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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光 -【財迷花魁• 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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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4 10:07:4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財迷花魁 上》作者:綠光

她一醒來,忘了自己是誰,卻莫名覺得自己不是那種會撞柱自盡的性子,
人生是如此美好,就算是絕境,也不能輕言放棄!
因此,就算她是天香樓裡的清倌,她仍努力讓自己翻身,
除了擁有沉魚落雁的好面貌,她還有三樣法寶:
傳說中只有皇族才能習得的穴術——讓她得以自保,不讓登徒子近身;
令人瞠目結舌的音樂天分——讓她光靠笛藝就能技冠群芳,不用以色事人;
一手記帳好功夫——讓她拯救了灰頭土臉的金主,從此花娘變掌櫃……
青春正盛的好日子正要展開,她身邊這個男人卻打亂了所有計劃,
自從救了重傷的他,他就成為她忠心耿耿的護衛兼愛叨念的管家公,
兩人同生死共患難,正以為可以成為彼此的人生伴侶,
卻無意中發現他竟是勳貴子弟,她連當他的妾都不夠格……
男人本該志在四方,於是她逼他去考武狀元、掙功名,
但她後悔了,她是要讓他青雲直上,不是要讓他上戰場赴死,
就算他倆原本的距離是雲與泥,也好過現在面臨生與死的陰陽兩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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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4 10:09: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醒來不知己是誰

    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

    像是從闃靜的深海慢慢浮起,耳鳴伴隨著周身的刺痛,隨之而來的是幾番壓縮到極致的痛楚,直往心間腦門而去,強硬地逼迫著她清醒,逼迫著她張開眼——

    “醒了、醒了,菊姨,她醒了!”

    “真醒了?”

    小丫頭驚喜的嬌嫩嗓音後頭,是道輕啞而激動的聲音,她張眼望去……嗯,看不清楚,因為背光,她只看得見幾顆頭在她面前晃動,而唯一的亮光是其中一人發上的金飾,真是太閃了些,閃得她頭更痛了。

    好痛……痛得不得了,她雙眼一閉,彷佛再度潛進了闃靜的深海裡。

    就在她的意識消散之前,她閃過一絲疑惑——這是哪呀?而她……又是誰?

    當她再度清醒時,一時間,還是沒能自我解答。

    她微微動著身體,感覺像是被雷打過似的,能動,卻是動得艱難,幾不可察地歎了口氣,她以眼環顧四周,是間不算大的房,但擺設還挺素雅,比較讓她疑惑的是,她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有種極度不真實的感覺,彷佛她不該存在這裡,可偏偏她就在這裡。

    “你再等一下,已經差人把菊姨給找來了。”小丫頭面對她的二度清醒,顯得鎮靜多了。

    她沒有說話,因為她根本不記得自己是誰,但卻滿心地認為自己不該屬於這裡……唉,情況真是不樂觀,教她不歎氣都不成。

    這時,外頭傳來些許騷動,小丫頭趕緊開了門,便見一名婦人領著一名發色蒼蒼的老者進屋,後頭還跟著幾個婆子。

    她靜靜地打量她們的穿著打扮,那股說不出的違和感又蹦了出來,一種說不出的突兀在心間不斷地蔓延。

    然而,她聲色不動,乖巧地任由那位老者替她把脈,她看得出所有人都等著一旁婦人的吩咐,那名婦人肯定是這兒當家作主的,想必能夠替她解惑。

    一會,大夫對那名婦人低聲說了幾句,婦人便讓婆子領著大夫離開。

    房裡的氣氛瞬間凝滯了起來,婦人站在她的面前,用那雙美而冷的眸子直瞅著她,她下意識地認為,婦人絕不會是她的家人……應該吧,只是也不怎麼清楚自己是打哪來的自信就是。

    “把自個兒搞成這樣可痛快了?”菊姨冷笑了聲問,眸底是隱藏不住的惱意和輕蔑。

    她眨了眨眼,實在不知道婦人說的是哪樁……不過這話意聽來,她會躺在床上無法動彈,是她自找的?

    太傻了吧,沒事把自己搞得這麼慘幹麼?

    “怎了,不是一直都伶牙俐齒得很,怎麼一醒來就不吭聲了?以為當個啞巴我就治不了你?”菊姨眸色一沉,似乎有了打算。

    見狀,她趕忙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一開口,嗓音沙啞得可憐,喉頭更痛得她不想再發聲。

    菊姨漂亮的柳葉眉微揚,瞧她的眼神有幾分興味。“唷,不是瞧不起我,還會跟我道歉,你是把頭給撞壞了不成?”

    雖然喉頭很痛,但她還是勉為其難地開口,而且還附加了柔順的笑。“對不起,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她笑得怯怯的,實在是因為她敏銳地察覺到婦人的極度不友善,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見風轉一下舵是應該的。

    “你不記得?”菊姨猛地眯起水靈鳳眼,沉聲問。

    “我真的不記得,我……我連我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也不知道你是我的誰,這兒又是哪裡。”她誠懇地道出她的疑惑,同時期盼婦人能為她解惑。

    菊姨端詳她半天,朝站在床尾的小丫鬟道:“香兒,將大夫請回來。”

    “是。”香兒趕忙領命前去。

    菊姨一個眼神,後頭的婆子立刻端了把椅子,讓她坐在床頭的位置。她眉眼不動地打量著她,狀似隨口問:“你說你什麼都不記得,難道你連把自個兒給磕傷了都忘了?”

    “不記得了。”那彷佛有人將她腦袋裡的記憶給全數抽掉,乾淨到連一點渣都找不到,實在是令人惶恐,要不是她心臟夠強,說不定早就怕得哭天喊地了。

    想想,她真是了不起,夠沉穩,她都忍不住想誇自己了。

    菊姨微眯起眼打量著她,說是不信,卻是不得不信。在她撞柱自盡前,她高傲嬌氣,寧死不屈,這會醒來後儼然像是變了個人,不見傲慢,甚至笑臉迎人,話語溫婉,就連眼神都變得澄亮,彷佛無所畏懼,倒是那受過禮教的千金小姐氣韻神態依舊沒變。

    若真是忘了,成了眼前這性子,對她而言是好事,但要是裝的……

    “菊姨,大夫來了。”

    香兒的喚聲打斷她的思緒,她起身便對著大夫問上幾句,大夫聽完,沉吟了會便道:“這倒是聽說過的。”

    “能醫嗎?”她神色微動地問。

    “這不是能不能醫,而是沒個准,也許幾天後就恢復,又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恢復,沒人說得准。”

    “有沒有可能是假的?”雖說可能性不大,但天曉得呢?也許這位官家千金為了逃出天香樓想出了這法子也說不定。

    大夫瞅了眼躺在床上的小姑娘,對上那雙水靈靈的雙眼,脫口道:“她瞧起來倒不像假的,人的性情要在短時間內轉變如此大……不是件簡單的事,而醫書上也曾記載,因頭傷而喪失記憶者,多伴隨著性情大變,依老夫所見,這小姑娘是極可能沒了記憶。”

    他進天香樓替這位小姑娘診治了幾回,每每總見小姑娘神色戒備,先前進屋幫她診脈時,只覺她脈弦氣淺,少了張牙舞爪的氣勢,他也沒擱在心上,如今聽鴇娘提起,才發覺她彷佛變了個人,瞧,這會兒還對著他笑得靦腆。

    大夫被請出去後,菊姨再次坐回椅上,再三審視著她。

    她表現出她最大的誠意,哪怕全身痛得像無一處完好,她還是勾起她自認最無害最誠懇的笑弧,希望得到對方的信任。

    半晌,菊姨開口了。“既然你把前塵往事都給忘了,那就當作今日開始重生吧,我給你取個花名,從今天開始,你名喚瀲灩。”

    她眨了眨眼,想了下才問:“花名是什麼意思?”名字就名字,說是花名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花名便是你往後在天香樓所用的名。”菊姨露出難得的笑,身子傾近她一些。“我呢,就是天香樓的大掌櫃,要說是鴇娘也成,天香樓裡的姑娘全都叫我菊姨,往後你就這麼叫著吧。”

    瀲灩垂下長睫,忍不住再問:“天香樓是什麼地方?”雖說她早就預料菊姨不是她的家人,但眼前這狀況似乎很不妙。

    菊姨巧笑倩兮地對著一旁的香兒道:“香兒,往後你就跟在瀲灩身邊伺候著,順便告訴她,天香樓是什麼地方。”

    “是。”香兒乖順地點頭。

    “瀲灩,你就好生休養,待身子好了再上工,只要你乖乖的,我絕不會苛待你,相反的……”菊姨婷婷嫋嫋地起身,風韻猶存的面容上掛著笑意,但那森冷的眸色卻教人背脊發涼。“你要是再要死要活的,我就乾脆把你賣進大戶人家,至於你會落得什麼下場,我可不知道。”

    二話不說的,瀲灩立刻答道:“菊姨說的是什麼話,我一定會乖乖聽從菊姨的吩咐。”這是威脅,赤裸裸的威脅,她是傻了才會在這當頭跟她杠上!

    菊姨頗滿意她死裡逃生後的轉變。“好生歇著,趕緊把身子養好。”

    “是。”她揚開一個大大的笑容,也非常滿意自己暫時安全過關了。

    但是,她的腦袋還是非常混亂。

    她怎會在這裡,而她……到底是誰?

    昏昏沉沉地過了好幾天,待她清醒了些,問過了香兒,才知道原來她身上的傷大部分都是自個兒弄出來的,再說白一點,就是她一心尋死。

    她簡直不敢相信。

    以前的她,是個笨蛋吧!好死不如賴活,是沒聽過是不是?!就算面前是絕境,只要尚未走到那一步,絕不能輕言放棄的,到底是在愚蠢什麼,害她現在頭痛全身痛,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蠢蛋!

    無聲再罵了自己一句,心底一樣不快活,只因眼前的狀況真的是非常兇險。

    “……所以說,等我傷一好,我就必須當花娘?”她終於弄明白天香樓是青樓,而她成了青樓女子。

    “是清倌。”

    “有什麼差別?”

    香兒瞧她極為慎重地詢問,真覺得她變了個人。“處子與非處子的差別。”

    轟的一聲,瀲灩整個人呆了下,終於明白之前的自己為何想尋死了。

    嗯,火坑,她掉進火坑了,對一般女子來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是再自然不過的,她完全可以理解,但狀況並非毫無轉圜餘地,還有努力的空間,她才不會傻得再次尋死。

    “不過你年紀還小,所以會跟著幾個姊姊學習,到時候再看菊姨怎麼安排。”香兒瞧她沉默不語,不禁溫聲勸著。

    雖說菊姨交代自己伺候瀲灩,更要將天香樓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但見她什麼都忘了,恍如一張白紙,對世事不曉,真要跟她說得詳實,就怕她撐不住,又要覓死尋活的鬧。

    瀲灩哪知道香兒腦袋裡在擔憂什麼,她將僅有的線索彙集在一塊,抽出最切身的要點,問:“香兒姊,我今年幾歲?”

    “十三了,過了年你就要十四了。”

    瀲灩垂眼忖了下,喃喃自語著,“我年紀還這麼小,菊姨應該不會急著讓我上工才是。”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自己沒這麼小,再不然就是她天生沉穩,才能處變不驚。

    “你說的沒錯,再快也要等到你及笄。”至於及笄之後的命運,香兒實在是不忍心告訴她了。

    瀲灩暗松了口氣,如此一來,她至少還有一年的時間可以努力。這麼想著,心裡踏實了些,語氣也輕快了起來,“香兒姊,你可知道我的來歷?好比我是打哪來的,又怎會進了天香樓。”

    香兒有些為難地蹙起眉頭。“我不知道你是打哪來的,想知道恐怕得問菊姨了,至於你怎會進天香樓……除了是被賣進來的,沒有其他了。”自己已極盡所能地斟酌用語了,但這個答案肯定教她傷心欲絕。

    天香樓裡多的是遭父兄給賣進來的姑娘,標緻些的就成了花娘,要是像她長得平凡的就成了丫鬟,可不管是花娘還是丫鬟,進了天香樓就再也踏不出去,老死在這兒,除非有官人高價買,否則是別無他法。

    瀲灩眨了眨眼,會是家人把她給賣進青樓的?又會是因為什麼原因呢?太可惜了,她全都忘了,記憶壓根沒有回籠的跡象。

    毫無根據的,她就是相信她的家人絕不會將她推進火坑,但眼下事實她就是在火坑裡,恐怕還是待價而沽的優質商品,要不菊姨不會還肯留下她,容忍她再三鬧騰。

    一年,她至少還有一年的時間想法子找出路,要是連老天都不給她一條生路走……她只好披荊斬棘開出活路。

    香兒見她沉默了好一會都沒開口,不禁溫聲道:“其實待在天香樓也不是只有一條死路可走,只要你成為花魁,菊姨也不能一逕地逼你做不想做的事。”她瞧瀲灩真變了個人,性情柔順,笑臉討喜,覺得若不拉她一把,良心都過不去了。

    “花魁?”

    “是呀。”香兒用力地點著頭。

    “什麼是花魁?”

    “文武狀元是魁首,而花魁自然是花中魁首,只要你能成為花娘裡頭最頂尖的,能將人心都收得服服貼貼,自然菊姨也要給你幾分顏面的。”她之所以會這般說,實是因為瀲灩的容貌太過出色。

    哪怕她額上帶傷,小臉浮腫,但五官精緻絕倫,尚未及笄已有著傾城之姿,尤其是那雙眼,媚而不俗,嬈而不妖,活脫脫就是雙勾魂眼,也莫怪菊姨會再三容忍她造次。

    “頂尖?”瀲灩喃喃著。“可要怎麼才算是頂尖?是容貌還是才學,還是要恩客多?”如果是後者的話,她會直接放棄。

    這幾日下來,香兒已經逐漸習慣她的話多和疑問,知曉她是靠著詢問弄清自個兒的處境,香兒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真要說的話,是必須全都具備,但恩客也不見得要獻身,應該說找到一個大靠山,足以讓菊姨退讓三分,就像是如煙姊姊那般。”

    “如煙姊姊?”

