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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1:1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孕事

  皇帝的話讓蘇妤惶惑難減。途經韻宜宮,她不自禁地往裡看了一看,在轎輦上沉吟須臾,終是什麼也未說。

  有著身孕晉不得位份還被禁足確實可憐,不過後宮裡……她不必在意這些。在她最難的兩年裡,也不曾有人在意過她。既然人人都是循著皇帝的心思辦事,她也如此便是了。

  反正她已不是當家主母,幹什麼那麼溫良賢淑。

  能替陸潤儀祈禱一句願她母子平安,她心地就已算好的了。

  .

  陸潤儀在禁足時心情陰鬱自是難免,卻也未出什麼事,平平安安地過了一個月,到了解禁的時候。

  六宮眾人這才得以向她道賀——雖未晉封,有孕卻本就是一樁大喜事。

  蘇妤亦是去了,挑了一對水頭好的玉鐲為賀,著意避開了吃食。踏進韻宜宮門便覺出了裡面的熱鬧,在文顏苑前停下腳步,向守在門口的宦官淡道了一聲:“有勞通稟。”

  宦官一揖,忙進去稟了,片刻後出來請她入內。正廳中已坐了數位嬪妃,低位者居多。見她進來齊齊見禮:“婕妤娘娘萬安。”

  “可。”蘇妤輕言了一句,抬眸看向仍躺在榻上兀自低著頭沉默、全然當她不在的陸氏,抿唇淺淺一笑,“恭喜潤儀娘子。”

  就是一句簡簡單單的道賀,沒有其他意思,聽在陸氏耳中卻變了味。潤儀娘子,她月餘前就是“潤儀娘子”。按規矩,有了身孕起碼位晉一例,現在怎麼說也該是個才人了,她卻還是潤儀。這也罷了,畢竟自己當時有錯在先,不晉位便也忍了。可皇帝竟是連禁足也未解,生生關了她一個月。

  都是因為蘇妤。

  陸潤儀抬了抬下頷,輕有一聲笑:“當不起潤儀娘子一聲謝。”

  旁的嬪妃都不敢說話。月餘前的事她們也都清楚,知道這禁足的旨意最終是皇帝下的。但若說和蘇妤半點關係都沒有……也說不過去。

  蘇妤的視線掃過一眾嬪妃,最後落回陸潤儀身上。彷彿渾然不覺她的無禮般笑意更添了幾分:“本宮是為潤儀娘子腹中皇裔而賀的,當得起當不起娘子都得替皇裔當著。”她說著瞟了眼端著賀禮的宦官,“不知娘子腹中是皇子還是帝姬,別的禮也不好備。這對鐲子成色上佳,娘子這做母親的,便替皇裔代收了吧。”

  分明一字字都是提著皇裔、半分沒把陸潤儀放在眼裡,偏還說得溫溫和和教旁人挑不出錯來。陸潤儀聽得不悅又只能暗罵自己自討苦吃,面上白了一白,看向她眸色凌厲,笑了一聲說:“那就多謝婕妤娘娘。”

  擱下賀禮未作多留,蘇妤轉身便離了文顏苑。其實陸潤儀的敵意亦讓她有些心驚,多一個敵人終歸不是好事。是以她期盼從夢裡看到些什麼,但一個月了,幾乎什麼夢都沒有做。

  踏出文顏苑,身後一陣玉器撞地摔碎的脆響。

  .

  又過了一個月,陸潤儀的身孕有四個月了。太醫說她胎像安穩,好好養著必能平安生產。想來這一個月來,陸潤儀必定是在翹首盼著晉位旨意的,因為連蘇妤都忍不住在盼,可皇帝卻始終沒下旨。

  皇帝仍是隔三岔五便往綺黎宮來一趟,卻從不動她,這樣她逐漸放了心,倒是不妨礙六宮誤以為她當真得“寵”。

  她仍是不太知道如何面對皇帝才好,很多時候都是沒話找話。不過時日一久,二人到底還是熟絡了些。陸潤儀的事隨著日子長了,讓她心中好奇之意更甚,終是忍不住問皇帝:“陸潤儀說到底也沒多大的錯處……陛下何必如此怪她?”

  彼時皇帝正喝著一盞清燉排骨湯,聞言平淡地瞟了瞟她,微擱下湯碗吐了四個字出來:“多管閒事。”

  “……”蘇妤聽出他話中的幾分促狹,竟是禁不住地嗔了他一眼,顯是存著幾分賭氣和委屈。

  賀蘭子珩心中微一動。

  蘇妤也覺出自己的心思與神色,略有一詫登時又慌了起來,急急地望向他剛想解釋些什麼,他卻一笑先道:“不是早就跟你說過和你沒關係了,還非要問?”

  “可她畢竟有著身孕……”蘇妤低著頭話語呢喃,“皇裔為重。”

  “但朕有更重要的事。”他面容微沉,說著伸出手指在她鼻子上一刮,“跟你也解釋不清,不許問了。”

  蘇妤在他這個動作下身子一顫,心底也一片波動。他也倏然意識到自己隨意之下做了什麼,這個動作他只做過一次,也是對她。不過,是在他們成婚當晚。

  相對無聲少頃,蘇妤抬了抬眸:“臣妾……不問了……”

  .

  翌日,皇帝在下朝後又回了綺黎宮。那時蘇妤也剛好從長秋宮晨省回來不久,皇帝在宮人的服侍下換了常服,蘇妤則坐在妝台前讓宮女為她重梳個簡單輕便的髮髻。

  手中一直把玩著一對鐲子,抬眼從鏡中瞥見他就在她身後,腰帶上掛著的玉珮流蘇尚未理好。一時想也未想,就隨手將那對鐲子套在了手腕上,側過身伸手給他理了一理。

  手腕被他一握,對鐲按在皮膚上微有涼意。蘇妤的手微有一搐,便任由他握著,不言不語。賀蘭子珩也不知說什麼,掃了眼她腕上的鐲子:“成色太差。前些日子不是差人給你送了對好的來?”

  蘇妤聞言一滯:“那鐲子……”

  還未說完,便聽折枝在旁道:“陛下別提了。潤儀娘子有孕,娘娘便把那鐲子送了去,結果娘娘前腳出了文顏苑,潤儀娘子後腳就把那鐲子摔了。”言罷微頓,又帶了幾分可惜地補了一句,“好好的東西……”

  “折枝!”蘇妤輕喝了一聲,便向皇帝溫聲笑道,“也不是。臣妾就是聽到聲音了,沒見她摔;再者也未必就是有意摔的,拿起來看的時候失了手也是有的……”

  “偏娘娘還這麼替潤儀娘子說話。”折枝隱有不平,卻被蘇妤一個眼風掃得噤了聲。皇帝一哂,抬手就把那對鐲子從蘇妤腕上取了下來,笑對折枝說:“別惹婕妤不高興了。去,找徐幽把剩下兩副鐲子取來。”

  “諾。”折枝一福告退。

  那是宜寧獻進來的玉,水頭太好,總共打了三副鐲子。蘇妤隱約知道這事,一見那對鐲子的時候便知必是其中一副。是以給陸潤儀送賀禮的時候,她別的什麼也沒挑,心想就這副鐲子這禮也不薄了。

  誰知碰上個不識貨的,委實可惜了那好東西。

  但陸潤儀不識貨,她卻是識貨的。當即笑著勸說:“臣妾要那麼多鐲子幹什麼……”

  她的話還未說完,餘光瞥見有宦官行色慌張地進了殿,定睛看去,那宦官伏地一拜,稟道:“陛下……韻宜宮那邊……出事了……”

  蘇妤一凜:“出什麼事了?”

  那宦官猶疑不定地未敢開口,皇帝面色一沉:“說。”

  “是……是潤儀娘子動了胎氣。”那宦官一叩首,“說是吃了蘇婕妤娘娘送的點心。”

  點心?蘇妤一愕。

  .

  御駕到韻宜宮的時候,很多嬪妃都已經在文顏苑中了。不約而同地望了一眼隨在皇帝身側的蘇妤,才一併福身見禮。

  皇帝在主位上落了座,淡問一句:“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竟不是先問陸氏的胎如何了,而是直接問怎麼回事?

  眾人怔了一怔,還是佳瑜夫人上前福道:“潤儀娘子無大礙了。至於這事……”她抬了一抬眼皮,“是蘇婕妤送的點心有問題,臣妾已讓宮正司將那送點心的宮女扣下了。”

  蘇妤只覺心中發涼,但看皇帝平靜地接了宮人奉上的茶盞啜了一口就道“傳吧”,也不好說什麼。

  宦官領命出去帶那宮女,楚修媛怒視著蘇妤,陰惻惻道:“臣妾是在座嬪妃中頭一個小產的,看來卻不是最後一個。”

  顯是說蘇妤又故技重施了。

  蘇妤垂眸未答,卻是皇帝淡淡漠漠地道了一句:“陸潤儀小產了?朕怎麼不知道?”

  .

  那宮女被帶進來,低著頭伏地叩拜。皇帝瞥了她一眼便問蘇妤:“是你宮裡的?”

  蘇妤如實答說:“臣妾不知。”

  皇帝睇了徐幽一眼,徐幽躬身道:“查過了,確是綺黎宮的宮女。”

  皇帝輕輕“哦”了一聲,又問那宮女說:“蘇婕妤讓你送的點心?”

  “不……不是。”那宮女一叩首道,“是折枝姐姐。”

  折枝是綺黎宮的掌事宮女,折枝讓送的還不就是蘇婕妤的意思麼?已有在座嬪妃面色一冷,淡看著蘇妤頗有等好戲的意思。都道這從前就因戕害皇裔被貶妻為妾的人,如是再犯一次同樣的罪定然沒命了。

  蘇妤神色凜然。她知折枝今日從一早開始就在自己身邊,幾乎寸步未離。直到皇帝讓她找徐幽去取鐲子她才告了退,那麼短的工夫哪有空做這些。

  只是口說無憑。

  但聽得皇帝緩緩道:“這麼說,並非蘇婕妤親口吩咐的?”

  語驚四座。旁人驚異於皇帝竟就這麼輕輕巧巧地信了蘇妤的清白,蘇妤則忐忑於皇帝是否要拿折枝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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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1: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偏袒

  “陛下……”蘇妤慌神了片刻便站起了身,行至殿中俯身一拜,“不會是折枝……”

  皇帝眉頭微挑。章悅夫人淡看著蘇妤微有一笑:“本宮也覺得折枝一個宮女,犯不著害陸潤儀。至於婕妤麼……”她略作思忖添了三分笑意,“怎麼如今得見聖顏了,就又故伎重演了?”

  蘇妤安靜地聽完了她的話卻沒有理她,沉穩地一叩首:“陛下,在陛下讓折枝去找徐大人取鐲子前,折枝半步未離。至於取那鐲子時、宮人來回話前她有沒有見過別人,陛下問徐大人便是。”

  “半步未離?婕妤這話便不可信了,她是你德容殿的人這些自然全憑你說。”佳瑜夫人口吻淡淡的,端坐著低眉瞧著她,“婕妤說話總要有真憑實據。”

  “臣妾拿命保她。”蘇妤抬起頭,冷涔涔地對上她的雙眼,看得佳瑜夫人氣息微沉,“如若是她,但求陛下賜臣妾白綾三尺。”

  皇帝胸中一悶,嫻妃在旁一喟道:“是不是的……先傳折枝來問個話不就是了?”

  眾人看向皇帝。

  “不必了。”皇帝沉聲道,抬手示意蘇妤起身,“你身邊的人你最清楚。折枝跟著宦官去成舒殿取東西,一時半刻也回不來,朕便不問了。”

  什麼?!連嫻妃也是一詫,她本就聽出皇帝對蘇妤的偏袒,心道把折枝叫來問一問,折枝不承認這事大抵也就不了了之了,卻沒想到皇帝索性連問也不問了。

  “成舒殿還有事,朕先走了。”皇帝說著便站起了身,一眾嬪妃仍在錯愕中未回過神來,木訥地福身恭送。

  “來。”經過蘇妤身邊時他輕一拽她,帶著她一併出了殿。

  .

  皇帝在韻宜宮外停下了腳步,微一偏首,徐幽上前了一步,聽到皇帝說:“著宮正司徹查這事,去看看是誰……”

  話沒說完,被他握在手中的手一搐:“陛下……”

  他不滿地掃了她一眼,繼續向徐幽道:“去看看是誰要嫁禍婕妤。”

  “諾。”徐幽應下。

  他上了步輦往成舒殿去,蘇妤就告退回了綺黎宮。折枝已回來了,見了她焦急問道:“娘娘……怎麼回事?”

