二天的晨光中看著枯萎的顏色蔓延到眼前,一個個抽著氣,紛紛認為自己有了能說好一陣子的談資。

    這也是近百年間埃瑞安第一次動用“枯萎氣體”,它本來和德魯伊的案卷一樣被束之高閣。軍官中可能只有上尉有些擔心,他聽到一些小道消息,說這武器就是上個世紀前的遺留物。儘管所有對異種武器都被妥善封存,上百年也已經長到了讓人懷疑它是否依然可靠的地步。

    當他站在壕溝另一邊看著枯萎蔓延,他開始戰慄,如同普通人站在即將到來的龍捲風前。

    謝天謝地,那條壕溝和書上一樣有用。

    德魯伊沒在此時立刻出來,看來他們選擇了第二條路。這對人類來說是件好事,不僅可以花費更少的力氣贏下這一戰,還會撿個大便宜。枯萎氣體會污染土地,製造一片幾年內都毫無用處的廢土,但有了德魯伊的把戲,運氣好的話,他們能從廢土中重新找到一些第二年就能用的區域。

    第二天風平浪靜,而士兵們依然嚴陣以待。上尉開始為他們不必要的緊張欣慰,他們敬畏的雙眼能不錯過任何蛛絲馬跡,記載中德魯伊可是能變成許多種動物的。第三天的白天依舊平安無事,他的副官開始疑神疑鬼,覺得德魯伊在搞什麼花樣。

    “長官,‘枯萎氣體’也會讓德魯伊感染?”他問。

    “是的,我們只需要等。”上尉回答。

    “如果他們在五天以內衝過來戰鬥,不會將這種感染帶到我們的士兵身上嗎?”

    “‘枯萎氣體’能感染動物,卻只能通過植物傳播。”上尉複數著教科書上的內容,安慰憂心忡忡的副官。

    “但如果德魯伊操縱植物呢?”副官不放心地問,“他們有能力操控植物,比如行走的樹……如果他們讓樹走過壕溝,我們不就暴露在了威脅之下?”

    “那是不可能的。”上尉肯定地說,“他們是德魯伊。”

    對於德魯伊邪教的教徒,自然就是他們的神。他們不可能去操控植物接近枯萎氣體,如果他們做得到,他們開始就沒有成為德魯伊的資格。不成為德魯伊,不能操縱樹木。

    這個夜晚非常安靜,哨兵沒看到一個敵人。這個清晨非常吵鬧,一些士兵在晨曦中尖叫起來,被吵醒的上尉走出帳篷,他的腳踩在地上,聽見了乾燥的悉索聲。

    枯萎的野草在他腳下粉碎。

    他感到汗毛豎了起來,畫著枯萎氣體效果的版畫在他腦中浮現。他跑出幾步,騎上馬,為雙腳不接觸地面感到了一絲自欺欺人的安心。他舉目四顧,目之所及全是枯黃一片。

    上尉只花幾秒鐘就做出了決定,他決心放棄森林裡那些不露面的德魯伊,不去追究枯萎蔓延的原因,現在就走。他高聲命令士兵拔營,帶著速度快的騎兵先衝向城鎮,在距離城市不到十公里的地方看到了枯草的邊緣。他讓所有人下馬挖掘壕溝,連挖帶燒,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枯萎蔓延過線前完成了隔離帶。

    “長官,您這是違背軍令!”手底下一個年輕人皺著眉頭質問道。

    拔營的軍隊集合在了這裡,因為枯萎蔓延和上尉毫無解釋的撤退命令,到處都有人竊竊私語。來當出頭鳥的年輕人剛從軍校畢業,還是個愣頭青,他問出了不少人的問題。

    “我會承擔責任。”上尉簡短地說。

    上頭命令死守安加索森林,消滅其中的德魯伊,但現在情況有變。他不知道擴散是因為武器失效還是哪裡出了紕漏,但他不打算讓他的士兵為此買單。他已經四十多歲,有妻有子且身體大不如前,早就過了熱血上頭的年紀。在上尉看來,這種重大意外拋回給上頭就好,一些邪教徒遠遠不配讓這麼多士兵賠上性命。

    上尉又讓軍隊後退了一公里,在距離鹿角鎮幾公里外紮營。他命令軍官們清點士兵,找出一些覺得不舒服的人,將他們送回小鎮檢查,順便帶上簡短的情況報告。“絕大部分都是嚇得裝病的膽小鬼。”負責登記的副官不滿地說。上尉笑了笑,覺得那樣倒好。

    他回憶看過的記載,被枯萎氣體感染的德魯伊會乾枯地死去,書上警告人類士兵也要相當注意,否則會死得比德魯伊更快。上尉現在不痛不癢,在枯萎野草上紮營了一夜的士兵中也無人傷亡,或許枯萎氣體的威力真的在漫長的歲月中消退,變得只對植物起效。

    這一天的夜晚,壕溝被燒得燈火通明。上尉命令士兵用枯枝敗葉將壕溝填滿,而後將之點燃,火焰徹夜未熄。在這嚴防死守之下,枯萎沒再越線。

    第五天,枯萎氣體有效的最後一天,有人倒下了。

    開始只是一些體弱的人賴床,同僚或長官把他們從床上踢下來,只當他們在偷懶。但是偷懶的士兵會走著走著突然倒下嗎?到這一天夜晚,那些一大早便起不來的人已經雙目凹陷,形容枯槁,仿佛長久地忍饑挨餓又無法睡覺。

    身體較弱或生病的人最先倒下,入夜前上尉下令送了一批人回鹿角鎮,但入夜後又有些人倒下。這過程陸陸續續,同一時間能在軍營中找到這種情況的各種階段。深夜有提著燈騎著馬的人屁滾尿流地跑回來,語無倫次地請求軍隊回去。

    “那個東西!那些東西,他們,他們在街上!”他歇斯底裡地說。

    上尉沒能讓這個嚇瘋的人安靜下來,但不久之後這就不再是個問題。來不及送走的那一批當中,面頰凹陷的士兵直直爬了起來,他們的面孔乾枯得像枯草,牙齒看上去鼓出了臉頰。這些不對勁的病人走出來,一口咬在附近的看守身上。

    發瘋的士兵很快被殺了,萬幸這些人還是少數派。病人被關進臨時牢房,太陽出來時駐地又多了幾個乾枯的活死人。他們和記載中的僵屍相當相似,只是腐爛癥狀在他們身上表現為乾枯,仿佛人體變成了枯萎的草木。上尉和軍官竭力壓製住恐慌的士兵,全軍撤回了鹿角鎮。

    街上有好些遊蕩的活死人,家家門窗緊閉,不敢出門。軍隊花費整整一天才把隱藏在邊邊角角的麻煩清理掉,其中伴隨著無數雞飛狗跳。等一切塵埃落定,上尉開始書寫報告,向上層匯報這等糟糕的意外。不幸中的萬幸,在第六天的時候,沒有新的病人出現,軍隊中該出問題的人已經變成了活屍,剩下的人應該不會再有危險。

    在上尉奮筆疾書的時候,被咬傷的士兵打了個巨大的哈欠,覺得口渴。

    鹿角鎮醫生睡得不省人事,連晚飯都沒有吃。他的女兒推了推父親,怎麼都沒推醒。“讓他睡吧。”醫生的妻子說,“爸爸遇見了怪物,還受了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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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01:46:11 |只看該作者
第31章 殭屍

    第五天,所有參加了那次夜襲的亞馬遜人都安靜地躺在隔離病房中,從地下城各處抽調來的自然氣息覆蓋著她們,與那股招致枯萎的詛咒角力。

    德魯伊們對枯萎公約的詛咒有一些抗性,在他們能調動的自然之力用盡前還不會死去。塔砂這裡沒有德魯伊,只能湊合著使用自然氣息,它無法根除詛咒也無法中止惡化,僅僅讓這一過程變得非常緩慢。在目前看來,這也算好事。安加索森林中已經不剩什麼正常生物,要是人類軍隊能看到林中緩緩徘徊的動物,看著它們舊標本似的外觀,他們就能提前知道自己這邊的傷員會變成什麼樣子。

    “這就是高階亡靈法師與枯萎公約合作的結果。”維克多說,“枯萎公約需要讓法術效力覆蓋動物,亡靈法師則企圖增加新的亡靈大軍製造方法。他們的確成功了一部分。”

    自帶自然氣息的瞭望塔暫時沒法用(可見地下城目前的微自然屬性有利有弊),幽靈在地面上窺視著人類軍隊。塔砂看到他們釋放的詛咒在他們自己身上蔓延,後來軍隊拔營而起,匆匆向附近城鎮撤退。

    調動自然氣息對抗過詛咒後,塔砂稍微能感覺到一點枯萎公約法術的痕跡。他們說枯萎詛咒只起效五天,但塔砂依然能感覺到地面上籠罩著那種讓人不舒服的氣氛,出於謹慎,她不打算讓亞馬遜人上去用血肉之軀實驗。地面上的人類是絕佳的實驗品,塔砂看著他們慢慢變成木乃伊,漸漸確定人類對此並無解決之道。

    另一邊,地下城一直沒有閒著。

    通道在不斷向人類城鎮延伸,道路偽裝成自然地穴,每一段距離都安置了匠矮人製造的陷阱門,不怕有人挖掘到地下城。這些單向門看上去摸上去都與岩壁無異,除非塔砂自行開啟,不然在另一個方向刀劈斧砍都沒法打開。等地下城需要向外輸送軍隊時,陷阱門又可以輕易推開,變得暢通無阻。

    第一具異化的屍體被埋進人類的墓園,塔砂已經預見了未來。

    鹿角鎮的城市規劃還不錯,比塔砂以為的奇幻中世紀先進幾百年,一些公共設施確實體現出人類文明的發展,地下水道讓小鎮不被污水環繞,公廁讓衛生狀況好了許多……不過對塔砂來說,最好的公共設施,顯然是墓園。

    就像挖掘到一座礦藏。

    鹿角鎮已經在埃瑞安帝國的東南角存在了起碼上百年,這期間居民的所有屍骨都被集體安葬在小鎮外的墓園底下,感謝人們土葬的習俗。地精咬開腐敗的棺木的底部,這些有組織的盜墓賊對陪葬物不屑一顧,它們尋求的是屍骸本身。

    塔砂在那座墓地下建造了她自己的墓園,屍骸被就近搬運掩埋到那下面。新墓園被塞得滿滿當當,這場大豐收會讓地下城的亡靈軍隊翻上幾翻。當這一邊幽靈觀察著人類軍隊撤退,那一邊幽靈看著鹿角鎮中第一批遣回的士兵僵硬的站起,地下城的兵工廠一刻不停地運轉。

    而在第一個被擊殺的枯朽士兵埋入已經被塔砂偷偷占據的墓園時,新的提示出現了。

    “你的墓園中出現新亡靈種族,墓園升級。”

    “將皮肉完整度高於60%、骨骼完整度高於40%的屍骨埋入其中,可通過消耗魔力在單位時間內產生品質不等的僵屍(枯萎),屍骨完整度越高,轉化成功率越高。”

    “僵屍(枯萎):行動緩慢,經久耐砍,骨架上多了皮肉所以不容易被一錘打散。炮灰中結實的肉盾,肉盾中廉價的炮灰。枯萎公約與亡靈法師合作的產物,此異化版本比常規僵屍保質期更長,但無法通過腐爛體液大範圍傳播毒素。”

    維克多講解的僵屍和地球影視中的活死人、喪屍聽起來很像,它們到處襲擊活物,滿足無止境的饑渴與對生者的憎惡。那些常規僵屍會不斷腐爛,它們身上滴落的體液是有毒的,會污染水源和土地,進入傷口後有一定幾率毒死體質弱的人,把屍體轉化為新的僵屍。

    “其實屍毒沒多大用。”維克多說,“近戰的肉盾們扛得住,最低級的戰士都有足以抵禦一點傷口污染的抗性,最多受點傷罷了。體弱的法系職業更加不用擔心,聖職者的範圍淨化術是亡靈法術剋星,各系法師有幾個驅逐咒文,就算盜賊這類不能施法的脆皮職業中了招,扛到城市裡買點解毒劑就好。枯萎版本的僵屍絕對是改良兵種。”

    枯萎版本的僵屍不是自走毒液炸彈,也不會慢慢爛成骷髏,聽上去環保了許多。塔砂手底下還有許多有血肉之軀的正常生命,她可沒擁有整片地面的人類那麼財大氣粗,能控制的區域這麼少,污染越少越好。

    說起來,士兵算是戰士嗎?

    如今的士兵是否能與過去的職業冒險者相比,塔砂還不清楚。但有一件事非常清晰明了:鹿角鎮的居民,絕對只是普通平民。

    屍毒沒多大用?

    塔砂想給維克多介紹一系列影片,名字叫《生化危機》。

    枯萎版本的僵屍沒有滴落的腐敗體液,但介紹中也沒說它們完全喪失了感染能力。幽靈注視著那些倖存居民身上的傷口,看著他們驚魂未定地回去。現在要做的,只是等待而已。

    等待人類拿出解決辦法,然後塔砂會以此治療地下城中的亞馬遜人。或者,要是人類一樣束手無策,塔砂會等待他們不戰自敗,然後用他們的血祭奠地下城中死去的人。

    結局變得越來越清晰。

    如果人類早就知道會發生什麼,那些居民和士兵為何對站起來的活死人失聲尖叫?如果他們有能解決這個的法師、聖職者、解毒藥劑,在第一個被咬傷的人直直站起來之前,那些人和物在哪裡?

    塔砂隱約有了猜測,曾經的士兵恐怕大多是有抗性的戰士,所以他們才把這種“己方不會被感染”的觀念當做常識流傳下來——沒準後來的人根本不知道被感染者還會變成僵屍。後來德魯伊、枯萎公約和亡靈法師都消失在大眾的視野中,長久沒接觸過他們的戰士,就像不再打某種滅絕病毒疫苗的新生代,在遇到很久以前的病毒重新肆虐時,和他們第一次遇見這種疾病的祖先一樣無助。

    二次感染者咬向自己的親友,緩緩走上街道。軍隊再次開上大街,只是這一次,他們沒能和上次一樣慢慢把這些人清理掉。

    小鎮外的墓園轟然開裂,那是個很大的洞,其中不斷有人影向外爬出。陽光照耀著這些“人”慘白的頭骨或乾癟的皮膚,骷髏兵手持骨刀,夾雜在其中的少量乾屍似人非人。守墓人嚇得魂飛魄散,直到刀刃加身,他都沒能喊出“敵襲”來。

    亡靈軍隊浩浩蕩蕩涌入大街,軍隊到此時方發現情況不妙。沿途的居民早就躲的躲跑的跑,沒人還有勇氣前來通風報信,那些乾屍造成的壓迫感比骷髏兵更大——他們長著居民熟悉的臉,可能剛被埋下去不久。

    死人與活人的軍隊在鹿角鎮的街道上短兵相接。

    戰況激烈而混亂,街道狹小,巷戰讓弩箭齊射的威力無從展開。人類比骷髏兵結實,比僵屍敏捷,比無腦亡靈更有組織;亡靈則能在足以讓人類休克的傷勢下繼續戰鬥,前仆後繼,征戰不休。戰況暫時陷入膠著,但明眼人知道,時間越久,人類的贏面越小。

    幾個機靈的士兵當起了逃兵。

    他們追砍著一隻骷髏跑出同僚的視線,在亡靈接近前躲進偏僻的小道,翻進矮墻另一邊。他們注意到骷髏和僵屍幾乎不能跳躍,它們愚笨得不會攀爬,也不會破門而入。這些士兵翻入一個民居,長驅直入,踢開房門。房間裡抱成一團的一家子發出了短促的驚叫,跑在最前面的士兵用刀架住他們的脖子,命令他們閉嘴。

    “引來怪物就殺了你們!”士兵恫嚇道,“把……把最值錢的東西交出來,然後帶我們去地窖,或者其他最安全的房間!”

    他的同伴們一併抽出了兵器,威脅地瞪視著那一家子。他們已經決定逃離這個地方,誰會在有大批怪物的地方當炮灰啊?去他媽“為了埃瑞安”,他們幾個當兵就為混口飯吃,又不是來找死的,撈一筆路費趕快想辦法走人。

    或許幾個拿著凶器的壯漢太過嚇人,這一家人抖如篩糠,雙腿發軟,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領頭的士兵不耐煩地想用刀說服一下,一家人中當父親的那個顫巍巍舉起了手,指著他們。

    不,指著他們身後。

    站在最後的人咳嗽一聲,吐出一口血沫,看著胸口破體而出的刀刃。那把刀一被抽走,他高大的身軀就倒了下來。

    在他身後,站著一個……一個什麼?

    那玩意乍一看像骷髏和僵屍的雜交品種,白骨頭顱以下是覆蓋著血肉的身體。仔細看,它皮甲下露出的肢體光滑而富有生機,那個身軀看上去像個普通女人,可哪個“普通女人”的眼眶中會閃著紅色鬼火?那顆頭甚至不是人類的骨頭,應該掛在哪個好獵手的墻上。

    這手持利刃的怪物看著他們,對視只持續了一秒。

    距離怪物最近的士兵大吼一聲,衝了上去,制式長劍用力揮向她的脖子。這一擊氣勢十足,足以斬落纖細的脊椎骨,但怪物輕巧地向旁邊一閃,在士兵與她錯身而過時揮刀,刀刃斜刺入他的後頸。士兵捂著脖子蹲了下去,怪物歪了歪頭,似乎對這被卸掉一半力道的攻擊不滿意似的。她後退一步,補上一刀。

    斷了一半的脖頸再無相連之處,頭顱掉落下來。

    那顆腦袋落地的聲音驚醒了剩下的幾個士兵,他們不約而同握緊了兵器,毫無章法地揮舞著衝上前去。怪物在密實的劍影中驀地矮身,向前一滾,滾出了攻擊範圍。一個士兵的長劍在劈砍中卡到了地板上,另外兩個急忙反應過來,在怪物站穩前欺身向前。怪物躲過一把鋼刀,另一把避之不及,抬手去擋,長劍在全力劈砍下陷入輕便的皮甲當中,鮮血從中滴落。

    “它會流血!”士兵喜道。

    那隻手垂了下來,骨頭搞不好也受了傷。發現敵人有著血肉之軀讓還活著的三個逃兵士氣大漲,他們拼命攻擊怪物的軀幹和身體,對方躲閃過大部分,但傷口越來越多。

    一名士兵成功擊中了怪物的肩膀,刀刃重重陷入對方的右肩,發出破開骨骼的哢嚓聲。鋼刀卡在了骨頭之間,但那個士兵咬著牙笑出來。另外兩人急忙趁機動手,把武器狠狠刺入怪物的胸口,至此所有人都松了口氣,他們肯定沒人能在這種傷勢下繼續回擊。

    沒人能。

    非人的怪物猛地向前一撲,帶著身上的三柄兵器撲向了在她正面的士兵。剛才三個人圍著她進攻,因此有一柄長劍從她後心刺入,尖端刺出胸口。她的合身一撲直直擊中前方的士兵,胸口刺出的利劍捅穿了正在迎接勝利的人。

    剩下兩人目瞪口呆,為這自殺式襲擊向後退去,唯恐被這個怪物拖下地獄。

    這不是個正確選擇,他們弄錯了一件事:這個怪物還沒到強弩之末,她並非打算在死前多拉幾個人同歸於盡。

    她的雙手抓住了身上刀劍的柄,低喝一聲,將之一起拔了出來,接著是剩下那一把。鮮血隨之噴濺,把地面塗抹成一個屠宰場。逃兵驚得目瞪口呆,想不通對方在幹嘛,想不通她怎麼能在這種傷勢下屹立不倒。

    其實這和她的雙手又行動自如的理由一樣。

    塔砂站在地面上,數米之下就是地下城,魔力穿透土地,修補著她的軀體。撕裂的肌肉和斷開的骨頭隨之愈合,損失的血液得到補充。她在疼痛中嘶嘶抽氣,萬幸有那樣一顆頭顱,痛呼會變成威嚇的低嘯,痛得面目扭曲也不會讓人看到。

    看著塔砂恢復如初的士兵一臉絕望,已經不會再造成什麼阻礙了。

    “作為你的戰場處子秀,這可真夠爛的。”維克多點評道,“幾個雜碎就能把你逼到這個地步。”

    “沒錯。”

    “哼哼,就算你否認也……什麼?”維克多習慣性反駁到一半,愣在了原處。

    “我說,沒錯。”塔砂說。

    事後歸納總結起來,塔砂能說出哪裡反應太慢,哪裡預計不足——真正的圍毆可不會像電視裡一樣人人輪番上場,其他人在旁邊手舞足蹈助威。四個士兵就能對她造成不小的威脅,要不是她能自愈作弊,這裡躺下的人一定是她自己。

    但是,在初戰之中塔砂第一次感覺到了那扇門。

    使用這具新身體到地面上來,大半原因其實是想測試枯萎公約詛咒過的地面如今是否安全,這具身體的狀況和亞馬遜人相近,而且能夠拋棄換新的,受到詛咒也不怕。但在心血來潮試著參與戰鬥的時候,塔砂第一次真正明白了“戰鬥”的感覺。

