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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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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尾魚]西出玉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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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6 10:12:43 |只看該作者
第120章

關內.流西

談判的帳篷立在黑石城和蠍眼陣營之間的空地上。

    四四方方, 周圍無遮無擋, 晚間風大, 門簾又大開——風灌進去,很快把帳篷灌得又胖又脹,像一隻飄飄欲飛的包子。

    兩邊的車幾乎同時到達,原本李金鼇建議說,應該晚到,讓黑石城的人等, 在氣勢上壓他們一頭。

    葉流西反問:“有必要嗎?”

    劣勢的一方,耍再多花槍也沒氣勢,強勢的一方,什麼都不做也氣勢滿滿, 勢均力敵才會在細處挖空心思明爭暗鬥, 但這本就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談判。

    帳篷內的桌凳都是黑石現砌, 笨重而又粗礪, 主座只葉流西一個人,阿禾和李金鼇分站兩邊。

    桌子對面擺三張石凳, 龍申、趙觀壽和簽老太太都上了年紀, 于情於理,得讓他們坐,龍芝只能站到一旁——想到自己居然跟阿禾和李金鼇這種角色一個待遇, 臉真是陰得要滴出水來。

    門簾放下扣死, 帳篷裡忽然就安靜了,只風聲在帳頂滾。

    葉流西看著趙觀壽笑:“趙老先生, 覺不覺得這場景好熟悉啊,跟在你的書房聊天時沒兩樣。”

    主客已經顛倒了位置,怎麼會沒兩樣呢,趙觀壽尷尬地笑。

    簽老太太把隨身帶的長條緞面布包放到桌面上:“流西小姐,這趟來沒什麼可送的,這是你上次的三根天簽,帶來給你做個紀念吧。”

    葉流西示意阿禾。

    阿禾走上前,打開布包的紮口,把三根簽按順序,整齊排到葉流西的面前。

    葉流西擎起第一根看。

    金堆翠繞一身孽。

    當時看得一頭霧水,現在終於透徹:“我這樣的人,十來歲從荒村出走,能走到今天,也不可能是靠積德行善。坑蒙拐騙都做過,手上也不是沒沾過血,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在座的幾位,誰不是呢?”

    說完了,隨手把天簽扔到桌面上:“事到如今,南斗的預言也好,天簽的測算也好,爭鬥的形勢也好,勝負已分,大家都同意吧?”

    龍芝冷笑:“葉流西,關內的市集,你拿下了幾個?我黑石城還好端端地立在那兒呢,想召集反擊也只是一句話的事。勝負已分?說這話你也不怕閃了舌頭。”

    龍申不動聲色:龍芝和葉流西不和他是知道的,會言語冒犯他也預料到了,但談判嘛,總得有人唱白臉。

    葉流西並不惱:“被狼叼進嘴裡的羊,被網撈上岸的魚,被獸夾夾住的鳥,鮮有不垂死掙扎的,但這又能怎麼樣呢?東西好不好吃,嘗一口就知道,我用不著踏平了黑石城,才去向關內宣告勝負已分。”

    趙觀壽在中間和稀泥:“既然是來談判的,先說正題吧。”

    葉流西奇道:“正題?”

    她看向趙觀壽:“趙老爺子,我的談判條件你都知道,三條,銀蠶心弦、江斬、高深,換一個‘不犯黑石城’,談判要有誠意,這三條,你哪條做到了?”

    趙觀壽尷尬地看了一眼龍申。

    龍申清了清嗓子:“流西小姐,銀蠶心弦確實是丟了,高深……可能你也知道,他自己逃走了。江斬應該沒什麼問題,我們會設法儘快移交的。”

    葉流西問他:“三條有兩條黃了,一條不確定,這也叫交差?這也配跟我談交易?”

    龍芝按捺不住:“葉流西,你少裝了,銀蠶心弦在屍堆丟的,不是你幹的,還有誰?”

    葉流西笑了笑,伸出左手的骨爪將右腕的衣袖擼高,露出腕上銀亮的鏈子:“是在我手上,但這心弦,既然不是你們給我的,就不能算你們的功勞。”

    龍申早有應對:“如果我同意為昌東撥弦續命呢?”

    葉流西將鏈子撥落到桌上,推向龍申:“龍老爺子既然這麼有誠意,那銀蠶心弦這一條,我就算你們達成了。”

    說話間,阿禾走上前,把一張黑石城的地圖鋪開在桌面上,又很大方地遞過去一支筆:“西姐說了,三個條件,每達成一個,換你們1/3黑石城的平安,區域你們自己劃,我們不計較。”

    龍申坐著不動,也沒去接阿禾手中的筆:“為昌東續命,只能換1/3個黑石城?”

    言下之意,還覺得這交易不合算,想討價還價一番。

    葉流西看著龍申,意味深長:“怎麼,你還覺得少了?龍老爺子,我提醒你一句,整個關內,也只有我願意去做這樣傻的交易了,但凡我咬個牙狠個心,這三個人我不要了又能怎麼樣?”

    龍申沉默。

    確實,他該感謝葉流西居然會心慈手軟。最初聽到這樣的交易條件時,他甚至疑心葉流西是不是在作弄他們:三條人命而已,哪有資格跟黑石城相提並論?感情用事的人果然難擔大事,葉流西一手好牌,也許會因為這三個人打爛的。

    葉流西說下去:“還有,阿禾說漏了一點:所有的交易,都以昌東活著才成立——我知道心弦一續三年,為昌東續命,換來的是1/3個黑石城的三年平安。”

    心弦的確只能一續三年,這附加條件不算太過分。

    龍申抬手接過阿禾手中的筆,從地圖的1/3處橫拖而過——他要的那塊安全區域裡,既包括方士城,也包括羽林城。

    簽老太太和趙觀壽不約而同,都暗自松了口氣,龍芝臉色鐵青,卻又無計可施:早預料到了,幾個老傢伙肯屈尊來,就是做好了準備要低頭,不然來幹什麼呢?

    葉流西微笑:“那撥弦吧。”

    她看著龍申擎起鏈子,看著他用拇指和食指從鏈端慢慢抽取出顏色已然趨近灰敗的心弦,眼前忽然有點模糊。

    龍申三根手指緩緩搭上弦身:“葉流西,撥弦收弦,都是頃刻之間,你就不怕我出爾反爾,現在要了昌東的命嗎?”

    葉流西垂下眼簾,語氣分外平靜:“我怕什麼?你續的是昌東的命,也是你們這些方士和羽林衛大族的命。你當然可以現在就殺了昌東,反正有整個黑石城為他陪葬。”

    龍申心裡歎了口氣,指尖微彈間,那線心弦慢慢亮起。

    李金鼇留心看他指法,一顆心砰砰亂跳:龍家的秘術,應該是指法結合咒術一同進行的,現場看只能學個皮毛,但管它呢,能學一點是一點,葉流西吩咐了,他就認真照做。

    很快,龍申引弦歸鏈,將鏈子遞回給葉流西。

    葉流西看向地圖未被圈劃的部分:“給你們提個醒,我原計劃三日後攻城,這計畫並不準備更改。你們有1/3的城池是安全的,三日內交出江斬,能保住另外的1/3。至於高深那1/3,我看沒什麼指望了……”

    “要麼這樣,你安排金羽衛配合我,我抽空去一趟黃金礦山,高深如果真躲在礦山裡,你們怎麼找他都不會出來的,但我去就不一樣了,他聽到我的聲音,會主動露面也說不定。”

    “如果我在礦山找到他了,這1/3,我還算你們的,怎麼樣?”

    龍申點頭:“這樣再好不過了……流西小姐還有什麼要求嗎?”

    葉流西說:“有啊。”

    她看似無意地瞥了一眼龍芝,看回龍申時,重又莞爾:“三年過得很快的,到時候,又要麻煩你撥弦了——我這人說話不中聽,老爺子年紀這麼大了,也不知道還能撐幾個三年,我希望龍老爺子能儘快選個聽話又明事理的接班人,我說的接班人,可不是指龍芝啊。”

    ……

    車子緩緩開動,龍申回頭看了眼越去越遠的談判帳篷,又伸手拍了拍龍芝的手背,語氣不容置疑:“你也聽到了,三天內,選個時間,把江斬送回去吧,一個廢人,換1/3個黑石城,這交易合算的。”

    龍芝咬牙:“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嗎?她要把我換掉,你也照做嗎?”

    龍申說:“龍芝,形勢不如人,就先示弱伏低,再徐徐圖之。人生總有起伏,葉流西不也曾經一敗塗地嗎,她都能東山再起,咱們也未必不能捲土重來。”

    龍芝心頭一突,抬頭看向龍申。

    龍申的臉色還是淡淡的,沒什麼表情:“你想要江斬,其實很容易,等天下都是你的,他也自然就是你的了——現在把他送回去,就當放羊暫時出去吃草。我們先保住1/3的黑石城,又1/3,再1/3,有了立足地,有了喘息的時間,什麼事辦不成啊?”

    “不過龍芝,你記住我的話,真到了那一天,別像葉流西那麼蠢:給敵人喘息的時間,就等於是給自己的墳塚開挖了第一鍬。”

    龍芝唇角浮出笑意,輕聲說了句:“我知道了。”。

    唯恐夜長夢多,葉流西第二天一早,就帶隊進了魂魄山門。

    這裡還是老樣子,九個月前的那場大震都沒能讓黃金礦山改頭換面,如果硬要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重修的金爺臉了——以前的金爺臉很自然,只是山壁上象形的洞穴組合,現在就像是整容動了刀,鋼筋作骨,石塊堆疊,水泥彌封,怎麼看怎麼格格不入。

    葉流西把礦上負責做飯的都叫來問話,只一個問題:近幾個月來,有沒有大批量地丟過食材?

    這完全是基於自己的經驗:從前穴居在礦道裡,沒認識江斬時,總要想方設法偷吃的,不敢經常出來,怕露了行跡,所以每次都會儘量囤多些東西,幹饃、鹹肉、鹵醬,有一次,還直接順走了一壇醃鹹菜。

    高深總要吃飯的。

    但問話的結果出乎她的意料,伙夫們表示一切都正常,丟食材的事不是沒有,但查看下來,基本都是老鼠作祟。

    葉流西讓所有礦工撤出礦道,讓人用車載喇叭擴音器朝礦道裡喊話,幾個小時下來,漫山遍野迴響不斷,很多人耳朵裡都出現幻聽了,那些黑洞洞的礦道還是依然故我。

    阿禾泄了氣:“西姐,高深會不會……逃出去了啊?”

    不會,魂魄山門沒開,金池的外接通道口後來又被鐵水焊死,炸山堆壓,從根本上杜絕了出逃的可能性——死在礦山倒是有可能,但這麼久了,屍體總該能被發現的……

    葉流西沉吟了一下:“我進礦道吧。”

    她從礦上要了套乾淨小號的工裝穿上,戴了頂鐵制盔帽,系緊皮帶,紮緊靴口,看上去還真像個礦工,阿禾要跟著一起去,葉流西沒讓:“你跟不上我的,江斬說我進了礦道,動作比地老鼠還利索……放心吧,這裡也算我的老家了。”

    這話不誇張,除了荒村,礦道是她住得最久的地方,創立蠍眼之後,總要輾轉遷徙,反而居無定所。

    礦道裡沒有白天夜晚之分,人都撤出了,悄靜無聲,像極了那些數不清的一個人在礦道裡穿梭摸索的夜晚。

    葉流西幾乎不需要借助盔帽上的礦燈,熟稔地轉彎、斜進、溜身滑下側道,探身翻入高處不引人注目的洞穴——那些熟悉的地方,很多都已經坍塌湮沒了,有些還在,一縷縷牽連著她那些黑暗裡的過往。

    昌東說得對,只有被人善待,才會想著善待別人。

    卑微、羸弱、朝不保夕時,人就活得像求生的螻蟻,做什麼都偏私。

    就好像她當初救江斬,可不是因為憐憫。

    那時候,江斬剛下礦道不久,她就注意到了,常躲在暗處窺伺,像狼端詳自己的食物。

    她覺得江斬會活不下去的,文質彬彬的少年,和周圍那些五大三粗言辭葷劣的礦工格格不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長得太過精緻漂亮。

    她不止一次聽到那些身上傳出髒臭味的男人私下議論說:“可惜了,礦上沒有女人,什麼時候弄他一把,反正長的不比女人差。”

    真可憐,但她沒起同情心,她也可憐——她好多天沒洗過澡了,她住的洞裡掛滿了蝙蝠,有一天晚上,不知道哪一道山縫漏水,把她睡的地方給浸了,她覺得自己活得還不如蝙蝠。

    她沒空同情別人。

    但發生了一件事,讓她對江斬刮目相看:他把拗折的細小鐵片塞進那個老打罵他的工頭的饅頭裡,若無其事走開,悶頭幹活,那個工頭指頭摳扒著喉嚨說不出話時,他還關切地上去圍觀。

    江斬身上,有跟她一樣的東西。

    然後就到了那天晚上,收工之後,江斬被兩個男人堵到了礦洞深處,拼命掙扎時,她像野獸一樣沖出來,手持磨細了一頭的短鋼筋,一把紮進其中一個男人的胸膛,然後和另一個男人翻滾在一起廝打。

    力氣沒人家的大,那個男人奪過鋼筋,把她肩膀紮了個對穿,那一剎那,她居然沒覺得疼,而是近乎荒唐地想起自己在外流浪時,垂涎過的噴香的肉串。

    也是鐵釺把肉塊對穿。

    想殺她沒那麼容易,她兇悍地又踢又咬,最後,江斬抱了塊石頭過來,狠狠砸爛了那人的頭。

    兩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一身的血,一身的爛臭,在礦洞裡愣愣對望。

    再然後,江斬忽然哭了,說:“你……流了很多的血啊。”

    葉流西覺得喪氣,她最瞧不起要死要活哭哭啼啼的男人,她又不是沒受傷過,她有經驗,自己會好得很快的。

    她站起身,捂住傷口掉頭就走,江斬像個小尾巴,一直跟著她,走過一條礦道,又一條,一邊走一邊伸手抹眼淚,把臉上抹得黑一道白一道的。

    葉流西終於停下來,回頭看江斬,說:“首先,咱們得把屍體給埋起來,被人發現就不好了……”

    情誼生於殺人放火,長於狼狽潦倒。

    那以後,江斬總偷偷進來找她,給她帶吃的,把自己的枕頭送給她,因為她抱怨過睡覺時硌腦袋,還偷帶她去礦上的澡堂洗澡,看著隔簾下流出來的黑色的肥皂水,歎氣說:“青芝,你身上太髒了。”

    葉流西說:“關你屁事,還有,不要叫我青芝。”

    她不喜歡青芝這個名字,青色的小草,聽起來一點氣勢都沒有,儘管江斬跟她解釋過,靈芝比小草值錢多了。但她不追求值錢的人生,她希望自己可以呼風喚雨,做關內最有權勢的人,把那些害她的、欺負過她的人,都狠狠踩在腳底下。

    終於有一天,金蠍帶路,讓她找到了厲望東埋下的那個箱子。

    出了礦洞,葉流西有些疲憊,沒找到高深,反而重溫了一遍自己那些不見天日的過往,像陰暗角落裡久置的濕拖把,髒水淋漓,永遠不幹。

    阿禾迎上來:“西姐,咱們先回去吧,慢慢來,只要高深還在礦山裡,總有一天,會有消息的。”

    也只能這樣了,車子駛離時,葉流西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礦區,新修的金爺臉是張面色頹喪的老臉,目送著一行人遠去。

    葉流西心裡一動,大叫:“停車!”

    從前的金爺臉就是禁地,九個月前,金爺發了狂,從山腹裡竄出了一回之後,那裡更加成了禁地中的禁地。

    沒人敢進,送進去的祭品倒是成倍增加了,都寄望于金爺吃了睡睡了吃,別再地裡翻身。

    葉流西走到通道盡頭,讓人合力推開盡頭處的那塊喉板——這是金爺的咽喉,它想進食時,用力吸氣,喉板就會打開,那些豬羊牛牲,如被大風吸附,盡數從這裡滑入。

    穿過祭祀坑,到了斷崖口,一眼望下去,沒有異樣,金爺重又變回那副老年癡呆的模樣,半截身體伏在金池邊,很久才會不耐地動上一動。

    阿禾有點失望:“還是沒有啊。”

    崖口處已經修了道垂到底的鏈梯,葉流西抓著鏈梯下來,走近金池。

    在崖口時看不真切,現在走近了,才發現池邊零散著很多肉骨,她用左手抓起了看,又送到鼻端去聞:都是生啃的,沒有用火加工過。

    金爺吃東西都是大開大闔,不可能會吐骨頭的。

    葉流西隱隱有點不安:“高深?”

    池水漾動,聲音在穹洞裡迴響,阿禾正帶人從鏈梯往下爬,葉流西喝住她:“你們都先出去,在外頭等我。”

    阿禾她們走了之後,穹洞裡安靜得近乎異樣,連高處的滴水聲都聽得清晰,金爺的眼睛大得像銅盆,在半空中直對著她。

    葉流西說:“高深,你在不在?早就想來找你了,戰事吃緊,一路打,一路被圍堵,前些日子,才打到了黑石城。”

    “九個月前,我把昌東、肥唐還有小柳兒送出關了,那時候才知道你被人掉了包。我一直通過趙觀壽找你,但是沒結果。”

    “如果你還活著,就出來跟我見個面,過些日子,等黑石城這裡的形勢穩定些了,我打算出關,想把你一起帶出去,都九個月了,小柳兒她們一定很掛念你。”

    還是沒有回應。

    難道是自己的推測出了錯,高深不在這兒嗎?

    葉流西站了會,終於轉身走向鏈梯,走了兩步,還是忍不住回頭:“這次出去,不能帶上你一起的話,小柳兒估計會很失望,但沒關係,我會讓她別著急的:一天找不到你,搜索就不會停,反正我現在多的是人力、物力、財力,我就不信……”

    她驀地住口。

    幾乎是同一時間,伴隨著嘩啦水聲,有人扒住池邊塊石,從金池裡冒出頭來,濕淋淋站上岸邊。

    葉流西呆呆站著。

    這人身形高大,偏瘦,從臉到脖子,大部分地方都長了金色的蛇鱗,一塊一塊如同風疹——這蛇鱗沒入衣領,顯然是大幅蔓延到了身上。

    葉流西下意識看他小臂。

    也沒了,她記得,那裡原本紋了一株瘦伶伶的細骨梅花,現在也沒了,盡數被鱗片覆蓋,但她還能認得出他:初見的時候,他耳廓上方鑽掛了個環。

    這環還在,原本銀白,現在已經被左近皮膚上的蛇鱗……映成了金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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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6 10:13:08 |只看該作者
第121章

關內.高深

高深這輩子, 有兩次奇遇。

    一次是遇見梅花九娘。

    遇見梅花九娘的時候年紀還小, 十三四歲, 和班裡的同學打鬧著過馬路,把一個老太太的輪椅撞到了馬路牙子下面。

    反正輪椅也沒翻,同學們呦呵呦呵地跑向對面,高深跑了一半,又吭哧吭哧跑回來,幫忙把老太太連人帶輪椅抬回了臺階上。

    畢竟幾十歲的老人家了, 腿腳不靈便,能幫一把是一把吧。

    老太太看著他笑,又看他書包上別著的圖章:上頭是李連傑飾演的黃飛鴻,正拉出邀戰的架勢, 威風八面。

    老太太問他:“你喜歡武術啊?”