  “沒事。”蘇妤應了一句,輕描淡寫道,“潤儀胎像不穩,我隨陛下去看了看。”

  “可是奴婢聽說……”

  聽說有人道是蘇妤加害陸潤儀,折枝明顯神色驚疑不定。蘇妤搖了搖頭:“不管她們怎麼說了,已沒事了。”

  折枝微微緩了口氣,仍有些許擔憂地又問了一句:“陛下沒怪罪娘娘?”

  “沒有。”蘇妤一哂,想著皇帝方纔的做法不覺間笑意上了眉梢。他從來沒有這麼護過她,就算是二人相處得和睦的那七個月也沒有過如此分明的偏袒。

  回了回神,她問折枝:“那鐲子呢?”

  “在這兒……”折枝回身去拿桌子上的兩隻盒子,捧過來給她看,喃喃道,“奴婢覺得……成色都不如先前那對。”

  蘇妤低眼一看確是差了一些,看來本是挑了最好的那一對來給她,可惜就這麼讓陸潤儀打碎了。

  “收妝盒裡去吧,好玉得常帶著用人氣養,放就放壞了。”蘇妤淡然吩咐了一句,聽得折枝暗喜。上一對鐲子,她明知是上好的玉料,還是看也沒多看一眼就讓人收起來了。如今肯用,便是態度有所好轉。是不是真心信了皇帝暫且另說,但凡能多接受一些、與皇帝處得更融洽些,日子總會好很多。

  聽出折枝應“諾”聲中的喜意,蘇妤只作不理,逕自落了座,沏了茶來細品。時至今日,她仍不知皇帝此番的轉變究竟為何,卻開始無法控制地逐漸接受這樣的相處。這般情境讓她細一思索便覺可怕不已——如若他再騙她一次,她要如何是好。

  .

  當日下午,宮正張氏便到了成舒殿求見。皇帝當即准她進殿了,張氏叩首道:“陛下恕罪。”

  皇帝神色微凌:“怎麼了?”

  “當年修媛娘娘小產之事至今都未查出什麼……”張氏低低道。皇帝未有責意,時隔兩年,本就不是那麼好查的。張氏一頓,又續言道,“上午送去宮正司那宮女……也是什麼都不肯招。”張氏頗感無奈,“動了刑也沒用,她硬是咬死了就是婕妤娘娘指使。您看此事……”

  “到此為止。”皇帝一喟。可見這宮女是對幕後那人極忠心的,如是當真扛不住嚴刑,說不好會隨口招一個人拖其下水。真相查不到,又牽連個無罪之人,委實有害無利。

  張氏叩首道:“諾。”

  皇帝又說:“蘇婕妤身邊的人是朕賜下去的,能出這麼個宮女,可見還是有人存異心。你親自去尚儀局挑人把蘇婕妤的宮人再換一次——換之前問她一聲,想留誰就給她留下,免得她多心。”

  “……”張氏訝了一訝,叩首再應道,“諾。”想了一想,詢問說,“那宮女……”

  皇帝短一思量神色森然:“韻宜宮前剝衣杖責五十。”

  張氏渾身一哆嗦。

  剝衣杖責,還不如杖斃了算了。如此打了又不打死,卻是堪堪要受盡侮辱。

  皇帝也看出了張氏的心思。是,他從不曾下旨動過這樣的刑,可目下不如此不足以震懾旁人。必須讓綺黎宮上上下下都知道,若是再敢存異心,必定沒有好下場。

  至於為什麼在韻宜宮前……

  之前的事讓他沒辦法不懷疑這人是受楚修媛或陸潤儀的支使。

  .

  這邊張氏接了旨去辦,消息很快就傳得闔宮皆知。剝衣杖責,宮中一眾女眷一想到這四個字就忍不住地寒噤。從來沒想到皇帝會親口下旨動這樣的刑,可事情就是堪堪發生了。

  那帶著哭腔的慘叫聲從壓抑得低低的到抑不住、再到後來喊得發了啞,最後一杖可算是打完了。

  也虧得她在宮正司受過了刑還能活著熬完這些。宦官湊湊合合地給她把衣服穿上拖回綺黎宮覆命,途徑各處宮室時皆有小宮女瑟瑟縮縮地扒在門邊偷瞧著。她們看不下去可以不看,可到了綺黎宮門口,折枝卻不得不硬著頭皮迎出來。

  “女官。”兩名宦官一拱手道,“人送回來了,如何處置讓娘娘決斷便是。”

  “嗯……”折枝看著他二人應了一聲,強自不低頭去看那宮女,只蹙了眉頭道,“打成這個樣子,送回來讓娘娘心煩麼?隨便送到哪做雜役去,綺黎宮也不差她一個。”

  “折枝。”一聲輕喚,折枝回過頭去,兩名宦官抬頭一看連忙揖道:“婕妤娘娘。”

  蘇妤淡瞥了幾人一眼,黛眉淺蹙道:“扶她進去歇著吧。折枝,去請醫女來。”

  “諾。”二人一應,便半拖半扶著那宮女進去了。折枝拉住蘇妤急問:“娘娘幹什麼?這人留不得。”

  “我知道留不得。”蘇妤睇了她一眼,“可你聽說過陛下對別人動這樣的刑麼?剝衣杖責而不杖斃,焉知他不是有意想看我的反應?”看著折枝的神色猶豫,蘇妤一笑,“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不是就是想說陛下沒必要如此麼?可防著些總是沒錯,再者,她已傷成這樣,也做不了什麼了,留她一命罷了。”

  .

  宦官去成舒殿回話時,陸潤儀正巧在殿裡。她知道自己有著身孕求見,皇帝總不會不見她——皇帝也確實讓她進殿了,只是見了禮之後就沒再說一句話,她已干坐了一刻的工夫。

  聽了宦官的回稟,皇帝無甚反應,“嗯”了一聲繼續做自己的事。陸潤儀卻是輕聲一笑,寒涔涔道:“蘇婕妤真是好狠的心。”

  皇帝未有理會,她兀自站起身踱著步子笑道:“一個被剝衣杖責過的,必定是生不如死,賜死才是解脫呢。非得這麼留她一命,讓她吃盡苦頭,蘇婕妤也太……”

  “潤儀。”皇帝口氣微厲地截斷她的話,掃了她一眼未作置評。陸潤儀訕訕地閉了口,湊到案邊去坐下。如此被皇帝視作無物實在不是滋味,她思量片刻又不依不饒地改口道,“陛下要待蘇婕妤好臣妾不敢置喙,不過那犯了重罪的宮女她必要留下,還不能證明就是她所為麼?臣妾腹中畢竟……”

  一聲沉悶的擊案聲。陸潤儀啞了聲,忐忑地望著面前帝王。皇帝微偏過首,淡漠道:“她到底位居婕妤,陸氏,你不要仗著有孕就目中無人。”

  “陛下……”陸潤儀惶然地欲解釋。

  “陛下不必跟潤儀娘子動怒,臣妾便是來同潤儀娘子解釋此事的。”曼曼語聲傳進殿中,賀蘭子珩抬眼一看,蘇妤正在殿門口聘婷而立。一旁的宦官面色有些發白地急稟了一聲:“蘇……蘇婕妤求見。”

  皇帝啞音一笑:“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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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1: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眼線

  蘇妤移步進去,仍是如舊一拜:“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睇著她命了免禮。蘇妤站起身卻未再往前走亦未去側旁的位子上落座,端然站著瞧著陸潤儀不語。

  短短一晃神,陸潤儀竟從這位昔日倍受厭惡的婕妤微抬下頷的神色中尋出了些許蔑意。想要發火又礙於皇帝在此絲毫不敢,與蘇妤僵了一會兒,陸潤儀只好站起了身,低首一福:“婕妤娘娘安。”

  “免了。”蘇妤顏色稍霽地露了一絲笑,便要去旁邊落座。皇帝卻向她招了招手:“來這邊坐。”

  案幾的兩側,陸潤儀坐在左手邊,右邊的位子尚還空著。蘇妤睨了她一眼未有推辭便過去坐了,她剛一坐穩,陸潤儀便幽幽開了口:“婕妤娘娘真是好靈通的消息,臣妾來成舒殿也沒多久,娘娘便找來這裡和臣妾解釋了。”

  意指蘇妤要麼是別有用心故而打聽得這麼清楚、要麼就根本不是衝著她來的而是來“惑主”的。

  蘇妤笑意微抿,歉然頷首道:“潤儀娘子聰穎,什麼都瞞不住。本宮確是不知道你在這兒,不過隨口一說。宮中嬪妃那麼多,本宮就是有通天的本領也沒本事去瞭解每個人在幹什麼。”

  便是說陸潤儀根本不值得她多費工夫打聽的意思了。

  陸潤儀一陣氣結,不覺瞪了她一眼,卻見她已自顧自地垂下眼睫給皇帝添茶去了。中袖上襦的袖口外,帶了一對色澤極好的圓條玉鐲。盈盈潤潤、棉絮均勻,溫溫潤潤地搭在她的纖纖手腕上。添茶間兩隻鐲子相碰輕響她也渾然未覺,自顧自地銜笑說著:“特意來找潤儀娘子是假,卻是當真要和潤儀娘子解釋一聲本宮為何沒賜那宮女一死。”

  陸潤儀冷看著她聽著,她低眉道:“娘子,你方才說受了那樣的辱還不如死了。那話不假,但她只是個宮女不是嬪妃,熬到明年采擇家人子時放出宮去,出了著道宮門誰也不知道她是誰。所以能活一命總是好的,娘子說呢?”

  這話駁的是陸潤儀的頭一番說法,陸潤儀聽罷輕一冷笑:“那宮女犯了如此重罪,差點牽連了娘娘,娘娘也能容得下?”

  就這麼扯到第二種說法上了。蘇妤回以一笑:“差點牽連了本宮麼?本宮怎麼沒覺得?”

  自始至終,最是手握生死的人沒有半句疑她的話,甚至句句都在為她開脫。陸潤儀自是明白她話裡的意思,微一滯又道:“縱未牽連,到底也是個罪人,娘娘如此未免回護太多。”

  “潤儀。”蘇妤眸色微冷,輕抬羽睫間陸潤儀感到涔涔寒光襲來。蘇妤凝睇她片刻,復又垂下眼簾,“本宮不清楚你起先知不知道那點心是本宮送的,如若你不知道,本宮只好叮囑你一句有著身孕日後萬事加小心,別的宮裡送來的吃食還是不要動為好;如若你知道……”蘇妤略緩了口氣,“潤儀娘子,你如是本就知道那是本宮送去的,你可還會吃麼?”

  陸潤儀一時噎住。那點心送去後宮人擱在桌上,她確是不曾多問過。吃了覺出不適,才知那是蘇妤送來的。

  凝滯須臾,陸潤儀想到先前那拜蘇妤所賜的一個月禁足……無論如何,都要先報這個仇才好。陸潤儀想著一笑:“是,臣妾知道那是娘娘送的點心,卻不曾想過娘娘會害臣妾。”

  “……”蘇妤默了一瞬,幾乎就要笑出聲來。剛要說話,皇帝卻擱筆先開了口道:“沒想過她會害你?你和她不是早就不睦麼?”

  陸潤儀想到會被這樣問,卻沒想到是皇帝來問。略一踟躕猶是答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妾和婕妤娘娘從未不睦過。她雖是罰過臣妾,卻也是臣妾有錯在先,不敢記恨。”

  她說得平平淡淡,聽上去道委實大度。皇帝默了一默,淡泊道:“哦,那婕妤送你的鐲子呢?”

  鐲子?陸潤儀微有一愕,急要出言解釋,但對上皇帝冷厲的神色,一句“收在庫裡了”都生生嚥了回去。只怕皇帝已知道了實情,說了這樣的話便是欺君之罪。

  見她不言,皇帝輕一笑:“能當眾摔了她賀你有孕的禮,你還敢說從未不睦?她送你個鐲子你都不肯留著,送你點心你反倒敢吃?”

  皇帝冷睇她,讓她不禁覺得,如若不是腹中有著孩子,他必定會治她的罪。

  “退下吧。”皇帝繼續看著折子,一副懶得理她的樣子,“朕還有事。”

  陸潤儀無話可說,貝齒一咬不甘地起身行禮:“臣妾告退。”

  見她往外走去,蘇妤也站起了身,向皇帝一福道:“臣妾告退。”

  手腕被他一叩,皇帝頭也未抬地道了一聲:“坐下。”

  蘇妤餘光瞥見陸潤儀身影一頓,淺淺一笑坐了回去,問他說:“陛下有事?”