    以往使用【滿月】技能的攻擊像把身體交給一個攻擊本能,如今每一步都是自己的成果,每次失誤也是自己的錯。她可以發現自己的問題,總結歸納出失誤並有信心在今後改善。亞馬遜人的對練一直把塔砂壓著打,直到第一次和普通人作戰,她才發現了自己已經由曾經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進步到了什麼程度,才第一次感覺到全力以赴取得險勝的快#感。傷口很疼,剛才的劇烈運動帶來一點疲憊,可戰鬥不止於此,遠勝於此。

    那是暫時拋卻無數算計,在有限度的軀體中挑戰自身極限的酣暢淋漓。

    塔砂發現自己喜歡這個。

    維克多大概只準備了塔砂反駁的腹稿,塔砂一爽快承認,他便無言以對了。等最後一個士兵倒下,塔砂準備離開時,他才重新開口:“喂,後面還有四個人呢。”

    塔砂回過頭,只見房間裡的一家子抱得緊緊的,抖成一個頻率。小兒子在她轉頭時發出一聲抽泣,爸爸媽媽爭相把孩子往自己懷裡擠。

    “沒好處,浪費時間。”塔砂簡短地回答。

    她轉過頭,繼續往外走去,順手關上了房門。在塔砂的指令下,骷髏兵和僵屍都不會衝擊民居,也不會襲擊不拿兵器的人。鹿角鎮如今已被塔砂視為即將到手的財產,她可不打算造成更多損失。

    在外面,大街上,還有很多很多能讓她練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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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談判

    是在發現丟下兵器就不會被攻擊時,還是在有人注意到打碎的枯骨被奇怪的大老鼠帶走,而骷髏兵源源不斷的時候呢?在某一時刻,潰敗像一陣狂風,席捲過所有還留在這裡的活人。

    上尉想方設法收攏了余部,殘兵敗將狼狽不堪地在軍官們的指揮下撤離,每一個人都拿出了吃奶的力氣,務必要跑得比死人快——唯一讓活人高興的一點是,死人都很僵硬緩慢,沒法撒腿奔跑。

    “長官,我們沒有走錯嗎?”副官趕上來問,“這個方向不是……”

    “沒走錯。”上尉打斷他,“這是最近的城市。”

    這的確是最近的城市,但理論上向北走才是最正確的路線。北邊是本森中校的大本營,那個駐紮點有足夠的補給、武器和士兵,可以直接匯報狀況,讓軍隊做出最快反應。

    “我們需要醫生。”上尉又說。

    駐紮點也有專門的軍醫啊。副官依然心懷疑惑,但他跟隨長官許多年,知道該在什麼時候閉嘴。他點了點頭,不再提出異議。

    上尉的確有別的考量,然而他不能跟任何人說。

    本森中校不僅是埃瑞安東南角駐軍的指揮官,他還是塔斯馬林州總督的親弟弟,兩者都是希瑞爾將軍的支持者,換而言之,都是旗幟鮮明的鷹派人士,那種人生意義就是挖地三尺找出非人類並將之毀滅的狂熱分子。看看這一次,“清洗之刃”大炮落到了異種手上,“枯萎氣體”原因不明地蔓延到人類軍隊當中,造成了人類屍變的可怕後果,其中涉及的一切都足以觸動他們的神經。

    上尉擔心要是自己帶著殘部回去,他能得到的不是治療和解答,而是制裁。

    他懷疑戰敗的責任會完全扣到自己頭上,甚至更糟,所有在枯萎氣體影響範圍待過的士兵,都會被那些精神潔癖者處理掉。

    他們在夜幕降臨前來到了紅桉縣,衛兵驚訝地為他們開門。縣長對此沒有多問,妥善安排了軍隊暫住的房屋。自從埃瑞安帝國成立並驅逐了人類強大的敵人以來,軍部一直有著特殊的地位。

    上尉下令將被咬傷的人隔離開,鹿角鎮居民中出現的新一批活死人讓他有很不好的猜想,他希望自己是錯的。

    然後就是報告。

    之前那份報告沒來得及交出去,新報告的書寫難度比上次更大。上尉用盡可能客觀中立的語言描述事情經過,盡量不把對把對武器的質問放在明面上。你們到底提供了什麼東西,就這麼讓我們一無所知地暴露在危險之下?他不能把這種問題戳到上司鼻子下,儘管他很想。

    報告書寫得很艱難,上尉盡可能快地寫完,讓信使交給北邊駐地的本森中校。紅桉縣與駐地之間有一條不太好走、不能通過大軍的小道,信使如果足夠快,一天就可以來回。

    這一天上尉睡得很不好,他幾次驚醒,夢見活死人,夢見留在故鄉的家人,夢見家人變成活死人。

    第二天他沒等到信使,兩個被咬傷的人成為了活屍,看守殺了他們。另外一些被咬傷者也陸續陷入了昏睡,到這天的黃昏,上尉再也等不下去,又派出幾個偵察兵去了北邊駐地。

    偵察兵們在下一天的早上歸來,他們少了一個人,其他受了傷。他們說紅桉縣和駐地之間的必經之路新設置了關卡,衛兵禁止任何人通過,拒絕解釋原因。他們起了爭執,當有人想強行通過,弩箭直接射穿了他。

    “我們繞路去了別的地方,但好像都新增了障礙,不知有多長,過不去。”偵察兵說。

    上尉感到一陣荒誕,繼而渾身發冷。

    本森中校瘋了嗎?他想把所有人關在這一邊?怎麼可能?但仔細想想可能性,紅桉縣和鹿角鎮一樣,本來就在埃瑞安偏僻的一角,往南走是大海,西邊有一片廣闊的荒漠,東方就是那些德魯伊所在的地方。如果本森知會了他當的哥哥,在塔斯馬林總督的命令下,地圖的東南角,的確可以被“剪掉”。

    他們把紅桉縣、鹿角鎮的居民連同這些殘兵敗將一起扔在了這一邊,和枯萎氣體、清洗之刃大炮還有那些極度危險的、能操控樹木和屍骸的怪物放在一起。上頭豈止丟下這些士兵,出於不讓污染擴散的考慮,那些接觸過士兵,僅僅是有感染可能的人,也被丟在了這裡。

    他們被放棄了。

    還有什麼消息比這更可怕?

    有。

    紅桉縣出現了一個“到處咬人的瘦弱瘋子”,當他們把這具穿著軍裝的屍體帶到上尉面前,上尉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那是個年輕軍官,充滿了責任感,絕不可能瞞報自己的咬傷。這個年輕人沒有被隔離,他突然睡在了街上,被好心人當做醉漢收留了一晚。結果,大家已經看到了。

    這個人是怎麼被感染的?什麼時候?

    上尉再一次排查了軍隊,所有軍官被命令清點自己負責士兵。一些缺席的士兵在房間的床上被發現,他們昏睡不醒,而同僚之前只以為那是疲憊。經歷了鹿角鎮的驚魂,士兵累得蒙頭大睡,也不是什麼不能理解的事情啊。

    可是在幾天后,無論怎麼搖晃也醒不過來,外加皮膚開始因為乾燥變皺……這可不是正常情況。

    或許在枯萎大地上睡去的那一晚,枯萎氣體的影響已經滲入了每一個士兵的身體。它安靜地潛伏,並在寄主疲憊時爆發,誰知道呢?大人們不說這些真正會接觸到危險的人那些武器到底會造成什麼,又或者只是文員們的疏漏,他們坐在辦公室裡動動手指的時候,沒想過一點錯誤會讓千里之外的士兵承受什麼後果。

    軍中出現了可怕的謠言,上尉盡力彈壓,感到精疲力竭。他苦思冥想著解決困境的方法,沒想出個所以然便感到睡意朦朧。他猛地跳了起來,心臟瘋狂跳動,大步跑向鏡子,鏡中乾枯的臉讓他嚇得大叫出聲。

    “長官?”

    副官聞聲走了進來,環顧四周,沒有發現,又轉回來小心地看著他。上尉再一次看向鏡子,他形容憔悴,黑眼圈嚴重,但不是那種活死人的乾枯。他只是太久沒有好好休息了,他操心著太多事情,還擔心自己會一睡不醒——最糟的是,他堅持不睡的時間越久,一睡不醒的可能性就越高。

    副官擔憂地退了出去,再一次留下上尉一人,絕望地思索著擺脫困局的方式。

    “需要幫忙嗎?”

    上尉抽劍轉身,佩劍從眼前半透明的人影腰間穿過。無面的幽靈懸浮在半空中,像個噩夢。

    “我可能已經睡著了。”上尉喃喃自語,“要不就是瘋了。”

    “兩者皆非。”那幽靈這樣回答,“你曾對我們的森林釋放毒氣,也曾被骷髏和僵屍追攆得到處亂跑,按理說你不該對一個幽靈的出現太過驚訝才對。”

    但我從未在教材上看見過無面的幽靈,上尉想。但是教材真的可靠嗎?書上說能操控植物的德魯伊保護自然,說操控亡者的亡靈法師與前者勢不兩立,他所遇到的事情卻並非如此。上尉腦中掠過無數種幽靈鬼魂的介紹和消滅方法,眼下他沒有一件事能做。

    他冷不丁再一次揮劍,看著佩劍再度穿透那個幽靈。上尉苦笑一下,把劍收回劍鞘。

    “有何貴幹?”他問。

    “我來提供幫助。”幽靈說。

    上尉“哈”了一聲,說:“你為什麼要幫敵人?”

    “因為你們走投無路,而你們活著比死了對我更有用處一點。”幽靈說,“確切地說,我來提供選擇。”

    如果再年輕二十歲,上尉會憤怒地大聲拒絕。如果這事發生在十年前,上尉會懷著野心與自負談判,深信自己能借此更進一步。四十五歲的上尉只是嘆了口氣,說:“什麼選擇?事先說明,我是埃瑞安軍校的全優畢業生,騙小孩的把戲就不要拿來浪費我們的時間了。”

    塔砂無聲地微笑起來,她喜歡這位軍官眼中深深的疲憊。

    一個心力憔悴的談判對象,意味著更多收穫。

    人類敗軍來到紅桉縣的第三天清晨,地下城的觸角已經延伸到了這裡。在此之前,幽靈慢慢跟了上來,以隱形的狀態聽取了不少情報——這一次跟蹤讓塔砂發現幽靈的活動範圍還是與地下城有些聯繫的,距離地下城越遠消耗越大,速度越慢,距離再遠一些大概就要消散。

    無論如何,她看到了這些人的困境。

    上頭把這邊封鎖了嗎?一個幽靈在距離哨卡最近的地方監視著,那裡的關卡打造得相當堅固,用於防守而非進攻,看上去塔砂暫時不需要擔心天降核彈清掃僵屍。那樣的話,被拋棄的這些人,簡直像打包白送給她一樣。

    在敵人的助攻之下,塔砂以“彼此相安無事不再攻擊”和“讓被感染的人暫時不會屍變”為條件,達成了中止戰爭與暫時控制人類的一縣一鎮的目的。

    對,事實上塔砂也沒法繼續打下去。

    地下城魔力不夠了。

    戰爭絕對是消耗錢財的大殺器,哪怕是可以循環利用的骷髏兵,戰爭消耗也讓人咂舌。轉化骷髏兵與僵屍、動用自然氣息維繫亞馬遜人的生命、在地下城住民無法上地面覓食時承擔所有消耗、擴展地下城並配置陷阱門、修復狼首的身軀……哪一個都要花費魔力,它們的大幅度消耗讓魔力儲備以驚人的速度下降,要是戰鬥再不結束,塔砂就得關起門來裝死種田了。

    並且,她剛甦醒時擔心過的問題變成了現實。在離開地下城中心一段距離之後,挖掘到的魔石變得越來越少,在鹿角鎮這個距離上已經幾乎搜尋不到。所有魔力都依靠史萊姆製造,即便多造一些史萊姆,魔力生產也需要週期。

    感謝人類方對地下城狀況的不了解,塔砂成功維持著勝利者的姿勢,在達成目的之後還騙得了一些利息。

    “很好!”維克多高興地說,“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地下城!”

    “……呵呵。”塔砂說。

    一份惡魔契約出現在了半空中,頗具誠意地全部使用了通用文字。“死後給你靈魂,這很恰當。”上尉讀著契約上的文字,自嘲地笑了笑,“反正我們從來不知道死後會怎麼樣。”

    他拿起筆,簽下了他的名字:哈利特。金色的契約閃了閃,然後……

    毫無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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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01:46:33 |只看該作者
第33章 契約無效?

    “就這樣?”哈利特上尉疑惑地問。

    塔砂給的契約貨真價實,兩者簽下的名字也確鑿無誤,上尉不至於在這種一目了然的環節上無意義地耍詐。但本該完成後自燃的契約書毫無反應,腦中也沒有契約達成的提示。

    “這是怎麼回事?”塔砂把球踢給深淵的原住民。

    “都當上上尉了,這傢伙居然連個戰士等級也沒有?”維克多不可思議地說,“沒道理啊,憑空得到頭銜混軍功的貴族祖上至少有血統在……”

    “戰士等級?”

    “他就只是個平民!”

    “可他是個軍人。”塔砂提出異議。

    “‘軍人’和鐵匠、裁縫一樣,只不過是平民職業而已。”維克多說。

    可惜這個世界的常識不能像語言一樣隨著契約達成一鍵安裝完畢,塔砂皺著眉頭想,這點真是糟糕,每次都要發現什麼狀況才馬後炮地去問。

    還好腦內與維克多的交流速度非常快,不然讓上尉在旁邊乾等著,準會把之前堆積起來的神秘強大格調掉個精光。

    當維克多說到“職業戰士”,他所說的職業不是“以此謀生的行業”的意思。

    區分“平民”和“職業冒險者”的東西不是他們選擇的謀生方式,而是“超凡力量”。最低級的職業者與普通人相比,也有脫胎換骨般的長進。入門門檻相對低下的職業盜賊同樣需要多年的訓練與戰鬥經驗,這個世界的人可不是一在新手村出生就等級為一的勇者,成為勇者本身就需要資格,他們更像成長軌跡漫長的npc——儘管人類職業者的成長速度已經比大部分異族快得多。

    問題又回到之前。

    上尉手上有常年使用武器的繭子,他目光銳利,身手敏捷,對戰局的判斷及時又明智,怎麼看都是個飽經訓練、經驗豐富的戰士。為什麼他不算戰士,沒有可以簽約的資格?這樣想起來,之前那些對屍毒沒有抗性的士兵,他們是不是也不算職業戰士?

    “因為環境安逸而退化到這等地步嗎。”維克多譏諷道。

    “因為沒殺過魔物或天界眷族?”塔砂問。

    維克多愣了幾秒鐘,說:“真沒想到,你居然和殺戮一族這麼有共同語言。”

    倒不是說塔砂對殺戮有什麼奇怪的崇拜心理,地球上接觸過電子遊戲的人都會有一些簡單的既定觀念:玩家殺怪得到經驗值→經驗值增加後等級上升→等級上升後力量變強技能變熟練。以這種眼光來看,變強的關鍵與其說是訓練或戰鬥,不如說是殺怪。

    埃瑞安似乎已經沒有“怪”了。

    現在不是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塔砂這團亂麻放到一邊,繼續問:“那要怎麼才能和他簽訂契約?”

    “你付出魔力。”維克多說,書頁翻開,“消耗大概這麼多。”

    惡魔契約的前提是雙方都具有最低限度的超凡力量,像是魔力、血統或職業等級,那是入場券和資格證。如果一方缺乏資格,就要靠另一方補足。這麼說吧,就像公證協議需要雙方交納押金/手續費一樣,如果塔砂要簽的那一方拿不出來,她得自己墊付一大筆錢。

    那真的是很大、很大一筆,要是塔砂拿得出來,她不如繼續打仗算了。

    “怎麼會這麼多?”塔砂嘶地抽了口氣,“我只想簽訂一個普通人類而已啊?”

    “早跟你說了,現在地上的環境糟糕得像死魔區,沒有少量能量當引子,打通通道的消耗全部要你自己支付!”維克多說,“而且以前簽下普通人類就需要非常巨大的消耗,這是主物質位面對上頭生物的保護措施,該死的貿易壁壘。要不是因為這個,惡魔早就簽掉所有意志力薄弱的小人物然後占領世界了,你不知道弱者數量有多龐大,能做的事情有多少!”

    也是,要是和故事中一樣光憑怨恨就能用靈魂換取強大力量,這買賣也太好做了點。人類是社會動物,要是英雄生活的人全被深淵買通,在全民皆敵的世界裡,這仗也沒法打。塔砂嘆了口氣,將收編全世界的美好未來從計劃書上劃去。

    “是否……出了什麼問題?”上尉謹慎地說。

    “看起來上尉先生並沒有足夠的誠意。”幽靈毫無起伏地說。

    “我剛剛把自己的全名簽在一份出售靈魂的惡魔契約上,”哈利特咬牙切齒道,“我知道這他媽會有什麼後果,軍校的老師和曾經的我都很樂意為此把我吊死在學校門口,你現在還說什麼誠意不足……”

    “你有所保留。”幽靈輕柔地說,“讓我想想,因為你的妻子和兒子?他們住在北邊嗎?噢,那可是個風景不錯的地方。”

    上尉面色慘白,聲音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

    “放輕鬆,讓我們翻過這一頁吧。”

    無面的幽靈低笑著伸手一點,收起了那張無效的契約。另一份翠綠的契約出現在上尉面前,要求比上一張寬鬆許多,不需要靈魂,但契約有效的範圍涵蓋了上尉剩下的所有士兵。哈利特額角滲出了汗珠,他眨著眼睛,凝視著那罪惡的契約。

    “我沒有資格替那些人做決定。”上尉緊繃地說,“或許你誤會了,我只是他們的上司,我不擁有他們。”

    “但他們尊重你,信任你,願意對你忠誠,是不是?”幽靈循循善誘道,“你也值得他們信任,因為你是唯一能讓手底下這些士兵活下來的人,除了你,上頭的人誰還在意他們,誰還在意你們?你替他們做保證,管束他們別做出背叛的蠢事,我就會為你們提供庇護所。對這些士兵來說,替誰工作不是工作呢?我可以宣誓不主動讓你們對曾經的同僚兵刃相向——當然,要是他們打過來那又是另一回事,我也得自衛是吧——我還可以向你保證……”

    灰白色的幽靈緩緩向前飄了一點,懸浮在面前的身影充滿了壓迫感和說服力。它明明沒有臉,沒有眼睛,哈利特卻在對視中感到自己被蠱惑了。

    這個幽靈說:“我向你保證,我不會傷害你的妻子和孩子,除非他們與我為敵。倘若他們到了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可以讓你們重聚。”

    上尉急促地吐出一口氣,半分鐘後,他再次抓住了筆。

    這一次,族群契約起效了。

    塔砂暗暗松了一口氣,橡木老人提供的族群契約沒有惡魔契約的限制,儘管必須和“族長”簽訂。看上去這個上尉真的廣受愛戴,以至於他的部隊可以被契約默許為一個族群集體——她之前只能從上尉跑路時不忘收攏軍隊等等細節上有些許判斷,要是判斷錯誤契約還是不能簽,那就很尷尬了。

    維克多高興地為她的“惡魔行徑”鼓掌,塔砂暗暗覺得這世界的惡魔和傳銷詐騙犯真像。

    要點無非是獲取信息、虛張聲勢和用詞模稜兩可讓人自己腦補,塔砂隱身在上尉身邊時,看到過他打開懷錶,凝視其中他和一個女人抱著小男孩的畫像。而他們現在的所在的區域是埃瑞安南部,他的老婆孩子住哪兒都是“北邊”,想來一個看上去不窮的上尉也不會讓深愛的家人住在風景不好的地方。

    塔砂以往的談判技巧,在有了幽靈這種玄學手段時,越來越向街頭神棍的本領發展。

    新的卡牌以軍隊虛影為牌面,對比之下能看出比之前的族群卡暗淡一些。

    “哈利特上尉的余部,普通的人類軍隊,因戰損與枯萎詛咒編製殘缺。沒有任何職業者的普通軍隊,供養消耗補給,需要注意士氣,除了有若干受過埃瑞安軍校教育的軍官、哈利特上尉本人在普通人類中領導力尚可外再無額外優點。全轉化成僵屍可能更划算點。”

    【軍隊氣氛】:士兵,聽我號令!在你的勢力範圍內,當你用響亮的口號或準確簡明的文字傳達命令時,得到命令的人會下意識趨向於服從,就像早晨五點在軍隊氣氛中茫然地跳起來跑步的新兵。接受命令者意志力越強、命令發布時間越久、命令內容越招致反感、對同一群體使用次數越多,該效果越弱,很有可能不起效或只維持幾分鐘,畢竟,氣氛就只是氣氛而已。

    附帶技能的種種限制看上去有些抽象,塔砂琢磨著這會是某種時候相當有用的偏門技能,也算意外收穫。至於牌面介紹看起來相當雞肋這事,她倒不太介意。現實可不是比大小遊戲,攻擊力廢柴的商人在生活中相當有用,一支受附近居民認可的軍隊來維持秩序,絕對比骷髏兵上街的效果好一萬倍。

    現在最大的麻煩是枯萎詛咒後遺症。

    哈利特乾脆地說明了目前的情況,他們只是馬前卒,負責使用“枯萎氣體”和“清洗之刃”(那門魔導炮),對武器具體的效果幾乎一無所知,更別提解決。當塔砂提及維克多說過的那些解決之道,這個曾在埃瑞安都城紅龍之心的軍校學習過四年的上尉說,他從未見過施法者。

    “魔法來自深淵,神術源於天界,人類怎麼可能繼續叛徒的傳承?”他理所當然地說,“我聽過一些傳言,某些紅龍之心的古老家族還豢養著一些施法者,讓他們保佑家族好運。即便他們存在,也被保護得很好,我不認為能從中得到幫助。至於解毒劑,軍隊中攜帶了一些,只能用來對付常見毒蛇和傷口感染。”

    維克多難以置信地笑了一聲。

    “開什麼玩笑……”他嘀咕,“神術被神靈詛咒後失效我還相信,但是魔法?那群該死的機靈鬼早就找出辦法來了,你會把從敵人那裡奪取到的強大武器扔掉,只為了‘不繼續叛徒的傳承’嗎?法師可不會被這群蠢貨幹掉!”