    高深說:“是啊。”

    同學們都跑遠了, 也沒等他, 他就跟老太太聊了會天, 聊起自己學習成績不好,家裡決定不供他念大學了, 讓他初中畢業後去考技術學校, 還聊到自己想學功夫,偷拿家裡的錢買火車票,準備去河南找少林寺, 結果被脾氣暴躁的爹從候車室裡揪出來, 打了個半死,整整兩周下不了床。

    老太太說:“你要真心想學, 我倒是可以教你兩招。”

    高深說:“你怎麼教我啊,你腿都……”

    本來想說“你腿都沒了”,後來一想,矮子面前不說短,於是把話咽回去了。

    老太太朝他要了紙筆,寫了名字和地址給他:“我這個人,很信緣法,你要真想學,今晚就到這兒來找我。”

    回家的路上,高深走走停停,手裡的那張紙都被他給搓皺了。

    最後,他決定去。

    兩個原因。

    一,老太太的名字很江湖氣,叫“梅花九娘”,跟他喜歡的“蕭十一郎”有異曲同工之處。

    二,他前一陣子,剛看完《射雕英雄傳》,裡頭江南七怪初遇郭靖,準備教他功夫,也是讓郭靖大晚上去某個地方的——看來,這是武林人士的規矩。

    見面的地點是個荒廢的小學校,梅花九娘沒坐輪椅,拄了拐,她當著高深的面拄拐飛身越過小學校的鐵欄時,高深激動得差點沒憋住尿。

    接下來,開始了為時半個多月的每晚學武生涯。

    高深知道了梅花九娘有個大徒弟,但還想收個關門弟子,也知道了這裡是她西北行的最後一站,這之後,她就要回昆明了——於是分外刻苦賣力,梅花九娘偶爾會跟他講起老派的道德禮儀,他也聽得認真,總之,文的武的,只要是梅花九娘教的,他都想身體力行做到最好,這樣,被梅花九娘選中的幾率就大了。

    但半個月後的一個晚上,梅花九娘跟他說,第二天不用來了,她要走了。

    高深當場就哭了,他知道自己身量已經挺高,又是個男的,哭起來太丟人,但還是哭了。

    一邊哭一邊聽梅花九娘無奈地給他解釋。

    ——我這個門派的功夫,輕身見長,你正是竄個子的時候,還竄得這麼快……

    ——頭幾天我就覺得不太合適了,不過你又老實又肯學,我看著心裡喜歡,所以多教了幾天……

    ——高深啊,人與人呢,有緣就好,當不當我的關門弟子沒那麼重要,有時候朝夕相處處成仇,一面之緣念到老……

    哭歸哭,第二天,高深還是把梅花九娘送上了火車,還給她買了袋蘋果,個大飽滿,每一個他都認真洗過了。

    如同所有青春期的少年一樣,猝然的離合會讓人情緒低落,梅花九娘離開之後,高深蔫巴了好一陣子,以至於周圍的同學都來問他:高大個,你是不是失戀了啊?

    比失戀還讓人惆悵呢,某天逛街,看到紋身店,腦子一熱,就進去紋了株細伶伶的瘦骨梅花。

    這株梅花又在周圍掀起了軒然大波,大家紛紛傳言,他是暗戀上了班裡的學習委員,張紅梅。

    某天下晚自習,張紅梅紅著臉在走廊裡攔住他,說:“高同學,我們還是學生,希望你把心思花在學習上,真的有緣的話,讓我們在大學校園裡再會吧……”

    說完,一擰身,受驚的小鹿一樣跑了。

    她估計是不知道,家裡不準備讓他念大學了。

    後來,高深又一次翻看家裡的那套《射雕英雄傳》,意外地發現自己跟穆念慈有同樣的遭遇:洪七公也教了穆念慈幾天功夫,然後就離開了,過了段日子之後,收了郭靖當入室弟子。

    高深歎了口氣,又發了會愣:大概是因為他和穆念慈一樣,不那麼耀眼,不那麼突出,都不是主角吧。

    另一次奇遇,就是進玉門關。

    柳七口頭上說是讓丁柳出來歷練,其實是因為她脾氣暴,在歌廳拿酒瓶子砸了客人的腦袋,對方有點小勢力,叫囂著不肯甘休,柳七想送她出去避風頭——剛巧灰八出事,情形有點蹊蹺,柳七尋思著是不是能撈筆外財,於是讓高深陪著丁柳一起。

    一路進關,從荒村到小揚州,從黑石城到黃金礦山,金爺洞裡,金爺忽然躁狂,塊石塌落時,他拼命護住了小柳兒……

    再醒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懵了:走了,昌東他們都走了,剩他一個人在黃金礦山的陰濕監牢裡,定期有醫生進來,漫不經心地幫他包紮換藥——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不讓他康復,也不讓他惡化,整個人永遠都被維持在半死不活的狀態。

    從看守和醫生偶爾的對答裡,高深察覺,自己不是被遺棄的,而是被掉包了。

    他想歸隊。

    他耐心等了一段日子,有天晚上,終於覷到空子,踹翻醫生,打暈守衛,逃出了監牢。

    然後直奔金爺臉。

    他不知道在他昏迷和被囚禁的那段時間,羽林衛早已安排人用鐵水將金池的出口處焊死——他只是想起江斬曾經神奇地出現在金爺洞,覺得那裡興許會有出入的密道……

    進了金爺洞,他四下去找,急得滿額冒汗。

    沒有,找不到,穹洞裡壁石森森,連供老鼠出入的縫隙都沒一條,更別說是人了,金爺近乎溫馴地盤在一邊,銅盆大的蛇眼毫無光彩,像個呆板的擺設。

    正走投無路時,祭祀坑處傳來紛亂的吆喝聲,是搜找的金羽衛找了進來:沒錯,他們對金爺臉分外忌憚,但更忌憚龍芝的震怒——高深丟了,沒法向上頭交代。

    避無可避,高深一咬牙,脫下衣服包住頭臉,沉下了金池。

    他不知道金池的兇險,只隱約覺得這水髒,可能會刺激皮膚,但遠沒料到,池水的腐蝕性那麼大。

    剛下去時還好,隻身上有傷口的地方有些麻癢,但沒多久這麻癢就轉成劇痛,全身如被火燒,痛得連撲遊上岸的力氣都沒有了,整個人一直往池下沉,掙扎間,驀地碰到圓滾滾的珠子,伸手攥破,有沁人的涼從皮膚上滑過,疼痛就不那麼厲害了。

    他終於掙扎上岸。

    外頭已經安全了,進來搜找的金羽衛看了一回就離開了——穹洞裡無遮無掩,有沒有藏人,一目了然,他們根本也沒懷疑金池,那麼兇險的池子,藏進去了不是自尋死路嗎?

    洞中的安靜緩解不了高深內裡愈演愈烈的煎熬。

    但凡身上那些有傷口且被池水浸到的地方,手臂、脖頸、乃至臉,都開始慢慢腐蝕,他眼睜睜看手臂上紋著的那株梅花被腐蝕進皮肉裡,絕望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他忽然留意到另一隻手上的皮膚是完好的:那只手捏破過涎珠,是涎液,涎液保護了他的身體!

    高深猶豫再三,拼著灼身之痛,又一次潛下了金池,這一次,他撈出了更多的涎珠,一個個地掐破,用涎液塗滿腐蝕受傷的地方。

    遍身的灼痛感漸漸消失,涼意在周身遊走,他蜷縮在金池邊睡著了。

    夢見出關。

    如同剛進白龍堆時一樣,五個人,開三輛車。

    昌東開頭車,葉流西從車窗裡探出身來,招手示意他們跟緊,他的車和肥唐的並駕齊驅,小柳兒就坐在他身邊,一個勁地催促:“快啊高深,這遊戲有規則,落在最後的人,就出不了關了。”

    他應了一聲,油門踩到底,但漸漸的,昌東的車去得遠了,肥唐的車也超過他了,他的車卻開始頻出狀況:螺栓自動彈出脫落,車軲轆也滾丟了一個,拼命打方向盤時,手上忽然一松,整個方向盤都被他抱起來了……

    高深急得滿頭大汗,轉頭看丁柳,說:“小柳兒,我追不上去……”

    話到一半,驀地住口。

    丁柳並不在他的車上,這車裡,由始至終,只有他一個人,他睜大眼睛向前望,那兩輛車,在越來越大的風沙裡,已經成了再也追不上的兩個小黑點。

    失落和恐懼剎那間排山倒海:他的存在感就那麼低嗎?起初,他那麼拼命,那麼表現,想融入他們,好不容易被接納了,他們卻又齊刷刷拋下他走了。

    高深從噩夢中醒過來,覺得口乾舌燥,臉上的皮膚緊繃得厲害。

    他伸手去摸,摸到了蛇鱗般冰涼的起伏。

    只一晚上,他就從人變成了見不得光的怪物。

    金池的水對他來說不再有害,他喜歡潛在水裡,看金色的涎珠如水泡樣在頭頂浮動;他習慣了吃生食,金爺的祭品成了供養他的大餐;他像蛇一樣蛻皮,蛻下的皮融進金池,把水色攪得更加渾濁。

    腦子裡那些過往的回憶,越來越模糊,他的世界被金池和無數的肉骨替代,唯一的消遣是在金池的水道裡潛遊,撈起這麼多年來落入水底的那些形形色色的玩意兒,有刀、箭、鐐銬鐵索,還有葉流西獸首瑪瑙的殘片。

    有一次,他盤腿坐在金池邊,啃一根羊腿骨,啃著啃著,忽然流下眼淚。

    丁柳如果看見他這幅樣子,會覺得噁心的吧。

    他已經越來越不像個人了,雖然還是人的輪廓,但他生怕有一天,自己會跟蛇沒什麼兩樣。

    幾個月後的一個晚上,他實在忍不住,偷偷出了金爺臉,他想去人待著的環境裡走一走,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聞一聞熟食的味道,省得日子久了,自己連當人是什麼滋味都忘了。

    那晚天氣不大好,月亮周圍都起了毛邊,這是他幾個月來第一次看到月亮,覺得分外親切。

    他在礦工的營地裡且走且爬,小心避開地火的灼熱,停在一個帳篷邊時,無意間聽到裡頭傳來的夜話。

    ——聽說蠍眼快打到黑石城了。

    ——人家說蠍眼的頭頭已經換了,不是那個江斬了,叫葉流西,還是個女的,世道真是變了,女人都能當頭頭,不過人家說女人狠起來,比男人厲害。

    ——都打到黑石城了,黑石城保不住了吧?那咱這黃金礦山,是不是也要歸蠍眼了?

    高深激動得渾身發抖,他終於聽到熟悉的人的名字了。

    回到穹洞,他神經質一樣在金池邊亂走:西小姐發現他被掉包了嗎?肯定發現了,她和昌東都那麼聰明,不像他,從來出不了主意,只會悶頭賣力氣,蠢到往金池裡跳。她會來救他嗎?一定會,大家是一路走來的同伴……

    走著走著,忽然看到自己倒映在池面上的醜陋影子。

    高深如被冰水。

    他慢慢蜷縮進池子裡。

    只有在這裡,他才覺得自在,這裡沒有人,沒有諱莫如深的目光,沒有一驚一乍的冷嘲熱諷,也沒有憐憫和同情。

    然後,就到了那一天。

    車載喇叭聲鋪天蓋地,往偌大的山腹裡鑽。

    ——高深,你在嗎?我是葉流西。

    ——現在安全了,如果你活著的話,可以出來了。

    ——大家都平安,我來接你,去見小柳兒她們……

    高深爬到金爺臉的喉板處,仔細地聽,眼前一片模糊,他並不難過,漫長的日夜早已消耗了他的難過,相反,他挺高興的:他沒有被拋棄,同伴們還惦記著他,還來找他。

    他知足了,這片刻歡欣,足夠他咀嚼餘生。

    葉流西進穹洞的時候,他藏進池子裡,一動不動,他希望她走,這樣,他在她們的回憶裡,還是那個沉默寡言老實肯幹的高深,而不是一個身覆蛇鱗的怪物。

    可末了,他還是上岸了。

    因為葉流西說,一天找不到,搜索就不會停,還說要讓小柳兒別失望。

    何必拖著人家呢,一了百了算了吧。

    迎著葉流西震驚的眼神,高深說:“西小姐,好久不見了。”

    高深沒有跟葉流西一起出去。

    他把收集齊全的獸首瑪瑙殘片交給她:“西小姐,你出去了,試著想辦法粘粘看,我拼過了,一片都不少。”

    又拜託她:“你就跟大家說,我已經死了吧。小柳兒可能會難過,但難過一陣子就好了。”

    他慶倖自己雖然喜歡丁柳,但從沒說出口,沒說出來的喜歡,就像寫就的長信未能投遞,算不得數的。

    小柳兒還小,對愛情還有很多很多的憧憬,這一段朦朧的情愫於她,或許惆悵,但只是遺憾,不會致命。

    葉流西說:“小柳兒有權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高深笑起來:“小柳兒嘴巴厲害,心其實很軟,何必拿這種兩難的境地去為難好人。她那不管不顧的勁兒上來,或許會沖進來找我、陪我,但西小姐,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你一直把小柳兒當妹妹一樣疼愛,你心裡也清楚,她該有更快樂的人生,而不是為了什麼情分和憐憫,跟我這樣的怪物捆綁在一起。”

    葉流西想勸回他:“高深,關內我已經佔據了十之七八,未來我會讓李金鼇接管一切方士術法,到時候,說不定能找到破解的法子,你不要這麼悲觀,你先跟我出去,不出關也可以,我找個地方安置你,請醫生也好,請方士也好,我們一樣樣地試,總會有辦法的……”

    高深沉默著退向池邊。

    請醫生,請方士,讓一撥撥的人,都來看他這個怪物嗎?那場面,只要想一想,他都會覺得窒息。

    他沒有告訴葉流西,近一段日子以來,他的視力更差了,現在看人,就像蛇眼看人一樣:他已經看不到她的長相了,只能看到類似紅外成像,她在他面前,是黃色、紅色、綠色的溫度堆積。

    他給她深深鞠了一躬,說:“西小姐,我拜託你了。”

    說完了,慢慢退沉進水裡,池水緩緩漫過他耳朵、嘴巴、眼睛、鼻子,直到葉流西成了水面上粼粼的晃影。

    她忽然俯下身子,大叫:“高深,你等我的消息,我回去之後就召集李金鼇他們,金爺是妖,《博古妖架》上,應該會有關於它的記載,我就不信沒有辦法……”

    高深在水底笑。

    他這個人,天生有點悲觀吧,老天給他一張發黴的餅,他永遠不爭不鬧,默默嚼咽,不像葉流西,從來都不服氣不低頭,給她一個糟爛的人生,她都要一腳踹破了再搭建。

    他覺得不會有辦法了,沒有事情是完美的——萬事如意不是生活萬相,只是卡片上的一句賀詞。

    但他還是感謝她給他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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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6 10:13:22 |只看該作者
第122章

關內.流西

車出黃金礦山, 很長一段路都是灰白戈壁, 沒有樹, 沒有草,沒有地標,十分鐘前和十分鐘後的場景,並沒有什麼不同。

    葉流西忽然覺得氣悶,吩咐司機:“停車!原地休息。”

    蠍眼的原地休息可絕不安靜,有人鋪開塑膠地布打牌, 有人開著車比賽甩尾轉圈,還有人骰子和蓋碗都拿出來了,直接開賭。

    不過有一點是共通的,所有這些行為, 都避開葉流西身周至少百米, 不去侵擾她——她所在的地方是鬧市裡的隱居地, 喧囂裡格格不入的小世界。

    阿禾陪著她, 拿石子在地上亂塗亂畫,憋了一肚子話, 但斟酌了一下她的臉色, 又悶悶地咽著。

    好在,葉流西先開口了。

    “回去之後,跟趙觀壽說, 高深我沒找到, 黑石城這1/3,他是沒指望了。”

    阿禾嗯了一聲, 小心翼翼:“高深怎麼會變成那樣呢?涎珠……就那麼毒嗎?”

    她沒親眼看到,但只聽葉流西三言兩語說了一下,都瘮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從小就不喜歡蛇,蛇鱗密密麻麻排布在一起的場面,會讓她做噩夢。

    葉流西說:“金爺的涎珠不是毒,其實是藥,人家說,萬物相生相剋,要就地取謀,毒蛇出沒之處,七步之類必有解藥——涎珠是用來抗金池水的,只是是藥三分毒,飯吃多了都能撐死,何況高深用了那麼多涎珠。”

    從前,為了把厲望東留下的狗頭金偷運出黃金礦山,她也曾出沒過金池,但法子是只拿一顆涎珠,用大量鹽水化開,然後整個人沉入鹽水中浸一陣子——等同於是在身上鍍了一層保護膜,可保短時間內進出金池無礙。

    聽高深說時,她就知道他是用的太多了,涎液止住了他皮肉的腐爛,又給了他一層永抗金池的蛇鱗。

    阿禾咬了一下嘴唇:“那可以治嗎?”

    “說不好,回去讓李金鼇查一下《博古妖架》,看看上頭對金爺有什麼說法吧……”

    話還沒說完,不遠處聚賭的人群中忽然傳來起哄聲,轉頭一看,有個光頭正從地上跳起來——這人葉流西有印象,綽號“夜光臉”,因為他在光禿禿的後腦勺上勾了一張臉,惟妙惟肖,而且是夜光的,晚上起夜時一張綠瑩瑩的臉飄在半空,很是嚇到過一些人。

    夜光臉趾高氣揚:“咱們跟著西主,雖然也吃過敗仗,但那叫小敗怡情,調劑一下,不然總打勝仗多沒意思——九個月咱們就到黑石城了,別看裡頭的兔崽子們還裝得二五八樣的,要我說,那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了!”

    又是一陣轟然叫好和鼓掌起哄。

    夜光臉伸出一隻手,手掌下壓,像是這樣就可以把翻沸的聲浪壓下去:“但是,打下黑石城,那還不算什麼,咱們西主可是跟厲望東一樣,可以出關的!下一步,絕妖鬼於玉門,咱們就可以出關過好日子去了!外頭的人過了那麼久的太平日子,也該邊兒去,讓我們享受享受了,吃他們的,住他們的,喝他們的!”

    葉流西眉頭微蹙,繼續聽那邊的對答。

    ——夜光臉,這不行吧,我從電影上看到過,關外可是鐵皮車滿街跑,還有飛機大炮什麼的,人還那麼多,比人數咱們輸,比傢伙咱們也輸,咱哪夠人家打的啊。

    ——是啊,搞不好把我們當怪物,都關起來,那可慘了。

    ——要我說,最好是突襲,趁他們沒防備,搶一票就跑,風聲過去了之後,再去幹一票。

    葉流西對阿禾說:“你聽聽,到了人家的地盤,不該安守本分客客氣氣去搞好關係嗎,他們想的都是搶、打、被關起來……”

    阿禾拈了小石子在手裡,屈指一彈,石子直飛過去,正打在夜光臉小腿上,夜光臉冷不防吃了這一下子,正準備發脾氣,回頭看清石子來自什麼方向,氣焰立時就沒了,非但沒了,連帶得那一片都安靜了。

    靜默中,葉流西問阿禾:“你想出關嗎?”

    阿禾說:“出關一步血流幹呢,我以前入羽林的時候,培訓時講過的,博古妖架自帶詛咒,關內的人出去了就是乾屍,身體裡一滴血都不留——所以一直以來,除了南斗星罩護的人,就只有施了術的皮影人和皮影小咬可以出去。”

    葉流西說:“我問的是你想不想。”

    阿禾想了一下:“也不是特別嚮往,看電影的時候,是有點羨慕,但也就是看看。西姐,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想開玉門關,先要滅絕關內的妖鬼,我覺得滅不了的,至少一百年滅不了。”

    葉流西想聽聽她的想法:“為什麼?”