  “一會兒就知道了。”皇帝一笑。

  片刻之後,宦官稟道:“陛下,沈大人求見。”

  沈大人?蘇妤微有一怔,即道:“既有大人求見,臣妾還是先告退了。”

  “不必。”皇帝神色平淡,蘇妤卻不覺凜然。之前的兩年裡,他從來不許她與朝臣有任何接觸——雖則後宮本也難與外朝有甚接觸,但對她更是苛刻到連她蘇家人也見不得。

  如今這位沈大人……

  蘇妤默了一默:“陛下……”

  話未說出口,沈曄已入了殿。蘇妤身子一栗垂下首去不去看他。

  那一身飛魚紋的曳撒她是識得的……親軍都尉府!

  直接聽命於大燕帝王、掌管刑獄且有巡查緝捕之權的親軍都尉府……

  他在查蘇家——這是蘇妤的第一個念頭。

  身子忍不住寒慄,莫不是真信錯了他?他突然待自己的好……只是為了讓她在這一天眼睜睜看著蘇家又落了什麼大罪?

  她死死地盯著他,眸中滿是不置信與悔恨。

  “你說吧。”皇帝一時未察覺到蘇妤心底的驚意,靠在靠背上問沈曄。

  沈曄的視線卻盡數被皇帝身邊突然臉色大變的嬪妃所吸引,愣了一愣才回過神來。只覺這一天奇怪極了,皇帝先是讓他去查一個宮女——讓他這個親軍都尉府的指揮使親自去查一個宮女,然後自己來求見時竟破天荒地見到了個嬪妃——以往皇帝見外臣時從來不會讓嬪妃在場。

  沈曄沉下氣來,向皇帝一揖,稟道:“宮女孫氏,淮昱人。裕啟十五年進宮……”

  “朕想聽的不是這個。”皇帝眉頭微挑,直言問他,“誰的人?”

  沈曄一滯,照實稟道:“裕啟十三年來的錦都,與楚家交往甚密。”

  楚家?蘇妤這才聽明白了一些,訝了訝問皇帝:“陛下,那孫氏是……?”

  “你身邊那宮女啊。”皇帝睇了她一眼,一副好笑的樣子。真是虧得她出了這樣的事都沒去查那宮女的底細。

  蘇妤懵了會兒神,繼而鬆下氣來。原來不是在查蘇家,是在為她查那件事。

  沉吟須臾,皇帝的笑容中添了兩分凌厲,斟酌著向沈曄道:“你上次說楚家在大修墓地?”

  沈曄一頷首:“是。但陛下您不是說……”

  說不必管。

  “去查,但凡用於修墓的銀兩有半點來的不正,即刻給朕稟來。”

  沈曄一愕,試著問道:“陛下指的‘不正’是……”

  “不是俸祿。”皇帝凝笑。

  沈曄施禮告退,直至退出殿外仍沒想明白皇帝究竟為何這樣大動干戈。若說是查貪官污吏倒是無可厚非,但皇帝將這“不正”定為“不是俸祿”——楚家也在朝這麼多年,官員之間互送個禮總是難免,這般查下去……

  難不成皇帝是真要找著茬把幾大世家都拔除出去?

  沈曄揣著滿腹的疑問又問不得,一聲長歎之後依言去辦。

  .

  成舒殿裡,蘇妤望著皇帝全然不明就裡。默了半天,皇帝被她看得不解釋不行,放下手裡的折子無奈道:“很難懂麼?朕突然查楚家,楚家慌亂之下必定心虛,自該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可是楚大人……”蘇妤說到一半住了口,斟酌了一番言辭才又續道,“楚大人在朝中盡忠這麼多年,陛下因為這個查他……”

  不合適吧。

  “所以朕沒挑他的大錯。這種可大可小的罪名,他自會有數。”皇帝風輕雲淡的,說著一笑,“朕有分寸,你不必多慮。”

  “諾……”蘇妤應了一聲,有些猶疑地垂首道,“臣妾不該問……”

  “你沒問……”皇帝理所當然地睨著她笑說,“不是朕主動告訴你的?”

  似乎是……

  蘇妤訕笑著貝齒咬住下唇,面上微微泛起些紅暈。皇帝端詳她這般神色少頃,緩緩道:“知道你信不過朕,不怪你事事小心。”沉吟片刻,他又道,“那宮女……留在你身邊總是麻煩。你若不在意,朕賜她一死;你若不忍心,朕就趁早下旨送她出宮去。”

  蘇妤點了點頭,淡淡道:“那就……請陛下送她出宮吧。”

  .

  蘇妤告了退,皇帝倚在靠背上一聲冷笑。可大可小的罪名?蘇妤許是忘了,那宮女也是他賜下去的人,楚家這是往他御前安插了眼線。

  那麼……上一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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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幫忙

  當晚是皇帝頭一次召蘇婕妤去成舒殿侍寢。雖則前些日子都是他去她的宮裡,這次換了地方,他看了看滿臉不安的她,倒是照舊沒動她。

  看她每次都要這樣緊張一番,他索性同她直說了:“你不必每次都這麼緊張,朕沒想強求你。”

  所以究竟什麼意思……

  蘇妤放心的同時卻疑惑更甚了,時時去見她亦或是召她來,卻碰也不碰她一下……他何必?

  靜默一會兒,皇帝帶她一起進了內殿。在案前落了座,皇帝淡笑了一聲道:“是不是每次有什麼事,朕不解釋你就害怕、解釋了你又覺奇怪?”

  蘇妤面有一滯,遂是點了點頭。皇帝了然笑道:“朕若說……近來的事情都沒有其他原因,只是朕想從此好好待你,你信多少?”

  “陛……”蘇妤心有驚意,話未出口便瞥見一正匆匆進殿的宦官。是郭合,她身邊的人。顯是有事要稟,蘇妤正好借此繞過了答話,蹙了眉頭問他,“怎麼了?”

  “陛下大安,婕妤娘娘大安。”郭合一拜,稟道,“方纔送那孫氏出宮的人回了話,說是……她沒熬住,死在了半路上。”

  皇帝冷一笑說:“知會楚家給她收屍,其他皆不必說。”

  “陛下。”蘇妤垂首間聲音有力。略作斟酌,她默然道,“陛下可否……許臣妾給她料理後事?”

  皇帝微微一怔,頷了頷首:“可以。但你何必……”

  “都在宮裡,各有各的難處。”蘇妤說了這樣一句話,笑容沾染上幾許淒意,遂又續道,“旁人看到的只是她的錯處,不會有人在意……”羽睫微抬,視線與面前帝王一觸。見他眸色沉沉的,雖是看不出有什麼不快,卻仍讓蘇妤心中微懼。

  在宮裡,各有各的難處,旁人看到的卻只是她的錯處。皇帝自然明白她為何會有這樣的感受。

  “隨你吧……”皇帝一喟間仍帶著些許笑意,卻亦是無奈之意。揮手命郭合退下,他長聲一歎說:“朕從前待你……朕自覺有愧,你恨不恨朕?”

  恨麼?大抵是恨吧。蘇妤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更不曾細想過。思索須臾,她沉靜道:“不恨陛下,臣妾只恨自己沒謹記詩書教導。”

  “什麼?”皇帝微愣。

  蘇妤緩緩抬起頭,望著他笑意清淺地一字字念道:“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她的聲音停住,啞啞地一笑,“臣妾現在說不得那兩個字了。”

  至親至疏夫妻,可她已是妾室。

  .

  看得出皇帝心中不快,蘇妤卻並不怕。她已隱約覺出皇帝這般對她大約確實是因有愧——雖然不清楚他到底是遇到了什麼事竟然突然對自己生了愧疚,但她知道,他愈是有愧,她的處境便會更好。

  那晚蘇妤入睡得很快。這樣“侍寢”的次數多了,她已不再防他。何況他自己親口說了不動她,君無戲言,她還是信的。

  睡夢中一片朦朧,繼而有些嘈雜的聲音。她費力地側耳去聽,好像有很多人在驚慌地喊著,明明喊聲很是尖銳,她卻就是聽不清他們在喊什麼。

  終於,她聽清了。那話是……楚良娣小產了。

  整個夢境倏然清晰。

  她置身太子府裡,不遠處是另一個自己。眼前的情景似乎已和方才小產的事隔了幾天,她在他的書房裡跪伏於地,對他說:“臣妾沒害她。”

  那時她是強忍著哭裝得鎮定的,即便在夢中,她也依稀能感受到那陣酸楚。

  畫面突然安靜,她看到他唇畔翕動,該是說了一句什麼,卻是沒有聽到,便見他起身出了書房。

  接著場景一轉,已是在宮裡。這就是今日的事了,楚修媛寒意涔涔地說:“臣妾是在座嬪妃中頭一個小產的,看來卻不是最後一個。”

  這個夢想告訴她什麼?她明明在睡夢中,腦海中卻清晰地閃過了這個疑問。這麼多年,她惡夢不斷,這卻是她第一次做這樣相隔幾年卻連在一起的夢。沒由來的一陣恐懼,她在夢中四處闖著,想要醒過來卻醒不過來。

  “阿妤?”皇帝看著她熟睡中的驚慌,知她是做了惡夢。本不想打擾,可她卻越來越慌,連呼吸都亂了起來。

  猶豫一瞬,他湊過去伸手環在她身上,繼而一使力,將她摟進了懷裡。

  夢中的蘇妤只覺身上一緊,好像被人生生從那夢境中拽了出來似的,一下子醒了。

  他察覺出她睜開眼睛,長長的羽睫輕顫著在他頸間一掃。他環住她身子的雙臂緊了一緊,猶能感覺到她在渾身發抖,久久都沒緩過來。

  “……做惡夢了?”他溫和地問了一句。

  蘇妤木然地任由他摟著,縮在他懷裡,被那陣龍涎香與檀木香混合的味道包裹著,只覺夢中的一切清晰真實得都仿如昨日。

  “殿下……臣妾沒害楚良娣……”她的思緒好像不受控制似的,發著抖麻木地道出這句話。皇帝微微一怔,低頭看著她,答出的三個字平靜有力:“朕知道。”

  朕知道。蘇妤驀地回歸清醒,身子僵住。安靜中感覺自己出了一身汗。她本身就緊裹著被子,夢中受了驚嚇又被他這麼一摟,也說不清這汗是嚇出來的還是熱出來的。

  她掙了一掙,皇帝沒有再說什麼便放開了她。她重新閉上眼,靜靜琢磨著那場夢。

  難不成……陸氏這孩子會保不住?且還會怪罪到她頭上?

  這好像是唯一行得通的解釋。也許這孩子會讓她再歷一遍幾年前的事?

  不寒而慄。

  她覺出他的氣息很近,時長時短的明顯還未睡著,便試探著喚了一聲:“陛下?”

  “嗯?”

  “臣妾沒有害楚修媛……”她咬了咬嘴唇,忍住了夢醒後怕帶來的哽意,又道,“也不會害陸潤儀的……”

  那無力的口吻,讓他連問她夢到了什麼也不敢,生怕再傷她一次。

  錦被中,她感覺到他的手探了進來,緊握住她的手:“朕知道,朕信你。”

  .