    “你說現在的地上像‘死魔區’,”塔砂說,“顧名思義,現在不能用魔法?”

    “只是魔力稀薄得像死魔區而已!”維克多硬邦邦地說,“魔力也是主物質位面的基礎屬性之一,這個位面一天沒有毀滅,魔法就不可能消亡!”

    他這副色厲內荏的樣子越讓塔砂覺得事情對他們而言恐怕有些糟糕,但如果真的不存在施法者,此前釋放的“煙花”也不會招致全世界的注目,這大概是唯一的好處。

    魔力稀薄,職業者稀少,沒有施法者,沒再遇見過強大的非凡種族……埃瑞安究竟發生了什麼?

    多方信息在塔砂腦中拼出模糊的圖案,以往做出的推測隨著了解的深入反倒變得越來越難以確定。世界的真相如霧裡看花,而眼下這堆爛攤子已是燃眉之急。

    哈利特把現狀告訴了心腹,合作暗中在前些天還打得你死我活的雙方當中展開。乾屍與還未完全轉化的昏睡者被送入地下城,橡木老人被栽種在枯萎詛咒範圍以外的地面上。塔砂死馬當活馬醫地用高濃度的自然氣息包裹住軍方的住宿地點,讓他們能好好睡上一覺。哈利特上尉的余部已被塔砂視為囊中之物,這關頭誰再變成僵屍,塔砂一定會像投資縮水的資本家一樣心疼。

    上尉的確相當有用。

    紅桉縣的僵屍事故沒再擴大,傳言被壓下,大部分居民對如今的狀況一無所知。鹿角鎮勉強恢復了平靜,鎮中居民如驚弓之鳥,一時間沒有活死人再度襲來就夠讓他們慶幸。上尉說服了兩個聚集點的管理人(無論以什麼方式),而隨著北方軍部任由他們自生自滅的消息在剩餘的軍人當中流傳,對上頭的不滿和憤怒漸漸發酵,越來越多的人會贊成上尉為了他們的生存而做出的妥協。

    就在塔砂繼續著用自然之力驅除枯萎詛咒的實驗時,出現了奇怪的意外。

    紅桉縣中的一個醫生,居然偷偷跑進了地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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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01:46:51 |只看該作者
第34章 潛入者

    潛入者的行動非常隱秘。

    在自然氣息的保護下,幾乎再沒有士兵陷入昏睡——幾乎。一周中可能有一兩個人倒頭睡去,這些人按照上尉的命令被送去地下修養,上尉對外宣稱地下的溫度更穩定適宜,有助於這些“病人”的恢復。這是新病人被送來的一天,運送士兵的除了他們的同僚,還有紅桉縣的一位醫生。

    塔砂不太關心運送人是誰,開始她根本沒意識到那位同樣穿著軍裝的人並非士兵。兩個抬著擔架的士兵走下屋子裡的台階,走進被偽裝成地下室的地下城一角,將擔架上的新病人放到空缺的床位上。其中一人很快走回了上面,另外一人則在小聲的交談(“沒事,我想再看看我能做點什麼。”“你真好心,醫生!別留太久,當心查房的人找麻煩。”)後留了下來。

    留下來的人穿著最底層士兵的邋遢軍裝,扣著一頂醜陋的鍋蓋帽,走路姿勢笨拙。他在床邊半蹲下,塔砂半心半意地關注著他,後來,突然就忘了這茬。

    “天界的味道!”

    是維克多,他的聲音前所未有地刺耳,帶著金屬摩擦似的質感,有點嚇人也有點像只憤怒得直哈氣的貓。地下城之書從架子上跳了起來,書頁發出嘩啦啦的噪音,這本書就差跳到塔砂腦袋上,用力搖晃著她的脖子尋求關注了。

    “什麼?哪兒?”塔砂摸不著頭腦地說。

    “在你的地下城裡!這股噁心的氣味化成灰我都認得出來!”維克多怒氣衝衝地說,“啊哈!一個撒羅的牧師,拿著帕特莉西婭和尤安娜的神器?這裡是在玩神器大甩賣?深淵啊,一個蠢到會在地下城裡使用神器的蠢貨,撒羅的祭司已經死絕了嗎?”

    塔砂被這一串帶著迷之名字的搶白弄得一臉茫然,但多虧了維克多的提醒,她發現自己遺漏了什麼。

    身穿邋遢軍裝的醫生拿掉了他的醜帽子,從中拿出一個……破碗?他左手拿著這隻碗,右手拿著不知哪裡摸出來又不知怎麼點燃的燭台,不知怎麼的,穿過地下室一側的陷阱門,步入了地下城的其他部分。

    在地下城之中,出現塔砂不了解的情況,本來就足以說明異常。

    他明明沒有隱形,塔砂卻在剛才忘記了他的存在,像忘卻路邊的一塊石頭,這對她現在的記憶力而言完全不正常。他手中的燭台搖曳著無色的燭火,點亮了他與附近的地面,卻半點都不顯眼。一名亞馬遜人從他前方不到兩米的地方經過,沒有轉頭投來一瞥。

    “殺了他。”維克多斬釘截鐵地說,“你不會希望一個撒羅信徒在地下城裡亂轉,他們就是那種願意自爆來淨化邪惡的人。”

    “一分鐘內把之前出現過的陌生名詞全部解釋一下。”塔砂說。

    撒羅是太陽、光明與正義之神,月神帕特莉西婭與星光之神尤安娜是他的從神。

    在深淵與天界的眷族在地上活躍的那個年代,撒羅是埃瑞安大陸上影響最強大的主神之一。光明神神殿遍及整片大陸,諸多祭司和神眷者在地上行走,太陽神的牧師與聖騎士在諸多對抗邪惡的戰役中擔當著中流砥柱。

    主神維持著高高在上的威嚴與神秘,從神則更接近信徒,他們會用凝固著自身力量的神器幫助虔誠的信徒,讓這些受選者以凡人之身短暫地觸及神之力。月神曾降下一件神器,名叫“流月之杯”,手持此杯之人能穿透任何屏障,如同透窗而入的月光。星光之神的神殿裡供奉著名為“渺遠星光”的燭台,這件神器上的蠟燭無火自燃,燭光照耀下的一切都會被遺忘。

    現在看來,潛入者左手的破碗曾是流月之杯,那黑乎乎的渺遠星光燭台便是塔砂和巡邏的亞馬遜人無法發現他的原因。

    潛入者的設備相當豪華,潛入相當隱秘,但是另一方面,也正大光明到了讓人咂舌的地步。

    渺遠星光燭台的確有隱藏的能力,但發動神器時那股毫不掩飾的天界靈光——某種和深淵因子相似的天界力量活動痕跡——在惡魔眼中猶如漆黑夜空中一枚閃光彈。這行為簡直無謀到像在挑釁,讓維克多暴躁得像個看到滿室混亂的強迫症患者。

    “他往裡面走了,殺了他!”惡魔催促道。

    “我隨時可以。”塔砂說。

    她的意思是再等等。

    地下城中的一切盡在塔砂掌握,維克多確定他身上沒有別的神器,那麼在這位信徒的行跡被看破之時,他已經失去了全部贏面。塔砂想知道這個人為什麼會找到這裡,他想得到什麼。

    摘掉帽子的牧師有著一頭金髮,看起來十分年輕,大概只有二十來歲。年輕的牧師小心地避開走廊裡的亞馬遜人,沒進任何房間,往地下城深處走了一小段路,停在第一個岔道上。他沒有繼續深入,而是很快退回了之前士兵們的病房。

    牧師用手背擦了擦額角的汗水,地下城溫度適宜,他凝重的臉色看上去也不像緊張過度。神器能在神靈不在場時發揮效果,但啟用它對凡人來說依然負擔不小,一個就夠嗆,何況兩個。牧師的背靠著墻,閉目養神了一小會兒,他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走到了狀況最糟糕的那個士兵病床前,將兩樣神器放在身側地面上,開始合掌祈禱。

    “啊,你在等他驅散詛咒?”維克多反應過來,“別妄想了,天界一樣被隔絕得無影無蹤,沒有神眷在身,哪個聖職者都別想使用一個神術,哪怕是最簡單的照明術!除非有主神的神器在身,但你當神器是大白菜麼?”

    祈禱著的牧師,從胸口抽出了一根暗紅的權杖。

    “……驕陽之杖?”維克多從喉嚨裡擠出幾個音節。

    “那是什麼?”塔砂問。

    “撒羅的神器,供奉在太陽神教發源地,撒羅放在主物質位面的唯一神器。”維克多用夢遊般的聲音說,竭力振作起來,“但是,但是就算有神器!你以為神器是誰都可以用的嗎?從神的神器還可能遺落到淺薄信徒手中,而主神的神器,在沒有資格人手中只是一根燒火棍而已!天界已經遠離,教皇都得不到神明的授權,除非天生就是選民……”

    那牧師半跪下來,他的手緊緊握著權杖上帶刺的紋飾,血液從刺破的皮膚中流出來,順著花紋涌向杖身。暗紅色的權杖被驀然點亮,如同一輪太陽噴薄而出,將地下的房間照耀得如同白晝。

    “深淵啊……”維克多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天生聖子。”

    塔砂對維克多的逆向烏鴉嘴反義詞能力刮目相看。

    現在那根權杖通身金光燦燦,上面的血液發出輕微的滋滋聲,像被火焰蒸乾。牧師握著驕陽之杖,如同在忍耐什麼痛苦,咬著牙慢慢靠近病床。

    他將權杖頂端的日輪貼到士兵額頭上。

    塔砂聽到一陣尖銳的聲音,仿佛一盆水或一盆油潑上燒得火紅的烙鐵。病床上那個昏睡多時的士兵突然開始動彈,他的雙腿劇烈地抽搐起來,像被固定在牙醫手術台上活拔智齒還不加麻醉。金光變得越發燦爛,連塔砂也不得不移開目光,那種閉著眼睛都能感覺到高熱的光輝讓她懷疑士兵的臉是否還健在。數秒之後金光消散,牧師倒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舉著那根變回珊瑚色的權杖。

    病床上的士兵安然無恙,事實上,他看上去好多了。

    那是整個病房情況最嚴重的枯萎詛咒受害者,在牧師到來之前,他已經雙頰凹陷,皮膚如同放久了的橘子。驕陽之杖的照耀像往他身上擠進了一團水,乾癟的皮膚重新變得飽滿,胸口起伏再度變得明顯。他現在像個加班多日的疲憊病人,而不是一具即將入土的乾屍。

    “讚美撒羅。”那個牧師低聲說。

    他慢慢爬起來,將驕陽之杖重新插回體內,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此時塔砂才發現這人恐怕是個瘸子,只是剛才精力足夠時還能勉強好好走路罷了。幽靈沒靠近聖職者,塔砂一路通過新建設在地上的瞭望塔尾隨,看著被維克多稱為天生聖子的牧師偽裝回這裡的年輕醫生。他收起了三樣神器,挪回紅桉縣中一間普通的小屋,路上還有人跟他打招呼。

    小屋很普通,收拾得相當整齊,因此更能看出其主人的經濟狀況。簡單說,不怎麼好。

    “撒羅神教這是要完。”維克多篤定地說,“不對,絕對已經完蛋了。”

    第二天早上,那個被治療的士兵睜開了眼睛。執勤的護士(亞馬遜人,男)很快發現了這個喊渴的人,給他帶去牛奶泡開的麵包粥,這個人足足吃了三大碗。上尉為這個好消息欣喜若狂,親自將康復的士兵帶回了地上。

    哈利特宣稱足夠的修養就能讓那些病人自動康復,一直氣氛沉悶的軍隊為此狂歡了一個晚上,懷疑自己只能等死的士兵看到了新希望。

    塔砂也是。

    一個今天剛聽說的教派是死是活都不關塔砂的事,她對這個牧師的故事、信念和企圖毫無興趣,重要的是,他有解決麻煩的辦法。

    “你不可能招募他!”維克多說,“撒羅信徒的腦子比石頭更頑固,盯人比水蛭更煩,要讓他救邪惡的地下城走狗?完全不可能!”

    “是嗎?”塔砂說。

    ——————————

    “……然後我覺得很暖和,像凍僵之後烤火似的。”圍在同僚當中的士兵說,“我突然就覺得老餓了!我拼命睜眼睛,眼睛睜開後,手腳也能動啦!”

    那個士兵坐在酒館的凳子上,同僚們讓他一次又一次講述犯病和康復時的體驗,像在對待一位戰鬥英雄。在他們眼中,他也的確是戰勝“病魔”的英雄。這些聽眾握著酒杯仔細傾聽,帶著一份恐懼和希望,他們渴望在這個人的講述中找到康復的秘訣,好在自己倒下時用同樣的辦法活著回來。

    “別給他喝酒!”塞繆爾喊道。

    給那個士兵遞啤酒的人做了個鬼臉,其他人哄笑起來。“饒了我吧好醫生!”那士兵告饒道,“連酒都不能喝一口,我還不如回去躺著呢!”

    他的朋友們七嘴八舌給他求情,有人不顧阻止,堅持把酒杯放到他桌子上。士兵露出一個垂涎欲滴的怪相,他搓了搓手剛要開始喝,上尉突然從旁邊經過,順手抄走了那杯酒,喝了個精光,還轉頭比了個“我看著你呢”的手勢。

    士兵誇張地哀嚎,腦袋砸到吧檯上。“遵命,頭兒!”有人拿兩根手指敬禮,另一些人同僚們嬉笑著起哄:“沒人能躲過哈利特媽咪的眼睛!”媽媽對這群得意忘形的小兔崽子翻了個白眼,他們歡快地喝著啤酒,給剛康復的可憐人點了一杯牛奶。

    這天的全部消費都由哈利特上尉買單,不過仍有一些士兵自掏腰包給塞繆爾買了酒和點心。“這是我請你的!”這些醉醺醺的人說,“跟你比起來,我們的軍醫簡直是屠夫!”

    塞繆爾只禮貌性地抿了幾口酒,這也讓他成為了後半夜僅剩的幾個清醒者之一。他並不喜歡這種吵鬧的場合,覺得士兵們粗鄙而煩人,但他也很高興看到這些人平安無事。

    他離開前,他救回來的那個士兵正在不知第幾次講起自己的故事。那張前一天還被詛咒纏繞的面孔如今只是有些蠟黃,他會慢慢好起來。這個人再次說到夢中的火爐,塞繆爾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走回去插話道:“是太陽。”

    “什麼?”士兵有些茫然。

    “拯救凍僵之人的不是火爐,而是太陽。”塞繆爾莊重地說,“光明驅逐黑暗,太陽抵禦寒冷,正義戰勝邪惡,是偉大的……呃,一些偉大的力量創造了奇跡。”

    “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旁邊的醉漢哈哈笑著,“乾杯,醫生!”

    “醫生又在說那些文化人的話了。”另外有人笑道,“哎呀,你該多出來曬曬太陽,多吃點東西,多喝點酒!你的臉蒼白得像個姑娘!”

    那些醉醺醺的傢伙很快把話題轉移到了酒和女人上,塞繆爾被冒犯地皺著眉頭,大步走出去。

    他討厭那群不把神恩當回事的傢伙,也討厭剛才的自己。他幾乎要說出那個名字了,他的神的名字,真糟糕,他喝了太多酒,犯了輕狂的罪過,老師要是還在一定會對他失望。塞繆爾不能走太快,他那條天生短一截的腿會讓他的步伐變得相當滑稽,尤其是他疲憊的時候。好在,他已經恢復到了能再次使用神之杖。

    收養他的老師,那位修女嬤嬤,曾說他是神選之人,能使用神之杖就是他得神恩寵的證據。那位老人在逝世前都堅信塞繆爾能讓撒羅的榮光重新遍布地上,但距離那個時候已經過了接近十年,塞繆爾還只是個小縣城裡混日子的醫生。

    這不會永遠繼續下去。

    塞繆爾按著胸口,他的心臟跳得很快。每次激動時神的權杖都會把他壓得胸口發悶,這是他在孩童時期就變得沉穩的原因之一,也是他受選的證明。神會考驗受選者,所以他才一直蝸居等待,或許他此前二十五年的人生就是為了現在。

    他真的做到了。

    嬤嬤說塞繆爾能看到邪惡,他曾為質疑這個被鞭打過,事實證明嬤嬤果然是對的,他在那些“患病”的人面孔上第一次看見了令人作嘔的渾濁厭惡。他發覺所謂的疾病並不尋常,在兩周的觀察後,他設法用藥讓一名負責運送病人的士兵突然腹瀉,自己頂上。塞繆爾做了一切能做的準備,他的冒險終於讓他知道了真相。

    有邪惡的力量襲擊了人類士兵,比那更加駭人的是,安置著士兵的地下室一墻之隔的地方有一座巨大的地下建築。這是什麼?傳說中的地下城嗎?它怎麼會再次出現在埃瑞安?天啊,這東西就在紅桉縣下面!塞繆爾恨不能立刻找出這其中的陰謀,但他的力量不足以長時間維持三種神器。在尋找真相之前,他更無法忍受對受邪惡侵襲的人視而不見。

    神之杖真的能驅逐邪惡……不,這說法中包含的懷疑太過可恥,又一個錯誤,塞繆爾決心回去後自撻二十鞭贖罪。應該說,他第一次確定自己真的能使用神之杖,在此前的二十五年人生裡,他從未遇到過能使用它的機會。

    星光之神的庇護讓看守對塞繆爾視而不見,明月之神的幫助能讓他穿過關閉的門。塞繆爾再一次來到了那個房間,到處是被詛咒所困的士兵。

    他看過一張張乾枯的臉,在其中找到渾濁霧氣最濃郁的人,拿出神之杖開始驅逐儀式。塞繆爾解開手上的繃帶,讓權杖上的逆刃破開傷口,血液與力量從他體內抽走,化作神之杖燦爛的光輝。他還不配直視神的榮光,於是隻能看著士兵的臉,霧氣在強光下化作一張張尖叫的鬼面,很快消散,無影無蹤,如同用肥皂和熱水沖洗過的瓷磚。

    這感覺讓塞繆爾虛弱,但也感到空前強大。他感到自己完滿無缺,感到骯髒被洗淨,受困的靈魂被解救,沒有什麼比這更好了。

    床上的人開始均勻地呼吸,塞繆爾松了口氣,將神之杖收回去。大概因為比上次更有經驗和準備,目前他還未感覺到無法支撐,那讓他不想很快離開。

    他猶豫地看了看周圍,剩下的人當中情況最壞的那些也不比他第一次救下的那個士兵嚴重,留到下一次不會出問題。神之杖的消耗比另外兩個神器更大,他剩下的精力即使能勉強再使用一次,使用完也不能安全離開。

    於是塞繆爾轉過頭,再次走向那一面墻壁。

    月神的聖杯庇佑他穿透了石墻,墻後面氛圍一變,從平整的地下室變為天然岩洞,或者那種古老的石頭堡壘。這兒沒有火把,兩側點著藍盈盈的燈,上一次塞繆爾就對此相當在意。這回他走向墻壁,踮著腳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沒在玻璃燈罩中看到火焰。那裡面像是個容器,裡面裝著某種散髮藍光的東西。

    塞繆爾很快放棄了壁燈的研究,他繼續向前走去。

    就在距離士兵們的病房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挺大的房間,偶爾還能看到有人出入。塞繆爾小心翼翼走進房間裡,看到的東西讓他抽了口氣。

    那也是個病房,病房中躺著許多人。這些人的身上也纏繞著那種邪惡的灰煙,比士兵身上的更加濃郁,幾乎淹沒了整張病床,光看著就讓人頭皮發麻。塞繆爾瞪著這些可怕的霧氣團,要費不小力氣才能從中辨認出人體,他們和外面的士兵一樣都只是人類,而不是他本以為會在地下城看到的怪物。

    開門聲險些讓塞繆爾跳起來,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子走進門,直直向他走來。塞繆爾防禦性地貼平到了墻上,滿手是汗,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女孩停在了他旁邊,從床下抽出一個凳子,坐了上去。

    “你今天還好嗎?”她輕聲說,“我很好,媽媽。”

    媽媽?

