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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于晴 -【家佛請進門 下(七月鬼當家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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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5 00:25:2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家佛請進門〈下〉(七月鬼當家01) 作者:于晴

是是是,他是一介文弱書生,   
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可——可他也非百無一用啊!   
瞧他眼界就特好,打十歲就明白要為自己拐——   
呃,不,不是拐,是聰明地為自己訂門親事。瞧瞧他那個能幹的愛妻啊——   
她喜歡與人歃血為盟起誓,手指全紮滿了傷,九指都拿去義結金蘭了,   
唯獨他的那指——嘿嘿!是共結白頭盟用的!   
說起他的那個妻,能“斬妖除怪”,又——又多以夫為尊啊!   
這也難怪啦,誰叫他這麼有男子氣概呢——他就是喜歡在上面嘛!   
所以,那個狐媚強要“上”他,也是可以理解的啦!之時,拖著這幅異軀,他早晚都得——   
他的妻、他的兒啊——他能保他們一世平安康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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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5 00:26:11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奈河橋,奈河橋,過了奈河橋,今生斷了緣;

奈河橋,奈河橋,過了奈河橋,黃泉路不奉……

一進鬼門,就聽見淒厲的哀歌傳遍地府,再走幾步,發現那歌聲來自奈河橋下的死魂在哀唱,愈近奈河橋,歌聲愈大,一分為二,二分為四,愈分愈多,仿佛齊聲在哀唱。

「平康縣馬畢青,妳過了奈河橋之後,就算是妳丈夫成了瘟鬼也無能為力了。」陰差說道,轉身召來兩隻小鬼,同時看向手中罪簿:「下甯鎮馬家夫婦,我已修改罪簿,你倆功過相抵,還剩下五十年罪刑,帶下去吧。」

馬畢青目不轉睛地注視馬父馬母離去後,緩緩看向四周,有點陌生又熟悉,想不起來半年前在地府裏,到底是被佛哥哥怎麼救上去的。

奈河橋下的哀歌不斷,不停干擾她的思緒,總覺得在這裏待愈久,她就愈容易忘記對佛哥哥跟小四的感情。

垂下眼,看著自己的十指,一根一根吃力地數著——

「第一年成親,第二年有孕生子,第三年養兒……第八年……」

夫妻緣份八年,明明說好,兩人要到很老很老一塊走的,卻被自己的爹娘給毀了。對不起,對不起,佛哥哥,她答應的,卻毀了約。

陰差自奈河橋下走回,陰聲說道:

「可以過了。 過了奈河橋,先拘妳進枉死城,待鍾老爺離去再行審理。」

馬畢青聞言,心裏微疑,再往奈河橋看去,注意到死魂一批十人上橋,唯獨她,獨自一人,留在最後走。為什麼?

「走了。」陰差拉著她的枷鎖,抱怨:「三不五時淨出些亂子,人都死了還去看什麼回溯鏡,到頭來還不是會怪下頭的差役辦事不力。」

正欲上橋,忽然聽見有小鬼喊道:

「那是什麼?」

小鬼們個個舉起火把仰望天上,馬畢青不由得也跟著抬起頭,看向黑漆漆的天空。

天空上層,好象有什麼東西飄落下來了。愈飄愈多,遠遠看像是漫天飛雪,一近地面才發現飄下來的全是紙。

好多好多的紙,紙非純白,透著暗色的字跡,落到身邊時,陰差隨便抓了一張,馬畢青注意到暗色的字跡原來是血書,當許多血書飄落到奈河橋下的水面時,薄紙迅速浸溶于水失去蹤跡,鮮紅的血卻滲進了黑色的河裏,迅速蔓延開來。

一張接著一張都沉進水底,血卻不停不停地從紙面浮了上來,逐漸覆蓋整條黑沉的河面——

半年前自她複生後,她曾看過許多形容陰曹地府的古書,從未提到過這種景象埃

「我妻青青……」陰差念道。

馬畢青立刻轉頭,瞪著陰差。

陰差一頭霧水,繼續念道:

「我妻青青于庚子年八月初八嫁于萬府獨子,年十六,成親之日,我允她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此情末變,此誓不改。天不公,我妻青青七歲成孤,于此亂世生存,受盡苦難,未曾怨天;年值十六,我迎她入門,要她從此有家有夫有子有孫,共活於此亂世,如今天生瘟鬼來作祟,奪我妻青青之命……」陰差呆了呆,不再念下去。血書飄不完似的,放眼所及,地府如下大雪,他再抓一張,定睛讀道:「……天不公,我妻青青何辜?遭親生爹娘拖下地府,天與我民五常,使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如今遭地府閻王所迫,父不成父、母不成母,累及我妻青青背負不孝之罪,天惟與我民彝大泯亂!不公不正,不平……」

陰差心一跳,再取一張,瞪著上頭斑斑血跡!

「又是天不公!哪來這麼多不公?這書生根本在胡說八道!」他脫口道。立即下令:「快將所有狀紙撿起,不得流出!快!你,去守在馬畢青身邊,千萬別再教她逃離地府!」

佛哥哥……馬畢青看著四周忙著撿紙的小鬼跟陰差,整個地府一時之間鬧轟轟的,奈河橋下的水變得好鮮紅,鮮血流過之處,哀歌盡滅。

天上還飄著血書,她慢慢舉臂,任由其中一張落在自己雙手裏。

她注視上頭龍飛鳳舞的字體,緩緩讀道:

「我妻青青自幼跟隨雜耍藝人流浪大江南北,無力讀書,每年她隨團到平康縣時,我教她識宇讀書。她聰明,可惜出生亂世,爹娘無力扶養,她不卑不怨,雖所學有限,仍然知足常樂。亂世,戰爭起,一國之君無能,民不聊生,京盛鄉衰,我經年擔心,於她年十六迎進萬家,成親之日,她輾轉難眠,我以為她不習慣與人共睡,後而聽她反復低念:萬家人馬畢青。我方知她心裏所想所念。我妻青青,於庚子年八月初八入萬家門,生是萬家人,擁有一夫萬家佛,一子萬佛賜,縱然死後亦是萬家鬼。事實不改,情意不改,我入土之後,夫妻並葬,我妻青青可不懼不怕。」馬畢青輕輕撫過上頭的血跡。

這不是狀紙,這是寫給她看的埃

她的佛哥哥怕她死後被怨恨所纏,被爹娘傷透了心嗎?原來他也知道成親那天她既高興又害怕,難以入睡,想著從此她不必再東奔西走,想著她終於跟佛哥哥有個共同的家了。

看著眾家小鬼還在手忙腳亂,好象漏了一張就會被判下十八層地獄一樣。她老覺有異卻沒有多作揣想。順勢又接住一張,依舊是他以血代筆——

「……八年夫妻生活,極其短暫,其子佛賜年僅七歲,卻遭生死別離,天雖不公,我不怨、子不怨,我妻青青也莫怨!我曾說過,縱有一天我不幸離世,我也不會擔心佛賜,在這七年間,絕非空白度日,我要教的、我要讓他明白的、我要讓他體會的,七年夠了。我妻青青,八年雖短,但我憐妳愛妳疼妳怕妳,佛賜敬妳愛妳懼妳,在這八年內無不一日如此,妳憶往即可明白。縱然……妳我無再見一日,縱然妳我無法頭髮白白,八年足抵他人一生。我,萬家佛,於此時此地起誓,當年廟前立約,我未曾後悔;為妻下地府,我未曾後悔;僅有八年夫妻生活,我未曾後悔,此時此刻我心懷滿足,天雖不公,卻讓妳我相遇,生下佛賜,我滿足,不怨,無悔。」

馬畢青慢慢地將他寫的血書緊緊抱進懷裏,原是遲緩迷惑的神色有些激動,而後漸漸舒笑。

「佛哥哥……你用心良苦,要我不怨不恨,故意這樣說……小四怕我也就算了,你偏要指我是母老虎,我哪兒讓你怕過……」眼神迷蒙起來,回憶歷歷在目。

是啊,虧得佛哥哥提醒她,這八年她好快樂好快樂,快樂到幾乎忘了在成親那日曾有那樣的心情。

這八年,她是真的當自己是萬家的人,當自己的家就在平康縣的萬家,即使這半年以馬車為家,她也不以為苦,有他跟小四在的地方,不就是她的家嗎?

就算無法頭髮白白一塊走,曾經有過這麼快樂這麼快樂的生活,足夠讓她心懷感恩了,即使遭親生爹娘拖下地府,又如何呢?

佛哥哥的溫柔,小四的貼心構成了一個家,她應該感激的,好感激好感激在這種世道裏,她曾擁有這麼美好的人生。

「那是什麼?」看守她的小鬼叫道。

奈河橋下血染河面,一朵接著一朵盛開的蓮花順著水勢從末端流進地府之中,她心裏更疑,確定絕對在人間書裏沒有看過這種景象。

蓮花只在鮮血上流動,細看之後,發現那是紙折的蓮花。她雖然疑惑,但並沒有任何的好奇心,反而是看守她的小鬼不自覺地離開她的身邊,奔到奈河橋畔,叫道:

「是平康縣流過來的!是給萬家佛夫婦的!」

「又是他們?人都死了就不能安份點嗎?到底還想怎樣!快拾起來!快點!」

馬畢青不再注意眼前一片混亂,滿足地抱著萬家佛的書信,看向右腕紅色老舊的細繩,啞聲道:

「我,馬畢青,於此時此地起誓,生於此世,爹娘捨棄我,遇見所有不快活的事,我絕不怨恨;來世不再是馬畢青,也沒有萬家佛,我也絕不怨不恨,我很滿足很滿足了……」忽然間,她看見紅繩末端有些發亮,再一眨眼,繩子像是會生長似的,迅速蔓延沒入身後的黑暗之中。

沉重的魂魄赫然被扯動了。

她呆了呆,看見紅繩不停地被拉動著,她抬起眼正好對上馬母麻木中帶著吃驚的眼神。之前押著馬母馬父的鬼役,正忙著撿佛哥哥的血書,所以他們一直站在遠處等候——

腕間紅繩被扯動的力道更大了,幾乎將她拉動了一步,她搗住嘴,目不轉睛地看著馬母的唇掀了再掀,終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隨即她的身子迅速被拉進黑暗之中。

過奈河橋下的魂魄她是最後一個,所以身後無魂,眾小鬼在忙著毀屍滅跡,沒有任河鬼役注意到她。

陰差怒道:

「全收拾乾淨,一個也不准剩!這個姓萬的書生,無論如何就是要跟咱們搶人就是了!哼,也得看他一介瘟鬼有沒有本事能從我手中再次帶走馬——」轉身一看,看見好不容易才拖下黃泉的馬畢青竟然急速被拖出鬼門之外。

兩人一時之間互瞪,陰差立即回神叫道:

「馬畢青!」舉步要追,黑暗之中已無馬畢青身影。



短暫的失去意識後,再張眸時是無窮無盡的黑暗,他不知寫了多久,一天一夜?還是兩天?三天了?

當他意識尚在時,埋頭就是寫寫寫,他心裏已有決定,寫到他的血流盡,寫到有人來收他為止,現在他能為青青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他頭也沒回的,平靜地輕喊:

「小四,你睡著了嗎?」

入了夜,小四會顧著火堆,燒著他寫過的狀紙與書信。也對,小四只是個孩子,終究不能久熬。

輕咳一聲,他要放下青青的屍身,起身生火,忽然察覺青青不在他懷裏了。

他錯愕,叫道:

「小四,你娘呢?」

之前不在意外界變化,如今發現這黑暗連個星光都沒有,伸手不見五指,他如盲人直摸著地面,尋找青青,卻發現地上帶濕,有股腥臊的味道。

青青呢?青青呢?

這不像是他寫血書時的荒郊野外,反而像是——

是黃泉路上?

是了!這種腥臭曾在半年前救青青時聞過的!

他立刻大喊:「誰把我妻子帶走了?帶了她的魂,為何還要帶走她的屍體?」

「家佛?」

萬家佛聞言,抬起眼。陰森的黑暗依舊,但極遠處開始有無數的小光在聚攏,接著,某個粗獷的身影逐漸現身,眨眼間已到他的面前來。

「果然是你!我就聽這聲音像是你!」嚴仲秋驚喜叫道。

「嚴大哥……你為何來這裏?這是黃泉路上嗎?」

「黃泉路?不是吧,這不是我在作夢嗎?」

「作夢……」萬家佛四周張望,腥臭依舊,卻無小鬼的吵雜。「要是作夢就太好了……」等他醒來,青青還是在他懷裏,不會連屍身都被小鬼搶走。「嚴大哥,你是來找小夏?」

嚴仲秋看見他似乎無力起身,趕緊上前扶他一把。

一扶起他,嚴仲秋就見他蒼白的臉色上沾著大量血跡,連眼珠都……青色?青眸白唇,雖然還是纖細俊美的相貌,卻給他一種已不是人的錯覺。

「我是來找小夏的,不過,我大概睡著了,不,我絕對睡著了……我一張眼,就看見四周盡黑……是作夢,絕對是作夢!」

萬家佛聽他信誓旦旦,好象不願承認到了詭魅的地方,他輕笑一聲,十分平靜地說:

「是啊,是夢。咱們能在夢裏相見不容易了。」

「家佛,你到底出了什麼事?那天我只看見一陣白霧。等霧散了,只剩一把斬妖劍落在門外,還是車夫告訴我,你帶了我家小夏走,要不然我根本不知從何找起。」

當天霧大,誰能看見馬車離去?萬家佛心有疑慮,卻再也不在乎了。

「嚴大哥,你車夫眼真尖埃」他隨口說。

「就是他一路載我來追你們……家佛,是我誤會了嗎?你變成妖怪了?我以為是弟妹她……」

萬家佛微微一笑,柔聲道:

「我跟青青,都一樣的。」自半年前被瘟鬼所害,到今天青青走上陰間路的事,簡短地解釋一遍後,對嚴仲秋一揖到底,溫聲說道:「嚴大哥,你追得正好,再過不久,我也將歸於塵土,小四是人,將來還有大好前程,就請大哥照料了。」

「你在胡扯什麼?你人還好好的,難道要隨弟妹走?你還有小四啊!」

「我已經變瘟鬼,遲早會有人來收我。就算我帶小四去駝羅山又有什麼意義?當日是希望一家三口有個容身之處,如今青青不在,小四是人,我帶他去那種地方做什麼?嚴大哥,縱然你想要讓我活下去,你也得看看有多少人會再被我害死埃」他說得平靜,毫無眷戀。

嚴仲秋張口欲言,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的確是無法眼睜睜看見萬家佛無故害死人。

「若真是如此,小四我必會照顧,絕不讓他誤入歧途。」最後,他只能如此保證。

萬家佛笑了聲,說道:

「嚴大哥,我對我家孩子可有信心得很,他要誤入歧途,很難。」頓了下,又道:「請嚴大哥再答允我一件事。」

「你說。」

「我允青青,我若入土必與她並葬,偏我下場是形神具滅。請嚴大哥在我死後,取過我的衣物與青青合葬一處。」

「……好,我必會讓你倆合葬一處。」見他又要拜揖,嚴仲秋連忙拒絕,問道:「家佛,這是咱們兄弟的最後一面?」

「也許。」萬家佛不以為意:「所以,才會在這裏相見吧。」

「小夏他……身子可好?」家佛主瘟,小夏自幼病弱,要被傳染也不意外。

「小夏的身子的確很好。」萬家佛只強調身子,卻不提他有沒有活著。「嚴大哥,帶小四回去之後,他若哭鬧,你不必理會。孩子小,再過兩年他自動淡忘父母,他要問起你我跟青青的事,你也不用多提,就說我跟青青死於瘟疫,久而久之,他便記不得事實了。」見嚴仲秋衝動地跨前一步,他立刻往後保持距離,笑道:「我已是瘟鬼,嚴大哥你體質太過陽剛,專克小鬼的,像我這種妖魔鬼怪,最好別太近身,會傷到彼此的。」

「你是個人啊!」

萬家佛只是含笑,並未多言。

「難怪有人叫我往此處走,原來是要見你最後一面!」

「有人?」誰算得這麼准,能讓他來得及交代身後事?他心裏又疑,卻也沒多問,忽然看見嚴仲秋的視線越過他,瞪著他身後。

他轉身,瞧見不遠處有個小木佛立在地面上。

他一怔,喃道:

「好眼熟……」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願此戶人家能受佛哥哥保佑。」細細稚氣的聲音在漆黑陰森的天地間輕輕迴響著,隨即有抹小身影出現在小佛像面前,認真地將它埋進土裏。

「是青青!」怎麼回事?奔前正要抓住,小佛像與青青都已經消失。萬家佛立刻轉向嚴仲秋,問道:「你看見了嗎?你看見了嗎?」

「看見了,看見了!真像弟妹礙…」他不遇妖怪則已,一遇好象什麼都出現了。「怎麼回事——」

赫然住口,萬家佛瞪著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小青青。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好不好?」她對他展顏歡笑著,捧著那小佛像到他面前。

這小佛像很像他,笑顏迎人,面露慈悲,小小的,雕得好細緻。是青青雕的嗎?在她眼裏,他就是這尊佛像嗎?

「好不好?」她笑著問,這三個字不停在天地間迴響著。

他看著她,不發一語。

「家佛,弟妹在幹什麼?」

「好不好?」她又問,笑顏燦燦,聲音清亮,不卑不亢。

「……青青,在妳心裏,我一直就是妳的佛嗎?就算我成了瘟鬼,妳依舊如此認定嗎?」他沙啞問。

她沒回答他,重複笑問: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好不好?」高舉的手始終沒有放下。

青色的瞳孔緊縮了下,一顆薄淚在眸裏打轉,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然後輕輕一笑,柔聲道:

「好。」

她笑著將高舉的小佛像埋進他左邊的心臟裏,佛像融進他的體內,笑容滿面的小青青也跟著不見了。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願天下人家,都受佛哥哥的保佑……」童稚清亮的聲音帶著隱隱的回音,愈來愈遠,終至歸於平靜。

萬家佛垂下視線,撫住自己的胸口。

他不是已成鬼了嗎?佛埋進他的心頭,那他到底算什麼?

為了讓青青能安心地走,他誆她他不怨不恨,其實他心裏還是有恨。他跟青青原可過著平靜快活的一生,偏逢變故,他可以為妻化作鬼,只要一家平安,只要一家平安啊!

他有恨,有恨的鬼,心中怎會有佛?縱然他曾是家中佛,現在也早已淪落鬼道了。

嚴仲秋突然出聲:

「家佛,你記不記得我還在平康縣時,那時你才十三、四歲,路過學堂聽見教學師傅說到鬼神,你年輕氣盛,跟他辯了一陣,到最後你笑著跟他說:『世上無鬼神,縱然有,也不過是在你我身上,人可以是鬼也可以是佛。』,你還指著自己說,你現在是佛,下一刻也可以是鬼,鬼神是由傳說構成,傳說是人口耳相傳的,那麼,人又是從誰的身上看見傳說的呢?到頭來,不過是自己罷了。」

萬家佛緩緩抬眼,目不轉睛地注視嚴仲秋正直的眸,良久,他才微笑:

「那時,我年少輕狂,說的是歪理,胡謅的。」

嚴仲秋仍然堅定不移地看著他。

萬家佛輕笑出聲,閉上濛濛青眸,啞聲道:

「每個人心裏住了鬼也住了佛。那教學師傅仙逝之際,曾握著我的手說,原來,世道亂成這樣,是天下人看不見心裏的佛,都成鬼了。我沒料到教學師傅竟將我一時輕狂的辯詞牢記在心。那時戰爭剛起,我一路走回家,看見青青跟才兩歲的小四,我告訴自己,我要保住平康縣,保不住,我的妻小必會沉淪於亂世之中。我告訴自己,既然天上無佛佑眾生,我可以為他們成鬼也能為他們成佛……哈,到頭來,我終究化鬼了;到頭來,其實我也能成佛,是不?」再張開時,看著手腕的紅繩,深吸口氣道:「我,萬家佛,於此時此地起誓,縱然魂飛魄散,我也絕不恨。縱無來世,我也絕不恨。」

青青,青青,她若在他身邊,一定很高興他的心裏有她雕的佛像,家有一尊佛,他縱然已淪為鬼身,走不進她的黃泉路,他也不恨了,青青可以安心了……腕間紅繩忽地緊縮。他微覺詫異,看見細繩迅速延伸至黑暗之中。

「家佛,這又是怎麼回事?」嚴仲秋自認已見怪不怪了。

萬家佛呆了呆,心跳如鼓,顫不成聲道:

「這是半年前那瘟鬼給我的,青青體內有我一半魂魄,這條繩子能拉動青青體內屬於我的那部份,連帶把她一塊帶回來,只是回來之後就斷了,我殺了那瘟鬼,不知繩子竟能……」心臟愈跳愈快,不敢置信,遲遲不敢伸手。

嚴仲秋立刻伸手拉扯,喊道:

「有東西在對頭!」

「是青青!」萬家佛叫道,趕緊偕同嚴仲秋用力拉回,愈拉愈近,愈近愈有奇異的雜音。

「不妙,是小鬼在追青青!」更加死命地拉。這繩子極長,若不是有嚴仲秋在場,憑他一介書生,縱然能拉,也不見得能在小鬼之前拉回青青。

嚴仲秋暴喝一聲,收繩速度奇快,忽地黑暗之中白影跌出,萬家佛立即抱住,狂喜叫道:

「青青!」

馬畢青尚在驚疑之中,瞪著他的青眸,幾次張口,都說不出話來。

「先走再說!」嚴仲秋說道,與萬家佛同時張望四周可行之路。

「馬畢青!哪里走?」

嚴仲秋聽見黑暗的雜音愈來愈近,雙臂擋在胸前,說道:

「快躲到我身後!一切由你大哥來擋著!」

「不,我跟青青不是人了,跟你太靠近,兩者都有傷害。」

「你不是說,你也能是佛嗎?既然如此,我怕什麼,你又怕什麼?」

萬家佛怔了怔,見嚴仲秋萬夫莫敵,不以為然的樣子。他抱緊青青,低聲說:「青青,妳別動別說話。」

馬畢青聞言點頭,回抱住他。

萬家佛小心翼翼地接近嚴仲秋,讓自身擋在青青跟嚴仲秋之間,直到他與嚴仲秋的魂魄微微碰觸重疊,一陣麻感襲來,讓他差點鬆手,他咬牙忍住緊抱著青青的魂魄,過了一會兒,麻感漸退,並無其它異樣。

「馬畢青!」無數猙獰小鬼現形。「人呢?怎麼不見了?」

萬家佛護住馬畢青的頭身,看見小鬼明明從身邊走過,卻好象沒有發現他們三人。

不知道是不是靈魂彼此碰觸到的關係,他隱約感覺到嚴仲秋有跟他同樣的想法,故誰也沒有開口動手打出重圍。

小鬼的臉突地逼近,在他面前張望,他伸手遮住青青的雙眸,自己視若無睹,任由小鬼在眼前走動。

「奇了,明明看她往這兒來,怎會消失不見?這馬畢青真會惹麻煩!」

「要找不著,大家都慘。鍾老爺正在閻王身邊看回溯鏡,要讓他發現地府被搞成這樣,依他性子一定會追究到底,到頭來倒黴的還是咱們!」

萬家佛聞言,心裏微微起疑,又聽那小鬼應道:

「陰差大人利用雙親拉魂也是迫不得及,馬畢青是難得一見的例子,不靠血親拉魂,根本沒法引她回地府,雖說是下下策,但也是唯一的法子,閻王爺應該不會太怪罪才是。」

等等!萬家佛腦筋轉得極快,立刻明白小夏曾聽地府血親推回誤抓的人魂,卻從來不曾聽過地府血親拉下親生子女,是因為從頭到尾地府不會做出這種違背天道,造成父不父、母不母的事來!

「上頭要你做事,可不會管你做不做得戍。做不成,罰;做成了有違原則,照罰!小鬼難當啊,尤其現在鍾老爺在看萬家佛的回溯鏡,看了又有什麼用?縱然他一句話要放了萬家佛夫妻,也得考慮到萬家佛這只瘟鬼留在世間,會害死多少百姓啊!」

小鬼尋了一陣,找不著人,焦急地沒入黑暗之中。

萬家佛心中多疑,依舊抱著青青不放,果然沒有一會兒,小鬼又倒回來尋了幾次。

直到最後一次小鬼剛走,有個聲音輕輕響起:

「嚴爺,快醒來。」

「是我車夫!」嚴仲秋暗喊聲糟,立即轉向萬家佛,道:「我要醒了,家佛……」話才說完,身形忽然消失。

「青青……」他倆已現形,小鬼若再來,就走不了了。

「佛哥哥,我不怕。」馬畢青含笑:「我一點也不怕,真的。」

萬家佛深深注視她,而後苦笑:

「我的修行沒妳好。」

她用力搖頭,低聲說道:

「我不怕,是因為我知道,就算我喝了孟婆湯,就算我投胎轉世了,我一定不會遺憾,我背後一直有你。方才我念著你給我的信,想起了從我十歲之後,每年總有一個月能看見你;想起了我成親的快樂;想起了懷小四的快樂。如果能一塊頭髮白白,那一定是我連下輩子的福氣都用盡了;如果不能再廝守,我也已經比其它人要幸運好多好多,因為我在那麼小那麼小的時候就遇見你了。」

萬家佛默默拉緊她的手,柔聲道:

「我若預知今日,必在十二歲那年就娶妳回家,讓妳有更多美好的回憶。」

馬畢青噗哧笑出來:

「佛哥哥,那時候我才十歲,還不懂什麼叫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呢。」眼淚拼命湧了出來,因為知道他說的全是真心話。明明自己是那麼地幸福,有幸遇見真心愛她的相公,明明心滿意足了,但為什麼她會一直掉淚?