    阿禾掰手指:“首先,你知道關內的妖鬼有多少嗎?現在被封印在博古妖架的那些不算,有些出逃了但是躲起來的、被私人秘密收藏的,都分佈得天南地北,你這得花多少時間、清查多少次,才能做到一個‘絕’字啊。”

    “其次,博古妖架分上中下三冊,上冊的妖鬼基本都沒什麼害處,比如流光,多少地方用它照明帶路。還有你的鋼筋鐵骨、金蠍,東哥的心弦,連你想救高深,第一時間想到的,都是讓李金鼇去往博古妖架裡想辦法,你不能依賴著它,同時又想絕了它。”

    葉流西不動聲色:“還有嗎?”

    “有啊,真出關了,這麼多人,怎麼去適應外頭的生活啊。”

    葉流西沉默。

    沒錯,阿禾說的,也是她近來一直在考慮的。

    關內人很喜歡外頭的東西,爭相追捧,鐵皮車啊、電影啊,還有各種新奇玩意兒,這些物質上的東西,總是很快就能被接受,但最難接受的,是觀念、文化,還有生存法則,至少要花一兩代人的努力去融入。

    這些還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是:你想出去,可人家會接納你嗎?

    這麼多不明來歷的人,突然在荒無人煙的地帶出現,對關外人來說,這不叫驚喜,還很有可能激起恐慌。

    葉流西說:“但是讓你一直生活在關內,你甘心嗎?”

    阿禾奇道:“為什麼不甘心?我覺得關內也不錯啊,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嘛,退一萬步說,哪怕現在關內不好,比關外差很多,我們可以想辦法去改進啊,為什麼一定要拋棄老家,跑到人家的地盤,去看人家的眼色呢?”

    葉流西心裡一動。

    她想起在白龍堆時,第一次聽到的那首謠歌。

    ——玉門關,鬼門關,出關一步血流幹,你金屋藏嬌自快活,哪管我進關淚潸潸。

    最初進關的那批人離鄉背井,披枷帶鎖,自然怨念難平,但世易時移,於現在的關內人來說,關內才是老家,關外反成了“人家的地盤”了。

    關內不好嗎,改就是了啊,她早就不是輾轉流浪咒駡世事對她不公的小姑娘了,她佔據了那麼多資源,為什麼不能把關內的規則改一改,改出個天地呢。

    回到營地,阿禾先去找李金鼇交代高深的事,順便找人修復獸首瑪瑙,葉流西自己一路散步回帳篷。

    她的帳篷外搭了矮棚,供金蠍棲息,或者說,金蠍一直是她帳外的最忠實守衛。

    離著帳篷還遠,就看到了鎮山河和鎮四海兩隻雞,這兩隻,按說該跟著李金鼇的,但總在她帳外出現——不是對她感興趣,是對金蠍。

    又上演每天都見的老一套了:鎮山河窩在原地不動,鎮四海預備,跑,向著金蠍一路疾沖,快沖到跟前時,一個急轉,又跑回來了。

    身上披著的小披風在迎風招展,它一路帶風地回到鎮山河面前,一臉的驕傲和誠懇,像是在說:看,山河,不怕的,去,像我一樣,勇於挑戰自我!

    鎮山河死賴在原地,就不去。

    鎮四海開始推它,拿頭推,用屁股推,然後發展到啄、用翅膀扇,鎮山河想跑,被它攆得無路可去,眼見被攆得離金蠍近了,心裡一緊張,雞脖子陡然一歪,暈倒了。

    夕陽西下,鎮四海站在暈倒的鎮山河身邊,全身籠罩著英雄無敵的落寞。

    金蠍則一臉的莫名其妙:這兩隻雞,每天都要來這麼一出,搞毛玩意兒。

    葉流西真是哭笑不得,關內難混,一路走來,人人免不了摸爬滾打,倒是這兩隻雞,誤打誤撞,陰差陽錯,沒什麼本事,偏還成了穩當的贏家。

    修復獸首瑪瑙想來需要不少時間,一直到飯後,阿禾都沒回來,倒是先等來了李金鼇。

    他腋下挾著嶄新牛皮紙裝訂成的冊子,憂心忡忡。

    葉流西對這冊子略知一二,是新修的《博古妖架》,這九個月以來,每攻下新的市集,李金鼇都要設法收集不同的妖架版本、跟新歸降的方士反復確認、再結合自己在大博物館那一夜所看到的內容,對各類妖鬼條目進行不斷的補充和完善,到如今,雖然不敢說冊子盡善盡美,但裡頭的內容,已經相當可觀了。

    李金鼇的臉色相當凝重:“流西小姐,你跟高深見面的時候,他有沒有提到記憶力不如從前?比如說對從前的事情,記得不那麼清楚了?”

    葉流西心裡咯噔一聲:“有,他說過記憶越來越模糊,還說怕自己不記得做人是什麼感覺,曾經專門去礦工的營地,聽人說話。”

    李金鼇急地跺腳:“這就完了,全中了。”

    邊說邊把冊子攤開了送到葉流西面前:“流西小姐,你自己看吧。”

    葉流西瞥了一眼,上頭有一句話,李金鼇已經用筆重重標出了——

    涎珠慎用,過五,恐有人蛇之虞。

    葉流西覺得有點不妙:“這是什麼意思?”

    “涎珠不能多用,一次性用超過五顆,就很可能變成人蛇,意思是身上長滿蛇鱗,腦子也受損,簡單點說,就是到最後,記憶都消失了,連自己是人都忘記了,魂魄盡銷,徹徹底底,成了人形的一條蛇。不過這個過程不算快,得好幾年吧……高深到底用了多少顆涎珠啊?”

    葉流西沉默了一下:“他沒說,不過從他的描述來看,他當時慌不擇路,病急亂投醫,用了二三十顆應該是有的。”

    李金鼇差點暈了過去:“那難怪才幾個月,他的症狀就已經這麼嚴重了,照這速度,流西小姐,高深撐不了多久的,說不定你下次去看他,他就已經是條人蛇了。”

    這話說完,帳篷裡忽然安靜。

    葉流西盯著李金鼇看,李金鼇被她看得心頭發怵,不安地搓著手,喉頭止不住發幹:他知道剛剛的話不中聽,但他說的是實話。

    正手足無措時,終於來了救星。

    阿禾氣喘吁吁進來,臉色卻是極興奮的:“西姐,有好消息……”

    話說到一半,察覺到帳篷裡氣氛不對,驀地住口。

    葉流西抬眼看她:“總算有好消息了嗎?那說給大家高興一下。”

    阿禾說話時,語調都是上揚的:“我跟趙觀壽通過話了,他說明天一早,會把江斬送到我們大營。”

    這的確是個好消息,葉流西的右手不易察覺地顫慄了一下。

    昌東,江斬,高深,她的三塊心病。

    昌東已經續過一次心弦了,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眼看江斬也能順利歸來了,她要解決的事,也就只剩下高深了。

    葉流西把面前的冊子合起,拿起來遞給李金鼇。

    李金鼇不敢看她,低頭來拿,葉流西攥得緊,他沒能拿過去,又使了力氣攥,也沒成功。

    不得不抬頭看她。

    葉流西說:“情況我已經瞭解了,確實很為難。但是你必須給我提供一個解決的法子,隨便你想得多大膽多逆天都好,必須得有一個。”

    她湊近李金鼇的耳邊:“幫我辦成這件事,以後我接手關內,讓你做方士之首,接管皮影秘術,成為老李家最正宗的接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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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6 10:13:35 |只看該作者
第123章

關內.江斬

  黑石城裡, 稍微有點家底和地位的人家, 孩子到了周歲時, 除抓周之外,還要想方設法,找個簽家人來測簽——請不到簽老太太那種人物,也用不到無字天簽那麼高級,只測個黃符紙簽,就心滿意足了。

    江斬周歲時, 江家上下嚴陣以待,都迫不及待地想看抓周和測簽結果——這娃長得好,見過的人都說,將來會有大出息。

    哪知抓周抓了把劍, 江父老大不高興:自己是管賬的, 算是“從文”, 希望兒子能接自己的班, 安安穩穩雨不淋日不曬地過日子,不喜歡動不動就舞刀弄劍的, 太粗鄙。

    不過還是壓伏住脾氣, 等著看測簽結果,那才是重頭戲。

    測簽的人叫老簽,其實不算老, 三四十歲, 在簽家混得高不成低不就,就如同江家也只是羽林衛中的泛泛一支。

    測簽結果出來, 是朱砂符字,鬼畫符一樣,普通人看不懂,得靠簽手來解,但看老簽吭哧吭哧,一臉為難,江父心先冷了大半,剩下的小半熱望支撐著他追問:“怎麼說啊?”

    老簽吞吞吐吐:“這是個龍居鳳下的像,而且是個下下簽。令郎吧……可能這輩子,都得聽女人的使喚……”

    明白了,用詞已經相當委婉了,其實說不好聽點,就是為女人所累。

    江父臉色垮下來,藉口去看賬要加班,連當晚的周歲酒都沒喝。

    那之後,大概是因為心理作用,一直不怎麼喜歡江斬,且越來越不喜歡——江父覺得男人就該高大威猛,有男子氣概,哪知江斬長得偏中性,甚至可以用“漂亮”來形容,尤其是小時候,雌雄莫辯的,很多頭一次見到的人都問,這是小公子還是小千金啊?

    性子也有點陰柔,跟同齡的孩子打架被欺負了,很少倔強地懟回去,慣會使些見不得光的手法,比如撒圖釘啊,灌膠水啊——在江父眼裡,都是不光明磊落的齷齪法子,每次發現了,必下重手懲罰,三天不放飯或者罰跪一夜那都是輕的,誰勸也不聽。

    江父的名言是:三歲看老,小時偷針,長大偷金,現在就敢傷人,以後不得殺人啊?不狠心把他的壞毛病給拗了,將來遲早糟糕,沒准要白髮人送黑髮人。

    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江父沒能看到這樣的“將來”:他負責的黃金礦山賬務出了問題,連帶得全家遭受滅頂之災,老邁不能工作的,都被送上了死路,剩下還有些利用價值的,則被送去了黃金礦山,男的進礦,女的做營妓。

    新人進礦山要排隊登記,江斬穿得破破爛爛,排在一堆五大三粗的人中間,只到人家的腰背高,那些腰背都粗壯厚實,擋得他連呼吸都不順暢,金羽衛兇神惡煞,翻看他們的行李,搜刮走任何一點還值錢的什物,安排他們摁手印畫押,最後奉送一枚黃金礦山的火烙印。

    連打火烙印都要看運氣:運氣好的,烙在小腿上,運氣不好的,燒紅的烙鐵直接就摁你臉上了。

    末了,江斬被分進一個大帳,地方不大,卻曬場曬蘿蔔乾一樣擠了五六十號人,都是男人,分了三類:老的、小的、壯的。

    老的發落齒搖,最小的只八九歲,這兩類人都營養不良,脫衣服睡覺時,胸前兩排森森肋骨似乎都要破皮而出,壯實的反而氣色好,一身皮油光水亮的。

    後來江斬才發現,礦上的伙食其實不差,那些老的小的餓成那樣,都是伙食被人搶了——關內素來弱肉強食,黃金礦山只不過是窺豹一斑罷了。

    當晚,火烙疤又癢又痛,江斬睡不著,聽到帳裡幾個男人在說葷話,說到興頭處,嘎嘎大笑,像野鴨子亮嗓一樣難聽。

    他們在談論一個前幾天被送進來的小姑娘,說是長得很漂亮,分進女帳了,好多賊眼都瞄上了她,琢磨著哪天在礦道裡下手——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那小姑娘進礦道第一天,人就沒了。

    那幾個男人一通惋惜,猜說一定是哪批猴急的先下手了,手上沒個輕重,把人玩死了之後,偷偷埋了。

    江斬在黑暗中圓睜著眼睛。

    他從小就被灌輸:黑石城是關內最安全也最具法紀的地方,黑石城之外,處處污穢兇險,什麼滅絕人倫的事都有,他也曾偷偷翻閱過一些禁書,為書中人物的遭遇噁心氣悶的同時,慶倖著自己的出身還算不賴。

    只是沒想到,人生的起伏那麼快,甚至不如書:書裡還會有因果、鋪墊、轉折,生活卻是剛硬的直來直去,而且從不把你當主角來捧。

    現在,換他到了一個比書裡還齷齪的地方了。

    平時煩的那些事兒,練字、背書,還有所謂的各項排名,忽然就完全不重要了,怎麼活下去、怎麼保護自己,才是最切實的。

    他永遠睡在帳篷最靠近大門的地方,方便有異動時奪路而逃;從不一個人走偏僻的小道,害怕會遭遇突然襲擊;偷偷從礦上的垃圾堆裡撿來廢棄的小鐵片,磨得尖利,以便應付一切可能遇到的危險……

    但有一天放工之後,還是被兩個男人逼到了絕路。

    就在他幾乎絕望的時候,青芝從礦道的暗影裡沖了出來,手持一根磨尖的鋼筋,狠狠插進其中一個人的胸膛。

    在江斬心目中,青芝簡直是神一樣的存在。

    她住在只有地老鼠和蝙蝠棲息的礦道裡,居然沒把自己餓得面黃肌肉——她住的地方有幹饃、鹹肉,甚至鹵醬。

    她受了那麼重的傷,血流得嘩嘩的,居然沒掉眼淚,反而皺著眉頭指揮他,怎麼把那兩個雜碎的屍體給處理了。

    她其實不是仗義救人,因為事情了了之後,她拿手指點著他說:“做人要知恩圖報懂不懂?以後,外頭有什麼好吃的好喝的,你記得帶進來給我,不然,我遲早找你算帳。”

    完全是痞子流氓的口吻,但江斬心甘情願聽她驅使,有什麼好東西,也恨不得第一時間拿給她。

    他知道自己不受父親喜歡,是因為周歲時測的那張黃符字簽,也知道老簽說他“這輩子都得聽女人的使喚”——他也曾一度反感這樣的命運,現在卻忽然覺得,如果那個女人就是青芝的話,聽她的使喚也不錯。

    但讓他沮喪的是,他在青芝面前,簡直一無是處。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青芝總嘲他是“風吹就倒”,連他教她寫字認字,她都要老氣橫秋地說他:“這學了有用嗎,難怪你要受欺負,我告訴你啊,以我的經驗,幹什麼都要靠刀和拳頭講話。”

    江斬無從爭辯:她在外頭流浪、打群架、裝死嚇唬人的時候,他還在家裡讀書寫字或者被罰跪餓肚子,她是天空飛的搏鷹,他是窩裡鬥食吃的雞仔,當然只能聽她耳提面命。

    沒關係,他繼續對她好就是了,有她在,黃金礦山都不那麼面目可憎了,他甚至對她講過自己的設想:很多年之後,他成了頭髮花白的老頭,還揣著餡餅,顫巍巍地給她送進來。

    青芝說:“呸,你有沒有點出息?七老八十了還想著挖礦,我告訴你,我雖然住在礦道裡,但我絕不會困在這兒——我一直畫地圖,這山腹裡,哪條道通往哪兒,我每晚都要帶著小金蠍去試,連金羽衛都沒我對這山熟悉,我遲早找到道兒出去的,你以為我天天在裡頭幹坐著等飯吃呢?人得有大志向你懂嗎?”

    江斬愣愣的:“你的大志向就是逃出黃金礦山嗎?”

    青芝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當然不是,我要做關內最有權勢的人,那些得罪過我的、打過我的、賣過我的,我要他們以後都跪在我面前求我——你放心,你教過我的,苟富貴,無相忘,等我逃出去了,混得有模有樣之後,我會來把你接出去過好日子的。”

    江斬敏銳地嗅出了一絲危險的信號:“你不帶我一起逃嗎?”

    青芝上下打量了他一回,然後擼起袖子,在他面前攥胳膊展示肌肉:其實她瘦巴巴的,胳膊細得沒什麼肉。

    一邊展示一邊說:“你就算了吧,逃出去肯定很難的,金羽衛說不定還會放狗追,那時候我顧自己都來不及了,哪有空管你啊——你就老實待在這兒,我這人說話算數,一定來接你的。”

    江斬沉默了一下,頭一次違逆她的意思:“青芝,我可以練的,我能教會你寫字,你也可以教會我打架啊,到時候大家一起跑,真遇到什麼情況,我還能幫你擋一陣子。”

    他瞭解青芝,她是個功利主義者:你有用、有本事,她自然會趨近、拉攏,你一團廢物的話,湊上去投靠她也不要,頂多看在從前的情分上,發達了之後拉你一把。

    青芝將信將疑看他:“是嗎?就你這小身板行嗎?這樣吧,你能連做五十個單手俯臥撐、五十個倒掛的仰臥起坐再說吧。”

    江斬開始有意識地鍛煉自己的體力,早起、晚睡,身體這玩意兒,像鐵,要靠一點一點的打擊錘煉,從沒肉到長肉,再到肌肉越來越緊實,從一拳出去輕飄飄的,到拳頭上帶了幾十斤的力道。

    青芝開始教他功夫,她很聰明,雖然沒拜過師,但打架打得多,單打獨鬥、以一對多,甚至群毆,經驗一套套的信手拈來,還教他蝙蝠功,是夜裡無聊,看倒掛的蝙蝠爭鬥時摸索出來的——江斬始終沒能學會她這套所謂的“獨門武功”,因為他不習慣倒吊,那種腦子充血缺氧的感覺太難受了,所以只能羨慕地看她沒事人樣倒掛在高處,手上還能施展個一招半式……

    有一天,青芝探路探進了金爺洞,回來之後,整個人都怪怪的,托著腮傻傻地笑,又顛三倒四說了好多話,譬如“我就知道我這個人很特別的”、“江斬,你跟我混,這條路是選對了”。

    江斬再三追問,她才語焉不詳地透露說,自己已經找到出黃金礦山的法子了。

    然後,江斬第一次聽到有關巨蛇、金池、涎珠。

    他覺得這法子不保險:“青芝,雖然那人的信上這麼寫了,但萬一是假的呢?你就一點都不懷疑?如果涎珠中途失效,金池水會燒人,人被燒死在裡頭怎麼辦啊?”