    塞繆爾向床上看去,有心去看,那真是個女人。他仔細地掃過周圍的病床,吞吐不定的煙霧中一個個都是女性的輪廓。

    士兵在外面,女性在地下城裡面?她們是什麼人?紅桉縣明明沒有失蹤人口……等等!塞繆爾猛地想起附近還有個小鎮,他偶爾也會去那裡收些藥材。據說這次最開始的戰鬥就出現在鹿角鎮,那裡的情況比紅桉縣嚴重許多。

    這些人身上的濃重的邪氣,要說比士兵們受襲擊得早,完全可以說得通。但這麼濃重的邪惡足以將人殺死,她們是怎麼活下來的?

    塞繆爾將燭台湊近一團特別濃重的煙霧,在這繭子一樣嚴實的邪氣之間,隱約能看到一部分淺淡的、將邪惡阻隔開來的空白。

    這混雜在其中的氣體是什麼?為什麼最早的受害者中只有女性活了下來?地下城把她們關在這裡,還送來了她們的親屬,到底要做什麼?

    他再聽不進任何內容了,各種可怕的猜想充斥著大腦,讓他屬於撒羅信徒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塞繆爾呼吸急促,他的胸口發沉,上面壓著沉甸甸的責任感:在此時此地,他是唯一能拯救這些可憐人,挫敗邪惡陰謀的人。

    塞繆爾無聲地用口型宣誓:“等著我!”他衝了出去,鬥志昂揚。

    “你看,也不一定要招募他。”塔砂看著衝回家冥想的牧師,對維克多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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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01:47:07 |只看該作者
第35章 塞繆爾

    接下來的時間對塞繆爾來說非常充實。

    除了維持生命必須的生理活動,他的全部時間都用於冥想,好攢夠能再一次使用神之杖的精力。後院有一口水井,地窖裡還有一些保質期近乎無窮的黑麵包,他用井水把黑麵包煮開,一鍋粥糊糊加上一把盆栽裡的蔥苗可以吃一兩天。依靠這些東西,塞繆爾可以省下出門覓食的時間——還有購買食物的錢。

    本職牧師兼職醫生的塞繆爾先生忙於救人性命,最近絕對不會把精力浪費在頭疼腦熱的小病上面,不出診意味著沒有任何收入。以往的積蓄全部用在了暗中對撒羅的供奉和儀式活動上,塞繆爾長期維持著沒收入就難吃飽的狀態。

    長此以往下去,可敬的牧師很可能因為營養不良一頭栽倒。萬幸駐紮在紅桉縣的哈利特上尉是個大好人,他隔三差五讓副官送來一些吃的,用來“感謝醫生對士兵的照料”。明面上塞繆爾只給剛行軍到紅桉縣的傷兵包紮過傷口,治過一些感冒和腹瀉(還是他下的藥),這位上尉真是慷慨得讓人吃驚。塞繆爾心中感激,每天都為上尉祈禱,願他死後前往撒羅的國度。

    驅邪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第一次對另一個房間裡的女人們驅邪的時候,那盤踞著身軀的渾濁煙霧像頑疾一樣難以根除。塞繆爾竭力維持著神之杖的光輝,等他堅持到那個人身上的邪氣消失,他自己已經搖搖欲墜,根本站不起來。那是最危險的一次,錯誤估計自身能力的結果是他沒法再點亮燭台,只好躲在角落裡的床下,幾個小時後才能點燈出去。

    回去會後塞繆爾修養了一整天,等他再次下去,那個驅邪完畢的女人已經不見蹤影。他沒聽說哪個女人從失蹤中歸來,她被送到哪裡去了呢?她會不會因為甦醒遭遇更糟糕的命運?塞繆爾無法確定,因此不敢繼續救治。他在附近到處打轉,步步為營地探頭探腦,直到在走廊上看見那個女人的臉。

    依舊面帶病容的女人昂首闊步,速度險些讓塞繆爾跟不上。她走入病房之中,大馬金刀地抽出椅子往上面一坐,大聲說:“我沒事了,姐妹們!你們也早點醒!”

    那聲音豪邁得嚇了塞繆爾一跳,一時間簡直以為她是個女土匪什麼的。還真別說,仔細看這位女士光著兩條膀子(啊呀非禮勿視),倆胳膊上都是腱子肉,看上去能徒手吊打五個塞繆爾。之前病床上柔弱可憐的印象,果然是氣氛帶來的錯覺。

    總之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吧……

    或許這裡不是什麼地下城,只是被人占據的地下遺跡?

    塞繆爾暫且把疑問收起,等女人探病完畢,他再度出場治療了其中最嚴重的病人。

    苦修大概真的有助於博得神恩,隨著塞繆爾連軸轉式的努力,他驅散邪惡的能力在上升。開始他治療完需要休息幾小時,距離再度使用神之杖需要一整天。後來救治情況嚴重的人也不會讓他頭昏目眩,當他治療完那批裡面房間的女人,治療外面的士兵後,只要修養半天就能再來。維持星光之神的燭光變得越來越輕鬆,他能持燈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

    到了這時候,塞繆爾開始更仔細地探索這座地下城。

    這座地下建築非常大,道路四通八達,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能找到盡頭。走廊的大部分地方都亮著藍色的壁燈,一些過道沒有燈,塞繆爾試著走進去過一次,走了很長一段路,什麼都沒有遇見。

    地下城的居民不多,也稱不上人跡罕至,目前塞繆爾已經遇見了好幾種。

    首先是普通人,這些人總是來去匆匆,只給塞繆爾留一個背影。他曾看見過背著弓的女人,也曾見過穿著寬鬆衣服的男人逗著懷裡的孩子慢慢走過,沒法根據這些人判斷地下建築物屬於什麼性質。這裡有戰士,卻也不是秘密屯兵所。

    其次是一些矮個子,塞繆爾看見第一個矮個子時,還以為他只是長得矮。不到半分鐘後又一個矮子蹦跳過去,再一個,另一個……足足四個。這群協商一致沒長高的人絕不可能是小孩,他們都長著一大把鬍子,在走廊上吵吵嚷嚷,不用靠近就能偷聽。塞繆爾跟著他們聽了十多分鐘,聽了一耳朵的“想吃烤魚”和“淬火之後果然需要#¥%才能#¥%#啊”(每個單詞都是可以讀懂的通用語,然而連在一起就變成了難以理解的亂碼)。塞繆爾暈乎乎地結束了這一天的探索,非常後悔自己在這種事上浪費了這麼多時間。

    這些矮子是異種嗎?他曾聽說過一些身高異於常人的邪惡物種,皮膚發綠,陰險狡詐或脾氣暴躁,很樂意挖走屍體裡的內臟。但塞繆爾在地下遇見的矮人無不面色紅潤,百分之八十的時間都在毫無理由地傻樂,另外百分之二十時間在即將開始傻樂的途中。

    有個矮子在經過塞繆爾身邊時左腳絆右腳,摔出小半米,站起來後沒走出兩步又摔了一次,塞繆爾得非常非常努力才能阻止自己過去扶他。牧師暗中覺得要是以人為食的種族是這個德性,他們肯定會因為捕食從未成功而早早滅絕。

    這群矮個子可能只是長得矮?發育不良,以至於腦子不好。塞繆爾這樣懷疑,都要開始同情他們了。

    剩下的兩種居民,絕對不會被錯認為人類。

    塞繆爾第一次撞見那種大鼴鼠的時候,他懷疑自己已經累得眼花。那是一種非常非常巨大的嚙齒動物,像一頭小牛,土黃的皮膚相當堅硬,前爪比老虎的爪子還大。塞繆爾屏住呼吸看著這東西從面前跑過,感到腳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震動。

    那絕對不是什麼善茬,那種塊頭全力衝撞起來沒準能撞倒一面墻,巨大的爪子只會讓殺傷力更大。塞繆爾不敢靠得太近,擔心怪物做出什麼不合常理的舉動,比如突然再次變大,膨脹到壓住他,暴露他的存在。這東西吃肉嗎?牧師的想象力還沒來得及補完怪物的危險性,一個矮個子坐在它上面的畫面就將一切假設全數推翻。

    不是坐在上面,是騎在上面。矮個子騎著鼴鼠的背,抓著鼴鼠的小耳朵,叫著“快點寶貝兒咱們要遲到了!”,從塞繆爾身後飛馳而過。

    你實在難以把一種能乖乖被騎著跑的生物當成多危險的敵人,還是被那種人騎著跑,那種疑似大腦發育不全的矮個子。

    因此塞繆爾遇見的所有生物裡,只有一種真正讓他警惕。

    獸人。

    那個雌性獸人長著棕色皮膚,白色頭髮,一雙三角形的耳朵豎立在頭髮當中。它赤裸著雙足,腳趾甲——它的腳爪——長而尖銳,在行走之間輕撞著地面,發出輕微的哢噠聲。像狗一樣,那種腳爪能在奔跑時扣住地面防止打滑,它多半能跑得很快。

    塞繆爾聽說過獸人,也遠遠見過。再往北走是瑞貝湖城,安加索周邊最繁華的城市,嬤嬤曾帶他來這裡增長見識。它遠遠地指著塞繆爾以為是馬戲團的帳篷群,告訴他那裡面的人都會被神所棄,因為他們自甘墮落與獸相交。帳篷被掀開時,塞繆爾看到一些長著非人肢體的女人,她們身上戴著鎖鏈,眼神能讓人做噩夢。

    她們並非塞繆爾聽說過的獸人,獸人很可怕,不該是這種可怕法。故事裡的獸人總是驍勇善戰,生嚼人肉,以人骨為鼓錘,以人皮為鼓面,如今大部分父母還會用這些嚇得孩子們睡不著覺。更可信的故事在歷史當中,距離上一次人類與獸人的戰爭也不過兩百餘年,那些野蠻卻強大的類人生物曾讓埃瑞安陷入長達幾十年的苦戰。歷史書中有以一敵百的獸人戰士,有化身巨獸的戰場夢魘,那不是故事,而是必須警惕的真正敵人。

    眼前見到的獸人,就屬於後者。

    它還很年輕,搞不好比塞繆爾小七八歲,但它身上有股曾經參與殺戮的血腥氣。它也走得很快,步伐和塞繆爾之前在地下遇到的女人們不同。那些女人舉手投足間有股老兵的利落(話說塞繆爾一直沒想起這附近哪裡有一支女兵隊伍),而這個女獸人的步子更加輕盈,倒不是說和那些小矮人一樣輕快……怎麼說呢,那是一種人類難以模仿的韻律感,一種掠食者的舞步。

    它非常危險。

    塞繆爾曾在轉過一個拐角時差點撞上對方,那雙帶著傷疤的綠眼睛投來冰冷的視線,幾乎讓他覺得自己被識破了。他按著衣服慌忙避讓,祈禱剛才飄起的衣角沒碰到對方身上。女獸人沒抓住他,但它就在那條通道徘徊,塞繆爾不得不放棄了繼續前進的計劃。離開時他無聲地念起禱詞,心情相當沉重。

    一個真正的獸人就是這樣的嗎?如此年輕的獸人就是個十足的殺手,如果它們成群結隊……想想就讓人不安。

    塞繆爾的懷疑為此凶猛地增長,他把治療後能動用的精力全部用於尋找地下城的陰謀,擔憂著在下一個轉角看見一大群練兵的獸人。他沒真正看到過那副場景,但也沒能如願以償到處探索。女獸人總是陰魂不散,沉著臉在他周圍到處亂轉,或許發現了蛛絲馬跡又不足以把他揪出來。

    這僵局一直維持到還剩六七個受害者的時候。

    這一天塞繆爾的心情相當不錯,他堅持不懈的努力有了成效,如今地下只剩下幾個最近才被送進來的士兵了。下台階後看到的一切都和往日一樣,除了那些病床。

    床是空的。

    塞繆爾愣在原地,腦袋一個勁運轉,想著他們可能到哪裡去了。這天早些時候上尉剛讓人送來了慰問品,他們簡單地聊了幾句,塞繆爾盡可能不露痕跡地打聽軍隊的現狀,對方提到過那些沒恢復的人還在老地方。地面上的看守還在執勤,上尉的人說他們沒有轉移,那麼他們去了哪裡?

    牧師猛地轉身,穿過那面墻,走進那個未知而龐大的地下建築。這裡非常安靜,塞繆爾走了十多分鐘,沒和往常一樣看到任何人經過。他的心一路下沉,那個最壞的可能似乎成為了現實:地下城中那股神秘的邪惡力量,終於動手了。

    就在此時,他看見一個人影。

    那是個普通的少年,腳步輕快地向前跑去。他的速度相當快,塞繆爾剛才又在凝神思考,等少年從眼前跑過才想起要追。牧師晚了一步,只好拼命大步往前跑,以免跟丟這個唯一的線索。因此,當少年突然停下時,塞繆爾沒能收住腳步。

    他抓著兩樣神器的手在空氣中胡亂揮舞,這徒勞的舉動沒能幫半點忙,反倒讓跛足失去了平衡。他一頭撞上了少年的後背,彈出去,摔了個七葷八素。儘管塞繆爾在倒下時竭力舉高了手上的神器,聖杯與燭台也稱不上毫發無損。

    燭火熄滅了。

    被摔倒的少年一骨碌爬起來,轉身看著他,仿佛在奇怪塞繆爾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他看上去不會超過十五歲,鼻梁附近長著雀斑,有一雙機靈的圓眼睛。他只穿著一件背心和不到膝蓋的大褲衩,身上沒有任何非人特徵,沒纏繞著任何邪惡氣息。塞繆爾想起自己之前見到過他,他叫某個被塞繆爾救起的女人“姐姐”。

    “孩子,我不是什麼可疑的人。”塞繆爾緊張地說,擔心對方不分青紅皂白地喊來衛兵或別的什麼。他組織著語言,而那個少年挑了挑眉毛,伸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你自己才多大?我都十四歲了,別叫我孩子。”少年抱怨道。

    “我二十五歲,比你大十一歲。”塞繆爾說,對他的援手道謝,詢問和警告的企圖在腦中相持不下,最後後者站了上風,“聽著,孩子,這裡相當危險……”

    “我有名字,我叫亞倫!”少年抱著胳膊強調道。

    “好吧,亞倫。我是塞繆爾……一名撒羅的選民。”

    後半句介紹就這樣滑出了嘴巴,在這危險而空曠的地下城中。嬤嬤說過撒羅的信徒必須隱藏,因為惡人把持著世間,大多數人為之欺騙,而撒羅神的最後力量已經經不住任何消耗。終於,塞繆爾說出了這個在心中和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句子,那讓他瑟縮了一下,而後昂首挺胸。

    是時候了!太陽神的信徒不可能永遠躲藏在陰影之中,像只見不得人的老鼠。如果暴露就意味著滅亡,那就讓這事在此事發生吧!他不會死於監牢,不會死於愚人的迫害,他的血將洗淨這座邪惡的地下城。一個撒羅選民理當死於對抗邪惡,而不是對抗愚昧,還有什麼時機比現在更合適?

    塞繆爾的血液為莊嚴的使命感沸騰,他鄭重地說:“聽我說,亞倫,你不能留在這裡,我會帶你回到地面上去。這裡發生了可怕的事……”

    “可我們住在這裡啊。”亞倫莫名其妙地說,“住好一陣子了。”

    “這是一個危險的地下城,你們現在能生活在這裡只是因為地下城的惡魔還沒有醒來!外面的士兵已經失蹤,惡魔的爪牙可能已經甦醒,等它醒來一切就來不及了!”塞繆爾急道。

    “本來我們是可以住地上的。”亞倫聳了聳肩,“但是軍隊往我們住的森林裡開了一炮,放了詛咒,地上完全沒法再住人,我姐姐還差點因此死掉。”

    “什麼?”塞繆爾猝不及防地呆住了。

    他聽說過軍隊的行動,紅桉縣的人都從軍隊的路過中聽說了對林中深淵後裔的剿滅行動。眼前的少年顯然不是什麼深淵後裔,反倒是纏繞在他姐姐身上的氣息絕非善類。

    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他想。難道士兵們不是在對抗林中怪物的時候被詛咒的嗎?難道那些女人不是被衝入城鎮的邪魔殃及?這說不通啊?塞繆爾忍不住反駁道:“不可能!軍隊才遭遇了惡魔的詛咒!”

    “不,他們動了手,不小心自己也被殃及到。”亞倫冷哼一聲,“上尉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然後大家都中了招。”

    啊,如此一來便說得通了!塞繆爾重新振奮起來,篤定地說:“軍隊上層中一定混入了惡魔!它們邪惡的計劃讓人類對彼此兵戈相向,我以撒羅選民的身份擔保……”

    “撒羅是什麼?”亞倫打斷他。

    “偉大而永恆的光明、太陽和正義之神。”塞繆爾熱切地說,“他的光輝照耀大地,從最古旭日初升那一日到永恆的未來,人人都應當敬畏他……”

    “那我為什麼從沒聽說過他?”亞倫說。

    “因為埃瑞安的高層中有人被惡魔腐化!”塞繆爾義憤填膺道,“這些邪惡的罪人矇蔽了民眾,讓我神的榮光難以拯救世人!”

    “你才是小孩子吧,一直‘惡魔’、‘惡魔’的。”亞倫笑起來,“你爸媽該不會跟你說過蛀牙也是惡魔的陰謀?”

    “注意你的言辭!惡魔可不是個玩笑!”塞繆爾生氣地說。

    牧師被少年滿不在乎的語調激怒,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歷史。他說撒羅神教在過去多麼收到尊重,幾乎全部的人類國度都在神威下俯首。他說撒羅的牧師和聖騎士如何在一場場黑暗的戰爭中保護了人類,當深淵密謀著奪取大地,撒羅的信徒領導了人類團結一致,挫敗了陰謀,這裡必須提一提偉大的聖騎士比撒列和可敬的聖修女瑪利亞……

    “能說得簡單一點嗎?你剛才不是說我們還有什麼事要忙?”

    “……好吧。”

    塞繆爾勉強停下滿腹的英雄史詩,把可歌可泣的埃瑞安之戰匆匆跳過——不聽這部分真是個巨大的損失,要知道如今“為了埃瑞安”的口號就是那時候流傳下來的,這些故事陪著塞繆爾度過了還不能足夠領略撒羅教義的乏味童年。他說到撒羅的信徒如何鼓舞人們成功將惡魔趕回深淵,將深淵與大地分離。他說一些狡詐的惡魔如何隱藏在了人類當中,逐漸讓愚者對神明產生懷疑。在撒羅的信徒又一次保護人類擊敗了獸人之後,被惡魔腐化的人突然發難,他們的背叛讓撒羅神失望。主神帶著從神離去,從此拒絕傾聽人們的祈禱。只有當神的榮光再次遍布大地,撒羅才會在虔誠的祈禱中歸來。

    “這就是真正的歷史,被惡魔腐化的人篡改了它,將神的使者與深淵歸為一類!從那以後,傳教被阻止,撒羅的名諱被隱藏。”塞繆爾握著拳頭說。

    不等他開始傳教,亞倫好奇地歪了歪頭,問:“神和惡魔是死對頭嗎?”

    “不共戴天!”塞繆爾說。

    “那惡魔為什麼要把神和他們歸為一類?如果可以操控局面,沒人會樂意跟死對頭放在一起啊。”亞倫一針見血道。

    “因為……”塞繆爾卡了卡殼,幾秒後以可敬的應變能力給出了回答:“因為惡魔的名聲早就無法輓回,有良心的人都不會相信它們,它們只好詆毀神靈,讓愚者以為神和惡魔同屬邪惡。”

    他看到亞倫張了張嘴,眼看又有什麼話要說。在對方開口前塞繆爾連忙搶白道:“但撒羅的信徒從未屈服!當神殿被愚者和惡人焚燒,虔誠者護著最後的神器逃離,那便是明月之神的聖杯、星光之神的燭台與撒羅的神之杖。作為他們的傳承者,我繼承了神的遺跡與全部被隱藏的歷史。我用神之杖治療了你的姐姐,這足夠證明撒羅的偉大。”

    “太陽、光明和正義之神叫撒羅,明月之神和星光之神又叫什麼名字?”

    這不是亞倫問出的問題,這女聲來自塞繆爾身後。他轉過身去,看到一個戴著厚實兜帽的女人,從遮住半張臉的兜帽中,突出一點白白的骨頭。

    這個戴著骨頭面具的人是誰?

    “如果你繼承了關於撒羅神的全部知識和歷史,你也應當知道月神與星神的名字,還有神之杖的名稱。”戴面具的女人繼續說。

    她語調中漫不經心的質疑讓塞繆爾感到不快。“明月之神和星光之神無須姓名,”他自信地說出了事實,“而神之杖,它的名字就是撒羅神之杖。”

    女人低笑起來,塞繆爾皺起眉頭,覺得自己被嘲笑了。

    “明月之神帕特莉西婭,星光之神尤安娜。”她說:“至於撒羅神之杖?你叫這個名字它會應你嗎?”