「青青,待會兒咱們要被發現,我跟妳一塊走,雖然咱們路的終點不同,但,我求閻王,讓我目送妳喝孟婆湯去投胎;小四妳可以放心了,有嚴大哥會照顧他,我們家的小四,我有信心,將來一定是一個比他爹還要正直的好男兒。」

她笑著點頭,抹了淚,淚又落。

萬家佛神色溫柔,正要替她拂去頰面淚珠時,啪嚓拍嚓的撲拍聲自上空響起,兩人同時抬頭看,看見一隻蝙蝠飛到他們身邊。

萬家佛畢竟是畫過鍾馗像的,知道蝙蝠專為鍾馗引路。他平靜地說:

「是鍾馗來了!」該來的,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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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萬相公好厲害,果然是回溯鏡裏那個保住平康縣的萬家佛。」聲先到,後而驚人的身軀從黑暗中現形。

其人五官說是像嚴仲秋,不如說外表的形象有些神似,只是眼前的鍾馗多了點斯文的書卷味。

萬家佛一聽他提及平康縣事蹟,又見他此回並非腳踏小鬼而來,暗自與青青交換眼神,隨即拱揖道:

「鍾大師既然提及平康縣,是要論功行賞,放了我與拙內嗎?」

鍾馗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已成瘟鬼的貌相,緩緩搖頭:

「不能放。放了,天下蒼生只會遭災。」

萬家佛沒有任何的反駁,只輕笑一聲:

「既然如此,那就是來收我的了?」

鍾馗沒有回答,只道:

「萬相公,當日鍾馗執意收你,是為了天下百姓著想,縱然知道你生前並非惡人,你也必須在這世上煙消雲散。後來,一日我從萬府畫像現形,看看到底是誰在萬府為萬相公焚香念經,順道走了萬府跟平康縣一圈,才下地府跟閻王借來回溯鏡,看看萬相公這幾年到底是如何保住平康縣的,這一看,就看了半個月之久。」頓了下,看著他,語帶遺憾地說:「你這等人才,當年若能上京求個一官半職,能救的,絕不會只有平康縣的百姓。」

萬家佛聞言,想起他看的書裏提及鍾馗生前曾有狀元之才,難怪會語帶遺憾。他有點好笑:「鍾大師,我並非神人,能保平康縣,不表示我能保住整個人間。 國無道,坐在天賜皇位上的老人,已經聽不見人民的聲音了,縱然我求了官,又能照料到多少百姓?鍾大師,你也曾是個官,理應明白。」

鍾馗緩緩點頭,沉聲道:

「萬相公說得也許有理,是鍾某這半個月來,看著你如何避戰火保家園而心生了感慨,既然老天讓你在這世上出生,讓你擁有了非常人的才智,理當為民盡心盡力,到頭卻讓你落得這般田地……」

萬家佛知鍾馗感慨絕非為了他,同時也是為自身未展抱負,就落得朝堂上斷魂的下常

「萬相公,鍾某在回溯鏡裏曾看見你說過人可以是鬼也可以是佛,現在,你心中有佛了嗎?」

他微一怔,腦中立轉,答道:

「是有。」

「縱然你心中有佛,鍾某也無法放你回人間禍害百姓。」

「我知道。」

「不過,鍾馗與閻王爺談妥了件事……」鍾馗見萬家佛神色小心,哈哈一笑:「你莫急莫慌,萬相公,你心眼兒多,這點跟我可不一樣。我知道你們夫妻在找那隱藏上百年的駝羅山,所以特地跟閻王討了個人情。」

萬家佛聞言,臉色力持鎮定,握緊了青青的手。

鍾馗目不轉睛地注視他。

「七月十五,駝羅山現形,有緣人速來,是不?離七月十五,尚有十多天,萬相公,鍾某也跟你打個交道,若是十五那日,你與萬夫人真是有緣人,那麼一進駝羅山,蒼生便不會因為你遭災,我與閻王都可以放你一馬。可你要知道一件事,天下間妖魔鬼怪甚多,有好的也有壞的,而駝羅山裏,妖魔鬼怪也不少,沒來人間作亂並非因為牠們為善,而是牠們出不了山,有朝一日若山開了……」

萬家佛立刻接道:

「萬某於此立下誓言,若有幸進了駝羅山,必定想盡辦法在山開之後,讓山內妖怪不到人間作亂,以報答鍾大師再造之恩。」

鍾馗哈哈大笑:

「萬相公果然聰明。世道一亂,天下的妖怪是斬也斬不盡的,依萬相公以一介書生與百官周旋的智能,必能在駝羅山有番作為,何況你如今心中有佛……」話鋒一變,厲聲道:「七月十五,鍾某與鬼役皆跟隨你們之後,你們夫妻若是無緣入山,就休怪鍾某痛下殺手了。」

「鍾大師對我們夫妻已是仁至義盡,要真無緣,我與青青絕不再逃,任憑鍾大師處置。」萬家佛與馬畢青同時戚激拜揖。

鍾馗笑道:

「你們夫妻說要逃,還真的逃得很徹底,地府要抓,真不容易,多少也是因為你兒子之故……」遭來古怪的一眼,連忙咳了聲,巨掌裏蹦出蓮花來。

「天氣熱,萬夫人離體太久必有損傷……鍾某可以送你們一程。這蓮花乃是平康縣百姓所折,他們心念愈強,萬夫人愈能早日回體。」

萬家佛察覺他臉色有些異樣,小心翼翼問:

「鍾大師,青青她……魂魄若歸體,可有異常?」

鍾馗不答,反對馬畢青說道:「萬夫人,先前妳爹娘拉妳下來,對妳魂魄有傷,複體之後,多有不適。若能順利進駝羅山,對妳身子自然有益。」

「沒有關係。能跟我家相公兒子人間再見,就算有一輩子的不適,我都沒有關係的。」她猛眨著淚,笑道。

「好吧,那就讓鍾某送你們一程,腳踏蓮花回陽世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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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清醒過來的是萬家佛。

他突地張開眼,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然伏在青青身上睡著了。萬里無風,血書散落四周,七月初的日頭好毒,他連忙伸手遮住陽光,讓陰影落在青青蒼白的臉上。

以往在家裏,盛夏一到,他這個沒用的相公有點畏暑,青青總會想盡辦法做些爽口清涼的飯菜逼他吃下去;若遇到他不得不出門的時候,青青沒法跟著為他遮陽,只好允他許多稀奇古怪的要求,好讓他心情愉快不易中暑,一年下來有三個月他能在家中橫行霸道……

驀地,回憶停住,他目不轉睛地瞪著青青微有起伏的胸口,赫然想起方才在夢裏——

不對!那不是夢!那是陰曹地府!

「……小四……小四!」他失聲叫道。

趴在萬家佛身邊睡著的小四,揉了揉紅腫的眼睛,茫然地抬頭看著親爹一會兒,忽然想起之前他累極睡著,他趕緊跳起來,說道:

「爹,我再去生火燒信!」

「不……你過來看看……你娘、你娘……是不是……要醒了?」

小四聞言呆了呆,有點狼狽地爬行到馬畢青的另一側,看著娘像睡著似的,跟之前沒有兩樣,再看看親爹一臉緊張又期待。撲通一聲,他心跳莫名加快,伸出小小的手指輕觸娘親的人中。

倏地,他張大眼,顫聲道:

「爹!娘她……有呼吸!有呼吸耶!娘!娘!我是小四!」

「小四,別搖著你娘!小力點,你娘會疼的!」萬家佛輕喝。 果然不是夢!果然不是他自作多情的幻想。雙手微微發抖,暗自壓抑,卻還是抖得好厲害。

父子倆屏息地注意她的動靜。

見她眼皮跳動,萬家佛在她耳邊輕喚:

「青青,青青,我跟小四在這兒,妳可以張開眼瞧熙咱們。」聲音微抖,一家之主的形象全無。

「娘……」

馬畢青吃力地掀了掀眼皮,隨即畏光地閉上,萬家佛立刻替她遮陽,她再張眸時,才看見小四模糊的身影,小四就哭著撲進她懷裏。

「娘!娘!小四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妳不在了,爹也要走了!小四好害舊!」

萬家佛見她神色略為吃痛,連忙斥道:

「小四,你娘會疼的。」

「……沒關係……」馬畢青氣若遊絲地說,緩慢地舒臂摟住兒子小小身子,彎眸費力地笑道:「小四,娘好想你好想你。」

「娘想我,那就別走了!小四跟外公外婆說,娘還要看小四長大,妳不能去陪他們!小四天天都在妳眼前,妳就不用想我了!」突來「哇」地一聲,哭聲更大,淚流滿面,緊緊地抱著娘親的頸子。

馬畢青輕輕磨蹭他柔軟濕透的臉頰,視線慢慢移到左邊,看見她的相公正目下轉睛地看著自己。

在地府裏果然沒有看錯,她的佛哥哥已經變成瘟鬼了。她淚眼婆娑,向他伸出手,他立刻握得死緊,一家三口抱在一塊。

「小四,你放心。你爹可是天塌下來也會替你倆頂著的一家之主,咱們會平安到駝羅山,以後還要靠你養咱們倆呢。」萬家佛沙啞笑道。

「我養我養!你們要等我養!爹、娘,咱們打勾勾,打勾勾好不好……」

「當然,跟小四打勾勾……」

在一旁的嚴小夏呆呆地看著這一家子。

有沒有搞錯啊?

有沒有搞錯啊!

明明我家青青死了,明明事已成定局了,明明小四註定成孤兒了,他以為他得另謀生路了……可惡!他幹嘛這麼開心,幹他屁事啊!嚴小夏用力抹去眼淚,好想跟著小四哇哇大哭。

他幹嘛啊!這兩天根本沒人要理他,他只能嚇得躲在樹下,看著這一對父子的瘋狂舉動……書上寫的書生根本是騙人的!騙人的!

「小夏!」身後有人在叫。

嚴小夏一時回不了神,直覺轉身,看見迎面而來的巨大懷抱!

糟,是大鬍子!

他怎麼來了?書生,救我……還來不及躲開就被正氣襲擊。

「小夏,你嚇死大哥了!」嚴仲秋緊緊抱住他弱小的身子。「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咦,小夏,你怎麼昏過去了?小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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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吃飯了。」

馬畢青張開眸,看了下天色,有點虛弱地笑:

「我以為我才瞇了下眼而已。」

將她抱到樹下,萬家佛坐在她身後,讓她倚著自己,柔聲笑道:

「妳是瞇了下眼而已,只是睡得也沉……」看著小四小心翼翼捧著木碗過來,他道:「我跟小四煮的魚湯,妳可得喝光。」

「你爺倆?」她吃驚。

「是啊,娘!」小四把碗交給爹,然後蹲在她面前笑著:「爹跟小四去抓魚哦,嚴大伯跟小哥哥都不懂做飯,他們吃乾糧,可爹說妳身子虛,咽不下太幹的東西,娘,爹根本不會殺魚,還是小四提醒爹要去魚鱗的。」

萬家佛瞪了他一眼,惱道:

「沒事這麼多話做什麼?去去去!去把你的份給吃完,乖乖睡覺去。」

小四輕輕抓著她的衣角,咕噥:「我想看著娘吃完。」小臉露出小狗般的表情,若不是馬畢青雙臂有些無力,真想把兒子抱個滿懷。

她向小四伸手,小四立刻高興地握住娘的手,坐在她身邊。

萬家佛輕輕吹涼了魚湯,勺了一口到她面前,父子面露期待地看著她吞下。

「娘,很好吃吧?我跟爹特地把魚給打爛,就跟娘以前煮給我跟爹吃的一樣,爛爛的,好入口!」

「……打爛?」她保持微笑。

「拿石頭先打爛,魚還噴水到我跟爹的臉上,爹一氣之下,不小心把魚頭都打爛了。」小四噗哧笑著:「小四負責挑出刺哦。」

「……」拿石頭打爛魚頭……她咽了咽口水,暗自歎息。「你們吃過了?」

「是啊!」小四豎起大拇指,小小得意:「爹跟我說,平常咱們父子沒做過飯,竟然第一次就能做出絕佳魚湯,果然是很聰明的天才呢。」

馬畢青特地微側臉,看向自家相公的神情。

萬家佛俊美的臉龐雖帶著溫柔的笑意,青眸也流露出自負的模樣,簡直跟小四一個德性。

「青青,好喝吧?」

「……是啊,你們父子真是厲害,這魚湯真的好喝。」原來,以前不是她煮的好才得這對父子讚美,而是從頭到尾這對父子根本是味覺白癡。這一想,她有點心酸了。

「既然好吃,青青妳多喝一點兒,鍋裏還有剩。」萬家佛殷勤地喂她。

她吞了吞口水,看著糊糊髒髒的湯底……勉為其難多喝了幾口,萬一她肚子疼起來,那可就難看了。

「娘,明天早上啊,我跟爹還會去抓魚哦,到時再煮給妳喝,爹說,魚剛抓才新鮮呢。」

「我煮就好。」她馬上說。

就算她是從小苦過來的人,她也不要再喝第二次了,她還有味覺啊,她還不想離開她的味覺。她嫁給佛哥哥後,就開始伺候他的三餐,小四出生後,他爺倆的飲食她全包了,從來不讓他們走進廚房……她是不是做錯了?

小四用力搖頭,露出好大的笑顏。

「娘現在身子弱弱,小四跟爹做就好!等咱們進了駝羅山,要蓋房子,爹說,蓋一個大大的主屋,隔壁有個小屋子是我的哦,雖然沒以前家裏大,可是以後娘可以隨時來小屋子陪小四睡。」

「……誰蓋?」

「青青,妳是挑戰妳相公的能力嗎?我是一家之主,當然由我來埃」萬家佛瞇眼。「等等,娘子,我發現妳眼神在閃爍不定了,妳是嫌我是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好,小四,明兒個早上咱們爺倆讓你娘瞪大眼看清楚,你爹可以打得下山豬的。」

「相公,求你不要。」她脫口。

小四小嘴微張,吞吞吐吐:

「爹,山豬比你還重耶……」要在娘面前逞英雄也不是這種逞法吧?雖然他也很想啦。

「小四,連你也不信爹?明天早上,爹就讓你看看什麼叫智取山豬!去去,去騰個位子,妳娘喝完湯,要休息了。」

「娘,今天晚上小四也跟妳睡好不好?」當作沒看見爹的明示暗示。

「好埃娘也想跟軟軟香香的小四一塊睡。」她笑允道,無視佛哥哥毒辣無比的視線。

小四聞言,心裏好開心,轉身要先去幫娘親打理,突然看見小哥哥跑到鍋子前想偷吃。他大聲叫道:

「小哥哥,碗在我這裏,我幫你盛一碗,別這樣喝啦……咦,小哥哥,你怎麼倒地了?」趕快奔去救人。

「妖怪就是妖怪,有好東西也不懂得嘗。」萬家佛咕噥,慢慢地一口一口喂她喝。

她無言,用力眨了眨眼,讓奇異的湯汁滑過自己的食道。

「佛哥哥,等到了駝羅山,還是我來弄三餐吧,你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隨便進廚房總是不好。」

他看了她一眼,輕笑:「也對,妳顧咱們爺倆的生活起居是理所當然,等以後每年妳生辰日,我再下廚才顯特別。」

她聞言笑了聲,然後垂下視線,低聲道:

「佛哥哥,今天初幾了?」

「初五了。咱們回魂時,是七月初三。」慢慢地攏縮懷抱,他笑道:「還剩十天。」

「十天礙…小四知道嗎?」

「這半年來他長大許多,該懂的都懂了。我趁妳睡著時,跟他說明白了。」

「是嗎?」

「青青,我很感謝還有十餘天能跟你們母子在一塊,小四也是。我跟他說,若是咱們真上不了山,那他也不要恨不要怨,就在最後的十來天裏把煎熬當珍惜吧,我萬家佛這輩子呢,最得意的不是保住家園,也不是一身聰明才智,而是生了一個純善純良的兒子……唔,當然青青妳也有份啦。」

馬畢青輕笑,雙手虛弱地握住他當日被斬妖劍燒得皮綻肉開的手掌。

「佛哥哥,你說的對。若是其它女人跟你生的,不見得能生出像小四這麼好這麼好的孩子呢。」

「……青青,我跟媚鬼之間絕對清清白白!」萬家佛十分機靈,連忙道:「再者,他現在是男的,就算是……我也絕對沒有興趣。」

她噗哧笑出來:「我說笑的,你也當真。」

萬家佛聞言,嘀嘀咕咕的:

「不能不當真埃我家青青的醋罎子可是天下之最,要讓她起了這麼一點點醋意,就算我清白守身,她也不肯碰我一下。」

原本馬畢青的視線一直跟著小四轉來轉去,後來聽見身側含怨,她緩緩轉過頭,看見她的相公果然是一臉哀怨,她眼角眉梢全在忍笑。

「佛哥哥,那你說,你要我怎麼道歉呢?」

「怎麼道歉才能彌補我受的委屈礙…」萬家佛眨了眨俊目,吞下口水,輕輕磨蹭她帶點涼意的頸子。「青青,妳記不記得每年天氣一熱,我要什麼妳都允?就算我要妳等小四睡著,再跟我一塊沐浴妳也很開心的同意?」

「……」開心的不是她吧?光聽他的語氣就知道他想做什麼,她連忙找藉口逃避:「佛哥哥,我有點困了。」

「這正好。」他狡猾地笑:「我知道妳身子無力,當然不會要妳做些費力又勞累的事。唔,這樣吧,我也不是要求,而是為青青妳著想,我抱妳上馬車,幫妳擦個身子,換件衣眼才舒眼。」

「……我叫小四幫我換好了。」這佛哥哥,他是怕她擔心小四的未來,才故意逗她的吧?

他俊臉一沉,不太高興地說:

「青青,妳是不打算彌補就對了。」

馬畢青忍笑,配合他道:「好好好,佛哥哥,你是咱們家的一家之主,你說要做我一定配合。」

「好,既然青青妳都允了,我就不客氣了!」萬家起身要抱她起來。

她吃驚地脫口:「等等,佛哥哥,你不是在說玩笑話嗎?」

不要吧!就算只是換個衣服,她也會被佛哥哥吃掉吧!

「誰在說玩笑?」萬家佛哼聲:「青青,妳懂不懂什麼叫珍惜?反正妳眼裏只有小四嘛,妳不肯珍惜我,只好我珍惜妳……嚴大哥!」有點賴皮的臉色一正,內心暗惱地放下青青,見她掩嘴偷笑,狠狠瞪她一眼。

「弟妹身子還好嗎?」嚴仲夥關心聞道。

萬家佛微笑:

「她身子有點虛,但一進駝羅山,我想她會好的。」回頭看青青已在打盹,他示意嚴仲秋往前幾步說話。

「嚴大哥,其實你不必送我們上山的。」

「咱們兄弟一場,不送你們,我一輩子都會後悔!」嚴仲秋看著他的青眸,微歎:「一想到數日後,你我永不再見,我心裏總有些遺憾。」

「遺憾什麼呢?人世間不就是如此嗎?」萬家佛笑道:「不管是我進了山或者就此形神具滅,嚴大哥,我知道世間我有一個好兄弟就夠了。對了,我一直沒有機會問你,那日你說有車夫駕車,怎麼你來找我時,就只有你一人而已?」

「我也覺得奇怪,那一天我醒來之後,車夫已經不見了。我只好自個兒駕著馬車順著小道前來,就瞧見你們了。」回頭看一下跟小四玩在一塊的嚴小夏,嚴仲秋雖有些疑惑但也面露高興:「說起來,小夏也是一個奇跡。他躺在床上十來年了,如今能夠活蹦亂跳,我該感激老天了……不瞞你說,我一找到小夏,原想讓他先回家去,畢竟他身子弱,萬一被你傳染……那是沒有活路的,偏偏他完全無病無痛,這也算是另一個奇跡了吧。」

萬家佛聞言,不由得想到嚴小夏跟在他們身邊至少兩個月,卻沒有任何得病的徵兆。

嚴小夏身子太過贏弱,又是被陰氣甚重的媚鬼所附,是根本無法與嚴仲秋這種鬼神畏懼的身體相比,為什麼能一直跟在他身邊而不受瘟氣影響?

突地,萬家佛看見嚴小夏開玩笑似的勒住小四的脖子,不知在抱怨些什麼,這一幕好眼熟……是了,小四心地純良,怕嚴小夏自覺是外人被摒除在外,所以三不五時去找他一塊玩。

鍾馗也曾說過他們一家逃難逃得很徹底,部份也是因小四之故……

「家佛?」

萬家佛立刻回神,俊顏泛笑:

「沒事。我在想,一定是大哥你祖宗保佑小夏平安無事的。」

心裏隱約有了不祥之感。他慢慢走回熟睡的青青身邊,輕輕握住她的小手,低聲喃道:

「還會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呢?都到這節骨眼了,再不好的事不就是我形色具滅,妳另行投胎,留下小四一人嗎?我還有什麼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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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5 00:26:5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一家子躺在樹底下。

「娘,我好喜歡妳好喜歡妳好喜歡妳喔。」小四窩進娘親的懷裏,用力抱住她的腰身,小臉蹭著娘親軟軟的胸部。 過了子時就是十五了,他一定要把所有的話都說給爹娘聽。

馬畢青輕笑:

「娘也好喜歡好喜歡小四,唔,不對,是最喜歡小四了。」

小四聞言眉開眼笑,有點害臊,小聲地問:「比爹還喜歡?」當作沒有看見緊睡在娘身後的爹。

「這是一定的埃」她抱著小四,親親他的額頭,小聲地說出心底最大的秘密:「其實娘一直沒跟你說過,每次做衣服,一定是先替小四做的,有多餘的時間才會做你爹的。」

「……」萬家佛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衫。

小四臉紅,回親了她一口,低聲說:

「娘,妳太疼我,爹會不高興的。」

「你爹不會不高興。」母子開始玩起親親,她又親了小四的小嘴一口,笑道:「你還記不記得,去年你最喜歡那件綠色衣服不小心弄破了,娘後來還幫你補好?」見他用力點頭,她笑意更深:「其實,當時縣內已經找不著一模一樣的布料,娘是偷偷從你爹那件內側剪了一塊下來幫你補好的。你爹也從沒生氣過。」這是她心底第二大秘密。

「……」萬家佛掀開衣角內側,果然看見一塊很格格不入的淡綠,他以為那是青青的巧思,當時他還在想,這一年流行這種補釘的乞丐裝嗎?但因為是青青親手縫製,所以他百般信賴,不怕人看見。

小四噗地笑了出來,小臉紅紅,也跟著再回親娘的嘴。

「而且,娘再偷偷告訴你,娘幫小四做鞋子的時候,其實做了你的,鞋底已經不夠做你爹的,所以,你爹的左鞋有點緊。」這是她心底第三個大秘密。

「……」萬家佛舉起自己的左腳看個半天。

小四一見娘的背後多了一隻腳,連忙把小臉埋進娘的懷裏。

「娘,妳別說了,爹會欺負小四的。」

「我不會。」萬家佛直截了當地說,越過青青,彈了下兒子的頭頂。「你這小傢伙吃好用好,我專撿你剩的,是不?哼。」

「可是我還有好多秘密沒有告訴小四……」

「青青,如果妳再說下去,身為萬家的一家之主、身為妳的相公,我會開始懷疑從妳生了小四之後,就沒有一天把我放進眼裏過。」

馬畢青忍笑,跟小四笑眸對看。她的笑顏化作溫柔,輕聲說:

「小四,就算將來你長大了,記不得娘跟爹了,娘也要現在告訴你,娘好高興生了小四,好高興小四是這麼貼心,好高興……我也會有一個這麼好這麼好的兒子。」

「娘!」小四的笑眸湧淚,強張著不肯落下。「我就算很老很老也不會忘記妳跟爹的,何況,我們還能一家子在一塊很久很久的,是不是?爹。」

「是埃」萬家佛柔聲道:「等上了山,爹呢,就要盯著你娘先做我的衣服,小四,以後你得排第二了。」語畢,伸臂環過青青的腰摟貼到自己身邊。

小四立即像只毛毛蟲跟著移過去,緊貼著娘柔軟的身子。

「小四,你快睡,再晚點咱們要再趕一趕路,試看看能不能看見駝羅山。」她微笑道。七月十四了,駝羅山一點蹤影也沒有。

小四用力點頭,閉上眼,讓娘再親一口。身後驀然多了一個緊貼著自己的身子,小四轉過頭,沒有不耐,只是眨眼問:

「小哥哥,你今天又要跟我背對著背睡埃」

「是是是。」嚴小夏膽戰心驚地說:「我跟大鬍子說了,我今天還是跟小四睡,跟小四睡我好入夢……」瞄了眼書生這對夫妻,他舉手發誓:「我家青青,請妳安心,我絕不會半夜偷摸到書生那頭去,我……真的只跟小四睡。」他怕死了跟那大鬍子在一塊睡,他會受不了的。

馬畢青看他半晌,對著小四問道:

「小四,小哥哥會不會讓你睡不著?」

小四搖搖頭,小聲說:

「小哥哥只偶爾說一些夢,一下子大笑,一下子說『書生,看你還不就範,我剝光你的衣服了』,又說『我家青青,饒了我吧』……我有點迷糊,聽不太懂。」

馬畢青摸了摸小四的頭,看了眼臉色發綠的嚴小夏,笑道:

「小四聽不懂就不要理了,這全都怪你爹。 乖,快睡。」

別人在夢裏對他流口水,也要怪他?萬家佛不敢對妻子發威風,只好瞪了嚴小夏一眼,後者見我家青青沒有反對,立刻跟小四背靠背的睡。

等上了駝羅山,他非吃掉書生不可,現在只能拿小四當擋箭牌了,哼。

「青青,妳也睡一會兒,別怕睡沉,我會叫醒你倆的。」萬家佛輕聲說。

她點點頭,抱著小四很快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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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地驚醒,懷裏的小四跟身後的相公同時跟著張眼。

馬畢青連忙壓低聲音說:

「我沒事,沒事,我只是……內急。」

萬家佛聞言,立即起身,一看天色,遠方已有微亮,他小心地扶起馬畢青,見小四要跟著起來,他柔聲道:

「小四,你再多睡一會兒,我抱你娘去解手就好了。」

「我也陪著娘……」

馬畢青又親他軟軟的臉頰,笑道:「你離開了,小哥哥不就會冷了嗎?」

小四回頭看了眼熟睡得像死豬一樣的小哥哥,又看向娘,掙扎一番,輕聲道:「娘,小四張著眼等妳回來喔。」

萬家佛抱起她的身子,靜悄悄地走向林間深處。經過嚴仲秋時,見嚴仲秋看了他一眼,他微笑點頭,抱著青青走到連武人都聽不見的範圍外。

「好了,青青,可以了。」放下她後,雙手移到她的腰帶上。

馬畢青面不改色地壓住他的雙手,展笑道:

「佛哥哥,自從我嫁給你之後,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很威猛很威猛的丈夫。」

他眨了眨俊目,帶著濃濃的笑意,道:

「這是事實埃」

「所以,像你這麼威猛的丈夫,絕對不會在自己妻子解手的當口,在旁守著,這實在有違你的男子氣概,是不?」

「唔,這個……我看不出來我的男子氣概跟妳解個手有什麼關係;至於我的威猛,通常是在床上才能見真章,跟妳解個手也沒有關係。青青,讓我來幫個忙好了……」

「佛哥哥。」她隨意指向山坡上的某棵樹,桃顏堆滿笑:「你在那裏等,好不好?」

「……唔,我不放心……」

馬畢青深吸口氣,拉下他的頭,輕輕在他俊臉上吻一口,當作是吻小四。

「就這樣礙…好象不太值得,青青,這種親親眼妳親小四差不多……我要考慮看看……啊,我差點忘了,考慮可以放在後頭,青青妳內急,這比較重要!來,我來幫忙吧。」

萬家第二號小孩萬家第二號小孩……馬畢青在心頭默念,然後用力再吻上他帶笑的嘴。

他眸裏充滿笑意,輕輕回吻她後,笑道:

「好吧,就看在妳相公很威猛、充滿男子氣概的份上,妳自個兒來吧。」輕輕點了自己的唇,道:「這是甜點,正餐還沒上,是妳相公體貼,伯妳太激動,那可麻煩了是不?妳要好了,大叫我一聲就好。」

馬畢青見他雙肩顫動,忍著笑上坡去。她瞪了好半晌,才無奈地歎息,忽地胃部湧上酸氣,她立即蹲下幹嘔不止。

嘔了一陣後,她滿頭大汗,悄悄拾眼沒有瞧見佛哥哥奔下坡來,不由得松了口氣。

半年前她被帶回陽間時還沒有這麼難受,這一次她回來之後老是迷迷糊糊在打盹,難怪鍾大師說她身子會有不適……真的是含蓄過頭了。尤其今天不知道為什麼,難受得好想吐。

還是……七月十五進不去駝羅山,不用等鬼役來抓她,她自動會魂魄離體?

天旋地轉又幹嘔一會兒,深吸一口氣,身子不太穩地站起,要上坡去,卻呆呆地停在原地。

「剛才佛哥哥是往哪兒走……這邊上去,還是那邊上去?」左右左右,是哪邊啊?

她遲疑地選了一邊,順著斜坡往上走,走了片刻,眼前一片小林,她拎起裙擺,拂過迎面的矮枝,往前一看,突地呆在原地,久久難以動彈。

「青青!青青!」萬家佛原地尋不著人,知她一定又搞不清楚左右邊,往另一頭奔去找人,才奔一會兒就見青青僵在那兒。

「青青,怎麼了?」趕緊輕托住她的腰身,怕她一時不穩跌下坡去。

馬畢青眨了眨眼,頭也沒回地,顫抖地伸出手指,指向不遠處。

「佛哥哥……那座山……是駝羅山嗎?」

萬家佛心一跳,順著她的食指看去,看見不遠處果然有一座詭異的高山,一會兒現形一會兒又不見蹤跡。

昨天馬車經過下頭小道時,並沒有看見這座高聳入雲的山,他雖心急如焚卻也不能在小四面前表露出來,直到昨晚入睡,真以為七月十五是一家子相處的最後一日礙…

「若隱若現,我還當自己看錯了或者作夢了……佛哥哥,那真的是山吧?」她顫聲問。

「是駝羅山!是駝羅山!」萬家佛極力穩住自己的情緒,笑道:「青青,那的確是駝羅山,我是妖怪了,自然感覺得到那座山妖氣甚重。」

說妖氣甚重,不如說是妖氣沖天啊!