    “如煙姊姊是咱們天香樓的頭牌,她最大的客人就是咱們蟠城知府之子,如今和她競爭的還有綺羅姊姊,綺羅姊姊性子較乖張,往後你要是見著她,可要記得多討好,否則日子就難過了,還有,跟著綺羅姊姊的幾位姊姊都不好惹,你要能避就避,要是避不開就大聲嚷嚷,菊姨不會坐視不管的。”

    瀲灩很認真地從香兒那兒吸收情資,從天香樓的環境到裡頭的花娘派系壁壘分明都記得詳實,不禁暗歎,似乎不管走到哪兒,各式陰招都會出現在各種工作裡。

    當花娘也要爭寵,真的是……教她忍不住想歎氣。

    那憋悶的一口氣都還沒歎出口,房門便教人給推開,一張笑得憨甜的小臉半隱在門邊。

    “竹音,你怎麼跑來了?”香兒詫問。

    “我到廚房討糕餅吃,廚房那頭正忙著,說是騰不出人手給這兒送湯藥,所以我就自告奮勇地送來了。”竹音笑嘻嘻地端著湯藥進房。

    瀲灩不禁打量著她,瞧起來不過就是十五六歲的模樣,臉上掛著恬柔的笑,讓清秀的五官顯得分外甜美。

    “哇!果然是個小美人胚子,真是不得了。”竹音將湯藥交給香兒,拉了把椅子就坐在床邊。“聽菊姨說,你的花名是瀲灩,這名字可真適合你。”

    “多謝姊姊誇讚,姊姊的長相也很甜呢,教人一見就好喜歡。”雖說她是天生嘴甜,但這話說得壓根不假。

    有種人天生就是有著懶洋洋的氣質,說起話來輕聲細語,柔軟得教人百聽不厭,而竹音就屬於這樣的人。

    “小丫頭嘴巴真甜,昨兒個客人賞的糖飴就給你喝藥後甜甜你的舌吧。”竹音從懷裡取出一小包油紙袋,從裡頭倒出兩顆糖飴。

    瀲灩讓香兒扶起,喝下了藥後,從竹音掌心裡撚了一顆含在嘴裡。“謝謝姊姊,可藥不怎麼苦,一顆就夠了。”

    竹音不禁多看她一眼,點了點她的鼻頭。“真希望你的傷都別好。”

    這話乍聽之下似乎有所不妥,可再仔細一想,便知竹音是心憐她一旦傷好,就真要當個小清倌了。

    “她要是再不好,菊姨也不會再放她逍遙了。”香兒歎了口氣道,神色隨即一整,像個大姊姊似的道:“好了,竹音,你也該回去了,省得把其他姊妹都給引來。”

    “才不會呢,不過其他姊妹們也都很好奇瀲灩到底生得什麼模樣,才會教菊姨一再寬恕,今兒個一瞧,果真是驚為天人,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竹音說歸說,還是乖乖起身,替瀲灩將頰邊的發收好。“改日再跟你說說咱們這兒的規矩和姊妹們的習性,省得你不經心犯了錯。”

    “那就先謝謝姊姊了。”瀲灩笑得眉眼彎彎。

    竹音見狀,無聲歎了口氣,搖頭晃腦地走了。

    “竹音性子好,向來是不爭不搶,往後你就跟她親近些,有什麼不懂的也可以問她。”

    瀲灩輕聲應著,隨後側過身躺下,心想,自個兒到底是生得什麼模樣,她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呢,被她們一個個說得像是天仙似的,害她也生出興味來了。

    美,簡直是妖孽般的美。

    直瞪著鏡中的自己,瀲灩呆愣了好半晌。

    雖說她從菊姨的容忍,香兒和竹音的眼中猜出自己可能擁有美貌,但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竟會美得如此精緻,黛眉勾魂眼,尤其是眼睫濃密得不可思議,秀鼻底下是張厚薄適中的菱唇,冶豔而脫俗,狐媚而清新,還沒長開竟已美得如此驚心動魄,再加上一身膚白賽雪,猶如搪瓷般的娃娃……

    這就是她?

    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縈繞在她的心頭,尤其這發飾,這一身輕飄飄的秋裳,總教她有刹那間的恍惚。

    “準備好了沒?”

    門板突地被推開,不需要從鏡中瞧見來人,光聽那嗓音就知道是菊姨。

    瀲灩微抬眼,適巧從鏡中瞧見菊姨驚豔的目光,然而驚豔的絕非是她的面容,而是這面容底下估算出的價格。

    唉,待價而沽的優質商品,就連她自個兒都覺得自己肯定能賣個上好的價錢,否則真對不起這張好皮相了。

    唉唉,她為什麼可以這般事不關己?

    “菊姨,已經差不多了,我給瀲灩梳了個雙髻,只插了簪花,會太素嗎?”香兒看著鏡中的瀲灩,調整她發上的簪花。

    “我倒覺得這裝束合了她的年紀,點綴太多反倒俗了。”菊姨一雙美目上下打量著,最終滿意地漾著笑。

    “我也是這麼想。”香兒做好最後一次調整,對自己的手藝也滿意極了。

    “這一身淺桃紅真是太襯你的肌膚了,簡直就像是咱們園子裡的桃花樹成精變人了,任誰見著你都轉不開眼的。”菊姨輕挽起她腮邊的髮絲,對她笑得萬分和藹慈祥。

    瀲灩不動聲色地抖了抖一身的雞皮疙瘩,回以千嬌百媚又萬分討好謙卑的笑。“這都要謝謝菊姨。”

    天香樓一年有四季新衫,而且是由蟠城最富盛名的天水莊派師傅前來量身訂作,布料則是統一由菊姨挑選指定。根據香兒的第一手消息,她身上這一襲淺桃紅紋紗料,等級僅次於朝貢的緋綾,而且整個天香樓只有她才有,便知菊姨為了她的初次登場有多費心思了。

    不過相對的,她能替菊姨攢回的銀兩,肯定是要翻個數倍的。

    “說什麼謝呢,你聽話,我就疼你,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菊姨笑呵呵地道。

    瀲灩臉上笑意不變,心裡卻直譯了菊姨的想法:你要是不聽話,我就宰了你!為此,她會乖乖聽話的。

    “走吧,時候差不多了,先讓你見見天香樓裡的其他姊妹,多多相處就不會生分了。”菊姨一個眼神,香兒便上前扶起了瀲灩。

    那麼,接著是要醜媳婦見公婆了……喔不,是要準備拜見眾姊妹了。在她養傷的這段時日,靠著香兒和竹音替她惡補,她多少也曉得天香樓裡的狀況,不過曉得歸曉得,也得要見過人之後才作數。

    踏出房門,瀲灩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住的竟是獨立的小院落,再往前過了一扇小門,往右便是座穿廊,廊簷下每隔幾步便系著一盞燈籠,如今天色還亮著,自然尚未點燈。

    穿廊設計特別,銜著特殊造景,穿過了大型假山後連接著湖橋,湖面上可見飄浮著荷葉,岸邊垂柳成蔭,十字橋上建了一座偌大的亭子,裡頭已經坐了不少人。

    “待會菊姨介紹你時,你就笑得傻一些,菊姨沒要你開口,你就別開口。”香兒輕扯了她一下,隨即在她耳邊用氣音囑咐著。

    她不禁笑睨了她一眼,無聲應著:知道。

    相處久了,她發現香兒儼然是大娘性情,天天對她耳提面命不說,事事樣樣都跟她講解通透了,還要她多加謹慎提防,簡直跟個當娘的沒兩樣,可實際上香兒也不過大她四歲。

    臨近亭子時,裡頭的姑娘全都走了出來,婷婷嫋嫋地朝菊姨行了禮,菊姨微微點頭,便拉著瀲灩逕自朝主位走去,讓她坐在自己身側。

    才剛坐定,瀲灩就聽見了陣陣的竊竊私語,感受到赤裸裸的打量目光。她不驚不懼地抬眼,從容地將在場人都掃過一遍,隨即起身屈身朝眾人行禮,甜甜地喊了聲“姊姊們好”。

    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笑臉迎人是必備,身子骨放軟一點,通常可以保平安的……雖然這不知道是打哪來的想法,但橫豎就是從她腦袋裡迸出的,照做總沒錯。

    “原來就是這麼塊瑰寶,難怪菊姨會把她當小祖宗般伺候。”

    瀲灩唇角完美地上勾,笑不露齒地打量著開口的姑娘——鳳眼桃腮,豔若桃李,喜穿緋色彩衣,這一位應該就是香兒說的綺羅,也是竹音說的那位使絆子高手,嗜好是跟如煙打擂臺,專搶如煙的客人。

    如煙的話……她不著痕跡地偷偷打量,猜測應該是已經落坐,一臉淡漠不搭理人的那位姑娘吧。

    正所謂國色天香勝牡丹,大概就是這種姿色與氣韻了吧,華貴卻冷若霜梅。

    “呿,你們這幾個,我哪個不是當成小祖宗般的供著?”菊姨啐了聲,嘴上罵著,臉上還是掛著笑。

    “哪是?瞧瞧,她這一身行頭,哪是咱們追趕得上的?”綺羅不依地拉著菊姨的手,半是撒嬌地道:“菊姨什麼時候也給我準備紋紗料子?”

    “這就得要視你的表現了。”菊姨笑意不變,眸色卻微微噙著寒光,瞧著眾人,道:“瀲灩這孩子很得我的疼,就像是我心尖上的肉,今兒個要讓她進樓上工,我也是萬般不舍,所以你們幾個得要多關照她,她要是有什麼不懂的儘管教,要是有人沒有分寸對她毛手毛腳,你們可要擋著,要是擋不了,立刻差人通知我,知不?”

    “知道,菊姨。”亭子裡的姑娘口徑一致地應著,唯有如煙依舊面色淡漠和微噙敵意的綺羅悶不吭聲的。

    菊姨壓根沒將兩人的表現看在眼裡,逕自吆喝著其他人與瀲灩打聲招呼。“那好,過來和瀲灩熟悉熟悉吧,多多相處,你們就會知道這丫頭有多討人喜歡了。”

    瀲灩始終掛著討好的笑,一一對著幾位花娘行禮,順便記下她們的名字,待全數輪完之後,她突然發現自己真是聰明,還真把所有人都給記了下來,甚至跟在她們身邊伺候的丫鬟,她也記住了。

    天才吧,她一定是天才。

    “好了,時候差不多了,該上工了。”菊姨拍了拍手,親熱地牽著瀲灩,溫聲道:“瀲灩,今兒個晚上你就跟在我身邊,當是走馬看花,別怕。”

    “有菊姨在,我怎會怕呢?”她誠懇無比地道。

    這話真是壓根不假,跟在大掌櫃兼鴇娘的身邊,不就是她最大的靠山,她怕啥?

    瞧,走在她身邊,眼前的花娘自動散開站至兩旁,誰都不敢擋在她們面前,所以她的判斷是對的,先討好菊姨是再正確不過的決定。

    正想著,還未踏出亭子,她猛地一頓。

    “怎了?”菊姨敏銳地察覺她頓了下。

    瀲灩漾起可人的笑,道:“沒事,只是腳沒踏穩。”

    她笑著,心裡卻想:不會吧?她被擰了一把,狠狠的一把!

    兇手是誰?

    她沒有回頭,回想方才姊妹們退開時的角度和方位,推測出……是綺羅身邊的湘菲,如果她沒記錯,竹音說過湘菲和書琪是綺羅的心腹,換言之,她腰上這一把是綺羅授意的?

    有沒有這麼陰?她認為自己表現得很討好了,為何還要對付她?

    看來,天香樓沒她想像中的好混,唯今之道,只有謙卑、謙卑再謙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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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4 10:09:5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攢銀子得有策略

    華燈初上,滿屋子紙醉金迷,絲竹聲不斷。

    中秋甫過,天香樓裡幾乎擠得人滿為患,硬是將隔壁樂天樓的生意全都給搶了過來,菊姨忙得像陀螺團團轉,卻是樂得眉開眼笑。

    瀲灩很瞭解她的心態,畢竟人潮就是錢潮,最好是可以踩爛天香樓的門檻,累到她雙腿都跑不動,她也絕對甘之如飴。

    天香樓裡的大半花娘也都跟著眉飛色舞,只因有了人潮便多了打賞的機會。誰教客人給的銀兩是交給菊姨,而她們唯一能攢的就是客人的賞賜,也莫怪她們會互搶客人了。

    而她這個花娘見習生今日的笑臉額度差不多快到底了,尤其當身邊的男人貌似風度翩翩,但實則是個斯文敗類,一雙手老是往她身上招呼過來,害她笑得臉都僵了。

    一來,是她無法忍受被毛手毛腳,二來,這個很欠揍的敗類是綺羅的恩客,聽說是蟠城知府的二公子,衛玉,今天卻將注意轉移到她身上……天曉得她不過是在上酒時露個臉而已,因為菊姨在忙,顧不及她,她就被困在這裡了。

    瞧瞧,抱著琵琶的綺羅,已經快要將弦給扯斷了!

    “大家都說中秋那晚,天香樓來了個吹笛的美人兒,如今一見果真不假……小瀲灩,你還要多久才及笄呀?”衛玉說著,大手毫不客氣地朝她的胸前而去。

    瀲灩眼明手快地擒住他的手,貼在自個兒的頰邊,笑得千嬌百媚地道:“衛二爺此言差矣,我還小呢,再美也美不過正姣美的綺羅姊姊,你瞧,姊姊今日一襲緋紅襦衣裙,是為了二爺穿戴的呢,而我聽說綺羅姊姊的琵琶是一絕,在蟠城裡絕對無人能出其右,我很想聽呢,咱們聽聽好不?”

    她用軟綿的童音撒著嬌,嬌笑的面容底下已經隱隱浮現了羅刹臉,心裡暗暗罵道:王八蛋,變態是不是?小姐我今年才幾歲,你就想沾染,再騷擾我,改天就讓你絕子絕孫!

    “那倒是,綺羅的琵琶確實是一絕,小美人就陪我一道聽吧。”衛玉的手指在她頰上撓動著。

    瀲灩忍住拗斷他手指的衝動,微笑地將他的手拉下,眼前綺羅已經準備就緒,突然有人開了房門。

    “小姐,菊姨要你到東三房。”香兒畢恭畢敬地垂首道。

    趕在衛玉發火之前,瀲灩用軟綿綿的嗓音道:“二爺,我去去就來,你要等我喔,我還要聽綺羅姊姊的琵琶曲呢。”

    “你可要趕快回來。”衛玉剛竄出的怒火隨即被她那軟嫩嗓音給澆熄了。

    “嗯。”她輕點著頭,離開前還特地對綺羅施禮。

    一離開廂房,瀲灩隨即快步下樓,走向僻靜的廊道回後院。

    “小姐,你這麼早回後院好嗎?”香兒快步跟在她身後。

    瀲灩停下腳步,等她走到身旁,才對她笑著說:“當然可以。”

    “……雖然菊姨答應讓你三兩天才露個臉,但你今日才上了一次酒就想回房,會不會太大膽?”香兒實在是忍不住擔憂起她的膽大妄為,就怕她仗著菊姨撐腰,恃寵而驕。

    “不會,我還可以跟你保證,菊姨絕對不會怪我,而且還會誇我做得好。”她要是連這麼點把握都沒有,這日子是要怎麼混?

    如果可以,她現在只想回房洗臉!

    可惡,那個王八蛋竟敢摳她的臉……她超想折斷他的手!

    “為什麼?”香兒見她又往前走,趕緊跟上。

    “因為男人天生炫耀的心理,男人什麼都可以炫耀,金銀古玩,財富權勢,當然美人也是,之前見習時,菊姨從那些瞧見我的男人眼中,看見了金銀財寶,卻一點作戰計畫都沒有,讓我一直曝光,以為銀子就會自動送上門,卻不知道這麼做只會讓我的神秘感降低,我想了想,提議中秋那晚弄場表演,我和幾個姊姊扮成天仙登場演奏,你知道隔著那座湖泊,有種朦朧美,不少人真拿我當天仙,於是瞧見過我的男人就會到處炫耀,因此會有更多人慕名而來,而我呢,就暫時神隱,三天兩頭露一次臉,而且還不是每個人都見。”瀲灩哼笑了聲,露出超齡的鄙夷神情。“男人嘛,最掛在心上就是偷不著摸不到的那位,以此為噱頭,就能吸引更多人上門。”

    這是一種作戰策略,將優質商品哄抬炒作的手法,對她而言是利大於弊,她不需要老是抛頭露面應付那些王八蛋,也可以避開一些姊姊們的騷擾,最重要的是,她要建立起藝伎的遊戲規則。

    蟠城是座商城,南來北往的商旅,不管是要北上京城還是南下庫思城,都必須經過蟠城,也因此,蟠城裡的銷金窩自然是以出賣靈肉為生,供商旅解悶發洩,而她日後不想走上這一途,所以趁著現在開始變。

    因此她必須說服菊姨,讓菊姨相信不同的作法可以攢到同樣的銀兩,雖然菊姨一開始聽不懂何謂奇貨可居,但慶倖的是,經她分析解釋之後,菊姨暫時採納了她的想法。

    畢竟,抬高價碼後,最大的利益者是菊姨,她有什麼好不答應的?況且事實證明,她的策略是正確的,財源滾滾而來呀。

    “香兒,你說,我是不是天才?”誇她吧,她才十三歲,可她卻擁有三十歲以上的超齡智慧。

    香兒呆呆地看著她半晌,摸了摸鼻子。“大概是我沒讀書吧,老是覺得你說的我聽不懂,好比……什麼叫天才?”