    現在塞繆爾很確定對方在消遣自己了,他板起臉,昂首道:“女士,如果你覺得這很有趣……”

    這位夫人沒有聽完他的抗議,那隻野獸頭骨面具轉了轉,對著塞繆爾,吐出幾個音節來。

    那不是通用語,但塞繆爾聽懂了,因為這正是撒羅信徒用來對神祈禱的語言。她所說的不是任何禱告,也不是什麼感嘆,她只說:“驕陽之杖。”

    塞繆爾的胸口在聽到這個名詞時驟然發燙,下一刻,神之杖自行從中浮現,閃耀著和煦的金光。比每次啟用前更雀躍,神之杖跳出了他的胸口,而牧師愣愣地看著它,目瞪口呆。

    “你看,它回答我了。”獸骨面具的女人說,“看來你遠遠稱不上對此無所不知。”

    作者有話要說:  塔砂:難怪深淵和天界是宿敵,兩邊賣安利的水準半斤八兩,完全沒有買的慾望啊……

    維克多:誰說的!惡魔的水準比這個菜鳥牧師的高多了好麼!

    塔砂:←_←

    維克多:乾、幹嘛!你不要看我這幅樣子!我是受了重傷才掉智商的!過去的我的水準和惡魔的平均水準不是這樣的!

    塔砂冷漠.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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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發表於 2017-3-23 01:47:26 |只看該作者
第36章 1.1

    塞繆爾無言以對。

    他遭受了巨大的打擊,這個可疑的女人叫出了神之杖的真正名稱,而他作為撒羅的選民,竟然對此一無所知。選民的身份讓塞繆爾能感覺到神之杖——驕陽之杖——的回應,這感覺絕不會出錯,連自欺欺人的機會都不給他。

    那麼月神與星神的名諱難道也是真的?她們真的有名字,只是塞繆爾對此一無所知?

    等等,難道說?

    塞繆爾滿懷希望地抬起了頭,問:“您也是撒羅的祭司嗎?”

    他殷切地注視著面具的上半部分,想與兜帽陰影中的眼睛對視,但那部分似乎被布條裹住了,讓人懷疑戴面具的女人能不能看到外面。這個女人對亞倫一點頭,少年行了個禮便轉身走開。她轉過來對著塞繆爾,搖頭否認了他的問題,說:“我只是恰好繼承了數百年前的一份遺產而已。”

    “您一定是個博古通今之人。”塞繆爾恭維道,依然懷疑對方是撒羅神教的前輩,可能她只是有事不能相認?

    “‘博古通今’?遠遠稱不上。”女人又笑了笑,“你所傳承的知識在漫長時光中磨損,甚至遺失了神之杖的名字;我所繼承的那些則戛然而止,數百年前的事情保存如新,最近幾百年間卻一片空白。比如說,我就完全不知道人類為何要將如此邪惡的武器對準自己的同胞,哪怕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她比了比亞倫離開的方向,“就因為這些人住在森林裡嗎?”

    “這裡一定有什麼誤會。”塞繆爾堅持道,“女士,這裡是一座廢棄的地下城……”

    “這就是我繼承的遺產,要不是它,我可沒法收留這些被無辜襲擊的可憐人。”女人回答。

    “呃,我很抱歉。”塞繆爾有些尷尬地說,撒羅牧師的廣泛責任感總忍不住要把全人類的問題跟自己綁一塊兒,“可能是一些人弄錯了目標,為了別的非常危險的東西……我曾看見獸人!”

    說到這裡,塞繆爾又變得嚴肅起來。他在這里幾次看到那個危險的獸人在到處徘徊,沒有一次與其他人同時出現,現在想來,他們很可能不知道她的存在!地下的空間如此廣闊,道路四通八達,許多地方沒有燈,而傳說中不少獸人有著夜視的能力。或許她是個隱藏在這個地下空間的獸人斥候?或許這些前來地下躲藏的普通人,正一無所知地與獸人共處一室!

    “真的,請相信我!”他苦口婆心地勸說道,“那可不是監牢中長著些毛茸茸肢體的畸形人,我看到過那個獸人好幾次,她非常敏銳,好幾次險些發現了我。我是撒羅的選民,神賜予我看到邪惡的能力與感受危險的靈覺,那個獸人絕對殺戮無數,而她甚至還那麼年輕!要是有一大群她那樣的獸人住在附近,我想任何有理智的人都會想方設法保證自己的安全,就像所有人都會在馬蜂窩成型前將之搗毀。”

    “你是說她嗎?”女人語調平平地說。

    塞繆爾回頭一看,險些驚跳起來。那個棕色皮膚白色頭髮的女獸人就站在兩步以外的地方,一雙綠油油的眼睛悶聲不吭地盯著塞繆爾,讓雞皮疙瘩從後背一直爬到後腦勺。這可不是之前冰冷的目光,比那更糟。交織著殺意的怒火在它雙眼中熊熊燃燒,針刺般的注視徘徊在塞繆爾的咽喉附近,仿佛下一秒就要將謀殺付之於行動。

    塞繆爾以一個撒羅選民的頑強自尊心停下了向後退的腳步,他只是轉了個方向,勇敢地面對著眼前的獸人殺手——你實在做不到把後背暴露給饑餓的野獸。

    “來認識一下瑪麗昂。”戴面具的女人說,“她的親人被毫無理由地屠戮一空,如今她孤身一人,住在我的地下城中,和其他流離失所者一樣。”

    “那不是個人!”塞繆爾立刻反駁。

    “對我來說是一樣的。”女人說,“無辜不幸而無處可去,他們尋求庇護,我便提供。”

    “怎麼會一樣?”塞繆爾一時間忘記了害怕,憤怒地指向獸人,“這是個獸人!它祖先的手上沾滿了人類的鮮血,這些野獸的屠刀下有多少無辜的人、多少先烈失去性命!難道你忘了?獸人之災距今僅僅兩百多年,它們的邪惡曾讓整個埃瑞安蒙難,難道它現在裝出一副乖巧無害的樣子,就能抹掉那些仇恨和黑暗的歷史了嗎?”

    牧師猛地收回了手,因為獸人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咆哮,對他齜出犬齒,看上去很想一口咬掉他的手指。它的臉和頭髮銜接的地方甚至冒出了白毛!戴著面具的女人伸手搭上它的肩膀,沒怎麼用力,卻像拉住了一根無形的韁繩,把作勢欲撲的獸人按回了原處。

    “這裡一定有什麼誤會。”女人說,稍後塞繆爾才意識到對方正用他剛用過的說法回答他。她輕描淡寫地說:“就像曾經信徒諸多的撒羅神教如今只剩下你獨自撐起門面一樣,一定有什麼不可知的誤解吧。”

    後面那句話讓塞繆爾泄了氣,再沒法提起斥罵異端的力氣。他只嘀咕道:“一定是惡魔的陰謀,它們就隱藏在埃瑞安高層當中。”

    “那我們的目的說不定有重合之處。”戴著面具的女人說,“我們都是這些陰謀的受害者,都無法容忍那種邪惡的詛咒折磨不幸的人。”

    塞繆爾刷地抬起了頭,最開始探索的理由一下回到了他的腦中,讓他羞愧得五體投地:他剛才竟把這些受苦受難的人忘了!牧師先生連忙問:“那些士兵是您轉移的嗎?”

    “我需要找出他們不藥而愈的原因。”女人點了點頭,回答道,“我必須知道詛咒‘自行’消散的理由,以防下一次遇見受詛咒所苦的人時,依然只能聽天由命。”

    這番負責的說辭讓塞繆爾對她多了幾分敬意,他鄭重地點頭,說:“我當然會治療他們,義不容辭!”

    “在那以後呢?”女人忽然問。

    塞繆爾為這個問題愣了一愣,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對方沒等多久,又說:“你是否想過要做更多?撒羅的信徒,你說要讓撒羅的榮光再度回到地上,但如今的埃瑞安幾乎無人聽說過撒羅的名諱。你身單力薄。”

    她說到了點子上,塞繆爾挺身而出是為了與邪惡作戰,與邪惡作戰是為了伸張正義,為了弘揚撒羅的教誨,為了散布撒羅的榮光。與邪惡作戰這部分雖然不簡單,目前階段的任務卻很具體,無非是驅逐詛咒和調查地下的陰謀。但做完這些塞繆爾能做什麼呢?他無從入手,因為身單力薄。縱然三樣神器都承認了他選民的身份,他還是不能說服哪怕一個士兵。

    “您說得對。”塞繆爾垂頭喪氣地說。

    “那麼,或許我們可以互相幫助。”女人說。

    “您能幫我什麼呢?”牧師苦笑著搖頭,“即便您允許我在您的地下城市中傳教,即使這裡所有人都成為了撒羅的信徒,距離‘榮光遍布大地’的未來還差著天塹一樣的距離。”

    “我可以提供多邊合作的機會。”對方說,“哈利特上尉是個善解人意的人,為了保護手下的士兵,他選擇與我合作——你知道鹿角鎮和紅桉縣已經被北邊封鎖了嗎?那些人害怕詛咒向他們那裡傳播,寧可豎起高墻,不顧這裡所有人的死活。”

    “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塞繆爾震驚地說。

    “是啊,太邪惡了,一定有惡魔混在當中。”女人順水推舟道,“既然埃瑞安的東南角已經被遺忘,而上尉、鎮長和縣長又如此善良,只要有我的推薦,想來地上的人們也不會介意身邊有什麼樣的人,說什麼樣的話。”

    她所描述的可能讓塞繆爾怦然心動,他想象自己站在大地上,陽光下,眾人之中,大聲說出撒羅的神名。太陽、光明與正義之神的名諱本來就不該被隱藏,如果那些可惡的陰謀家與愚蠢的走狗不擋在神的僕人與眾人之間,如果善人能讓此地向有信仰的人敞開,那該有多好啊!被矇蔽的好人們一定會爭相投入撒羅的懷抱,他所在的地方變成神佑之地,天國之門在此打開……

    塞繆爾漂浮在美好幻想中,直到他冷不丁看到獸人陰沉的臉。

    “等一下,”他不確定地說,“您的意思是,所有‘人’都能在此地自由生活,某些非人的邪惡生物當然不包括在內?”

    “我說‘人’只是為了方便。”戴面具的女人說,“瑪麗昂當然也會在。”

    “可它是個獸人!”塞繆爾強調道。

    “我們已經談過這個了,你該說‘她’。”女人平和地說,手依然放在獸人肩膀上,“獸人是主物質位面的原住民,就和你一樣。牧師先生,你說過要對抗邪惡,我同意這一點,但你從哪裡得出瑪麗昂邪惡的結論?”

    “一目了然!”塞繆爾立刻回答道。他想說自己的雙眼看到了這點,然而那個獸人身上其實並沒有詛咒那樣邪惡的氣息。它固然手染鮮血,可哈利特上尉也帶著的血腥味,這並非決定性證據。撒羅的選民必須完全的誠實可信,塞繆爾猶豫了一下,只重複道:“它……她是個獸人!”

    “你在以貌取人。”女人指出。

    “我從不用外表評判一個人的品性!”塞繆爾為這無端的指責生氣,“能證明一個人的只有他們的所作所為,但獸人不是人,它們生而邪惡,那些殘酷的歷史已經證明了這點!要是您非要將這種危險的生物也置於保護之中,那我絕不會為您效力。我恥於與野獸為伍!”

    他聽到一聲喉嚨裡滾動的低吼,那個獸人凶狠地瞪著他,而他毫不屈服地瞪了回去。戴面具的女人嘆了口氣,拍拍女獸人的肩膀,把手收了回去。

    “你覺得我邪惡嗎?”她忽然問塞繆爾。

    “您?您收留這些流離失所的人,在遭受誤解後依然友善地對待被矇蔽的士兵,您當然是個義人。”塞繆爾說,“只是有些輕信……”

    女人摘下了兜帽。

    塞繆爾的聲音小了下去,他的嘴巴傻乎乎地張著,喉嚨乾得像撒了一把鹽,把聲音都吸走了。兜帽之下就只是個野獸的頭骨,完整得毫無縫隙,看不到面具後露出的頭髮。他的視線順著骨白色的“面具”一路向下,骨頭下面不是脖子,而是沒有肉的脊椎。女人抽掉了眼睛位置的布條,現在塞繆爾知道了她幹嘛要矇著眼睛。在布條被抽走的時候,顱骨眼窩深處的暗紅火光亮了起來,仿佛點起兩盞小燈。

    那根本不是個面具,它/就是/這位女士的頭。

    “你對許多東西都一無所知。”以骨為首的女人說,“亞倫會帶你去那些士兵所在的地方,當然,你也可以拒絕治療他們,如果你覺得被冒犯——沒什麼,那也只是讓我們了解到撒羅牧師的品性而已。至於以此為條件,要我趕走在你之前的居民?”

    地下城的主人輕笑一聲,說:“你遠沒有那個資格。”

    她點點頭,轉身離去。

    那個獸人的表情在這番話後立刻緩和下來,看上去不再凶惡,但遠遠稱不上友好。名為瑪麗昂的獸人看著牧師,伸出拇指,在脖子前凶狠地劃過一道橫線,比了個斬首的姿勢。做完這個動作,它露齒一笑(就一個微笑而言它露出了太多牙齒),快步跟上了那個女人。

    ——————————

    “你失敗了。”維克多喜氣洋洋地說。

    他聽上去很高興,看來除了抓緊一切機會嘲笑塔砂之外,這次他是真的很討厭撒羅的牧師。他倒沒說“你就不怕他不去治療那些人嗎”之類的話,這位前惡魔十分相信對頭的人品。

    塔砂能從觀察中判斷出那位撒羅牧師的性格,一個堅守心中正義不知變通的天真年輕人。他本身的能力與他背負的沉重責任和力量不相匹配,不易說服但不難對付,就像鑽石堅硬卻易碎。

    於是她只說:“不著急。”

    不著急,反正目前他們只急著利用牧師驅除詛咒的能力而已,即便她看走了眼,對方真的以此要挾不願治療,還能啟用上尉那條線來扮黑臉。塔砂眼饞天生聖子的力量,期待與之簽約後能得到的新技能或新建築,但這事並不急。

    聖子住在她的地盤上,窮得全靠她讓上尉救濟,孤身一人,光桿司令,空有三樣神器與聖子的身份卻不能在地上說出信仰著的神名……天生聖子做到這份上也夠慘了。塔砂有的是耐心,在這事上等不起的可不是她。

    “他撒謊!”

    塔砂轉過頭,看見眉頭緊鎖的瑪麗昂。她們已經轉出了一條走廊,狼人少女這副表情也不知忍耐了多久,終於忍不住要對她說。

    “你做得不錯。”塔砂說,腳步不停,伸手摟住與她並行的瑪麗昂。瑪麗昂“哎?”了一聲,被這突如其來的誇獎弄得有些緊張。

    “你沒有當場發作,沒咬他也沒化狼。”塔砂說,“你對化形的控制能力進步很大。”

    她技能說明中的“野性呼喚”一點沒錯,自從血統提純後,瑪麗昂變得更加直接和好鬥,情緒控制和身體控制上都遇到了一點問題。她很容易在激動時直接變成狼,就像力氣突然變大的人容易捏碎水杯。那無疑是對能量的浪費,瑪麗昂最近的訓練除了戰鬥,還有自我控制。

    “因為他對您還有用。”瑪麗昂小聲說,“雖然他真的很討厭。”

    她剛才凝重的表情肉眼可見地軟化了,像每次被塔砂誇獎時一樣,瑪麗昂露出了那種“努力不表現得高興過頭”的樣子,豎著耳朵抿著嘴,要是有尾巴一定會用力晃。塔砂感覺到對方的肩膀在她的手掌下放鬆下來,這姑娘身上某些部分的確和犬科動物相似,比如喜歡肢體接觸,喜歡被誇獎。看她這幅表情,塔砂很懷疑她還記不記得剛才想說什麼。

    “啊,那個人撒謊!”瑪麗昂驚醒似的急忙說。

    看來還記得。

    “他說獸人進攻人類國度,好搶走人類的領地和財富,吃光其中的人,才不是!”瑪麗昂氣憤地說,“那場戰爭明明是人類挑起的!他們為了搶奪獸神留下的珍寶,組織軍隊襲擊了獸人的家園,要說邪惡,他們才是!”

    撒羅牧師在地下城中鬼鬼祟祟地探索,塔砂需要讓他看到一些無害的部分,為此放鬆警惕,而另一些地方則不能對他開放。地下城自行活動或地精施工現場顯然不是個阻攔的好主意,因此塔砂跟瑪麗昂共享了一部分感知,讓她能在恰當的地方攔住亂跑的牧師。

    在這種分享下,瑪麗昂聽到了之前牧師對獸人戰爭的說辭。

    “撒羅的教義不認可謊言,他還是個牧師。”塔砂說。

    “他一定是個虛偽的假牧師。”瑪麗昂不服氣地說。

    “如果天生聖子做了違背教義的事,他就會失去使用撒羅神器的力量。”塔砂說,“他只是說出了他所以為的真相。”

    不用塔砂問,維克多就在發現撒羅牧師的第一時間給她科普了一堆撒羅教信徒的事跡——確切說,是各種蛋疼的規定和黑料,曾經的惡魔比任何黑粉都敬業。天生聖子和撒羅的高階聖職者一樣擁有者神授予的力量和諸多戒律,一旦他們做了違背教義的事,神力就會被收回。

    說到這事時維克多冷笑起來,他說:“是否違背教義的判定和惡魔契約遵循同一種邏輯,只要他們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事,那他們就沒有做錯。”

    如果這位聖子從小就受到了那樣的教育,一直發自內心地相信著教導者告訴他們的真相,哪怕他所說的“真相”和現實不同,他也不會受到任何懲罰。

    “那他就是被人騙了。”瑪麗昂說,“他說的全部都是假的。”

    “他所說的肯定不全屬實,但你怎麼知道那些全都是假的?”塔砂問。

    “因為他說的和事實完全不一樣!”

    “你所說的‘事實’,又是從哪裡來的?”

    瑪麗昂一愣,聽懂了她的意思。狼人少女的表情變得有點委屈,她說:“我不會騙您,爸爸媽媽也不會騙我。”

    “但是他們不是親歷者,對不對?那已經過去兩百多年了。”塔砂安撫地拍拍她的上臂,“你玩過傳話遊戲嗎?幾十個人一對一傳第一個人所說的話,到最後內容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十多分鐘裡的遊戲尚且如此,隔著幾百年的事情呢?”

    瑪麗昂牴觸的表情產生了動搖。

    “兩百年可以發生很多事,沒準最後真像那個人所說的一樣,其中有惡魔作祟。”塔砂輕鬆地說。

    瑪麗昂聽出了其中的玩笑和安撫意味,她往塔砂胳膊底下貼了貼,抱怨道:“我還是不喜歡他。”

    這基本就是在撒嬌了,塔砂笑起來,說:“盡量別殺了他。”

    小姑娘仰起頭,給她一個燦爛的笑容。

    維克多露出一個被噁心到的聲音。

    “看到你們我就想到了過去。”他譏諷道,“每個人都把黑鍋往惡魔身上甩,你們應當給我們頒發埃瑞安獎章。”

    塔砂沒理他,他很有骨氣地沉默了半分鐘,忍不住又說:“你不會真覺得是惡魔作祟吧?就因為那牧師幾句蠢話?我以前是最經常降臨主物質位面的大惡魔之一,我都變成了這副樣子,其他惡魔不可能留下來。”

    “或許吧。”塔砂說。

    牧師的話有幾分真實?維克多口中的撒羅神教像那種典型的能占據一方的大教派一樣,大致守序善良,也善於粉飾自身,這點從牧師所說故事中不太符合邏輯的部分中就能看出來——埃瑞安宣言哪裡是在撒羅神教組織下完成的呢。

    那麼,瑪麗昂所說的就是真相嗎?

    狼人少女只有十六歲,全族早早被滅,深深憎惡著人類。獸人沒有文字,歷史口口相傳,鑒於兩族仇恨日積月累,塔砂不信獸人的故事就沒有美化自身醜化人類。這事就像羅生門,所有人的講述都有意無意傾向於自身,此消彼長之下編織了截然不同的歷史故事,到後來各方都對自己的版本深信不疑。塔砂是個局外人,她既不屬於這裡的人類,也不屬於這裡的非人,所以她能跳出這個世界長久的桎梏之外,以冷漠客觀的目光看向埃瑞安過去的血與火。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在看到鐵板釘釘的證據之前,她誰都不信。

    至於維克多?掌握著過時四五百年知識的書,隨便參考一下就算了。

    受到枯萎詛咒侵蝕的人有了著落,地下城的居民能重新來到地上。撒羅的聖子塞繆爾成為了長線任務,納入領地計劃的鹿角鎮和紅桉縣中沒有其他值得簽約的人,但就在幾天之後,地下城還是迎來了新成員。

    一個胖胖的大嬸。

    她有著一頭蓬鬆的淺棕色卷髮,穿著厚實耐髒的旅行套裝,背著個包裹,胖得相當均勻可愛,讓人想到迪士尼灰姑娘動畫裡那個仙女教母。這樣一個看上去親切無害的普通人毫無預兆地閃現在了安加索森林邊緣,孤身一人,吃驚地環視著空曠的周圍。

    然後她從袖子裡抽出了一根……擀面杖?開始用擀面杖敲著地面,一路向鹿角鎮附近走去。

    瑪麗昂在不久後趕上了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喝令她停步。為了避免節外生枝,狼人少女戴著個遮耳朵的兜帽。胖嬸嬸配合地停在原地,等著瑪麗昂靠近,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掀掉了她的帽子。瑪麗昂為她閃電般的動作跳出一米開外,但飄落的兜帽中還是露出了耳朵。

    “哎呀還好,我還當找錯了呢!”嬸嬸歡快地揮了揮擀面杖,“我真是等不及要見大家了!”