「青青,看起來山在不遠處,但事實上可能離咱們很遠,咱們快去把小四叫醒,能早一刻趕到,妳就不必再害怕了。」

「好!好!快找小四!」她淚珠滾落腮面,搗住嘴道:「咱們打過勾勾的,能陪他到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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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

「嚴大伯,快一點快一點!太陽快下山了!山快不見了!」小四緊緊抓穩馬車,不停探頭看著愈來愈近的駝羅山。

大白天看見山現形的時間久些,愈近下山時分,駝羅山出現的次數愈來愈少,幾乎要等好久才能看見短暫的現形。

小四鑽回馬車,看向爹娘,抖著聲問:

「爹,咱們行吧?行吧?」

「當然行。」萬家佛微笑:「你記得,待會兒一下車,你跟著爹走,爹要抱著你娘,沒法抱動你,你一定要跟好。」

小四用力點頭。「平常我跑得比爹還快,沒有問題的!娘,娘,妳清醒點,等上了山妳就會好了,小四吃膩了爹做的菜,要吃娘做的。」娘早上精神好些,愈到晚上愈是昏迷不醒,好象快要燃盡的蠟燭,他好怕來不及。

馬畢青極力張眼,笑道:

「好,以後你爺倆的三餐我全包了。」

萬家佛見車外夕陽即將落下,敏銳地感受到身後有無數鬼役在等著收青青的魂。一生之中,除了半年前下地府救青青外,就屬這一次他心底緊繃難以克制。

嚴小夏爬過他們一家三口,看著嚴仲秋的背面,緊張兮兮地說:

「大鬍子——不,大哥,謝謝你這些日子的照顧了。」

嚴仲秋莫名其妙:「小夏,你在胡扯什麼——」馬車忽地停下,他訝道:「怎麼回事?家佛,馬不肯前進了!」

萬家佛頓時心涼了,想了想,當機立斷道:

「一定是駝羅山妖氣太重,馬不肯再走,小四下車!」

小四連忙跳車,一等爹抱著娘下車,就跟著他們奔向駝羅山。

嚴仲秋一見小夏跟著跑,愣了愣,叫道:

「小夏,你跟著去幹什麼?」

「再見啦,大鬍子!」嚴小夏興奮得難以自製,見小四微些落後,趕緊拉著他的小手,叫:「小鬼頭,看在你對我還不錯的份上,拉你一把啦!」駝羅山,仙境!我來啦!

「爹,爹!太陽下山了!下山了!」小四叫著。

萬家佛見只剩下幾步距離,縱然他全身骨頭要散了,也拼著命跨進駝羅山。

天上的太陽終於要落下了,他幾乎是撲身進入山的邊界,一時之間衝力不止,與青青雙雙跌在地上。

「青青,咱們進來了!妳可以放心了!」那就是有緣人了8小四——」轉身一看,隨即震驚不已。

「爹……爹!」

小四跟嚴小夏被無形的力道反彈在山外頭。小四嚇得趕緊爬過來,要再進一次駝羅山,卻怎麼也跑進不去。

「爹!我要進去!我要進去!我要跟爹娘在一塊!」

「小四別怕,爹帶你進來!」萬家佛試著要拉兒子進來,赫然發現自己也被一股力道給彈回來。

「進了山,就出不了山了。」一道冷淡平靜的聲音響起。

萬家佛轉身,看見一名青年自山上走下來。青年穿著先朝的服飾,胸前掛著銀牙鏈子,他微訝,想起古籍裏那名老者在山裏見的青年就是這模樣……

「是車夫!」嚴仲秋驚詫道。搞了半天,當初載他追家佛的車夫,也是妖怪了。世上還有誰不是妖的?

「你是什麼意思?」萬家佛厲聲道:「萬佛賜是我親生兒子,為何我進得了山,他卻進不了?」

「山是給有緣人進的。你家兒子進不了山,那必是他在人間還有事要做了。」青年神色一貫的平靜,看看天色。「山要再度封起來了。」

「爹!」小四驚惶失措地喊道:「爹!」

「讓我跟我妻子出山!快,趁山封起之前,讓我跟青青出去!」

「爹,不要!」小四聞言,終於哽咽出聲,滑坐在地。「你跟娘出來,會死的……會死的……」

青年聳肩。「我說過,除非山開了,否則無人能進出,你進來就出不去了。」注意到萬家佛質疑的眼神,他握住胸前銀煉道:「我是唯一的例外,其它妖怪絕無可能走出山去。」

「佛哥哥……咱們到了嗎?」

萬家佛聽見青青在叫他,立刻到她身邊,輕聲道:

「咱們進來了。」

馬畢青費力地張眸,看他擋住自己的視線,有些迷糊疑惑:

「……小四呢?」

「他……」萬家佛與兒子遙望,小四無聲哭著猛搖著小小的頭顱,他附在青青耳畔低聲說道:「他當然也進來了,只是他傻氣,跑太快撞暈了。青青,妳別擔心了,咱們一家都平安了。」見她終於安心睡著,他才起身,難忍悲痛地走到兒子面前。

「爹……小四是不是以後……以後都再也見不著你們了?」小四淚流滿面,卻不敢發出任何哭聲,怕驚動了娘。

「誰說見不著?爹想盡辦法也要讓咱們一家再聚一塊的。」

「不要,不要!爹,你別想辦法出來……小四寧願你跟娘好好地活在小四見不著的地方,也不要爹死掉。」他用力抹去眼淚,露出一個很難看的笑:「爹,等娘醒了,你告訴她,小四知道娘很喜歡很喜歡小四,所以,她不要一直一直想著小四……」眼淚又滾了出來。

萬家佛蹲下,俊眸微紅,啞聲道:

「小四,爹在人間已經不能有任何作為了,所以才有緣進來,你不一樣。瞧,你是個人,才七歲,也許將來在世間的成就過大,人間才割捨不了你……」喉口緊縮,他強迫自己微笑。「你一定要記得,就算你的未來有任何作為,一定要先保住自己。爹以前常 被人說,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爹也很高興能保護你跟你娘,可我們幫你取名佛賜,不是要你去保護別人,爹娘是要你成為連神佛都庇佑的孩子,這是爹娘的私心,你明白嗎?」

小四用力點頭,見太陽落下了,爹跟娘的身影時有時無了,他一時害怕,叫道:「爹,爹!你別忘了我!別忘了我!你要好好照顧娘!小四每年都會來這裏看你們!你不要欺負娘,你要保護娘,小四會天天跟神仙爺爺奶奶祈禱,祈禱我們一家能再見面!爹——」

萬家佛起身,微微淺笑,視線始終不離親兒,他柔聲說道:

「萬佛賜,你永遠都是我最驕傲的兒子,唯一的,這個事實永遠不改,爹永遠不會忘記你。」身影逐淡,視線最終仍然定定地落在小四身上,不願抽離。

剎那之間,山消失了。

小四呆了呆,撲向前,撲過之前沒法跑過去的邊界,卻跌在荒蕪的空地上。

「爹!爹!娘!」他叫道:「我不哭,我不哭,小四一哭,娘會擔心的,我不哭!」絕不哭了!

「為什麼……為什麼……」嚴小夏喃喃自語:「小四是人,進不去還有話說……我不一樣,我不一樣啊!」書生是妖怪,我家青青也不是人了,而他是媚鬼,是一個比書生夫妻倆的道行不知高幾百倍的資深老練妖怪,為什麼他進不去?為什麼?

「小夏,你嚇死大哥了!」嚴仲秋怒聲罵道:「你跟著跑做什麼?駝羅山本來就不適合人居住啊!」

嚴小夏茫然地看著他。「你嚇什麼?我跟你又沒親沒故的……」

「胡說八道!你不是我家小夏嗎?怎麼會沒有關係?」

「我家小夏……我家小夏……」跟我家青青一樣,他這種不知道親人為何物的妖怪,也變成「我家」了,心裏好生的複雜。抬頭見小四站在那兒強忍著淚,他爬過去,用力抱住小四,爆淚大聲哭道:「我不管!我也要進去啦!」

「小哥哥……」小四拼命吸鼻子,很想吞回眼淚,可是嚴小夏的哭聲觸爆了他心裏的難受,跟著抱住嚴小夏,放聲大哭。「我要跟爹娘在一塊……爹、娘,小四要跟你們走啦——」

一大一小哭聲響徹雲宵,久久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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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畢青忽然張開眼,看著陰暗陌生的木屋擺設。

她動作極快地起身,發現身子不若之前難受,她呆呆地看著她心愛的相公趴在桌旁睡著,不由自主環視屋內,連細微處都不放過。

她立即下床,走到屋外,看見木屋建在山上,放眼望去,綠水青山盡收眼底,她繞了木屋四周一圈,怎麼樣也尋不著小四……那就不是夢了?她是真的聽見小四的哭聲了……

她失神地蹲下,豆大的淚滾落在綠茸茸的芳草間。

「青青……」有人從她身後環住她,陪著她一塊坐在草皮上,柔聲道:「小四是人,不適合這座妖山的。」

「……我跟小四勾手指約定過,陪他一塊長大的。」

「會的。說不準明兒個山開了,或者後天山開了,那時咱們一塊陪他長大陪他到老。妳要現在傷心欲絕,小四知道也難受的。」

「他一個小孩在外頭……」

「有嚴仲秋照顧他。」萬家佛輕聲道。

「……我答應他做很多很多衣服給他穿的。」

他沉默,啞聲道:

「他跟著咱們,未必是件好事。咱倆都不是人了,他待在這種山裏,長大了該怎麼辦?一生陪著咱們終老,不回世間嗎?既然他無緣入山,那表示人世間還有他一定得做的事……青青,咱們兒子不弱的。」

淚又滑落,她低聲道:

「如果可能,我真希望陪著他一生,就算他毫無作為不成材我都不在意。」

「我知道。」

「佛哥哥,你有沒有告訴他,我很疼很疼他的?」

「……好象忘記了。」

馬畢青含淚轉頭看著他,他神色雖然平靜,俊目卻有微紅。她的佛哥哥,無論如何,先掛念的必定是她跟小四,就連這時候也怕她傷心難過來逗她。

她眨回眼淚,輕聲道:

「佛哥哥,咱們照舊,蓋個大木屋旁邊有個小四的小屋子,好不好?」

「當然好。方才妳睡的地方是別人的,咱們是該有自己的屋子,也一定會有小四的。」

「蓋在山下好不好?那兒離小四最近,山一開,就能去找小四了。」

「好。」臉色有點古怪。

「佛哥哥,你怎麼了?你不想離小四近一點嗎?」

「也不是……青青,那個……我去借把鋸子,妳教我砍樹吧?」見她一臉茫然,他問:「妳懂不懂砍樹?」

她點頭。

「懂不懂建屋?」

她遲疑一下,點頭。「我沒親自蓋過,但小時候曾跟人學過。」

「床會不會做?」

「會。」

「椅子?好,妳不用說了,我看見妳在點頭了。總而言之,妳是萬能妻子就是了。」

「佛哥哥,我來吧,你畢竟是書生,一向不懂這些的。」她抹去眼淚。

「我在小四面前放過話的,這種事一家之主做就好了,妳負責教我,唔……偶爾幫個忙倒是無所謂,要讓我食言,以後見了小四,我這個爹就顏面無存了。」

馬畢青看著他,認真地問:

「佛哥哥,咱們真的能再見到小四嗎?」

「當然能!妳說,妳相公夠不夠聰明?」

她點頭。

「那妳再說,世間有多少偉大的男人能夠下地府救成妻子的?」見她淚眼又要迷蒙,他歎了口氣:「妳瞧,世人做不到的事我都做到了,要見小四,不是難事,讓我好好合計一下。」

「佛哥哥……」

他微笑地拉她起來,牽著她的手走向木屋。

「青青,妳就當小四暫時上京,住到其它叔伯家了,嗯……自從生了小四後,妳心神都放在小四身上,妳閉上嘴,我都知道妳凡事以小四為第一,接下來幾年妳就暫時把心放在妳相公身上,然後等見到了小四,隨便妳怎麼做,就算要徹底冷落我都成,現在把我當唯一,懂了沒?」

「……佛哥哥,我很愛很愛小四的……」

「我知道。」

「我也很愛很愛你的。」

「嗯,總算有一句好聽話了。」

「……咱們在小木屋跟大屋裏打個小信道,好不好?」

「好。」

「先做小四屋裏的桌子、椅子、床、櫃子、筆架、碗、杯子、筷子……」

「青青……」

「嗯?還有小凳子、硯臺……不知道這裏有沒有紙,做竹簡好了……」

「青青,妳當我是神啊?」

「在我心裏,佛哥哥的確是埃」她忍淚笑道。

小四,你要好好地活著,咱們一家一定會再團聚的,你一定要等娘!馬畢青輕輕握緊了心愛相公粗裂的手心。

以後,一定會一家團圓的,娘跟你打勾勾。

湛藍的天空一望無際,在天狼山的左邊沒有盡頭的荒地上,有一座人類看不見的駝羅山,山內放眼所及全是青山綠水,猶如人間仙境,山內的妖怪寧靜度日,不曾感受到時間的前進,唯有一名桃顏少婦每天每天都細心刻著日子。

「佛哥哥,今天臘月十八,是小四八歲的生日呢。」

「是埃」他怎麼會忘記那個笨兒子的出生日呢?

「今天咱們走到山的邊界離小四近點,陪小四一塊過完今天好不好?」

「好,青青,在咱們見到小四前,每年都這麼做吧。」

然後,不老不死的歲月繼續流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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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5 00:27:1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三年後——

嚴府。

「謝謝師傅教導。」約莫十歲左右的男孩十分恭敬地拜揖,目送老夫子離去之後,才抱著厚重的書本,往書房走去。

「小四!小四!」

萬佛賜才轉身,就見十七、八歲的少年像野馬似的沖進院裏,狠狠地抱住他小小的身子。

「小哥哥,你念完書了啊?」他已經很習慣被小哥哥抱得死緊了。

「念完?呸!我拒絕讀書!真是混蛋,我是誰啊,竟然要我背三字經!小四,你真是愈來愈像小書生了,我一直在等你長大礙…細皮嫩肉,相貌絕品,簡直是一級書生型的人物……」

「小哥哥,你沒吃早飯嗎?口水流出來了耶。」

嚴小夏立刻擦掉氾濫成災的口水,雙眼亮晶晶的。

「小四,晚上我陪你睡好不好?」

「不好。」

嚴小夏瞇眼。「你瞧不起我?」哼,當年要不是受了傷附在這個臭身體上,他的媚香早就出來殘害大眾,這個小童竟然還無視他!可惡!

「我沒有瞧不起小哥哥,是馮二叔說,男孩子跟男孩子一塊睡覺好象不太妥當。」

難道被人發現他圖謀不軌?嚴小夏腦中轉了一圈,說道:

「小四啊,那是那個什麼馮二心裏有問題!男孩子跟男孩子睡,有什麼不好?好過男跟女睡鬧出事來吧?」看小四一臉暈暈,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歎氣:「也是啦,你這麼小,怎麼會懂呢?」

語畢,無力地賴坐在地。他喜歡的是書生型的男子,嚴府根本從頭到尾都找不到一個書生,搞什麼啊!他徹底明白什麼叫「物以類聚」,走進嚴府的全都像那個大鬍子,看了就倒胃口。

其實,他對小孩子根本沒什麼興趣,他有興趣的是小四長大後,可以被他這個來那個去……用力抹去口水,開始幻想小四長大後跟他爹是一個模樣了。

「小哥哥,你又流口水了。」小四輕聲說,有點發毛。

「小夏,你在這裏做什麼?」暴喝聲響起。

嚴小夏立刻化為石像。

嚴仲秋一臉不悅,拎著他的背領,怒道:

「要你好好念書你不念,專來打擾佛賜,你都十七了,要是再一事無成,我怎麼對得起嚴家祖宗?」一路拖他回去。

「不要藹—小四,小四救命,我不要念書藹—」

萬佛賜默默注視著小哥哥被拖行千里,然後低聲說:

「小哥哥明明不太適合念書的。」這話已是很含蓄了。要是輪到爹來說,大概會冷笑兩聲,然後跟嚴大伯說,放棄嚴小夏吧,他這輩子能寫字就很了不起了。

真的,小哥哥一開始跟他一塊念書,連有教無類的夫子到最後都連噴三口血,寧死也要放棄小哥哥。

「佛賜!你果然在這!」馮二哥笑著走進來。

「馮二叔!」

「乖,你真是愈來愈像你娘了。」摸摸小四的頭。

是像爹吧?就馮二叔每回來住幾天,一定認定他長得像娘。「馮二叔,以往你都七月才來,怎麼現在就有空來看佛賜呢?」

馮二哥搔搔頭,說道:

「有個孩子上平康縣說是你爹的遠親,剛失了爹娘要去遠方探親,聽說你也失了爹娘,想來看看你,順道在應城住個兩天。」

爹有遠親嗎?怎麼都沒聽爹說過?萬佛賜一臉困惑,看著馮二叔向門外招手。

「進來吧。」

一名約莫十二歲的男孩走進來,一身白衣,斯文俊俏又帶點淘氣,他一見萬佛賜,立即眉開眼笑地拱手作揖,笑道:

「佛賜堂弟,我是你堂哥,唔,叫我一聲正之堂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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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佛賜偷偷覷著坐在隔壁的正之堂哥。

真的好象礙…眼眉鼻嘴,無一不跟自己好象,只是正之堂哥高了點,更俊秀點,也更成熟點,尤其眉宇間跟爹那抹天生形于外的聰慧,簡直是一模一樣。

怎麼會有遠親比他還像爹呢?

萬正之毫不掩飾地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說道:

「夫子啊,我是不是搞錯了?一個上午你怎麼老重複教的說的,全是往科舉之路上走啊?」

夫子有點不悅。「讀書不就是要報效朝廷的嗎?佛賜天生聰穎,一目十行,過目不忘,要考官,對他來說不是難事!」

萬正之轉向萬佛賜,失笑問道:

「你要考宮?」

「我……我不知道。」

「是啊,他都還不知道,你能不能稍微說一些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

「唔……好比偶爾研究一下夫子的鬍子是怎麼長的?要不,我來出個題目,讓夫子寫寫看,要是能寫出個所以然來,再來教咱們的佛賜怎麼走科舉路,不過前提是,夫子既然都有能力應考了,就由你先去報效國家,記得,哪天要莫名其妙被人打進牢裏,別怨天尤人……喂喂,別走啊,是不是餓了?夫子你走了課怎麼上?一塊提早用午飯怎麼樣?這點人情世故我是懂的……」

「夫子氣走了。」萬佛賜低聲說。

「這麼容易就生氣埃為人師表,應該再氣度些。」萬正之拿了把小扇子不停地扇啊扇的,看他一眼,笑問:「佛賜,你成天這樣念書嗎?」

「是埃」萬佛賜對他很有好感。

「這是你嚴大伯的主意?」

「嚴大伯說我爹是書生,加上我身骨跟爹一樣不能習武,他想了想,還是覺得讀書好。」

「喔……你覺得呢?」

「我?」

萬正之揚眉,問道:「喜歡讀書嗎?」

「還好。只是夫子跟爹的教法差好多。」

「是嗎?」萬正之微笑:「你年紀小,還弄不清楚自己要什麼吧。沒關係,再過兩年,你會懂的。」

萬家佛聞言,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總覺得這個堂哥說起話來好象爹喔。

「正之堂哥,你、你今年十二,已經明白自己想做什麼了嗎?」

「唔,我十二歲的時候礙…好象明白了。」

「你想做什麼?」萬佛賜好奇問。

「我啊,想跟自個兒的意中人一塊快樂生活,然後趕在十九歲前娶她過門,接著生子等孫,我這算盤打得很不錯吧?」

「就這樣?」

「是埃你呢?真的還沒有想到嗎?」

「……不管做什麼,我都希望有一天能再見我爹娘。」他小聲說。

萬正之摸摸他的頭,笑道:

「別太掛心你爹娘,你爹娘現在可樂得很呢。」

萬佛賜聞言微愣,不由自主地注視他。正之堂哥怎麼知道爹跟娘現在怎麼了?嚴大伯明明一律對外宣稱爹娘因病去世,唯一知情的只有嚴大伯、小哥哥跟馮二叔而已啊,馮二叔跟正之堂哥提過嗎?

萬正之看看外頭的天色,拉起他的小手,笑道:

「今兒個天氣真不錯,咱們去廚房叫廚婢弄點菜,到花園去走走好了。」

萬佛賜怦然心動,想起小時候爹老帶著他到府裏湖邊讀書,娘會做很多容易入口的小菜讓他們父子吃得開心,那是他記憶裏最美好的日子,他永遠也不敢忘記。

「喂,佛賜,你小臉苦成這樣。開心點,你才十歲,十歲不就該是很開心的年紀嗎?」萬正之笑道,拉著他往外走。

「小四!」一陣黃沙飄來,萬正之皺眉,直覺護住萬佛賜,低喝:「給我停下!」

嚴小夏及時煞住,瞪著萬正之,脫口:

「小四,一夜之間你長這麼大了?毛毛蟲策略果然有用!快快,再大一點再大一點,到時你肯定比你爹還柔軟,我等了很久……」

「你流什麼口水啊?」萬正之瞇眼。

「小哥哥,他是我堂哥啦。」萬佛賜難得開朗的笑,從萬正之身後走出來。「很像吧?我第一眼就覺得他跟我好象喔。」

嚴小夏瞠目,來回掃過兩人,隨即吞了吞口水,喃道:

「兩個小小俏書生礙…小四看起來純了點,容易吃掉;這只大了點,生得真是讓我心癢難耐……」

真的,小四就像十歲大的孩子,雖然三年前曾失去爹娘,小臉老是帶點愁意,可就是很秀色可餐;這個大的嘛,俊俏過人帶著聰慧,比小四更像書生……與其說這只大的跟小四長得相像,不如說這只大的跟小四的爹一模一樣。

「原來是書生的野種礙…我家青青可冤了,莫名其妙多了一個不是從自己肚子蹦出來的兒子……」

「你在胡扯什麼!」萬正之喝道,轉身對著萬佛賜耳提面命:「夫子有沒有教過你天地陰陽?」

「啊?」

「我怕你還沒搞清楚男男女女,就被人一口吃掉。佛賜,你記得,男孩子是要娶媳婦的,媳婦絕不是像這種人。」扇柄往後擊了幾次,次次打中嚴小夏的瞼。「這是男的,你要娶的,是像你娘一樣的女孩子,懂不懂?」

「喔……我明白了。」

萬正之見他一臉呆呆,低聲咕噥:

「一看就知道還不明白。都幾歲了,這裏的人怎麼教他的?」

「喂!」嚴小夏搗住萬正之的嘴,對著萬佛賜叫道:「小四,你的異母兄長是亂說的!這年頭,只要兩情相悅,有什麼不可能?對了,也不見得一定要兩情相悅,你照樣可以成親生子,我只要一夜,一夜嘗嘗小四的美味就夠了……好痛!你踩我?」

萬正之用力扯下他的手,瞪著他,罵道:

「你搞什麼你?佛賜才十歲,你在跟他說什麼渾話?」

「你這個小四的哥哥,你爹也是一夜風流生下你吧?你在那裏抗議什麼?」

「你再敢亂說話,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你想對我怎麼不客氣?剝我的衣服?還是打我一頓啊!小鬼頭,你凶起來也是挺俊的,年紀也大了點,也好,我可以稍微幻想一下你已經十五了,怎樣?哥哥我可以教你開葷好不好?」

萬佛賜聞言,眉頭微皺。

萬正之冷笑,極其惡毒地批評:

「憑你啊,瘦皮猴,去照照鏡子吧,你臉黃肌瘦,頭髮生黃,摸起來肯定全是骨頭,人矮肚子裏又沒墨水。好吧,你說你這種醜相,誰會看上你呢?」

嚴小夏聞言深受打擊。

他是個媚鬼啊,竟然被一個小鬼說得如此不堪,他心裏真的受到好嚴重的創傷。他也不願意這樣啊!這副長相他愛啊?這種身體他愛啊?這種身高他恨啊!

「我好歹也是念過幾年書的。」嚴小夏低聲抗議。事實上,也只有這件事可以小小的抗議了。

「哦?那好。來來,挑個你最愛的好了,花前月下,你看見一個秀色可餐的男人在你面前,唔……書生好了,你怎麼形容打算對他做的事?」

「上他!」

萬佛賜張大眼。

萬正之哼笑:

「不成,再來一個。」

「吸光他精氣,奪光他陽息!」順道告訴他,我家青青絕對不是最好的!