    青芝說:“我又不傻,那個鹽水化涎珠的法子,我會先試試的。”

    第二天半夜,江斬偷溜出大帳,背了一桶鹽水,跟著青芝一起進了金爺臉。

    推開喉板,經過白骨森森的祭祀坑,結繩下了崖口,第一次看到了成堆的狗頭金,也看到巨大但行動遲滯的金爺。

    江斬趴在金池邊,用特意加長的鐵笊籬在池水裡撈了好一陣子,撈出好幾顆金色的涎珠,顧忌著不能多用,掐破其中一顆,倒了些涎液進到背進來的桶水裡。

    青芝從腰間系的布袋裡抓出兩隻蝙蝠。

    一隻直接扔進了金池,那蝙蝠在池水裡撲騰了一會,周身冒哧拉的白煙,很快就沉了下去。

    另一隻,沉進桶水裡浸了會,同樣被扔進了金池,那蝙蝠也同樣在池水裡撲騰,皮毛和翅膀都被池水浸濕,撲騰得分外費力,一路掙扎著上了岸,在池邊因為身體的濕冷而瑟瑟發抖。

    青芝對江斬說:“你回去收拾一下東西吧,不收拾也沒關係,反正有了這些狗頭金,什麼都能買到。明晚,同樣的時間,咱們還在這裡碰頭。”

    和青芝分開之後,江斬回大帳,路上深一腳淺一腳,神思恍惚卻又極度興奮。

    他忽然折向,小心避開高處值哨的金羽衛,爬上高高的山頭,遠眺魂魄山門。

    黑暗中,借著地火的光,能隱約看到魂人與魄人相擁相抱的輪廓。

    當年,江家在地牢裡等來了最後的宣判,江父當場昏厥了過去,牢頭在邊上幸災樂禍,說:“你們江家這是遭大難了啊,這跟滅滿門也沒什麼區別了吧。”

    是啊,小孩子都知道,魂魄山門,收魂葬魄,進去了就出不來,判入黃金礦山,等於是被判了一場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割下最後一刀的淩遲。

    大帳裡的那些礦工,同他初進時相比,已經換血過半了:有病死的、夭折的、老死的、塌礦時被砸死的——從前他最奢侈的願望,也不過是能活得久一些,老來都可以給青芝送吃的。

    從來沒想到過,黃金礦山,會給他開生門。

    不是,是青芝給他開了生門。

    黃金礦山都沒能收了他們的屍骨,這世上,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江斬喃喃說了句:“青芝,咱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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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關內.江斬

逃離了黃金礦山, 好日子並沒有兜頭照臉撲過來——沒有戶籍, 抱了滿懷的狗頭金也沒法進黑石城逍遙。

    兩個人花了點錢, 從黑市買了兩張過迎賓門的路條:從黑石城這頭過迎賓門,大抵就像發達國家居民流往發展中國家,盤查手續松垮得多。

    江斬記得,出了迎賓門,那頭是個望不到邊的大湖,他興奮地對著湖水大喊大叫, 在黑石城時,他從來不知道天地可以這樣闊大。

    興奮完了,他抱著滿裝了狗頭金的行李包過來找青芝,小金蠍跟在他身邊亦步亦趨——金蠍認主, 從不跟青芝以外的人親近, 但幾年下來, 對江斬也熟了, 並不介意跟著他亂跑。

    青芝正坐在湖邊,嘴裡銜了根蘆葦, 眸子裡映著湖面上粼粼的光。

    江斬說:“青芝, 我們可以過好日子了,這麼多狗頭金,我們可以買好多房子了, 還能買好多鐵皮車。”

    青芝斜乜了他一眼:“有狗頭金你就滿足了?我們現在連身份都沒有, 去哪都是見不得光的地老鼠,你家裡的仇不報了?我家的仇我還惦記著呢。”

    江斬不吭聲了, 過了會說:“那你說怎麼辦?”

    青芝吐掉嘴裡的蘆葦:“哪最亂,哪就最方便發跡,你說,現在關內最亂的地方是哪?”

    那當然是胡楊城了。

    據說胡楊城在東北邊境,城外有大片死人冤魂化成的枯樹,枯樹林中藏著傳說裡才有的妖鬼,那是荒蠻地,也是長久以來的流放地,那裡有身背人命的悍匪,也有行事狠辣的狂徒。

    青芝看了他一眼:“你要是怕,就不用去了,我分你一半狗頭金,夠你過到老了,娶十個老婆,生二十個孩子都養得起。”

    江斬脖子一梗:“誰說我怕了,我當然要去,我其實老早就想見識見識那種地方了,人家說,能在那種地方混出頭的,都是能人。”

    其實他從來不想見識那種地方,之所以說要去,只不過是因為青芝要去罷了。

    她去哪,他就應該去哪的。

    到了胡楊城,他才知道,青芝是有備而來的,她有一個名叫“蠍眼”的組織計畫,那些漫長而又漆黑的穴居夜晚,這個計畫已經在她的不斷暢想中,完善成了一個龐大且等級森嚴、無所不能的、讓黑石城聞風喪膽的大帝國。

    說起這個計畫的時候,胡楊城在下髒雨,兩人穿得破爛,躲在人家的屋簷下避雨,青芝講得繪聲繪色,眼睛亮晶晶的,屁股底下坐著那袋狗頭金——胡楊城裡品流複雜,財不能露白,沒能確保絕對安全之前,有錢也不敢拿出來花。

    青芝是個天生的煽動者,江斬被她說得血脈賁張,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對她的感情:反正,她旗子往哪指,他就往哪奔,哪怕前頭是萬丈深淵,掉下去了都甘之如飴……

    憑著有錢和敢拼,兩人身邊很快聚集起第一批有生力量,這一批人裡,最精銳的幾個,被吸納進了金蠍會,蠍眼初具規模,也恰恰是在這個時候,青芝跟他商量,要推他上檯面做蠍眼的首領,自己則全面隱形。

    原因是,她要著手一件大事。

    出關。

    江斬覺得,青芝就像個謎一樣,秘密一個接著一個,出關這種事,他從小就被教導是不可能的,“出關一步血流幹”,據說歷史上確實有人試過,最終都風乾成了關外大漠裡來歷成謎的乾屍。

    他聽到的故事裡,只有皮影人才可以進出關口。

    但現在,青芝說她可以。

    他從來不懷疑青芝的話,他不需要質疑她,跟從就好。

    青芝說,光靠那堆狗頭金,永遠鬥不過羽林衛他們,畢竟人家有黃金礦山,得讓狗頭金的價值翻倍,十倍百倍地往上翻。

    所以要做生意,做關內外的生意,拿關內沒有的資源。

    青芝還說,她走的那條道,以前叫絲綢之路,無數人在那條路上發達,現在,不過是再多她一個而已。

    這麼些年,兩人幾乎形影不離,但現在,勢必要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了——一個拓外路,一個經營蠍眼,一點點蠶食吞併胡楊城。

    江斬有點不舍,但轉念一想,覺得這樣也挺好:他想讓青芝看看他的本事,他早就不是那個見到她流血時嚇得流眼淚的窩囊廢了,他可以獨當一面,他也是狼,她不在的時候,他也可以大殺一方。

    青芝帶了幾個金蠍會的人同行。

    起初他以為,不過是小別,十天半月,總能再見上面的,後來才知道是自己天真了:博古妖架距離胡楊城很遠、關外很大、青芝也更喜歡在關外待著,很多時候,她把車子開到關口,讓金蠍會的人接應轉運物資,自己根本就不回胡楊城。

    要兩三個月,兩人才能見上一面,見面時也是公事公辦,來去匆匆,蠍眼越來越壯大,業務越來越多,兩人都成了高速旋轉的陀螺,停不下來。

    連坐下來喝杯酒、聊點私事,嘗兩個小菜,都成了見縫插針的奢侈。

    除了蠍眼,兩人好像再沒什麼共同話題了,她關心和日日面對的世界,他想像不出,他每天經營著的,她又無暇顧及。

    對這境況,江斬覺得焦灼,但又無能為力,有一次,他問青芝:“咱們什麼時候能歇下來啊?”

    青芝說:“拿下黑石城吧。”

    她的心裡,永遠裝那麼大的遠景,想的都是別人不敢想的事,江斬有時覺得,青芝要是普通平凡一點就好了,轉念一想,那樣的話,也就不是青芝了。

    拿下黑石城,這是青芝的願望,也許,願望達成之後,她的心就可以空一點點,能夠裝得下他。

    江斬打起十二萬分的力氣,也向著這個目標邁進。

    黑石城的眼睛,漸漸盯上了這些日子裡關內的變化。

    為了儘量牽制敵人,減少青芝的壓力,江斬按照計畫,把自己推上風口浪尖:只看得失,不計手段,四處擾襲攻擊,聲名從鵲起到讓人談之色變。

    這期間,兩人第一次生出齟齬,也是他唯一一次不經青芝同意自行其是,發起了胡楊城起事:那時候,他從探子處得知,羽林衛對市面上出現的大批新物資起了疑心,派大隊人馬去博古妖架處蹲守圍剿,青芝遠在關外,消息不通,所以,必須有一樁大事件,把羽林衛的人馬吸引過來。

    什麼事情能大得過占城掠地呢?

    事情很順利,胡楊城本就兵力薄弱,再加上蠍眼的多年經營滲透,從亂起到占城,只花了十七個小時,羽林衛還在趕來馳援的路上,就得到了胡楊城失守的消息。

    一舉兩得,既解了青芝的圍,又為蠍眼贏得了盤距地。

    江斬滿打滿算,覺得這是樁能博青芝歡心的大功勞。

    金蠍會的幾個長老卻憂心忡忡,有一個跟他關係好的,姓閆,拿話旁敲側擊他:“斬爺,這麼大的事,你自己安排,青主會多心的。”

    也許吧,但他是在救她啊,青芝會明白的。

    青芝回來之後,臉色很難看,他才知道自己是太樂觀了。

    青芝說:“蠍眼實力還沒到那個份上,各大市集的分部還在初期籌備,時機也還不成熟,你平時作亂,只算是流寇,反正遠離黑石城,那頭最多是留個心,讓地方上的羽林衛多注意一下。你現在是占城,性質完全不同了,黑石城會採取各種手段全力反撲,蠍眼說不定還沒長成就要遭滅頂的災!”

    她馬上召集金蠍會的長老徹夜長談,緊急制定對策,又召來方士的頭目,要求把開博古妖架的計畫大幅度提前。

    江斬記得她說:“跟黑石城鬥,就不是單純拼人力了。黑石城驅妖禦妖,比我們成熟太多了,沒有妖來助力,我們撐不了三五個月就完了。”

    想不到是幫了倒忙,江斬囁嚅著為自己辯護:“青芝,我是怕你出事……”

    青芝發了脾氣:“江斬,早就不是在黃金礦山只有我們兩個人相依為命的時候了,蠍眼現在家大業大,丁口上萬,你做任何事之前,都得考慮全域,就算個人有犧牲,為了大局,又算得了什麼?大家有分工,我早就說過,玉門關的任何事,我都能應付,你管好自己的本分就行。”

    這場會面,稱得上是不歡而散,青芝再次離開的時候,江斬破天荒沒去送她——其實去了,但沒露面,避在一棵巨大的胡楊背後,看她在那站著等,大概是等他來,等了一會之後,上車走了。

    青芝走了,他心情不好,常喝悶酒,閆長老被拉著作陪,總開導他。

    ——斬爺,咱們知道你和青主同甘共苦,情誼不同。但到底她是主,當主子的,最怕人功高震主。

    ——青主從小被人屠過村,疑心重,胡楊城起事這麼大的事你都沒跟她商量,你可真得注意點。你別嫌我說話難聽,我是她我就要開始防你了,哪天你把她架空了也有可能啊。

    江斬急紅了眼,一腳踹翻酒桌:“我架空她?我不幹了行不行?這樣她就不用防我了。”

    他也不知道是跟誰賭氣,真的撂了攤子說走就走,帶上隨從,開車出了胡楊城。

    原本準備在外頭兜兩天就回去的,但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想去黃金礦山。

    他和青芝相識于微時,這微時避不開黃金礦山、蛛網般不知道通往何處的礦道,還有無數個他給她送吃食的夜晚。

    但這憶舊沒能成行,因為中間出了點意外:在去黃金礦山的路上,他救了一隊要被送進黃金礦山的可憐人,其中就有龍芝。

    她跟所有人都不一樣,混戰中,那些奴隸都四散奔逃,只她不畏不懼,還沖上來幫他擋刀——當然沒擋成,江斬拉開她,順帶著一刀砍翻那個偷襲他的金羽衛。

    事後,他問龍芝:“大家非親非故的,別人都逃跑,你沖上來給我擋刀幹什麼?”

    殷勤得有點反常,而反常必有妖。

    龍芝的回答讓他眼前一亮,她說:“我這樣的罪人,戶籍都被除了名,能跑到哪兒去呢,跑再遠也會被抓回來的,還不如找個靠山,你敢攻擊金羽衛,說明你有本事。那個金羽衛離你不近,一刀砍下去頂多受傷,我為你擋了刀,我就是你恩人,你不好意思撇下恩人,帶上我的話,我就算有了去處,不比那些逃跑的人強嗎?”

    江斬哈哈大笑。

    她有點像他,他喜歡這樣在逆境中拼命抓住一切資源求生的聰明人,更何況,她還有著跟他相似到驚人的經歷:也是原本家境尚可,一朝獲罪,全族潰散。

    他帶著龍芝回了胡楊城,一路上,兩人聊起很多東西,相同的成長環境讓他們有太多懷舊的話題:黑石城的日落,冬天公園裡盛放的龜背蛇梅,有一年西市起的大火,還有小時候,流光不知道怎麼的生了病,有好一段時間,城裡的光都忽閃忽閃,晃得人頭暈……

    江斬覺得,自己很久都沒這麼放鬆過了。

    回到胡楊城之後,起初他只準備讓龍芝幹些輕鬆的文書活兒,後來發現,這樣太埋汰她的聰明了:一時興起教她的三招兩式,她一兩天就能耍得似模似樣,偶爾幫他出些主意,也意想不到的妥帖易行。

    英雄不問出身,能者上位,江斬覺得,她再磨礪個一兩年,多立點功,未必不如金蠍會的那些長老。

    他對她悉心栽培,處處給她機會,而龍芝也從沒辜負這樣的機會,所有交代她的事,她都能辦到滿分,偶爾還會給他意外驚喜。

    閆長老看在眼裡,有一次私下問他:“斬爺,你不會是喜歡上她了吧?”

    江斬矢口否認:“胡說,我只喜歡青芝一個人。”

    閆長老嘖嘖有聲:“喜歡咱們青主,可不是件聰明的事啊,青主的心如果是大湖,男歡女愛,怕是連一瓢水都占不到。斬爺,你到底是喜歡青主,還是感激她啊?我看你自己都搞不清吧。”

    江斬被他給問住了。

    他第一眼見到青芝為他受傷的時候,就發誓要死心塌地對她好,一輩子對她好,這不就是愛嗎?他的生命裡,青芝永遠是第一位的,比他自己都重要。

    那龍芝呢?龍芝和青芝不一樣,和青芝在一起時,他總是陪著小心,生怕她不高興,但和龍芝在一起就放鬆多了,她性子溫柔,眼波裡總帶笑意,兼理他的衣食起居,細緻入微。

    江斬驀地冷汗涔涔,覺得自己是魔怔了:他怎麼能把這兩個人放在一起去比較呢。

    過了一段時間,青芝開博古妖架的計畫箭在弦上,江斬覺得她需要用人,這才把龍芝引薦給她。

    他希望青芝能喜歡龍芝,不遺餘力地向她介紹:“青芝,流西跟你一個姓啊……”

    那個時候,龍芝自稱葉流西。

    同是姓葉,很多年前,應該是本家。

    出乎他的意料,青芝見龍芝的第一面就不喜歡,聽到她的名字時,臉色更難看了。

    她當著龍芝的面,直截了當:“這個人我不喜歡,給她一些錢,把她送走,從哪來回哪去。”

    她是青主,當然可以霸道,也當然可以憑自己的喜好做事,但她以前從不這樣,尤其是他舉薦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沒道理這麼拂他的面子。

    龍芝僵立在他身邊,嘴唇囁嚅著,眼淚險些落下來,低聲說了句:“是。”

    她那麼溫柔,同他說話都從不違逆,何況是在青芝面前呢?而且她孤苦無依的,把她趕出了胡楊城,她能去哪呢?

    龍芝轉身離開時,江斬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屋子裡靜了好大一會兒,龍芝詫異地看他,青芝面無表情,目光像最輕的柳絮,半空中遊蕩了好久,才飄落在兩個人交握的手上。

    俄頃慢慢笑起來。

    她說:“好吧,既然是江斬想留你,那就留下吧。你先出去,我跟江斬說幾句話。”

    龍芝嗯了一聲,輕輕掙脫江斬的手,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青芝走到江斬面前,看了他好一會兒,江斬忽然局促,想跟她解釋一下,自己那麼做,只是不想讓她趕走龍芝。

    但青芝先開口了。

    她說:“一直以來,我看人都很准,我覺得可以信任的人,應該不會背叛我,我覺得值得喜歡的人,也確實會值得我喜歡。”

    “這個葉流西,我第一眼就不喜歡。但你要我說出理由,我也的確說不出來。”

    “既然是你想留,我會去用她,不過,你是引薦人,你要適時盯著她,將來,萬一她出了錯,或者做出什麼對蠍眼不利的事來,我連你一起問罪。”

    江斬喉結滾了一下,想說什麼,青芝已經轉身坐回桌邊,頭也不抬:“行了,你先走吧,幫我把閆長老叫進來,我有事同他說。”

    第二天早上,江斬起床,才知道青芝半夜就走了,說是趕著出關。

    他找到閆長老,問他,前一晚青芝跟他說了些什麼。

    閆長老撓著腦袋說,也沒什麼,青主讓他陪下棋。

    連下了三盤,青芝都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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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關內.江斬

然後, 事情就過去了, 一切似乎風平浪靜。

    黑石城並沒有悍然反撲, 江斬覺得,青芝也許是多慮了。

    龍芝繼續在他身邊做事,接連打了幾個漂亮仗,成績擺到檯面上,青芝都沒法說什麼,更何況, 她派人去查了龍芝的過往,來龍去脈都嚴絲合縫,找不出丁點破綻。

    龍芝的人緣也越來越好,閒暇時做些小點心, 送到金蠍會的長老那裡, 人人讚不絕口, 他們也喜歡把青芝和龍芝放在一起做比較:同是漂亮的姑娘, 年紀也差不多,怎麼性子就差那麼大呢。

    江斬聽到了大發脾氣:“青芝是你們的主子, 是讓你們追隨的, 不需要討你們的喜歡!”

    那些人訥訥地不作聲了。

    不過,對主子說三道四也是人之常情:畢竟當著青芝的面,一個個都誠惶誠恐, 只能在背後放鬆一下了。

    青芝回來得更少了, 偶爾回來,也是伏案看各種帳冊、規劃、報備, 或者叫上他和金蠍會的人一起商談重要事項,幾乎不再和他獨處,久而久之,江斬對青芝,幾乎有些生疏了。

    那些親密無間無話不談的日子,到底是怎麼溜走的?

    與之相反的,是他和龍芝的日趨親近:畢竟朝夕相處形影不離,金蠍會的長老們又慣會拿他們插科打諢。

    龍芝也對他愈發體貼入微,江斬自舉家獲罪以來,實在是沒得到過什麼溫暖:青芝固然對他很好,但她的好不外露也不溫柔,多的是硬邦邦的嚴詞厲色,江斬很多時候,甚至有點怕她。

    龍芝就不同了,像和風細雨,又像微醺的酒,他不自覺地就陷進去了。

    他和龍芝在一起了。

    不知道是誰把這事告訴青芝的,她再一次回來的時候,半開玩笑地跟他說,看來蠍眼要有喜事了。

    江斬尷尬,說:“暫時不考慮這事吧,等幫你打下了黑石城再說。”

    不知道為什麼,他有背叛的愧疚,覺得對不起青芝,他覺得,為她打下黑石城,她會高興的。

    青芝就想要黑石城不是嗎。

    但生活總是讓人咋舌,事情的變化也往往猝不及防,在人人都認為他該和龍芝好得蜜裡調油的時候,兩人的關係偏偏生出裂痕來。

    那次,是兩人在房裡用餐,原本言笑晏晏,龍芝斟酌了一下他的臉色,忽然說了句:“斬爺,其實你有沒有想過……”

    她欲言又止。

    江斬說:“你說。”

    龍芝說:“我也就是剛想到的,你可不准生氣。”

    江斬笑著攬住她:“我什麼時候生過你的氣啊。”

    龍芝字斟句酌:“現在,蠍眼裡都沒什麼人認識青主,她出來進去的,見過的人都以為她是你的特使。她負責的只是運貨而已,蠍眼能有今天,功勞其實有一大半是你的……”

    聽到一半,江斬的臉色已經變了。

    龍芝沒察覺到,還在給他夾菜:“我覺得有些事,不用事事請示青主……說句不好聽的,就算分家自立,也不算對不起她……”

    江斬怒不可遏,一把掀翻了桌子。

    龍芝嚇住了。

    江斬聲色俱厲:“下次再讓我聽到你說這種話,你就給我滾出胡楊城,從此別在我面前出現!哪怕我背叛我自己,都不可能背叛青芝,蠍眼是青芝的,誰想分它一絲一毫,先問我同不同意!”