    這下子,換瀲灩呆住了。

    這是香兒第幾次這麼說了?

    之前香兒就說過,她有時說話很古怪,有些話她都聽不懂。一開始,她並不以為意,可後來竹音和其他姊姊也這麼說……她不禁想,自己到底是打哪來的,要不怎會連最簡單的對話都教人覺得古怪。

    她試著跟菊姨詢問她的身世,可惜都被菊姨四兩撥千斤的帶過了。

    不過,她再想了想,也許是南北有差異,習慣用語不同罷了,又也許她曾經讀過許多書,所以腦袋裡才會這麼有料。

    面對香兒一臉疑惑的神情,她也只能撓了撓臉,道:“天才就是神童的意思,就是形容那個人很聰明。”說真的,她真的覺得自己當之無愧,畢竟她才幾歲呀,如此博學多聞又十八般武藝皆通,這樣不算天才,怎樣才算天才?

    “喔,這麼說來,小姐還真是天才呢。”香兒完全認同地點著頭。

    “是吧、是吧。”她是被誇得有理,絕對當仁不讓。

    “所以,就是因為小姐太有才,菊姨才會打算下個月再弄一場表演呢。”香兒立刻遞上第一手消息。

    瀲灩眼角不禁抽了下。唉,菊姨真的是太短視近利了!出人意表的手法玩一次就好,要不就久久玩一次,至少也要等到過年當壓軸,下個月就再玩一次,太沒創意了。

    “菊姨說你有空就想想曲目,抽點時間和綺羅、如煙她們一道練練。”

    瀲灩一臉無奈地看向遠方。怎麼練?可不可以不要這麼考驗她的智慧?

    綺羅擅琵琶,如煙擅琴,雖然談不上一絕,但騙騙眾人的耳朵是行得通的,而她是十項全能,交到她手上的樂器,她還沒有彈奏不了的,可她挑了笛,倒不是刻意避開鋒頭,而是她天生就喜歡笛的花舌俏皮聲,教她一聽就覺得心情好。

    而且笛音多少可以緩和她們兩個鬥樂器,要知道,把琵琶和琴彈得像是十面埋伏,殺氣盡現也不容易,為了不讓人聽出她倆殺氣互絞,她只好盡出鋒頭,硬是讓笛音如鳥啼般地在月色裡輕盈跳躍著。

    於是,綺羅直到現在都沒有給她好臉色過。

    如今要練……她想先裝病。

    有沒有什麼法子可以讓健康的她看起來病懨懨的?

    “瀲灩小姐。”

    迎面走來,有人對著自個兒輕喚著,瀲灩忙抬眼,噙笑喊了聲,“蘿兒。”

    “我家小姐要我跟瀲灩小姐說聲謝謝。”小丫鬟朝她恭敬地欠了欠身。

    “說哪的話,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能派上用場,我替曉蕙姊姊開心。”瀲灩笑了笑,瞧她手上還端了盆花,便道:“去忙吧。”

    蘿兒應了聲,便快步從她身旁走過。

    香兒不禁瞄了瀲灩一眼。“你是不是教了曉蕙什麼?”

    “也沒什麼,前天上酒時,適巧見過她今日的客人,聽那客人提起過他愛菊,我便想曉蕙擅栽種,她院子裡的花開得真美,都中秋了,菊花還豔放著,就提議她帶盆菊花應景,沒想到竟是奏效了。”

    “你跟曉蕙平時少往來,竟也懂她這麼多?”香兒驚詫極了。

    “人嘛,相處時,多多注意就能看出端倪,好比丹楓擅字,采芯擅畫,竹音擅繡,如果要吟詩作對,那就要找巧蘭,想聽簫曲就找萩凝,要找好手腕的,非書琪莫屬,笑裡藏刀是湘緋,還有……”

    “小姐,你真的是天才!”香兒捂著胸口,不敢相信她竟能如數家珍地點出這些人擅長的,有的根本就沒在小姐面前表現過。

    “再多誇我一點。”她雙手一攤,勾彎菱唇,俏顏是說不出的得意,訴不盡的少女嬌態。

    說了她要改變遊戲規則,當然得摸清天香樓的花娘們的底細。

    她只能說,這些姑娘都很有才,只可惜……就可惜了。

    照道理說,琵琶聲該要有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的磅礴與婉轉,古琴聲該要悠揚迴旋,在靜謐夜色裡一點一滴地染進每個人的心裡,徘徊流連,聞而忘返。

    照道理說,應該是這樣的。

    對……應該是這樣的,可她右手邊的綺羅早早引燃了戰火,煙硝味重就算了,還殺氣騰騰,一首霓裳曲彈得跟四面楚歌沒兩樣,更糟的是,她左手邊的如煙似乎收到挑戰書,十指青蔥刷抹挑撥,琴聲如魔音,穿耳欲聾。

    而她,就站在中間當炮灰,莫名被炸得滿身傷!

    唯一慶倖的是,她堅持原地演奏,要不照菊姨一時福至心靈說要改到一樓大廳,樓被炸就算了,她還覺得非常丟臉。

    丟臉的絕不是她,而是站在兩個毫無音樂素養的表演者之間,讓她替她們感到非常丟臉。

    好歹客人上門都已經給了茶水錢,端出這種演奏內容……這叫做詐欺!

    合奏需要默契,默契需要培養,既然不想培養更不想合奏,她們幹麼還興匆匆地答應菊姨這件事?知不知道這一回還加入了舞蹈團,這麼亂的拍子到底是要人家怎麼跳呀?

    可她惱歸惱,卻不能放任她們兩造廝殺,眼前烽火四起,她要從哪救起?

    握了握手中的竹笛,瀲灩吸了口氣,趁著兩人稍停的縫隙,吹出了脆亮的泛音,猶如夜鶯啼吟,鳴聲清婉。

    早已候在亭子兩旁的花娘,隨即舞動水袖,襯著秋濃霧重的月夜,彷佛月中仙子下凡一般,讓對岸的賓客們發出陣陣讚賞聲。

    綺羅和如煙同時看了她一眼,她專注在吹奏上,纖指移動,恍若夜鶯在月夜中展現歌喉,發聲超高音階,悅耳清脆,響遏行雲,隨即轉為短音,表現高超的花舌技巧,猶如清瀑落泉,輕盈淙淙,最終化為幽幽潺潺。

    她轉過身,朝著兩人使眼色,如煙頭一個反應過來,隨即撥弦跟上她的笛音,綺羅也不甘示弱地跟上,然卻怎麼也無法隨心所欲地彈奏,被迫跟著瀲灩的笛聲悠揚忽快忽慢,如疾雨似濺雪,纏綿中藏著低切私語。

    待一曲奏畢,對岸響起陣陣掌聲,瀲灩婷婷嫋嫋地欠了欠身回禮,隨即回頭看著如煙和綺羅。

    “姊姊們想鬥琴,妹妹沒有意見,但也要看狀況,今兒個客官們上門是給了賞銀在先的,咱們不能自砸招牌,讓別人笑話咱們,是吧?”瀲灩勾著笑意,勾魂大眼卻是看得人冷進骨子裡。

    她從沒遇過這麼爛的演奏組合,她敢說,這一場合奏絕對是她人生裡最糟糕的一場!念頭一出,她突地頓了下……從沒遇過?這四個字從她腦中迸出,還真是有些耐人尋味。

    她分明沒了以往的記憶,可為何她會覺得她曾與人合奏過,而且默契十足,行雲流水之中相輔相成,她微眯起眼思索,卻怎麼也想不起過往,彷佛隔了層紗,只能在隱隱約約中瞧見了三個人似的。

    “唷,這是怎麼著,什麼時候天香樓是由你當家作主了?”綺羅冷哼著,撇嘴嗤笑了聲。

    “姊姊說哪去了?這天香樓再怎麼輪也輪不到我當家作主,不過是與姊姊們說說罷了,而且在天香樓裡爭個魚死網破有什麼意思?倒不如多攢點銀兩傍身才是王道,姊姊們總不想臨老淒涼吧。”

    如煙微眯起眼瞅著她,而綺羅已經沉不住氣地站起身。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我呢,不想永遠待在天香樓,也不想跟誰爭,只是想安分度日多攢點銀兩罷了,姊姊們不也是這麼想嗎?”哪怕對沒有團隊精神的人唾棄到極點,瀲灩還是維持著最柔軟的姿態說理,不為什麼,只為了能讓自己安全地在這裡活下去。

    綺羅哼笑了聲。“說的比唱的好聽,誰不知道你近來將菊姨哄得妥妥貼貼,不管你開口要什麼,菊姨沒有不答應的,如此,你敢說你不想爭?”

    瀲灩無奈地閉了閉眼,確定談話破局。她們要是聽不進去,她也不想再多說,要知道對於一些沒有慧根的人,說再多都等同對牛彈琴,她還是省省口水吧。

    眼角余光瞥見香兒和幾個丫鬟正朝亭子另一頭的跨橋走來,她欠了欠身便退下。“時候不早了,我先回院落了。”

    “真以為你可以攀上高枝嗎?”

    走過綺羅身旁時,就聽她沒頭沒尾地迸出這句話。

    瀲灩腳步不停,直朝香兒的方向走去。

    一直以來,她很希望可以和眾人和平相處,但有的時候,這種希望只是奢望,她也很明白。

    事到如今……除了見招拆招,她還能如何?

    再一個月過去,依舊風平浪靜。

    瀲灩送上了一壺酒進雅房後,準備回院落休息,香兒見她若有所思地攢著眉,不禁問:“小姐,怎麼了?”

    “綺羅那兒沒什麼動靜嗎?”

    “沒有,聽屏兒和蘿兒說,還是如往常一般。”香兒忖了下便道:“小姐,會不會是你太多慮了?”

    瀲灩笑了笑,道:“你應該比我識得綺羅的性子,你認為她真的會重重舉起,輕輕放下嗎?”不可能的,她既然都撂下狠話了,代表她是勢在必行。

    雖然自己努力在天香樓裡廣結善緣,拉攏了不少花娘和丫鬟,必要時就能充當她的耳目,讓她早一步得知天香樓裡的風吹草動,可怪的是都已經過了一個月,時節都入冬了,綺羅卻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可是有菊姨給小姐撐腰,綺羅再大膽也會有分寸。”香兒沉吟了下道。

    “我倒不這麼認為。”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綺羅本就善妒多疑,像和如煙競爭花魁、搶如煙的客人不遺餘力,這樣的人話都說出口了,什麼事都沒發生才教人心生疑竇咧。

    “小姐擔憂無用,還是早點回院落歇著吧。”

    “嗯。”

    應了聲,才剛下樓轉個轉角,就見竹音幾乎是腳步飄著走來。

    “竹音,你又喝醉了?”瀲灩眉頭微皺地道,忙上前扶著她。

    竹音笑嘻嘻地貼近她。“才沒有呢,我是心……醉了。”說著,還撫著胸口,笑得憨甜可愛。

    瀲灩秀眉一挑,確定沒在她身上聞到酒味,隨即明白——“怎了,又是你命中的郎君出現了?”她不是惡意打趣,實在竹音太不實際,老是幻想著她命中的郎君會出現,將她帶離天香樓。

    “討厭,你怎麼知道?”竹音又嬌又羞地扯著她。

    瀲灩努力地穩住自己,不忘逗她。“你十天前才又發作過一次。”她記憶猶新,想忘也忘不了。

    “這一次不一樣,他真的像天上謫仙,俊魅惑人……”說著,她又按著胸口,像是每回想一遍,就教她心悸一回。

    面對竹音三八得很可愛的神情,瀲灩抽了抽眼角。“竹音,你見過的謫仙真多。”基本上,只要不是歪嘴斜眼的,在竹音的標準裡都算謫仙,她是親眼見過的,絕非惡意譭謗。

    “不一樣,他真的不一樣,我還打算要繡個錦囊送他呢。”

    “好好好,他肯定不一樣。”謫仙也分很多種,同款不同樣嘛,她懂。“我要先回房歇了,你要記得酒少喝一點,要不就多喝點湯墊底。”至少吐的時候比較好吐。

    竹音笑咪咪地抱抱她。“瀲灩,你真好,就像我家鄉的妹子一樣,我該要嫉妒你的,可偏偏你又這般好。”

    瀲灩愣了下,脫口問:“你嫉妒菊姨待我比較好?”竹音是個藏不住心思的傻大姊,既會說出口,就代表她心裡是有些疙瘩的。

    “才不是,而是今日的謫仙一直在追問你的事。”竹音有點哀怨地扁起嘴。

    “他問了什麼?”瀲灩心頭一凜,腦袋快速地運轉,揣測是否與綺羅有關。

    “問你的家世,問你的本名,問了一大堆,可我什麼也答不出來,因為你什麼都忘了呀。”

    “嗄?”

    “我在想,他是不是識得你。”

    瀲灩呆住,從沒想過有這種可能性,隨即便問:“他叫什麼名字?”

    “他姓應,聽說行三,所以我都喚他三爺。”竹音說著,最終不忘再多問一句,“你有想起什麼嗎?”

    瀲灩搖了搖頭。“我什麼事都忘光了,哪還記得什麼?”她不過是問問那人姓名,哪天也許能從其他姊妹們口中問出線索。

    這世道,防人之心不可無呀。

    竹音心憐地拍拍她的頰。“好了,快回房歇著吧,啊,近來有件怪事,綺羅老是有意無意在一位江爺面前提起你,我心裡總是覺得不安。”

    “江爺?”

    “長得又老又醜的一位富商。”

    瀲灩眨了眨眼,馬上意會她指的是誰。就說了,竹音的審美觀向來是與眾不同的,但能被她說成又老又醜,那就是非常老又非常醜,而在天香樓裡走動的這一號客官,她很倒楣地也見過一回,不過上個酒就摸了她的腿一把,害她差點當場翻桌。

    所以說,綺羅是打算拿江爺對付她?

    是要怎麼對付?

    竹音又跟她囑咐了幾句,她便帶著香兒回院落。

    天香樓用兩座腰門隔為前後院,後院都是花娘的小院,所以平常腰門都會有婆子或小廝看守,才剛過腰門,她正在思索綺羅如何和江爺合謀時,卻突地聽見腳步踩過落葉的聲響,教她身子猛地一停,朝腰門邊栽種的竹林望去。

    “小姐,怎麼了?”香兒不解地問著,跟著望去,只見竹林那頭黑壓壓一片,什麼也瞧不見。

    “我覺得好像有人。”瀲灩壓低聲音說。

    “其他丫鬟嗎?”

    “不是。”瀲灩拉著她緩緩地要往腰門退。“如果是丫鬟或其他姊姊,腳步聲不會那般小心翼翼,踩到落葉的聲音不該這麼輕淺,況且她們怎麼可能這時分躲在竹林裡。”

    後院只有腰門和各座小院的簷廊會點上燈火,從腰門通往各座小院的小徑上是沒有燈火的,她再往前走只會更危險。

    香兒正訝然她解釋得有道理時,也聽見了腳步聲,她側眼望去,驚見來人是——“小姐,是江爺!”

    “該死!”瀲灩暗咒了聲,拉著香兒三步並作兩步來到腰門,卻不見方才替她開門的婆子,而門……

    “怎會上鎖了?!”香兒急拍著門,拉尖聲音喊道:“崔嬤嬤!”

    瀲灩回過頭,藉著燈火瞧見笑得猥褻正大步而來的江爺,心都涼了大半。腰門裡外都能上鎖,照眼前的狀況看來,分明是崔嬤嬤收了銀兩,替人辦事,鎖上了門,是存心要任人糟蹋她。

    這就是綺羅的好計謀?!女人就非得用這種方式糟蹋女人嗎!