「……這就是你能想到最好的形容?」

「小鬼頭,你不要太過份,小心天一黑我爬到你的床上把你吃掉。」嚴小夏咬牙切齒。

「小哥哥!」萬佛賜忽然插嘴:「這樣不好。吃人不好。」

萬正之古怪地看他一眼,暗自歎息。

「小夏!」像雷打的聲音又出現了。

嚴小夏一臉苦瓜相,喃喃道:「有沒有必要一定要逼我為嚴家開創美好的未來啊?」

嚴仲秋出現在門口,一見嚴小夏,喝罵:

「是你趕走夫子的?」

「沒,我沒有!我哪來這種本事啊!」大鬍子,放過他吧,他也只是不幸被迫留在這種爛身體裏。

「那到底是誰氣……」突然間嚴仲秋住口,瞪著萬正之。

「嚴大伯,他就是馮二叔帶來的堂兄,他叫萬正之。」萬佛賜連忙介紹。

「其實他是萬家佛在外的野種,不是我家青青生的那個,換句話說,就是小四二娘生的;再換句話說,萬家佛還有另一個秘密的娘子,一直沒讓我家青青知道。」嚴小夏微微靠近大鬍子告密。

「是家佛的兒子?」嚴仲秋吃驚道。

萬正之狠狠地瞪了嚴小夏一眼,恨聲道:

「我警告你,你要再壞佛賜親爹聲譽,我絕不放過你!」忍氣吞聲,對著嚴仲秋拜揖。「嚴大叔,我是佛賜的堂兄,這兩天蒙你照顧了。」

「客氣了……你真的好象——不,簡直跟家佛小時候一模一樣。」

「這純是巧合罷了,我也沒料到我會跟佛賜長得這麼像埃」他很無辜地說。

「連說話的語氣都一模一樣礙…」簡直難以置信。

「唔,嚴大叔你記憶力真是好得讓我頭痛……我是說,總之我很無辜,我向來就是這麼說話的。」眉一挑,看向嚴小夏。「這位小哥,你看起來年紀不大,應該也還在讀書吧?」嘴角露著狡猾的笑。

嚴仲秋聞言,立刻提起嚴小夏的背領,斥道:

「你背書了沒?」

「背了背了,三字經嘛,小意思!」嚴小夏得意萬分:「我背了啊,大鬍子——不,大哥你聽了可別掉鬍子,開始了。人之初,性本善,我家有個小佛賜,天上神佛……」

「你在扯什麼?這叫三字經?回頭再背!」

「咦,這不是三字經?小四,你耍我啊!你們一家不是老這樣唱的嗎?你是不是跟你爹一樣狡猾……」嚴小夏大聲抗議,愈拖愈遠,忽然間他瞄到萬正之胸前懸著一條銀牙煉。不對!這條鏈子很有妖氣……「等等,等等,大鬍子,讓我再看清楚點!我的眼力不太好——」

萬正之歎道:「這種環境……」

「小哥哥也挺可憐的。」

「佛賜,別隨便同情人。一同情了,你就容易心軟了,在這世道不容易生存,你只要關心你以後真正在意的人就夠了。」

萬佛賜似懂非懂地看著他。

萬正之又拉起他的手,展露寵溺的笑顏:

「好了,咱們去花園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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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之堂哥,你跟我爹好象喔……」

「是嗎?」

「我爹吃飯一向只挑爛爛軟軟,容易入口的吃,所以我娘很常為咱們父子煩惱菜色呢。」

窗外天色已暗,兩個小孩並躺在床上。照說,萬佛賜早該入寢,但他難得有同齡的人可以聊天,一時高興,竟然合眼也睡不著。

「我瞧你晚上吃的,倒也沒怎麼挑嘴。」萬正之關心道。

「我住在別人家裏,當然不能挑嘴。」

萬正之皺眉。「嚴大叔對你不好嗎?」

「不不,我的意思是,畢竟是外人家,我還裝作少爺樣,那就太過份了,何況,我一直等著有那麼一天,我跟爹還有娘,能有自己的家。到那時,我天天賴著娘,她會幫我做很多很好吃的東西呢。」

萬正之沉默良久,才柔聲道:

「一定有那麼一天的。」

「正之堂兄……你真的是我哥哥嗎?」

萬正之翻了個身面對他,笑道:「你希望嗎?」

他有點靦腆。「我也不知道。我爹跟娘感情好好,我實在想像不出爹還有其它兒子,他也說過今生就我這麼一個兒子,可是,你要是我哥哥,你就可以留在這裏了。」

「我只能在這裏待上兩天。」

「我知道。」萬佛賜勉強笑道:「我爹說過,世事很難兩全的。你來看看我,我就很高興了,至少在這世上我還有個堂哥呢。」

「你對你爹的記憶還這麼清楚埃」

「是啊,我一點一滴都沒有忘記呢。」他很驕傲地說。

萬正之歎道:「那是我把你想得太簡單了。」又有點帶跩地說:「也難怪。 畢竟你是萬家佛的兒子,一目十行過目不忘,聰明不遜親爹,就可惜太過良善,不懂懷疑。」

「噗——正之堂哥,你說話的語氣真像我爹,好跩喔。」

萬正之聽他語氣帶笑,也跟著微笑。「快睡吧,明兒個早起,你可以跟我說說你爹娘的事,有些事是要有人傾聽,心裏才會快活的。」

「正之堂哥,你……怎麼知道我沒跟外人提到我爹娘的事?」

「唔,我這麼聰明會不知道嗎?這不必問吧?佛賜,你是不是太笨了點?好了好了,閉上眼睛,數一二三睡。」

萬佛賜被罵笨也不懂抗議,乖乖閉上眼。這種感覺真像睡在爹身邊,不過爹沒這麼矮,每次他都會睡在爹身上,想到就好快樂……

逐漸沉浸夢鄉時,聽見有人在細聲叫道:

「小四……小四……」

耶,是小哥哥嗎?他睡眼惺忪,正要答話,萬正之搗住他的嘴。

「小四,我有件事告訴你……」嚴小夏摸黑摸上床,摸到軟呼呼的身體,又要開始流口水了。不成,正事為重。「我發現……你那個爹在外頭的野種,很有可能不是野種……」

萬佛賜一臉茫然。

「他有可能是妖怪來吃你的,不然絕不會這麼像你爹的。這世間俊俏的人兒有限,哪有可能一口氣蹦出三個……小四?小四?不會睡得這麼熟吧?」

「妖怪是嗎?」

嚴小夏頓時無比僵硬。

「小夏啊,你再說一次,誰是妖怪?我?還是……你呢?」萬正之輕柔問道。

嚴小夏立刻往後跳得老遠,一彈就彈到門上去了。

「你你你……把小四吃掉了?」

萬正之無力地歎口氣,起身說道:

「佛賜,我去跟你小哥哥好好聊聊。」

「你先睡吧,我去去就回。」萬正之走到門口,冷冷地看了嚴小夏一眼,哼道:「我是妖怪礙…那就讓我們進行一場妖怪跟妖怪的對談吧,小夏,你給我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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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翌日,嚴小夏異樣的乖巧,捧著一本三字經認真地識字。

經過的一干人等,全部驚訝到說不出話來,連萬佛賜路過,也小嘴微張,不敢置信。嚴小夏一瞄到他,立刻背對著他繼續念書。

「小哥哥……」小哥哥一向很纏他的埃

「明天他就恢復了,別理他,佛賜,你說完了你爹娘的事,現在再多說點你這三年的生活。」

「喔,好。」被堂兄拉到陰涼的涼亭內,繼續說著這幾年的生活。「嚴大伯待我真的很好。我剛來時,他怕我想爹娘,連晚上都窩在我房裏看著我睡覺,老實說我好緊張,覺得大伯他比爹娘更像牛 鬼蛇神,好可怕。」

萬正之憋笑道:

「這是當然。你爹是文人書生,身子修長纖弱,你嚴大伯是壯漢,當然嚇著你了。」

咦,他有說過爹身子修長纖弱嗎?

「正之堂兄,你覺得我要怎麼做,才能再跟爹娘見面呢?」

「見不見面,很重要嗎?你內心有他們,他們也有你,那不就夠了?」萬正之柔聲道。

「不夠!」驚覺自己說話大聲,萬佛賜連忙控制祝「我、我想他們,我好想好想的!我本來想像爹一樣,當個好書生,收回萬家家產後,造橋鋪路,也許菩薩就能讓我們一家團圓,讓我爹不再是瘟鬼,可是,可是,我這一年老想著,我爹也做過同樣的事啊,菩薩也沒有保佑過他,那一定是這些事還不能讓菩薩心軟,我該怎麼做,菩薩才會讓我們一家永遠都在一塊呢?」

萬正之見他眼眶微紅,知道他的思念從未淡化過。

他一直以為這孩子的性子不像他爹也不像他娘,原來,是很像的。對感情執著不放,不肯淡忘。要是淡忘了,生活不是好過許多嗎?

「正之堂哥,你也沒法子嗎?」

「我……還沒想出法子來。」

「那,那我該怎麼辦?我已經十歲了,再這樣下去,我很快就老了,等我將來老死了,我要是去投胎,就真的見不到爹娘了啊!」他急聲道。

「你這個小傻瓜!」萬正之抱住他。雖然抱起來有點滑稽,但他還是緊緊抱住萬佛賜。

萬佛賜一怔。這個懷抱好熟悉礙…

「小四,等你長大了,會有自己的生活,那時你可以偶爾忘掉你的爹娘的。」萬正之笑道,鬆開懷抱。

萬佛賜呆呆地低頭想著什麼,忽然問:

「正之堂哥,你知道我乳名叫小四?是馮二叔跟你提的嗎?」

「是埃小四小四,你是萬家第一個兒子,所以叫小四。」萬正之順口道。

雙手有點在發抖,怕萬正之發覺,連忙藏在身後,萬佛賜笑道:

「我、我最近一直、一直讀著一本書,不太懂,正之堂哥,你跟我到書房去教我好不好?」拜託,不要讓他失望!讓他的懷疑成真吧!

「好礙…等等,咳,書房啊,這樣吧,你不如把那本書拿來,咱們到你房裏讀好了。」

萬佛賜眸裏湧出激動,說道:

「可今早我們去用早飯時,嚴大伯把鍾馗食鬼圖掛在我房裏,說是最近的日子不好,掛在那裏可以保護我。」

「這樣啊,那再換個地方好了……」頓時停住,萬正之緩緩對上他發顫的小瞼。「你這小混蛋,也敢對我設圈套?」

「你……你真的是……」

萬正之立刻搗住他的嘴,溫聲笑道:

「不准說出來!一說了,就有人發現我出來了。」

萬佛賜渾身發起抖。「可是你你你……」

「我在十二歲之前是正常孩子,十二歲後才去了一半魂魄,那之後,我就能聽妖言鬼話,已非常人了。那座山有人借我出山符,能讓我回到十二歲之前正常的模樣,才可以逃開天地敏銳的追捕。唯有這個法子,才能見到我念念不忘的孩子,只是你一旦認出來了,我就得走了。」他摸著胸前的銀牙煉,揚起頑皮的眉說道:「小四,我知道你還想問什麼。老實說,她跟我打了一架,打輸了,只能待在那裏等我回去報平安。」

萬佛賜破涕而笑,抹去眼淚,叫道:

「騙人!要打,絕對是她會贏的。」

「唔,平常是我讓她嘛。當丈夫的不就是這樣,偶爾得讓讓妻子……好吧,我說實話,我由人化鬼,已是妖魔鬼怪的一員了,她只能算是壽命終了,所以她戴了也沒有用,何況她要回到跟我起誓前的年歲,她太小了又是小姑娘,在這世道不方便。唉,她是眼巴巴地看著我出來,我要回去,她一定抓著我不放,逼我天天說夜夜說。」說到此,萬正之不由得一臉苦瓜。

明明該放聲大哭的,偏被他一直逗笑。萬佛賜小聲問道:「那、那是不是以後可以常常來見小四?」

萬正之搖頭。「就這麼一次而已。這銀牙煉是別人的保命符,是我跟她千求萬求才求來這麼兩天,再來一次,對我也無效了。」

「那小四怎麼辦?不然,不然也把我變成妖怪,好不好?我跟你一塊回去,不再分開了!」

「小四!」他低喝:「別說你是人了,就算你是妖怪也不見得能進那座山,何況你要變成妖,你娘必定傷心!」

「我想娘……好想好想娘……我也想爹……」眼淚一直掉落。「我好想好想,可是,我答應爹要堅強的,所以我來嚴大伯家後都不哭的……真的,小四一滴淚也沒有掉,我很乖的……」

「傻瓜,我知道你乖。天底下再也找不到像你這麼乖的孩子了。我只能說,造化弄人,瞧,你平安,你爹也平安,是不是已經很好了?」

萬佛賜低下頭,雙肩一直顫動。

萬正之歎了口氣,道:

「我真不敢想像,回去她會怎麼難受。」

「你跟她說,小四很乖很堅強,沒哭,她就不難受了。」

「我跟她說好,不騙她的。她一有空就雕刻著你的佛像,在那山裏到處埋著,整座山,至少有上百個小佛賜了。」

萬佛賜眼淚猛掉,緊緊咬住牙根,忍住逸出喉口的哽咽。

「好了,你有沒有話,要我帶給她的?」

「你、你跟她說,小四總有一天,一定要見到她的。」

「好。」那表情明明帶笑,聲音卻帶著濃濃的沙啞:「小四,我這次來,要是見你差不多把我們忘了,我一定心安。既然你不可能忘,我還要再說一次,你是你爹娘最驕傲的孩子,以後一定要堂堂正正做人,要真有一天,這個世道逼得你不得不低頭,就去找個地方隱居起來,快活過你日子,別再跟這世間有牽扯了。」

「我不要。」

「小四!」

「我想當官!」

「小四,你在胡說什麼?你的性子根本不適合……」

萬佛賜抹去眼淚,抬起頭正視萬正之。

「我想當官。其實,這三年來李夫子一直教我怎麼考科舉,我常想,爹是不愛當官的,他說當官有什麼好?這個天,已經是黑的了,看不見百姓的痛苦,當了官死的不是自己就是百姓,又有什麼意義?可我昨天跟你睡在一塊,突然作了一個夢……」

「夢?」

「夢見娘以前告訴我一個故事,她說是爹教她讀書時提到的,娘親是妖怪,被壓在塔下數十年,她兒子長大之後考取功名到塔前救她……我醒來之後,一直在想,如果我當上官,如果我多做好事,老天是不是也能開了駝羅山,放了我爹娘,赦免我爹曾不小心害死人的罪?」

「……你爹,不止害死一個人。」

「我知道。」

「那只是一個故事而已。」

「我知道!」

「小四,你快快樂樂地過自己的生活,不也挺好?」

萬佛賜看著他。「我的快樂,就是有一天能跟我爹娘在一塊。」

萬正之閉上眼眸,深深歎息:

「你年紀這麼小,還不知道官場的黑暗。當了官,你以為就能做好事嗎?」

「我只知道我爹說過,天下間離老天爺最近的人是誰。」萬佛賜看向遙遠的天,低聲說道:「是皇帝老爺爺,他的聲音老天聽得到,可是,他老了、昏庸了,做了好多的壞事,說給老天爺聽的話都是自私的,所以老天為了懲罰他,就讓他的子民沒有好日子過。那今天我要是當了官,官位愈高,愈容易接近老天爺,到時候弛就能聽見我的聲音,知道我是個好官,我求祂放過爹娘,那咱們還是能在一塊的,對不對?」

「……你這個傻孩子。」

萬佛賜知他這麼一說,是不阻止自己的希望,不由得開心地直抹淚。「等老天爺聽見我的請求,我要跟爹娘在一塊!一輩子都在一塊的!」

萬正之眼眶紅了,輕聲道:

「你要讀不下了,不想當官了,累了,都隨你,千萬別勉強自己。」

「嗯。」

「好了,我得趕回去了。」

萬佛賜呆了呆。「這麼快?」

「是挺快的,但我這兩天很快樂。小四,我跟你娘一直很想要許多孩子,可生了你之後,沒有其它孩子也無所謂了。咱們在山裏的生活很好很好,你也不必擔心,唔……現在你可以叫我了,我想若有人來抓我,我應該躲得過吧。」

萬佛賜用力搖頭。

「你不叫?也好,就讓我帶著傷心回山跟你娘抱頭痛哭吧……」

「爹!」他哭出聲。

「哎,這麼容易就受騙了,你要當官?不是我要笑你,小四,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

「爹!爹!」萬佛賜親眼瞧見明明十二歲的萬家佛,因為他的呼喊褪去一層層的少年外貌,化為二十五、六歲的俊美男子。

「小四,最後我一定要搞清楚,你是怎麼認出我的?」這實在有點傷他高傲的自尊心。

「只有爹跟娘知道小四的乳名是怎麼來的,嚴大伯他們都以為小四是從佛賜的賜字來……爹,你一定要跟娘說,小四好愛好愛她的,她要等小四,小四一定會見到她的!」

「是是是。我會跟你娘說,她的小傻瓜想當官,然後讓她日日夜夜的煩惱。」

「爹,你別欺負娘啊!」

萬家佛眨眨青眸。「她不欺壓我就好了……」隨即皺眉,道:「不成,我得走了,要不,對嚴家不好,也有人察覺瘟鬼在此了。小四,萬家的家訓只停在第十三條,沒有小四在場,爹不會再加的了。」

「爹!」再一定睛,萬家佛的身影徹底消失了。萬佛賜呆呆地立在原地,一時之間難以回神。

躲在窗後偷看的嚴小夏咕噥:

「當官有什麼好?我根本沒法接近當官的吧……不如,趁小四去考科舉之前,找個機會爬上他的床,嗯,這是個好法子!」不是他對小四執著不放手,而是在嚴府裏,只有一個小四可以期待啊!

嚴仲秋忽然奔進來,東張西望急聲吼道:

「佛賜!佛賜!那萬正之呢?」

萬佛賜吸吸鼻子,抹幹眼淚,笑道:「他說他家有事,剛走了。」

「不對,佛賜,你爹字就是正之埃」

「咦,這麼巧。對了,大伯,你陪我一塊去請李夫子回來吧,我還想請他多多講書,我很喜歡聽呢。」



一年後——

「就這樣?」穿著先朝服飾的青年,胸前掛著銀牙鏈子,默默地注視眼前這一對在駝羅山裏明明已經不是人但非常像人的夫妻。

「是是,寶大爺,麻煩你了。」萬家佛笑道,努了努嘴:「青青,來,一塊謝謝寶大爺。」

馬畢青冷著臉,還是很不習慣對著外人好聲好氣。「謝謝你,寶大爺。」像仇人似的說。

萬家佛側臉偷笑。

「好吧。先說好,只此一回,下不為例。明兒個,這尊小佛像放在駝羅山外就好了?」

「是是。」

小寶——就是那寶大爺收起佛像,然後走回屋內。

「青青啊,妳成天雕著這佛像,有空理我一下嘛。」萬家佛拉著她往「自己」蓋的屋子走去。

「我有埃」

「有是有,不過怎麼我老覺得在妳心裏,小四比我還重要呢?」

她聞言,知道他又要轉移她想念小四的心情了,不由得輕笑:

「一樣重要。佛哥哥,園裏的菜能吃了,我去采一些,炒點素菜給你吃好不好?」

「好啊,青青妳真能幹,連菜都種了,不像我,唉,百無一用是書生……」

她抿嘴一笑。

「妳笑什麼妳?」

「沒沒沒,佛哥哥,你這書生的之乎者也快嚇死這座山的妖怪了。」

「哼,妖怪?個個像媚鬼那種貨色,笨若蠢豬,我這份聰明才智用在這座山裏,實在是太浪費了!」

「是是是,佛哥哥是天下間最聰明的人,唔,等我做好菜,佛哥哥你邊吃邊再說一回你見小四的事,好不好?」

「……這一年裏,我一天至少說四次以上,妳要不要我教妳數到今天為止,共有幾次了?」

「佛哥哥,你是我見過最有男子氣概的人了,好嘛。」

「……」


七月十五,駝羅山外。

「這是什麼東西?」

「別丟,馮二叔!」小四驚喜地搶過來,看著神似自己的小佛像。「這是我的!這是我的!」

「你的?是有點像你,可是……誰會知道你來這裏拜你爹娘?」

「有人知道,就是有人知道!」他滿心歡喜,小心翼翼地放進懷裏,然後大聲喊道:「爹、娘,我來看你們了!我一定一定完成我的承諾!」

即使知道他們聽不見,依舊對著駝羅山的方向大喊。


再一年——

「寶大爺寶大爺!你真是好人啊!這件事情就麻煩你了!」在駝羅山裏很容易折腰的夫妻一起感激。

「……」小寶默默看著他們,再由上而下看著那據說是佛像的物品。「明兒個,照例把它放到駝羅山外就可以了?」

夫妻一塊點頭。

「……」小寶沉默著。

「寶大爺,這是有好處的。」萬家佛低聲說道。

「好處?」自從這對夫妻入山之後,才出現人類所謂的「好處」。這實在是一種要不得的私欲埃

「我家青青很會做木工。是吧,青青,青青可以幫你做個……唔,椅子?桌子?碗?筷子?青青,還有什麼?」

「多的是呢。就連寶大爺要木佛珠,我也刻得出來。」為了小四,她可以對著外人面帶微笑;為了小四,她是絕對可以折腰的。

「我是個妖怪,我要木佛珠做什麼?」

「那……木頭妖怪的珠子?」她試探地問,惹來萬家佛一陣輕笑。

小寶咬咬牙,也抗拒不了人類的「好處」,要求:

「我要萬相公畫一幅像。」

「這有什麼問題?我萬家佛畫的一向惟妙惟肖,不是我要說,在駝羅山裏,根本沒有一個妖魔鬼怪能提筆。」萬家佛幽幽歎息:「連跟我吟詩作對,不,我也不要求這麼高的造詣,只要願意稍微花點腦筋跟我抬上兩句話都好。」

小寶當作沒有聽見,道:

「我還要萬夫人依著圖雕像。」

「沒問題。」她笑道:「是寶大爺的像嗎?」

「不,是駝羅山主人的畫跟雕像。」

萬家夫妻彼此對看一眼,萬家佛隨即瞇眼,試探問道:

「我以為他死了。」

「還沒。他只是在山頂睡覺,等他一醒,駝羅山就現形了。」

萬家夫婦同時一怔,馬畢青驚喜叫道:

「那他什麼時候醒?明天?後天?」

「不知道。你們這麼高興做什麼?山要現形了,萬相公的罪未減,到時照樣有人會收他,萬夫人妳在地府生死簿上也無壽命了,一出山絕無好下常」

「沒打緊的。」萬家佛綻出溫柔的笑容,跟妻子對看一眼。「山現形了,至少我跟青青,能再見小四最後一面;山不現形,等小四老了走了,我們會抱憾終生的。」

馬畢青緊緊握住他的手,點頭。「要小四走了,咱們一塊走。」

小寶皺眉,不太明白他們一家的感情,只道:

「也許明天,也許後天,也許百年後千年後,都不一定。」

「這麼久……他到底睡了多久?」

「上百年了吧。」小寶指指自己的衣物。「這時候睡的,我忘了你們人間是什麼朝代了。」

萬家佛張口欲言,而後深吸口氣,不發一語了。

小寶再由上而下看一次佛像,再一次確認地問:

「你確定要拿這個出去?」

「是,多謝寶大爺。」

小寶點點頭,轉身回屋裏。


「那個……我想,用不著我說了,佛賜,從很遠的地方開始,我就看見了,這佛像,是你吧?」

萬佛賜目瞪口呆,跳下馬車,繞著那巨大的佛像。長相的確是他啦……只是放大好幾倍,而且是石頭耶,娘花了多少時間刻的?

「佛賜,到底是誰知道你要來?」家佛已無法出山,到底是誰做的?

「嚴大伯……是你高還是它高?」

「它高。」絕對是它高。

「我們……抱得動它嗎?」繞到佛像的身後,看見靠近佛底的角落刻著小字,上頭寫著「愛兒佛賜」。

娘,娘!妳跟爹一定過得很好吧!要不,妳不會刻出這麼溫柔的小四!

「佛賜,你確定要帶走它?」

萬佛賜連忙點頭,眨回眼淚。「我要帶走它,一定要帶走它。」

「好吧,咱們先回城裏。」

「為什麼?」

「據你嚴大伯初步估計,我們得再買四匹馬,把它一路拖回去。」

「……」

「對了,明年要是馮二叔陪你來,記得提醒他,帶個八匹馬來好了。」

「八、八匹?」

「大伯擔心下次會有跟屋子一樣高的佛像出現。」

「……」不會吧?娘,妳不會這樣做吧?嚴大伯家裏,根本塞不下吧。

不,他娘愛兒心切,一定會這樣做的。

「我會記得的。」萬佛賜又哭又笑地說道。


「佛哥哥……」

「春天午後好睡覺。青青,妳就不能安靜點,讓我躲在樹下睡一下嗎?」

「你明明沒睡的。」她忍笑。

「好吧,我不睡又能做什麼呢?難道要我當夫子開課教一群妖怪嗎?」

「佛哥哥,我看你挺享受的埃要是咱們隱居,大概就是這樣吧。」她邊說邊專心雕著小佛像。

「是嗎?」萬家佛青眸半合。「青青,妳快樂嗎?」

「快樂啊,如果有小四在,更好。」

「是啊,我真想親眼看見小四收到佛像時,會有什麼表情?」

「佛哥哥,我雕刻的不好嗎?」

「不,雕刻得非常好。」只是花了一整年去刻,浪費了很多夫妻生活,他第一眼看見時真是不知道該讚美還是悶笑。

他索性轉身抱住青青的腰,惹她笑著驚呼一聲。

「你別這樣,大白天呢。」她笑。

「白天礙…青青,妳有沒有覺得我最近精神好多了?」

「有嗎?不都一樣嗎?」

他瞪她一眼。「我是問妳,夜晚妳是不是覺得妳相公有點點比以前威猛?」男子氣概是非常重要的。

她眨眨眼,終於明白他在說什麼,連忙收起雕像,雙手合十一會兒,才笑道:「沒感覺。」

「這麼肯定?」他有點失望。「一到這山裏,明明就覺得精神比以往好上許多埃」因為只有半個靈魂之故,在人間時,他的體力總是比常人弱上許多,一進駝羅山,就像是走進了妖魔鬼怪的聖地,回到他所屬的世界裏。

馬畢青認真想了想,笑道:

「不都一樣嗎?每回佛哥哥一碰我,都像是一道溫柔流進我身子裏埃」

他歎息,嘀咕:「娶妻,也不知道我到底娶對了沒?後繼無力時她沒感覺,很努力奮戰時她還是沒感覺。」

「佛哥哥,」她抱著膝,望著藍天白雲,問道:「你有沒有發現一件事?」

「嗯?」

「咱們許的願,沒有一個成功過。」

萬家佛訝異地看著她。

「咱們第一個許的願,是有好多好多小孩,到最後,只有一個小四。」

「是埃」不過一個小四足抵一切了。

「接著,咱們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佛哥哥,咱們入山之後,你好象一點都沒變老,我也一樣,那根本不算是與子偕老吧?」

「……是有點道理。」

「到最後,我們許:我們什麼都不求,只要一家三口能在一塊就好了。可是還是沒有成真。老天爺好象不太喜歡咱們,所以有什麼願望都不讓我們成真吧?」

「青青,妳想說什麼?」

「如果咱們許個願,說希望駝羅山主子永遠不醒,你說,老天爺是會完成我們的願望,還是立刻讓山現形?」

「這……」他瞇著青眸想了一會兒。「根據經驗,大概會馬上讓山現形吧。」

「那我現在就來許願吧……」

遠方,小寶默默注視斜坡上那對很像是閑雲野鶴的神仙夫妻,嘴角不由得微微抽搐。

這一對夫妻住愈久,他就愈覺得他們很不適合住在這種地方,跟這裏的妖魔鬼怪格格不入,要是隨便一句誓言,就能開山,那駝羅山也就不是駝羅山了。

「咦,佛哥哥,天空變色了耶……」

小寶直覺往詭異的天色看去,脫口:

「不會吧?」天上濃雲繞著山頂。山頂開始在變化,以致山上附近天色突變,大放異彩。

「怎麼可能?這對夫妻能搞什麼鬼?」他再度叫道。難道有緣進駝羅山,其實是讓他們開山的?

駝羅山開始騷動,小寶立刻往山上奔去,看見萬家夫婦驚訝地起身,他邊跑邊喝道:「穩住軍心!我上山頂去看!」

萬家佛皺眉,而後對上青青的視線。他展開只迷惑妻子的醉人笑顏:「別怕,要真開山了又如何?咱們倆生在一塊,死的話……唔,好吧,青青,反正我們臉皮也夠厚了,就抱著駝羅山的主子,求他讓咱們死後也在一塊,絕不分處兩地。」

「好,都在一塊的。」她柔聲笑道,補了一句:「可一定要見小四最後一面的。」

「這是當然。好了,接下來我們去穩定軍心了……軍心?有沒有搞錯?就算我絕頂聰明,是駝羅山唯一抬得出去的人才,這個小寶用軍心?他不是妖怪嗎?也懂這種詞兒?好,就當我去穩定軍心吧——妖怪們,我剛奉命為駝羅山的軍師,快來聽我命令了——」

馬畢青跟在後頭,掩嘴直笑著。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一開始,覺得佛哥哥待在這座山裏格格不入,後來發現,其實他很能適應,不,比在混亂的世間,她是寧願一生都留在這裏的,佛哥哥不用費盡心思在人跟人之間的爾虞我詐上,不用背負著不快樂的情緒,如果小四也在,那該有多好?

「青青,妳笑什麼?」他有點不悅,同時向她伸出手。

她趕緊上前緊緊扣祝「佛哥哥,我好喜歡握你的手。」

「我知道。」他笑:「我一直在保養嘛。現在我的身子是不是也很軟得令妳垂涎呢?」他的青青跟人不同,就愛軟綿綿的身子,這一點他一直謹記在心,故意不運動的。

「有點軟,好象也有點胖了呢。」有點胖才好,以前佛哥哥真的好纖弱。

「……萬夫人,妳知道不知道夫妻夫妻,為什麼夫在前妻在後?因為丈夫不喜歡聽的話,妻子絕不能說。好了,妳再說一次剛才的話。」

「相公,你的身子好軟綿,身材正好,抱起來很舒服,倒是我,有點發胖了呢。」

他滿意地點頭,青眸充滿笑意。「妳胖沒關係,反正這山裏也只有妳這一個女人了,我沒得嫌了,再吃胖點好了,不過記得,妳再胖下去,晚上不准再偷壓在我身上了。」語畢,拉著她的手,一塊迎接駝羅山可能會有的變化。

啊,對了,他還是駝羅山的軍師,差點忘了,要穩定軍心,穩定軍心!