    擀面杖的一頭冒出點奇怪的光亮,等光芒一閃而過,她肉呼呼的圓耳朵變成了兩隻尖耳朵。

註:作者用章節名防盜,本來就沒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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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01:47:42 |只看該作者
第37章 1.1

    塔砂有點懵。

    事情是這樣的,尖耳朵的嬸嬸十分主動地跟著瑪麗昂去看了地上的橡樹,地下的城市和住民,像個拿了請帖的客人一樣落落大方。

    她參觀了亞馬遜人的訓練,在她們瞄準時保持安靜,射中後熱情鼓掌。她並不會射箭,卻知道許多箭術相關的小竅門,亞馬遜人不知不覺圍攏在她身邊,裡面在進行射術交流,外面伸著脖子往裡看。

    她和匠矮人幾乎在第一個照面就喜歡上了彼此,那些矮個子拍著胸口發誓馬上就能給她定制一套傢具,他們拿出小本子爭相詢問她的喜好。“你會留下來的,是吧?”稍微長點心的人問,“房間都給你準備好了!”尖耳朵嬸嬸點頭,開始從包裹裡送出一袋又一袋小茶包,那些玫瑰色的小袋子還未衝水就香氣繚繞。

    她給瑪麗昂大大的擁抱,後者幾乎陷進前者懷裡,塔砂能聽見瑪麗昂在腦袋裡尖叫“像被子一樣軟”。她在休眠的橡木老人旁邊坐下,把手掌貼上樹幹,像在冥想,像在與老友交談。她用某種半個拳頭大的種子收買了阿黃,阿黃明明只能吃魔石,卻咬著種子不放,還一路屁顛屁顛跟在她後面,看上去還想繼續伺機討賞。

    她甚至撞見了前來驅逐詛咒的塞繆爾,撒羅牧師正處於剛超額使用完驕陽之杖的脫力狀態,沒法指著她的耳朵大罵“惡魔後裔”,只能跌跌撞撞跑出幾步對她乾瞪眼。她對牧師抗爭的眼神視而不見,從包裹中拿出一隻杯子蛋糕,掰開他的拳頭塞進去。

    “可憐的孩子,工作再忙也別餓著自己啊!”她唏噓道,“瞧你都餓得走不穩了!”

    她噓寒問暖了一通,揮手離開,把塞繆爾微弱的反駁聲留在後面。天生跛腳的牧師與手中的小蛋糕面面相覷,鑒於塔砂為了成全他的氣節,在他表示不與野獸為伍後就讓上尉停止了救濟,對這個可憐人來說,要與這個香味撲鼻、色澤勾人的邪惡誘惑劃清界限,實在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抗爭。

    最終,尖耳朵的嬸嬸來到了塔砂面前。她在狼顱骨的身軀面前毫無異色,笑容可掬地自我介紹道:“你好,我是梅薇斯,一個半-半精靈。我在遠處看到了自然之光,所以我來了,用這雙小精靈靴——我媽媽從妖精工匠那裡買的,優點是合腳與遠距離傳送,不過傳送次數剛剛被我用完。聽說要簽個協議?我們簽吧!”

    塔砂有點懵。

    這位嬸嬸的形象和傳說中輕盈靈活不食人間煙火的精靈大相庭徑,要是讓她拿上弓在林間跳躍,被她踩中的樹枝絕對會立刻垮塌吧。把塔砂的想象與她本人作比較,兩者之間的差異之大,就如同魏晉美人圖之於盛唐仕女畫。

    但話說回來,梅薇斯不瘦不高還上了年紀,卻依然十分好看。她長著滿月似的臉盤,總是笑眯眯的樣子,胖得均勻蓬鬆,像一隻曬過太陽的鵝絨枕頭。她沒法飄飄欲仙,也因此有種腳踏實地的親切感,像哪家手工咖啡店的老闆娘,只笑著坐在你對面,你就不知不覺把自己的生平和苦惱都對她說完了。這個精靈族裔有種能讓人放鬆下來的舒服氣質,最嚴肅的亞馬遜人也在與她的交談中露出微笑。

    所以說,塔砂驚訝的理由不是梅薇斯的種族。

    看看迄今為止簽約的人與族群吧:維克多被她所制,迫於無奈才簽了賣身契,沒少想打歪主意;瑪麗昂和她第一次見面時跑出八百里,面對生死大劫才悲壯地出賣了靈魂;橡木老人一開始對她充滿了警惕,連帶著匠矮人也舉族逃跑;亞馬遜人在被打殘前根本不想跟她有任何關係,如今依然處於聽調不聽宣的半自由狀況;哈利特上尉的余部先和他們打了一架,事後若非人類豬隊友幫忙,將之收入囊中也沒那麼容易。再加上最近態度堅決的撒羅牧師,一個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塔砂覺得長此以往,自己遲早會被培養出七擒孟獲的耐心。

    這時候突然有人在露面的第一天求加入,這感覺仿佛推銷員剛拿出產品圖片,還沒來得及發動舌綻蓮花的功力,客戶就直接掏出了錢包。

    簡直順利得不真實啊?

    狼首的身軀面對著這位慷慨的客戶,說:“你確定?哪怕得到庇護的代價是靈魂?”

    這只是個試探,買賣無非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對方不幹再說,條件還可以換嘛。梅薇斯狡黠地一笑,說:“我簽橡木守衛者的那種。”

    看起來她真的有辦法和沉睡中的橡木老人聯繫,這次靈魂是坑不到了。

    在契約完成之時,塔砂才意識到那個“半-半精靈”不是結巴。

    “四分之一精靈梅薇斯,在母親的教導下,她成為了優秀的藥劑師兼卓越的廚子,致力於將上萬種藥材做成美味的藥劑,有時可能用力過猛了一點。一位能以各種奇怪藥材為食材的藥劑師,如果她的藥房附近有一些沒神經的饞嘴種族出沒,千萬留心他們的嘴,沒病吃藥可能吃死人。”

    “沒神經的饞嘴種族”下面劃了兩條橫線,指向真夠明顯。

    這是塔砂第一次看到明確的四分之一血統說明,之前簽下的非人類種族,都已經混血混得不知還剩下幾分之幾。與高等級生物簽約的好處立竿見影,光建築物就同時升級了兩個。

    “藥房,你的契約者中有合適的藥劑師人選,她願意在藥園中工作。藥園進階建築藥房已解鎖。”

    “大廚,你的契約者中有卓越的廚師,她樂意在廚房中工作。廚房升級,新品種食材出現。”

    只能供應麵包、肉、白瓜和水的廚房一下子增添了一大串新食材列表,有活生生的雞鴨魚,有蛋奶蔬菜,雖然也只是普通食物,使用後不會得到任何增益,但多半可以提高那些吃膩了老三樣的居民們的士氣。藥房則與工匠們的工坊一樣,塔砂能將這部分權限交給梅薇斯,讓她來調控生產。

    藥房中有全套處理藥材的器具,地下城的醫療系統由生嚼草藥的原始時代進展到了處理藥材製造成品時代。藥房會記錄下藥劑師製造過的藥方,制藥步驟和所需藥材都會記錄在塔砂的藥房檔案中,只要成功製造過一次,只要藥材充足,藥房就可以自行生產藥品,只是質量比藥劑師作品低一到兩個等級。塔砂暢想了一下手底下的士兵拿著批量生產的回血藥與別人對砍的未來,畫面很美,令人期待。

    不過,對塔砂來說,最重要的收穫卻並非系統提示的東西。

    四分之一精靈意味著祖父母那一代就有純粹的精靈,與那些從父母的父母的父母……那裡得到不知第幾手信息的混血相比,梅薇斯已經很貼近親歷者。她是個送上門來的解答。

    “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精靈族裔。”塔砂問出了疑惑已久的問題,“其他精靈去了哪裡?”

    “他們走了。”梅薇斯回答。她看了塔砂一會兒,一臉黯然。“恕我冒昧。”她遺憾地說,“你是不是不能吃東西?”

    塔砂莫名其妙地點了點頭。

    “可惜。”梅薇斯嘆著氣,開始掏包袱,“本來咱們可以一邊喝茶一邊吃點心一邊聊,現在你只能看我吃。”

    ……一臉黯然是因為這種理由嗎?!

    梅薇斯招呼塔砂走進匠矮人給她準備的房間,矮個子們超常發揮,大半天就在房間裡放進了圓桌和椅子。四分之一精靈用水壺裡的熱水泡起茶,擺好杯子蛋糕,坐到椅子上,示意塔砂坐在對面。

    “我的外祖父是個森精靈,他在埃瑞安宣言的簽訂現場見到了我的外祖母。”

    以此為開場白,梅薇斯開始了她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普通的森精靈,既不特彆強大也不特別高貴,只是剛巧抽到輪值,作為森精靈公主的護衛之一來到了德魯伊的聖地。在那裡,公主代表森精靈簽下了埃瑞安宣言。在那裡,普通的森精靈對一位人類冒險者一見鍾情。

    隨後的幾十年裡森精靈與人類合作頻繁,外祖父先生成功在各族的蜜月期裡與外祖母小姐共結連理。梅薇斯的母親在此期間出生,她的童年故事來自父母的新鮮戰報,他們的親身經歷在未來被稱作史詩。她相當幸運,還沒成年就看到了深淵被放逐。

    當然,這個“沒成年”是以半精靈的標準來算的。

    四百年前,深淵被放逐。信仰精靈之神的光精靈與地上各族聯手封印了千年前墮落向深淵的分支暗精靈,這些傲慢卻高潔的生物為同胞悲傷,在深淵離去後便全族遷入了神國。外祖父先生非常慶幸,因為森精靈不必遠行。“再也不用害怕惡魔了!”他這樣說,抱住了外祖母小姐,“接下來的事情不關咱們的事,我們已經可以退休了,你想去東方還是西方?”

    梅薇斯的母親還未成年,作為普通人類的外祖母小姐卻已近暮年。她的身體不再適合戰場,外祖父先生也回絕了之後針對天界的抗爭,決心和妻子在安靜的地方度過餘生。他們出發後不久,天界一樣被成功隔絕,所有正統聖職者都使不出神術。天界和深淵的隔絕暫時讓力量與兩者相關的職業者手忙腳亂,埃瑞安陷入了暫時的混亂,消息傳遞不暢,倒是各種流言層出不窮。

    這都與決心退休的那一家子無關,年輕的精靈、年老的人類與年幼的半精靈一路西行,在偏僻的美景中享受寧靜。因此,當異狀最開始在埃瑞安的東大陸爆發,他們一家對此一無所知。

    也因此,等消息蔓延到埃瑞安的最西邊時,外祖父先生只有半天時間用來告別。

    東大陸爆發了各式各樣的災難,有人聲稱是惡魔的詛咒,有人賭咒發誓絕對是背棄神明的惡果。在傳言裡,他們說天空龜裂,冰雹與閃電不要錢地落下;他們說東邊的海域沸騰如岩漿,海面上的紅色不知是岩漿還是人魚們的鮮血;他們說枯萎遍布大地,死亡如蛇遍地游走……而外祖父先生收到的信要樸實簡短的多,只是讓他立刻回去而已。

    地上半神的森精靈之王向每一個森精靈傳信,德魯伊聖樹的葉片在大德魯伊的祈禱中飛向每一片森林。沒有時間解釋也沒有時間猶豫,這兩個自由散漫群體的領袖頭一次發出如此急促的呼聲:回去!回去!

    外祖父先生不能帶上年邁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兒,他也不能丟下他的族人。“我會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他說,“然後我會回來,給你們講一個精彩的故事。”

    他沒有回來,他的族人也沒有。森精靈與德魯伊們“離開”了,並非失蹤,因為每一個離開前多少都曾與親友告別,他們似乎以為自己只是暫離,又或者有朝一日還可能歸來。大德魯伊離去前將自然之心放進一棵幼小的橡樹之中,除了那棵橡樹外,聖地的整片橡樹林都無影無蹤——這是橡木老人剛剛告訴梅薇斯的,梅薇斯的母親當初可對這點毫不知情。半精靈照顧著母親,直到葬禮之後,她也沒等到父親歸來。

    這就是梅薇斯知道的全部。

    “我的母親沒打聽到什麼消息。”梅薇斯說,“那時候信息不太流通,她又在原地沒怎麼挪窩。”

    現在塔砂可以大致確定這樣的時間表:

    四百五十年前,各族簽訂埃瑞安宣言。此後五十年間,維克多受創沉睡。

    四百年前,與深淵的位面之戰宣告勝利。深淵被隔絕,暗精靈被封印,光精靈去神國,一兩年內天界一樣被隔絕。

    在那以後的幾年間,埃瑞安的東大陸出現了異變。東海域的水族遭遇了滅頂之災(存疑,人魚和其他水中異族在此時消失了嗎?),各地的森精靈與德魯伊被召回,自然之心被讓渡,接著這兩個族群失蹤。

    兩百多年前,人類與獸人發生大規模戰爭。

    這其中有一些解答和太多的留白。

    精靈們去了哪裡?德魯伊們去了哪裡?他們離開了。去神國,去深淵,去未知的空間。那個時代沒有人以上帝視角書寫埃瑞安編年史,難以移動的橡木老人也好,為了等待不知何時歸來的父親而蝸居西大陸的半精靈也好,都只知道拼圖的一角。當一個問題得到解答,又有十個問題出現。

    梅薇斯親族所接觸到的史詩在這裡終結,在此之後,就只是家長裡短的平凡故事。

    為了等待外祖父歸來而一生沒有離開的母親,在故事中並不苦大仇深。她快快樂樂地在埃瑞安西陲生活,繼承了傳奇藥劑師母親的知識與森精靈父親的自然親和力,也發揚光大了她自己了不起的廚藝。她和周圍的住民相處愉快,那裡的人們叫她森林仙女。幾百年後,她與一個誤入森林的美食家結了婚,生下了梅薇斯。

    “在母親過世後,我離開那裡,去開了一家麵包店。”梅薇斯說,“這根擀面杖是聖樹的一根枝條,外祖父把它留給媽媽,說無論她選擇什麼職業這都能成為她一生的夥伴——雖然他當初大概想讓她做一把弓或者一根魔杖吧,不過與廚子相伴一生的擀面杖也不錯,是吧?總之,這根擀面杖上依然帶著一些自然魔法,能給我的耳朵提供偽裝,而我看上去就是個麵包師的樣子,從未有人懷疑過。”

    她自豪地微笑起來,塔砂意識到梅薇斯很樂意當一個麵包師。她的精靈血統沒讓她成為優秀的弓箭手或法師,也沒給她輕盈的美貌(考慮到梅薇斯是個好廚子,外加超級大廚和美食家的孩子,她會有這樣的體型真的一點不奇怪),但她絲毫沒覺得遺憾或浪費——本來就是,誰說有天賦、有血統就必須按照基因決定的那樣生活呢?在塔砂看來,她和她的母親能做自己喜歡的事,那便是最優選擇。

    “我很遺憾,關於你的母親。”塔砂含蓄地說,“我曾聽說半精靈也有悠長的壽命。”

    森精靈像他們侍奉神或崇拜深淵的同胞一樣得天獨厚,他們需要一百年才能長到成年,此後七八百年都保持著青春強壯。精靈的壽命長如德魯伊聖樹,若非死於非命,大部分成員其實都不耐煩活到那個歲數,早早去了神國、深淵或化身為樹——難怪他們和德魯伊的關係一直很不錯。半精靈的壽命相當於精靈的壽命加上另一個親族能活的歲數再打對折,按道理說,梅薇斯的母親能活到現在。

    是什麼讓她沒能繼續等下去呢?

    “哦,那只是個意外。”梅薇斯說,“有一天她試著製作一種新的藥劑,嗯,我猜她不應該加那麼多白漿果,那東西還沒完成就變得太香了,半個森林的鳥都跑來啄窗戶。她只好把門窗關緊,結果香味全堵在了屋子裡,她沒忍住,就嘗了一小口。”

    “……………………”

    “結果藥勁很大。”梅薇斯惋惜地說,啜了口茶,“而且味道不夠完美,她覺得應該再加點糖。”

    梅薇斯的母親,半精靈,傳奇藥劑師,死於自己煮的魔藥藥勁太大且味道太香,享年三百六十一歲,遺言是“該多加勺糖”。

    要是那顆骨頭腦袋能有表情,此刻的塔砂一定會是一張一言難盡的臉。她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梅維斯附帶的技能,會有這樣一個和內容八竿子打不著的名稱。

    【再加一勺糖】:把鍋子架起來吧!美味甚至能感動大地!你製作的美食有強大的藥效,能驅除使用者身上一切負面狀況。咦?你問為什麼有人吃完就噴血而亡?因為藥效很強嘛。或許你該選一個結實點的食客,比如一條龍?呵呵。

    知道內情之後,這個技能的說明變得更欠揍了,說明人的表情躍然紙上,讓塔砂突然很想毆打維克多。

    (維克多:???)

    塔砂的地盤上只有一群混血,要是技能的“藥效”連半精靈都能放倒,它大概對所有成員都不適用。但是……技能說明嘲諷歸嘲諷,卻從不言過於實。

    美味甚至能感動大地?

    試試看吧。

    狼首的身軀走進了廚房,她心念一動,一條肥美的活魚就出現在了案板上。塔砂等待了一會兒,技能沒有操控她身體的跡象,於是她和過去做飯時一樣,拿起菜刀去鱗去內臟去腮,做起一鍋魚湯。

    塔砂一個人住了十多年,本來廚藝就不壞,只是既不沉迷烹飪也沒有特殊天賦,作品都是些不鹹不淡的家常菜。但這回下廚時她如有神助,火候完美,刀工優秀,順暢得就像一輩子住在廚房——看來【再加一勺糖】和【優秀戰士預備役】一樣屬於被動技能,不用特意發動也能使用。魚湯還沒出鍋,塔砂周圍就圍了一群垂涎欲滴的匠矮人。門口時不時有亞馬遜人探頭探腦,總算臉皮沒有矮個子鄰居那麼厚,晃蕩一陣便走了。

    說實話,這味道真的非常好聞,明明只是加了點鹽的魚湯,卻奇跡般有著星級餐廳的賣相。塔砂鐵石心腸地無視了一片渴求的目光,端著鍋子走了出去,她一路走,一路都有人眼巴巴地看。

    最終她來到了地面上,曾是安加索森林的地方。

    枯萎公約的詛咒已經失效,但那種險惡的氣氛還留在被污染過的地面上,讓塔砂想到被輻射過的大地。前些日子下了一場暴雨,枯樹枯草被打成一片殘渣,大片土地沙子般隨波逐流,沒有一片新葉從廢墟中重新生長。塔砂站在這一團糟的地方,放下大鍋,拿起湯勺,舀起一瓢魚湯撒到地上。

    魚湯已經不燙了,然而當它落到地上,湯汁仿佛澆上燒紅的鐵鍋,吱吱叫著沸騰起來。土地上泛起白沫,升起灰煙,乳白色的湯汁迅速黑如墨汁,繼而不見蹤影。

    “瑪麗昂,”塔砂在鏈接中呼喚道,“那個牧師還在吧?把他帶上來。”

    被狼人少女帶過來的撒羅牧師一臉不情願,但等他走過通道來到地上,他的臉色發青,驚駭地環顧四周,險些摔倒在地。“天啊,這是什麼東西!”能看到邪惡的牧師喊道,揮舞雙手撲打著空氣,像個與風作戰的唐吉坷德。等他終於冷靜下來,他喘著粗氣縮到了魚湯剛才澆過的地方,說:“到處都是樹一樣高的邪氣!就這邊,大概直徑兩米的地方,只有這兒沒有而已!”