    瀲灩恨恨地想著,環顧四周,想找個能護身的工具,豈料江爺已經來到面前,一把攫住她的手,她想甩開,卻被抓個死緊。

    “江爺,你私闖後院,這可是壞了天香樓的規矩!”香兒抓著江爺的手吼道。

    “壞了規矩又怎樣,大不了本大爺把她帶回府當妾!”江爺使勁一腳將香兒踹開。“本大爺多的是銀兩,難道還買不起一個她?”

    “香兒!”見香兒像個破布娃娃般摔落在地,好半晌都爬不起身,瀲灩不禁惱火地抬腳,毫不猶豫地朝江爺的胯下踹去,然,幾乎是同時間,她踢了個空,可是江爺卻爆開了殺豬般的哀嚎聲。

    她驚訝地抬眼望去,就見一個高大的男人立在自己面前,幾乎擋住了江爺的身影,而她的手也不知何時被鬆開。

    殺豬聲漸小,變成了求饒的呻吟,她微側過身,就見江爺的手被男人扭成奇怪的角度,她忙道:“夠了、夠了,你趕快放手!”雖然不至於鬧出人命,但把事鬧大總是不妥。

    “今日你對他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男人背對著她,嗓音異常低沉。

    “可問題是,你現在對他殘忍,待會就換我遭殃了!”瀲灩沉聲喊著。

    計算得失對她而言彷佛一種天生本領,她已經可以預見江爺受了傷,屆時這筆帳會掛在她頭上,不管是哪種下場,都不是好下場。

    男人不耐地將江爺甩到一邊,瀲灩親眼見到江爺倒地時一點聲響都沒有,心涼了半截,就怕這下子不是受傷,而是直接掛點了。

    “這位公子,我很感謝你救了我,可是你下手會不會太過,未免太不在乎後果了?”他可以很英雄的拍拍屁股走人,可留下來處理爛攤子的人是她耶。

    香兒已抱著肚子起身,走過來輕輕扯著她,示意她後院出現陌生男子就是件不對勁的事,哪怕他出手相救,還是得有防心。

    瀲灩抿了抿嘴,也覺得香兒提醒的有理,是她因為被人搭救,所以忘了防備。

    男人回過頭,垂下濃纖長睫望著她。

    那一瞬間,她覺得她好像看見了竹音口中的謫仙。

    與其說他是男人,倒不如說是個少年,因為他雖然身形高大,眉目俊朗,但稚氣未脫,沒有男人特有的剛毅線條,而且那滿不在乎的玩世不恭氣質,儼然就像是打哪竄出的紈褲。

    “……應三爺?”瀲灩脫口道。

    香兒聞言詫異地看向男人,心想著他該不會那般湊巧是竹音說的那位客官吧?

    男人黝亮的眸閃過一絲激動,卻隱忍著情緒,沉聲問:“你知道我?”

    “我不知道,我是聽竹音說的而猜測的。”沒想到她猜得挺准的,只能說竹音這一次的眼光很正確,他確實是個相當好看的……年輕人,絕對未滿二十歲的年輕人。

    她直睇著他,瞧見了他眸中一閃而逝的失望,教她不由得問:“你認識我嗎?”感覺上,他好像認識她,不過,應該不熟。

    這世道,男女有防,除非是族人或家人,要不男女之間難有相熟的情分,當然啦,天香樓自然不在此例之中。

    “聽說你沒了以往的記憶?”他不答反問。

    瀲灩聳了聳肩。“確實都忘光了,而你,認識我嗎?”不答,她偏要問。

    “不認識。”

    “你不認識我,為何要跟竹音打探我的消息,還是……你跟這個男人是同一夥的?”話落,她抓著香兒往後退上一步。

    畢竟這年頭行兇作惡,拉伴同夥也算是正常,說不準這兩個人是因為分配不均,又或者是因為江爺搶先動作,所以教他不快,導致窩裡反呢!

    “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敢拿那種渣碎跟我相比?!”應三爺微眯起略顯霸氣的黝黑大眼,真想活活掐死她,不懂知恩圖報的小丫頭!

    “我又怎會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我並不認得你。”雖說她的防備是慢了半拍,但總比後知後覺到被人給吃了都不曉得的好吧。

    “你!”應三爺抽緊了下顎,好半晌才吐出低啞的嗓音。“你全都忘了對你是好事,我願你永遠想不起過往,而你我從此以後再也不會相見。”

    話落,瀲灩親眼目睹他輕鬆地扛起了江爺,輕而易舉地越過了腰門旁的圍牆。

    “哇!好俊的功夫啊。”他的身板明明偏瘦,卻是力大無比又武功高強,莫名的,她突然有些崇拜起他了。

    “小姐,這人分明是識得你的,要不怎會碰巧救了你。”香兒在旁觀察了老半天,才吐出她內心的揣測。

    “我也是這麼想,可惜他跑得太快,我來不及謝謝他還惹怒了他。”她只能待在天香樓裡,只要他不進天香樓,她是再也看不到他的。

    比較搞不懂的是,他怎麼說生氣就生氣?

    她自認為自己具有高度的語言能力和親和力,攏絡人是她的本領之一,在最短時間內獲得他人的好感,更是她的看家本領,遺憾的是,這位應三爺比綺羅還要難搞,不過幾句話就被她氣跑。

    只是,他氣的是哪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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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4 10:10:0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報恩機會來了

    惡夜裡的一樁兇險就如此化解掉,然而當晚在天香樓裡聽說引起了騷動,經香兒打探,才知道原來是應三爺把江爺丟在大廳外,菊姨趕忙將大夫找來醫治他,而待他清醒,絕口不提犯了什麼事,只是狼狽又氣惱地說從此再也不進天香樓。

    菊姨疑惑不已,瀲灩也懶得告知這事,只是心裡惦記著欠了應三爺一份情,不知道有無還人的一天。

    而竹音則是天天帶著她繡好的錦囊上工,就盼能再遇見他。

    瀲灩為此猶豫了好久,終究還是沒說出口。不管他有沒有再來天香樓,依他那日的穿著打扮,分明就是個富家公子,哪裡可能納竹音為妾?他不來,就讓竹音盼著,總好過面對現實傷心的好。

    就這樣,直到年關將近時,原以為再也不會遇見的人,竟然出現在她眼前,而且看起來像是快要死了……

    “小姐,天寒地凍的,你在這裡做什麼?”香兒遠遠就瞧見連暖帔都沒搭上的瀲灩蹲在園子一角,不知道在拉扯著什麼。

    “香兒,過來幫我!”瀲灩頭也不回地喊著。

    香兒微皺起眉,擔心她是受了傷,加快腳步跑去,卻見——

    “小姐,你趕快放手!”她瞧見一個渾身血淋淋的男人,也不知道死了沒?

    瀲灩氣喘吁吁地抬眼瞪她。“他還活著,你快點幫我抬起他,他再待下去,不死也得死!”

    年關將近已至隆冬,雖沒下雪,但園子裡的草木都已經凍得枝葉泛黑,一個身受重傷的人,哪有辦法在室外捱過一晚?

    “小姐,這個人私闖進咱們後院,這事得先跟菊姨稟報才成的!”香兒急得直跳腳,只想將她扯回房裡。

    “稟報也不急於這一刻,我跟你說,這人是之前救了我的應三爺,他曾救過我一回,你說,我哪可能眼睜睜地看他就這樣死去?”知恩圖報是做人最基本的,要她視若無睹,乾脆叫她去死算了。

    香兒呆了下,還沒轉過來,跟著香兒前來,就停在幾步外的竹音聽見了,拉起裙擺就跑了過來。

    “瀲灩,你說是應三爺?”竹音急問著。

    瀲灩用下巴努了努地上的男人,竹音一瞧見他的臉,當場嚇得花容失色,忙抓著瀲灩問:“這該怎麼辦才好?他看起來傷得很重,他……他還有氣嗎?”

    “還有,再怎麼樣我也要留住他這一口氣。”瀲灩霸氣十足地道,哪怕心裡一點把握都沒有,也不讓人看穿她的惶恐。“竹音,你幫我,咱們一人架著他一邊,先把他架回我院落裡再說。”

    “好。”竹音毫不猶豫地應聲,看著瀲灩拉起他一邊胳臂,她便撐住另一邊,豈料兩人怎麼也撐不起昏迷的男人。

    “香兒,過來幫忙。”瀲灩氣喘吁吁地喊著,卻不見香兒走來,一抬眼才發覺哪裡還有香兒的蹤影。

    不會吧?她以為香兒應該會是站在她這邊,支持她任何作法的,豈料她竟連一聲都不吭就跑了……

    沒時間讓她難過香兒的悖叛,她咬了咬牙,使盡力氣要再將應三爺撐起,可是一連試了好幾回,撐不起就是撐不起。

    她怕他失溫,更怕一再折騰讓他的出血更嚴重,可恨她一點力氣都沒有,就連想救個人都這般難。

    “瀲灩,怎麼辦,憑咱們兩個是撐不起他的。”竹音說著,寒凍的天,她額上卻已經微布薄汗。

    瀲灩抿緊唇,忖了會便道:“不能再拖了,我去請守門的邦哥幫忙。”雖說邦哥不見得會幫,可眼前她已經無計可施,用跪的用拜的也要把人求來,大不了再撒把銀子買通他。

    “我去。”

    竹音自告奮勇,才剛放下應三爺的手,便聽見香兒氣喘吁吁地喊著,“邦哥,就在這兒,你動作快一點。”

    “你小聲一點,要是我私自踏進這兒被菊姨知曉,我會被她扒掉一層皮。”

    “邦哥,你放心,既然會請你幫忙,絕不會害了你,待會還有後謝呢。”

    瀲灩抬眼,就見香兒已經把邦哥給請來。邦哥長得虎背熊腰,白天守在後門,是防花娘逃跑的看門小廝。

    嚴邦一見草地上全身是血的男人,眉頭一皺,立即上前一步,不由分說地將應三爺給抓起,粗聲問:“要將他擱在哪?”

    竹音才要開口,已經被瀲灩搶白。“邦哥,將他安置在我的側房。”

    嚴邦應了聲,三步並成兩步地直朝她的院落而去,然走了幾步,又問著香兒,“瀲灩的小院在哪?”

    “跟我來吧,邦哥。”香兒快步走在前頭指引。

    瀲灩和竹音趕忙提步跟上,待人送進了側房後,香兒又打發了嚴邦將大夫找來,自然不忘在他手裡塞了點碎銀。

    “小姐,咱們現在該怎麼辦?”嚴邦一走,香兒隨即愁著臉問。

    豈料,瀲灩卻是一把撲進她懷裡,嚇得她瞠圓了眼。“……小姐,你怎麼了?”

    “香兒、香兒,你果然是最棒的!”原諒她不夠信任她,以為她丟下她一走了之,還暗暗傷心了一把。可實際上,香兒辦事最穩當,竟幫她把邦哥給收拾得服服貼貼,知道遇事該怎麼做怎麼拿捏,比她腦袋精明多了。

    香兒被誇得一頭霧水,有點赧然地拍拍她的頰。“小姐,我還真摸不清楚你的心思呢,只是咱們現在該怎麼辦才好?還有,雖然邦哥替咱們找大夫,可這事菊姨一定會知曉,你得要先想好對策才成。”

    香兒往床邊望去,就見竹音坐在那兒直睇著昏迷不醒的應三爺,那神情說有多癡情就有多癡情。

    “放心吧,菊姨那邊有我頂著。”瀲灩抱夠了才笑嘻嘻地抬眼。“別擔心,老天既讓我看見他,那就代表老天要我救他,他一定會沒事的。”

    “可是,他要真沒事,也不能在這兒養傷啊。”

    “他是個富貴公子,待他清醒,自然會差人把他接回去的。”對菊姨來說,她幫了個富貴公子,菊姨不會反對的。

    一切本該照她的想像進行的,可偏偏她漏算了一點。

    “……你無家可歸?!”瀲灩用氣音問著。

    不會吧,怎會有這種意料外的狀況發生?

    大夫一來,快速地替他上藥後,直說他命大,及時得到救治,只要人清醒,喝了幾帖藥,傷就會穩了下來。

    然而第一帖藥都還沒煎好時,他人就清醒了,雖然臉色死白,但那雙深邃的俊目依舊沉著有神,而且直盯著她瞧,使得她頭皮都快發麻,心跳一陣失速,半晌,她才想起正經事,誰知道這一問,竟問出了他無家可歸的窘境。

    這下子死定了,照她的估算,大夫進出大廳,肯定會碰到菊姨,所以菊姨也差不多要來興師問罪了,而他現在卻說他無家可歸……

    “你無須擔憂,我不會在這裡叨擾你。”他低啞地道,斂目的側臉噙著幾分憤世嫉俗的恨。

    瀲灩眉頭都快打結了,心想才隔了一陣子不見,他整個人似乎不太對勁,想問他,畢竟是交淺無法言深,不問嘛,他待在這裡確實是個大問題,偏偏她又不可能在這當頭趕他離開天香樓。

    送佛送上西天,她要是在這當頭趕他走,同樣是逼他去死,這事她絕對不幹,所以她非得找出讓菊姨願意留下他的法子不可。

    “你儘管放心,就在這兒待著。”略略想出了輪廓,她二話不說地保證。

    他瞧也沒瞧她一眼。“男女該防。”

    瀲灩不禁低笑了聲。“這兒是青樓,要是男女該防,銷金窩全都可以歇業了。”

    他眉頭微皺,聽不出她是自嘲還是怎地,教他不由得正視她,思緒千回百轉,而最終,他的心定了下來。

    “你要我留下嗎?”他問。

    瀲灩微揚秀眉,不去揣度他那種近乎曖昧的問法,想了下便道:“你曾經救過我,所以我還一次情,這是天經地義,我可以想法子讓你在這兒待下,直到你不願待為止。”

    “我可以留下,直到你不再需要我。”他承諾著。

    他能逃過死劫,這條命自然要給她,唯有她能決定他的去留。

    “這是你報恩的方式?”她好笑地說。這種說法,好像他連命都可以交給她……這恩也報得太大了點,她不敢收。

    “是。”

    “那……我可以問你為何受傷嗎?”她小心翼翼地打探。

    他眸色一黯。“不過是被養的狗給咬傷罷了。”

    “喔……”那只狗,肯定高大兇狠。“那麼,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他沉默了一會,才道:“多聞,應多聞。”

    “多聞?有意思的名字,聽起來是個爹娘有所盼望的好名字。”友直友諒友多聞嘛,她真是天才,隨便都聯想得到。

    “也許。”

    瀲灩直睇著他淡漠的側臉,總覺得他真的和初遇時相差甚遠,也許和他這次受傷有關,但他要是不想吐實,她再追問也沒用。

    更糟的是,氣氛好凝重喔,她想開口卻又不知道能說什麼,適巧有人開了門,她開心地回頭喊,“香……菊姨。”啐,還以為是香兒把煎好的藥端來,誰知道竟會是菊姨,而且後頭還跟著一副準備看熱鬧的綺羅。

    真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就非要惹火她不可嗎?為什麼就不能稍稍放過她這個想要和平度日的人?

    “瀲灩,你倒是說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菊姨冷著臉,雙眼如冷箭像是要將應多聞給盯死在床上。

    瀲灩起身,笑得一臉無辜。“菊姨,我正要跟你說呢,不如咱們先到隔壁小廳聊聊,好不?”

    “有什麼話不能在這兒說的?”

    “菊姨要是想在這裡說,自然也是可以。”瀲灩態度落落大方,一點遮遮掩掩的窘態皆無,就見她施施然走到床邊,對著菊姨道:“菊姨,這位是應多聞,近兩個月前,就是他將江爺給丟在天香樓大廳的。”

    原是來看好戲的綺羅聞言臉色大變,悻悻然地瞪著她。

    “他?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菊姨惱聲道。“就因為他,江爺直到現在都不再踏進天香樓,這筆帳適巧可以在這當頭跟他算。”

    “菊姨,這筆帳很難算,倒不如先坐下,我給你倒杯茶,咱們好好對個帳。”瀲灩親熱地挽著她在桌邊坐下,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從頭到尾都當綺羅是空氣。“菊姨,你可知道為何應多聞要這麼對付江爺?”