  縱使他說相信,蘇妤卻不可能因此就任由那些事情發生。翌日晨省後一回綺黎宮,便吩咐闔宮上下須得格外謹慎,千萬惹不得韻宜宮那邊。若是陸潤儀來求見,也直接推說她身體不適閉門不見。

  她不能讓陸潤儀在她的綺黎宮裡出事。

  而在她並不瞭解的前朝,禁軍都尉府查出了楚家多年來“受賄”的罪證——其實那些錢物,照常理來講也算不得什麼受賄,不過是同僚間的禮尚往來。只不過改換成這個說法,也並不是行不通。

  所有罪證直呈廣盛殿,皇帝看後未說什麼,只命人謄寫後交送兵部尚書楚弼一份。

  當日下午,楚弼急入宮求見。一番表忠心證清白的慷慨陳詞,外加一番對怒斥禁軍都尉府濫用職權的不滿,皇帝都安靜地聽著。待得他說完,皇帝才默然開了口:“傳沈曄。”

  沈曄猶是一身飛魚服,入殿後看也未看楚弼一眼,肅然一揖:“陛下安。”

  皇帝一笑:“楚大人。”

  “……臣在。”楚弼有點心虛,沈曄這個樣子,分明是聽到了自己剛才的話。

  “查你楚家受賄的便是沈大人。”皇帝說著瞟了沈曄一眼,又續道,“不過,是朕讓他查的。”

  “陛……陛下……”楚弼一懵。他以為突然這樣查下來,必定是自己無意中開罪了禁軍都尉府,誰知竟是皇帝親旨。話說到這個份上,再容不得他表露不滿,眼見坐上帝王冷睇著他,連忙伏地一拜,“陛下恕罪……陛下容稟,那些所謂的受賄……不過是臣在朝為官多年,同僚間偶有走動。譬如逢生辰、逢佳節的相賀……”

  一番解釋雖有些緊張,卻也在理。並且皇帝心下也清楚這確實是實情,略有一笑,他道:“朕知道這些。不過,楚大人,你該知道朕為什麼查你。”

  “陛下……”楚弼身子一栗,叩首道,“臣不知。”

  “不知?好,朕讓你知道知道。”楚弼低伏著身,耳聞皇帝的聲音中隱含笑意,卻叫人不寒而慄。一旁的大監徐幽擊了擊掌,外面的宦官押了三個人進來,楚弼疑惑地抬頭一看,立時面無血色。

  怎麼會……

  “楚弼。”皇帝冷睇著他笑意盡無,眸中厲色分明,“看不出啊,人都擱到朕御前來了。”

  楚弼全然不知皇帝是何時、因為何事起的疑,不過眼下人贓俱獲,也不由他多辯駁了。

  這是死罪。

  他霎時便後悔極了。他本無惡意,只覺自己在朝中沉浮,能有人在御前幫他聽著看著總是好的。既不用他們左右君心、亦不需他們做什麼大逆不道的事。

  可就這麼被查出來了,本就是大逆不道的事。

  殿中靜了許久,賀蘭子珩淡看著他涔涔而下的冷汗,忽有一笑:“楚大人不必緊張,不如大人幫朕個忙,這事就算過去了。”

  ……什麼?楚弼愕住。監視帝王的大罪,能就……這麼過去了?這得是多大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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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2: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理由

  略作思量,楚弼覺得,不管這個“忙”有多大,頂多也就是搭上他的命;可皇帝若要治罪,搞不好就是夷三族誅九族……

  所以他豁出去了。

  深深一叩:“臣萬死不辭。”

  皇帝對此大是滿意,微有一笑:“不用愛卿死。”說著抬手示意他起身,又道,“只要你明天上道折子,說蘇婕妤戕害楚修媛腹中之子一事尚還存疑、讓朕晉蘇婕妤的位份便是。”

  “陛下……”楚弼一凜,剛有推拒之意,便聽得皇帝又道:“朕知道修媛是你女兒,所以才要你來做這件事。實話告訴你,當年之事確是疑點尚存,是朕發落得太急。宮正司也正查著,如若無甚變數也還罷了,倘若確非蘇婕妤之過……”皇帝噙笑,“朕就算立不得后也得給她夫人的位子,到時候後宮裡最不好做人的,是誰?”

  自是他的女兒楚修媛。蘇婕妤因她的孩子被貶妻為妾,如若最終發現是一樁誤會,這兩年的委屈就只能找她算。

  眼看著楚弼擦了擦額上冷汗,賀蘭子珩站起身來,似在斟酌般踱到他面前,很是誠懇道:“所以啊……朕也不想修媛不好過,大人得給朕這個台階下。大人做了這事,阿妤自會念著大人的好,日後也不會刁難修媛。”

  楚弼心底劃過一陣錯愕。先前的種種驚疑都敵不過從皇帝口中道出來的這聲“阿妤”——這說明不止是皇帝想還她清白,更意味著……他們確實比從前親近了。

  楚弼心下好一陣掙扎,狠一咬牙道:“臣領旨。”

  “還有。”皇帝欣然地點了點頭,話鋒一轉再度把楚弼的一顆心提了起來,躬身靜聽,皇帝別有它意道,“今天的事……如是傳到後宮裡……”

  “臣不敢。”楚弼沉沉揖道,“臣心裡有數,自不會讓修媛娘娘知道。”

  皇帝心滿意足地頷了頷首:“愛卿請回吧。”

  楚弼行大禮告退。退出殿外不禁長長一聲哀歎,只覺這簡直就是他仕途中最黑暗的一天,牢牢地被皇帝抓住了開條件,他還連半點討價還價的餘地都沒有。

  .

  廣盛殿裡,沈曄回到正殿詢問皇帝楚家受賄的事還要不要接著查。皇帝看上去很是舒心地淡笑說:“先擱著吧,日後再說。”

  “……諾。”沈曄一揖,再一次對皇帝的所作所為陷入了無休止的納悶。

  他施禮告退後,皇帝叫過了徐幽:“去,把才纔的事一字不落地告訴蘇婕妤,免得她又瞎琢磨。”

  “諾。”徐幽一欠身,隨即卻有些躊躇。這話怎麼說?他總不能說“陛下讓臣跟娘娘說說前朝中的事”——蘇妤聽了非得一百二十個防心。

  見他愣著不動,皇帝微一挑眉頭:“怎麼了?”

  “陛下……這話……”徐幽賠笑,“臣不知道怎麼跟婕妤娘娘說合適……”

  皇帝輕一哂:“就說給她講個笑話逗她開心。”

  .

  是以正用著晚膳的蘇妤聽郭合神色怪異地稟說:“徐大人奉旨來給您……講個笑話。”

  郭合眼看著蘇妤和折枝的神色同時變得怪異。

  “那……娘娘……”郭合猶豫著問她,“您……見不見?”

  蘇妤淡淡挑眉:奉旨來的人,豈是她說不見就能不見的?

  徐幽進了殿,神情肅穆,蘇妤端正身子坐好,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郭合與折枝相視一望:這哪是聽笑話的樣子?

  覺出氣氛不對,徐幽屏退了其他宮人,輕咳了一聲調整了一下神色,終於帶著笑繪聲繪色地將那事說了。

  蘇妤越聽越是訝然,直待他說完仍是愣了一愣,有些發懵地問他:“楚大人就……答應了?”

  “楚大人哪敢不答應!”徐幽笑道,“娘娘便等著領旨晉封吧,臣先恭賀娘娘。”

  徐幽告退後,郭合和折枝回到殿裡,便看見了目瞪口呆的蘇妤。

  “……娘娘?”折枝試著喚了一聲,見蘇妤轉過頭來,又道,“您……怎麼了?”

  蘇妤驀回神,覺得自己方才該問徐幽一句:陛下怎麼了?

  居然如此愚弄朝臣?

  心知此事不宜讓折枝知道,蘇妤只好自己思量了起來。想挑唆楚家折騰她蘇家?不像。想引得楚修媛和自己撕破臉?那又何必不許楚弼將此事告訴楚修媛……

  思來想去,蘇妤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又實在心中不安。默了一默,一喟道:“備步輦,本宮去成舒殿一趟。”

  雖然她也不知去了又能如何。

  .

  卻是在成舒殿外遇上了陸潤儀。

  陸潤儀草草朝她一福,笑靨嬌媚:“大晚上的,婕妤娘娘還往成舒殿跑?”

  蘇妤覷了她一眼,口氣平淡:“潤儀娘子才該在自己宮裡好好安胎。”

  “婕妤娘娘說的是。”陸潤儀頷了頷首,又道,“不過陛下傳臣妾來見,臣妾不敢抗旨。”

  傳了她?蘇妤微有一滯,心知如若皇帝傳了別的嬪妃來,她還是不要打擾為好。陸潤儀存的也是這麼個心思,想讓蘇妤就此回去。

  成舒殿的宮人卻沒聽到她們在說什麼,迎出來的宦官朝她們一揖:“婕妤娘娘安、潤儀娘子安,娘娘和娘子可是來見陛下的?陛下還沒回成舒殿……還在廣盛殿批折子。”

  可說是給了陸潤儀一巴掌。

  蘇妤淡瞧了瞧她,抿笑向那宦官道:“多謝大人告知。”

  便轉身往廣盛殿走。成舒殿與廣盛殿離得近,連步輦也不必坐。陸潤儀銀牙一咬也跟了過去,她就不信了,自己有著皇裔,還能輸給一個蘇妤?

  .

  到了廣盛殿門口,蘇妤理也未理緊隨在她身後的陸潤儀,逕自朝守在門口的宦官一欠身道:“大人,有勞通稟。”

  那宦官“諾”了一聲,進殿去傳話。片刻後便返了回來,笑揖道:“娘娘請。”

  也不知是他沒提陸潤儀、還是皇帝沒傳陸潤儀,總之是沒陸潤儀什麼事。但見蘇妤蓮步輕移進了殿去,陸潤儀愈發不服,兀自提步跟了進去。宮人一見這情勢只道她是隨著蘇妤來見的,便也未敢阻攔。

  內殿門口,徐幽卻擋了出來,雖是擋駕的勁頭,仍是毫無疏漏地向二人一揖:“婕妤娘娘安、潤儀娘子安。”

  “徐大人。”蘇妤銜笑一福,朝裡一望,看出他的意思,即歉然道,“不知陛下還忙著,可見是不該來的,便先回去了。”

  倒是爽快。

  “娘娘。”徐幽笑著又一拱手,問她,“娘娘可用膳了?”

  蘇妤挑眉,心說你方才來講笑話的時候,不是看見我正用著膳呢麼?當下卻仍是微微笑著,頷首道:“大人來時正用著……”

  “娘娘恕罪。”她話未說完,徐幽便深深地長揖下去,解釋道,“臣也是奉旨行事,不知會攪擾娘娘用膳,不過……”徐幽微一停頓,“陛下也正用著膳,娘娘不妨進去同用。”

  蘇妤滯了一滯想要推卻,但看了身旁的陸潤儀一眼,施施然一福:“多謝大人。”

  便進了殿,陸潤儀自然是被徐幽攔在了外面。

  .

  “來坐。”皇帝在她剛要俯身見禮時便開了口,蘇妤不覺一聲訕笑前去落座。皇帝端詳了她須臾,看得她渾不自在了才道,“果然是知情了也還心裡不安?”

  “……”蘇妤微訝,輕點了點頭,“是……”

  “呵……”皇帝輕笑了聲,一邊夾了魚片擱到她碗裡一邊道,“別這麼多擔心,就是想晉你位份又尋不到理由,想法子托人給個理由罷了。”

  蘇妤低著頭靜默地把那魚片吃下去,聽他這麼說便很想問“幹什麼平白無故地晉位份”,一抬頭,下一個一片卻直接送到了她嘴邊。

  “不許疑神疑鬼了。”皇帝睇著她一聲笑,“張嘴。”

  “……”蘇妤躊躇片刻,朱唇輕啟吃了進去。這魚片做得不錯,保留了魚原有的鮮美,卻又並不顯得味道單調。很好吃的東西,卻生生讓她覺得彆扭——眼前這個男人,是她的夫君,但早在兩年前她就不再拿他當夫君了。可他偏偏就這麼突然地對她好起來,還有些一天好過一天的勢頭……

  熟悉得讓她舒心,卻又陌生得讓她無比恐懼。

  說不清的感觸。她心中一歎不再多問,自己執了筷子,夾了塊豆沙酥來吃。

  豆沙酥的薄皮一層層的,餡料細膩但外皮酥而干。蘇妤有心事,便吃得心不在焉,一不小心嗆了進去,嗓子就一陣陣發起了癢來,想咳嗽又不便咳、不咳又癢得難受。一時忙持起帕子捂了嘴,面色漲得泛紅。

  “怎麼了?”皇帝微有一驚,看見她扔在碟中的半塊豆沙酥時便瞭然了。忍笑去盛湯,宮女連忙要上前接碗卻被他揮手擋開。逕自盛好湯遞到她面前,強板著臉說:“喝口湯。”

  蘇妤忍了一忍接了湯碗,抿了一口下去便覺得舒服了,轉而覺得實在丟人不已。她縱使這兩年在宮裡過得不好,在家時也還是父母悉心教大的,用膳時從來沒這麼失態過。

  還是當著皇帝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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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各方

  陸潤儀被擋得不甘心,不依不饒地在外等著。聽見裡面的一陣猛咳清冷一笑,向徐幽道:“徐大人,蘇婕妤聽著身子不適呢,大人還是讓我進去為好。”

  “適或不適都有陛下在裡頭。”徐幽眼也未抬地平淡道,“如若婕妤娘娘當真身子不適,陛下自會為娘娘傳太醫。”

  話語中偏頗分明,直說得陸潤儀面色一白,打量他一番道:“徐大人何必如此幫襯著這位?不看看現在懷著皇裔的是誰。”

  徐幽聽言瞇起眼淡瞧著她,心說雖然素來“皇裔為重”,但眼前這位未免也把皇裔看得太重,真當有個孩子就一切無憂了?怎麼就忘了有孕至今陛下都沒晉她位份呢?怎麼就忘了即便有了身孕,在點心那事上陛下還是袒護蘇婕妤袒護得分明呢?