    果然如此。

    “驅除使用者身上一切負面狀況”的效果對沒有生命的存在一樣有效,大地無疑能承載藥效。塔砂滿意地收起湯勺,義正言辭地說:“這等可惡的邪惡決不能留在大地上。”

    “絕對不能!”塞繆爾捏著拳頭,充滿決心地高聲應和。

    好了,人形探測器有了。

    直徑兩米不算太糟,塔砂想,有了探測器,再問上尉借點人,過些日子這片死地又能重新利用了吧。

    這樣想著的時候,天空又下起了雨。塔砂向地下城入口走去,塞繆爾在後面難以容忍地抱著胳膊,神經質地抱怨骯髒的邪氣如何在雨中流動。塔砂心中一動,轉頭看向安加索森林。

    失去了草木阻擋,雨水很快匯聚起溪流。這些渾濁的水流肆意流淌,流向地勢更低的地方。

----------------

    作者有話要說:  

    獲得了【再加一勺糖】技能的塔砂,今後再也不能下廚宴請客人了。好可惜哦,大概只能喂喂大惡魔什麼的。

    瑪麗昂:怎麼這樣,好想吃大人做的菜……QAQ

    塔砂:沒關係,瑪麗昂可以做菜給我吃呀。^_^

    瑪麗昂:嗯!!\(>//o//<)/

    維克多:等下,我並不想吃?為什麼塞我??你別過來?!——呃啊!!(休克)

    塔砂(思索):唔,這可以證明惡魔的抗性比龍弱嗎?還是因為維克多依然沒恢復呢?實驗依然不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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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01:47:57 |只看該作者
第38章 1.1

    倘若位於低窪處的居民們有一雙塞繆爾一樣的眼睛,這一天他們一定不會睡得這麼踏實。

    第一場暴雨將安加索森林殘存的部分攪拌成一鍋爛粥,雨水帶著殘渣填平了軍隊留下的壕溝。第二場雨沒那麼聲勢浩大,卻持續了更久,雨一落就是一整天,新生的溪流帶著其中的東西肆意流淌。當時附近的農民還感到挺高興,最近都不怎麼下雨,這樣下一場能有幾天不用灌溉了。

    安加索一帶當然有農民,一些小村落四散在周圍,而鹿角鎮本身就是幾個村莊在發展中融合成的小鎮。他們的田地就在小鎮外面,經歷了幾個世紀的發展,農耕文明頗有建樹,不僅能自給自足,還能滿足附近縣城(也就是紅桉縣)的一部分需求。因此,在“禁止前往安加索森林”的禁令發布後,儘管附近的獵人和樵夫私底下咒罵不休,但有著軍隊補貼和周圍人農產品供應,他們也不至於過不下去。

    這些農民在不久後發現了問題。

    雨水漫過的植物並不像澆過水一樣水靈,恰恰相反,幾乎所有綠色都被流水帶走。他們眼睜睜看著滴水的菜葉蔫吧下來,呈現一種乾枯的黃色。最有經驗的農民也看不出它們得了什麼病,他們忍痛把出毛病的枝幹和葉子切下來,喂給家中的牛羊,最不挑嘴的畜生也不肯吃,逼急了還撩蹄子。

    很快那就不是一兩個倒霉農戶的事情了,降雨在繼續,這枯萎在慢慢擴散,不僅僅是田地,地上的野草也是,牧羊人開始為羊群的消瘦發愁。農人們以防止澇災的辦法壘土又挖溝,可沒有用,來自安加索森林的溪流已經滲入了土壤。眼看農田的情況一日比一日糟糕,近在眼前的秋收就要泡湯,恐慌在農人中蔓延,開始有獵人未雨綢繆,想違背命令去森林裡打存糧。他們鬼鬼祟祟摸去了安加索森林,被眼前的一片空曠駭得挪不動腳。

    暴雨降下以前,枯萎的安加索森林還立在原地,像一具勉強衣冠整齊放在座位上的屍體。對禁令不甘心的人們在遠方窺視,只覺得樹木似乎有點乾枯,看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現在,暴雨與連綿細雨交替降下,仿佛錘子砸上白蟻蛀空的堤壩,森林的亡骸倒塌了。震驚的獵人站在那裡,踩著光禿禿的地面,看著曾是森林的地方變成一望無際的黑色廢墟。

    他們回來的時候,傳言在居民中炸鍋。

    發生了什麼?森林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們這裡也會慢慢變成這樣嗎?秋收怎麼辦?糧食怎麼辦?這地方還能住嗎?

    鹿角鎮的鎮民知道得最多,那沒有讓他們更鎮定,反而讓可怕的謠言出現了更多版本。他們看到過小鎮外的墓園中有幹屍與骷髏破土而出,見過亡者在街上與活人交戰,甚至有些人還親眼看著周圍的人變成活屍。這些飽受驚嚇的可憐人本來就草木皆兵,如今身邊出現了這等能讓人產生聯想的異變,幾乎所有人都變成了被轟趕起來的麻雀。

    他們說當初有個亡靈法師操縱了墓園裡的屍體,軍隊不公開他的存在,那便是沒能將他消滅——以往抓住個長相奇怪的深淵後裔就夠熱鬧幾個月呢,沒有消息絕對不妙。他們說那個被擊退的亡靈法師即將卷土重來,枯萎的田地就是他恢復的標誌,搞不好吃了那些枯萎的菜就會變成僵屍!驚恐的人們甚至燒掉了田地,燒掉了最近生病或吃了農作物的牲畜,仿佛它們會變成僵屍土豆或僵屍羊。要不是上尉的軍隊盡快趕到,他們搞不好就要對最近生病的人動手了。

    哈利特上尉焦頭爛額。

    前些日子,為了提升士氣安撫居民,他大張旗鼓地為恢復的士兵辦宴會,以示“枯萎病”並非不治之症。現在倒好,那些對情況半懂半不懂的恐慌民眾紛紛認為軍隊駐紮的地方人傑地靈,全都涌到士兵住的地方來,嚇得士兵以為敵襲,軍官以為嘩變,哈利特以為和異族簽約的真相暴露居民要造反……謝天謝地,這場鬧劇奇跡般沒有傷亡,只有若干撞破的頭和擠斷的胳膊腿。

    他勉強安撫下來周圍的民眾,組織起軍隊,迅速前往鹿角鎮附近的田地。情況和他想得一樣糟,前去尋求軍隊幫助的那些已經算得上理智又合作的聰明人,剩下的那些就在對田地牛羊下毒手。軍隊阻止了這些沒頭沒腦的恐慌舉動,現場處決了一些趁亂鬧事的無賴,終於把場面控制了下來。但是,問題根本沒有解決。

    上尉看著田地上熟悉的痕跡,心中一陣不安。這些農作物上的枯萎痕跡沒有安加索森林裡的那些可怕,光是這樣看過去,只像曬多了太陽或營養不良的萎蔫。他心說枯萎氣體的有效期只有五天,影響不可能這麼大,這是不合理的……然而哈利特已經越來越不相信自己學到的東西了。

    除了民眾的恐慌外,另一個大危機近在眼前。

    “我們快沒有糧食了。”哈利特上尉苦澀地說。

    “哦?”無面的幽靈這樣回應,聽不出任何情緒。

    “紅桉縣的存糧並不多。”上尉對面前的非人類解釋道,“這裡是埃瑞安偏僻的東南角,附近小村能供養鹿角鎮,往年有富余時能賣給紅桉縣。紅桉縣不是個農業縣城,大部分人口都從事小手工業和商業,居民不生產糧食,依靠出口產品和進口糧食為生。但是,北方的關卡切斷了通道,我們沒法再從北方獲得任何東西。馬上要秋天了,如果鹿角鎮和附近的村子能大豐收,今年勉強還能過得去,但是出了這種事……”

    塔砂完全能理解。

    最遠方的瞭望塔注視著北方哨卡變得越來越正式,路障高高聳立,哨兵輪班巡邏,再過一陣子那邊搞不好就能建好堡壘,大有將這裡變成永久邊境的意味。深深的壕溝橫陳在獨行道上,看守每天都用火焰在其中燒一遍,如果只是用來防範被感染的無腦活死人的話,這陣勢也太大。

    看起來他們還在警惕別的東西,比如還能擴散的枯萎詛咒。

    以往一露面就會被各種熱愛自然的種族和職業者爭相掐死淨化的枯萎詛咒,在如今的埃瑞安大地上,仿佛失去了天地的外來物種。

    枯萎公約的詛咒強大到這種地步嗎?不好說。根據維克多的解說,原版枯萎詛咒比眼下這個版本更凶猛快捷,在各種細節上也有差別。但一方面,枯萎公約的詛咒本來就不是個穩定的武器,它由枯萎公約墮落德魯伊的詛咒和亡靈法師的法術融合而成,兩股力量產生微妙平衡,一般製作完成後幾天內就會使用,誰也不知道放太久後會發生什麼。另一方面,別說墮落德魯伊和亡靈法師,就是普通法師,如今在埃瑞安都人人喊打,這玩意究竟來自哪裡還沒有定數。

    只能說,梅薇斯和她的技能都來得太及時了。

    它不僅讓塔砂的居民沒有後顧之憂,還送了塔砂一份大禮。

    “現在剩餘的全部糧食很難撐過冬天。”哈利特說,“我想,或許你的人也遇到了這個問題……”

    話說到這份上已經是不含蓄的求助,要是塔砂繼續裝作聽不懂,他很快就會硬著頭皮直接挑明了吧。塔砂是個不拖泥帶水的人,暫時沒有故意拖延讓人求她的惡趣味。於是她說:“是啊,托你們的福,他們再也不能從森林中獲得食物——看起來你們也一樣,農田陷落前,獵人和漁夫就已經失去了用武之地。”

    “是我們的錯。”哈利特承認,他自嘲地笑了笑,放下了無謂的尷尬和難堪,直接說:“恐怕我得請求您支援我們一些糧食。”

    “為什麼?”塔砂說。

    “如果沒有您的幫助,被隔離在這裡的人會慢慢餓死。”上尉說,“您說過我們活著比死了對您更好。”

    “對,所以我跟你交易,得到軍隊的服從和你的靈魂,回報則是相安無事與暫時保存那些被感染的人。事實上我已經超額完成了交易,那些人回去了。”塔砂說,“再退後一步吧,我願意供養你那些有用的士兵,只要他們為我所用。可是其他人類?他們可不在交易名單上。”

    上尉的牙關驀地合攏,塔砂能看見他吸了一口氣,阻止自己在聽她說完後立刻做出什麼魯莽的舉動。他盡可能冷靜地說:“這裡的居民加起來是軍隊人數的幾倍,其中有各種手藝人,農民,馬倌,牧羊人,皮匠,鐵匠……總會有一些有用的。我的士兵會戰死也會衰老,他們不可能永遠戰鬥下去,要想有源源不斷的兵源,肯定要有足夠數量的生育者。這裡有足夠的適齡男女……”

    “這就是你認為我該白養著他們的理由?”塔砂問。

    “我不可能代表所有人跟您簽訂契約!”哈利特的聲音不可遏制地提高了一點,“惡魔契約的名聲家喻戶曉,在公開情況下沒幾個人類願意這麼做!您拿出契約,只會簽訂一些貪生怕死的無用敗類而已!”

    “對,他們還不配跟我簽訂契約,一個普通人的靈魂,遠不及一份空白契約本身的價值。”塔砂回答。

    哈利特上尉抬頭看著她,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憤怒讓他握緊雙拳。“您到底想要什麼?”他問,“難道您覺得我和我的士兵能坐視人們餓死嗎?!”

    “你把事情想得太壞了,上尉。”幽靈耐心地說,“只不過是,不勞動者不得食而已。”

    新的交易,在上尉與地下城之間定下了。

    首先知道的是軍隊內部。

    北方封鎖的傳言終於被上尉親口確認,鑒於之前這則消息的傳播就被默許,這次公開也沒激起太大風浪。而新的內容是:他們攻擊的那一方並不是什麼深淵後裔,只是安分生活的隱居民族。上級將後果不明的邪惡武器交給他們,導致了之前的活死人事件和現在的田地枯萎,他們和那些隱居民族遭受的一切苦難,都只是因為上級想做出政績來討好將軍。

    上級在造成這種後果後封鎖北方,無疑是想抹消他們這個污點。事到如今,他們已經沒有過冬的糧食了。

    後面那句話比什麼都更有說服力,軍隊一片嘩然。一小部分人拒絕相信這等處境,“一定有什麼誤會”,他們說,天真地認為只要和哨卡的士兵好好交流,告訴他們污染已經停止,他們就會放開哨卡。哈利特上尉讓倖存的偵察兵現身說法,然後將仍然一心向北的那幾個軍官請了出來,慷慨地讓他們帶上一小隊精兵,再去北面哨卡試一試。

    他們不會回來,這幾個人將“死在拒絕聽任何解釋的守衛手下”——在他們出發前,這事已經定了。哈利特上尉是個優秀的指揮官,光有仁慈可不能坐穩這個位置。

    當然,仁慈和人望也很重要。

    “諸位,我必須承認一些事情。”上尉站在曠野新搭建的高台之上,面容肅然地面對著他的隊伍,“儘管林中的民族與深淵無關,也沒有毀滅人類或埃瑞安的企圖,但他們的確曾與我們生死相搏,曾與我們結下仇怨,並且不是最純粹的人類。但就是這些人,在戰後一視同仁地治療了我們中被枯萎氣體感染的戰友,就是他們,在我們被上頭的‘自己人’拋棄時沒有乘火打劫,甚至在這種時候,願意與我們交易糧食。”

    下面傳來了嗡嗡的聲音,上尉任由這聲音響了一會兒,才抬手讓大家安靜。

    “我知道,我們當中有很多人討厭這些異種,不願與他們合作。”哈利特放低了聲音,“我也一樣,我是埃瑞安軍校的畢業生,我比在場的大多數人都更知道要怎麼對待異種,把埃瑞安所有遭受異種攻擊的歷史背得滾瓜爛熟。我不願意與異種為伍,我也害怕,要是北方知道了我允許異種進入軍營治療傷兵,我會被當做人類叛徒嗎?我的妻子和兒子會不會被當做賣國者的家屬?但是,士兵們,我要因為這個理由放棄我們的戰友嗎?”

    他的聲音驀然抬高,像頭獅子在怒吼:“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並肩作戰的戰友死去,就為一個名聲?我怎麼能等著大家挨餓致死,就為一個根本不存在的賣國罪行?我們補給只能再吃兩天,在那以後怎麼辦?我們要去搶奪這裡居民僅剩的食物,在他們的田地再也無法產出,在我們被上級欺騙於是毀掉了他們賴以謀生的森林的時候?!然後呢?我們成為可悲的劫掠者,掠奪本該保護的人,在他們活活餓死後吃掉他們的屍體,像蒼蠅臭蟲那樣彼此殺戮,苟且偷生,最後作為可悲的食屍鬼在這裡餓死——是的!看看周圍吧!因為上頭給的那種東西,這裡的大地再也長不出糧食了!諸位,你們想這樣去死嗎?”

    他的描述激起七零八落的幾聲“不”,大多數人沒有回答,多半是被這種未來嚇住了。

    “我做不到。”上尉的嗓音有點顫抖,“那些人可以為一個名聲把我們關在這裡等死,可我他媽不能看著大家去死!我們自己有眼睛,自己有耳朵,我們很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犯下出賣人類的罪行。我們有嗎?看看我們身上對抗活死人留下的傷疤,看看那些剛恢復的人憔悴的臉,告訴我,士兵們,我們這是在通敵賣國嗎?!”

    “不是!”

    這一次,軍人們齊聲吼了出來。

    “對,我們沒有!”上尉喊道,“在我們與死人浴血奮戰保護身後的城市的時候,那些給了我們產生活死人的武器的人在哪裡?當我們用血肉之軀承受著那種可怕武器的後果,在生死線上掙扎,在每一個夜晚被噩夢驚醒,那些動動嘴皮子就能詆毀我們、就能決定放棄我們性命的人在哪裡?他們躲在安全的地方,構造著自己想象的敵人,對我們的一切都一無所知!在我們死去的那一刻,各種捏造的污名就會被他們按在我們身上,我們的犧牲就是為了這群傻逼升官發財嗎?”

    “不是!!”士兵們怒吼道。

    “我們必須活下來,去打那些傻逼的臉,去見還在等我們的人,而不是成為一個陣亡數字。”上尉嘶啞地說,他的嗓子已經破音,“所以我們會和那些異種和平相處,與他們交易,就像與另一個人類城市交易。”

    “為什麼我們不能殺了他們?”有人激烈地說。

    “好吧。就算你打算在面對北方準備弄死我們的大量軍隊時,先和能成為同盟的、什麼邪惡之事也沒做的群落自相殘殺一番,就因為他們長了你他媽看不順眼的一雙耳朵。就算你打算冒那個風險,覺得殺光他們之後還可以從他們的屍體裡找出消除地面污染和製造糧食的辦法。”哈利特疲憊地說,“還記得那些骷髏兵嗎?對,還有幹屍,我們的武器造的孽,把我們攆得到處跑的玩意,他們當中有人可以控制這些東西。”

    下面傳來抽氣的聲音。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麼,我也會讓大家知道。”上尉說,“我已經盡我所能,讓我們有機會回家,讓我們能在崗位上戰鬥到最後一刻。如果與這些異種合作是該下深淵的罪過……那也是我的主意,與你們無關。”

    軍營中一片死寂,而後嘈雜起來,開始有人言辭激烈地反駁起上尉的自咎。當上尉再一次抬起頭,掃視著一張張激動的臉,他知道,至少現在,他成功了。

    第二天,告示貼了出來,被遺棄的東南角居民很快知道了自己的命運。信息層層遞減,上尉告訴軍隊的部分再經過切割,變成了此地民眾知道的版本——不過,關於北方哨卡和上頭的邪惡武器這事相當詳細,一刀未裁。

    已經穩定下來的軍隊在每個公告欄旁邊維持秩序,這些初步構築起堅定信念的士兵比以往更多了一份責任感,他們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家人和此地的居民。塔砂得說,哈利特上尉是個不錯的演說家,轉移仇恨向來是最容易讓人團結的方式。就算“異種必須死”的主流輿論由來已久,縹緲無影的歷史遇見了眼前的吃飯危機,普通人還是會把仇恨交給不讓他們吃飯的對象。

    在公告充分發酵後,由匠矮人和亞馬遜人組成的小隊來到了人類所在的地方。鹿角鎮和紅桉縣的中心廣場各有一支隊伍,他們在人類遠遠的注視下建起一座簡易小屋,在前面擺起攤,開始了他們在此處的交易。

    交易內容非常簡單,用勞動換食物。

    人們在旁邊竊竊私語,彼此詢問驗證,確定他們來時手上真的只拿了木板和工具。所以那些擺到台子上的吃食又是哪裡來的呢?他們的罐子裡裝著乳白色的牛奶,旁邊擺著鬆軟的白麵包,板著臉的女人從剛造好的小屋裡拿出一盤又一盤烤肉,在案板上疊成一座小山。矮個子爬到高腳凳上,好讓自己與面前的台子平齊,他捧著一隻腦袋大的白色瓜果,在案板上切開。瓜瓤有股清甜的香味,沒放上五分鐘,矮個子就自己掏出勺子挖著吃起來。

    沒人知道那些東西之前被藏在哪裡,也不知道這些人是否還能再拿出新的來,因為所有人都踟躕不前,不敢第一個上前交易。他們只是圍著廣場中心的小屋,隔著大概兩米距離,用看珍奇動物的目光看向其中的人。“看起來就像人啊。”人們嘀咕。

    無論在鹿角鎮還是紅桉縣,那兩支小隊的成員看上去都很普通,每隊只有四個人,兩個高個子兩個矮個子,分別都是兩男兩女。高個子的人表情都很冷淡,尤其是女人,看上去很凶,站在那兒抱著胳膊回視圍觀的人,被掃到的人難免下意識移開視線。矮個子則看上去很活潑,跑來跑去,東張西望,若非男人臉上鬍子一把,幾乎有人以為那是小孩子呢。

    小孩子們在人堆裡伸長脖子看矮子,大概對那種身高很有親切感。一個好奇心重的孩子擠得太用力,一不留神從人堆裡衝了出去,摔進了兩米的隔離帶。矮個子跳下凳子向他走去,他嚇得一骨碌爬起來,躲回大人腳後面。矮子對此不以為意,坐了回去,對他笑著揮了揮手。

    “看起來也不是很凶。”小孩子嘀咕。

    前兩天小屋前門可羅雀,人們只是警惕地看,並不走上前去。第三天,士兵們在廣場周圍擺滿了桌椅,到了吃飯的點,他們在小屋前排起了隊伍,率先開始進行交易,哈利特上尉就走在最前面。有人不放心地想勸住他,認為讓指揮官去試毒很不妥當。上尉搖了搖頭,嚴肅地說:“如果不是相信肯定他們完全無害,我絕不會讓危險分子進入我們的居住地。”

    上尉領走了烤肉、麵包和半個白瓜,坐到旁邊的座位上,當場開始進餐。他以行軍的速度解決了午餐,把餐盤交還給小屋窗口。整個廣場的人都在看他們,上尉特意在他們的目光中轉了繞行走了幾圈。人們的目光投向小屋前的攤位,一個矮子負責給他收遞食物,一個矮子負責在一個賬本上記錄,看起來很普通的男人把一個小瓶子交給上尉,瓶子上貼著【不準吃/記得還】的標籤。女人則負責站在旁邊用不善的目光看所有人,人們在她看過來時低頭,看到她腰間的劍,這才有點回過味來:這女人的職責大概是保安。

    上尉第一個進餐,士兵們緊隨其後。在這些軍人活蹦亂跳地離開,又在傍晚手腳齊全地歸來後,關於“吃了他們的食物會變成乾屍/骷髏/老鼠/蟑螂/……”的謠言,終於暫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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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01:48:10 |只看該作者
第39章 1.1

    跟上士兵的人們看到了他們工作的內容。

    成群的士兵列隊來到安加索森林的遺址上,森林外堆放著不少工具,像是鏟子、耙子、獨輪推車等等等等。他們在軍官的指揮下分散開來,將大塊的枯木搬開,將碎石和枯枝敗葉扒到一邊。

    地上倒塌的枯樹只剩一個空架子,水分失蹤的枯木輕得好似酒瓶上疏鬆的木塞。兩隻手才能環住的粗壯樹木,只要兩個人一個抬頭一個抬腳,就能把它從地上抬走,視覺效果上相當驚人。這些徒有其形的朽木不比一個人重多少,要麼皺縮得像條蘿蔔乾,要麼中空如被蟲蛀。不少被雨水浸潤過的枯樹根本不能拿起來,將它們從地上撬起的努力會將樹幹弄成幾段,到最後士兵們只好用鏟子將這些木頭敲碎,再將碎片鏟進小推車裡推走。

    跟來的木匠大失所望,這些品質比白蟻蛀過更糟糕的朽木,顯然沒有一樣能回收利用。

    安加索森林相當廣闊,當初帶著魔導炮的大部隊沒能在一兩天裡砍出個成效,如今的殘兵也別想在一天裡清理掉多大的區域。等這一天的工作結束,他們大概清理出了小半個廣場的區域。上尉站到堆起來的木頭上,伸手揮了揮瓶子,示意在場的士兵和圍觀群眾都看向他。

    人人都看見上尉吃完後拿了一個巴掌大的水瓶,但此後所有士兵都沒能從小屋前的攤位裡拿到過食物以外的東西,大家沒再追究,只把那個當成給指揮官的特別服務。此刻哈利特上尉舉起那隻瓶子,高聲宣布:“明天開始,大家也要用瓶子裡的藥劑來淨化大地!但是,所有人都不能喝這裡面的東西,否則無藥可醫!”