    “我這不是等著?”

    “那是因為江爺圖謀不軌,他收買了崔嬤嬤,在我進後院的腰門後,便將腰門鎖起,而守在腰門竹林裡的江爺便趁機要強辱我的清白,香兒還被他踹倒在地,當時要不是應多聞趕至,我怕不能好好地站在菊姨面前。”

    瀲灩說著,有意無意地看向綺羅,見她臉色忽青忽白,她心裡就覺得很樂。

    “竟有這種事?”菊姨往桌面一拍,思及什麼,又道:“可就算如此,江爺從此不進天香樓,你可知道我損失多少?”

    “不對,菊姨,這帳是要這麼算,假如我讓他強辱了清白,他頂多花個百兩銀子就可以將我帶回江府,因為我非完璧,而他也勢必會到外頭吹噓,屆時我在天香樓裡不再有價值,自然是隨他喊價了,是不?”

    聽瀲灩這麼一說,菊姨不由靜默思索著。

    瀲灩見狀,扳動玉指細算著。“菊姨的算盤打得比我還精,可以算得出江爺進天香樓一回能撒多少銀子,而他又是多久來一回,而我呢,一旦及笄,我的初夜又能夠喊價多少,又或者該說,如果有人想替我贖身,菊姨打算將我賣個什麼好價呢?難道我的價碼還不值將個素行不良的江爺給打出天香樓嗎?”

    一旁靜默的應多聞瞧著她落落大方的講起那晚的險事,話鋒一轉竟會提及她的賣身價,教他眉頭不禁攢得死緊。

    “菊姨,你別聽她胡算,江爺可大方了,他每回的打賞可都豐厚得緊。”站在門邊的綺羅趕忙進屋煽風點火。

    瀲灩笑吟吟的,不疾不徐地道:“多豐厚?不就是一支銀釵和一把琵琶,再不就是拿些官銀要威風,連套像樣的頭面都沒有,哪裡算是豐厚的打賞來著?如煙姊姊的客人上回送了一套精裝四書五經,打個折賣回書肆,隨隨便便都能賺上幾十兩,這才叫作豐厚。”

    再白目,她就不是打臉,而是打人了!

    “你!”

    “好了,綺羅,這裡沒有你說話的餘地,我還在跟瀲灩說話呢。”菊姨不耐地斥喝綺羅,正色問:“瀲灩,雖然你算得極精,但你要怎麼證明那晚江爺對你圖謀不軌?說不準是這個男人劫財,才會對江爺痛下毒手。”

    “菊姨這麼說也是頗合理,但我方才也提過了,江爺最喜愛拿官銀耍威風,畢竟江爺的布莊是戶部欽點的朝貢品,他身上官銀多,打賞的自也是官銀,菊姨何不到崔嬤嬤那裡搜搜,也許能找到一些官銀。”

    綺羅聞言,忙道:“江爺打賞時,總是闊氣得連丫鬟都給,崔嬤嬤要是能分得一二也不算什麼。”

    “崔嬤嬤不過是個看守腰門的婆子,想拿賞有難度吧?”瀲灩乾脆端了杯茶在菊姨身邊坐下,淺啜了口,道:“其實,一個守門的婆子哪有可能見到貴人,就算遇到了貴人恐怕也個識得身分,而通往後院的路曲曲繞繞,江爺要一路無阻地進到腰門,若是無人引路,他怕也走不到呢。”

    綺羅臉色瞬間刷白,想再說什麼,卻對上菊姨淩厲的目光,嚇得她別開臉,什麼話也不敢說出口。

    “瀲灩,這事可以暫時不查,但他呢?他這是怎麼著?”

    “菊姨,我這個人呢,沒什麼好,就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有人拉我一把,我必定銜草結環,有人扯我一腳,我自然是睚眥必報,這應多聞救了我,如今他有難,我當然非救他不可,他因為遇慘事,落得無家可歸,我本打算要收留他,可方才他開口了,說我救了他,他要把命押給我,我就想……菊姨,讓他留下來當我的隨從吧?”

    “你胡鬧,怎能留個男人在身邊?更何況這後院裡住的可不只你一人。”菊姨想也不想地駁斥她的要求。

    “我當然可以,菊姨,是菊姨寬宏大量不與我計較,我才能苟活至今,所以菊姨要我做什麼,我定會做什麼,可我怕,我怕意外,所以為了保住我的清白,菊姨不認為該讓個武藝超群的人跟在我身邊較妥當嗎?”搶在菊姨再開口前,她又道:“菊姨,有我在,他不會染指其他花娘,況且姊姊們也不可能傻傻地被個不知底細的男人給拐了吧,更不可能蠢得將他當面首養,是不?”

    菊姨攢起柳眉,仿佛陷入天人交戰,一旁的綺羅低聲道:“姊妹們不可能養面首,可天曉得他會不會化為惡狼把瀲灩給吃了。”

    瀲灩橫眼瞪去,恨不得將她打發到天涯海角去。死三八!菊姨都好不容易動搖了,她偏要在旁邊造謠生亂。

    “綺羅說得對,我可不能養虎為患。”

    “菊姨!”

    “夠了,不用再說,待會我就差人將他送出天香樓,天香樓的規矩任誰都不能打壞,就算是你也一樣。”菊姨話落便起身,瀲灩正想法子要攔下她,便聽應多聞有氣無力地開口。

    “菊姨,何不聽我一句?”

    瀲灩詫異地回頭看著他,沒想到他真的會主動爭取留下。

    “你有什麼好說的?”菊姨懶懶地睨向他。

    “一句很重要的話,你先讓她們出去,且聽我慢慢說。”應多聞眸色沉穩,並無居於下位的卑微感。

    “什麼話非得要她們出去才能說?”菊姨不以為然的說。

    “我認為還是等她們出去再說較妥。”

    雖然不知道應多聞到底要說什麼,但瀲灩出手幫上一把。“菊姨,你就聽聽他怎麼說嘛,綺羅姊姊,咱們到小廳去,我讓香兒給你上茶。”

    “喂,你幹麼推我,我才不喝你的茶,你……”

    瀲灩二話不說地使力將她往外推。雖然她撐不起一個傷重的男人,但要把長她沒幾歲的姑娘推出房,還是辦得到的。

    房內,菊姨冷冷地看著應多聞。“你到底想說什麼?”

    瀲灩硬是將綺羅拉到小廳,香兒適巧煎好了藥端來,瀲灩立刻要香兒去備上一壺茶,只是茶還沒送來,她便從廳門口瞧見菊姨快步踏出院落小門。

    “菊姨,待會我就請邦哥多帶幾個小廝把他給抬出天香樓。”綺羅動作比她還快,已經飛奔到菊姨身邊獻計。“得走後門,被人撞見了可就不好了。”

    瀲灩暗咒她欠揍,正要開口時,就見菊姨的臉色臭得像是被倒了幾百兩的帳,惱聲道:“何時我做事還要你差使了?”

    “……菊姨?”綺羅嚇了一跳,沒想到竟被反嗆一句,不禁委屈地漲紅臉。

    瀲灩在旁察言觀色,雖說沒有十足十的把握,但照菊姨的反應,她應該是答應讓應多聞留下了,就不知道應多聞到底說了什麼,怎會教菊姨的臉色這般難看。

    “瀲灩,他可以留下,也可以待在後院,但他不只是你的隨侍,天香樓的雜活他也得做。”菊姨說話時,幾乎是咬牙切齒,話都是從牙縫擠出的。“要是讓我發現你倆間有私情,我能有什麼手段,你就算忘了,香兒也會提醒你。”

    話落,也不等她吭聲便氣呼呼地走了,還險些撞上端茶而回的香兒。

    “菊姨怎麼氣成這樣?”香兒走近她,低聲問。

    “我也不知道。”瀲灩聳了聳肩,只是大略地提起方才的事。“香兒,茶給你喝吧,我先把藥送進房裡,順便問問到底發生什麼事。”

    “小姐,還是讓我把藥送去吧,小姐總不好跟個男人共處一室。”香兒趕忙拉住她,就怕她真是一點防心都無。

    瀲灩沒好氣地笑睨著她。“香兒,你會不會想太多?我人都在青樓裡了,還怕人家壞我清白嗎?”見香兒又要開口,她連忙打斷,“方才菊姨已經撂下狠話,說只要我跟應多聞有私情怎地,她有什麼手段,你都會提醒我的。”

    香兒原本是菊姨身邊的大丫鬟,當初是因為看重她的姿色,才會將香兒發派到她身邊伺候。想當然耳,香兒必定是最清楚菊姨脾性的人。

    “菊姨狠的時候,可以比誰都狠,你可千萬別以身試法。”香兒苦口婆心地勸著,怎麼也想不到菊姨竟會答應讓一個男人待在後院,甚至就養在小姐的小院裡,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放心吧,我都決定要好好過日子了,又怎會自找罪受?我倒是很想知道應多聞到底跟菊姨說了什麼,竟能教她改變心意,簡直是太了不起了。”這種談判手法,她得多多學習才是。

    香兒沒轍,只能任由她進廳裡端了湯藥便往側房去。

    “多聞,喝藥了。”一進屋,瀲灩便直接把藥端到床邊花架上,自然地往床畔一坐,作勢要將他扶起。

    “我自個兒來。”應多聞微皺著眉,要她退開一些。

    “你行不行?大夫說你左肩到胸口的傷頗深,要是使勁的結果又滲血該怎麼辦?”看著他用雙肘奮力地撐起自己,她不禁直盯著他胸前的布巾。

    “哪怕你在青樓,你還是要記得男女有別。”應多聞氣喘吁吁地撐起自己,臉色蒼白地倚在床柱上。

    “你還真是有趣,在這青樓裡是不會有人跟我這麼說的。”不過,這也證明他是個正人君子吧。

    應多聞張口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乾脆閉上了嘴,伸手要她把藥端來。

    乖乖把藥遞給他,瀲灩拉了把椅子坐在床邊,好奇的問:“對了,你到底是跟菊姨說了什麼,竟教菊姨改變了決定?”

    應多聞面無表情地將藥喝完,把空碗遞給她。“我說,她要是不肯留我,我就砸了天香樓。”

    “有沒有更高明一點的謊?”她今年十三,不是三歲好嗎。

    天香樓開門做生意,防人亂事,肯定雇了幾名護院打手,是他說砸就砸的嗎?他要是無傷在身,她還勉強相信,依現在的狀況,就連她都能整死他,還砸什麼?

    “沒有。”

    瀲灩啐了聲,額外送他一記白眼。不說就算了,橫豎也不是挺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能留下養傷,又能有一處棲身,也算是她唯一能報答他的方式了。

    “我倦了。”

    “嗯,睡吧。”大夫說藥裡添了安神和鎮痛的藥,可以讓他睡著,少感覺一點痛楚。

    “你可以離開了。”

    這算是過河拆橋嗎?“我留在這裡是要照顧你,不用急著趕我。”

    “我不用人照顧。”

    “你最好有那麼強,想當初我重傷時,在床上躺了個把月,都是香兒在旁照料我,你沒個人照顧,吃喝拉撒怎麼處理?”他肯定沒傷過,不知道有傷在身,自己會變得有多弱。

    “你為何會重傷?”他嗓音無波地問。

    她聳了聳肩,不以為意地道:“聽說之前我寧死不屈,一頭撞在牆上,是吊著一口氣硬被救回的。”

    應多聞眸色一黯,面色寒鷙,久久不發一語。

    瀲灩察覺自己似乎把氣氛弄擰了,思索片刻才道:“不過呢,我清醒後,把所有事都忘光了,這也讓我想清楚,人嘛,活著才有希望,才等得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太急著下定論,只是跟自己過不去。”

    應多聞直睇著她灑脫的笑臉,豁達的說法不像是自嘲,而是一種率性達觀,說的是她的心境,卻也適巧說進他的心坎裡。

    “所以,你睡吧,我就在這裡。”

    應多聞黑眸眨也不眨地直睇著她,仿佛著魔般看著她噙笑的眉眼,她那般自在,那般無垢,像這人世間沒有任何黑暗可以玷污她,更沒有任何困難能夠擋在她面前,屈辱她半分。

    “你不是累了?要不要閉上眼休息了?”可不可以別用那雙深邃的眼睛騷擾她?

    難怪竹音會巴著他不放,要不是她強勢趕人,現在霸在這裡的人就是竹音了!有誰受得了他這種不語的凝視?這根本就是勾引嘛!

    應多聞緩緩地閉上眼,睡意不一會襲來,將他捲入夢中,夢中有著他曾以為最美好的一切,可事實證明,一切都是虛假,他一直活在旁人給的假像裡,而他的自以為是毀了一個家,毀了一個曾經心高氣傲的小姑娘……

    “香兒,他燒多久了?”

    耳邊隱隱約約聽見瀲灩急切的說話聲,應多聞想張開眼,再瞧瞧她那抹率性從容的笑,也許身上的痛就能消除幾分,然而試了幾回,他怎麼也做不到。

    “小姐,大夫說過了,他身上的傷勢必會引起高燒,我已經讓裘兒去煎藥了,一會喝下就會好多了……小姐,你這是在做什麼?!”

    “我拿白酒塗在他身上給他散熱。”

    “可你不能脫他衣衫啊!”

    “我不脫他衣衫怎麼塗?”太為難她了。

    “可是……”

    “沒有可是,先降溫再說,腦子要是燒壞了,那可是救不回來的,我豈不是白救人了?”瀲灩不由分說地拉開他的衣衫,將布巾沾上天香樓裡最辣的白酒,塗在他的皮膚上,搞得滿室都是嗆辣的酒香。

    “小姐,你不會想脫他褲子吧?”香兒瞧她動作略有停頓,驚駭地道出揣測。

    “本來想,但想想還是不妥。”下半身不塗應該沒關係吧。將白酒遞給香兒,她又擰了濕布巾敷在他的額上。

    “小姐,你去歇著吧,這兒交給我就行了。”

    “不成,你已經照顧他好幾個時辰,肯定也累了,你先去歇著,我要是累了再去喚你。”

    香兒知道她一旦下了決定,是十匹馬也拉不回的,只好先到後頭的僕房睡。

    瀲灩勤換著他額上的布巾,待裘兒把藥端來,才輕聲地喚醒他。“多聞,先喝藥吧,喝完了藥,身上的熱就會退了。”

    應多聞勉強地張眼,思緒仿佛還未清醒,半晌才道:“笑一個。”

    瀲灩楞了楞,嘴角抽了下。“等你喝了藥,再賞你。”是病傻了不成?她最好笑得出來,她若少點惻隱之心和良心,現在肯定就能哈哈大笑。

    她使力地扶起他,他喝藥的動作依舊豪邁,咽下湯藥後隨即又道:“笑一個。”

    瀲灩直瞪著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唇角。“好了,趕緊歇下,再睡一會,待你醒了,肯定會覺得好多了。”要是一點起色都沒有,她就得再將大夫喚來了。

    “吹首曲子來聽聽吧。”他啞聲道。

    瀲灩超想翻白眼,他的要求還真不是普通的多,但不滿歸不滿,她還是回房取了竹笛,只是回來卻見他像是已經睡著。

    她的纖指轉動著竹笛,想了下,走到窗前,吹奏起悠遠悅耳的笛音,不似平常的花舌那般俏皮,而是像淙淙流水能夠淨化人心般。

    應多聞緩緩地張開眼,窗外月光在她身上灑滿了銀輝,讓她好似從月中而落的仙子,教他怎麼也移不開眼,笛音如沁涼夜風平息他身上的痛楚,撫慰了深藏在他內心的愧疚……

    活著,他必須活著,至少必須為她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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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4 10:10:3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多了個倔強的隨從

    房間裡,一男一女大眼瞪小眼。

    “……你到底知不知道男女有別?”應多聞的嗓音非常平靜,只是一口銀牙快要咬碎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身上的傷要換藥?”瀲灩神態自然,笑容可掬,可惜額上的青筋不斷地跳顫。

    半晌,應多聞吸了口氣,朝她伸出手。“我可以自己上藥。”

    瀲灩捏著白瓷藥瓶,索性就往桌面一擱。“有本事,自己下床拿。”

    應多聞夠硬氣,抓著床柱,強撐起高大身軀,歪歪斜斜地直朝桌邊走,眼看著就要拿到藥瓶,瀲灩偏是快上一步取走了藥瓶。

    “瀲灩!”他咬牙道。

    瀲灩橫眼瞪去,悻悻然地把藥瓶丟給他。“你到底是不是個男人,不過是上個藥也這麼婆婆媽媽!又不是沒幫你換過藥。”

    應多聞正要往回走,聽她這麼一說,不禁又回頭。“你說什麼?”