  徐幽沉吟片刻,不鹹不淡道:“臣並不幫襯誰,只是循聖意辦事。”

  .

  翌日辰時,廣盛殿。兵部尚書楚弼上奏,道當年蘇婕妤加害楚修媛一事多有疑點,因此致蘇婕妤被廢多年來實在良心不安,故而奏請陛下晉蘇婕妤位份……

  如今的朝堂之上,鮮少有朝臣愛去多管皇帝後宮的事。偶爾有人提一提、找找茬,也不過是為表個忠心;但今日這事……

  楚弼一邊說著,一邊就聽旁的同僚倒吸冷氣。

  滿朝文武皆不住瞟著他,心說楚大人您這是……失心瘋了?楚修媛可是你親女兒!

  一番話說完,滿殿安寂。連皇帝都久未說話,似是也被他驚住了。過了許久,才見那冕前的十二旒一動,皇帝的口吻中似乎帶了些許玩味,問他:“哦……既如此,楚大人覺得,晉婕妤什麼位份合適?”

  “若真非蘇婕妤所為……便不該有當初廢立一事。”楚弼沉穩說。一眾朝臣都是一驚,竇寬和葉闐煦更是一凜,所幸楚弼話鋒一轉又道,“不過既只是存疑……便也不好說是否清白。臣請陛下重查此事,未查明前,暫封蘇婕妤昭儀位為宜。”

  昭儀?九品之首?位比九卿?

  泰半朝臣並不很清楚目下後宮局勢的變動,只道皇帝還如從前般厭惡蘇妤,當下若不是要守著禮數,簡直就要忍不住扶了額頭擦一把冷汗:楚大人,您今日是怎麼魔障了?同時得罪當今天子和自己的女兒去護一個“不好說是否清白”的嬪妃……您是想告老還鄉又沒有合適的理由故而有意觸怒陛下嗎?

  竇寬身邊的幾人,只覺左相大人的目光冷若寒刃……

  “楚大人。”竇寬掃了楚弼一眼,沉然道,“蘇氏當年戕害皇裔一事已是滿朝皆知,何來存疑之說?”

  蘇妤的罪名不是早已坐實了麼?

  楚弼剛一張口,卻被皇帝搶了白。皇帝笑說:“哦,竇大人,是宮正司近來在查,朕想著修媛是楚大人的女兒,便跟楚大人提了一句。”

  “這……”竇寬懵了一瞬,遂一揖道,“陛下後宮中事,臣等不便置喙。”

  聽著倒像是替皇帝把楚弼的話擋下了。

  “嗯,朕的後宮是不勞各位大人操心。”皇帝笑說了一句,竇寬剛一放心,他便又道,“不過楚大人所言也有理。蘇氏……”他沉思著微有一喟,“到底是朕的髮妻。不論能否確定是不是冤枉了她,只要不確定是她所為……朕總不好太虧了她。”

  皇帝如此說著,彷彿要晉她位份只是為了做給旁人看的。竇寬思量著,只覺話說至此,想阻住皇帝不給她晉位已不可能,正琢磨著如何討價還價一番,卻聽得葉闐煦稟道:“陛下,臣以為……陛下想公平出事無礙,封昭儀位卻不妥。莫說昭儀,後宮九嬪位比朝中之九卿,豈能讓一許有大罪之人做?”

  竇寬心下欣慰,葉闐煦這番話莫說攔住了蘇妤做昭儀,估計連九嬪也做不到了。下一句話卻讓他覺得天旋地轉:“不如……先冊個正三品的位子,再下詔闡明昔年之事,著禁軍都尉府與宮正司一併徹查……也算先還蘇氏清白。”

  如若這不是朝堂之上,竇寬簡直想動手打他。正三品無礙,高於婕妤、又非位列九嬪的,也就剩下正三品的充儀、充媛、充容、充華了。但……

  下詔闡明當年之事?這是要滿朝文武都明明白白知道蘇妤可能蒙冤了?竇綰怎麼辦?葉大人你就算不在乎竇綰……你女兒葉景秋離后位可也只有半步之遙。

  竟還要著禁軍都尉府一起查!原本兩年過去了,這事也就是後宮中的事。如今如若牽涉了禁軍都尉府,便是從後宮扯到了朝堂,變數一下子多了多少!

  竇寬心中重重歎息,葉大人您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陛下,臣以為……”竇寬才一開口,皇帝卻未給他多加阻攔的機會,滿意地笑道:“朕覺得可以,便按葉大人的意思辦。暫冊正三品充儀,著禮部挑個吉日行冊禮。”

  冊禮,按規矩嬪妃晉封都需行冊禮。但一則麻煩二則所耗人力物力頗多、加之很多嬪妃晉封是因有孕,故而除卻昭儀、妃和夫人外,其他的冊封禮基本都能省則省了,時常是下道旨了事。

  皇帝說出的“冊禮”二字,似是無意,卻堪堪在眾人心頭一敲。

  .

  皇帝在朝上沒提封號的事,可當他親自擬好了封號差人送去禮部的時候,禮部的一眾官員幾乎齊齊傻住。

  雲敏。

  按理,只有正一品夫人能用雙字封號,不過蘇氏本就是皇帝的髮妻,所以也沒什麼大關係。只是這兩個字……都是很普通的字,看似沒什麼不妥,但就這麼放在一起,讓人禁不住地聯想到本朝從前用過的兩個封號:雲清,敏宸。

  雲清是仁宗的皇后閔氏做夫人時的封號,也是她後來的謚號;而敏宸……是太皇太后做夫人時的封號。

  這兩個字同時出現,一眾官員不得不去猜測皇帝到底是何用意。難不成……

  真是世事難料!

  .

  後宮中,聽罷此事最是吃驚的便是楚修媛了。愣了半天才說出話來:“什麼?父親請旨……冊她做昭儀?”

  豈不是堪堪讓她壓自己一頭?若沒有左相和吏部尚書攔著,自己日後是不是要向她見禮?

  簡直人人都瘋了,先是皇帝為了個蘇妤置陸潤儀腹中皇裔於不顧、又是父親親自上疏奏請皇帝冊蘇妤做昭儀……

  狠一咬牙:“備轎,本宮要見章悅夫人。”

  “娘娘……您還是別去了。”宦官在旁低言勸說著,“楚大人進了這樣的言,您想想後宮裡最擔心的是誰?必是那兩位夫人啊……章悅夫人現在只怕正在氣頭上,您何必去找這個不痛快?”

  .

  錦都城,禁軍都尉府。

  宮中有宦官來傳話,沈曄知是有事要辦,一併落了座,命人奉了茶。

  “中貴人有事請說。”沈曄說著揭開茶盞蓋子飲了一口。

  “陛下命沈大人協宮正司徹查當年蘇氏戕害楚修媛腹中之子一事……”

  宦官的話音未落,沈曄嗆了水。

  “……協助宮正司查後宮的事?”沈曄驚疑不定地打量眼前之人一番,確是一身宦官的裝束,沈曄卻仍覺得他一定在開玩笑。

  這陣子都什麼事兒!先是接了急令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去徹查一個……宮女;現在又索性把嬪妃的事也推給了他。

  陛下您直接把禁軍都尉府搬進宮和宮正司放在一起算了!

  沈曄一陣腹誹,宦官看出沈曄的神色古怪,長聲一歎:“唉……沈大人,您就別不滿意了。禮部和後宮現在都已經驚得回不過神了。”喝了口茶抬頭覷了覷他,“告退。”

  “……中貴人留步!”沈曄叫住了他,神情仍有些不自然,“這後宮裡的事……我也沒法查啊。”

  “陛下也知道您沒法查。”那宦官轉回身道,“瞧著陛下的意思,就是想讓滿朝都知道這事,所以沈大人您就……往大了查便是。”

  沈曄這才猜著了三分,皇帝這是不想立后所以四處找事來拖時間麼?

  只是……為什麼是蘇氏?直接讓兩位夫人爭個沒完不就行了?

  往大了查……

  沈曄思索須臾沉聲一喚:“來人,去徹查當年太子府中所有侍婢下人。隨入宮中的無妨,放回各家的、賜去別府的一律叫回來問話!”

  這聲勢確實夠大。

  .

  綺黎宮德容殿中,折枝為蘇妤斟了杯桂花酒來。這酒是中秋時採了新鮮的桂花釀的,目下已經十一月,可以用了。

  蘇妤啜了一口,味道尚有些淡,便道:“再倒一杯出來留著我喝,剩下的在放一放吧,滋味差些。”

  折枝應了一聲“諾”便去斟酒,斟完了未及端給她,晚殿門處一看就連忙拜了下去:“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朝她一抬手示意免禮,又過去扶蘇妤,掃了眼蘇妤擱在旁邊小几上的酒盅促狹笑說,“自斟自飲,好雅興。”

  “沒有……”蘇妤看看他又看看折枝,認真道,“折枝‘斟’的,臣妾只管‘飲’。”

  “……”皇帝挑眉看著這個從一見自己就害怕到如今敢開上一句玩笑的髮妻,心下甚慰,“下個月就是你生辰了,想怎麼慶生你自己定。”

  慶生……兩年沒正經慶過了。蘇妤心中微有一酸,抬頭望著他眸光清亮:“陛下,臣妾想見見姑母……可以麼?”

  她已經太久沒見過任何一個蘇家人了。滿帶心驚地提了這個要求,也不知他會不會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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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2: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生辰

  只是要見家人麼?皇帝心中微顫,當即點頭應允:“可以……其他的呢?”

  蘇妤面上一喜,銜笑搖了搖頭:“沒什麼了。”

  .

  次日一早,皇帝就下了旨,召蘇妤的的姑母紀蘇氏進宮。蘇妤的母親霍念去世得早,她自小跟這位姑母最親,紀蘇氏待她也好。聽宮人說她到了,蘇妤連忙迎了出去,伸手攔住要俯身見禮的紀蘇氏,含淚一福:“姑母萬福。”

  “阿妤……”紀蘇氏亦是雙目含淚,端詳了她半天才又開口笑道,“現在該叫婕妤娘娘還是充儀娘娘?”

  “冊禮未行,還是婕妤。”蘇妤淺一頷首,“姑母還叫阿妤就是了……”

  最近蘇家因為蘇妤的事很是不寧,連她這個已出嫁多年的人也難免擔憂。在過去的兩年裡,蘇妤不為皇帝所喜,一家人頂多是乾著急;如今突然而然地晉了位份——且還是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晉了兩級,蘇家喜悅之餘更覺心驚,不知皇帝是個什麼心思。

  莫說蘇家,只怕滿朝文武、三宮六院都為此奇怪。

  紀蘇氏握住蘇妤的手,焦急問她:“你近來和陛下……”

  “姑母裡面坐。”蘇妤先請紀蘇氏入了殿,落座敬茶後笑喟道,“姑母也別問什麼。姑母所聽說的事就是阿妤所知道的事了,其他的……阿妤也解釋不清楚。”

  “那陛下怎麼就……”紀蘇氏愈覺奇怪。蘇妤卻只搖了搖頭:“我也不知,就是和突然轉了性似的。晉位遷宮不說,還著手重查了楚修媛當年小產之事。”

  “你還是多留個心。”紀蘇氏欣慰之下仍不免歎息沉重,“畢竟陛下……”

  “我知道。”蘇妤點頭。不願再繼續說這些了,便轉而道,“父親可好?”