數日之後。

在人間,駝羅山盡現。

小寶領著萬家佛走到山頂,突然開口:

「萬相公,你雖然是瘟鬼,但畢竟前身是人,在山裏五年,帶來了許多人間的私欲,怎麼這回你一點也不貪心?」

萬家佛立時停步,目不轉睛地注視同時停下的小寶,過了一會兒,小寶才靜靜地說道:

「我家少主,曾經是一個無所不能的天妖,與三界各有交好,雖然因故沉睡,但我相信他的能力還是有的,一定能完成萬相公這種死後與萬夫人魂歸同處的小小願望。」

萬家佛絕頂聰明,剎那間就明白小寶話中深意——對這座山的主子而言,他與青青死後魂歸同處只算是個小恩賜,那麼他想跟青青活著見小四長大到老,也不會是多大的問題了。

青眸頓時湧硯狂喜,他連忙感謝道:「小寶,你這份大恩,萬家佛必永記在心。」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小寶平靜道,又補充:「我家少主剛清醒,人有點刁,性子也蠻,跟以前有點不一樣,萬相公可要有心理準備了。」

「這是當然。」他萬家佛見過多少世面,跟多少貪官鬥心機,怎麼鬥不過一個山主子?思及此,仍不敢掉以輕心,嚴陣以待。

青青,青青,妳說老天爺不喜歡咱們夫妻,不願成全我們的願望,可現在,老天爺還是露了生機給咱們了。

小四,爹娘能不能陪你到老,就看這一次了。

即使轉念紛紛,萬家佛仍然神色不變,跟著小寶走進那間老舊的屋子裏。

「少王,萬相公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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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之章——團聚

七月十四。

「多吃點,佛賜,你還在長高呢,待會兒早點睡,明天天一亮咱們就繼續趕路,跟往年一樣,約午後就可以抵達那座山了。」嚴仲秋說道。

萬佛賜用力點頭,埋頭在海碗裏努力地吃。吃得多長得快,他自認吃很多了,可個頭比起七歲時只高一點點,讓他很害怕他長不高,離天會太遠。

待會兒睡覺前要再背李夫子教的功課,還要練文章,明天到駝羅山前「看」爹娘,可以對著駝羅山的方向,把一年的讀書進展都告訴爹娘——

「佛賜,你想今年咱們會在山外頭發現什麼?」嚴仲秋很擔憂地問,考慮今年是不是要雇大批人力才能把奇奇怪怪的東西抬回來。

萬佛賜聞言,連忙掩嘴偷笑,抱住藏在懷裏的一對小木偶,小臉這才充滿該有年紀的快樂。

去年娘刻了一對爹娘木像,小小的爹枕在小小的娘的腿上讀著書好不快活,今年說不定會有可怕的巨像出現在山外頭了……一想到,就巴不得馬上能到駝羅山探個究竟。

隔桌的村夫傳來若有似無的對話——

「……是挺奇怪的。明明以前沒看過的,哪里知道隔天我一張開眼,哇,嚇死人了,哪來的山能在一夜之間成形……」

小四聞言,心跳加快,連忙抬頭看向嚴仲秋。

嚴仲秋立即轉向隔桌,大聲問道:

「兄弟,剛才你們聊到附近有山現形了?」

「大老爺,那不叫山現形,那是神山降世!要不,世上哪有可能在一夜之間,平白無故冒出一座高聳入雲的山來?很玄吧,不知道神山要給咱們什麼啟示……」話還沒說完,村夫就看見跟大老爺同桌的小孩子不小心掀倒了椅子,小小的身子發著抖。

萬佛賜顫聲問:

「大叔,你是指,差不多還有半天路程……在、在山的左邊,那附近寸草不生的空地前頭……只有一條小道僅容馬車通過的……那裏突然出現了一座山?」

「是啊,小公子,你有興趣嗎?約莫今年三、四月前出現的,有人一時好奇過去瞧,不過回來時都說山很普通,怎麼個普通法又說得迷迷糊糊的就是了。」

「嚴大伯,三、四個月……」萬佛賜顫抖不已,忍著淚道:「山一現形,我爹跟娘就會被帶走了,現在他們、他們……」三月初他還在夫子的教導下背書練文章,那時候爹娘就已經煙消雲散。如果能算到山何時開,他就天天守在駝羅山前,至少、至少可以求閻王爺爺多寬限幾年,等他考取功名後,再論爹成瘟鬼後的是非對錯埃

「佛賜!」嚴仲秋喝止他的顫抖,命令道:「想想你爹的所作所為,不到最後關頭他從不放棄,你先泄了氣,你爹娘怎麼辦?快去把包袱拿出來,咱們連夜趕去駝羅山!」

「好,好!」小四連忙奔上樓去,緊緊握住懷裏的小木偶。爹娘,要等我,要等小四啊!小四要跟你們在一塊的!



天邊的夜色逐漸被日出取代的同時,駝羅山的全貌盡入眼底,一如五年前那座山,毫無變化。

真的出現了……真的出現了……

就算那時候他年紀小小,也永遠不會忘記當爹告訴他,一家終於有容身處時,他簡直快活得難以言喻,以為從此一家三口不分離,哪知到了駝羅山,他的夢活生生地被打碎了,只留他一個人在人間……只留他一個人……

「佛賜,睡著了嗎?」

「沒,沒有!」他的聲音微微發啞,爬到前頭跟嚴仲秋並坐在一塊,始終目不轉睛地盯著快要到達的山。「大伯……如果真的已經……我沒有辦法像爹一樣下地府救娘……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嚴仲秋沉默一陣,難得壓低他的大嗓門,試著放柔聲音道:

「你已經盡力了。」早知如此,今年就連小夏也一塊帶來,至少小夏年紀跟佛賜有些接近,多少可以安慰一下。

佛賜從懷裏拿出小木偶,喃喃著:

「我一直以為今年我會再收到娘雕刻的像,這一次她會雕刻一個好大好大的爹跟娘,然後讓我哭讓我笑……一家子團聚,不就是人間最渺小的夢嗎?為什麼我要圓這個夢好難好難的……」

「佛賜,你別想太多。說不得,今年咱們到了,你就會看見你娘雕的人像了。」嚴仲秋口拙,也只能這樣安慰了。

當馬車拐過彎,照說應該見到如往年一樣在小道上的龐大巨像,可是——

萬佛賜就算怎麼張大眼,也看不見任何放在小道上的東西。

馬車一停,他立刻跳下車,緊緊抓著小木偶,往雜草叢生的道路跑去。

沒有,沒有!連個小人像都沒有!

從來不會這樣的!從來不會的!娘一直都記得他很愛他的,今年沒有出現,只表示一件事藹—

眼淚已經蓄在眼眶內,他拼命張大眼,想要找到任何的蛛絲馬跡,忽然間,聽見背後有人輕叫:

「小四。」

他一怔。

「佛哥哥,小四是不是一點也沒有變?」

「唔……如果我沒記錯,小四明明今年十二,是不是太矮了點?」

萬佛賜聞言,渾身僵硬,又聽見嚴仲秋大喊:

「家佛!」

萬佛賜立刻轉身,面對駝羅山。

在山的邊界上,站著一對再眼熟不過的夫妻。他努力眨眼,以為自己看錯,失神地走過去,低喃道:

「這一次,娘雕刻的像簡直一模一樣礙…」

「青青,妳看妳生了什麼兒子啊,都十二歲了,還是呆呆笨笨的,世上有會走動會說話的人像嗎?」

萬佛賜呆呆地看向說話的爹,走過山的邊界。才一跨過,他立刻被軟軟的身子用力抱祝

好象娘礙…娘的身子就是這樣。老是給他軟軟香香的味道,爹說娘身上有桃子味,他一點也聞不出來,但他記得很清楚,在最後一次被娘抱的時候就是這樣,軟軟的、香香的……

「小四,小四,我的小四……」馬畢青哽咽,緊緊摟著他不放,淚珠落腮不止,不住地親著他的額面、他的鼻子。「我的小四,娘總算見到你了,娘好想好想你,小四小四!」直磨蹭他可愛的臉,捨不得放手。

他被人抱得好緊,緊到好象有點喘不過氣來,他慢慢地抬眼,看見近在眼前的淚眸。

人像不會哭,人像不會抱他……「娘抱我總是好緊好緊,因為她習過武,爹就不一樣,抱我時力道老是虛虛浮浮的,這些我都記得的……」他喃喃的。人是真的,是真的埃

「……青青,把這小傢伙交給我。」那聲音帶點虛假的微惱。

小手緩緩摸著娘親濕答答的臉頰,他低聲說:「娘……妳別哭了,別哭了……小四過得很好,真的……」喉口緊縮,眼淚終於潰堤,用力抱住娘,崩潰地哭出聲。「娘!娘!娘!小四好想妳好想妳!」

「娘也想小四……好想好想的……好想好想的……」

真的是娘!真的是娘!萬佛賜正要埋進娘親的懷裏大哭一番,小臉忽然被扳向左方,對上爹的青眸。

「小四,你娘守寡了嗎?」

「啊?」

「你爹在哪里?」

「爹……」萬佛賜又哭又笑地,看見爹無奈地攤開懷抱,等著他自動投懷送抱,他回頭看看抱自己抱得死緊不放的娘親,小聲地說:「爹……你等等,我捨不得娘……」爹還是老樣子!就愛逗他跟娘!

俊臉微沉。「所以?」

「小四……小四只有一個,再抱抱娘……」也想抱爹,只是……真的還抱不夠娘嘛!

「也就是說你娘不放人,我就只能涼在一旁了?好吧,那我自己來了——」語畢,萬家佛歎息上前,舒臂擁住他的妻小,咕噥:

「為什麼我老覺得我這個一家之主在妻子眼裏比不過兒子,在兒子眼裏比不過妻子?青青、小四,你們這兩個小瀉子』聽清楚了,萬家家訓第十四條,從今天開始,一家之主最大,妻子看兒子前先看相公,兒子看娘親前先看親爹,懂不懂?」隨即看著這兩人破涕為笑後,眼淚還流不完,萬家佛將他二人擁緊,柔聲說:「好吧,要哭就哭吧,咱們最壞的情況都過了。這一次,是最後一次哭了,是喜極而泣,明白了沒?」青眸微熱。是男人的,當然不能哭,是一家之主的,也不能哭,當人丈夫的,要哭了就是示弱……當男人,還真的很辛苦的。

「爹,爹,小四想你,好想好想你……」改抱住親爹的腰,萬佛賜淚流滿面,哭道:「爹,你看起來變胖了呢……」一定是在山上過得很快樂很快樂,才會這麼健康。

「……嗯,小四,你書讀得太多,把眼睛看壞了是不是……」

萬佛賜聞言,「噗」地一聲,笑了出來。爹真的還是老樣子啊!


大木屋旁緊鄰著一間小木屋。他好奇地四處張望,發現屋子後面,有一片草園,還有幾隻雞……他抹了抹眼淚,嘴角含笑,快樂地走進小木屋裏。

木屋裏,什麼東西都是手工的。桌子、椅子、床鋪,還有娘用的木劍,娘常待在他的小屋子裏嗎?他注意到書櫃裏全是竹簡……一翻開來,全是爹的親筆,他怔了怔,看著上頭默寫的文章詩詞,正是他背過的書,連一字都不漏的。

「小四,吃飯了。」馬畢青叫道。

小四聞言,趕緊奔到桌前坐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桌面好象有點傾斜,他彎身看看四腳,發現其中一根桌腳矮了一截,還是有一塊石磚墊在下頭才勉強維持平衡。他呆了呆,再低頭看自己坐的椅子。

「……」椅腳算很平衡,但是不是削得有點粗?

「小四?」馬畢青眉開眼笑地跟他眨眼。「是你爹做的哦。」

「耶,不是娘嗎?」眼角覷到爹走進小木屋裏,連忙改口:「是是,我想起來了,爹說過這裏的每一個地方都是他親自打造的。」

「絕對是你爹做的。」她又眨了眨眼。

小四立刻接受暗示,大聲叫:「爹,你好厲害!」娘給他的暗示是坐椅子要小心點,吃飯時要小心點,然後多捧捧爹。不要說,桌下墊的石磚一定是娘放的,椅子四腳平衡只怕也是娘削平的,不由得偷偷抬起頭,看著屋頂……會不會垮啊?

「小四,吃飯了,娘做了好多好多不必用力嚼的菜,你慢慢吃。」

小臉微紅,用力點頭,拿起爹做的竹筷,小四捧著大木碗埋頭就吃。

「哎,你娘啊,想菜單想了好幾天,直到昨天,還猶豫不決呢。」萬家佛狀似取笑,語氣卻放柔了許多。

小四眼睛紅紅,朝娘親露出很大的笑顏。「娘,很好吃呢,小四很久沒有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

馬畢青含笑,幫他再盛一碗,然後才輪到自家相公。「你多吃點,才能長高高。」

「我十二了……」小四覺得有點丟臉。「個頭還眼七歲時差不多……」一點也不像爹。爹雖看似弱不禁風但身形欣長,足能為一家撐起天來,不像他……

馬畢青坐在他對面,笑道:

「小四,你別急,多吃點飯就可以長高高了。」

「我每天都吃了很多啦,娘!」能喊出娘來,心裏真是好高興。「可我還是一樣不高也不長肉,不像爹,隱居五年身上就生了肉。」當作沒有看見爹狠狠的一瞪。真的好高興,從今天開始,就能回到五年前的生活了。

「唔,那娘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了……」

「青青,妳又有秘密?」

「我跟你爹認識時,我十歲他十二歲,那時他比我高一點兒,隔年我跟他再相遇,我發現他比我矮了點……」同樣當作沒有看見萬家佛的狠瞪,她對著眼睛張得大大的小四笑道:「一直到你爹十五那年,突然像長大樹一樣,比我高上好多,那一年我見到他簡直傻眼了,那天晚上我一直跳高,希望來年至少能再長高一點,沒想到你爹就一直高上去。小四,你跟你爹一樣的身骨,一過十五,就會長得很高很高的。」

萬家佛歎了口氣,咕噥:「青青,妳到底還有什麼秘密沒有說?要不要一口氣說出來?」

馬畢青輕笑一聲,替小四猛夾菜。

「爹,我、我一直以為山開了,你們會被帶走……」小四好奇地問:「以後,咱們都住在這裏了嗎?」

萬家佛深深看了他一眼,展笑道:

「以後,我跟你娘都會住在這裏。」

馬畢青聞言,古怪地望著他。

萬家佛繼續說道:

「山一開,鬼役陰差都在山下等著,是這裏的山主子極力幫我們說情,說了很久,總之,咱們可以生活在這座山裏,卻不能出山,永生永世都不能出山。而且,我曾答允過鍾大師,不讓這座山的妖怪出去作亂,山提早開了,我的諾言還沒有徹底實現,待在這裏永不出山是讓爹娘最好的結局了……你在投宿的客棧有沒有聽過有樵夫獵戶想上山的?全在山外被打了回票。他們要進山,我不敢保證他們的性命。」忽地話鋒一改,問道:「小四,你這幾年書讀得如何?」

小四立刻答道:「我很努力很努力。」頓了下,小臉有點羞愧。「可是不如爹,爹小時候可以倒背如流、舉一反三,連現在都可以默寫出一本書來,小四差很遠……」

萬家佛笑了聲,沒針對他的羞愧說什麼,反而問道:

「你在應城生活得如何?」

「嚴大伯對我很好很好,小哥哥有時脾氣壞了點,但對我也很好的,城裏的人都是好人,對小四也很好的……」

「唔,這樣礙…」他轉向青青,露出媚惑的笑容:「傍晚,妳再弄點小四愛吃的小菜,咱們到後花園去……不對,後面菜圃去,爹教你幾個讀書的訣竅,你順道說說這幾年的生活,好不好?」

馬畢青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家的相公。

小四聞言,小臉幾乎發亮了,用力點頭,叫道:

「好,爹教我,娘在旁陪咱們父子,跟以前一樣。」

萬家佛露出溫暖的笑,輕聲說道:

「好啊,就跟以前一樣……唔,還是有點不一樣,以前踩壞咱們後花園裏的花,沒人會罵你,不過現在你可別踩壞你娘種的菜,那會罰 跪的。」


當晚。

月光從木屋的空窗鑽進來,小四圓滾滾的眼從窗外移到床鋪上娘的身影,低聲道:

「爹,你說娘睡著了沒?」

「一定睡了。」萬家佛柔聲道:「她精神雖然好,但這幾天老是準備東準備西,就為了等你來,連鍋湯也要爹試喝好幾次,才決定要不要讓你喝,你看爹多委屈,在你娘心裏老是排第二。」

小四偷笑了兩聲,想起今天吃飽飽,是五年來吃得最快樂的日子。忽然間,他轉過身,跟他一塊打地鋪的爹面對面的,小臉微帶正經,小聲地問:

「爹,我注意到娘準備了好多好多東西讓小四長篆…可是,從頭到尾,爹好象不太喜歡我住在這裏。」聲音變得更小:「爹,你不喜歡小四了嗎?」

萬家佛看著與自己如出一轍的長相,眸裏溢滿笑意,說道:

「你是我唯一的兒子,我怎麼可能不喜歡你呢?」

「……也許,爹不想跟我搶娘……娘是比較喜歡我遠勝於爹的……」小小的額面立刻遭彈指神功。

「小傢伙你也想跟我比?你娘哄哄你而已,你也當真?」萬家佛絕對不承認自己失寵。他瞪著自己兒于好一會兒,才歎道:「小四,你今年幾歲了?」

「十二。」

「是啊,都十二了,咱們一家分離也五年了。當初啊,你爹跟你娘想盡辦法,也要出山,一知道能跟小四見面,咱們高興得要命,不過——」

小四聽他一說「不過」,心裏微涼,搶聲說道:

「小四住在這裏很好很好,我喜歡這裏,這裏就像爹說的隱居生活!很好很好的!就算你跟娘一樣不老不死,只有小四一個人在長大,也沒有關係的!」

萬家佛凝視著他,嘴角抹笑:

「傻瓜小四,方才爹心裏還在贊你變聰明了,現在你還不懂嗎?從山開了之後,你娘一直沉浸在能見到你的喜悅裏,沒有想過咱們的小四若跟咱們同住,未來該怎麼辦?好了,你閉嘴,先聽爹說。」

小四倔強地抿著嘴,不發一語。

「我跟你娘,永遠出不了山,要一家住在一塊,行,你搬來這兒住就好,坦白說,今天下午爹看你讀書問你在應城生活如何,還要你寫了篇文章,你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下午多一家和樂,娘在旁邊時而喂雞,時而看著他們父子倆,雖然是布衣蔬食,但他好快樂好快樂。

「我會問你,是有原因的。如果小四像七歲時那樣呆呆笨笨的,那麼你就留下,咱們一家永遠在一塊,爹娘陪著你到老死;如果我家小四夠聰明夠能適應人間生活,那麼不留在這裏,對你才是最好的作法。」

「爹!」

「我家小四啊,這五年裏雖然沒長高,但已經長大了,明白世間許多書上沒有的道理。」萬家佛始終對著他微笑,迷人的嗓音在夜裏顯得低沉又柔軟:「這裏居住的都是妖魔鬼怪,你要在這裏住久了,將來會不適應人間的人心險惡。」

小四張口欲言,原要答他一點也不在意跟妖怪共處,但看著爹深邃的青眸,頓時,他住口了。這一雙青眸,代表著爹永遠的罪。

「小四聰明,明白了吧?」萬家佛笑道。

「……嗯,小四明白了。」駝羅山的主子雖然留下爹娘,但,爹的罪未赦,娘在地府的生死簿也沒有添壽過,若出了這座山,只有死路一途。世上的勢力多變,駝羅山的主子若失了勢或者死了毀了,爹娘就沒有靠山了,到那時爹娘還是逃不過地府的追捕。

「求人不如求己。」小四低喃。

「小四,爹現在再給你一個選擇。你要不想考官,就留下來吧,若能陪你一塊老,就算一家一塊走,我們也心滿意足了;如果你想考官,我不阻止,但爹要先說,那是一條你賠盡所有心血也不見得會有所回報的路。」

小四默然不語,等了好久,他才低語:「娘知道嗎?」

萬家佛看向床鋪那個背向他們的身影,柔聲道:

「她跟我心有靈犀,我想她下午就知道了。」

「那、那,以後我可不可以再來見爹跟娘?」

萬家佛輕笑出聲,將小四拉進自己的懷裏,輕輕摟祝

「兒子探爹娘,天經地義。你要不來看咱們,那還真是無情無義。可你別常來……別因為咱們荒廢了你的功課。以後……」遲疑了下,終究狠下心腸:「既然你生日在臘月間,你就是那時候來,過了正月再回去。」

才一個月?一年才相聚一個月?小四緊緊抓著萬家佛的衣襟,哽咽:

「爹,爹!」他無話可說了,只能喊著爹,因為他知道爹用心良苦。

「還有啊,十二歲夠大了,以後你要來駝羅山見爹娘,自己來自己回去,不准靠你大伯任何的幫助。」見小四迷惑抬起臉,萬家佛靜靜地說:「你想當官,想做事,就不要光讀死書,爹要你自己看著世間百姓的痛苦跟快樂,明白你要做的事是什麼,懂不懂?」

小四點頭,揉揉快掉出來的眼淚,露出很大的笑顏,顫聲道:

「我懂我懂。爹不要我在這裏生活,怕我跟妖怪生活太久,不適應人間,以後小四當官,會不瞭解百姓的痛苦。爹,我每年會自己學著來,到那時,我會把我一年所學都告訴爹的。人是不能太貪心的,我來駝羅山前,好怕好怕爹跟娘都已經走了,現在能有這樣的結果……小四已經很滿足很滿足了!真的!」

萬家佛閉眸抱住他。「小四,你爹說過很驕傲有你這小孩的,這一點永遠不變。」

「爹……你跟娘一直不想再有胖娃娃嗎?」

「胖娃娃礙…」萬家佛輕笑:「將來你長大就會懂了。」青青已無壽命,何來命定的子嗣?他也不要其它小孩了。「中午你跟你娘哭成一團時,我請你嚴大伯明天下午再來,明早你想做什麼爹娘都陪著你。」

「我哪兒也不想去,就跟爹娘在一塊就好了,光看著爹跟娘,我就很快樂了。爹……床上明明可以再擠個我的,我跟娘一塊睡好不好?」隨即挨了個小爆栗。

「你都十二了,還敢跟你娘擠?」他沒好氣說。

「……小四跟你睡的感覺……跟小哥哥睡不太一樣,也跟娘不一樣的……」爹就是有爹的味道,小哥哥卻脾氣不太好,有時莫名其妙把他擠下床。

萬家佛瞇眼。

「小四,你再說一次。小夏又爬上你的床?」那個媚鬼實在不得不防。「小四,今年你帶小夏一塊來,我要好好招待他一下!」

小四小嘴微張,看見親爹一臉陰沈的青光。「爹……你不喜歡小哥哥嗎?他對我很照顧呢。」

他對你照顧,是想等你長大把你一口吃掉吧。萬家佛陰笑兩聲:

「爹怎麼會不喜歡他呢?我巴不得好好招待他,『感謝』他對你的照顧。你記得,今年把他一塊帶來,我來試看看能不能把他給消滅,不,爹是說,讓你娘煮一頓好吃的招待他。」

「喔……」實在不太相信爹,忍不住補上一句:「小哥哥對我很好很好的。」

「是嗎?」笑顏明明迷人卻帶著猙獰的味道,萬家佛咬牙切齒:「那爹一定要親自招待他!」讓那只媚鬼死無葬身之地!連他家的兒子都敢碰!

窗外的月亮又圓又大,躺在床上的身軀始終柔軟,不曾發冷僵硬過。聽著身後睡在地鋪上的父子喁喁私語,馬畢青默然不語,緩緩地閉上濕潤的眼眸,唇畔抹上一朵很驕傲很驕傲的笑花。


送走了依依不捨忍淚不哭的小四,萬家佛等了半刻鍾,等青青情緒微些平復,才牽著她的手,慢吞吞地往家裏走去。

「青青……」

「嗯?」

「今晚吃什麼?」

「佛哥哥想吃什麼?」

「唔……跟昨天一模一樣好不好?」難得豐盛的餐,他很懷念的。

「不好。」

萬家佛立刻停下腳步瞇眼。「青青,妳在怪我讓小四走?」

她搖搖頭,臉頰雖有淚痕,但已經有了笑容。「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的。我跟小四心思一樣,一年能見上一個月,我很快活了,真的。」

「妳昨晚聽見我跟他說的話了?」

馬畢青失笑一聲,柔聲道:

「佛哥哥,你怕我傷心,始終不敢對我直言。其實昨晚,你在說給小四聽時,也在跟我解釋,不是嗎?這裏是妖怪聚集之地,當年咱們千辛萬苦找到這塊容身之處,以為一家可以廝守,可是現在小四可以留下了,卻不能留。他已經長大了,咱們得為他著想,他要是不夠聰明就好了,我可以一輩子守護著他……」深吸口氣,她改握住他的手,笑:「我很高興了,真的。」

萬家佛看她半晌,輕聲道:「那晚上……」

「佛哥哥,小四上馬車前,你給他兩包錦囊,裏頭寫什麼?」

「唔,這個嘛……妳很想知道?」

「是埃」

「青青,今年從六月開始就好熱礙…」

「這跟錦囊有什麼關係?」她疑惑。

「現在妳總算可以放下一半的心吧?小四可以過得很好,所以,分一半在我身上嘛。」

「……」

「這樣吧。」他將她拉得近些。「在臘月小四來之前,妳都服侍我一個人,心裏只有妳佛哥哥,今天晚上……咳咳咳,我在床上等妳,我們可以……做一些當年讓小四出生的行為。」

「……佛哥哥,我老覺得成親之後你變了好多。」以前那個好含蓄的佛哥哥好象不見了。

「是嗎?成親之前要守禮,妳不知道我忍得多辛苦,成親之後妳是我的了,夫妻行房有什麼大驚小怪的,真是。妳要明白,我盛暑時容易頭暈眼花,身子虛弱,妳理當好好照顧妳相公的,任我為所欲為,我才會開心……」

「……」馬畢青忍笑:「今天晚上?」

萬家佛見她有了意思,立時青眸發亮,喜道:「就今晚!」完全不合他斯文儒雅的書生形象。

「今天晚上我先伺候佛哥哥沐浴更衣,接著幫你按摩,然後,你要怎麼做都由得你,好不好?」

萬家佛聞言,簡直心花怒放。「青青,妳……是認真的?」他家青青,總帶點害羞,不太容易主動的。

她笑著點點頭。

「那當然好,當然好啊!」他開始在幻想今晚無限的春色了。

「可佛哥哥要先告訴我,那兩包錦囊裏寫著什麼?」

「這簡單,第一包嘛,我叫小四將來若遇見極大的困難時才准打開,裏頭我只在竹片上刻了個字:退。無論如何,不管他遇上什麼困難,能不能解決,我都要他先保住自己。」

馬畢青輕輕應了聲,點頭:「嗯,一定得先保住自己的。第二包呢?」必是更重要的提醒。

「這個……咳咳,這是男人間的事,妳不必管。青青,不是我要說,小孩年幼時是賴娘,他愈大就愈靠爹,這是咱們父子間的事,妳不要過問。」

「……原來你們也有秘密了埃」她瞇眼,隨即走進木屋裏,見他要跟進,她一腳有力地踢了屋門,門板立刻關上。

萬家佛差點就撞上門板了。

「等等,青青,今天晚上還是算數的啊!我要求平等待遇的,喂,青青……至少一半,好不好?我要求妳履行後半部的承諾就好了,青青?青青——」


馬車上。

「小四,難不難過?」嚴仲秋問道。

小四眼紅紅,用力搖頭,盯著第二包錦囊,想起爹曾說第一包是遇見困難時再打開的,第二包則是離開駝羅山就可以打開的。

他小心翼翼拆開,拿出裏頭的竹片,念著上頭的字:

「臘月來,記得帶調味料……」小四瞠目,一片換過一片,全是怕他不清楚有哪些醬料,特地寫上的。帶醬料做什麼?「咦,爹不是說,不喝酒的嗎?還要瞞著娘帶酒?咦,上好茶葉?上等布料……」終於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連眼淚都不小心滾落腮面。

「小四?」

「沒,大伯我沒事!爹他、他怕我難過,所以要我在離開之後,立即開錦囊。」爹的用心他明白,真的,怕他太過難受又來逗他了。「難怪昨天娘煮的雖然好吃,但實在太過清淡,爹忍了五年……哈哈!」差點笑倒在馬車裏。爹喝茶簡直成精了,這五年真的好辛苦啊,還要準備酒,他細看竹片上的字,原來要他瞞著娘,帶酒過去,讓他父子能一塊飲酒聊些大人的事……

突然間,好期待好期待臘月的到來。

那種感覺不像他離開家鄉跟爹娘,而是他只是出一趟遠門,時間到了他就能回家團圓了。

他振作起來,小心地把竹片一一收回錦囊裏,心裏已經開始在盤算年底要買些什麼東西回家看爹娘,爹很喜歡讀書,什麼雜書都讀,他要帶很多新出版的書一塊來;還有娘,他要買好多好多的布料讓娘幫他做新衣……

去嚴府之後,他要專心讀書,年底爹一定會審視他的進度的,他不能讓爹失望的……

他抱著懷裏的小木偶跟錦囊,露出好快樂的笑顏。

他要滿足了,他不會再掉眼淚了,每年他都會有個家可以回,有爹娘在等著他呢。

「嚴大伯,你能不能教我怎麼駕馬車,還有,教我認上好茶葉跟好酒,我要親自買給爹的。」

「這有什麼問題。」

「謝謝嚴大伯。」小四開心地托腮,看著車外的藍白天雲。

天上神佛,小四很努力,爹娘也很努力,咱們一家能有這樣的結局,小四一定會努力報答你們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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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還是人之卷

庚子年執子之手

青青每年到平康縣時,他總會特地教她讀書識字,不刻意教她熟讀四書五經,只取書中道理跟故事告訴她,所以,他未來妻子的才學可以說是非常的普通,但他這個未來的相公就是覺得夠了。

只是,他沒有想到他看中的小娘子挺聰明的,每年待在平康縣只有一個月,一個月內他也不可能時時刻刻教她讀書,以致她所學有限,可她寫起信來算是文情並茂、字字帶趣,要找個錯別字還真不容易。

搞不好,是他三生有幸,才能先訂下這個小小妻子。

這一年二月,三年父喪期滿,他有事必須前往芮城。青青向來有定時寫信給他的習慣,讓他知道雜耍藝人三個月內的行程以及當地的特別之處。算一算,青青這個月應該在芮城鄰近的梁鎮,正好可以去看她。

思及此,這趟旅程他心情好上許多。待在芮城半個月後終於騰下一天空閒,趕到梁鎮。

到梁鎮時已經過了子時,沒法立刻見到青青,但他心情很好,先找了間舒適的客棧,隨即洗了個澡,叫飯進房,順道問店家這個月來到鎮上的藝人住在哪兒,沒料到店家答道:

「有兩團藝人,公子是問哪一團啊?」

萬家佛訝異,而後說道:「是每年都來的那個。」

「原來是溫老大那一團啊,就在鎮尾那裏有一家大通鋪,每年溫老大都住那兒的,你看見一間沒圍欄的矮屋子就是。」

萬家佛稱謝,用完飯後當作散步走向鎮尾。

自去年一別,已經有九個多月沒見到青青了,他只打算在今晚看看青青住在什麼地方,明早再來請她一塊用飯。

沒成親就是這壞處,半夜幽會算是壞了女方名節,唉唉。

來到鎮尾,首先看見店家說的沒圍欄!唔,其實是年久失修無人理會,所以連誰也可以未經主人同意,直接敲門——不,一腳踹開應該可以讓這扇搖搖欲墜的破門徹底壽終正寢。屋子挺老舊的,是能住人啦,只是……

「畢青,妳出去小心點,可別讓人逮著機會找妳麻煩,咱們沒法幫妳的。」

「好。」

萬家佛一聽那句「畢青」,心頭一跳,再聽見青青熟悉的嗓音,他直覺退到樹後頭,看見一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走了出來。

果然是青青!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少女的變化好大,才九個月沒見,青青好象變得漂亮許多,去年見她,她神色間還帶著孩子氣,今年已成清美佳人。她穿著去年他看過但保持乾淨的冬衫,黑髮纏在身後,露出她甜甜細膩動人的桃子臉。見她往鎮上走,他遲疑了下,小心地跟在她的身後。

這麼晚了,她去鎮上做什麼?