    “不然你以為這幾天是誰幫你換藥的?”她總不可能每天都把大夫找來吧,大夫出診是要銀兩的,而她現在可是靠打賞度日,光是他的藥帖就快要耗光她的積蓄了,她不動手,難不成要一見血就暈的香兒動手?“換藥又沒什麼,你半夜內急,還是我服侍的耶。”

    應多聞難以置信地瞪大眼,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什麼。

    “喂,你幹麼臉紅?我又沒有看到什麼……我只是幫你脫褲子……應多聞,你那是什麼表情?!難不成是我輕薄你不成了?該臉紅的應該是我,全因為你傷著,病得糊塗了,所以我才會幫你,你……不要臉紅啦!”

    瀲灩難得失態地大吼大叫,只因臉色蒼白的應多聞瞬間漲紅了臉,難為情的情緒在兩人之間繚繞著,好半晌兩人都說不出話,只能站在原地,誰也不瞧誰。

    “……小姐,藥上好了嗎?”香兒在門外輕聲問著。

    瀲灩抹了抹臉,低聲道:“布巾什麼的,我都擱在花架上,你要換藥就弄得仔細點,小心不要沾了水。”話落便快步離開房間。

    門一開,香兒隨即迎上前,一見她便脫口道:“小姐,你的臉怎麼這麼紅?”

    瀲灩磨了磨牙。“被人給氣的。”對,她的臉是被氣紅的,才不是被他傳染臉紅。

    “方才來時,就聽見你們在裡頭嚷嚷,也不知道在嚷嚷什麼,是多聞惹小姐生氣了?”

    香兒很是好奇,小姐被綺羅三番兩次找麻煩也從不動怒的,如今竟被氣得臉紅,這可真是難得了。

    “不要再提他了,我現在懶得理他。”她哼哼兩聲,打從心底瞧不起他比小姑娘還要扭扭捏捏。但想到什麼,不禁又問:“早上時廚房說有銀眼鱸,我要了一尾,中午要廚房弄魚湯,有沒有再跟趙大廚子叮囑一聲?”

    “有,我辦差,小姐還不放心嗎?”香兒不禁垂眼低笑著。說不睬多聞,卻還是惦記著要準備魚湯,好讓他收傷快一點。

    “那就好。”她應了聲,腦袋裡轉著她得想個法子賺點外快,要不他的藥要打哪來?

    “香兒,你留在這兒,我去找菊姨。”

    “知道了。”香兒自然清楚她存的是什麼心思,畢竟應多聞光是一個月的藥帖就要費上十兩銀子,更別提一天三頓的加料膳食,這些花度對現在的小姐來說是極大的負擔。

    接下來連著約莫十來日,每當應多聞清醒時,瞧見的都不是瀲灩,而他也從未問過,只是靜靜地養傷,直到一晚,被她的聲響給擾醒。

    “小姐、小姐,你不要緊吧?”

    他一張眼,就見香兒不住地給她拍著背順氣,而她背對著他,他瞧不見她的神情,但滿室酒味,不難猜出她是醉吐過了。

    “不打緊、不打緊。”哪怕吐得雙眼泛紅,瀲灩還是笑嘻嘻的,不為什麼,就為了光是這幾日,她就已經把未來幾個月的花費都給攢下了。“香兒,你瞧,這一袋全都是金裸子呢,還有喔,這一袋裡頭裝的是一對金雕鴛鴦,很沉的,五兩重肯定有,還有金釵玉環……”

    她摸著放在桌面上幾樣打賞來的寶貝,雙眼緊閉著,深深吸了口氣,突地展笑道:“太好了,我被淨化了。”果然,還是金子的淨化效果最好!

    香兒擔憂不已,被她的笑臉逗得好氣又心疼。“小姐,你老是說些我不懂的話呢。”

    “哪兒不懂呢?這很簡單的,淨化,就是把髒東西給去掉,而人的心裡最容易藏汙納垢,去接觸自己最喜歡的,就可以甩開那些不開心的,要不日積月累的,人會病的。”她帶著幾分醉意,笑得俏皮又可人。

    “沒聽過這說法呢。”她的小姐果真滿腦子與眾不同的想法。

    “沒聽過啊,可這想法就像是根深柢固地長在我的腦袋裡,讓我這麼想,讓我這麼做,我心裡就會開心點。”她不想賣笑,不想讓人隨意地碰觸她的身體,可眼前的狀況逼得她不得不。

    時間一久,她有種被迫墮落的難過,可是她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了報恩,更是為了不久的將來鋪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離開天香樓,眼前這些苦都是可以忍的,小事一樁,忍忍就過!

    “小姐……”

    “香兒,我沒事。”她笑眯眼地拍拍香兒的頰。“好香兒,幫我把這些拿到房裡小櫃鎖上吧,這兒就交給我了。”

    “小姐,不成的,你醉了。”

    “我沒醉。”拜託,她連喝酒都是天才,去大廳瞧瞧,被她灌醉的有幾個。

    “小姐。”香兒不依,硬是要攙著她起身。

    瀲灩晃了下身子,隨即拉開她的手。“去去去,你眼下黑影都跑出來了,我怎能讓你給累著呢,今兒個可是除夕,明兒個你會有好多事要忙的。”見香兒似要說什麼,她又道:“你好歹也先幫我把東西拿去放著吧。”

    香兒沒轍,只能將桌上的幾樣打賞收拾好拿回房,可待她又趕回側房裡時,卻見瀲豔已經躺在應多聞的床上了。

    香兒神色戒備地盯著應多聞,卻見應多聞緩緩抬眼,低聲道:“她醉了。”

    “我馬上帶小姐回房。”香兒上前一步想將瀲豔拉起。

    應多聞伸手阻止著。“你抱不動她,讓她在這兒睡吧。”

    “不可以。”香兒想也沒想地道。

    雖然她也不認為應多聞是個下流之輩,但讓他和小姐共處一室已是於禮不合,要是同床共寢……思及此,她不禁苦笑了,天香樓裡的花娘,還有在乎禮教的餘地嗎?

    “我把床讓給她。”

    見他艱難地要下床,香兒趕忙阻止。“你就歇著吧,我在這兒候著,要是有個什麼的才好差使我。”要是他起了歹念,至少她還能阻止。

    應多聞忖了下,終究還是在瀲灩身旁坐下,拉過被子讓香兒替她蓋上。

    今晚是除夕夜,該是家家戶戶守歲的除夕,卻是他頭一次離家過的節日,也是他人生截至目前為止,最教他心痛的一個夜晚。

    深邃的眸眨也不眨地直睇著瀲灩的睡臉,不懂她怎能連入睡都帶著笑。

    他讓一個遭他陷害的小姑娘賣笑攢錢,攢來的錢竟是為了醫治他……他輕輕地將她收攏入懷,這般纖瘦的身子,分明還是孩子般未長開的臉,卻因為他而落得這步田地,他怎能欺她到這種地步?

    他到底該要怎麼做,才能償還他無意犯下的錯……

    年關愈近,天愈凍得教人難受,可今日瀲灩卻覺得好溫暖,不是被子中帶著濕氣的暖,也不像是火盆烘得人喉頭發幹,而是一種催人昏昏欲睡的暖,教她怎麼也捨不得張開眼。

    “小姐、小姐……”

    “唔……好香兒,再讓我睡一會嘛。”她撒嬌地喃著,把臉埋進散發暖意的地方,想避開香兒今日特別煩人的叫喚。

    “小姐……小姐,你趕快醒來,今天都初一了!”香兒見到這一幕都快尖叫了。

    “初一就初一,我跟菊姨說了初一休息啊。”瀲灩苦著臉張開眼,回頭瞪著她。“我又不上工,讓我多睡一會又如何?”

    “那回房睡好嗎?”香兒焦急地拉著她的手。

    “回房睡?”瀲灩傻楞楞地複誦一次,這才瞧見香兒將她的手從……“哇啊!你怎會在我的床上?!”

    原來暖暖的就是他!她剛剛還把臉貼過去……不等應多聞開口,她已經兩手並用扒開他的衣襟,確定纏上的布巾沒有滲出血來,她才放心了些。

    “小姐!”香兒被她的舉止嚇得羞紅了臉。

    確定他沒事之後,瀲灩就開始興師問罪了。“應多聞,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爬到我的床上!”

    應多聞被她多變的神情給逼得哭笑不得。“這是我的床。”

    “你的床?”她看向四周,神色微變,正要問香兒她怎會睡在這裡,卻驀地想到昨晚自己實在是困到不行,看到床就自動爬上去……輕咳了兩聲,她有些赧然地垂著臉道:“真是對不住,是我叨擾你了,你休息吧,我先回房了。”

    話落,她趕緊跳下床,隨便套了鞋就跑了。

    丟臉!丟死人了,她簡直是作賊的喊捉賊嘛。

    “昨晚就跟你說回房睡,你就說沒醉,結果咧,趕我把東西拿回房,你就爬上他的床了,這要是在尋常人家裡,你的清白就已經毀了。”

    瀲灩抱著頭哀哀叫,可惜香兒還是沒打算放過她,在她耳邊說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指天立誓不再犯,才肯放過她。

    而連著幾天,瀲灩根本不敢踏進應多聞的房裡,只因實在是太丟臉,丟臉到無臉見人,直到她再上工之前,反倒是應多聞踏出房找她。

    “你可以起身走動了?”瀲灩覺得感動不已,就像是撿了只小動物,從奄奄一息養到活蹦亂跳,太讓人有成就感了。

    應多聞幾不可察地歎了口氣,道:“我想擦澡洗頭。”都幾天了,他要是還下不了床,他大概也廢了。

    “喔,香兒,你去準備。”

    香兒應了聲便到後院小廚房準備。瀲灩則是打量著他,確定他的氣色真是好上不少,於是她對他說:“你把手舉高看看。”

    應多聞不解地微挑起眉,但還是聽她的話試著舉高,可惜左手只能抬到一半。

    “請問你這樣要怎麼洗頭?”她替他換過藥,當然知道他最深的傷勢就是左肩到胸口,那種傷勢才養了個把月,要說能全復原,她才不信。

    “右手也能洗。”

    “你確定不會弄濕傷口?”她眯眼問,不等他應聲,她便道:“我幫你洗吧。”

    “不成。”他想也沒想地拒絕。

    “為什麼?”她聲音拔尖的問,這是什麼狀況?她是好心助人,卻被無情拒絕?

    “不妥。”

    “哪裡不妥?”

    “就是不妥。”

    “那天我們睡在一塊的時候,你怎麼沒跟我說不妥?”她沒好氣地道。

    抱在一塊,睡成一堆都無所謂,洗個頭就這麼多規矩,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你……”

    “瀲灩,應三爺。”廳外,竹音三步並作兩步跑來,手上還端了個食盒。

    “竹音,你怎麼來了?”瀲灩詫問著。

    今天是年初十五,她推薦菊姨在鄰近後院處的梅園辦了燈會,竹音今晚應該也會入席,怎麼都快掌燈時分了,她還溜過來?

    “我方才去廚房確定今晚的菜色,聽見趙大廚子說應三爺的藥跟魚湯已經弄好了,所以我就順路送過來了。”竹音話是對著瀲灩說,然而目光卻是不住地往應多聞身上飄。“三爺,先喝點魚湯吧。”

    說著,就將食盒往桌面一擱,開始張羅了起來。

    “竹音,先等一會,多聞他要先擦澡,待他擦完澡再喝。”瀲灩趕忙將盅蓋蓋上,就怕天寒,這湯一會就涼了,添了腥味。

    “擦澡?三爺能擦澡了嗎?不怕沾濕傷口?”

    “可不是,我正在說他呢,可他……”

    “我來幫忙吧。”竹音開口打斷她未竟的話,腳步已經飄到應多聞身邊。“以往我還在家裡時,弟妹們都是我照料的,替人擦澡洗頭什麼,我都很在行。”

    “竹音……”會不會太主動了一點?那傢伙很講究禮教的,不可能讓她近身。瀲灩正打算要勸退竹音,卻聽應多聞開口。

    “那就有勞竹音姑娘了。”

    瀲灩當場呆住,不忘用力地掏掏耳朵,確定自己沒聽錯,等到一會香兒差人將熱水給端進了側房,竹音就很自然地跟了進去,應多聞完全沒有阻止她。

    “小姐,你被雷打中了?”香兒回頭正要問那魚湯跟藥要不要先擱到爐上溫著,卻見她臉色難看,小嘴抿得死緊,像在隱忍什麼。

    “冬天會打雷嗎?”瀲豔橫眼睨去。

    “偶爾。”香兒很老實地道。

    瀲灩抽了抽眼角,悶不吭聲地往雕花團椅一坐。

    香兒見她像是生著悶氣,只好逕自將湯藥拿到爐子上溫著。

    “不用溫吧,一會他出來就要喝了。”瀲灩托著腮,氣呼呼地道。

    “洗頭又擦澡的,要費上不少時間呢。”

    瀲灩翻了個白眼。“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標準,我要幫他,他說不妥,竹音主動要幫他,他就說勞煩竹音姑娘……香兒,你倒是說說,他到底在想什麼?”是瞧不起她嗎?

    香兒心裡悶笑著,表面上假裝很認真地思索,半晌才道:“竹音大了小姐兩歲,他應該是認為竹音比較幫得上忙。”

    “我說香兒,這跟年紀沒什麼關係,我已經跟竹音一樣高了。”

    “力氣卻不一樣大。”

    這一點,瀲灩反駁不了,暗暗決定自己要練練力氣,絕不再教那傢伙把她給瞧扁了,竟敢當著她的面給了兩種版本的選擇,簡直是氣死她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眼見外頭的天色都暗了下來,瀲灩不禁催促著,“香兒,你去跟竹音說一聲,時候不早了,她要是不趕緊過去梅園那頭,被菊姨發現,到時候就有得她受的。”

    “嗯……再等一下。”

    “為什麼?”再等,竹音可是會挨上一頓罵的,外加腿上兩枚瘀青。

    “擦澡擦得有點久,所以我覺得要再稍等一下。”

    “嗄?”聽香兒那種牛頭不對馬嘴的說法,瀲灩不禁側眼望去,就見香兒臉上浮現了可疑的緋紅,她先是疑惑了下,而後像是想通什麼,喃喃道:“不會吧,免費招待嗎?”