  紀蘇氏凝神思量了片刻,卻是搖頭:“蘇家這個樣子,他能好麼?當年蘇家急轉直下,他不甘心。”

  蘇妤聽言皺了眉頭,自有擔心,卻更顯得有些許不耐煩:“姑母勸勸父親,不要再爭那些個名利上的東西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為了這些耗費了多少心力?如今陛下肯待我好,我自會為蘇家爭一口氣;可如是父親硬要去爭……那些事到底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

  蘇妤自然恨皇帝對她蘇家太狠、對她太狠;可反過來說,她也清楚,確是父親野心太大。蘇家是先帝一手扶植起來的,她的祖父和父親也確實都是有識之士,當得起那樣的榮耀。

  但……父親實在權欲熏心。

  先帝在位的最後幾年,身體已大不如前。父親從那時起便想拿住根基尚且不穩的太子,也因此才讓她嫁給太子為妻。

  最後卻是父親敗了,蘇家便成了今日的樣子。父親擔了個虛職干涉不得什麼朝政,她……被貶妻為妾。

  靜默一會兒,蘇妤悵然道:“阿妤知道父親不容易,但父親也該知道我的難處。這兩年我在宮裡是怎麼過的,闔宮上下人盡皆知,他想打聽打聽也不難。如若他瞧著陛下待我好了便又要去爭那些,阿妤情願觸怒聖顏,死在冷宮裡。”

  “阿妤……”紀蘇氏聽得一懵,但見她冷冷淡淡的樣子,生生將話忍了回去。

  “罷了……朝中的事,咱們不管。”紀蘇氏苦笑著又是一歎,凝視著她誠懇勸道,“但你聽姑母一句勸,別的可以不爭,只是你得有個孩子……不管是皇子還是帝姬,不求讓他爭位,只求給你做個伴。”

  有個孩子……

  蘇妤聽得面上微紅,不太自在道:“這個阿妤知道,不過……”她咬了咬嘴唇,淺蹙的眉頭間有些許懊惱,“阿妤不知自己還能不能接受陛下。”

  “你說什麼?”紀蘇氏聽得一愣,“不接受陛下?什麼意思?”

  “就是……”蘇妤說不出口,臉漲得通紅地囁嚅道,“姑母覺得還能是什麼……先前那麼多事,我實在……”

  “這麼說你們……”紀蘇氏訝異不已,驚得捂了嘴,“可我來時聽宮中宦侍說,陛下近來對你時有召幸,是假的?”

  “是真的……”蘇妤道,“不過他知我不願,也不曾逼過我。”

  紀蘇氏聽得更驚:“陛下怎麼能……”

  怎麼能許一個嬪妃如此……不識抬舉!

  “大概他也沒別的辦法吧……”蘇妤兀自猜測著道,“畢竟是你情我願的事。”

  紀蘇氏驚疑不定地打量了她半天才確定她沒有說笑,稍稍放下心來,仍是多勸了一句:“縱使心結再大,你也還是宮中嬪妃,想清楚才是。”

  蘇妤點了點頭:“諾,阿妤明白。”

  .

  因為皇帝答應了她這個請求,是以蘇妤心滿意足之下關於生辰的事再也沒有多想。皇帝仍是隔三岔五地來綺黎宮走一趟抑或是召她去一趟,一切如常。

  若說“至親至疏夫妻”,蘇妤也說不好現在是親是疏。總之這些日子下來,二人都開始有意識地迴避著從前諸事,就這麼維持著和睦,相處時總有一種淡淡的溫馨縈繞。

  蘇妤的生辰在臘月初五。這一年,生辰之日恰逢小寒。這是極冷的一天,殿裡點著炭火雖是暖融融的,但望一望被白雪鋪天蓋地覆著的屋外,還是讓人忍不住覺出一陣冷意。

  因著雪大,佳瑜夫人知會六宮免了當日的晨省昏定。傍晚,蘇妤用完晚膳,立於廊下靜靜看了一會兒下個不斷的大雪。上一次下這樣大的雪是什麼時候來著?好像剛進宮不久吧。那是她過得最苦的日子,當時皇帝對她厭惡到了極致、蘇家倒了、齊眉大長公主又去了淮昱王的封地,弄得她全然無所依靠。

  那場大雪時,她在霽顏宮裡凍得瑟瑟發抖。又不敢焚炭,那炭的煙太大,點上一會兒就是滿室的烏煙瘴氣……

  她想著,狠然搖了搖頭,打斷了自己的思路。很久以前的事了,想它幹什麼……

  起風了。蘇妤攏了一攏斗篷,轉身回到殿中,微微一笑說:“折枝,去溫些酒來。”

  .

  皇帝在離德容殿不遠的地方已經靜立了很久,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如畫的美景:夜色中,巍峨沉肅的宮宇只能看到個輪廓,殿中暖暖的燭光照出來,襯得廊下一片柔和。立於廊下的那女子,一襲鑲著白狐毛邊的玫紅長斗篷,被燭火和月光擁著,安然靜好。

  他就這麼看了許久,說不清是為什麼不願打擾這畫面,直到她轉身進了殿。

  他回了回神方有一哂,提步繼續往前行去。

  .

  德容殿裡,小爐正燒著,壺中的酒微微騰出熱氣來,帶著些許桂花的清香沁人心脾。

  蘇妤伸手碰了碰盛酒的白瓷壺的蓋子,眉眼一彎:“還可以再熱一點。”

  折枝今日心情也不錯,凝視於那燒得泛紅的爐子,情不自禁地吟了一句:“綠蟻醅新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卻是兩個聲音不約而同地接了下一句,一是蘇妤無妨,另一個聲音卻是……

  蘇妤微有一滯,回身下拜:“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笑而伸手扶她,手一交握,蘇妤便覺一涼。抬眼見他一身黑色的狐皮斗篷上依稀白雪片片、亦有融化成水珠的沾在上面,顆顆晶瑩。

  “陛下……”蘇妤猶豫著探出了手去撫他肩上的雪花,低著頭道,“這麼大的雪,陛下幹什麼還……”

  幹什麼還來。

  話未說完,她的手腕被他有力地握住,一聲輕笑:“你生辰。”

  “……”蘇妤輕一咬唇,掙開他的手,轉身倒了杯桂花酒給他,低言道,“陛下暖暖身子……”

  皇帝一壁解下斗篷遞給宮人一壁接過了她手中酒盞,便覺一陣香氣迎面襲來。舉杯飲下,他笑讚了一句:“味道不錯,你做的?”

  “和折枝一起做的。”蘇妤頷首莞爾道,“其實……每年中秋都會做。”

  他卻從來沒有喝過。

  一時靜默,他凝睇著她,隨手將酒盞遞給折枝:“再倒兩杯來。”

  “……諾。”折枝一福身,倒了兩杯酒奉與二人,默不作聲地躬身退下。

  這次是蘇妤先飲盡了杯中酒,帶著些許迷離笑道:“臣妾只是覺得這酒甜甜的合口味,不知陛下也喜歡。若早知道,就該多溫一些來。”

  溫酒入腹,掀起一陣說不清的感觸。一點點從心底湧動起來,撩起她許久不曾有過的渴求。她仰望著他,目光慢慢地劃過他眉宇間的一分一毫,那感覺便越來越強烈了。

  好奇怪的感覺……

  蘇妤覺得不舒服,而皇帝的神色亦有些異樣。他覺得心速莫名地快了,眼前女子的面容倏爾間變得陌生而熟悉。他不自覺地吻了下去,一觸到她額上的肌膚便再也移不開,一分一分地繼續吻下去。

  她的臉,好燙……

  “陛下……”一聲軟糯的輕喚,皇帝下意識地離開了兩寸掃了她一眼,視線落在她面上不正常的潮紅上,霎時有了三分的清醒。

  難不成……

  他按捺著心底的湧動雙手猛然握住她的雙肩,驀地將她隔遠了些。理智與心底的渴望似乎扭打在一起似的,弄得他一陣氣悶。

  “來人……!”終於喝了出來,聲音竟已沉得有些發啞。折枝的身影出現在寢殿門口,未待她福身見禮,他便喝道,“去端涼水來!”

  “……諾!”折枝有一愣,立即去了。

  .

  他猶自撐著她的肩膀,卻不敢再回過頭去看她,這般強撐著實在難過不已。蘇妤心底的不適愈烈,好像是不受控制地想要湊近他,卻敵不過他的力氣。

  而她也分明地看出,他的眼底……意亂情迷!

  .

  折枝帶著另一宮娥一同端了涼水進來,皇帝鬆開蘇妤眉頭緊蹙地吩咐了一句:“給她洗臉。”自己則快步走了過去,彎下腰撩起涼水就潑在臉上。

  一陣清爽,他定了神。那酒有問題……

  蘇妤亦在折枝的服侍下用涼水靜下神來,喘了許久才平復了呼吸。也立即猜到了是哪裡不對,惶然抬頭望向他,恰巧被他厲然一掃,冷冽的神色讓她一僵。

  片刻恍惚,蘇妤慌亂不已地跪了下去,語帶驚懼:“陛下……臣妾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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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2: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了事

  皇帝漠然靜坐,似乎仍在緩著,少頃他才又抬起頭看過去過去。不遠處的那個身影跪在地上發著抖,連頭也不敢抬一下,一如幾個月前他剛剛回到此時見到的她,那樣恐慌。

  那藥的勁力很大,方纔他雖是反應過來及時制止了,目下卻仍有些回不過神來。沉了沉氣,他站起身走向她,在她面前默了一瞬,伸手挑起她的下頷。

  蘇妤在他冷峻的目光下神思一分分地清明,抬眼對上他的眼睛,紊亂的心跳分明地提醒著她自己有多怕,卻又同時生了另一個念頭……

  他對她好了五個月,若是今日因為此事再度翻臉,她不該是狼狽的。

  “陛下。”蘇妤低垂下眉眼開了口,是他數日不曾再聽過的冷漠口吻,“臣妾絕沒有。”

  總共七個字。一如從前他待她不好時一樣,她只會給他一個言簡意賅的答案,是或不是、有或沒有,其他的解釋,她半個字也懶得多說。

  因為他不會聽、更不會信她。

  “起來。”他一聲短歎扶起了她,繼而便鬆了手,道了一句,“朕去側殿歇著。”

  方纔的事難免尷尬,何況藥力頗強,他不願一會兒再有個什麼意外——這些日子下來,他看得出蘇妤明擺著不願意,若是這樣“成了事”,只怕從此再也不能挽回她了。

  皇帝轉身離去。蘇妤只覺身上一陣發虛,折枝連忙過來扶住了她。揮手讓另一個宮娥退下,蘇妤驀地緊攥了折枝的胳膊,聲如冷刃:“折枝,怎麼回事?”

  “……娘娘?”折枝怔了一怔,眉頭淺蹙道,“奴婢也不知道,那酒……”

  “那酒方才只有你動過!”蘇妤厲色凜然,“旁人自可在事前動手,卻又如何知道陛下今日會來、我今日會用那酒!”

  只有剛才一直在身邊的折枝有機會。

  折枝僵住。蘇妤凝視著她,眼底是深深的不可置信:“在宮裡我只能信你,你怎麼能……”

  “娘娘,奴婢……”折枝神色張惶,踟躕一瞬猛地在她面前跪下身去,“娘娘恕罪……奴婢也是為娘娘好……”

  “你還敢說是為我好!”蘇妤氣笑,折枝叩首哽咽道:“娘娘,您總這樣不是個法子……紀夫人也是想幫您……”

  “姑母?!”蘇妤大驚,一把拉了她起來,急問道,“怎麼回事?你說清楚!”

  “紀夫人回去幾天後就送了藥來……”折枝低著頭喃喃解釋道,“她說那藥效極強,一旦成了,也覺不出別的異樣來……可誰知陛下……”

  是父親……

  蘇妤一瞬間便想明白了。如此急著成事的,只能是她的父親。父親曾經一度行事穩重,卻在屢屢碰壁後愈發急躁。如今蘇家幾近傾覆,就如同姑母說得一樣……他不甘心!

  可是,他又怎麼能……

  他有沒有想過,一旦有半分的紕漏,她就會萬劫不復!

  且……就這麼出了紕漏。

  蘇妤感覺自己彷彿跌入了冰湖中,冷得徹骨,眸中的神色驀地被抽空了一般,渾身無力地向後跌了下去。折枝趕忙扶住了她,驚慌不已:“娘娘?”

  “折枝。”她凝視著地衣上的花紋靜下神,“你記著……萬不能讓陛下知道是誰送的藥來。”

  “可是娘娘……”折枝錯愕。如是事成,翌日醒來誰也不會覺得有異,自是不會牽扯上什麼人;可目下……皇帝已然覺出了不對,那酒也端了出去,必是要有個說法。若是不把真相道出來,這罪名她豈不是要自己擔著?