    龍芝流下眼淚,辯解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但凡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能更好……”

    江斬沒聽她說完,拂袖而去。

    這場冷戰持續了半個多月,不知道金蠍會的長老是不是受了龍芝的委託,一個一個地來當說客,跑得最勤的是閆長老,說他:“哎呀,小情人吵架,一兩天就消氣了,你看你這強頭,人家流西這兩天都瘦了……”

    江斬心軟了,終於又去見了龍芝。

    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眼眶有點陷,眼神深得見不到底,江斬有點後悔,寬慰她說:“好了,這一頁掀過去了,咱們以後誰都不提了。”

    龍芝卻不依,抬頭看了他很久,才說:“斬爺,我在你心裡,到底算什麼啊?我都沒對青主怎麼樣,就說了點閒言碎語,你就掀了桌子,還這麼久沒理我,哪天,我要是拿刀子捅了她,你是不是得剮了我啊?”

    江斬失笑,說:“你別說氣話了。”

    龍芝一反常態的固執:“你回答我啊,真有那麼一天,我跟她對起來了,你幫誰啊。”

    江斬沒吭聲。

    龍芝笑笑說:“知道了。”

    她沉默了一會,到底是心有不甘:“斬爺,你為什麼就分不清誰是外人,誰是自己人呢,我才是……”

    江斬打斷她的話:“就算是我的女人,敢傷害青芝,我照樣剮了她。”

    他覺得,得把話說死,才能絕了龍芝試圖去攀去比的念頭。

    沒有人比青芝更重要。

    龍芝咯咯笑起來,笑到末了,說了句奇怪的話:“以後你就會知道,兩朵靈芝,誰是雜草誰是仙了。”

    這一頁就此翻過。

    博古妖架的開啟出了些波折,玉門關出現了罕見的大範圍身魂分離,一行人也被拋去了灰色交界地帶,好在有驚無險:從妖架上頗收納了一些妖種,譬如萋娘草、影隨行、雙生子等等,都交由方士馴服去了。

    回程的路上,青芝去了趟屍堆雅丹,利用在灰色地帶發現的死屍暫時封住了活墳,引金蠍殺死了眼塚,這仇她記了多年,也隱忍了多年,終於在最合適的時機,一擊而中。

    但殺人一萬,自損八千,報了屠村的仇,金蠍也奄奄一息。

    青芝似乎早就料到金蠍會有這場不幸,事先準備好了陪葬品,又讓人為金蠍挖了墳,最後掩埋的那道工序,她支走了所有人,說是自己來。

    江斬理解她的心情:說到和青芝相依為命,沒人及得上這只小金蠍,青芝只十多歲時,就帶著金蠍流浪了,聽說起初,小金蠍趴在水缸上,只巴掌大,戰死的時候,身量都有兩米來長了。

    他帶著其它人離開活墳,給青芝留一片清靜地,走出很遠之後,聽到轟的一聲巨響。

    那是青芝炸開了土台,引坍塌的土堆埋葬了金蠍。

    有金蠍才有蠍眼,蠍眼自金蠍而生,江斬覺得,金蠍的“死亡”是個不祥的徵兆。

    果然,黑石城開始行動了,像一條套在人脖子上的繩索,慢慢內收,雖然還沒有奪命,但一次比一次讓人呼吸困難。

    山雨欲來,青芝出關的次數明顯減少,面對來勢洶洶的黑石城,她的策略一直是“避其鋒芒,保存有生力量”,甚至將蠍眼的很多部眾調離了胡楊城。用她的話說,她現在還捨不得拿蠍眼去跟黑石城硬拼,只能打以一敵十的聰明仗。

    艱難地支撐了數月之後,胡楊城迎來了羽林衛規模最大的一次圍剿。

    兩邊數量不對等,正面迎擊是以卵擊石,青芝想了很久,調了一半的兵力出城,準備屆時先以一半的兵力據城死守拖延時間,待到對方鬆懈時,匯合出城的那一半裡外夾擊,又傳令各地的蠍眼迅速集結,在指定的時間內趕到胡楊城,大造聲勢,讓對方摸不清援軍實力,趁亂打一場收尾戰。

    原本,該是一場反敗為勝的漂亮仗的。

    可惜出了點意外。

    所有人都在按計劃據城死守的時候,有人打開了西城門。

    龍芝。

    當時,手下來報說西城門破了,江斬還以為是龍芝殉職,不顧勸阻,拼死往西城去,趕到近處時,看到龍芝站在城樓上對著他笑,下頭門戶大開,羽林衛像潮水一樣湧入。

    那一刻,江斬覺得,有人把強酸倒進他心裡,熔出深不見底的黑洞。

    是他瞎了眼,付錯情,引狼入室,辜負了青芝。

    那一夜,妖鬼肆虐,火光熊熊,周遭到處是慘呼和哀嚎,江斬拼了命沖在近身戰的第一線,砍翻一個,又一個,雙眸被血和火撐滿。

    天色微明時,滿城焦黑,死屍遍地。

    敗局已定,城門被重重封死,無路可逃,羽林衛開始了掘地三尺的清剿。

    江斬受了傷,又和青芝失散,被近衛保護著藏進隱秘的地窖,他設法打聽青芝的下落,但傳進來的,都是壞消息:

    ——蠍眼藏身的據點接連暴露。

    ——有些人喬裝成百姓想蒙混過去,但龍芝會出面指認。

    ——聽說金蠍會的長老全盤落網,羽林衛抓住了蠍眼精銳百十號人,要吊死示眾以儆效尤……

    江斬擔心青芝的安危,不顧近衛的勸說,決定去刑場。

    行刑是在晚上,胡楊城裡沒死的百姓幾乎都被驅趕來了,來觀摩學習叛亂者會是什麼下場,江斬混在擁擠的人群中,看那些被押上場的蠍眼部眾被吊上慘白色胡楊木做成的吊樁,口吐白沫,雙腿在半空抽搐,甚至失禁。

    龍芝也在,端坐在看臺上,像看一場熱鬧的大戲,邊上坐著的是個精神矍鑠的老頭,聽說叫趙觀壽,是黑石城羽林衛的頭目。

    龍芝的地位一定不低,居然能和趙觀壽平起平坐。

    第二批被拖上來的是金蠍會的長老,人人叫駡不絕,江斬看到龍芝低頭對著台下的羽林衛說了幾句什麼之後,有人手執著鐵尺沖了過去,狠狠抽向長老們的嘴巴。

    有人嘴角被抽裂、頜骨被打碎、斷裂的牙齒落到地上,依然罵個不停,罵得最凶的是閆長老,激憤處,忽然拼命向台前沖,一口血混著落齒噴向龍芝。

    龍芝抬袖去遮,還是被濺到了稍許,她臉色大變,長身站起,繞過一臉愕然的趙觀壽,向台下走去。

    江斬看到,她順手拿過一根麻繩,走到閆長老身邊時,繩子猛地套上他脖頸,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兩手卻扯住繩頭,往兩邊狠拽。

    閆長老先還在她的挾制中拼命掙紮,兩隻腳在地上劃出踏痕,後來,就只剩下了抽搐。

    江斬慢慢退後,覺得自己像是見到了傳說中的畫皮鬼:一個人怎麼可以偽裝到這種地步?她曾經的那些溫柔、微笑、體貼、細緻,全都是在做戲嗎?

    恍惚中,他覺得龍芝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知道他在這嗎?不,不可能,如果知道的話,早亮刀招呼他了。

    最後被推跌到場上的,居然是青芝。

    她披頭散髮,血肉模糊,被打瘸了一條腿,江斬一見到她,腦子就炸了,他想起近衛是如何地勸他不要來刑場:“斬爺,你是蠍眼的頭領,只要你不出事,咱們還可以東山再起。這明顯的行刑是假,誘捕你是真啊……”

    就算是真的又怎麼樣,他不想獨活,和青芝死在一起好了,到了地下,再向她賠罪。

    他腦子一熱,撥開人群就往前走,身後忽然傳來壓得極低的熟悉聲音:“站住……別回頭。”

    遲了,他辨認出青芝聲音的那一刻,已經回頭了。

    幾乎是同一時間,他聽到龍芝大吼:“在那,抓住她們!”

    電光石火間,江斬明白了一切。

    青芝和他一樣,都沒有落網,她來刑場,是抱著和他一樣的目的。

    龍芝確實一早就鎖定他了,但她沒有立刻行動,她知道青芝才是真正的蠍主,要留著他釣大魚。

    她用刑場上的假青芝引得他輕舉妄動,再利用他,去引青芝。

    真正的青芝發現了他,情急之下想把他給叫住,讓他別露端倪……

    但一切都太遲了。

    行刑場上驀地大亂,守株待兔了很久的羽林衛揮舞著套索將兩人圍得水泄不通,混亂中,江斬看到青芝的脖子上同時中了兩根套索,羽林衛迅速將套鎖的繩頭扔向高處的掛輪,接應的人抓住繩頭,狠狠往下跳拽……

    青芝的身體被吊上了半空。

    江斬拼命想往前爬,卻被越來越多的羽林衛摁倒在地,他掙紮著抬頭,看到青芝的身體從劇烈掙紮到漸漸不動……

    恨意從心頭噴薄而出,湧成烈火,燒焦他的心肺肝腸。

    青芝死了,他要全世界給她陪葬。

    但他動彈不了,不遠處橫著帶血的鐵尺和被拋落地上的勒繩,再然後,腦後忽然挨了重重一擊,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昏迷的最初,江斬腦子裡總能清晰地浮現出青芝臨死前的臉,後來,這張臉就漸漸模糊,直至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沙暴,像薑黃色的巨舌,裹住了胡楊城。

    醒來的時候,已經不在胡楊城了,在城外一家紅花樹的地下旅館裡,旅館生意很好,每天都人來人往。

    聽說胡楊城毀於戰火和隨之而來的恐怖沙暴,那場沙暴來時,鬼哭神嚎,很多人喪命,更多的人受傷、精神紊亂,乃至失憶。

    他還好,雖然記憶出現了些許模糊和斷層,但重要的事,他都沒忘。

    他記得是自己信錯了人,開門揖盜,青芝曾想趕龍芝走,是他一時意氣把人留下的。

    他記得刑場上被吊死的蠍眼部眾、被活活勒死的閆長老,還記得在刑場找到了青芝,但也同時露了行藏——雙方惡鬥了起來,再然後,有些記不清了,好像龍芝被吊上了吊樁,眼看大仇得報,沙暴卻來了……

    “青芝”也住這旅館,在他隔壁,因著沙暴的緣故,受傷不輕。

    江斬被人扶著去見“青芝”,在她的床前長跪不起,甚至親手舉刀過頭,請她給他一個了斷,“青芝”打落他的刀,說:“算了,殺了你,也不能再拿回胡楊城了,將功補過吧。”

    “青芝”沒有追究他的責任,但江斬知道,事情沒法“算了”,也永遠不可能“算了”。

    有時候,失去遠比得到更能磨礪一個人,他的心態和性格都起了巨大的變化。

    明明“青芝”還在,但他總覺得,心裡有個巨大的空洞,像是失去了遠比胡楊城還重要的東西,那個空洞裡,常年湧動著痛苦和巨大的恨意,直指黑石城、直指羽林衛,還有那個把他耍弄得團團轉的賤女人。

    更讓他難受的是,“青芝”也變了。

    這場慘敗折損了她的銳氣,她整個人都有些心灰意冷,因為受傷,也因為在激戰中丟了獸首瑪瑙,她不再提出關的事——獸首瑪瑙又稱“百里門洞”,有了它,可以在博古妖架就近的百里範圍內、任意一個點,進出玉門關,並不一定必須走那扇“門”,所以羽林衛在博古妖架處囤積重兵,並不能真的對她構成威脅,但現在丟了獸首瑪瑙,出關勢必比從前更增險惡。不過不出關也好,他從來都不想讓她出關,兩個人的生分,不就是從出關開始的嗎?

    不止出關,青芝對很多事情都不那麼積極了,江斬偶爾跟她談起反攻黑石城,她都語焉不詳,要麼回答“再說吧”,要麼回答“你看著辦吧”。

    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豁出這條命不要,他也要彌補,成倍地彌補。

    江斬,真正成了一把劈波斬浪,神擋殺神的復仇之刃。

    他不想讓“青芝”再隱形,努力把她推向台前,讓所有人都知道,要對青芝小姐畢恭畢敬。

    他事必躬親,像從前的青芝一樣,聚攏蠍眼的有生力量,迅速恢復秩序、壯大、再壯大,你拿走了我的胡楊城,我就滲進你的黑石城——他計畫著在黑石城蟄伏下來,來日直捅羽林衛和方士的心臟腹地。

    他也一直沒放棄去搜捕龍芝,很多人都說,她在那場沙暴中死了,他不信,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真的死了,也要找到屍骨,挖出來挫骨揚灰……

    功夫不負有心人,有一天,幾張照片交到了他的手上,是葉流西,和她的一些同伴,在西市閒逛。

    他攥著照片看了很久。

    這個女人的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惶恐、驚怖和愧疚,挽著身邊的男人,笑靨如花。

    憑什麼她還沒下地獄,還能過這樣的安樂日子?

    江斬將照片團成了一團,只可惜手上的力量碾碎不了紙張。

    死這種懲罰實在是太輕飄了,她應該受更多的活罪,但江斬還是想儘快了結了她,他覺得,龍芝是橫亙在自己和青芝之間的一個結,只有把她抹了消了,自己和青芝,才能完完全全回到從前。

    他懷念從前。

    他記得,那時候礦上放飯,有熱乎乎的肉餅,他怕涼了,拿乾淨布包了焐在懷裡,等啊等,等到熄燈睡覺,然後飛快地給她送去。

    那時候多辛苦啊,但心是雀躍的,飛奔的腳步也是輕快的。

    ……

    金爺洞裡,圖窮匕現。

    龍芝的功夫明明是他教的,卻處處壓他一頭,她倒掛上鎖鏈時,他甚至覺得有一絲久別的熟悉和親切……

    可惜沒有時間讓他停下來思考甄別,生死對搏之際,一分一秒都是巨浪,人只能被往前推湧,而不能停留。

    胳膊被砍掉的那一刻,像瞎子忽然見到了明亮日光:歷歷前塵,大雪樣漫天灑落。

    他想起最初逃出迎賓門時,見到的那個溫柔大湖,湖水在這一刻乾涸,向他袒露出深藏的真相。

    原來,他和青芝早就走遠了。

    她從來沒有回來過,他也從來沒有跪地贖罪的機會,從他賭氣不去送她的那一天開始,從她頻頻回望卻沒有等到他開始,兩個人,就越走越遠了。

    跌入金池的剎那,江斬淚流滿面。

    九個月了。

    江斬坐在小花園裡,單手拿剪刀,哢嚓哢嚓地修建花草,左臂空空的袖管在肩膀處打結,像掛了個疙瘩。

    龍芝對他不賴,即便是囚禁,也給他找了個賞心悅目的好地方,院子裡假山錦鯉,流水潺潺,又有一個小花圃,長滿奇花異草。

    但江斬知道,這裡是在地下,因為每次有人來,半空中都會響起鐵鍊被解開的聲音,又有足音,一級級自上而下,響在白雲和日光之間。

    還因為每天的天氣都是一樣晴好,從不陰晦,也無驚雷,龍芝是龍家的大小姐,方士家族的菁英,有的是本事把見不得光的地下佈置成鳥語花香的桃源。

    不過江斬不關心這個。

    九個月了,他從不開口說話。

    龍芝經常來看他,但他從不抬眼看她,一次都沒有,只自顧自做自己的事:有時吃飯,有時給池水清髒,有時拿著小剪刀,哢嚓哢嚓地修剪花草。

    活得暮氣沉沉,沒有愛恨,徒耗年月。

    龍芝在他面前無計可施。

    她有時軟語和他商量:“江斬,我讓人給你續上鋼筋鐵骨好不好?續上了之後,找黑石城最好的皮匠人幫你做表皮,衣服一遮,什麼都看不出來了。你不知道,羽林衛裡,有人主動舍去肢體,就想接一截鋼筋鐵骨。”

    江斬仔細拿剪刀剪去面前花草的雜莖,根本沒在聽她說話。

    有時,她又突然狂躁,掀翻他的飯桌,一腳把他踹翻在地:“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我肯這麼待你,你該跪下來給我磕頭,換了別人,我早一刀砍了。”

    江斬從滿地的菜飯中爬起來,好像覺得飯撒了很浪費,伸手撮起來,一把一把地往嘴裡送。

    龍芝嘴唇囁嚅著,眼圈慢慢泛紅,轉身就走。

    江斬坐在原地,嚼一口帶沙土的飯,邊嚼邊笑。

    愛過的人,知道怎麼樣才最能刺痛和折辱對方,他已經不愛了,所以下手百無禁忌。

    還有一些時候,龍芝覺得自己委屈:“這事哪有什麼對錯?大家不過是各為其主,換了她葉流西在我的位置上,她做的說不定比我更狠。”

    是啊,是各為其主,所以他永遠站在青芝的這頭,沒興趣去換位思考或者將心比心。

    偶爾夜裡睡不著,想到這完全看不到頭的囚禁生涯,他也很詫異自己為什麼還要活著。

    也許是為了青芝吧,他還不知道她的下落,他還欠她那麼多,得想辦法還。

    ……

    半空中再次傳來熟悉的足音。

    江斬放下手中的剪刀,轉身回房,在龍芝進屋之前躺上床,蓋上了被子,背對著門。

    眼不見為淨,如果一定要聽她歇斯底里或者喋喋不休,躺著當然比坐著站著舒服。

    有腳步聲進來,俄頃,身後響起龍芝的聲音:“江斬,不用裝了,收拾收拾,我可以送你回蠍眼了。”

    江斬的身子僵了一下。

    龍芝笑起來:“你還不知道,蠍眼已經兵臨黑石城下了吧?葉流西開出了條件,要換你回去……恭喜你了。”

    葉流西?

    這名字聽起來怪怪的,他還是喜歡叫她青芝。

    他從床上坐起來,盯著龍芝看了一會,問她:“什麼條件?”

    九個月沒有說過話了,舌頭都不知道該怎麼動,聲音都像是粘結著還沒化開,陌生而又沙啞。

    龍芝冷笑:“昌東,高深,還有你,各自換1/3黑石城的平安。說起來,江斬,你也並沒有更金貴嘛,不過也合理,畢竟時過境遷,你早就不是她最倚仗的人了。”

    哦,昌東,他記得那個人,照片上,青芝親密挽著的男人。

    江斬心頭升起複雜的況味,他想起在金爺洞裡,昌東曾冒著生命危險來救青芝,這兩個人,應該不是普通朋友吧?一定不是,他從沒見過青芝可以這麼信任和依賴一個人。

    他欣慰處又有失落,頓了頓重又躺了回去,把被子拉齊到胸前:“誰知道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龍芝冷笑:“這種時候,假話還有什麼意義嗎?你不信,去城樓上看一看啊。”

    站到城樓的那一刻,看著遠處望不到邊的營地和獵獵旌旗,江斬的眼前一片模糊

    青芝的確是東山再起了。

    這場面,盛大而又繁華,這披荊斬棘的九個月,跟他江斬,卻沒有半分關係。

    他拖垮了胡楊城,害青芝關外流離,如今她好不容易翻身,他哪有臉再去分她的羹?他說要為她打下黑石城,如今,卻反要她拿1/3個黑石城來換?