    “小姐……”香兒閉了閉眼,不明白她既然意會了又何必說出口。

    “不會吧?”瀲灩還在不可思議,他的傷很重耶,大夫都說了能救回他是老天恩賜的,他那身體真能……

    “竹音出來了。”

    香兒在她耳邊低語,教她猛地抬眼,就見竹音似是有些失魂落魄,手上還捏了個錦囊。雖說距離遠,她瞧不見上頭的繡樣,但竹音最拿手的就是針線活,那錦囊肯定是她親手做的,而這狀況……

    “唉呀,天都黑了,我得要趕緊到梅園了。”竹音一走到廳口,瞧見外頭的天色,嚇得花容失色,拔腿就跑。“瀲灩,香兒,我先走一步了。”

    “慢走。”瀲灩托在腮邊的長指輕敲了兩下,想了會便起身朝側房而去,門也沒敲地推門直入。

    房內,正穿上中衣的應多聞眉頭微皺,側過身系了繩後,沉著臉道:“要我說幾次男女有別?”

    “剛才你跟竹音怎麼沒有別?”她沒好氣地朝他走去,隨即便伸手想翻開他的中衣,卻被他一把揪住手。

    “瀲灩。”他沉聲斥道。

    “你換藥不給看,可至少要讓我知道你好到什麼程度吧?”她有一種被視為登徒子般的厭惡感覺。

    “至少我已經可以行動自如。”

    瀲灩雙手一攤。“由著你吧。”反正他就是排擠她嘛,無所謂。

    “小姐,我把魚湯和藥端過來了。”香兒在門外喚著。

    “端進來吧。”瀲灩往椅上一坐,示意他過來。

    待香兒將魚湯和藥擱在桌面,應多聞不禁微皺起眉,道:“下次別再準備魚湯了,我不喜歡吃。”這一隻銀眼鱸叫價至少半兩,以往他沒看在眼裡,但如今花的是她賣笑換來的銀兩,他是怎麼也吞不下。

    “不喜歡也得吃,給我吃乾淨。”還敢挑三撿四,有沒有搞清楚自己的狀況?

    應多聞靜靜地喝著魚湯,見她只盯著自己,不由得問:“你晚膳用了嗎?”

    “還沒,待會要過去梅園,現在不急著吃。”

    應多聞眸色黯了下,沒再多說什麼,反見她像是有話要說,卻不好開口,於是便問道:“有事?”

    瀲灩垂睫忖了下,是有事,但卻不知道該怎麼說。照方才竹音離去的模樣看來,她幾乎可以篤定兩人之間絕對不像香兒所猜想,而竹音拿在手上的錦囊,肯定是他不肯收……

    她懶得迂回了,開門見山地道:“多聞,竹音喜歡你。”

    “誰會相信花娘的真心?”他連家人都信不過了,更遑論是花娘。

    瀲灩楞住,壓根沒想到他竟會吐出這般傷人的話,尤其他剛剛才勞煩竹音幫他洗頭擦身,過河拆橋也不需要這麼快!“應多聞,你給我收回這句話,否則我會覺得我白救了你這個人。”

    “她只是個花娘。”他壓根不認為自己說錯什麼。

    瀲灩沉著臉冷著聲道:“我也是個花娘。”原來,他是這般看待花娘的……他這個混蛋又怎會知道淪落青樓的姑娘,被迫賣笑到底是什麼心情,她甚至後悔自己為什麼要救這個混蛋!

    應多聞直視著她,不禁沉默。在他心裡,從未視她是花娘,哪怕明知道她拿賣笑的銀兩救他,他還是無法認定她是個花娘。

    瀲灩見他悶不吭聲,不禁怒得起身,正要走,卻被他拉住了手,她冷冷回頭,用冷進人骨子裡的嗓音道:“怎,方才不是說男女有別,現在怎麼拉著我的手了?還是因為你終於明白我是個花娘了,所以無須避嫌了?”

    香兒在旁直瞪著瀲灩被拉住的手,不知道該不該上前拉開兩人的手。

    應多聞算是見識到她發火時,用字會有多尖銳了,服軟地道:“我錯了,我收回那句話,你別氣。”

    “我沒氣,氣什麼呢?花娘沒有資格生氣的。”

    “瀲灩!”應多聞怒斥著。他不喜歡她用尖銳的言詞傷害自己,更氣的是,讓她如此的竟是他。

    瀲灩冷豔的眸子無一絲溫度地瞅著他。“我方才跟你說竹音的事,是想要提點你,如果你對竹音無意,就別讓她誤解,身在煙花之地已是萬般無奈,既對竹音無意,就不要給半吊子的溫柔,更不要利用竹音的溫柔,你只會害了她。”

    “我無意利用,更不是給半吊子的溫柔,我不是鄙視花娘,我只是無法信任任何人罷了。”察覺她抽手要走,他忙道:“我的傷,就是我的家人給的……我雖是個庶子,卻受盡嫡母的疼愛,可後來我才知道,那全都是假的……”

    瀲灩垂斂濃纖長睫,回想他的轉變,心裡勉強釋懷。“你,信我嗎?”

    “信。”他毫不猶豫地道。

    瀲灩雖沒表情,但聽他回答得如此快又篤定,教她內心不住地開出小花,冷臉就快要撐不住了。

    “為何信?”可惡,她有一種快要飄起來的感覺。

    “你,可信。”

    瀲灩直瞪著他,懷疑他是個情場浪子,專說甜言蜜語,暗罵他數聲,撐著冷臉又道:“我要怎麼信你?”

    “我的命是你救的,只要是你說的,我都會照做。”

    瀲灩聞言,終於扯揚唇角笑得像只得逞的貓,開口道:“把衣服脫了。”

    “小姐!”香兒難以置信地驚呼出聲。

    “我是要看他的傷口,你有必要叫這麼大聲嗎?”難道她會是采草賊,硬逼他就範嗎?

    別鬧了。“去去去,你到外頭,我非要看他的傷不可。”回頭又瞪著動也不動的應多聞,惡狠狠地道:“是怎樣,剛說的話,馬上就反悔了?”

    應多聞咬了咬牙,當著她的面脫衣,香兒則嚇得自動轉頭面門思過。

    瀲灩審視著他的傷,口子確實都收了,表面結痂的狀況也頗好,就不知道底下的傷勢如何。

    “瀲灩!”他突低吼道。

    “幹麼,咱們說話都非要比大聲的嗎?”她氣長,只是不習慣大聲說話,不要以為她不會。

    “別碰。”

    “你很小氣耶,應多聞,竹音可以幫你擦澡,我連碰都碰不得。”拜託,她只是想確認傷勢而已,不要老是露出他被輕薄的表情好嗎。

    應多聞閉了閉眼,不願再多說,更何況他已經確定自己根本就是著了她的道,她的冷臉是裝出來的,全是為了引他上當。

    “大夫說過,表面上的傷好得快,但不代表裡頭的傷也好了,你無須想太多,儘管養傷就是,只有你真正的把傷養好了,才算是幫上我的忙。”看過傷勢後,她才不信他說不愛吃魚,就怕他是認為自己好得差不多了,想替她省銀兩罷了。

    真是,令人討厭卻又貼心的傢伙。

    “小姐,時候差不多了,你是不是該回房更衣了?”一直被迫面門思過的香兒可憐兮兮地提醒著。

    “知道了。”瀲灩沒好氣地道,幾不可察地歎了口氣,又對著應多聞笑嘻嘻地道:“吃完,全都不准剩下。”

    “……是。”看她露出笑靨,他只能說,他永遠也不想再看她冷著的臉,哪怕是假裝的,他都不願再見。

    天香樓占地不算廣,但是園林小巧精緻,假山流山,穿柳度杏,尤其時序入春後,成遍的黃杏隨風而落,有訴不盡的詩情畫意。

    以往的他,在這時分自然是流連青樓,飲酒作樂,夜撒百兩,眉頭也不會皺一下,然而現在,他也是在青樓沒錯,卻是目睹瀲灩與人飲酒作樂,任人摟摟抱抱。

    他皺著濃眉,別開眼,心裡躁動著。

    二月時,他開始了差活,但卻不純粹只跟在瀲灩身旁,在瀲灩進雅房上酒時,菊姨就會發派其他差事給他,所以他不會瞧見雅房裡究竟是怎生的光景,可今兒個卻是在這片杏林裡行酒令,教他瞧見她是如何與酒客斡旋玩樂,嬌笑撒潑,他心底是說不出的難受。

    倒不如別看,眼不見為淨。

    “房內美嬌娘,一弦十指撥,瀲灩接句!”

    可眼不看,耳卻捂不得,在場花娘恁地多,誰都不找偏是要找瀲灩,還行這種下流、字中有意的酒令,分明是藉此調戲,還要她接不了句,硬灌她酒。

    豈料,瀲灩思忖了會,笑得賊賊地道:“屋外負心郎,千刀萬里追。中!喝酒、給賞!”

    現場放聲大笑著,不管是席間花娘酒客,全都一致認為瀲灩對得好極了,而且輪了幾圈行酒令下來,誰都占不了她半點便宜。

    殊不知這遊戲規則是瀲灩定的,為了配合眾人的程度,行的是最簡單的酒令,她要是對不出來,那真是白活了。

    瀲灩表面笑盈盈地接過賞銀,順手巧妙地將伸過來的魔手抓住又推了回去。

    哼,一群登徒子,沒占人便宜就活不下去了是不是?她笑意不歇,心裡卻是不住地腹誹,直到時候差不多了,她便帶著賞銀尿遁去也。

    遠遠的就瞧見一抹高大的身影隱在杏樹後,她笑嘻嘻地喊,“多聞,我走不動了。”

    只見那抹高大的身影毫不猶豫地朝自己走來,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背我。”她話一出,就見他眉頭擰得更緊,她不禁笑得更樂。

    瞧瞧,這才叫做男人!要懂得避嫌,知道男女有別,哪像那些個登徒子,老是借機毛手毛腳,教她擋得好累。

    以往覺得這傢伙規矩多,可現在她卻覺得他的規矩多得好!

    “說笑的,幫我拿著,好重。”她將今晚搜刮到手的賞銀全部遞給他。

    應多聞才剛接過手,她便趁機貼向他,沒用雙手抱著他,只是將額頭貼在他的胸膛上而已。

    感覺到他渾身緊繃,她不禁低低笑著。

    嗯,她心情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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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4 10:10:5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唉,這已經成了近來的惡習,誰教現在就連金子都淨化不了她,只好找他淨化內心快要黑暗的她。

    只不過這挺像是她遭人調戲,所以她又找了個中規中矩的男人調戲,藉以平衡自己。真是惡性循環,大大的不好,可是她一時還戒不掉。

    “瀲灩,有人來了。”他低聲提醒著。

    “嗯。”她知道,她耳力很好,剛才就聽見有人踩著落葉而來,照這聲音聽來,應該是竹音和香兒吧。

    從他身上挪開,她回頭望去,果真瞧見香兒和竹音在林木縫中的身影。

    “這兒這兒,香兒,我在這兒。”

    “瀲灩,你今兒個可真是大出鋒頭了呢。”竹音一走近,話是對著瀲灩說,臉卻是一徑地對著應多聞傻笑,而應多聞只是微微頷首,退到一旁。

    瀲灩挑起眉。“有嗎?”

    “有,就連最擅長行酒令的巧蘭都插不上話,更別提綺羅臉都黑了。”竹音說著,不禁掩嘴低笑。

    “是嗎?”唉唉唉,這樣真不好,她不該為了多攢點銀兩,又跟綺羅結下樑子,畢竟她與綺羅已相安無事好一陣子了。

    但也沒辦法,誰要那個最好色卻又最大方的衛玉衛二爺又來了,她當然要想辦法從他身上多削一點,要不怎麼對得起如此賣力賣笑的自己。

    “唉呀,瀲灩,你又長高了呢。”竹音突道。

    “你現在才發覺?”竹音每次都是對著她身後的應多聞說話,當然沒發覺這一兩個月她抽長得可怕,就連半夜都會因膝疼而痛醒。

    竹音定定地注視著她,然後湊近她道:“菊姨有沒有請婆子教你一些事了?”

    瀲灩眼角抽動了下,對竹音湊近卻沒壓低嗓音非常無奈。

    漠視應多聞打量的目光,她淡定地道:“有,說得可詳實呢。”無非就是房事,當然再加上一些教學,乏味得緊,可其他幾個與她一道聽學的,倒是聽得面紅耳赤。

    有時她都忍不住疑惑自己明明才十四,怎麼淡定老成得像是七老八十?這真是樁怪事。

    “那肯定要,你明年及笄了,到時候菊姨肯定會為了你辦得極盛大。”竹音說著,眸色複雜,輕拉起她的手,無奈地道:“要是有人能替你贖身,那也是不錯的呢。”

    “那價碼會高得嚇人。”她可是菊姨的搖錢樹,要菊姨放手,恐怕得要把金子迭得跟她一樣高。

    “你啊,長得太快了,想藏也藏不了。”

    “我也沒辦法呀。”從鏡子裡,她可以看見自己含苞待放的美麗,而從那些男人眼裡,她深深感到對將來的恐懼,就怕計畫趕不上變化,她永遠也逃不出天香樓,但她不能慌,她必須更沉穩,才能從而找到逃離的契機。

    回到小院裡,應多聞將她今晚的收穫遞上,狀似漫不經心地問:“你和竹音方才在說什麼?”

    瀲灩搖搖頭,隨口道:“隨意聊聊罷了。”

    應多聞微攢起眉,略微不快地道:“我的傷已經好了,如果你想離開天香樓,我可以帶你走。”她明知道他什麼都聽見了,卻還依舊裝糊塗,讓他置身度外。

    “你的傷好了,可你又能帶我去哪裡?我的籍帖在菊姨那裡,沒有籍帖就請不到路引,我就離不開蟠城,待在蟠城我又能躲多久?菊姨和知府頗為交好,知府一旦下令,想找到我,難嗎?”

    面對行事總是不慌不亂的她,應多聞真的感到萬分棘手。

    他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如果要硬闖,也不是不行,但就怕會惹來更大的麻煩,原打算先按兵不動,尋找契機,可現下得知天香樓的婆子開始教導她男女情事,他不禁心急,說不出的心慌。

    “多聞,這事你就別多想了,橫豎還有點時間,我總會找到法子。”

    “所以你並不打算坐以待斃?”他低聲問。

    “廢話,能走我為何要留?”真是個呆子,問這什麼傻話。

    應多聞暗籲了口氣。她平時閒散,似是早已對命運低頭,如今明白她自有思量,他真的是暗松了口氣。

    “去歇肩吧,明兒個還有場酒宴呢。”明天那場酒宴是布商吳老闆訂的,說是吳老闆的六十大壽,找了知府大人和幾位往來的商賈上門作樂。這位吳老闆出手雖不算闊綽,但絕對是個君子,她去上酒吹笛,倒不是樁麻煩差事。

    要是能夠因此搭上知府這條線,說不定往後就能讓衛玉少騷擾,只雲知府不會和同等好色。

    她暗自思忖著,未察覺應多聞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直到香兒端來洗臉水,他才無聲地退下。

    偏偏有時就是人算不如天算,酒宴才開始,她這酒都還沒端到梅園,大廳裡就有人找麻煩,而且還非常精准地擋在她面前。

    “你就是瀲灩?”問話的是個美豔的婦人,但看得出有點年歲了,此時嫉妒的嘴臉讓她顯得有些猙獰。

    瀲灩直睇著她,很想否認,免去麻煩,可問題是她行事磊落,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有什麼好怕人找碴的?

    “不知這位夫人找瀲灩有何事?”咳,她的花名是菊姨給的,所以她暫時不承認,也算是情有可原。

    “還想裝蒜?你就是瀲灩!”婦人怒斥著,身後幾名家丁隨即訓練有素地上前。

    瀲灩微皺著眉,不禁疑惑她怎能如此肯定她的身分?哪怕她花名在外,但不曾見過面,任誰也不可能如此有把握地認出她,可她卻非常篤定……不要吧,不會是有人設陷阱,惡意讓她難堪吧?