  “沒有可是。”蘇妤緊緊抿了抿嘴唇,弄得唇瓣一陣發白,“我再慘還能有多慘?他要罰就罰吧,可是蘇家……”她側過頭望著折枝,目光空洞,“若是再讓他抓住這樣的把柄……”

  必定在劫難逃。

  折枝登時後背沁出一層冷汗。扶著蘇妤到榻邊坐下,二人各自靜默了許久,思索著出路。須臾,折枝看了看面色蒼白的蘇妤,靜靜跪了下去:“娘娘,您罰奴婢吧。”

  蘇妤心中煩著,全然沒有心思多怪她:“事已至此,罷了。”

  折枝卻望著她平靜道:“娘娘……您在宮裡苦了兩年,不能再為這事和陛下翻臉……”

  “你是說……”蘇妤微有一驚,隨即搖了頭,“不行,就算是你做的,說到底不還是只能是我的意思?又何必。”

  “如是說奴婢心中著急,便私自做了這事想助娘娘呢……”折枝思量著道,“陛下會信吧……”

  “不行!”蘇妤斷然搖頭,聽也不願多聽半句地皺眉道,“怎麼能把你推出去……”

  那些日子,一直是折枝陪著她。

  “娘娘……”折枝狠一咬唇膝行上前,抬頭望著她道,“娘娘……您得分得清輕重啊!您想想那兩年的日子,誰都能踩您一腳……如今好不容易好些了、陛下肯待您好了,您不能……”

  “折枝!”蘇妤喝斷她的話,凝神思忖著歎道,“不管我如何,這事不能怪到你頭上。陛下他……在我眼裡本也無關緊要了,他肯待我好我便受著,不好也就罷了。”蘇妤微一笑,“他不值得我推你出去受罪。”

  折枝微有一愕。她還以為,這些日子下來,蘇妤多少是動了心的,怎麼竟是說出這樣一句話……

  “陛下他……也許值得我為了自己去一爭,卻不值得我搭上身邊的人去爭。”蘇妤咬一咬嘴唇,一歎道,“時候不早了,去睡吧。”

  “那蘇家呢?”折枝的話讓正回身去拽被子的蘇妤身形陡然頓住,她重新扭過頭來,折枝苦一笑道,“娘娘您知道……這事陛下如若想查,總能查到的。奴婢知道娘娘狠不下心、想護著奴婢,但是……若是沒有人把罪名擔了讓陛下釋疑,只怕……”抬眸與蘇妤視線一觸,折枝噤了聲,默了一默,又道,“娘娘三思。”

  有那麼一閃念,蘇妤想走進側殿告訴皇帝,一切都是她一個人的意思,跟蘇家沒有關係、跟折枝也沒有關係。可是很快便清醒了,不可能的。她是蘇家的人,她擔了這罪名,蘇家也決計躲不掉的。

  見她久久沉默,折枝勉強一哂道:“娘娘,是您罰……還是奴婢自己到宮正司去?”

  她就這樣被遠在宮外的父親逼到了死角。罰折枝……就算在她最不順的兩年裡也沒有過。那兩年事事要看人臉色,她們始終互相護著。如今境遇好了些,反倒……

  蘇妤被心中的情緒迫得一笑,直不知自己到底圖個什麼。

  但……折枝的話卻是對的,事已至此,只有有人頂了罪名讓皇帝釋疑,才能到此為止。

  “來人。”蘇妤顫聲一喚,兩名宦官很快出現在了殿門口聽命。蘇妤攏在袖中的手狠掐了胳膊才忍住了心中的情緒,竭力平靜道,“拖出去……杖責四十。”.

  側殿裡,賀蘭子珩神色凝重。他知道必定不是蘇妤所為——自己近來見她不少,只是因為她不願意才不曾動過她,她何須使這樣的手段?

  但他今日來德容殿頗為突然,沒有人提前知道,包括蘇妤。是以那酒中的藥不可能是在他來前提前下好的。

  他進殿時,殿中只有兩個人——蘇妤和折枝。如若不是蘇妤,就只能是折枝了;可折枝對蘇妤最是忠心,她做的事,還不只能是循蘇妤的意思?

  思忖許久,直至思緒被一聲聲壓抑著的低呼打斷,他蹙眉叫來了徐幽,徐幽稟道:“婕妤娘娘的旨意……杖責折枝。”

  折枝?!

  皇帝明顯一愣。心知折枝和蘇妤是怎樣的親近,略一躊躇,起身回了寢殿去。

  蘇妤坐在案邊望著燭火出神,擱在桌上的手卻隨著外面傳來的叫聲一緊、又一緊……

  皇帝駐足在門口片刻,她仍舊未有察覺。他一喟,吩咐一旁的宦官道:“別打了,去帶折枝進來。”

  蘇妤聽到這話才陡然回神,忙不迭地站起身迎了過去。皇帝未待她見禮便直接拉著她進了屋,凝視她少頃,低一笑:“明明不忍心,何必這麼為難自己?”

  “陛下……是折枝……”蘇妤說得艱難,聲音低若蚊蠅,“她知道臣妾一直……所以替臣妾著急……”

  皇帝瞭然地“哦”了一聲,淺淡道:“那賜死吧。”

  “陛下!”蘇妤大驚,抬頭卻對上了一雙笑眼。皇帝低眉看著她,笑意殷殷道:“你根本就捨不得,也別拿什麼賞罰分明的話來搪塞朕。”語中一頓,他又續道,“亦不必為了做個樣子給朕看就委屈自己。”

  一種被掌握生死的人看穿心思的恐懼湧上心頭,蘇妤微有一悚,急道:“陛下,臣妾沒……”

  “行了。”皇帝笑而截斷她的話,“沒有怪你的意思。方纔的事……朕信不是你,”殿門口有響動,皇帝扭頭瞥了一眼被扶回來的折枝,轉回臉來,便見同樣望過去的蘇妤眉目間儘是擔憂。略有一笑,他道,“徐幽,去傳御醫來。”

  “……謝陛下。”蘇妤驚魂未定地端然一福,便聽他又道:“不早了,朕還是回成舒殿吧。”

  “恭送陛下。”蘇妤再一福身,又有些猶豫道,“那事……”

  皇帝輕有一笑:“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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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2:5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存亡

  皇帝離開了德容殿,蘇妤趕忙命人扶折枝去側殿歇著,自己亦隨了過去。雖是並未打完,折枝還是傷得不輕。整個人都虛弱了,面色蒼白,鬢髮被汗水浸濕貼在臉上。蘇妤叫人端了清水來,沾濕帕子給她擦汗,卻是被她一把攥住:“娘娘……您跟陛下說什麼了?”

  適才疼痛中忽然被人攔了下來,她聽到宦官說“陛下吩咐帶她進去”。原以為是還要問罪,進殿不一會兒皇帝卻走了,還傳了御醫。心覺只能是蘇妤心軟說了實情或是求情了,不禁忐忑不已。

  蘇妤卻是一歎:“我什麼都沒說……原還是照你的意思說的。”

  折枝訝然,挪了挪身子看向她:“那怎麼回事?”

  “陛下看出我不忍心罰你。”蘇妤猶蹙著眉頭,唇畔卻淡有一笑,“罷了,既然他攔了下來,就過去了,再煩心也沒用。”

  折枝想了想又道:“那……陛下可還疑娘娘麼?”

  “他說他信我。”蘇妤輕哂道,“看著也像真的。若不然,哪有這麼容易就過去了?”

  折枝猶是不放心,只覺得皇帝的這般寬容也太反常,略一思忖又道:“那娘娘看陛下可有什麼不快麼?可別是……秋後算賬。”

  “不像。”蘇妤搖頭,“方纔你也聽見了,他說不提了。如若出爾反爾地秋後算賬,未免太小人。”.

  賀蘭子珩斟酌了一路,方在回到成舒殿後吩咐徐幽知會宮正司去查綺黎宮的物品出入記錄與掖庭的人員進出記錄。然則徐幽領了命,剛要退下去辦,皇帝卻又改了口:“慢著。”他忖度一番,“去直接取來,朕自己看。”

  他相信不是蘇妤的意思,但蘇妤的那番解釋他卻不信。折枝行事是有分寸的,不該做如此衝動的事。除非……是受人指使。

  有人要害蘇妤,這是他心底的猜測。

  故而不能讓宮正司去查,能少一個人知道就要少一個人知道。

  兩年下來,蘇妤顯已是驚弓之鳥,方才又是嚇得不輕,不能再讓她擔驚受怕了。

  如果當真是折枝……

  皇帝歎息沉緩,不知要怎麼讓蘇妤接受.

  宮正司很快送了他要的東西來。厚厚的兩冊放在桌上,他先拿了記錄綺黎宮物品出入的那一本。一頁頁翻下去,沒有看到任何相關的記錄。

  那麼多多少少和折枝這個掌事女官有關。

  再去看另一本。

  首先讓他注意到的是佳瑜夫人竇綰的母親竇樊氏近來進宮了兩次,繼而又看到章悅夫人葉景秋的妹妹來見過長姐一次。其他似乎沒什麼了,直到折枝的名字出現。

  她在宮門處見了紀蘇氏差來的人?皇帝搖了搖頭,紀蘇氏待蘇妤素來很好,再者……又哪有做姑姑的給侄女下催情藥的?

  闔上冊子,皇帝思量了一會兒吩咐道:“明日下朝,傳沈曄來見。”

  倒是要看看,他的後宮裡究竟是誰膽子這麼大,為了除蘇妤連這樣的法子也用了。

  徐幽靜默地應了一聲“諾”,垂首沉吟片刻,終是躬身稟道:“陛下恕臣多一句嘴,這事不管是誰做的,陛下您……”

  皇帝瞟了他一眼:“怎麼?”

  “您近來也除了對婕妤娘娘好,召別的嬪妃實在少了些。”徐幽坦然道。

  皇帝面色一沉。沉思片刻,卻覺並非為此。這些日子來雖是讓後宮轉了風向,他也掌握著分寸並未寵蘇妤太過,怕的就是給她招惹麻煩。

  是以他雖是鮮少再召見那些與蘇妤不和的嬪妃,但見無權的低位宮嬪並不算少。至於長秋宮和蕙息宮……他亦是長去的,雖則每次都是看折子看到半夜然後倒頭就睡,可也不至於逼得兩位夫人直接怪到蘇妤頭上、甚至用上了這樣下三濫的手段。

  重重一歎,皇帝搖了搖頭:“明日見了沈曄再說。”.

  次日早朝後召見沈曄,摒去旁人,強自平靜地和沈曄說這事,分明地看出沈曄眉宇間的兩分不自然。

  皇帝在後宮被人下了催情藥……

  沈曄幾乎覺得,等查完這事,皇帝必定殺他滅口。

  皇帝說完後長舒了口氣,沉沉道:“你該有分寸。”

  “……是。”沈曄硬著頭皮抱拳應下,不知該欣慰一句皇帝對自己信任有加還是該腹誹一句流年不利——雖則禁軍都尉府常查一些不可為旁人所知的事,但這些日子,他接到旨意委實一個比一個讓他發怵。

  竇家和葉家,兩個背景雄厚的世家。讓他禁軍都尉府去查並不難,大世家和皇族素來互相牽制,各自都有把柄握著。何況他也不是查什麼大事,不過是要把這些日子兩家進宮的人員和物品查個明白,算得什麼難事?

  卻是毫無結果。

  最後,他同樣把目光落在了紀蘇氏三個字上,同樣也是因為折枝。

  “去紀府,把那天紀夫人差進宮送東西的那人給我帶回來。”直截了當的吩咐。這也算是禁軍都尉府的一項便利,去查什麼人不用太多周折,直接帶來問話誰都不敢攔著。

  手下的力士聽命卻是有些猶豫:“沈大人……那紀蘇氏……是蘇婕妤的姑母啊……”

  沈曄聞言目光一冷:“我只管查是誰往宮裡遞了東西,不管誰是誰的姑母。”.

  聽聞姑母急著入宮求見的蘇妤心下一涼,猜著大抵是出事了。細一問,竟是禁軍都尉府直接查到了家裡去。

  紀蘇氏焦急道:“那人不是紀府的人……是蘇府的人!”

  完了,竟是和蘇家這樣直接的關係。禁軍都尉府的人不傻,查不到紀家就難免要查蘇家。蘇妤壓制著心驚,笑意涼涼地道:“現在姑母知道怕了?還是父親他知道怕了?怎麼不早想一想……這事一旦出了紕漏就是滅頂之災。”

  那是壓抑許久的不快。皇帝待她不好是一回事,家中把她推在前面卻不顧她的死活是另一回事。父親大約還不知道,當皇帝冷涔涔地對她說休想再和蘇家有任何聯繫的時候,她是怎樣鬆了一口氣。

  那樣的日子,太累。

  也正因如此,她的生辰時,皇帝問她想要什麼,她也只說了要見姑母,沒有提父親半個字。

  不是不想念,是想念不起。

  但卻沒有想到,父親會通過姑母來做這件事。

  “什麼樣的父親會給女兒用催情藥?”蘇妤冷笑著直言問紀蘇氏,“父親一意孤行,姑母來找我又有什麼用?”