    太陽還沒落山,葉流西已經等在了營地外,蠍眼的大小頭目也都在,或翹首以待,或交頭接耳。

    風有點大,阿禾折回大帳幫她取了外套,逼著她披上:“西姐,你現在身體不好,一定不能凍著了,凍著的話,今晚就不許你跟斬爺喝接風酒。”

    她流產之後,身體一直就不大好,吹半夜冷風都沒事人一樣的日子,是一去不復返了。

    葉流西笑著披上外套,再一次看向黑石城的方向。

    趙觀壽早些時候跟阿禾通過話,說是最遲入暮時分,一定會把江斬送到。

    夕陽紅得有些灼目了,遠處終於出現了車輛,像背景那抹紅上蠕動著的小黑點,越駛越近。

    身後立時興奮起來,有人大叫:“快快快,放萬響炮,給咱斬爺去去晦氣!”

    劈裡啪啦,無數掛鞭炮齊響,刺鼻的硫磺味帶起大團白色的煙氣,像是大霧平地而起,鎮山河和鎮四海被鞭炮聲驚地四處亂跑,葉流西又好氣又好笑,向週邊避開了些,拿手掃開眼前的煙氣……

    透過隱約的煙氣,她忽然看到,那幾輛車就快到跟前時,驀地中途停下,有人驚慌失措地下車,然後是更多人沖下車,往其中一輛車邊簇擁,還有人朝這頭比劃著手勢,大聲叫著什麼,但鞭炮聲太響了,耳膜處嗡嗡的,她聽不到。

    怎麼了?

    葉流西攥緊外套,走了過去。

    她走得很慢,越走越慢,像是冥冥中有什麼預感,不想走到那個再也無法挽回的終點,阿禾超過她沖了過去,然後,蠍眼的人也越過了她,蜂擁著圍了過去……

    等到葉流西走到跟前的時候,那裡已經像墳地一樣安靜。

    圍著的人自發地讓出一條道來。

    阿禾站在打開的車門口,嘴唇煞白,她腳邊的地上,蘊了一灘血,還不斷有血從車沿邊滴下。

    葉流西輕聲問了句:“怎麼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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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6 10:14:28 |只看該作者
第126章

關內.江斬

江斬死了。

    死得從容而又有計劃。

    他在小花圃裡剪了一大束花, 說是要送給青芝當禮物, 那花並不美, 搭配得也怪,而且氣味雜且濃烈,恰到好處地遮去了車裡的血腥味。

    開車的司機說,那束花的香味太沖,他的鼻子都嗅不出味兒來了。

    上車前,有人給江斬搜了身, 查看是否攜帶利器,連花都搜了,確認那些花沒毒——大概也怕會出意外。

    末了一切無恙,只臨上車的時候, 江斬向龍芝提了個要求。

    他想單獨跟她說幾句話。

    邊上的猛禽衛想攔, 怕江斬對龍芝不利, 龍芝面色一沉:“我還用得著怕一個廢人嗎?再說了, 他不敢的。”

    他是不敢,他聽說了一切, 昌東的續命還要倚賴龍家, 龍申又對這個女兒視若掌珠——青芝被她害得那麼苦,都還沒有對她動手,這就說明, 青芝是有忌憚的。

    他不想再給青芝添亂了。

    龍芝陪著江斬坐進車裡。

    車門一關, 車裡就安靜了,江斬語氣溫和, 帶淒涼和無奈,問她:“咱們怎麼會走到這一步的?”

    一句話,說得龍芝眼眶發酸,她定了定神,回答他:“各為其主吧……但是江斬,你其實出身羽林衛,如果不是獲罪,你跟我,應該是一邊的。”

    江斬說:“現在說這個,還有什麼意思呢。我只是想跟你說,我真的喜歡你,但情分就從這裡斷了吧,以後大家就是敵人了,好了,我說完了。”

    車窗映上晃影,那是等在外頭的人有些不耐煩了。

    龍芝抬頭看江斬,四目相投,江斬伸手抱住她。

    龍芝沒有拒絕,她下巴擱到他肩頭,闔上眼睛,不忍心看到那個空的袖管,回到蠍眼之後,葉流西應該會幫他裝上鋼筋鐵骨的吧。

    江斬手臂虛搭住她的腰,撩開她披風,食指和中指朝下微微搭挑,把她腰側的匕首輕輕帶了出來,不動聲色地塞進車坐墊裡。

    時間差不多了,龍芝開門出去,換猛禽衛陪他坐後座,因為龍申之前交代過:送還江斬的時候,你就別和他同車了,免得葉流西看見了不高興。

    江斬目送她離開,目光繾綣,這繾綣讓她神思恍惚,甚至產生了錯覺,覺得這也許並不是兩人情分的終結,峰迴路轉,柳暗花明,也許來日還有機會再續前緣。

    車子開動的時候,江斬用外套蓋住身體做遮掩,對邊上的猛禽衛說:“我睡一會,快到的時候你叫我。”

    那人嗯了一聲,不疑有他。

    江斬身子倚住車門一側,慢慢闔上眼睛,腳邊放著那束花,唇角泛起古怪的笑意。

    他從不欺騙女人,但一生最好的演技用在龍芝身上,他並不覺得過分。

    他下手很狠,割了幾處動脈,最後把刀子切進小腹。

    他怕自己死得不夠快,他瞭解青芝:只要人在進蠍眼大營之前死了,她一定不會認這筆交易。

    青芝畢生的願望就是入主黑石城不是嗎,這1/3的黑石城,就算是他打下的吧,不要拿來換他,不值得。

    血越流越多,他拼盡所有的力氣圓睜著眼睛,想著,也許闔上眼的前一刻,還能看見青芝。

    大概是嫌花香得太熏人,司機打開了車窗,身邊的猛禽衛打了個哈欠,食指在車窗沿上有節奏地一敲一敲。

    江斬的眸光漸漸黯淡,神色卻愈發溫柔。

    他看見漫天大霧,聽見嘩啦的水聲,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偷帶青芝去澡堂洗澡的那個時候,她從簾子裡伸出濕漉漉的細胳膊,朝他發號施令:“快,給我肥皂。”

    他要回到青芝身邊去了。

    他要回到兩個人相依為命的日子裡去了。

    那時候最幸福,青芝只有他,他也只有青芝,沒有昌東,沒有龍芝,沒有爭鬥,也沒有機關算盡。

    他的願望從來都簡單,他只是希望,日子簡單而又純粹,到了八十歲的時候,還可以顫巍巍拄著拐杖,去給青芝送吃的。

    葉流西站著不動。

    太陽沉下去了,暮色裡帶著冷,風在耳邊刮,鞭炮的硫磺味也漸漸消退,方士和大營裡的醫生都過來了,要嚴明正身,看眼前的江斬是不是雙生子假冒的,是不是真的死了。

    人真多,聲音嘈雜,一張張臉都面目可憎,葉流西抬起頭,看到呆站在一旁的龍芝:她沒了表情,眼神裡也沒有光,杵在那裡,像幹死了很久的老樹枯枝。

    葉流西走向她,說:“回去告訴你父親,還有趙觀壽他們,這1/3的交易,不算數了。”

    龍芝抬眼看她,嘴唇失色且發幹,聲音也顛破沙啞:“江斬是自殺的。”

    葉流西面無表情:“我換的是活人,你拉過來一個死的。他是自殺嗎?誰能證明?誰知道是不是你們半路殺的?”

    她撇下龍芝,朝大營裡走,阿禾小跑著跟過來,葉流西說:“不准跟著我,天亮之前,也不准有人進帳打擾我。”

    阿禾沒敢再跟。

    葉流西一路走回帳篷,路上遇到她的人恭敬地避在一旁,叫她“西主”,還有不知道消息的人在燒大灶,篤篤篤地剁肉,空地上,酒罈子壘得像個小山包。

    這個晚上,本來該有一場接風酒的。

    葉流西掀開帳篷的門,跨了進去。

    門簾落下,帳篷裡一片昏暗,腿一直發抖,再也邁不開步子,帳篷布擋不住外間的無數雜音,那些聲音像螞蟻,窸窸窣窣,圍住帳周,爬上帳頂,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葉流西的眼前漸漸模糊。

    如果當初,不帶你出黃金礦山……就好了。

    天色將明。

    燃燒了一夜的篝火漸熄,灰燼中偶爾爆出一兩顆火星,劈啪一聲,垂死掙紮。

    阿禾搓著手,在帳篷前走來走去,身後是李金鼇,還有金蠍會的一幫人,有些人已經自發在為江斬戴孝了,很多帳篷口掛著飄飄的白布。

    阿禾心有不甘,去問李金鼇:“真的沒辦法了?你們方士不是很有本事的嗎?心弦呢?心弦行不行?”

    李金鼇沒好氣,這兩天,為了高深的事,他白頭發一茬茬地往外冒,本指著江斬回來,葉流西心裡一高興,就不會太逼迫他了,誰知道又出了這檔子事:“用心弦是有條件的,需要身上沒有傷口,人的周身元氣不外泄——斬爺身上,那多少傷口啊?”

    又攛掇阿禾:“你倒是進去啊,斬爺這事,喪事怎麼個說法?還有啊,還攻不攻城了?得改日子了吧……”

    阿禾瞪他:“你有膽你進,我才不進……”

    話還沒完,帳篷裡忽然傳來葉流西的聲音:“阿禾。”

    阿禾打了個激靈,小跑著進了帳篷,很快又掀開門簾探出身來,向著外頭一干人招手:“進來!都進來!”

    帳篷裡所有的燈都打到最亮,明晃晃灼人的眼,阿禾動作利索地幫葉流西清理桌面,然後把熱騰騰的早餐端上來。

    葉流西先看李金鼇:“方士那邊有辦法把江斬的屍體多保存幾天嗎?要確保不要腐壞。”

    比起救高深,這要求太小兒科了,李金鼇趕緊點頭:“這個可以,沒問題。”

    葉流西又看向金蠍會一干人:“準備好攻城了嗎?其它的市集有什麼情況沒有?”

    板寸越眾而出:“都準備好了,現在優勢絕對在我們這邊,不過動作要快,聽說黑石城那頭向週邊沒被我們控制的市集都下了死命令,要求火速馳援,有些市集應援了,援軍在來的路上,有些還磨蹭著,大概是在觀望吧……”

    葉流西沉吟了一會,說:“傳我的令下去。”

    她聲音不大,甚至透著疲倦和虛弱,但帳中眾人都是身子一凜,屏息靜氣,生怕錯過了重要命令。

    “第一,江斬暫不下葬。按原計劃攻城,什麼時候拿下那2/3的黑石城,什麼時候下葬。跟下頭說,用這城給斬爺送葬。”

    “第二,往外散消息,我攻黑石城,是跟幾大家的高層有恩怨,不是要絕方士,也不是要絕羽林衛。那些外派到各大市集的羽林衛和方士,可以心安理得過日子。只要不來蹚這趟渾水,蠍眼來日絕不主動去犯,哪怕有什麼衝突,也會坐下來慢慢談。”

    “第三,黑石城裡也要散消息,蠍眼是攻城,不劫掠,不屠城,不濫殺,平民不殺,放下武器的羽林衛,也不殺……還有,務必把我跟龍申交易的消息放出去,讓大家知道,有1/3的黑石城,我是不會動的。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屆時都會躲在安全地帶裡觀戰,不管勝負,他們都有好日子過……”

    板寸一拍大腿:“這招好,你有保護傘,我卻要去給你拼命,換了我是下頭打仗的羽林衛,我心裡也不服啊,西主,咱就該挑撥離間他們,狠狠的!還有啊,那些被派去別處市集的羽林衛和方士,本來就老大不情願的,對黑石城的人有怨氣,咱們這一示好,我看他們要麼不來,要來也會千方百計磨蹭,這一‘馳援’,怕是要‘馳’它個十天半個月呢。”

    葉流西笑起來,一夜沒睡,她頭有點暈。

    她拿勺子攪了攪碗裡的粥,說:“行了,就這樣,各自準備去吧。”

    阿禾沒走,等人都走盡了,才囁嚅著開口:“西姐,你沒事吧?昨天我們幫斬爺整理了一下儀容……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葉流西手上一顫。

    過了很久,才輕聲說了句:“先打仗吧。”

    黑石城的攻堅戰,遠比預料的要順利,只打了四天。

    馳援的地方軍都沒能趕到,入城也沒遭遇激烈抵抗,加上江斬新喪,蠍眼的部眾裡,十之八九,都揣了復仇雪恨的心思,以一當十,前僕後繼,這仗打得勢如破竹,差點沒能在1/3的那條安全界線前收住腳。

    第四天的傍晚,葉流西在金蠍會以及蠍眼部眾的簇擁下入城,同時入城的,還有從黑石山採石而來的大車——運力不足,除了打頭的幾輛拉貨車之外,其它的都靠畜力人力,一車車,載滿沉重條石,車輪碾上黑石城的路面,車軸因為承壓而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

    那條安全界線緊挨著羽林城,是趙觀壽他們眼見敗局已定,倉促間命人撒了石灰粉圍就的,粉末撒得厚重且多,襯著黑色地面,極其分明。

    葉流西就在界線前停下來,然後沿著界線的邊走了一段,採石車還在不斷進城,不能進了才停下,一輛挨著一輛,把巷道堵得滿滿實實。

    再抬頭看時,羽林城的城牆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身影:龍申、龍芝、趙觀壽、簽老太太……

    還有很多她不認識的人,想來都是高門大族,身嬌肉貴。

    城頭上有人在緊張地接線,估計是連喊話的喇叭,趙觀壽按捺不住,在城頭大吼:“葉流西,你這是什麼意思?”

    葉流西抬頭看他,說:“打進了城,還不讓我進來逛逛嗎?我又沒過線。”

    是沒過線,她始終踩在那道安全界線之外。

    上頭的喇叭接好了,龍申拿過來,跟她說話:“葉流西,你身為西主,要信守承諾,我為昌東續了一次命,你還我這一帶三年平安,你答應過的。”

    葉流西正想說什麼,這頭的喇叭也接好了,阿禾過來把擴音器遞給她,她把音量撥到最大,說了句:“龍老爺子,你放心吧,我葉流西說到做到,這道界線,三年內,誰也不能跨過去。”

    說完了,她再也不看龍申他們,轉身看向自己的部眾,沉聲說了句:“這道界線都看見了嗎?凡我蠍眼部眾,都該像我一樣,說到做到,不犯這界線一分一厘,聽清楚了嗎?”

    蠍眼部眾齊聲高喝:“聽清楚了!”

    葉流西笑起來。

    她說:“看清楚就好,接下來,以這條線為界,築牆為牢,牢牆要高過他們的城牆三丈,從此之後,這1/3的黑石城,就是關內最大的牢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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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結局.上

帳篷是黑色, 為了防止透光, 像俄羅斯套娃, 連罩三層。

    葉流西問阿禾:“江斬就在裡頭?”

    阿禾點頭。

    葉流西伸手去掀第一道門簾。

    阿禾有點擔心:“西姐,你一個人進去,真沒關係嗎?要不要我陪著你一起?”

    葉流西看了她一眼:“怎麼著,難道我會自殺?”

    阿禾不吭聲了。

    不過,有個溫柔貼心的小丫頭在身邊操持一切,的確是讓日子熨帖了不少, 葉流西似乎也有點理解,江斬當初為什麼會被龍芝吸引了。

    門簾上都有朱砂畫就的符咒,每掀開一層,就更冷一分, 關內關外, 很多事倒是共通的:想保存屍體, 總得降低溫度。

    終於進到內帳, 帳裡鋪了地氈,地氈中央擺了口母胎木的棺材, 棺蓋掀在一邊。

    母胎木是關內最好的壽材, 極其少見,傳說長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密林深處,跟一般的樹木外形沒兩樣, 只有最資深的采木人知道怎麼去找:夜最深的時候, 樹幹上會隱約現出一幅圖像,前後只延續數秒, 輪廓像個懷胎十月的女人。

    用母胎木做棺材,可保屍身不腐不壞,百年千年,容貌一樣栩栩如生。

    葉流西在棺材邊慢慢坐下,江斬像是睡著了,面色平靜,再也無憂無擾。

    這張臉,熟悉而又陌生,葉流西有點恍惚,黃金礦山的日子,忽然潮水樣湧來。

    ——青芝青芝,這個餅可好吃了!我特意給你留的,你摸,還有點熱呢。

    ——青芝,這個枕頭好用,頭一挨就睡著了,不硌人……

    ——青芝,咱們跑的時候,金羽衛如果放狗,你就先跑,我幫你擋著!

    眼淚從臉龐上無聲滑落,葉流西輕聲說了句:“江斬,是我不好……”

    她從來也不知道江斬想要什麼,她以為把他從黃金礦山帶出來了,其實他從來也沒出來過,他一直眷念和嚮往的,始終是那段窘迫卻柔軟時光。

    昌東說得對,只有被人善待,才會去善待別人,曾經的她,只有心計,沒有柔腸。

    救江斬,不過是為了收個人為己所用,順帶著混兩口飯吃。

    習慣性地提防和懷疑每一個人,因為幼時被眼塚屠村——眼塚兇悍嗎?並不,它素日裡和顏悅色,還給過她糖吃,誰能知道它包藏禍心,深夜裡咀嚼人骨?

    所以她固執地覺得,誰都不值得相信,秘密藏在自己心裡,才最穩妥。

    待到出了黃金礦山,天大地大,雄心勃勃,眼睛始終看著遠處高處,看不到江斬的失落和不適應,也看不到他那麼積極地想要表現——一有不如意,就嚴詞厲色,以至於江斬到後來都怕了她。

    如果她性子能軟些,對他能多推心置腹些,後來的一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

    葉流西抬起手,慢慢把江斬的衣領撫平:“我有時候想想,龍芝給我種了吞睽,讓我忘記很多事情,也未必沒有好處,如果不是因為這失憶,我也不可能去信任昌東他們……”

    吞睽上身,等同再世為人,在那旗鎮醒轉的時候,記憶裡沒有悲慘,沒有怨氣,只有空白。

    所以她心平氣和地過日子,做很多工,隨著心意掙錢,不慌不忙地找記憶,遇到昌東、肥唐、小柳兒、高深,互相磨合,彼此照應,被善待,也開始善待別人,被愛,也開始去愛……

    在這樣的青芝面前,江斬也許就不會那麼陪著小心了,那些不愉快總會過去的,那些隔閡和裂縫,總會撫平的,只要有時間,只要給彼此時間。

    葉流西含淚笑起來:“我沒想到,你再也沒時間了。沒錯,我從前想出人頭地,想有權勢,想要黑石城,可是江斬,人是會變的,黑石城對我來說,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黑石城,也只不過是一座城,用料來自黑石山的條石,裡頭住無數她不認識的人,一座收攏這些陌生人喜怒哀樂的城池而已,她何必為了得到這座城,去犧牲掉自己在意的人和事呢?