幸虧今晚他穿著暗色的衣袍,一時之間她也沒有發現。

來到某戶他完全不認識的人家,她蹲下,拿出雕刀掘土,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小木頭……不對,像是小佛像的木頭埋進人家門口。

「家有一尊佛……萬年無事……哥哥保佑,神佛保佑。」

有段距離,他聽不清楚,只知道她雙手合十,很認真地在祈禱重複著這句話。不知過了多久,她起身又往小巷子走,他快步走向方才那戶人家的門前,地上微有掘上的痕跡,沒有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青青埋小木頭在這裏做什麼?

跟著她沿著小路走到田間,她突然停下腳步,像在拿些什麼,隨即轉過身低曷:「是誰?」

那向來愛朝他笑的桃子臉又冷又臭,萬家佛一時怔祝

「出來!」她冷聲道。

「……青青,是我。」他踏出陰影,露出單薄儒雅的身子。

「佛哥哥?」她嚇了一跳,隨即臭臉軟化,又驚又喜地奔到他面前。「佛哥哥,你怎麼在這裏?」

他退一步,俊臉微紅,笑道:「我有事到芮城,想到妳在這兒,就順路過來看看妳,不過明晚我就得回去了。」

「是嗎?」她開心地甜笑,拉起他的手。「佛哥哥,我本來要寫信告訴你,今年我恐怕沒有法子去見你,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你。」

「今年你們不來平康縣嗎?」他的語氣維持正常,視線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緊握著他的軟軟小手上。他搞什麼啊?怎麼心跳得這麼快?他萬家佛也不是沒遇過大事的人,只是拉拉手而已臉熱什麼啊!他暗惱。

「是啊,溫爺爺說咱們照往年的路線,七、八月會到平康縣,可今年七月已經有其它團去平康縣,撞在一塊也不好。」她笑了笑:「事實上,佛哥哥你要再晚一天,我們也不在梁鎮上了。」

萬家佛心思靈敏,問道:

「因為其它團也在這鎮上?」

她點點頭,笑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這年頭不好過,大家都在搶飯吃。對了,佛哥哥,你餓不餓?吃飯了嗎?」

「我……還沒。」既然都見了面,他也捨不得讓她回去,正要開口請她吃個夜消,她又笑得燦爛,道:

「佛哥哥,我請你吃。」

「不,我……」

「你特地來找我,當然是我請客。」她拉著他的手,當散步似的走回鎮上。

一到鎮上,萬家佛立刻收手,見她有些迷惑,他柔聲解釋:

「教人瞧見了,對妳不好。」

她聞言,注視著他,然後笑道:「是我忘了。每次拉著佛哥哥的手,就覺得好軟好舒服,巴不得一直拉著不放呢。」

又軟又舒服?這是對一個男人的侮辱吧?原來青青從小到大老愛拉著他的手,就是因為他的手軟綿綿的?她是在暗示他不夠威猛不夠男子氣概嗎?

見她食指伸到嘴間,明亮的大眼掃過四周,走到巷旁的小樹後頭挖東西。

就算他自喻才智過人,也看不出她一天到晚挖土的原因。沒多久,她捧著盒子過來,打開笑道:

「佛哥哥,我知道這裏有間店,是開通宵的,店鋪子很小,但是東西還很可口喔。」

「妳算是地主,妳說了就算。」他微笑,看她拿出略沉的小袋子,盒子裏還有他寄給她的信。「青青,妳把錢放在外頭?」

「嗯,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把重要的東西藏在外頭。不然要哪天被抓走,咱們的東西也不會還給我們。」她隨口道。

為什麼會被抓?萬家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數錢,然後看她開懷地直朝他笑,想要拉他的手,卻在遺憾的表情中收手,帶他走向那間小鋪子。

鋪子真的很小,只有兩張桌子。她跟店老闆淡聲說道:

「兩碗碎雜子,一碟醬豆腐乳……佛哥哥,你吃過醬豆腐乳嗎?」

「沒有。」她面對他時又展顏。以前不曾注意,青青對外人有這麼冷淡嗎?

她扮個鬼臉。「剛開始我被嚇到了,不過真的很好吃,佛哥哥,你放心,那東西軟綿綿的連咬都不用咬。」

先是一股異味傳來,萬家佛皺起眉頭,見她忍笑,他努力掩飾閃人的衝動,兩碗碎肉湯擺在桌上,跟著一碟糊糊爛爛很不雅觀的泥……他見青青舉筷沾了一點入口。好吧,沒道理青青吃了,他這個很愛面子的男人連動都不願意動。

在青青密切注視下,他露出僵硬的笑,然後沾了點嘗。初時唇舌又鹹又辣,他勉為其難吞下,過了一會兒,他神色有點古怪。

「佛哥哥,你喜歡嗎?」

「還不錯,挺好吃的……配白飯,我想味道會更好。」他不得不承認。

她笑得眼都彎了,說道:

「我就知道佛哥哥你會喜歡。你帶個幾罐回去,說不定你就能改變你的飲食,多吃點白米飯呢。你等等埃」

萬家佛見她起身去跟店家買,正要阻止,注意她跟店家說話時,臉色不如方才開心,反而有些冷淡。

他仔細回想在平康縣裏多半是她來府裏找他,要不就是約定時間在郊外見面,很少看見她與外人相處的經過。

用餐過後,他送她回鎮尾屋子。滿天的星斗,空氣間帶著鄉野的味道……突然間,他想起青青信裏所描寫的景象沒有人。

從頭到尾,沒有提過人。

他送她到屋前,兩人默默對看一會兒,她有點靦腆地笑:

「佛哥哥,你明天早上不用來了,我得幫忙收拾。」

「明兒個下午呢?」他輕聲問。

「下午礙…我也不知道,得看溫爺爺怎麼做決定。」她有點失落。才一個晚上而已……下一次就是明年了,現在才二月埃

萬家佛遲疑了會兒,忽然主動握住她的手,柔聲道:

「青青,妳要還不想睡,咱們走到田地那兒看星星,好不好?」

她聞言,立刻笑著點頭,反手拉住他的手。

「佛哥哥,我拉著你。我喜歡拉著你的手。」

因為又軟又舒服嗎?青青到底是在暗示他沒做過粗人的活,還是真的很喜歡他這雙沒有長繭的手?這讓他很苦惱自己是不是該好好保養雙手了。

他看著她興高采烈的側面,暗自吞了吞口水。怎麼搞的……如果,跟青青說,他突然想緊緊抱住她的身子,想親親她,她會被嚇到吧?

十六歲礙…女孩兒十六歲,變化真的好大埃大到他有點心猿意馬……滿腦子都在想著,這是他的青青,他的青青……


一覺醒來,覺得還有些疲累。

先前半個月在芮縣已耗盡精神,趕來梁鎮上也沒休息,直到天亮送青青回去後,他瞇了兩個時辰就起來。

萬家佛隨便吃了不入口的早飯後,下樓看見客棧裏幾乎沒有什麼客人。

「公子,要不要來壺熱茶?還是你要出門?」

「來壺茶好了。」萬家佛狀似隨意地詢問:「店家,我記得梁鎮上每年固定這時候都是溫老大那團藝人來的,怎麼今年倒是趕走他們,換新人上場了?」

「公子,去年你來過梁鎮?」

萬家佛含糊應聲。

「一看公子,就知道您是不解世事的書生。這世道就是這樣。今年新來的那團姓李,跟官員有交情,好象買了什麼昂貴通行牌,百姓誰敢不買帳?溫老大能不走嗎?」

「……這倒是。」事關青青,他的神經就變得不太靈敏了。

「何況,昨兒個溫老大團裏的姑娘被帶走……」店家看他略為吃驚。「公子,我索性說個明白吧,人家姑娘長得好,就順便帶回官府了,這是很常見的。溫老大連吭聲也不敢,能吭什麼聲?去年他常來我這兒聊天,也提過手下的人被有錢的大爺打斷腿,從此沒法討生活,司空見慣啦。今兒個,他們忙著離開,就是怕再鬧出事吧。」

萬家佛沒再吭聲,垂下眸似是凝思。


「畢青……」

「嗯?」

「妳在平康縣不是認識個書生嗎?」

馬畢青正在收拾衣物,聽到溫爺爺提起萬家佛,訝異地抬起臉來。

「是啊,他來找我嗎?」

「不不,早上他請人帶了個口信,說是請咱們晚點離開……他沒告訴妳?」

「沒有埃」

「那個……下午妳要去找他嗎?」

她看著他,搖頭。「我沒跟他約好,可要是沒事了,我會過去見他一面。」

「妳不用去了,現在他不在梁鎮上。」溫爺爺咳了聲,無視其它正在整理的人,低聲說:「我記得妳提過他是一個很善良很樂觀的好人。」

馬畢青點頭,語氣稍軟:

「他跟別人不一樣,是個很好很單純的人。」

「呃……妳七歲時就來這裏,我待妳也可以算是親生孫女,在我能力範圍之內,絕對不會虧待妳的。」

能力範圍之內就是只要她沒被其它霸道勢力給砍給殺給帶走,溫爺爺都會照顧她的,她知道這是他的極限了,她低聲說道:「我知道溫爺爺對我好。」

「那溫爺爺說的,妳自己想想吧,今兒個有人在芮縣看見他跟州官飲酒作樂,其實半個月前就有人瞧見他跟州官兜在一塊,只是那時認不真切……」

「那一定是看錯了。他不喜歡官場,也不喜歡欺壓別人。」大眸微染溫柔,正因佛哥哥是很正直的文人,所以對他的喜歡多加幾分。佛哥哥是個好人,溫柔樂觀聰明又處世低調,跟這個世道完全不合,可是,看見他,她會安心會快樂,讓她抱著這世上還沒有這麼髒的溫柔感覺。

「畢青,咱們每次路過大城,都有間大宅子妳記不記得?當時我跟妳說過,那都是民脂民膏堆積出來的,有錢有勢的大官大爺們都在裏頭作樂,多少案子也在那裏成了冤案,妳可以不信,不過……妳那個書生生得太出色,走在哪兒都惹人注意,確實有人看見他就在那間大宅子裏跟州官飲酒狂歡,瞧起來他並不陌生那樣的環境。」

騙人!她的佛哥哥滴酒不沾,每年到萬府,他都會取出上好茶葉來泡,順道教她認茶,從不喝酒的。他說過酒能壞事,不碰為妙。

「畢青,我就說,人都是一樣的嘛,同樣都是在這種環境下出生,哪有可能妳喜歡的人像聖人呢?多半是妳被他給騙了。」同伴在旁邊插嘴。

「這倒是。既然他跟當官的來往密切,妳還是小心點,這種人心機都很深的,哪天妳要是被賣了都不知道。咱們的唯真不就是被人搶走了送給那些官,一個送一個的……都不是好人!」

溫爺爺看著她沉下的臉,擺了擺手讓其它人安靜下來。

「畢青,溫爺爺只要再說一句,剩下的妳自己去想吧。跟妳那個書生一塊喝酒的州官,不是個好官,妳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意思就是,蛇鼠一窩,狼狽為奸嗎?這兩句話是她十歲時,佛哥哥教她的。他說,不好的人只會跟不好的人聚集在一塊。像他倆,就叫青梅竹馬,情投意合。

明明是認錯人了啊,她長年跟佛哥哥見面,怎麼會不知道他的本性呢……

突然間,有人沖進來叫道:

「溫爺,溫爺,不得了了,小六回來了!小六被放回來了!」


因為雲層的關係,連個星星都看不見,她坐在田邊,看著黑漆抹烏的天邊。

「青青?」

馬畢青聞言,立刻跳起來轉過身,笑道:「佛哥哥!」上前一步,注意到他好象退了一步,因為沒有星星,她看得有點吃力。

「青青。」那聲音帶著春風般的笑意:「我剛去找妳,溫爺說妳在這兒。」

「是啊,我想佛哥哥離開這鎮前,應該會再見我一面的。」

「這是當然,天亮之前我就得再回城去。青青……我……我……想抱抱妳,好嗎?」

馬畢青聞言,愣了下,隨即桃顏染酡了,垂下視線輕輕點頭。

萬家佛看她允了,心跳加快,上前先是輕輕將她軟軟的身子擁進懷裏,聞到她身上的桃子味,他不由得舒臂圈緊。

在她耳畔低喊:「青青……青青……」整張臉埋進她的頸間。

她動都不敢動。之間他倆最多了不起拉拉手,佛哥哥從來沒有主動要求抱過她,他抱得好緊,緊到她有點不舒服,鼻間斥著他身上淡淡的酒香……溫爺爺說得果然沒有錯,他真的喝了酒。

她有點靦腆,悄悄環住他纖細的腰身,感覺他顫了下,她立刻要鬆手,他卻緊抓著她的手臂不放。

「青青,妳別放手。」他低聲說。

她抬起眼,在近距離之下看見他俊臉帶著暈紅,雖然極為迷人好看,她卻知道他真的喝了不少酒。這個酒,他喝得不痛快嗎?

「佛哥哥……你不開心嗎?」

「一點點。」他展笑:「見了妳,心情就好了。」

「我……今天很開心呢。」

「真的嗎?」迷人的笑意加深:「妳開心我也開心。青青,我聽溫爺說你們要留下了?」

她注視著他,慢慢點頭。「不知道為什麼,咱們昨天被抓走的同伴給放回來了……佛哥哥,昨兒個我沒跟你說我團裏有人被抓走的事吧?」

「沒,妳忙著跟我聊東聊西,就沒聊到這事兒。對了,妳團裏出事了啊?」

「現在沒事了。李家團的人走了,所以咱們會留下來一個月。」她目不轉睛。

「那挺好的。」他笑道,小心翼翼地盯著她看,忽地問道:「青青,妳聞到我身上的味道嗎?」

她搖搖頭,扮了個鬼臉。「昨天晚上跟佛哥哥聊個通宵,今天我鼻子不太好,大概受了點風寒。」

他皺眉,摸著她的額面。「有沒有看大夫?」

她笑了一聲。「沒什麼大不了的,睡個覺就好啦。」

「……青青,妳不大喜歡這世上其它人,是不?」

她愣了下,細聲答道:「我誰也不喜歡,只喜歡佛哥哥。」

他聞言,揚嘴一笑,柔聲說:

「青青,妳十六了,我……本想等妳到十七、八歲再迎妳過門,可我想了想,正好我三年服孝滿了,再過一年,我十九,不宜娶妻,所以……半年後,我來迎妳過門,好不好?」說到最後已有點語氣不穩了。

她呆呆地看著他。

他心裏有點緊張,硬擠出他自認還算惑人的笑顏來。

「青青,好不好啊?」

她回神,猛眨眼,然後低下頭好象在想什麼,萬家佛內心有點急了。他是真打算等青青十七八歲再娶回家的,但經此一回,他才驚覺以往都被青青的笑顏給矇騙了。因為她對他笑得太開心,所以他一時忽略這世道有多糟,糟到他的青青隨時都會出事。

他這麼聰明,怎麼都沒有發現青青討厭這世間很久了?他一直以為因為她自幼失去父母,多少有些怨世間不公,卻從來沒有想到她跟著溫家團行遍大江南北,親眼看見了什麼、親身面臨了些什麼,他真是個傻瓜,以為她笑得開心,就什麼煩惱也沒有。

現在,就算他還沒有完全穩住自身的勢力,也要先將她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他深吸了口氣,再道:

「青青,妳是不是覺得太早了?要不這樣吧,等年底好了,這之前,妳先以我未婚妻的名義住在萬家裏……」

「佛哥哥。」她突然打斷他的話,抬起頭看他,桃子臉有抹隱約的快樂。「其實要是哪天我上平康縣找佛哥哥,卻發現你娶了妻,我一點也不意外。」

「啊?」他的妻子不是她嗎?

「我以前一直是這樣想的。咱們雖然立誓,可那畢竟是很小很小的時候,長大之後我才發現,我們之間好象不怎麼相配,當青梅竹馬的,不見得一定會永遠在一塊……」

「妳胡說八道什麼!」他不太高興。

她開心地笑,桃臉紅紅的。「佛哥哥,你要娶,我就嫁,用不著等年底。以前我們說好的,等我嫁給你,生很多很多孩子,等你跟我都頭髮白白的時候,有很多很多孫子圍著咱們叫爺爺奶奶。」

萬家佛聞言,暗自松了好大一口氣,俊臉仍是一貫的微笑,但其實快樂得想要叫出來。不成不成,在青青面前,他得維持大男人的形象。他輕咳了聲,從腰間掏出個牌子,笑道:

「我原是要問過妳的意見,再交給溫爺當聘禮的,但我再晚點一定得離開,所以,青青,明天妳代我交給溫爺,說這是定禮,等我能騰出空時,我一定過來跟他詳談婚事,看要多少聘禮。」

馬畢青接過那個牌於,盯著了好一會兒,低聲說:「是通行牌礙…溫爺爺一定很高興的。」她沒問他是打哪兒來的,她也不用問。

「青青,妳不覺得奇怪我怎麼有這牌子?」

「……是啊,佛哥哥,這打哪兒來的?」

他得意洋洋地:「我跟人殺價買回來的。」

「殺價?市場賣這種東西嗎?」

他輕笑:「其實我通點門路,有個朋友交友廣,認識三教九流,唔……他也認識什麼高官吧,所以我問他有沒有辦法買到這牌子,他就給我變出來了,妳佛哥哥也算是個福星吧。」

「是啊,佛哥哥是我的福星。」她緊緊握著那牌子,鼻間一直傳來他身上好淡好淡的酒氣。這個牌子,到底是他喝了多少酒才換來的?

「青青……」

「嗯?」

「咳,臨走前,我……能不能親妳一口?」俊臉真是紅到醉人了。真惱,明明他在那些貪宮汙吏有權有勢的人面前能面不改色地周旋,面對青青,他卻緊張得像是初出世間的毛頭小子。

馬畢青渾身硬直,不敢看他,心跳加快地點了點頭。

他大喜,小心翼翼地吻上她涼涼的小嘴。

他的青青,他的青青礙…在這種世間裏,他只想要他的青青而已……有了她,其實這世間還不算太難過……從芮縣連夜再回梁鎮,為的就是再看她一面。即使知道身上酒氣太重,還是想來看她一眼,果不其然,跟她說說話,原本陰沈的心情頓時好多了。

直到她僵硬得連動都不敢動時,萬家佛才驚覺自己吻得太深太重,嚇到了她。他連忙退開兩步,摸了摸帶著她氣息的唇,低聲道:

「青青,這是妳跟我的初吻吧?」語畢,從不認為自己會傻笑的萬家佛竟然掩不住嘴角上揚。

「……」她抬頭看他一眼,又垂下。「佛哥哥,你沒親過人嗎?」

「咳,有啊,剛才不就是嗎?」他又咳了咳,向她伸出手。「青青,我送妳回屋吧。」

她雙頰緋紅地握住他的手,跟他慢慢走回去。

「佛哥哥,你會做些不快樂的事嗎?」

「唔……不快樂的事啊,偶爾都得做的。」

「既然不快樂,為什麼要去做呢?」

「因為,一個人一生之中總不可能時時刻刻都快樂,有時候,我得到的快樂,源自於我做了那些不快樂的事埃青青,妳還小了點,大概不懂,也不必去懂。」

她懂啊,她明白的。他也許不像她所想像中的單純,卻是會卯足了力,去換一家平安的男人。

「何況……」他含笑:「就算不得不去做些不快樂的事,回頭看見妳就在這兒,我的心情就會好許多,精神百倍呢。」

「佛哥哥,我好希望跟你一生一世,白髮到很老很老,然後手牽手一塊走。」她一心一意地盼望。

「好埃」萬家佛柔聲道:「一塊白髮到很老很老……這念頭我很喜歡。」


庚子年八月初九

一覺醒來,滿屋子的囍字,馬畢青立刻想起昨晚的洞房花燭夜,桃子臉頓時如火燒。瞧見屋內無人,忙不迭地下床換新衣。

好痛!

她扶著腰,吃力地穿上衣服,想著她所知道的圓房……可能她沒佛哥哥懂得多,但是,她真的有點懷疑昨晚要是一般閨秀千金的洞房花燭夜,是不是下場會比她更慘?

門被推開了,她嚇了一跳,趕緊拉好短衫。

「夫人,用早飯了。」婢女笑嘻嘻地,隨意瞄了眼床,隨即僵住,看了馬畢青一眼,有點同情地問:「夫人……妳要不要多休息嗎?」

「不,我很好啊,佛哥哥……我是說你家少爺呢?」

「一早縣官找他去……」婢女連忙掩嘴,改口:「這兒的縣太爺很愛下棋,少爺棋藝是一絕,今早特地請少爺過府解棋的。現下少爺正在準備出門呢。」

「那我去送他出門。」

「等等啊,夫人,少爺說妳要起來不必找他……」

馬畢青沒再細聽,逕自走出新房。萬府她很熟悉,所以沒多久就走到前門,看見萬家佛正跟家仆說話,她正要開口,身後追來的婢女喊道:

「夫人等等!」

萬家佛聞言,抬起頭,看見是她,一時微愕,視線迅速遊移,再移回來時,白皙俊美的臉龐已有微暈。

「耶,少爺臉紅了,是不是看錯了啊?」婢女在她身後低呼。

萬家佛瞪了她一眼,然後走到馬畢青面前。

「咳,青青,妳……」見她露出笑顏,他暗籲了口氣。「青青,我還以為妳會睡晚點呢。」看來昨晚沒嚇著她。真惱,天亮時他後悔得要命,巴不得時光倒流,重頭再來一回,他一定會克制住,至少,別裸裎相見時,他就像個毛頭小子一樣的衝動……不能再想了,再想他會去撞柱了。

「我向來早起。佛哥哥,你要出門埃」

「嗯,我下午就回來……」見她始終笑得很開心,想起昨晚她以為他睡著後,她一直重複低喃著「我是萬家人馬畢青」,又是一次衝動他拉起她的手,對著家仆說道:「你在這裏等著,我跟夫人去去就回。」

當著家仆婢女吃驚的面前,他拉著青青走回府裏,來到一間屋子,邊推門邊說道:「青青,從今天開始,妳就是萬家人了,理當給萬家祖宗上個香。」

她愣了愣,拈香跟他一塊祭拜。

「萬家祖宗在上,萬家佛於庚子年八月初八,娶妻青青,從此以後,馬畢青就是萬家媳婦了,萬家祖宗可要連她一塊都庇佑。還有啊,爹,我總算把青青娶回家了,以後萬家開枝散葉就靠咱們倆了,我跟青青說好了,等她十八之後再懷胎生子,從此一年一個,唔……生到青青三十歲好了,好不好,青青?」

耶,那就是十二個了?她噗哧笑出聲,點頭:「好埃如果佛哥哥不嫌少,那就十二個好了。」

萬家佛含笑拉過她,道:

「來,青青,喊聲爹,爹旁邊的牌位是我娘。」

她看了他一眼,桃臉微紅,動了幾次唇,才細聲喊道:

「爹、娘,我是青青,是佛哥哥的媳婦。以後我會照顧佛哥哥的生活起居……」實在忍不住,又偷喊一聲:「爹、娘。」

萬家佛見她眼眸微紅,他柔聲道:「好了,以後妳要喊幾次都可以,現在,妳送我出門吧,妻子送丈夫出門是應該的,唔……等門就不必了。」

她快樂地笑了出來,應道:

「好。」


接下來的日子……

「咦,青青,妳會做衣服?」

「是啊,以前在外頭忙著打雜,想替你做件衣服都不成。佛哥哥,你過來試看看,要能穿,我再幫你多做幾件。」

「啊,喔……」

……

「咦,青青,妳會雕東西?」

「是啊,佛哥哥,我看你擺著信的盒子有些壞了,索性幫你做了個新的木盒,你喜不喜歡?」

「啊,喜歡……」盒內裝的是青青以前寫的信,被她發現,他男人的顏面有點難堪,不過這盒子還雕得真好。

……

「咦,青青,妳會做菜?」

「是啊,佛哥哥,你嘗嘗看,我知道你喜歡吃軟的東西,不必費力嚼。所以以後我天天下廚幫你做飯,好不好?」

「當然好……也很好吃……青青,妳真是多才……」這樣比較下來,好象他沒有什麼用,唯一勝過青青的就是滿腹墨水跟一手好字了。

「佛哥哥,我覺得你才厲害呢。」

「唔……我想我還是不要問哪兒厲害比較好……」

……

「咦,大夫,你是說……我家青青……有孕了?」

「正是。 恭喜萬少爺,夫人有孕三個月。」

「……你是說,她吃不下東西,半夜睡不著偏要裝睡,然後白天精神不濟,明明眼眶泛紅,卻強顏對我笑……都是因為她有孕了?」

「呃,是這樣的。孕婦情緒是不太穩的。」

「……她才十七歲而已……」

「萬少爺?」

「我是打算讓她十八之後再懷孕的……」

「那萬少爺您真是厲害!」

「……原來,這才是我厲害的地方礙…」他自嘲,然後低聲問:「大夫,會不會很疼?像針紮到肉那樣疼?」

「萬少爺你說笑了。女人生子可比百根針千根針紮入還疼呢。」

他臉色頓時白了,送走了大夫,他走進內室,看青青躺在床上打盹。現在她日夜有些顛倒,偏愛強撐。

當他在床邊輕輕坐下時,青青立刻被驚醒,看見是他,笑得好開心。「佛哥哥,大夫跟你說了沒?我有三個月了呢。」

「是啊,我原打算再一年的,妳現在還太小了點。」

她愣了下,拉著他的手很快樂地笑著:

「哪會。佛哥哥在我這年紀時已經是個能頂天立地的大人了,何況我提早一年懷孕,咱們可以再多生一個,十三個孩子,多好。」

他看著她,俊臉抹上溫柔的笑:「妳說的是。」年紀小是藉口,只是想讓她多一點自由快樂的日子,畢竟懷胎十月辛苦又受限。

「佛哥哥,以後就有人喊我娘,喊你爹了耶。」她傻笑。

輕輕摸著她的臉,他索性脫鞋上了床,靠在床柱把她的身子摟進懷裏。「青青,以後可麻煩了,一個接著一個喊爹娘,到時候咱們只有兩個人,要理誰才公平呢?」

她掩嘴直笑,拉著他的雙手放在自己還很平的小腹上。「佛哥哥,你今天不用出門嗎?」

「不必。我家青青懷孕了,怎麼說都是妳最大。」頓了下,他吞了吞口水:「青青,以前妳沒接觸過這些,其實我一直沒跟妳說,生娃娃……其實很疼的。」

「我知道埃」

「唔……像一千根針紮在肉上的疼哦。」還是要說明白比較好。

她忍笑:「佛哥哥,幸虧不是你有孕。我不怕疼,我來生最好了,一千根針,那是小事啦。」

「……青青,為什麼我覺得我愈來愈沒用?」他喃喃抱怨。是誰生給他一副怕疼的rou體?