  紀蘇氏心焦又無奈,急道:“可你這麼跟陛下不親不近的到底不是個法子,你父親也是為你好……”

  “讓我嫁給陛下時你們也說是為我好。”蘇妤笑出了聲,“可後來呢?父親一步步逼得陛下容不下蘇家,又有哪一步是為我好了?他該知道我在宮裡,蘇家做了什麼錯事頭一個要被怪罪的就是我。”蘇妤深深吸了口氣,強忍住了幾乎就要湧出來的淚水,“每一次……我都要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問罪。這次更好了,我境遇剛好一點他就坐不住了……一旦事情查明,日後六宮上下怎麼看我?陛下如何還能容得下我?父親這是逼著我去求陛下賜我白綾三尺!”

  蘇妤說得激動,聲音不覺提高了幾分。她過得確實不易——其實世家送進宮來的貴女大抵都是這般,總要擔著家族的興衰。

  只是,她被逼得太狠。

  “阿妤!”紀蘇氏只覺自己在乾著急,她不知還能用什麼話來勸蘇妤,也知確是兄長做得過分,可……那畢竟是她的家,總也不能不顧一家生死。

  “姑母不必勸了。”蘇妤生硬道,輕笑著帶著幾分氣,聲音淡了些許,“我有分寸,自會去求陛下,拚死了也要保蘇家一命。”她重重緩了口氣很是疲憊,“但我若真就這麼被賜死了,父親最好會明白……該收手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這麼跟陛下爭上去,只能是自掘墳墓。”

  明明是帶著笑意的話語,卻聽得紀蘇氏後脊發冷。

  蘇妤不願再多做理睬,頭一次這麼分明地對自己的家族乃至所有豪門世家生了厭惡。起身離座,她想現在就到成舒殿去求見,趁著皇帝近來待她尚好求他放蘇家一馬。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可以說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被禁軍都尉府扣下的人沒幾個查不清楚的。

  只可惜,皇帝剛要為她當年戕害皇裔的事平冤,她卻是等不到真相查明了。

  誠然,她心下覺得大抵夠不上賜死,但……有了這樣的事,只怕她與皇帝之間的關係,只會比從前更差。

  真是造化弄人.

  踏出殿門,餘光瞥見那一抹玄色時蘇妤陡然一震,抬頭間已面色煞白:“陛……”

  嘴猛地被摀住,她被他拽出去按在牆上、又被他怒不可遏地瞪了半晌。

  她看得出皇帝咬牙切齒,卻也只能這麼看著,驚惶不已地出不得聲。

  皇帝冷冷地朝殿裡瞧了一眼,強拉著她離開。他們在離德容殿較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他才鬆開蘇妤,一聲怒笑含著譏諷:“蘇大人好計謀啊,他若想讓朕誅蘇家三族,朕成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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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3: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做戲

  蘇妤聽得身子一顫,目光與他冷眸一對,不覺間懼意更甚。狠一咬唇便往足下的石子路上跪了下去,口氣平靜道:“陛下恕罪……父親是為臣妾著急才失了分寸,陛下如要問罪……拿臣妾問罪便是……”她感受著裙下石子竄上來的絲絲冷意,“求陛下聖斷。”

  “聖斷?”皇帝冷睇著她切齒而笑,“那朕賜你白綾三尺如何?”

  蘇妤脫口而出:“那陛下便會赦了蘇家的罪麼?”

  皇帝眸色一沉,吐了一個字:“是。”

  分明地聽出蘇妤長鬆了一口氣,面上竟帶了兩分真心實意的笑容,伏地一拜:“謝陛下。”

  “……”賀蘭子珩氣得發笑,委實是被她拿住了。不論上一世自己如何負了她,這件事上到底還是她父親的不是,怎麼到頭來還是他不知如何是好?

  無奈地暗瞪她一眼:“謝什麼謝,起來。”

  “陛下……”蘇妤微顯錯愕地滯了一瞬,他一喟,伸手去扶她:“用不著你頂罪。”

  蘇妤一聽便慌了,不用她“頂罪”,便是要賞罰分明了?本就被他扶著胳膊,慌神之下渾然不覺地就反握了上去,哀求之語剛要出口卻冷不丁地被他在額上彈了個響指。

  “連求朕賜你三尺白綾的話都說得出來,你倒真豁得出去。”皇帝啞笑連連,“罷了,也沒鬧出什麼大事,朕不查了便是。”

  ……他說什麼?!

  蘇妤驚疑不定地雙目圓睜。他雖是說得輕描淡寫,就像是在問她晚上睡得好不好一般輕鬆,可這輕鬆卻讓她緊張不已。這太離奇了,簡直沒有理由……

  見她發愣,皇帝思忖片刻就又抬手彈在她額上。她回過神,便見皇帝的神色倏爾間冷了下去,笑意全無的凝重:“讓你姑母告訴你父親,這事朕知道了,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跟他計較。但若再有下次……你的面子就只夠留你一命了。”

  他要補償她,這毋庸置疑。他清楚自己上輩子虧欠她的,卻到底不虧欠她蘇家——他對蘇家做過的一切,他從來不曾後悔過。並且在這一世,如若蘇家還不識趣,他會看在她的面子上多忍一些,但不會太多。

  他可以不顧自己地彌補她,但大燕朝是先祖們留下來的基業,他沒有資格把它也賠在這場補償上。

  “臣妾知道。”蘇妤應了一句就抿了嘴,低著頭好像思量著什麼又好像只是單純的緊張。這大逆不道的罪,她沒想到能這麼輕而易舉地就揭過去,而就連她也覺得,如若皇帝當真要發落,也實在無可厚非。

  哪個皇帝能容忍做臣子的往自己和嬪妃的酒裡下催情藥?

  皇帝睇了睇她的神色:“還不滿意?”

  “沒有……”蘇妤連忙搖頭。他半點沒罰,簡直寬容得超乎想像,她還能有什麼不滿意?

  默了一默,她有幾分惴惴地道:“陛下為什麼……”

  她語中有一滯,皇帝不解:“什麼?”

  蘇妤垂首斟酌著,俄而緩緩說:“為什麼……突然對蘇家如此寬容……”

  “你還是信不過朕。”皇帝凝視著她,判斷中是不容置疑的堅定。蘇妤低著頭,也沒有反駁,只喃喃說:“臣妾只是覺得奇怪……”

  賀蘭子珩多多少少清楚,只怕這些日子以來,不論她態度有否轉變,對此必定還是心下存疑。因為他對她好得實在太突然,太難讓她相信。

  真實的原因,到底沒法解釋。皇帝沉思少頃,睇視著她頷首一哂:“朕希望你活得比朕長。”

  那曾是她的不服輸,如今卻是他真心實意的想法。

  蘇妤一懵,似乎有一種詭異的情緒在她心底湧動著、翻騰著,又好像一刀刀地剜了下去。莫名其妙地,她恍然間覺得腕上一陣刀割似的劇痛。

  痛感卻又很快消失不見,她低頭仔仔細細看了看手腕,沒有受任何的傷。

  皇帝被她的舉動搞得有些不明就裡,蹙眉問她:“怎麼了?”

  “沒什麼……”蘇妤放下衣袖,思忖良久,細語呢喃道,“臣妾……想求陛下件事。”

  皇帝一點頭:“你說。”

  “臣妾想……陛下近來能不能……不見臣妾?”她越說聲音越低,頓了一頓,又道,“臣妾想斷了父親的念想。”

  她要讓父親知道,只要蘇家有半點錯處,皇帝便會立時三刻對她厭棄。大概只有這樣,父親日後才會多些顧忌。

  至於這“近來”過去後,皇帝是否還會再想起她、她是不是又會回到先前兩年的境地,現在顧不上了。

  皇帝想了一想:“……不能。”

  “……”蘇妤抬起頭望著他,神色難辨。

  皇帝一笑:“你回去明明白白告訴你的姑母朕方才說的,你父親便會有所顧忌——就算是當真不識趣,朕替你斷了他的念想。”

  “陛下不可……”蘇妤惶然搖頭,“陛下就當准臣妾盡孝……”

  皇帝微怔。他說替她斷了她父親的念想,她想成了什麼?盡孝?這是全然以為他會要她父親的命了?

  忽地不忍心再解釋下去——他再怎麼解釋,她都是一樣的忐忑。一聲喟歎,大約此時循著她的心思辦才是最讓她安心的。皇帝緩然點頭應允:“朕答應你。”

  “謝陛下。”蘇妤深深一福,“姑母還在殿裡,臣妾告退。”.

  按著蘇妤的意思,要斷了她父親的那份心,如此便要讓她父親覺得她就此又被冷落了。可後宮人多口雜,賀蘭子珩與她都知道,這意味著他不僅不能去見她,其他的賞賜也一概不能有,必要讓後宮上下都覺得她失寵了才行。

  蘇妤豁得出去,賀蘭子珩卻豁不出去。重活一世就是為了彌補虧欠,讓她再度吃苦算是什麼彌補?

  這就苦了徐幽。

  皇帝要待蘇妤好,又非要順著她的心意不讓旁人看出來,就只好暗地裡待她好。莫說六宮嬪御,連御前宮人也要瞞著,偶爾往綺黎宮送東西——就全得勞他這個大監親自跑。

  徐幽走著夜路心下長歎:罷了,到底不是尋常嬪妃,為昔日的當家主母奔波,倒是也算不得虧。

  至了德容殿門口,今日殿中多出來的那個身影卻讓他停了腳.

  蘇妤神色淡淡地端坐著一言不發。雖說來者是客,她卻是連盞茶也沒讓宮人給上。陸潤儀清清冷冷一笑:“婕妤娘娘還是老樣子,清高得緊。聽說陛下二十幾日沒來了,娘娘倒還坐得住?”說著笑語中添了兩分諷意,“眼瞧著到手的充儀位子也要飛了。”

  “禮部擇定的吉日在一月,如今已經歲末了,過不了多少時日便是。不勞潤儀娘子操心。”說得不鹹不淡,沒有半分不快,顯是懶得和她多爭辯。

  或者說,明知陸潤儀是有心來找茬,她才不會著這個道。

  本是早早放了話下去,闔宮宮人誰也不許招惹這位陸潤儀,她若來見也要推了不見。這陸潤儀卻比她想得有膽識,竟就這麼半闖著進來了,有著身孕,宮人們也不敢強攔她。

  這些時日下來,陸潤儀的胎已不小,大腹便便的頗是明顯。從前姿色尚好的面容亦因為有著身孕而顯得微胖且有些浮腫,照理說是要做母親的人了,縱使身材走了形也該是有種不一樣的美。可蘇妤看著她,腦海中來來回回就是那五個字:醜人多作怪。

  陸潤儀被蘇妤不冷不熱地一句話堵得靜了一會兒,輕輕笑道:“諾,臣妾不替婕妤娘娘操心。臣妾來只是想知會娘娘一聲,韻宜宮臣妾住著不順心,想請旨住到綺黎宮來。”

  蘇妤微有一凜,冷笑說:“你當陛下會答應這種無理的要求麼?”

  陸潤儀微一抿唇,帶著幾分委屈的嬌怯:“婕妤娘娘覺得,看在這個孩子的份上,陛下會不答應麼?”

  蘇妤覷了一眼她高高隆起的小腹,說話愈發地不留情面:“看在這個孩子的份上,也沒見陛下晉你位份啊。”

  陸潤儀的面色不禁一冷,蘇妤寒涔涔地笑著又道:“本宮這隔三岔五失寵的勁頭……勸潤儀娘子別來綺黎宮尋這晦氣,在韻宜宮裡好好安你的胎,把孩子平安生下來才是正經事。”

  “方纔娘娘說冊封充儀的事不用臣妾操心。”陸潤儀盈盈一笑,“臣妾這孩子也不用娘娘操心——至少現在還不用娘娘操心。”

  蘇妤聽出她話裡有話,眉心一跳:“你什麼意思?”

  “娘娘很快就會知道的。”陸潤儀笑看著她,“臣妾若拿準了主意想遷宮,總有辦法讓陛下答應的。為了這孩子,陛下會答應的。”她的眼底蘊著讓蘇妤感到些許恐懼的自信,語中一頓續道,“為了先前那孩子,修媛娘娘會幫臣妾讓陛下答應的。”

  蘇妤暗抽一口涼氣。其實從陸潤儀說要搬到她綺黎宮來時,她就知道她安得什麼心——大抵還是和楚修媛有關,當年的事,楚修媛根本不可能原諒她。而她一旦搬過來,這孩子有半點的不安穩,頭一個脫不了干係的便是自己這個一宮主位。

  何況,她目下本就還未能洗淨昔日戕害皇裔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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