    一百年,兩百年,只要沒有大災大難,黑石城都還會屹立在那兒,換另一群人,上演另一出故事,但那個時候,她早就成了朽爛的屍骨了。

    誰能百世擁有?萬裡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她的有生之年,不想再執著這些無盡之物,身邊的人、物,漸漸勝過雲巔浮華。

    她沒有鮮衣怒馬少年時,她的少年時代充斥了骯髒、饑餓、陰暗、潮濕,但她依然懷念,因為那段時光永不再來,還因為那段時光裡有江斬這抹溫柔亮色。

    不管前路如何,不管世事怎樣紛亂,你永遠不可替代,昌東是愛人,但昌東也代替不了你。

    她伸手撫去頰上滑落的淚。

    李金鼇跟她說,沒法救江斬了,她也理解,關內再怎麼離奇,也總還是有度的,就好像昌東的命,她也只能三年三年地去掙,沒法一勞永逸。

    但李金鼇還是給想了個法子,說,流西小姐,我也看過關外的電影,知道起死回生這種事,暫時連關外都做不了,但是有些人,會把自己冰凍起來,凍個兩百年、三百年,興許到那個時候,醫術發達了,就有法子了,要麼用母胎木把斬爺給保存起來,找個冰洞封起來吧。

    對啊,也許後來人有辦法呢,曾經雲端之上只有飛鳥,但現在,無數人的行跡都已劃過長空。

    葉流西微笑。

    江斬,真有那麼一天的話,我早就死了吧,龍芝也死了,這些你不喜歡的爭鬥,也早就偃息了。

    希望你能有一世新生,簡單純粹,愛自己想愛的人,也被她善待。

    回到帳篷,葉流西小睡了會。

    本以為戰事已歇,塵埃初定,可以睡個好覺了,但還是不行,思慮過多,連夢都是憂心忡忡:總怕心弦中斷,牢獄崩破,蠍眼複又一敗塗地……

    她從床上坐起來,拿手摁了摁太陽穴,眼角餘光忽然瞥到門簾處有什麼東西,一撮一弄。

    葉流西喝了句:“誰?”

    一頭拱進來的是鎮山河,後頭跟著阿禾,臉上笑嘻嘻的:“西姐,我帶山河來給你解悶呢。”

    葉流西瞪了她一眼,卻沒繃住笑,手指朝鎮山河勾了勾:“過來。”

    鎮山河屁顛屁顛湊上來。

    葉流西摘下腕上的銀鏈心弦,讓鎮山河銜上,然後拍拍它腦袋:“去。”

    鎮山河叼上了就跑,到了門簾處,屁股對著她,像在做準備動作,阿禾清了清嗓子,給它做倒計時:“3,2,1,預備……跑!”

    鎮山河倏地轉身,滿臉堅毅,撒丫子往葉流西的方向跑,銀鏈子從雞喙處掛下,一蕩一晃,偶爾還扇兩下翅膀。

    那天,在屍堆雅丹找到葉流西她們時,它也是這麼跑的,步伐矯健,身後冉冉升起一輪紅日,別提朵拉風了。

    葉流西心情低落的時候,就會把它拉出來跑一趟,久而久之,鎮山河也意會了,愈發得自覺和熟練。

    跑完一趟,葉流西把銀鏈收回,攆它:“去,朝李金鼇要小米去吧。”

    鎮山河聽懂了,激動地轉身就跑,吃小米了,又可以看四海嫉妒的小眼神了:誰讓哥立了功呢?李金鼇說過,雞跟雞是不能比的,命好,沒辦法,它可以在這功勞簿上躺一輩子呢……

    它像一陣風樣沖出了門簾。

    阿禾沒走,立在原地,欲言又止。

    葉流西看了她一眼:“有事?”

    阿禾說:“西姐,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去找東哥,以前是被圍剿,不能走,然後是戰事緊,心弦的事又遲遲沒著落,走不開,你現在可以去了,真的。”

    葉流西沉默了一下,過了會說:“再說吧……”

    阿禾說得沒錯,她一直都想去。

    從前是不能去,現在時機終於到了,她卻猶豫不決,患得患失起來。

    也許是怕見面吧。

    怕什麼呢?怕世事不盡如人意,怕像那天傍晚等待江斬一樣,篤篤定定的滿腔歡喜,末了變成了大雪落下……

    阿禾說了句什麼,葉流西沒聽清:“什麼?”

    “西姐,我是說,李金鼇在外頭,等著見你呢。”

    李金鼇?這些日子,他見她,總像老鼠見了貓似的,想方設法繞著道走,生怕她問起高深的事情。

    難得主動,居然還“等著”要見她。

    李金鼇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了一個。

    這人也姓李,名叫李伏,年紀不大,只二十來歲,舉止卻已經很有氣度,世代居住在黑石城,而且是方士城。

    葉流西心裡一動:“老李家的?”

    李金鼇搶著答話,且一臉榮幸:“是,是,流西小姐,咱們不是築牆為牢嗎,不許人進,但能放人出。”

    這話沒錯,葉流西的指示是:一粒米一口水都別放進去,但如果裡頭有人想投降,或者要拿值錢的玩意抑或稀奇的咒術什麼的來換大米白麵,咱們也要熱情接待、分人刁難。

    葉流西看了李伏一眼:“我和黑石城那頭打過不少交道,還真沒接觸過老李家的人,按說你們該地位顯赫才對,怎麼這麼低調啊?”

    李伏有點尷尬:“是這樣的西主,二十多年前日現南斗之後,老李家的皮影秘術就失靈了,關內再沒有一個皮影人能站得起來,世人一貫跟紅頂白,李家跟龍家也一直有爭鬥,管事的長老說,現在形勢不如人,與其等人來拉來踩,不如自己先讓一步,還能落個清靜,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葉流西嗯了一聲……

    這老李家似乎還是有點腦子的。

    李伏繼續說下去:“這一趟西主畫地為牢,1/3的黑石城裡人心惶惶,也不瞞西主,大難臨頭,當然要顧著自己,我們多加打聽,才知道西主這邊的得力幹將是我們老李家的人……”

    葉流西懂了。

    這是千方百計攀關係拉人脈來了。

    李金鼇這沒出息的,怪不得一副喜不自禁的樣子,原來是被老李家認了親戚了,這李伏口口聲聲的“我們”,大概也是“故意”忘了之前瞧不起李金鼇這種旁系支脈的陳年舊事了。

    葉流西很給李金鼇面子:“既然是一家人,那你就酌情照應一下吧。”

    李金鼇忙不迭點頭:“是,是,不過流西小姐,我帶他來,不是講這事……是這樣的,每次有方士投奔過來,我們不都會安排詢問一下博古妖架的事嗎?這次李伏小兄弟過來,我也和他聊了,還聊到了金爺……”

    葉流西心裡一動,不知不覺就坐直了身子:“怎麼說?”

    李金鼇趕緊推了李伏一下,想給“一家人”表現的機會,同時也為自己能在葉流西面前講得上話而沾沾自喜。

    李伏剛剛說他是葉流西面前的“得力幹將”呢,風水輪流轉啊,也有你們老李家上巴著我的一天。

    李伏很是禮貌客氣:“西主,我們從小精研《博古妖架》,學習的版本是關內最完善的。鼇叔給我講了你朋友高深的事了,恕我直言,高深現在還能活著,多虧了那層蛇鱗,金池水的腐蝕性極強,沒有那層蛇鱗,他的身體,早就被蝕沒了,所以蛇鱗沒法揭,也揭不得。”

    葉流西靜靜聽著。

    “也無藥可治,下一步侵魂蝕魄,很快會變成人蛇,聽說西主見過人架子,人蛇跟人架子也沒什麼區別,都不再是人,跟畜生沒兩樣……”

    葉流西打斷他:“說重點。”

    李伏有點窘,白淨面皮上立時泛起了紅:“鼇叔跟我說了之後,我想了個法子,雖然不是盡善盡美,但聊勝於無——西主應該知道,我們老李家有皮影秘術,當年皮影人可以進出關時,關內都是靠他們買貨議價,運送物資吧?”

    葉流西點頭:“知道。”

    “關外情況複雜,需要皮影人有一定的應變脫身能力,所以,皮影人絕不是簡單的提線木偶,我也不怕把這秘密在西主面前說出來……”

    “那些其實都是赤膽忠心甘願舍去身體的死士,我們用秘術,最多可以引九個人的魂魄意識與皮影人合為一體,出關一步血流幹,這些人出關時,他們的身體血液乾涸,風乾成屍,再也不能用了,從此就以這張牛皮為身,牛皮耗損到無法挽回時,就是自然死亡。”

    葉流西喉嚨有些發幹:“說下去。”

    “西主沒見過活的皮影人,他們跟人沒什麼兩樣,有自主意識,所以才能在關外經商易貨,高深的身體已經不能用了,魂魄盡銷之後,他就不是人了,西主如果考慮讓他做皮影人的話,我們老李家可以幫忙移魂轉魄,這樣,總比讓他做人蛇的好。”

    葉流西沉默了一會。

    她之前給李金鼇下達死命令的時候,要求他必須提供一個解決的法子,多大膽多逆天都好,但李伏的想法一出,她還是半天說不出話來。

    皮影人?。

    有些荒誕,有些黑色幽默,確實不完美,但她得承認,比起人蛇,這個要更好些。

    她抬眼看李伏:“不是說,皮影秘術已經失靈,關內再沒有一個皮影人可以站得起來了嗎?”

    李伏早就在等她問這句話了:“是沒錯,皮影人想站起來,想再次進出關,得等西主死了,還骨皮影人……但西主可能沒意識到,你身體有一部分的骨,已經死了,也就等同於已經還了。”

    說到這,他的目光落在了葉流西左腕的鋼筋鐵骨之上:“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想為一個皮影人立骨,我們老李家咬牙拼一拼,付出點大的犧牲,還是辦得到的。”

    帳內安靜極了。

    李伏有點緊張,胸口起伏得厲害:只要葉流西點頭,老李家就是立了一大功,將來,不管那1/3的黑石城命運如何,老李家都可以安坐不倒。

    葉流西終於大笑起來。

    她說:“好,這也算是個退而求其次的法子,是不是只要我點頭,高深也願意,就可以實施了?”

    李伏趕緊搖頭:“也不是,還有一個難點。”

    葉流西眉頭皺起,笑意立收:“說。”

    “想把人的魂魄引到皮影人身上,鑿刻的皮影面貌必須惟妙惟肖,否則魂魄是不會過身的——早些年,老李家施皮影秘術之前,要把死士請來當樣版,刻畫‘喜怒哀樂悲愁驚’,各種面部表情神態,不一而足,有時候要籌備幾個月之久,出上百張雕鑿圖。現在難就難在,高深的容貌已經毀了,提供幾張照片,遠不夠完成雕鑿出圖的活。西主或許見過他,對他面目熟悉,但西主你刻不了這皮影……”

    葉流西沒說話。

    過了一會,她輕輕咬住下唇,唇角微微彎起。

    真巧,她恰好就認識這麼個……老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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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6 10:14:56 |只看該作者
第128章

結局.中

黃金礦山大概是風聞了黑石城的變故, 不戰而降。

    反正裡頭礦工多, 而金羽衛少, 想戰都組織不起像樣的抵抗。

    葉流西再次進了金爺臉。

    短短幾天不見,高深蛇化的跡象更明顯了:眸光散焦,頭會像擺錘樣下意識地晃動,也很容易受驚,明明說著話,會突然間身子一凜, 像是隨時準備逃竄。

    葉流西本來是想跟他說,有了個保底的法子,如果能再耐心等一等,興許會有更好的出路也不定——但看到高深這狀況, 就知道他是等不起了。

    她把李伏的建議說了, 才說到一半, 高深就拼命點頭:“好, 好,西小姐, 好。”

    又急切地轉頭看四周:“來了嗎?他們來了嗎?那個什麼移魂轉魄, 可以現在就做嗎?”

    葉流西說:“高深,你要想清楚了,當了皮影人之後, 只是有個人的模樣, 跟人畢竟還是不一樣的……”

    高深一句話就把她所有的說辭都堵回去了:“但我現在,還有別的選擇嗎?”

    “西小姐, 我很滿足了,可以不要這麼不人不鬼地活著,可以說話,可以見光,可以有個人的樣子在太陽下走,我很滿足了,真的。”

    葉流西沉默了一會,讓阿禾送了大的黑罩布進來,把高深從頭到腳裹嚴實了,才帶他出去。

    即便有罩布裹著,高深還是有些畏縮,到車邊時,幾乎是搶著鑽了進去。

    大概是怕見光,怕見人。

    葉流西有點難受,沒有立刻上車。

    整個礦山鬧鬧哄哄,是蠍眼在和金羽衛在進行交接,接管人拿著花名冊,逐一點算礦工人頭,每喊到一個名字,就有人大聲地應喝一聲“到”。

    以前,還在黃金礦山的時候,進洞的礦隊上工收工,也要點個卯,江斬應卯的時候,聲音總是特別大,她覺得奇怪,有一次問起來,江斬說,因為這樣,你就能聽見了啊,那是我在跟你打招呼呢。

    現在,應聲的人裡,再也沒有江斬了。

    少年時代的夢想,她算是實現了吧,但遠沒有想像中那麼滿足。

    這一路,丟得東西多了,心也軟了,想笑時,想到那些痛,笑就淡了。

    大概是站得太久了,阿禾過來找她:“西姐,咱們得走啦。”

    得把高深送到李伏那裡去,先行尋找合適的容器,儘快移魂轉魄,否則以高深的蛇化速度,撐不到皮影人完工。

    葉流西低聲說了句:“高深……不應該是這樣的結果。”

    他自己都滿足了,她反而錙銖必較起來:皮影人,不用吃,也不用睡,牛皮做成的身體,能撐多久呢?他以後怎麼生活呢,和小柳兒之間,還有希望嗎?

    阿禾咬了咬嘴唇:“西姐,你想開一點吧。我知道你覺得這結果不完美,但世上事,本來也沒有太完美的。”

    “高深得靠皮影人活著,我只能用代舌說話,你失去了一隻手,東哥三年一續命,人人都說鼇叔運氣好,靠上了西主這棵大樹,但你想想看,他都多大年紀了?”

    “但凡經歷過事的人,誰能沒個一星半點的遺憾,誰不抱憾而活啊。”

    這小丫頭,平時不大吭氣的,這個時候,反而一派老成,給她講起大道理來了。

    葉流西笑:“接著說。”

    阿禾說:“我剛被割了舌頭那會兒,年紀是小,但也懂事了,知道自己從此跟人家不一樣了,身上少了塊東西,心裡難受,整夜整夜地哭。”

    “那時候,住集體宿舍,有個老婆子,負責看護我們這些剛割了舌頭的娃娃。她見我老哭,就跟我說,阿禾啊,事情已經這樣啦,再哭也挽回不了了,想當沒發生過呢,也不可能。”

    說到這兒,阿禾眼圈微紅,抬手抹了抹眼皮,吸了下鼻子,才又繼續。

    “然後她說,這就是你人生裡的遺憾事兒,這些遺憾事兒啊,像臺階,聰明人得蹬住它,去找更好的前路,如果一雙眼窄得只能看到這點遺憾,那這只腳也別想邁過去了。”

    “西姐,高深不蠢,他會邁過去的,咱們也是。”

    出關前一晚,葉流西召集金蠍會的人以及李金鼇他們進帳,把手頭在做和待做的事都順了一遍,這幾個月來,她逐步分權放權,確保職務在,事就能辦,不想再出現從前那樣一人倒蠍眼散的局面。

    一切都進展順利,黑石城一出事,週邊的大小市集都按兵不動,蠍眼一家獨大,關內出現了絕對實力震懾下的暫時和平。

    李金鼇開始帶領方士一步步“絕妖鬼”:不是滅絕,而是能用的用,不能用且有害的,或封或鎖,絕了那些裝神弄鬼的“妖風過境”,讓紅花樹都能從地下轉到地上,走夜路也用不著再心驚膽戰。

    蠍眼成員,大都是平民和奴隸,葉流西並不想把他們捧上天去,這樣就跟厲望東的做法如出一轍了——獸首入駐黑石城之後,誅殺驅逐方士和羽林衛,趾高氣昂,氣焰囂張,結果呢,厲望東一死,一朝顛覆,又反被誅殺和驅逐。

    要打破這怪圈,杜絕這種迴圈反復的對立惡果,先要打破所謂高人一等的身份,但也不能把這些人拉下深淵。

    羽林衛只是一種職務,方士也是一種職務,沒必要奇貨可居家族壟斷,未來,所有人都該有選擇:符合條件的,就可以去做羽林衛,學識技能過關的,也可以入方士門,那些世襲的方士和羽林衛,對繼承父業不感興趣的,可以做買賣、當個手藝人、或者去黃金礦山做高危但高薪的工作。

    這變動會遭受阻力,改制會需要很多時間——慢慢來吧,最頑固的那群人已經被圈在條石大獄裡了,用一代人、或者兩代人的時間,可以實現和改變很多東西。

    等到這轉變走上正軌之後,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除了李金鼇和阿禾,她沒對任何人提出關的事,主子在的話,哪怕暫不露面、什麼事都不做,對內對外也是一種震懾——只說戰事初定,有要緊事要忙,小事各人自定,大事找金蠍會和阿禾商議就好。

    散了之後,阿禾幫她收拾行李,很有點意在沛公,收拾到一半,吭哧吭哧往她身邊湊,遞了封信給她……

    葉流西心知肚明,裝不知道:“這什麼呀?”

    阿禾吞吞吐吐:“你幫我交給肥唐唄,就是……大家好久不見了,問候一下。”

    葉流西斜乜了她一眼:“問候這麼厚?不帶,太重了。”

    阿禾急得跺腳:“你是開車出去,我一封信能有多重!”

    葉流西把信接過來,故意拿話揶揄她:“真是想不到啊阿禾,蠍眼的男人,高的帥的,隨便你挑,你卻偏偏喜歡一個腦袋都要禿了的人……”

    阿禾氣得面紅耳赤:“肥唐只是頭髮少一點,那不叫禿!還有,誰喜歡他了,普通朋友!”

    一生氣,跑了,也不幫她收拾行李了。

    不收拾就不收拾,葉流西無所謂:關外什麼東西沒有啊,多帶幾塊金磚就行了。

    從黑石城到屍堆,照舊花了三天。

    葉流西開昌東的車,阿禾有點擔心,因為讓人檢修的時候,都說怕這車支撐不了:畢竟曾經補過胎,補後又折騰過很多次,而且這車胎是特製的,關內根本找不到同型號的胎去換。

    但葉流西就想開這輛車。

    末了找了個簽家人來測黃符字簽,問的是這車能不能帶她見到想見的人。

    給出的結果是:稱心遂願。

    無可置疑的吉兆、上上簽。

    車過小揚州,葉流西加了油,順帶捎了一桶備用:這量足夠她出無人區了,也不知道昌東現在在哪,出了白龍堆之後,她計畫沿哈羅公路往北走——反正丁柳是一定會回柳七那兒的,柳七家大業大,不可能挪場子,她從柳七那順藤摸瓜,應該會有收穫,只是時間長短而已。

    出玉門關的剎那,起了風沙。

    風沙之上,是溫柔月色。

    只是一道看不見的門檻,只是一個車身的距離,感覺已經截然不同:那一頭,她是西主,令行禁止,身周時刻水流暗湧,做什麼都要權衡克制;這一頭,她誰都不是,芸芸眾生間的小人物,幹什麼都隨心自在。

    她把車子開到曾經的白龍堆營地。

    看得出來,這裡似乎成了個常駐的紮營地,地上有火堆燒過的痕跡,還散了些生活垃圾,大風一吹,紙條和塑膠袋就亂飄。

    沒素質,人家昌東帶隊的時候,都會把這些垃圾收攏了燒掉。

    葉流西下了車,把營地的垃圾收攏了一下,找了個背風處點火燒掉,燒到一半,頭頂飄過一張漏網的長幅紙條,她伸手一撈,就撈住了。

    正要送到火堆裡,看到上頭有字,還畫了兩顆丘比特之箭穿就的紅心。

    湊近一看,上面寫“永結同心婚紗攝影” ,後頭一行小字:孟先生、喬女士百年好合。

    現在拍婚紗照的人可真會玩,都拍到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來了。

    葉流西把紙條扔進火裡,看火焰驀地躥高,忽然有些出神。

    這該不會是什麼預兆吧?