「才沒呢。佛哥哥你對我好重要好重要,沒有你,我就不是萬家人,以後也沒人叫我娘了。」

「原來我重要的地方只在這兒礙…」這一次是暗自抱怨,因為看她小臉疲倦,幾次都快睡著。「青青,想睡了嗎?」

她搖搖頭。

還在逞強?「好吧,青青,妳不想睡,那我說話給妳聽。從今天開始,妳晚上要睡不著,就不准裝睡。一般來說呢,應該是丈夫壓娘子才叫正常,但接下來的日子,我特地恩准妳睡不著可以爬到我身上,我會不吭一聲的。」

她笑了下,合上星眸。「我哪會這樣做埃」

沒有才怪。

天一亮,就發現她整個身子躺平在他的身上,還好她不重,不然他活活被壓死都不知道,幾次下來才發現天快亮時她想睡又睡不著,就會壓在他據說躺起來很軟很舒服的身子上才能瞇一下眼。

這是不是表示,在未來的日子裏他必須保持「又軟又舒服」的身體,才不會讓他的青青厭倦呢?

低頭一看,她已經沉沉入睡。他微微一笑,小心拉過薄被蓋在她身上,然後抱著她,讓她睡得舒服。

在這種亂世裏,戰爭都不知道來過幾回了,平康縣雖然沒有遭受波折,但民心紛亂,上貪下汙,正直的風骨只會拖累家人。為了保住萬府,他該同流合污的地方絕不拒絕,平日與權勢交好,放棄讀書的樂趣,花大半心思周旋在權貴之間,見風轉舵對他也不是難事,在這種世道下,他還能感到心滿意足,感到發自內心快樂的,全是因為青青。

唯有青青,讓他覺得生於這種時代,其實也沒那麼難過。

唔……以前他的話是不是太誇張了點?十二個娃娃?好象真的多了點。要青青疼個十二次,他也實在太殘忍了點。

「四個好了,好不好?」他喃喃自語著:「就四個,青青妳生四年就好,那時妳也二十二了,咱們就等著這四個孩子長大,等他們長大要他們多生點,這樣算下來,咱們老了,照樣兒孫成群……唔,這一胎出生,不管是男是女,乳名都叫小四好了,不生四個咱們絕不放棄。」幾乎要跟她一塊傻笑了。

心滿意足地合上眸,俊俏的臉龐上噙著笑意,抱著他的妻子入睡。

這種亂世啊,明明大夥都是不情願地生存著……他還是想活很久很久,跟他的青青一塊白頭到老。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嗯,他會好好保養他一雙又軟又舒服的手,讓她牽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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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5 00:31:55 |只看該作者
番外篇——陰陽路之卷

帶妻還陽

家裏掛上白燈籠,連夜的誦經聲從昨晚就沒了。小四睡不著,加上冬末天氣好冷,以往這時節娘都會陪他睡的,現在卻睡在那個長盒子裏。

「娘一定會冷的。」小四跳下床,自動自發地穿上厚衣,跑到爹娘的房裏,翻出了娘的冬衣,走到前廳去。

家仆婢女都在寒冬裏早早休息,小四才到前廳門口,就聽見細微的泣聲,他探頭一看,看見爹伏在長盒上,好象在哭耶。

「爹!」

伏在棺木前的俊秀男子,眼眶微紅地抬起臉,看著小四好一會兒,才認出小四是自己的兒子。

「小四,這麼晚了你還不睡。」萬家佛的聲音極輕,不想驚擾棺木裏的青青,更不想讓兒子發現自己痛不欲生。

「爹,天氣冷冷,小四拿衣服過來給娘穿。」小四走到棺木前,看見娘親還在熟睡,有點困擾。「爹,娘要睡多久?她不餓嗎?」什麼時候才起來陪小四睡?

「你娘……不會餓了。」萬家佛暗自咬牙,忍住滿腔的心痛跟眼淚,沙啞道:「小四,你先回房去,你要受寒了,你娘一定心痛。」

「爹,你身子也有病,卻不肯喝藥,娘要知道一定也會心痛的。」

俊美的臉龐綻出安撫的笑,柔聲道:「晚點我就喝,你先回去睡吧。」接過小四帶來的衣物。「待會兒我讓你娘穿上。」

小四點點頭,依依不捨地看了娘一會兒,才走回房繼續睡覺。

萬家佛茫然地看著小四的背影半響,才緩緩移向棺木裏的青青。

「青青……我要怎麼跟小四說?告訴他什麼叫陰陽相隔?妳倒好,撇身就走。」清淚滑下,啞聲道:「妳身子一向健康,不曾染過風寒,為什麼會搞成這樣?明明妳跟我起過誓的!」牙根緊緊咬祝「咱們說好的,說好的啊,妳才幾歲?才幾歲啊!」說到最後,幾乎想將棺木掀了,要她重新活過來!

他才出門不過幾個時辰,明明她笑著送他出門的,他們還有大好未來啊!她這一走,留下他,算什麼啊!留下他在這種亂世裏,他到底為誰費盡心思,到底為了什麼留在這種骯髒的世界裏?

明明約好一塊白頭的,明明約好……要不是她生了小四,要不是萬家還有小孩要照顧,要不是知道她好疼小四,要不是……他對這世間灰心透了,寧願跟青青一塊走,若真有來世,就生在盛世,好過現在痛不欲生。

他連哭也不能哭得大聲,怕驚動了小四,連內心痛到幾欲發狂也不能流露在臉上,怕讓來上香的有心人,察覺他現在有多脆弱!

「青青,青青,妳把我唯一的快樂都帶走了,妳要我將來怎麼辦?」他咬著牙,清淚滑落不止,默默伏在棺木旁吞聲飲泣著。

今晚是頭七,他徹夜等著,連青青的半個魂魄都沒等到,他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好不甘心,世上沒有鬼神,哪里來的鬼神來作祟?那到底是誰殺了青青?她是個好姑娘啊!要死也是他先死吧!為什麼讓她死得不明不白……

「也是可以複生埃」

伏在棺木旁的身子震了震,萬家佛立刻舉目四望。

「誰?」四周無人啊!

「也是可以複生啊!」這一次聲量提高了。

萬家佛起身,驚詫地看著陰森森的大廳。他瞇眼,喝道:

「是誰在故弄玄虛?」

「萬家佛,你妻子體內有你半個魂魄,要從地府救出來不是難事。」

萬家佛微愣,不及分析這句話的含意,就見門口有抹身影逐漸現形。他暗受驚嚇,瞪著那絕不可能是人的「東西」。

世間絕不會有人能平空出現。

那東西,人模人樣,眼瞳是青色的,整張臉也是白中帶青,一身黑袍,嘴色白得不像人……不是人,絕不是人!若是人,絕不會雙腳不落地!

萬家佛瞪視著他,不動聲色擋在棺木前。

「你是什麼東西?」

「萬家佛,你真是好膽識,連見了鬼一點也不害怕。」那聲音有些空幻,像是從遙遠的地方響起。

真有鬼神麼?「你……是陰差,來帶我妻子走的?」

「她早被帶下地府,等著過奈河橋,我是來教你如何救她的。」

「救她?」一絲狂喜竄起,萬家佛臉色力持不變,疑聲問道:「你能救她還陽?」

「不是我,是你。萬家佛,你幼年曾跟你妻子在廟前起誓,那間廟必定是鬼廟,才會落得你的魂魄只剩一半。」

「我不明白。」

「你不信鬼神,當然不明白。 鬼廟要你們互噬靈體,讓你們其中一人走上奈河橋,幸虧當年你跟你妻子只是孩童,健康的她只吞得下你一半的魂魄。換句話說,現在你體內只剩一半魂魄,她不一樣,除去原有的靈體還加了你一半的魂。」

「你說的話,令人匪夷所思,我不知道該信不信你。」萬家佛冷聲道。

「你跟你妻子相處多年,從來沒有想過為何你妻子精神體力好到異于常人,而你,自十二歲那年起,身居無人處卻能聽見不屬於人世間的聲音,體力也遠遠遜于你的妻子。」

萬家佛聞言雖神色冷淡,但內心已是微驚。他一向將事情合理化,只當是風聲雨聲,從不去想是不是鬼神的聲音。青青體力好,表示她身子健康,他高興都來不及,至於他……確實體力遠不如一般男子,但他一直以為是世事無兩全,他過於聰明,身子才會不大健康。

「現在你心裏可有底了?你能有一個兒子,真是你修來的福氣,要不依你體力,萬家有後,是挺難的。」

萬家佛瞇眼,不理他的羞辱,迅速前後思量,沉聲問道:

「方才你說,我能救我妻子?如何救?」

「自然是下地府去救。在你妻子未過奈河橋時,都能救。」

「那麼我該怎麼做?」口氣有點急了。

「你帶著你妻子的屍身上當日的鬼廟,廟內必有鬼門,你下去救就成了。」

「這麼容易?」他不信。

「容易?人要下地府,談何容易?萬家佛,你要下去,得先化為鬼。」

「原來你是要我自盡?」

「當然不。你以為地府裏的鬼才是鬼嗎?世上妖魔鬼怪多的是,亂世一起,妖孽盡出,只是你看不見而已。」

「既然真有鬼神,怎麼不見神佛來收你們?」

刺耳的聲音響起:「萬家佛,你看過神佛嗎?神佛不下世,就算你向觀音菩薩磕上一輩子的響頭,祂也不會救你妻子還陽,但,神佛做不到的,我能。只要你能化為瘟鬼,即刻可救妻。」

「瘟鬼……你是瘟鬼?」萬家佛臉色微驚,想起小四。瘟鬼入萬府,萬一小四豈不是……

那瘟鬼看穿他的想法,咭笑:

「你要成了瘟鬼,你兒子體內擁有你的血脈,妻子擁有你半個靈體,你是不是瘟鬼對他們影響不大。我路過平康縣,看見你體內魂魄過少,又聰明懂世道,就知道你非常適合成瘟鬼。你要有心救你妻子,我可以先讓你成半個瘟鬼,等你帶她還陽後,再讓你變成真正的瘟鬼。」

萬家佛聞言,注視那張鬼臉良久,才轉身凝睇棺木裏的青青。

「能讓青青還陽礙…」他嘴裏似是受到誘惑,背對著瘟鬼的俊瞳裏,卻充滿了好深的恨意。

青青,青青,妳是為我而死的嗎?就因為我被一個瘟鬼看中了,你才會香消玉殞的嗎?明明妳身子健康百病難侵,我百思不解,如今終於有了答案!

大夫說妳得了鬼神作祟的急病,我一直不信,偏他說中了!妳被一隻瘟鬼活活害死,我原以為世間人害人已經夠慘了,原來連妖魔鬼怪都忙著書死人!

他恨啊!好恨自己身為人!

「青青……」他垂下眼,明知自己不該心懷希望,不該被瘟鬼左右,可是,他很清楚自己的答案會是什麼。「青青,我答應過妳,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我不放手,絕不放手!」


當年起誓的鬼廟就在面前,寒風大雪也阻止不了他的決心。

他下了馬車,推開棺蓋,裏頭躺的正是他今生唯一深愛的妻子。

「小四,你聽著,爹不知道會睡著多久,這裏有三天乾糧,你餓了就吃,三天之後,要是爹沒醒來,你知道該怎麼做嗎?」

「爹……」

「怎麼做?」萬家佛的聲音稍稍嚴厲了點。

「走回頭路,一到鎮上將爹的信送到信局,然後等人來接我。」小四忍淚道。

萬家佛微笑地摸摸他的頭,柔聲道:

「小四,爹已經跟你解釋過你娘上哪去了,爹要找不著她,以後我們就再也看不見她了,爹把你當大人看,所以,你也要乖乖聽話,三天後爹跟娘要是都沒醒來,你一把火把棺木燒了,不要回頭直接走了,懂不懂?」

「小四懂,爹怕瘟疫傳出去。」他哽咽道。

「小四真的長大了,你娘一定很高興的。」

小四立刻抬眼,拉著他的衣袍,叫道:

「爹,你一定要帶娘回來!我等你們!等娘回來,咱們可以像以前一樣,不回家也成,只要咱們一家都在一塊,小四不怕生病的!」

萬家佛輕笑點頭,將瘟鬼給他的紅繩系在他跟青青的手腕上,這條紅繩能拉回他的魂魄,連帶能一塊帶回青青的靈體,希望那瘟鬼沒有騙他。他翻身入了棺木,跟她並躺在一塊。全仗今年天氣比往年寒冷好幾倍,青青的身子才沒有任何損害。

他側臉憐惜地注視她好一會兒,才閉上眼眸。

老天保佑,他萬家佛也不過只有一個小小的希望,只想一家平安,萬年無事而已。


天空盡黑。

前方似有微弱燈火,卻找不到燈火在何處。往前行,看見一批接著一批的靈魂朝同一個方向搖擺前進著。

他剛接受世上有鬼神,但親眼目擊一群鬼魂,他不由得停步,而後靈機乍動,不動聲色地混進其中。

鬼門開,接亡魂——

細微鼓聲傳進腦門,震得他晃動不已,見四周魂魄面無表情,他力持鎮定,跟著移動進入鬼門裏。

鬼門之內就是人間書上寫的陰曹地府。他無暇細看,只注意到遠處有座高橋,青青呢?她在哪里?

只要沒過奈河橋,一切還有餘地挽回!

亡魂太多,一批一批渡著奈河橋,趁著移動,他不停地由這批移到那批,最後他停步,瞪著站在牆旁十人一組的鬼魂。

他努力掩飾激動,趁著小鬼暫時離去,他大膽冒險地混進牆旁的鬼魂之中,硬是擠前到一名個頭到他肩上,生前只愛對他笑的姑娘身邊。

他垂下臉,露出難以克制的狂喜,過了一會兒,才抬起漠然的神色,低聲開口:「青青……」

她未應。

他微覺奇怪,盯著她,再低喊一次:

「青青,是我。」

這一次,她好象聽見了,用很緩慢的動作轉向他,露出一臉茫然的模樣。

萬家佛見狀不由得生疑。青青不認得他了?

「你……在叫我嗎?」她說話的速度好遲緩,不激動不狂喜更不笑。

這是怎麼回事?窺視其它鬼魂,全都像她一樣,面無表情。他腦中紛轉,見她轉回前方,不再理他,他連忙道:

「我叫萬家佛,妳叫什麼?」

她又拉回視線看他,想了很久才慢慢答道:「我叫馬——不對,我是萬家人馬畢青。」唇角有抹模糊的笑。

「妳是怎麼下來的?」他跟著放慢速度。

又等了很久,她才道:「我不知道。」

「我啊,是為了救妻子下來的。」

她迷惑地注視他。「救?」

「是啊,我妻子無故被害了,我好不甘心,雖然八年夫妻生活快樂,我卻從來沒跟她說一聲,我很愛很愛她的。妳呢,看妳樣子,像成過親的,妳相公跟妳說了嗎?」

這一次她沉默好久,才低聲道:

「我記不太清楚了……」

他黑眸微熱,低笑:

「沒關係。我有個兒子,今年才七歲,叫小四,個兒好小,長得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跟他娘一點也不相像,我曾暗自慶倖,幸虧小四不像他娘,要不將來長大了,男生女相,麻煩事就多了,還是像我這種有男子氣概的俊俏最好了。」

她聞言,目不轉視地看著他,緩緩點頭。

「男生女相,不好。像你,很好。」

他忍住抱住她的衝動,再試探地問道:

「妳呢?妳有兒子嗎7」

「我……好象有。他……他……」記憶好模糊。「你記得好清楚。」

「那一定是我剛來沒多久的緣故。我妻子還跟我說,她想生十三個娃娃,我呢,只要四個就夠了。她覺得奇怪,其實我一直沒告訴她,生一次像一千根針在紮,生四次就四千根,我怕疼,了不起她生四次,我紮個四千下;要再多,我就算再有男子氣概也不行了。」

她聞言,笑了出來。笑顏雖然好淡,但終究是笑了。

萬家佛看在眼裏,眼淚差點滑落。

「十三個……我也想生十三個……我相公喜歡孩子多,可惜,我只生一個,就走了。」語畢,連她自己也有點疑惑為什麼突然想起來這件事來。

「一個就一個,是妳相公身子不好,不能怪妳。」他柔聲道。

「他很喜歡孩子的……」她喃喃地:「他真的很喜歡孩子的……我要再多生幾個,他就不寂寞了……我走了,他也不會寂寞……」

「他寧願不要孩子,只要妳。」他啞聲道。

她又看向他,眸瞳充滿疑惑。「你……怎麼知道?」

他沒直接答,反再追問:

「青青,妳相公長什麼樣?」

明明該是面無表情的臉,剎那有了情緒,又歸於平淡。她微惱喃著:

「我記不得了。」

「妳想想嘛,我妻子有張桃子臉,成天對著我笑,眼兒大大的,我就算故意罵她,她也是老笑著,因為她知道我永遠也不會真心怨她。妳瞧,我都想得起來,妳怎麼會想不起來呢?」

她慢慢點頭,努力地回想,又看向他熱切過頭的俊臉,有點失神。

「我相公……我相公……是書生……」

「是是,是書生,然後呢?」他喜道。

「他……長得好看,不像其它人長得險惡……」

他聞言微笑,就他的青青覺得他心地善良。

「身子柔軟……我很喜歡,軟軟的,我好安心。」見他又笑又皺眉的,她忽然嘴角上起,低聲道:「就像你這樣兒,有時候,他有點孩子氣,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年幼失母,十五歲喪父,雖然他看起來沒有什麼難過,可我知道他也要人疼的。」

他聽了,深深地凝視她。「妳從沒跟我提過。」原來,她都懂的,她都看在眼裏的。

「沒跟你提過什麼?」

「不,我是說,妳對妳相公真好。」內心有點喜悅,尤其聽她說話愈來愈順暢,不如一開始的僵硬,他正要再誘導她,忽然問前頭陰差喊道:

「快一點,在做什麼!蘇城瘟疫死的百姓一一點名,先過奈河橋!」

萬家佛見小鬼在四周巡視,他閉嘴不言,蘇城百姓一一點名過奈河橋,平康縣這一批也跟著往前移動,他怕跟青青錯開,跟著往前的同時,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吃驚地看向他,然後低頭看著交握的雙手,沒有掙脫也沒有出聲說話,只是呆呆地盯著看。

「青青,妳在這裏等了多久?」

「……我記不得了。」

「看來上頭有瘟疫,死了不少人,才讓妳延至今日未過奈河橋。」他喃喃道,想起自身已是半個瘟鬼,將來不知道會害死多少人。

他不後悔,真的。

既然沒有神佛,他就自己來救青青,賠上了命他也甘願。

不知道又等了多久,小鬼走去它處巡邏,他用力壓了下青青的手,她又轉過臉看他,神色迷惑。

「青青,妳相公叫什麼?」

「我記不得了。」

「想想嘛。」他哄道:「瞧我,我妻子雖然還不到野的地步,不過精神好到連我都吃驚,有時是她帶著我兒子在府裏玩,看起來就像是一匹小野馬。」

「馬……跟我同姓。」

「真的跟妳同姓嗎?妳叫什麼?」

她幾次張口,最後終於想起來。

「我不姓馬,我嫁給萬家人了。」

「所以你相公姓萬?」

「……對,我想起來了,他姓萬……」呆呆地看著他,然後又低頭望著他緊握不放的手。再抬起臉時,是更濃的迷惘。「你叫什麼?」

「我?我也姓萬。妳說,我叫什麼?」他有點緊張。

「……平安康泰,萬年無事……」

他微笑,忍住激動。「妳再說一次。」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我相公,他、他叫萬……萬家佛。」

「那我呢?」

她開始發抖,看著他,嘴唇抖動著。

「我叫什麼?」他追問。

「你……萬家佛……」

他喜聲低叫:「青青,妳的魂魄記得我了!」

剎那之間,馬畢青與他交握的手腕間忽然出現紅繩,她一時呆住,他拉著她的手,低聲說:「青青,跟著我走,我帶妳走。」

帶她走?就算記起了他,還有好多事好迷糊,但她直覺信他,看他不動聲色地拉著自己往後移動,她跟著退後。

蘇城的亡魂走完了奈河橋,陰差叫道:

「平康縣馬畢青,因急病而死,享年二十四……瘟?今年冬瘟行至蘇城,怎麼會到平康縣去?」雖有疑惑,但魂魄已拘至地府,先過奈河橋再說。「過奈河橋!」

等了等,沒人過去,他呆了呆,看向等著過橋的鬼魂,再喊一次:

「平康縣馬畢青,過奈河橋!」

還是無人出來。

陰差記得他明明領了該魂下來,往平康縣那裏望去,忽地看見——

「你是誰?不對,你是……人還是瘟鬼?」他叫道,瞪著萬家佛拉著馬畢青混進正逐步退出鬼門關之外。

「捉住他!快關上鬼門!快關上鬼門!」

萬家佛咬牙暗恨再差一步,他緊拉住青青的手,叫道:「別鬆手!」

她迷惑但點頭,可是他行動如常,她卻走路十分緩慢,沒一會兒就被擁入的亡魂拆散。

他見狀大驚,要再擠進緩緩關上的鬼門,但擠得有限,眼見她快要消失在亡魂之中,她後頭的小鬼也要抓住她了,忽地想起那瘟鬼所說的話……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紅繩,不能再多想,賭了!他一咬牙,反身退出鬼門關,立即奔向來時路!

不要斷,不要斷,這紅繩看似易斷,但不要斷礙…

身後巨響隆隆隆的,響鑼震動了地府,鬼門正緩慢地關閉中。青青出來了嗎?被他拖出來了嗎?

要出來啊!要出來啊!

「馬畢青!妳停下!」

萬家佛聞言,幾乎要感激天地了。他沒有停步,依言奔向那瘟鬼說的路,光芒愈來愈大,他的靈魂十分疲累,咬著牙撐也得撐過去!

亮光太過刺眼,雙臂遮住雙眸,義無反顧地躍進光芒之中。


身子一震,他張開眼。

「爹!」小四激動地叫道。

萬家佛忍著渾身的疼痛,立刻起身問道:「我睡了多久?」

「快三天了。」小四抹去眼淚。

「小四,你辛苦了。」他道,然後趕緊看向躺在自己身邊的妻子。

「青青?」他心驚肉跳。他帶回來了嗎?青青讓他救回來了嗎?

「爹,娘……是不是在動?」小四叫道:「你看,她胸口在動。」話一說完,就親眼目睹娘掀動眼皮。

「青青!」

馬畢青吃痛地低喊了聲,掀眸看向四周,最後移向他。「……相公,這是哪兒?我好疼……你怎麼哭了……小四,小四……」

「娘,我在!小四在!」小四眼淚也跟著直掉。

萬家佛立刻出了棺木,一把抱起她的身子,對著小四說道:

「小四,先放手燒了棺木。」

「好。」

他先將青青抱進馬車內,拉過薄毯覆住她的身子,看她直盯著自己瞧,他笑道:「青青,妳等等,我跟小四要處理些事情,晚點再跟妳說個詳細。」

「嗯。」第一次看見他掉淚,她沒有多問,雖然記憶裏還有好多模糊的地方,她還是安靜地等著他回來。

萬家佛回到廟前,接過小四的火把,冷聲道:

「這種廟,不存在了也好!我把鬼門燒了,要追上咱們,也得看你們運氣了!」一把火丟進廟裏,確定整個燒起來,他才帶著小四走回馬車。

「爹,地府會有人來追娘嗎?」

「我不知道。小四,以後在外頭你別大喊妳娘的閨名姓氏,也別大聲說咱們住哪兒。」

小四用力點頭。

「小四,以後……咱們不回家了。你爹身上帶病,會傳染給別人的。」

「沒關係,爹跟娘,還有小四在一塊,到哪兒都好。」

「是啊,到哪兒都好。」他微笑,將小四一把抱起放進馬車內,小四立刻爬到娘的身邊,緊緊抱著她。

馬畢青面露迷惑,仍是回抱住小四,看見萬家佛在車前,對他露出笑顏來。

「佛哥哥,咱們要出遠門嗎?」

萬家佛目不轉睛地注視她的笑顏,然後也跟著微笑:

「嗯,出遠門。咱們一家,一向都在一塊的。」

看見青青能再對著他笑,他心滿意足了。不管未來還會發生什麼事,他真的心滿意足了。


「今年蘇城有冬瘟,是天定的事實,平康縣離蘇城有千里之遠,怎會被瘟鬼傳染?又怎麼只挑中青青一人?」

「哼。」

「瘟鬼行經積善之家必定避開,萬府三代以上行善積德,我自認雖保護我妻兒,不得不做些陽奉陰違的事,但要我去害人我絕不做,每年若遇災害,我也捐錢蓋屋行善,為什麼挑中我妻子?」萬家佛俊臉帶著恨。「就因為我適合當瘟鬼?」

瘟鬼咧嘴,狀似血盆大口。「春夏秋冬各有瘟神,下凡時必帶二十五萬瘟鬼布災,今年我隨冬瘟神回去,路經此處,偶爾見你只有半個魂魄,在人世間這幾乎是少有的事,你很適合當瘟鬼啊!」

果然如此!好好的一家子,明明可以跟青青到老,讓自家孫兒親自送終,到最後卻弄得人不人鬼不鬼,還怕青青逃不開陰差的追捕,全是眼前這瘟鬼害的!