    聽眾們陸續點頭示意,上尉卻沒有就這麼結束。他向旁邊揮了揮手,副官便捧來了一籠子大老鼠。他得上尉授命,特意帶著老鼠在人群外圍繞了一圈,給大家看這些從附近捉來的家鼠有多活蹦亂跳。

    繞場一圈後,老鼠來到了上尉手中。哈利特上尉擰開瓶蓋,微微傾斜,往籠子上倒了一點。

    前排的人能看清瓶子裡倒出了一種顏色可怕的液體,仿佛發霉的章魚汁,顏色紫中透綠,綠裡泛黑,是個人就不會想去喝。但前排的人也馬上理解了上尉特意說一句的原因,打開蓋子後,瓶中的香味飄了出來,聞起來特別吸引人,讓工作了一天的士兵紛紛咽了咽口水。老鼠們顯然也這樣認為,幾隻碩大的家鼠爭先恐後地直起了身,爭相去舔籠子頂部的液體。它們舔了幾口,沒過幾秒,噗地翻了肚子。

    等副官將裝著死鼠的籠子舉到大家鼻子底下,看清了碩鼠慘烈死狀的人們,不會再對瓶中液體有任何想法。

    “這是我們的盟友提供的特殊藥劑,對活生生的動物是毒#藥,但對被污染過的大地卻能以毒攻毒,讓它們能慢慢恢復過去的樣子。”哈利特上尉用更容易讓人理解的說法解釋,“從明天開始,我們就要將這些藥劑灑到合適的地點上,就像這樣!”

    哈利特上校將瓶子裡剩下的液體均勻灑在了腳下的枯木堆當中,圍觀者們睜大雙眼,看著淋了藥汁的枯枝敗葉像被火點著似的吱吱顫動起來。他們驚奇地看著奇怪的水和奇怪的木頭產生奇怪的反應,眼巴巴瞅著那反應平息下來,回歸一片平靜。

    枯木堆不見更多變化了,無論是軍人還是平民,都一臉的意猶未盡。他們看了剛才那個神奇的反應,都在期待一些更鮮明的後續,比如木頭變成白色啦,突然著火啦(哦當然上尉得先跳下來),蒸發在空氣中啦……諸如此類。現在這樣的半吊子狀況,和搞到一半就結束的戲法似的,讓準備好了看異種巫術的人都有點失望。

    上尉可不管這事兒,他跳下來,命令副官將這堆枯木燒了。他對士兵們說:“明天會有具體分工,大家只要記住不可以吃它,倒完之後要去歸還瓶子,知道了嗎?”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他開始組織收隊。

    士兵和圍觀的平民對身後的森林頻頻回頭,也說不好想找什麼。上尉說那些異種還在,那麼遠離人類的這附近會是個很好的居住地;而傳聞中的異種總在夜晚出現,眼看太陽要下山,人們忍不住東張西望,用不知是畏懼還是期待的目光搜尋著異種的蹤跡。理所應當的,他們一無所獲。

    森林還沒整理好,曾經的森林住民如今都住在森林下面。

    在紅桉縣和鹿角鎮擺攤的兩組小隊關門收工,留下周圍來往不斷的圍觀者在那兒交頭接耳,討論這間剛搭好的小屋給四個人過夜是否太過擁擠。“他們不用洗漱嗎?”有人說。“他們要睡幾張床?”又有人問。人類在外面比劃著屋子的大小,推測放下一張四人床後就沒有多少能活動的空間,更別說他們來搭小屋時根本沒拿床啊。說到這裡,人們又開始談那些不知從哪裡拿出來的食物,猜測沒準能把人塞進放食物的神奇空間裡。

    “長得再人模人樣,總歸不是人。”最後人們拍板道,“這是異種的巫術。”

    這樣一說,他們便覺得一點都不奇怪了。

    亞馬遜與匠矮人都沒有製造空間口袋的能力,塔砂也沒有,地下城是個很方便的作弊器。地下城蔓延到了城鎮下面,小屋存在的理由只是遮蔽視線。在木板遮擋之下,空盪蕩的小屋裡只有一個通道,在他們回來後就可以重新堵上,地精優秀的手藝能讓地面平坦如新,即便有膽大包天的小賊光顧,也不能在屋裡找到半點蛛絲馬跡。

    今日執勤的兩小隊人回來了,他們的親友早早等在了回程路上,準備了豐盛的晚餐和溫暖的懷抱。噓寒問暖和回答的聲音響成一片,沒人能一口氣聽完全部——當然,在此處擁有全知能耐的塔砂除外。她清理出幾條線路,聽著地下城居民與親友的交談,也聽著幽靈直播的地面人群討論,覺得這事兒挺可樂。仿佛科考隊員在自然保護區對著一群斑馬指指點點時,那群斑馬也在討論著新來的這群兩足動物一樣。

    也不知哪邊是斑馬。

    在鹿角鎮擺攤的亞馬遜女戰士多琳聽上去相當暴躁,她跟她的姐妹抱怨自己一整天都得呆在一群蠢貨的注視下,浪費本該用於訓練的時間。塔砂特意挑選了沒有親人朋友在最近與人類的戰鬥中喪生的亞馬遜人,但看上去多琳真的不適合這個,她聽上去再待一天就要拔劍。她的雙胞胎姐妹在安慰她,讓多琳在受不了時下來跟她偷偷換班。

    年長一些的女戰士則相對冷靜,叫卡洛爾的亞馬遜人向女王匯報她所去的城市大致有多少人,其中能當戰士的適齡人口大概有多少。“不值得一提。”她輕蔑地說,“他們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這下塔砂能肯定她是在故意瞪人了,一個用眼神恐嚇/挑釁所有潛在客人的店員,真是相當亞馬遜。她的語調中充滿了躍躍欲試的責任感,很篤定如今的擺攤只是特洛伊木馬之計,隨時摩拳擦掌準備開打。

    男性亞馬遜人討論著頭一次看到的人類城鎮,談論人們的衣服,附近的小店,還有他們的生活方式。“那些人真夠不禮貌,那種目光像在打量什麼珍惜動物,好像我們不會為此不舒服似的。”有一個人搖著頭說。另一個人表示同意,又說:“不過至少沒跟我們開打,而且他們的鞋子看起來不錯。”

    “下次我會記得把敵人的腳砍下來。”他的朋友,一個年輕的戰士托著腮說。

    “別這麼噁心!”他齜了齜牙,作出一個要吐了的怪相,“我才不要穿死人的鞋子!”

    “那你可以讓他們把鞋子脫下來,如果他們想要吃的。”女戰士聳了聳肩,“那群混賬毀了我們的家,他們欠我們的。”

    不少亞馬遜人露出了贊同的表情。

    另一邊的氣氛要熱烈得多。幾乎所有匠矮人都擠在了他們的大餐廳裡,擁著回來的四個成員,像擁簇著什麼英雄。這些在流浪者營地長大的矮個子從未去過人類城鎮——小村莊還可以一去,城鎮就可能撞見溜達的駐軍,因此一個縣城在他們眼中神秘如城堡。縣城是什麼樣子的?有城堡嗎?人們都騎著馬嗎?所有人都是士兵嗎?有沒有很多紅色獵犬在街上走?人類凶不凶?……十萬個問題從四面八方涌向被簇擁著的人,聲音好似一群鬧哄哄的蜜蜂。塔砂看到被詢問的人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她很懷疑這些匠矮人到底聽不聽得到問題,問問題的人到底知不知道哪個動作是對自己的回答。

    兩組小隊工作完畢,而塔砂本人的工作還在繼續。

    她在廚房裡繼續開工,菜葉洗都不洗便扔進大鍋子裡,隨便撒點鹽,一滾就端出去。【再加一勺糖】這技能必須要靠做菜完成,但“做菜”這事兒上一能取巧,畢竟做滿漢全席和煮一碗泡麵都是做菜嘛。經過一系列實驗,塔砂現在做的這種菜湯用時最短,消耗的魔力最少,實乃最合算的淨化藥劑。

    瑪麗昂在旁邊打下手,這也是訓練之一。她負責將菜湯稀釋到合適的程度,染色(廚房新食物中有一種樹莓,它的汁液氧化後會變成一種很噁心的顏色,加進湯裡有助於避免誤食),然後一滴不漏地灌進瓶子裡。這種耐心的工作同時也是瑪麗昂情緒控制訓練的一部分,塔砂在這兒埋頭工作,只當沒看到她的耳朵豎起又倒下,沒看到她在失手倒翻又一瓶藥後發出無聲的嘶吼,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從她裙子底下竄出來,暴躁地掃了幾下。

    在這裡打下手的另一個人,要對瑪麗昂的暴躁負一半責任。

    “我才不會吃你做的任何東西!”撒羅聖子塞繆爾再次申明,“我也沒有跟你們交易!我只是無法看大地繼續遭遇那種邪惡的詛咒,僅此而已!”

    “好好。你還要一點牛奶嗎?”梅薇斯和善地說。

    “……半杯,謝謝。”塞繆爾低聲說,聲音轉而抬高:“我不是在對你這樣的異種道謝!我說謝謝只是因為撒羅教誨我們要有禮貌!”

    瑪麗昂捏碎了手裡的瓶子,喉嚨裡滾動的低咈讓塞繆爾拿杯子的手抖了一下,牛奶險些溢出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在清除負面狀態的藥劑只能由塔砂親手製作的情況下,稀釋藥劑是除了簡單做菜外僅有的提升效率的方法。藥cai劑tang越稀薄能淨化的面積越小,過了臨界點甚至會失效,因此如何配比分割讓一鍋藥能淨化最大面積的土地這個問題,不僅需要精確的計算,還需要準確的測量。

    塔砂能感覺到詛咒和淨化,但那只是一種模糊的感覺。撒羅聖子能看到邪惡的雙眼可以在此處充當高精度測量儀,負責配合實驗出最好的配方,以及在此之後檢查每一瓶藥劑是否稀釋得當。

    讓瑪麗昂和塞繆爾一起工作,怎麼說好呢,大概就像同時遛一隻狗和一隻與前者水火不容的貓吧。

    此外還有個添亂的。

    “哦哦你的小狗要變身了!你猜她會不會熱血上頭直接咬斷撒羅聖子的喉嚨?”

    “嘖,收回去了,沒種。”

    “那個牧師拿出驕陽之杖了!這傻叉牧師不會想用棍子敲死獸人吧?……深淵啊,比我想得還可笑!他居然想用驕陽之杖淨化掉獸人?這人是來搞笑的嗎?”

    “小狗超生氣,獸人動嘴比動腦快,要是真出了事,你打算怎麼做?讓她在聖子的屍體旁邊拿著‘對不起我是亂咬人的壞狗狗’牌子罰站嗎?”

    “牧師在做禱告,當心,撒羅那群腦子壞掉的狂信徒要自殺式襲擊前都來這套。要是你被好心放養的蒼蠅咬了,我會為此嘲笑你起碼五十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啊,他想用驕陽之杖淨化掉……哈哈哈哈哈……淨化掉精靈哎?他怎麼不去淨化獨角獸?(笑岔氣的聲音)”

    維克多的點評要是公開放映,有百分之五十的幾率能挑唆得狼人少女和撒羅牧師立刻互毆起來,剩下百分之五十的幾率則會讓兩人暫時放下仇怨,並肩作戰,先痛毆一頓維克多再說。塔砂心說,要是惡魔都是他這種德性,最後深淵成為埃瑞安各族的背鍋之王和“和平大使”,那真全是自找的。

    惡魔作死也會死的啊。

    塔砂不討厭這背景音,這感覺就像開著電視做菜,聽聽搞笑劇當樂子。她有幾次笑了出來,感謝現在這張骨頭臉,什麼表情都能顯得高深莫測,冷靜威嚴。

    何況並不會真打起來。

    塔砂看著梅薇斯像隔熱板一樣走進了塞繆爾和瑪麗昂之間,對兩邊熾熱的視線視而不見。“嗒噠!夜宵時間!”她快活地往瑪麗昂手中塞了個托盤,小盤子上倒扣著一隻澆了果醬的布丁,那玩意還被做成了一只可愛的狼腦袋形狀。瑪麗昂吃掉了布丁的耳朵,裙子下的尾巴呼呼地晃了起來。梅薇斯又自言自語道:“怎麼辦,廚房裡好像多了一份燻魚,要扔掉嗎?”

    “撒羅教誨我們不可浪費!”塞繆爾義正言辭地說,“就由我來解決這本該被浪費的美味……咳,我是說殘羹冷炙吧!”

    謝謝你,可敬的幼兒園園長梅薇斯女士。塔砂發自內心地這樣感謝著。

    第二天,前往安加索森林的士兵們發現有人已經提前到了。

    那是一些看上去很普通的人,只是穿著風格統一,與附近的人迥異。軍隊中產生了騷動:上尉的軍隊不曾與亞馬遜人正面交戰,然而魔導炮參與的那一場戰鬥中,有一些逃脫倖存的殘兵被編入了上尉的隊伍。這些人為熟悉的面孔發出驚叫,他們意識到,在之前安加索森林之戰中殺人無數的凶殘敵人,那些運弓如神的女戰士,就站在他們幾米之外,目光不善地看向他們。

    隊伍中的軍官呵責了這些人,將太過激動的一些士兵挑了出去。今天依然是上尉領隊,他與頭戴額飾的女人——那些人的領導者——簡短地交流了幾句,帶隊來到與那些人不重疊的區域,宣布清理開始。

    兩邊的施工隊之間維持著緊繃的氣氛,都不理睬對方,只埋頭苦幹。偶爾有人看向對面,目光都稱不上友善,雙方低聲與自己人交談的內容要是傳到對面,多半要引發小規模械鬥。好在塔砂規劃的區域距離剛剛好,兩邊都無法忽視對方,也無法聽見對方。

    方才驚叫的士兵經歷了一番思想教育和安撫後被放了回去,經過上尉的演講和各層軍官的耳提面命,士兵們都知道會和曾經的敵人合作,也算有了心理準備。亞馬遜人聽從女王的號令,也知道目前的這一群士兵好歹沒直接跟他們結過血仇。如此一來,雙方姑且能井水不犯河水。

    在那以外還有“第三方”出場。

    當一部分森林被清理乾淨,一個穿著袍子的人出現了。他頭上戴冠,手中持杖,白袍上的金色紋路在朝陽中閃著金光。撒羅的牧師高昂著頭,他穿戴著先輩們隱藏了數百年的服飾,他的手指因為激動微微發抖,他的腳步卻比任何時候更穩定堅決。數百年前能聆聽神言的聖人與他同在,數百年間四處躲藏、在黑暗中讓教典薪火相傳的聖徒與他同在,這一刻值得載入史冊,終於,太陽的祭司又站在了陽光之下。

    一種莫名的力量讓大多數人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們轉過頭,看著與日光中的年輕聖子。他的面孔籠罩著一層聖潔的光,那種信者的光輝讓大多數人都緘口無言,誰能在此刻對著這樣的人出言不遜呢?最後,一個神經實在很粗的大兵沒忍住,招呼了起來。

    “醫生!”他大聲說,“你咋打扮得跟只大兔子似的?”

    塞繆爾聖潔的表情哢嚓一下碎裂了,他憋了半天,忍無可忍地吼道:“這是撒羅的祭袍!!”

    撒羅神教是曾經風靡埃瑞安的教派,聖職者的服裝也非常符合人類審美,莊嚴肅穆,聖潔美麗,祭披上華美的紋飾哪怕傳承了幾百年,依然光亮如新。聖冠金碧輝煌,上面的寶石和金箔流蘇價值連城,讓塔砂不由得對這些窮成狗依然不把這套行頭拆來賣的撒羅信徒產生了敬意。只是,有著金色暗紋的祭披雖然低調奢華,猛一眼看上去卻像純白的。聖冠前連著兩根潔白圓潤的布片,它們從撒羅聖子的臉頰兩邊垂下來,掛在他肩膀上,極其醒目,將他裝點得宛如一隻大型垂耳兔。

    維克多在塔砂腦中笑得打跌,那本書裡的大眼睛搞不好已經笑出眼淚來了。他在瘋狂大笑的間隙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那個牧師,把聖冠戴反了哈哈哈哈……”

    怎麼辦,簡直可憐的不忍心笑了。撒羅祭司的行頭十分複雜,穿戴上出現一點細微的問題完全可以理解。塔砂憐憫地看著這個幾百年才有機會穿戴整齊一次的撒羅聖子,決定稍後再告訴他這件事。

    出場雖然失敗,工作還要照做。塞繆爾是來指揮場地分割的,他負責觀察淨化藥劑覆蓋的範圍,劃出網格,在大家拿著瓶子澆灌完後查漏補缺。穿上這一身行頭,多半出於傳教考慮吧。他那點小心思一目了然,塔砂無意阻止,無論之前維克多怎麼危言聳聽。

    如果撒羅神教真的像傳銷一樣危害巨大,它的傳承怎麼會落到現在這種地步呢。

    塞繆爾的加入不僅有助於淨化安加索森林的工作,而且活躍了氣氛——在他義正言辭拼命解釋那不是兔子耳朵的時候,分隔在兩邊的人群中都傳出了笑聲。他的確像一個合格的牧師一樣,讓暗藏火藥味的場合變得和平起來,儘管不是以他期待的方式。

    不過他好像沒意識到。

    第四天,已經有士兵在休息的時候對著他起哄了。“牧師!撒羅的牧師先生!”他們喊道,“來呀!展示一下撒羅的榮光!”

    “撒羅的榮光難道是隨口一言就能夠喚出的麼?”塞繆爾威嚴地說。

    “讚美撒羅!”

    人們會意地喊道,學著他說了幾句拗口的祈禱詞。於是塞繆爾矜持地笑起來,臉上洋溢著成功傳教的滿足,伸手揚起驕陽之杖。

    驕陽之杖在他手中光芒萬丈時,士兵們鼓起掌來,亞馬遜人也露出了輕鬆的表情。

    這周過去的時候,有個士兵給好奇的亞馬遜少年遞了一支卷煙。儘管咳嗽不止的少年被媽媽揍了腦袋還搶了煙,到了第二天早上,他還是遠遠地扔給士兵一支木笛,作為卷煙的謝禮。

    第二周後半,午餐多了一道很香的雞湯,一個亞馬遜戰士這天剛好很餓,排隊時擠得太前面,忘了和前面的士兵保持“陣營半米距離(某種在塔砂看來和三八線一樣幼稚的午餐排隊規則)”。她渴望地伸著脖子往前面看了一會兒,前面的人突然說:“聞起來真棒,我打賭他們加了香草豆。”

    亞馬遜人這才意識自己靠得太近了,但亞馬遜人從不臨陣脫逃。於是她裝作什麼問題也沒有,模糊地“嗯”了一聲。

    “唉,我超喜歡香草豆。他們怎麼弄到的,鎮上都沒得賣了,那群狗#日的東西封了北邊的路,要買都買不到。狗逼北方佬。”士兵繼續頭也不回地說。

    亞馬遜人掙扎了整整半分鐘,因為她也很喜歡香草豆,她的父母和姐妹都不喜歡。好吧,說一句話又會怎麼樣呢?對方都說這麼多句了,要輸也是對面輸。這樣想著,她盡可能不在乎地說:“香草豆是不錯。”

    士兵驚訝地回了一下頭,顯然他剛發現站在身後的不是哪個戰友。他想起和同僚們吹牛皮時說的話,這群大兵喝上頭時都愛吹噓自己見了可怕的亞馬遜娘們會如何勇敢,如何用人類的絕妙口才讓她們氣急敗壞。但這感覺不太對,他是說,在午餐時間,對香草豆同好毫無來由地口出惡言啥的。士兵苦惱地撓了撓頭皮,張開嘴,閉上,張開嘴……

    “你到底要說什麼?”身後的女人抱起了胳膊,懷疑地看著士兵,“乾脆點!”

    在正午的陽光下,她美麗得像一柄出鞘的劍。

    “呃,”士兵說,“香草豆超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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