    怎麼燒個垃圾都讓她看到人家結婚拍婚紗照呢?

    昌東……現在也不知道在幹什麼。

    昌東打了個呵欠。

    他有點困,這九個月以來,他的作息控制得很好,晚十一點左右準時上床就寢——現在,都過點快一個小時了。

    面前的桌上,擺了個生日蛋糕,據說是丁柳花了大價錢特別定制的:蛋糕正中央立了個慈眉善目的菩薩,菩薩懷裡抱一根燃起了焰頭的蠟燭,蛋糕的盤面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東哥不死”、“菩薩保佑”。

    要他說,一個字,醜。

    丁柳的審美,菩薩再保佑都沒法拯救了。

    丁柳和肥唐都在,一左一右,表情都很緊張,丁柳還把手機上碼錶的倒計時都調出來了,看上頭數字不斷變小,大氣都沒敢喘一下:“東哥,你撐住了啊……”

    命在別人手裡,可不是他想撐就撐得住的。

    “快了快了,馬上過十二點了,5,4,3,2,1!”

    計時完畢,她和肥唐兩個,齊刷刷把目光投向了昌東。

    六目相對,屋子裡寂然無聲。

    過了一會,昌東清了清嗓子,提醒他們:“沒死,還能喘氣呢。”

    丁柳和肥唐同時爆發出一陣極度歡欣的尖叫。

    昌東無可奈何地伸手撫額:大半夜的,這聲音太擾民了,老樓隔音不好,明天可能會被鄰居投訴的。

    丁柳激動地把蛋糕推到他面前:“東哥,過點了,你還沒死呢,這是二世為人……啊不,三世為人,東哥你許個願唄,這麼折騰都沒死,有福氣啊。”

    昌東說:“我希望你倆明天拎包走人,三個月內別再來了。”

    自從兩個人以“陪伴他度過最後時日”為藉口住進來之後,搶吃搶喝搶床搶洗手間也就算了,隔兩天就要倒計時一次,跟高考拉出的倒計時備戰條幅似的,他也是怕了這沒完沒了的“臨終關懷”。

    丁柳說:“東哥,三世為人的人,許願肯定賊靈——浪不浪費啊,你就許這願啊?”

    昌東笑笑:“我又不傻,吹了蠟燭才叫許願。”

    他低頭吹滅那根蠟燭。

    抬眼看時,觀音菩薩沖著他樂,頭頂上飄嫋嫋煙氣。

    丁柳追著問:“許了什麼願啊東哥?”

    肥唐鄙夷地看了丁柳一眼:“這還用問啊?無非就是西姐和老高能平安啊,白龍堆起風沙啊,西姐能出關啊,出不了這幾條。”

    昌東笑起來,過了會,抬頭看向窗外。

    今晚上,月色很好,不像是會起風沙。

    不過他還是希望,白龍堆的腹地深處,能有風沙漫起,而風沙深處,有他牽掛的人,行色匆匆。

    ***

    車出白龍堆,碾上了哈羅公路。

    一路向北,風沙被撇在了後頭,路況越來越好,照這速度,天不亮就能趕到哈密了……

    正想著,忽然聽到一聲爆響,車身一沉,方向立時往一邊扯去,葉流西趕緊控住方向盤,減速松油門,車子很快歪斜著靠邊——有點沒控住,車頭歪下了路基。

    都不用下車看,她也知道,是爆了胎了。

    四野靜悄悄的。

    葉流西呻吟了一聲,身子越滑越低,險些滑到座位底下去:哈羅公路可不是什麼來往繁忙的公路,想在這裡遇到輛車,車主還恰好能幫上忙,那可真是……挺耗運氣的。

    過了會,她撳下車窗,腦袋探出去,前看後看。

    百里地,半個鬼影都沒有。

    但她還是心有不甘,大吼了句:“有沒有人哪?給我拖個車,送你塊金磚啊!”

    聲音向曠野裡飄出去,過了好大一會,還能聽見“金磚”的餘音悠悠。

    葉流西氣地一頭抵住方向盤。

    就在這個時候,車裡忽然響起了電話鈴聲。

    葉流西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是聽錯了:她車上的確有手機,是當初昌東他們丟下的,但早停機了,而且這鈴聲有點笨重,也不像是手機鈴聲。

    她在車裡摸索了好大一會,生怕那鈴聲停了,但那聲音很執拗,一直間斷不停,直到她找到。

    是在手扶箱裡,撳開罩蓋,裡頭有個車載電話,沒有手柄,拿起來時,底下連長長的螺圈通話線,式樣有點老了,葉流西都沒見過。

    她接了電話,喂了一聲。

    那頭開始沒說話,聽筒裡傳來略顯粗重的喘息聲,過了會,她聽到昌東的聲音:“流西,你是不是出關了?”

    葉流西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這電話不真實,車子不真實,連帶得外頭的曠野也像深夜的海市蜃樓,都是假的。

    但他的聲音,清晰而又真切:“看車輛的GPS定位,你是不是在哈羅公路上?”

    她嗯了一聲,想了想說:“車子爆胎了。”

    昌東笑了一下,問她:“有人幫忙嗎?”

    葉流西搖頭,忽然反應過來,搖頭他是看不見的,正想說話,昌東輕聲說了句:“那你等著,我馬上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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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6 10:15:16 |只看該作者
第129章

結局.下

    掛了電話, 葉流西怔愣了好一陣子。

    道理想明白了就不玄乎了:昌東的車花大價錢改裝過, 應該有GPS定位追蹤, 而車載電話是汽車點火開關打開時自動接通電源的,昌東行事一直縝密,不會不做提醒設置,車出玉門關,進入正常通訊區域時,他就收到了提醒。

    葉流西哼了一聲, 躺倒在車座上。

    還以為要花好一陣子才能找到他。

    還以為出現在他面前時,能給他個驚喜。

    原來一出玉門關,他就知道了。

    像孫猴子翻翻翻,翻不出如來佛的五指山, 出關後通話的第一個人、遇到的第一個人, 都是他。

    躺了會, 驀地想到了什麼, 飛快地翻身起來,掰下車內的後視鏡, 照了又照。

    糟了, 一連幾天行車,難免灰頭土臉,行李收拾得也潦草, 沒什麼像樣的衣服, 本來一切都不是問題,到了大城市, 金磚換了鈔票,想怎麼拾掇怎麼拾掇……

    誰知道計畫趕不上變化,只能靠天生麗質來撐場面了,再爭分奪秒睡個美容覺吧,昌東沒那麼巧剛好也在無人區的,他說的“馬上”至少要好幾個小時——幾個小時足夠她養精神了。

    葉流西翻出蓋毯,趕緊躺下了。

    人躺下了,心躺不下來,老琢磨著待會見面了,她應該怎麼表現。

    說“好久不見”是不是太見外了?

    那說“很想你”呢?

    太矯情了,不符合她的身份,她現在是西主,得高冷……但高冷的話,昌東不吃這一套的吧。

    輾轉反側,古時候小書生面聖大概也沒她這麼糾結。

    好不容易睡著了,夢裡也不安穩:夢見昌東來了,她一個沒克制住,飛奔著迎了上去,昌東一直含笑站在原地,溫柔看她,就在她快撲進他懷裡時,他忽然動作敏捷地往邊上一跳,說:“嘿,沒撲著!”

    她一頭就栽地上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就醒了,這醒的時間剛好:天將亮而未亮,戈壁還浸在薄涼的灰色裡,不遠處,一輛小麵包車緩緩駛近,兩盞暈黃色的車前燈,像兩顆睜大的眼睛。

    小麵包車不停,一直駛到和她的車擦身,駕駛座旁的車窗相對。

    有咿咿呀呀的唱曲飄過來。

    “良夜迢迢……我急急走荒郊……身輕不憚路途遙……”

    葉流西說:“聽這麼老土的歌。”

    昌東伸手撳下了DVD機的關機鍵:“還不是跟你學的。”

    葉流西看著他笑,笑著笑著,鼻子忽然有點酸:真好,他還是那樣,不頹喪,也沒有消沉,眼圈上有些許熬夜行車留下的暗青,目光像夢裡一樣,明亮而又溫柔。

    昌東伸手推車門,剛推開一條縫,就意識到自己這車停錯了。

    車身擦得太近了,這車門其實是推不開的。

    葉流西瞥了眼兩車間的距離,懶懶往車座裡一窩:“傻了吧?”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昌東倒車,讓出距離,走到她車前,拉開車門。

    葉流西還是大爺一樣躺著。

    昌東說:“幾個月沒見,這架子大了不少啊,流西,你就不能動一動?”

    葉流西眼皮輕掀了一下:“我又不急著見面……我趕了這麼遠的路,累著了,誰急著見面誰動。”

    也是,她從關內走到這,走的不只是百千公里路,耗的也不止一兩桶油,近三百個日夜,無數紛紜人事,是該累了。

    昌東俯下身子,伸手環住她腰,湊到她耳邊,低聲說了句:“是我急著見面。”

    葉流西斜乜了他一眼,說:“是嗎?”

    那副他百看不厭的小表情又來了,下唇一咬,想笑又不笑,還得作出一副不是很情願的勉強神氣,說:“那我配合你一下吧。”

    說完,終於繃不住笑了,伸手勾住他脖子,被他帶出車子。

    空氣微涼,晨曦將出,長長的公路,前後望不到盡頭,沒有過車,也沒有人聲。

    偌大無人區,此時此刻,也許只有兩個人的心跳,兩個人的呼吸。

    站定時,葉流西揪住他衣領過來聞了聞,煞有介事:“不對啊,有別的女人的香水味道。”

    昌東瞪了她一眼:“能別剛見面就碰我瓷嗎?我沾惹別的女人的香水味道,不想要腿了嗎我?”

    葉流西笑得收不住,埋頭蹭住他胸口,右手習慣性在他衣服上摸索,然後抓住摸到的第一顆扣子,死攥了不放。

    還以為見面了會生疏,行前那麼多的忐忑心思、瞻前顧後,這一刻煙消雲散:有些人,見面就好,不需要準備,也不需要安排。

    昌東說她:“拽掉了你縫啊。”

    葉流西下巴一抬:“我有錢,我賠。”

    昌東:“……既然有錢,那您隨意吧。”

    他摟緊葉流西,習慣性地朝車裡掃了一眼,心裡微微一沉。

    沒有高深,她是一個人出關的。

    可能是出事了,不然依流西的性子,她不會不帶上高深的。

    九個月,確實也夠發生很多事了。

    昌東低頭吻了吻她發頂:“我先把車子挪到邊上去,省得待會有車來,擋了別人的道。”

    葉流西站遠了些,看昌東挪車。

    其實時間還早,而且哈羅公路一天也過不了幾輛車,但她還是喜歡他認真仔細,不知道這是不是也是缺什麼補什麼的一種:她習慣了大而化之,一切都要為自己的喜好讓道,卻反而分外吃得下昌東這種事事縝密惠及他人的性子。

    兩輛車,挪成了個避風的直角,她鑽進自己的車裡看,這車,她記得是扔在庫姆塔格大沙漠裡了,難得他居然撿回來了。

    非但撿回來了,還做了翻新改裝,但有些東西保留了,比如那個她一直嫌棄但一直聽的DVD唱機,再比如做飯的那一套鍋盆炭柴,壁掛的架子上有米罐油鹽,一車的小日子,擁著撲面而來的煙火氣。

    昌東問她:“餓了嗎?要不要吃點什麼?”

    挪車時,他看過她的食品袋,水是冷的,乾糧也是冷的,她估計也下不了口。

    葉流西指了指米罐:“熬個粥吧。”

    昌東很快搭好了小灶台,水米下鍋,火生起來,鋪了地墊在就近坐著,間或往火上添紅柳枝。

    忘記了是聽誰說,煤氣電爐子煮出的粥,不如拿木枝燒出來的粥香,哪個更香昌東是沒比較過,但他從那以後,總會習慣性地收一些紅柳枝放在車上,以備哪次野外做飯時用。

    水還沒開,火苗在鍋底一竄一竄的,想把粒米熬爛煮透需要不少功夫,昌東從車上拿了蓋毯下來給她:“還困嗎?困就躺會。”

    困倒不困,就是累,葉流西裹了蓋毯躺下,上身窩進昌東懷裡,昌東伸手理了理她頭髮:“左手上接的,是鋼筋鐵骨?”

    她左手上戴了皮手套,一直沒摘過,是阿禾堅持要求的:“西姐,你到了外頭,可得注意了。關外人大驚小怪的,會抓你去做研究的。”

    小丫頭,大概是恐怖電影看多了。

    葉流西嗯了一聲,慢慢闔上眼睛:“你都沒問我高深在哪,發生了什麼事。”

    昌東笑笑:“你想說就會說的,我忍不住也當然會問的。”

    是想說,但從何說起呢?

    水好像滾了,咕嚕咕嚕,乾燥的空氣裡逸進帶了米香的水汽味,四周那麼安靜,快日出了,柔和的亮一點點揉進沒有邊際的灰,她躺得很安穩,前所未有的踏實。

    沒有紛爭,沒有廝殺,沒有緊鑼密鼓的戰報,也沒有了鋪天蓋地的血腥味。

    她從分別的那個晚上說起。

    說起戈壁灘上那場飆車,說起叼著銀蠶心弦屁顛屁顛跑來的鎮山河,說起屍堆雅丹那場漂亮的反擊,還有接下來九個月無休無止的苦戰。

    其實不想打仗,但沒有選擇,黑石城當然不會理一條死狗,卻不能忽視一頭戰狼,做不到讓黑石城顫慄,她就沒法得償所願。

    她想讓他活,讓江斬平安,讓高深歸來,但人事盡,就得聽天命——她沒法向天要東西,天命面前,一次次低頭。

    葉流西喃喃:“心弦一次只能續三年,我讓李金鼇想辦法去學,從所有歸降的方士那去套話,現在,還是只有龍申父女倆能撥銀蠶心弦,金蠍會一直跟我提,不能放過龍芝,要給江斬報仇……但是在你沒有完全安全之前,我不準備動龍芝。”

    殺一個人多容易,但還不到時候,龍芝的死不值得自己冒險去換——就先讓她在牢獄裡活著吧,只要龍芝揣著的還是過去的心念,那麼自己都不需要做什麼,只要越過越好,對她都是抽筋蝕骨的折磨。

    昌東將灶底的柴枝抽少些,火頭也隨之小了,溫溫偎依著鍋底。

    “老李家幫高深做了移魂轉魄,先暫存起來,等你這裡的皮影人完工。一切妥當之後,我就可以帶他出關了,他可以去柳七那兒走一走,也可以跟小柳兒見面。但皮影人需要特殊的養護,不能長時間待在關外,他跟我說,想留在關內。關內是個妖鬼世界,他待在關內,不會覺得自己像個異類吧。”

    “我覺得這樣也好,他願意的話,我可以讓他慢慢接管蠍眼的事務,他是在關外長大的,知道我想讓關內成為什麼樣的世界。”

    “他讓我暫時不要跟小柳兒提起他的事,說有機會見面會自己跟她說,我也不知道他要說什麼……真怕小柳兒到時候會哭。”

    小火也開鍋了,白色的蒸汽從顛落不定的鍋邊往外撲,昌東掀起鍋蓋去看,濃稠的米油越積越厚,被初升的太陽映照得泛紅。

    葉流西低聲說:“妖鬼短時間內是絕不了了,至少我這輩,應該是看不到了,我的鋼筋鐵骨,你的心弦,高深的移魂轉魄,甚至阿禾的代舌……阿禾說的對,你不能同時依賴著它,又想絕了它。”

    心裡忽然空落,覺得這九個月奔忙,失去那麼多,收穫卻寥寥。

    她睜開眼睛。

    空氣裡有馥鬱米香。

    原來白粥剛剛熬好嗎?她說了那麼多,還以為過了很久,誰知像傳說裡的黃粱一夢:一生的跌宕和榮華過去,一鍋黃米飯還沒煮熟。

    忽然心有不甘,爬起來問昌東:“怎麼辦呢,還有那麼多事,沒完沒了,都不盡如我的願。”

    昌東笑,擰開礦泉水瓶,拿水潑滅灶下的殘火,然後反問她:“有那麼多事,不好嗎?”

    “流西,人活著,本來就是在不斷遇事,跟事較勁。不是人放倒了事,就是事放倒了人,被事放倒了的,就沒以後了,放倒了事的,還得再去遇新的事。”

    什麼事到了他這兒,就描得輕,也寫得淡了,葉流西恨恨:“還笑,三年後,都不知道還有沒有命了,萬一再起什麼波折……”

    話沒說完,昌東湊過來,吻住她的嘴唇。

    為什麼不笑呢,幾個小時之前,她還只能活在他的願望裡,現在,已經坐在他身邊了。

    也許真的還會起波折的,但人的心電圖,不也是時刻波折嗎?死人才是無浪無折一條直線——這三年裡,他們還得攜手去遇事,不斷放倒事兒不是嗎?高深一樣,丁柳和肥唐他們也一樣,日子還那麼長,故事也總會隨著日出翻新。

    他的希望不算奢侈,只想三年之後,再三年,一次次地邁過坎,看著她平安到老,看著她長出皺紋,在一群小老太太當中氣質超群,數一數二。

    【全文完】

    後記

    幾年之後的某天晚上,昌東的女兒昌小西爬上他的膝蓋,問他:“爸爸,我棍棍叔說,當初是我媽媽向你求的婚,你怎麼能這樣啊,男人怎麼能讓女人求婚呢?”

    昌東說:“這件事很複雜,你這個年齡和閱歷,是不會懂的……”

    他陷入了沉思。

    那是在哈羅公路上,他和葉流西時隔九個月再相逢,他記得,當時太陽升起,霞光萬道,兩人剛從一個熱吻裡分開,灶臺上的熱粥餘溫嫋嫋。

    葉流西看著他說:“我昨兒晚上,路過白龍堆的營地,當時刮大風,把一張字幅刮到我頭頂上,我手一伸,就撈住了。湊近了一看,是婚紗攝影的字幅,我就覺得,像是什麼預兆。”

    “而且我出關前,請簽家人測過黃符字簽,簽上說,我這趟出關,會稱心遂意的。”

    聞弦歌而知雅意,昌東秒懂:“流西……”

    葉流西打斷他:“沒事,你有你的步驟,你計畫你的,我執行我的。將來呢,你要覺得你的效果會更好,就再來一次。如果不如我的話,就以我的為准吧。”

    說完,站起身,走到越野車邊,打開後車廂,從裡頭用力拽拖下好幾個麻袋來。

    很重,落地轟然作響,裝的肯定不是瓜,瓜這麼砸,會開瓢的,而且明顯份量也不夠。

    葉流西解開紮口,開始往地上砌金磚。

    不是金店裡那種袖珍精緻,方方正正的小金條,黃金礦山端得霸氣,金磚塊塊都有蓋樓的磚頭那麼大,且沉且重,落地有聲。

    她一塊塊地砌,砌成了小座金山,太陽升得更高了,這金山就在她身側熠熠生輝。

    然後她抬眼看他,問了句話。

    “昌東,你要不要……跟了我啊?”

    昌東低頭看昌小西。

    “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知道,有一種求婚,讓人很難抗拒,也很難……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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