萬家佛閉上眸深吸口氣,再張開時已是一片平靜。他走近那瘟鬼,冷聲道:

「就算我成了瘟鬼,對你有什麼好處?」

「當鬼的,不就是圖個高興而已。反正世間已經弄得民不聊生了,就算我不動手,你們一家遲早也會被捲進戰火埃」

「只要對方是人,我必有能力保護我的家人。」他微笑,笑得十分俊朗,與瘟鬼同時低頭看著那把沒入瘟鬼體內的斬妖劍。「我重金買來的,我唯一感謝你的,是你讓我明白在這世間還有妖魔鬼怪的存在,以後我保護我妻兒會特別小心的,還有,謝謝你測試了這把斬妖劍。這把劍可以殺人,也能殺鬼。」

瘟鬼瞪著他,已經不是血盆大口可以形容他的歡愉笑容了。

「萬家佛,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春夏秋冬各有瘟神,手下瘟鬼二十五萬,不能多不能少,少了一個我,你才有機會化為真正的瘟鬼,補齊了二十五萬瘟鬼數。從現在開始,你隨時都會成為瘟鬼,每年時節一至,若不跟著回去,執意留在地上,你只會害死更多的百姓,違背了天地法則,就等著被滅吧。」忽地轉而低喃:「誰願意當瘟鬼?永遠的孤獨,不能接近任何人,不能靠近任何有生命的東西,終有一天,你也會是孤獨的……」

萬家佛一看他消失,立刻鬆開斬妖劍。

他不適地退了幾步,幸虧早有準備,事先在手上纏了好幾層厚布。即使是現在,他還冷汗直流,雙手微麻。

他依循前例,一把火燒了這地方,免得散播瘟疫,然後趁夜走了一個時辰的路程,回到馬車處。

小四在樹下睡得東倒西歪,像早已習慣這一個月的馬車生活,他笑著搖頭,然後上了馬車,青青微張開眸,困聲道:「佛哥哥,你剛回來?」

他露出溫柔的笑:「我四處走走。」跟著躺下。

「等等,我剛醒來,身子還很冷的……」

「沒關係。」他摟住她冰冷無比的身子,柔聲道:「我讓妳盡情取暖。妳要快點回溫,要做什麼都方便。」

她看著他半晌,任他靜靜地抱著自己,然後輕笑道:

「佛哥哥,小四還在睡吧?」

「嗯。」

她眨眨眼,笑:「你……等我身子恢復正常後,你想做什麼?」

「啊?」青青這問題似乎有點異常。

「你想睡?」

「不,不怎麼想睡。」他老實道。

「我精神很好喔。」

「這附近沒人吧?」

「……絕對沒有任何一個人。」他斬釘截鐵地說。

「那……你想嗎?」

「……青青,我只有一個要求。」

「要求?」她訝異。

「我要在上頭,從頭到尾妳不准爬到我上面來。」

她忍笑,黑眸漾著憐惜。「好……咦,佛哥哥,你幹什麼?」

「唔,我讓妳快些暖和,否則小四一醒來,我就什麼事也做不了了。好了,青青,我有點良心,讓妳選,妳是想先脫我上衣呢,還是脫我長褲?」

她聞言臉紅。「我……我脫?」

「是啊,這不是妳的主意嗎?」

「呃……」她的佛哥哥好象變得有點皮了。「那個……上衣好了。」

「上衣啊,也好。那再讓妳選,脫了衣服後,妳要先吻我哪兒呢?不不,妳一定說臉的,那問妳,會摸我哪兒呢?」

「呃……」她的佛哥哥是不是有點走火入魔了?以前好象沒有這麼的露骨。「我……我……是胸,對,是胸口吧。」

「胸口啊,也好。那再讓妳選,等咱們袒裎相對後,妳要對我……」

「等等,等等!」趕緊阻止他再說下去。明明是要他轉移心思改變心情的,為什麼變成他在欺負她了?

「等?唔,也對,妳身子暖了呢,青青,我在等妳動手,不過動完手之後,我還是堅持別爬到我上頭來。」

「佛哥哥……」她深吸口氣。

「嗯?」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好愛好愛你,不管我們還能走多少路,我都不會後悔這一生跟佛哥哥你在一塊。」

「青青,妳本來就是萬家人了,不愛我妳能去愛誰?」他柔聲道,隨即又皮起來。「好了,快點實踐妳剛才的諾言吧!我在等著,可別食言而肥。」

「……」她有承諾過任何事嗎?雖然如此,還是紅著臉拉開他的上衣,黑暗裏,他的黑眸帶著笑,很積極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

頓時口乾舌燥起來,回避他的視線,開始脫他的長褲。

「娘……妳醒來了埃」

兩人頓時一僵。馬畢青抬眼看見小四睡眼惺忪地站在車門口。

「小四!」

「娘,我有點冷。」

「沒關係,娘陪你。」取過小四的衣物爬下車。

「喂!」萬家佛呆然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娘,妳睡飽了嗎?」

「睡飽了,可是小四還想睡的話,娘可以抱著小四再瞇一下好了。反正半夜沒事做嘛。」

「喂,青青……」半夜很有事,好嗎?

「你爹睡在馬車上,咱們倆委屈點,就靠著樹睡好了。」

委屈?誰委屈?誰委屈啊!

究竟是誰委屈啊!至少……讓他抱一點點美麗的回憶,只脫了他的衣物就跑,把他當小孩要嗎?

「娘……為什麼天氣這麼冷,爹要脫了衣服睡?」

「唔,我也不清楚耶,可能你爹想要……練身體吧。」那聲音好無辜。

「……」馬畢青,很好,他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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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5 00:32:41 |只看該作者
番外篇——小夏之卷

我不想當好人!

時運低,身子差,長相醜,人又矮……天底下就他倒黴!明明想上書生,到頭卻落到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常

是書生生來專克他的吧?嗚……

門拉開——

「小哥哥,你還好嗎?」萬佛賜端著藥碗進來。

嚴小夏有氣沒力地答道:「要好,我還用得著躺著嗎?」哼哼哼,這副身子有夠差,時運一低就落得生病的下常

「小哥哥,你別惱了。等你病好,我跟嚴大伯說,請他放你幾天假,你就不必讀書了。」萬佛賜坐在床緣,吹著熱呼呼的藥汁。

嚴小夏看他一眼,背過身。「不喝藥啦。」

「小哥哥,不喝藥病不會好啦。」小哥哥就這麻煩,一生病,脾氣就不好。

「不好就不好。你走開啦。」

「……那,我去拿顆糖,小哥哥你喝藥,就可以吃哦。」

「我又不是小孩子。去去去,前頭不是喜宴嗎?你去吃個過癮,別理我!」煩死了!

萬佛賜蹙眉,低聲說:「小哥哥,你別這樣!今天是嚴二姨出嫁,她是你姊姊,你應該高興才是。」

「是是是,我很高興,高興得都快掉眼淚了,你走啦。」

「那,那我把藥擺在茶几上,你要記得喝哦。」

「好啦好啦。」

萬佛賜盯著他的背影好一會兒,才歎息離開。

他一走,嚴小夏立刻爬起來,一看見藥就嫌惡地扮個鬼臉,手肘故意一推,藥碗立時落地.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門口有怒意傳來。

嚴小夏頓時僵硬如石。

「佛賜隨便在前頭吃了點東西,就跟著婢女熬藥。小夏,你這樣子做,是不是太過份了點?」

他是媚鬼,可不知道什麼叫過份。心裏是這麼想,嚴小夏卻連動也不敢動,直到凳子被拖到他床前,大鬍子一屁股坐下,他的臉頓時垮成爛掉的苦瓜。

「喝藥吧。」新的藥碗端到他面前,不,根本是用逼的吧。

他什麼都不怕,就怕這個大鬍子。

「要不要我喂你?」

「不不,我自己來自己來。」小心翼翼接過碗,小心不碰觸到大鬍子。 光看見那個神似鍾老爺的體型跟長相,他就渾身戰慄不止,搞不好待會還會幹嘔一陣呢。

咕嚕咕嚕一口飲盡苦藥,嚴小夏的臉差點充滿皺紋。「大哥,你快回去,二姊的婚宴還需要你呢。」嗚,明明他生病了,為什麼還要強撐著?為什麼人類的身體這麼容易生病?

「小夏,你……是不是很討厭為兄?」

嚴小夏暗叫不妙,吞了吞口水,不敢直視他。

「沒礙…大哥,我們是兄弟,怎會討厭你?」他上揚的嘴角抖啊抖的。

「既然不討厭,為什麼每次一看見我,就逃開呢?小夏,大哥雖然看起來長得很兇惡,但是,就如你說的,我們是兄弟,你看過我害人嗎?」

「沒,沒有礙…」就是因為你沒害過人,才覺得臭味無法相投,看了就讓他頭暈發軟!

「自從你跟小四回到府裏後,雖然你身子比以前健康,可你卻再也沒有正眼看過大哥了!」

「大哥,是你多想了吧?」嗚,為什麼他要附在這種身體?要他直視鍾老爺,他會倒地不起,真的!

「既然是我多想,那你現在抬頭看我。」

嚴小夏渾身發著抖。如果正眼看他,一定會遭來懷疑,小四呢?小四在哪兒?快出來圓個場吧!

「小夏?」

嚴小夏眼眶含淚,忍住顫動的身子,緩緩正眼與嚴仲秋對視。

他擠出可憐兮兮的笑容,道:

「大哥,你看,我哪兒討厭你了?我這不就是在看你了嗎?」

笑容猶在臉上,「咚」地一聲,兩眼翻白,倒床不起了。


半夜裏,前頭逐漸安靜下來,嚴小夏輕悄悄地推開房門,看見外頭無人。

很好!非常好!

他掩嘴咳了兩聲,像個駝背小老頭般的緩步走向前廳,沿路注意到醉倒的人不是太醜就是不合書生的型。

哼,他豁出去了。

藏在嚴府前一年是附在嚴淑德的身上,平日無法步出大門;好不容易來個萬家佛,得不到反吃悶虧;如今在這個嚴小夏的身體內至少待了快四年的時間……他受不了啦!

四年!四年!嚴小夏身子的歲數已飆到快十八,對人類來說是很快,對他來說,受傷的魂魄要康復,時間還不夠!

現在他只能仰賴大鬍子的正氣,躲在嚴府裏避開其它妖魔鬼怪的侵犯……可是,他真的受不了啦!四年沒做壞事,才看了大鬍子一眼,照樣被他的正氣給嚇暈,早知如此,還不如隨便找個人滿足一下他的渴望。

找誰呢?

這個好醜,那個太胖了點——

「拜託,大鬍子,你妹妹出嫁,有沒有必要專門找一些跟你一樣體型的賓客啊?」他咬牙罵道。

他記得嚴二姊出嫁,夫婿是來嚴家學武藝的青年,但那個小姊夫家貧,所以新房先定在嚴府裏的另一頭——

既然家貧,好歹也有認識幾個窮書生吧?窮書生應該要來白吃白喝,書上不都這麼寫的嗎?他要求真的不多,只要體型像書生,臉稍稍能看,他可以自動幻想成人間絕色的書生,好比小四他爹……

異樣的氣味撲鼻,駝背小老頭頓時挺腰直起,嚴小夏瞇起眼環顧四周。

「這味道好熟悉……不就是媚香嗎?不對,家裏還有媚鬼在?」剎那間,嚴小夏要跳到柱子後面觀望敵情,不料人類身體太虛弱,「啪」地一聲,摔個狗吃屎。

他狼狽地爬起來,抹去鼻水,靠著塞住的鼻子領路,來到嚴府偏僻的院子裏。假山之後傳出他幾百年沒聽過的聲音,是一男一女,媚鬼可男可女,不知道是附在誰的身上?

在嚴府裏,就剩下他這個很沒用的妖怪,若是來跟他搶地盤的,該不該視若無睹呢……嚴小夏認真地考慮了下,看見轉角有人走來,他立刻藏在柱子後頭。

來人個頭比他還矮小,走路倒挺有家教的……咦咦,是小四?不會吧?有沒有搞錯?

小四穿著新衣,小心翼翼地捧著帕子,自言自語:

「小哥哥喝了藥,一定苦得睡不著,我分他幾顆桂花糖,他應該會好睡點。」走到假山附近,小四忽然怔了會兒,嗅嗅空氣中的異樣氣味,小小的身子開始搖晃起來。

嚴小夏暗叫不妙,看著小四一臉迷蒙循著媚香走向假山。

小四快閃!快閃啊!他現在已經是一個很沒有用的醜小子了,他們這種低級妖怪都很有自知之明的,彼此能力要差距太多,是絕不會硬碰硬,先保住自己要緊,所以當時萬家佛化身瘟鬼時,他嚇得只能跪地求饒。

「……朱姐姐……」小四顯然已經看見誰在假山裏,說起話來有點含糊不清,雙頰嫣紅,神色迷茫。

小四怎麼認識?姓朱?難道是嚴二姊新婚相公的家屬?

「佛賜弟弟,你怎麼來這種地方呢?你進來,姐姐打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你生得真秀氣,來,姐姐身上是不是很香,進來……」

那聲音嬌媚無比,嚴小夏縱然不受媚香影響,光聽聲音也覺得骨酥肉軟,不用說,媚鬼是附身在這女人身上。

見小四毫不反抗地要走進去,嚴小夏幾次張口想要喝祝

小四可是書生唯一的兒子,要是莫名其妙被吃掉……幹他屁事啊!不對,怎麼會不幹他的事?他還在等小四長大一口吃掉他,也不對,只要他肯等,一定會等到其它書生進嚴府,現在他出去,是自找死路,對不起,他沒那個種。

「你是小了點,可姐姐已經很久沒有遇過像你這樣相貌出色的孩子,來……」

不要!小四這麼可人,怎麼可以莫名其妙地被吃掉!他還這麼小,現在被吃,小四以後就會失去他的純真啊!

嚴小夏用力抓亂天生枯黃的頭髮,仰天長嘯,沖出去叫道:

「小四,過來!」及時抓到他小小的身子用力抱祝

「小哥哥……」萬佛賜迷迷糊糊地,只覺頭暈暈腦脹脹,心跳好快。

一名十七、八歲的姑娘先是從假山後露出半張臉,睨了他一眼,然後掩嘴蓮步出假山。

嚴小夏暗叫聲糟,這女人相貌只是清秀,但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酥人的媚態,不用說,這個絕對比他道行還高,他完蛋了完蛋了!他要回蘇州賣鴨蛋了!

「小公子,今晚月色真好,好巧,這附近真多人……」那姑娘含著迷人的笑意說道,眸裏掩不住對他奇醜相貌的嫌惡,忽然察覺他雙目清明,一點也沒有受到媚香影響,不由得驚訝萬分,開始打量起他來。

「小四,走走走,咱們回房去睡覺了,姑娘,告辭了。」嚴小夏張嘴笑著說。

「怎麼走?佛賜弟弟受了媚香,整個人好象有點受不了呢。」她的聲音嬌滴滴的,掩嘴笑著。

嚴小夏低頭一看,看見小四緊緊環住他的纖腰,把小臉埋在他的懷裏磨蹭,好象有點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小哥哥,我有些熱……」小四有點大舌頭,只覺得小哥哥的身子涼涼的,好想抱著不放。

嚴小夏暗地咒駡,表面乾笑:「你熱是不是?我也很熱,來來,回去後,小哥哥幫你扇扇風。」本想把小四抱起來,無奈他人矮又瘦加上病重,小四這兩年身子又抽點小高,根本無力抱起。死小孩,別死抱著他的身體,跟他一塊移動好不好?

「小公子,佛賜弟弟既然想留下,你就讓他留下吧,你是男的他也是男的,他跟你走,那可不好——」

嬌軟小手才碰到嚴小夏的肩,嚴小夏嚇得立刻揮開,叫道:

「別碰我!」

那朱姑娘愣了愣,看著自己的手,再看看他驚恐清明的眸子。

「你跟我一樣?」見嚴小夏搗住萬佛賜的耳朵。她失笑:「你果然也是媚鬼,哪兒來的媚鬼,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好醜好醜啊!你附在這種少年的身上做什麼?耍 寶嗎?」

「要妳管!我警告妳,這裏是少爺我的地盤,妳最好識時務點,離開嚴府,要不然可有妳好受的!」

朱姑娘看他一眼,目光移向萬佛賜,突然伸手抓向萬佛賜,嚴小夏立刻揮開,卻遭她反手一巴掌狠狠地打上他的臉。

「你是什麼東西?當我看不出來嗎?這少年的身體時運低又差,一個媚鬼會附在這種少年的體內?看看你的長相,人醜就算,連個打扮都不會,頭髮枯成這樣,個頭又矮;看看你的手,像枯柴一樣,你還生病了是不是?在這種情況下你還能賴著這副身體不走,分明是走不了了,你身無媚香還能算是個媚鬼嗎?嚴府這地盤我占了!這裏的男人全是我的!」

哇,有沒有必要這麼貪心?嚴小夏見她伸出魔掌,硬是拖著小四往後退,臉頰微疼,肩衣被撕裂,他罵道:

「妳不怕嚴府的嚴仲秋嗎?他可是像極了鍾老爺!」

「他又不是真的鍾老爺,嚴仲秋只對你這種道行低的小鬼有用吧!一山容不了二虎,嚴府有多少男人,你一個也別想得到!」

他根本不要,好不好?嚴小夏舉臂擋招,使出前所未有的恐怖力量拉起小四,轉身狂逃。

他本身體力奇差,逃沒多久,就氣喘吁吁、寸步難行,只好抱著小四躲到牆後頭。

「小哥哥,她、她是妖怪嗎……」小四也跟著喘氣。

「是你跑還是我在跑,你喘什麼你?」

小四皺起眉,頰面暈紅,有點難受低語:「我也不知道……小哥哥,我好下舒服……」想要碰碰嚴小夏,卻挨了一巴掌。

「小四!你是你爹的兒子,帶種點!」嚴小夏見小四果然清醒了幾分,拉過他的小身子,壓低聲音說:「有個妖怪闖進府裏了,你要不要保護自己?」

「要,我要!」小四摸摸好痛的臉頰,終於注意到小哥哥的臉好象在流血,頓時再清醒了幾分。

「好,你聽著,你照我的話去做!」附在小四耳邊低語。

「咦,那小哥哥呢?咱們一塊去……」

「一塊去?你是要一塊死吧?你沒看見我跑不動了嗎?」

「我、我背你!」

「小四,你是你爹的兒子,你也夠聰明,你認為你背得動我嗎?」見小四一臉害怕,嚴小夏拍拍他小小的肩膀。「我拖住她,等你來!」

「可是要我一個人先走……」

嚴小夏瞪著他,厲聲道:

「想想你爹想想你娘,想想你這一生最想做的是什麼?」

小四聞言一震,目不轉睛地看他好一會兒,低聲道:

「小哥哥,你不要出事啊!」

「我出事,嘿,看看剛才誰才要出事?小四,你的命是我救的,我還等著索求報酬呢,去去去——」

小四依依不捨看了他一眼,又用力打自己兩巴掌,讓自己更清醒後,轉身往書房跑了。

「真是王八羔子!」嚴小夏咕噥:「書生你跟我家青青倒好,一進駝羅山,簡直到了妖怪的仙境,哪像我還留在人間跟人搶地盤,還得兼做你兒子保鑣,哼!等你兒子長大,就算我要爬上他的床,他也會一腳踢下我吧,我臉醜又矮,難道這也是我願意的嗎……」瞇起眼,看著媚鬼笑嘻嘻地走過來。

搶地盤這種事,在他以前可是司空見慣的,可他要搶之前都會惦惦份量,大只的他絕不碰,小只的一腳踹開,從來不曾遇過今天的狼狽。

他扶著牆慢慢地站起來,笑道:

「媚鬼,咱們打個商量,我告訴妳駝羅山的位置,妳就放棄嚴府吧。」

「駝羅山?」朱姑娘失笑:「我要去那種地方幹什麼?在人間有這麼多男人可以享用,尤其是這個府裏,嚴仲秋教出來的子弟多少帶點正氣的味道,嘗起來真是特別的好滋味。佛賜弟弟呢?」

「走了。」

「走?去搬救兵嗎?在嚴府裏誰還能對付我呢?你也是媚鬼,知道搶輸地盤的下場!」突然眼一瞪,咧嘴笑:「你去死吧!」頓時血盆大口噴向他。

嚴小夏臉色死白,雙臂正要護臉,突然聽見小四喊道:

「小哥哥,拿來了拿來了!」

他看向小四不怕死地跑向這裏,他立刻彎下身從媚鬼的身側擦過去。

「小哥哥,小心啊!」小四驚恐地大叫。

肩背一陣劇痛,嚴小夏頭也不回,硬逼自己跑向小四,耳邊響起了肉塊撕裂開的思心聲音,隨即他搶過小四手裏的畫軸,轉過身攤開來,閉眼大叫:

「鍾老爺在此!管妳是什麼鬼還不速速退去!」

剎那間,淒厲無比的叫聲在嚴府內響起,一股被燒焦的臭味迅速覆蓋了原先的媚香氣味,良久——

「小四,走了沒走了沒?」嚴小夏發著抖問。

「朱姐姐躺在地上,這是走了嗎?」

「那她剛才碰到畫了沒?碰到了沒?」

「碰到了碰到了,小哥哥,我好象看見朱姐姐燒起來了,可是現在朱姐姐沒事礙…」

嚴小夏終於籲了口氣。「燒起來了嗎?那就是沒事了……小四,你把我手裏的畫卷起來,別對著我。」

小四依言趕緊從嚴小夏手裏要取過畫,但發現小哥哥十指泛白,難以鬆手。他古怪地看嚴小夏一眼,用力拉過來後立刻卷起。

「好了嗎?」

「好了,小哥哥,你怎麼一直閉著眼?」

嚴小夏半開眼眸,看見小四抱著那畫軸,心跳終於平復。「我喜歡閉著眼不成嗎?」低頭看向朱姑娘,他抹了抹臉,喃道:「我是不是好人啊?」什麼時候他變成好人了!

「小哥哥當然是好人!」小四理所當然地說。

「是是是,我是好人。」憑著一股氣還沒泄開,他使盡吃奶的力氣扛起朱姑娘,還不能洩氣還不能洩氣,一泄千里,他就會倒地不起了。「我先送她去客房,免得明天一早有人發現她,毀她名聲,大家都麻煩!混蛋,下次別再來我家搶地盤了!我很辛苦的耶!」


「小哥哥,很疼吧?」小四跪坐在床上,將帕子浸進水盆後擰幹,小心翼翼地擦幹嚴小夏肩背上的血。

「疼死了……」

「那為什麼不請大夫呢?」

「請大夫?小四,你要怎麼說這個傷口?跟大夫說,我是被個妖怪咬的?」

「那,那跟嚴大伯說?」

「跟他說?謝了!我怕他親自來看我的傷口。」接著再來個府裏大掃除,他就玩完了。「對了,說起來還是你爹真厲害呢。」

「我爹?」

「是啊,你爹畫的鍾老爺真是惟妙惟肖,要不是你爹最後成了瘟鬼,我瞧他挺有質資修道成仙的。」

「小哥哥,你很喜歡我爹嗎?」

「你放心,我跟我家青青沒得比,再說,我喜歡的是你爹的身子,真是人間書生最佳的典範哩!」光想著就要流口水了。

「小哥哥,我長大大概跟爹也沒個兩樣呢。」小四忽然說。

「噢……好痛好痛!」

「小哥哥你忍忍,這是上好的金創藥,剛開始很疼的。」小心地替他包紮好。

「嗚……我的人生礙…小四你看清楚了,這世間上妖怪是很多的,你要是自身克制不夠,很容易就被帶走了,在這種妖怪處處都有的世間就是這樣的。」

「我明白了。」他低聲說。

「好痛,我只能趴著睡了。」他哀怨道。

小四端著水盆爬下床,然後從床上抱下厚重的棉被,另外取出薄被蓋在嚴小夏身上。「小哥哥,這樣比較不疼吧。」

「嗯……」他吸吸鼻子。

小四脫了鞋,跟著爬上床,躺在他身邊。

「小四,你不是說你那個什麼怪叔叔不讓你跟男的一塊睡嗎?」

小四朝他展笑。「沒關係,小哥哥現在受傷,隨時需要我照顧。」

嚴小夏「喔」了一聲,提醒他:

「你記得,明兒個一早,你想辦法找你嚴大伯一塊,去看嚴府裏的每個人,要聞到今晚這種味道,立刻來跟我說,懂不懂?」

「小哥哥,那個妖怪還沒死嗎?」

「死是不太可能啦,多半是躲起來養傷,但是搶地盤搶輸了,照理是不會再進嚴府,不過為防萬一,還是多注意的好。小四,我真的好痛,你要親親我,我可能就沒那麼痛了。」

小四愣了下,小聲說:

「小哥哥,親親你就不疼了嗎?」

「是埃」

小四遲疑一下,然後靠過去親他的臉頰。

書生,你的兒子真的太好騙了,可惜太小,我一點感覺也沒有,嗚……嚴小夏極度哀怨。太小,他沒感覺,要等小四長大,小四也會嫌他人醜吧?以前很不想去正視,但是,一連串的刺激讓他徹底明白這副長相在這個人世間有多慘烈。

「小哥哥,這樣就不疼了嗎?」

「不疼不疼……」才怪!嗚,他幹嘛在這裏做牛做馬?


一張開眼,就呆住了。

「小夏,我思前想後,咱們兄弟的感情不能再這樣惡化下去了,你見了我就暈倒,為兄一直在想是不是鬍子嚇著你的關係,所以就乾脆剃個乾淨了。」

「你是大鬍子——不,是大哥?」有沒有搞錯?

「小夏,你是昏頭了是不是?」大掌揉揉他枯黃的頭髮。「就算剃了鬍子也不會判若兩人吧?」嚴仲秋哈哈大笑,氣勢照舊。

的確是判若兩人嘛!

大鬍子簡直是鍾老爺再世,而眼前的男人,身形氣勢都很像是嚴仲秋,只是臉嘛……有點斯文有點好看,呃……跟身體是有點不太搭,但是,他好象開始饑不擇食了,又想流口水了,嗚。

門被推開,小四端著藥走進來,看見嚴仲秋,連忙喊道:

「嚴大伯。」

「乖,你給小夏送藥來嗎?」嚴仲秋連忙讓開。

「嗯,小哥哥該吃藥了。」小四走到床邊,看嚴小夏一臉流口水的樣子,再轉身看看嚴仲秋,然後眉頭鎖緊。

「我不喝藥啦。」

「小哥哥,你要喝藥,就有桂花糖吃喔。」把準備好的帕子攤開,裏頭有好幾顆糖,以前娘都是這樣哄他的。

「你當我是小孩啊!」

「小夏!」嚴仲秋喝道。

嚴小夏抿著嘴,瞄了眼小四,再看看嚴仲秋,不甘願地接過來一口喝盡,順手抓過桂花糖。「好了好了,都出去出去!我要睡覺了!」

嚴仲秋歎息,對小四說:「你念書的時間到了,夫子在等著呢。」

小四點點頭,先讓嚴仲秋出去,他再默默走到床邊,小聲問道:

「小哥哥,你肩還疼不疼?」

「疼死了。」

小四想了下,然後傾向前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笑道:

「這樣就不疼了。還有,小哥哥你不要隨便亂流口水!嚴大伯是不能吃的。」

「我非要吃,你能怎樣?」

「那……那你對著我流口水,吃我好了。」

嚴小夏狠狠地瞪他一眼,忽然張大嘴撲向他,小四連忙閉上眼,卻連動都沒有動,嚴小夏一口咬上他的小肩膀。

小小的、軟軟的,是有點像書生的軟啦,可是真的太小了;而那個嚴仲秋是有點書生臉,但是身形實在是太可怕了。

老天爺根本是在玩他,把美食放在眼前,卻都沒法碰!他是媚鬼!媚鬼啊!是應該要無惡不做的妖魔鬼怪!為什麼還要幫嚴府驅趕妖怪?一開始他只是想吃掉書生,為什麼會落得這種田地?為什麼?

「嗚……」

小四張開眼,看他一臉哀怨,連忙道:

「小哥哥,你別哭!」

嚴小夏「哇」地一聲,抱住小四的身體,終於痛哭失聲。

「藥好苦啊!藥好苦!我好苦!真的好苦礙…」


【番外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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