    她略回頭睨了香兒一眼,就見香兒也是一臉百思不得其解。

    “敢問夫人是?”她笑吟吟地問。

    “一個賤妓有何資格知曉我是誰?”婦人哼笑著譏諷。

    廳堂裡人來人往,已經有人在竊竊私語,瀲灩微挑起秀眉,皮笑肉不笑地道:“一個找賤妓興師問罪的女子,到底是清高到哪去了?”

    “你!好利的嘴皮子,看我今兒個怎麼修理你!給我打爛她的嘴!”婦人一聲令下,身後的家丁毫不客氣地將她圍住。

    “喂,你以為天香樓是什麼地方,容得你這般放肆!”香兒挺身而出的護在瀲灩面前。

    香兒看向左右,現場有花娘和甫上門的客人,然而卻無人伸出援手,甚至躲在一旁看熱鬧,也不知道有沒有丫鬟見情況不對,去將護院或菊姨找來……這事怎麼想都不對勁,哪這般巧,這婦人適巧在廳裡沒有應多聞和其他護院時殺進廳裡!

    “這兒不就是專養些不要臉的賤妓之處?你要是不走開,連你也一起打!”婦人怒眉倒豎著,手一擺,一名家丁隨即扯住了香兒。

    “你要做什麼,放手!”香兒尖聲喊著。

    家丁隨即揚高手,毫不客氣地要往她頰邊揮下,瀲灩從旁閃出,纖手往他的肋骨到肩頭連拍數下,最終朝腋下的極泉穴一點。

    就見那名家丁伸出的手瞬地垂落在身側,臉色痛苦地扭曲著。

    瀲灩一把將香兒扯回,目光冷沉地盯著面前的人,低聲道:“堂堂一個夫人怎會踏進聲色之地,甚至還命令家丁動用私刑?我勸你把人帶回去,否則事情鬧開,丟臉的就不知道是誰了。”

    “你……你們幾個還不趕緊給我撕爛她的嘴!”

    幾名家丁無暇顧及同伴,只能聽令將瀲豔和香兒團團包圍,動手要對付她們。

    就在這個瞬間,瀲灩的耳邊仿佛響起了一道溫柔又熟悉的男聲,對著她道——

    “穴術本是不該教你的,但你是個女孩子,用最簡單的方式防身是最保險的,你要記住,只要是朝你正面來的,連拍周身幾個大穴,再直點極泉穴,對方的手短時間內絕對動不了,而後,你扭住來者的大姆指往側拐,他身形一歪,你用膝或腳朝下身踢去,絕對能教來者倒地動不了,要是來者太強,為求自保,你想法子閃至其身後,朝人迎穴點下,要記住,若非不得已,別輕易點人迎穴,會要人命的……”

    她順著聲音的引領,行雲流水地踏出腳步,纖手連拍一人幾個大穴,直入極泉穴,後頭隨即有人撲抓住她,她想也沒想便拱起肩,弓肘往後一撞,側邊連拍他胸口幾個大穴,握起粉拳毫不客氣地朝膻中穴而去。

    “小姐,小心後頭!”

    耳邊響起香兒的尖叫聲,身後一道陰影襲來,她想也沒想地蹲身,隨即後仰站起,用她的後腦杓撞在來者的胸口上,來者閃避不及,痛得滿地滾。

    然,幾乎在同時,她的手被另一名伺機而動的家丁給拽住,痛得她皺起眉,掙扎時,那家丁的手被人擒住,一把摺扇往他的胸口一敲,一個聲音噙著笑意道:“男人打女人,像話嗎?”

    瀲灩抬眼望去,只見男人有雙潤亮的桃花眼,穿著一身月牙白鑲銀邊錦袍,儼如天上神只下凡。

    她從不知道原來男人也可以長得這般俊美如花,要不是那一身英氣挺拔的身姿,光看臉,還真教人以為是女扮男裝。

    “發生什麼事了?”

    應多聞的嗓音傳來,瀲灩回神,這才發現捉住家丁的手的人是應多聞。

    “莫名其妙被找碴。”她悶聲解釋著。

    “不管怎麼說,這位姑娘,能否替我找間雅房歇會?”男人那雙會說話般的桃花眼盯著她,嘴上噙著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問,輕輕鬆松將一群家丁推開。

    “喂,你是誰,我這兒的事還沒了,你要將她帶去哪?!”婦人怒聲咆哮著。

    “當然可以,我馬上替爺兒安排。”瀲灩壓根不睬那婦人,心知這男人是有意先將她帶開,省得那鬧事婦人不肯善罷干休。“香兒,找二掌櫃問問哪間雅房是空著的,我領客人進房。”

    “是。”

    就在香兒離開後,菊姨隨即趕到,一見到那名婦人,不禁嗤笑出聲。“我說牡丹,你不是說了再也不踏進天香樓,怎麼今兒個我卻在這兒瞧見你了?”菊姨一邊說,一邊擺手,要瀲灩先離開。

    “有個狐媚子在勾引我家老爺,我能不來嗎?”

    “說天香樓的花娘是狐媚子,小心給自己打臉。”菊姨哼笑著。

    瀲灩聽了個大概,猜想這位婦人恐怕也是從青樓而出,余光瞥見應多聞,雖面無表情,但她就是看得出他怒意正盛,只是她無暇安撫他,在香兒回來時,便領著出手相救的男人上了三樓的蘭字房。

    “這位爺兒,先給您上酒,一會兒需要什麼儘管吩咐。”

    “你能先坐下陪陪我嗎?”男子指了指身旁的位子。

    “當然可以。”瀲灩很自然地就坐在他身側。

    這教她身後的香兒不禁微揚起眉,疑惑向來與男子保持距離的她,今天怎麼坐得毫不猶豫。

    面對男子那雙笑吟吟打量的桃花眼,瀲灩壓根不覺厭惡,笑容可掏地問:“不知道爺兒該怎麼稱呼?”

    “我姓李,行二。”李叔昂笑咪咪地道。

    “李二爺,今日來天香樓是與人有約,還是——”如果需要另一種服務,她恐怕得要先離席,把菊姨請過來。

    “我呢,是京城的牙行老闆,要替客人找批澧酒,聽說咱們王朝最有名的澧酒非蟠城的馮家酒莊莫屬,而馮家大爺好女色,是天香樓的常客,於是就想進天香樓碰碰運氣,不知道你聽過這人沒?”李叔昂也不囉唆,開門見山地說起此行目的。

    瀲灩聞言,不禁輕笑出聲。“李二爺搞錯了,想找馮家做買賣,該找馮四爺,四爺才是真正主事的人。”

    “是嗎?”

    “嗯,掌事的雖是馮大爺,但是澧酒買賣非得找四爺不可,只因這澧酒全都是四爺釀的。”

    “原來如此。”李叔昂敲了敲摺扇,正忖著要從哪方面著手時,又聽她開口。

    “巧的是,今兒個馮四爺也在天香樓裡,要不我替李二爺引見吧。”

    “成嗎?”

    “當然成,四爺是個性情中人,你要是腦筋動得快些,能搭上他的話,想與他結交是不難的,買賣之事四爺也就不好拒絕了。”瀲灩忖了下,又道:“李二爺懂酒嗎?四爺是個酒魁,每種酒都熟識得很,要是能以此搭話,那可就事半功倍了。”

    李叔昂聞言,笑咧了嘴。“看來,今兒個我的運氣真好。”

    “我的運氣也不差,才能遇到李二爺解危,如今幫你一把,也是禮尚往來。”當然,要是能給點賞金,她就更欣賞他了。

    “要是這個買賣做得成,我絕對給賞。”李叔昂很上道地說。

    “那我就先謝過二爺了。”不是她要說的,她自認為眼光獨到而且精准,這個李二爺絕對是個出手闊綽之輩,要是能搭上他,也許他就是她逃出天香樓的契機。

    送李叔昂到一樓的楓字號房時,瞥見今兒個在梅園辦宴的吳老板正與那名喚牡丹的婦人在廳裡爭吵,瀲灩揚了揚眉,心裡明白了個大概,領著李叔昂進了楓字型大小,她串場吹了一支曲子後便抱著賞金走人,之後的留給李叔昂自個兒爭取。

    才剛踏出門,就見菊姨朝自己不住擺著手,她立刻明白地往後走,直接回後院去,省得又出差池。

    “小姐,今日這事不尋常。”走在回後院的廊道上,香兒低聲說著。

    “我知道。”太多巧合湊在一塊,巧得教她不得不信這是人為操作。

    “可又會是誰這般大費周章,事前差人聯繫那婦人,事後又調開所有護院,甚至是應多聞?”

    “這個嘛……”話到嘴邊,就見綺羅帶著幾名花娘正從轉角走出。瞧那方向,是剛從梅園退下。也是,吳老闆人都在廳裡,那宴席肯定是被打斷,擾了興致,才會讓花娘全都退下。

    “妹妹,聽說你方才給人欺了,不打緊吧?”綺羅徐步走向她,笑彎唇瓣問,身後的花娘隨即響起陣陣竊笑聲。“聽說被罵得挺難聽的,妹妹難過嗎?”

    瀲灩露出比她還得意的笑,腳步不停地迎向她。“好姊姊可聽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托那位牡丹的福,今兒個讓我撿到一個好客人。”

    “是嗎?”

    “是呀,姊姊。”瀲灩笑嘻嘻的,突地伸手往她頸間一拍。“有頭髮呢,姊姊,我幫你拿下了。”

    綺羅狐疑地看著她,壓根不知她葫蘆裡賣什麼藥,正要再開口,卻發覺自己開不了口,而且頸間的血像是全往腦上沖,教她驀地軟倒在地,圓瞠的大眼瞬間蓄滿了淚水,身後的花娘全都嚇得趕忙圍上來查看。

    瀲灩隨即再往同一處一拍,附在她耳邊低喃著。“好姊姊,別再惹我了,其實我脾性不怎麼好的,再惹我,下次就不只是如此了。”

    “你……”綺羅開口,聲音恢復了,逆沖的血好似也平靜了下來,一臉驚懼地看向瀲灩,半晌說不出話。

    “你們還杵著做什麼?姊姊身子不適,還不趕緊扶她回房歇著?”話落,便領著香兒越過她們而去。

    走過了轉角,香兒上前一步問:“小姐,你剛剛做了什麼?”

    “也沒什麼,就嚇嚇她。”

    “那不像是嚇啊。”綺羅的表情像是見鬼一樣,而且那一瞬間她的臉色漲紅到像是要噴出血來,怪嚇人的。

    瀲灩笑而不答。要她怎麼說呢……有時她入夢時,會瞧見有人在她面前舞劍,雖說看不清面貌,但那男人的身影行雲流水般的姿態,就是教她感到莫名安心,而今兒個她仿佛聽見他的嗓音,教導著她如何保護自己。

    也許,應該說曾經有人教導過她,只是她全都忘了。

    而那人到底是誰?她猜,應該是她的家人,非常親密的家人。

    “小姐!”

    “嗯?”碰的一聲,她像是撞上了肉牆,痛得她直搗著鼻子,抬眼瞪去,就見是面無表情的應多聞。“你杵在這裡做什麼,怎麼不閃開?”

    “……我以為你會停下腳步。”應多聞隨口胡謅。

    他曾見過她多種噙笑的面貌,有著無數種風情,可他從未見過她的笑,可以讓人感覺如此地甜蜜……她在想什麼?想方才那個男人嗎?

    “我、我在想事情,哪注意你在我面前。”說著,不禁暗惱香兒喊得太慢,她根本來不及反應。

    “想什麼?”

    瀲灩沒好氣地睨他一眼。“你今天話怎麼特別多?”平常不是很喜歡裝啞巴,什麼時候也學會打破砂鍋問到底了?

    應多聞直睇著她半晌,轉了話題問:“你懂武?”

    “不懂。”

    “今兒個在大廳上,我遠遠的瞧見你對那人拍打了幾下,不像是正統武學,可是那人卻突然軟倒在地。”他是絕不相信她有那把蠻力,可以對個男人拍打個三兩下,就讓對方倒地。

    而且她臨場的反應極快,壓根不像個生手,這一點教他意外極了。

    “我也不知道,腦海中有人教我,還說那個叫穴術。”她想跟他說應該是無妨,畢竟香兒壓根不懂武藝,跟她說也是白搭。

    “穴術?”他詫道。

    “你也聽過?”她喜出望外地道。這樣一來,也許她可以靠這項武技找到自己的家人!

    應多聞不自覺地蹙攏眉頭,無法理解她怎會習得穴術。穴術是大內不外傳的技法,是皇族才有資格習得的一種閉門武學,她又不是皇族,又是女子,怎可能學得?

    “你的臉色怎會這麼難看?”幹麼,這是不該學的武技嗎?

    應多聞回神,不再細思。“沒事。”

    “沒事?你看起來很有事,不說的話,我就讓你倒地不起喔!”雖說她記得的只有一部分,但只要在對方沒防備的情況下,她得手的機會是很高的。

    “你……姑娘家說話有點分寸。”他沒好氣地道。

    “誰要你瞞我?你明明就識得我這個人,卻絕口不提我的過去,如今提個穴術,你又什麼都不說,我心裡當然不舒坦。”她不問,是因為她知道他根本不會說,就不知道他到底是為什麼不說。

    “我並不識得你,只是因為你長得像故人,一時錯認罷了。”這話裡真真假假,而他希望她當真,從此以後不再試圖想起過去。

    “是嗎?”說真的,她不太相信,但他這般堅持,她又能如何?“不過,今兒個是我頭一回在腦袋裡響起那般真切的聲音,說不準有一天我的記憶會恢復呢。”

    說著,她便逕自往前走,應多聞趕忙跟上,又聽她道:“他一定是我的家人,他舞劍舞得極好……我不會說,但只要看見他的背影、他的姿態,我就覺得很安心。”

    她愈說愈神往,他愈聽眉頭愈皺,思忖著她說的到底是誰。她的父親並不懂武,甚至她根本沒有手足,她要上哪去瞧個男人舞劍?

    “對了,你會用劍嗎?”她轉頭問著。

    應多聞回神,應了聲。“一般武器都有學過,槍和劍是最基本的。”頓了下,他假裝漫不經心地問:“你說,你瞧見那人的背影……在哪瞧的?”

    “夢裡啊,我在想,連作夢都能夢見他,那就代表著他在我心中的重要性。”她毫無道理地篤定認為。

    進了小院後,她瞥見一旁草地上有斷落的樹枝,隨即撿起遞給應多聞。“欸,舞一段劍給我瞧瞧。”

    “練劍不是舞劍。”應多聞的眉頭已經快要擰出一條溝來。

    “隨便,練一段讓我瞧瞧,把這樹枝當劍。”

    應多聞萬般無奈地接過樹枝,在手裡掂了兩下,隨即退上幾步,吸口氣,手中的樹枝挑抹了數下,驀地樹影中的他移步迅疾如電,回身挑劈,側身收氣,一個翻轉,只見樹枝如蛇信般地鑽動,剛硬之中噙著柔勁,像支舞卻染著噬人殺伐之氣。

    瀲灩看得失神,雙眼追逐著他的身影,仿佛曾經她也是這般追逐著某個人的身影,然她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但她不急,如果老天不讓她想起,她就算想破頭也沒用。

    不過,不得不承認,對於身懷武藝的人,她是真的特別有興趣,此時的應多聞在她心中往上提升了一個層次,好看的不再只是外貌。

    見他收劍吐納,她連忙拍手叫好,得到的是應多聞那無奈如哄小孩般的神情。有什麼關係,反正她確實還是小孩子,被哄,她一點都不排斥的。

    “多聞,你真的有一身武藝呢。”她邊拍手邊開心地走上前,誰知腳下不平讓她一拐,眼見就要撲地而去時,下一刻她已經落在他溫熱的懷裡。屬於他的男人氣息帶著微微汗味襲來,手搭在他肌理分明的手臂上,她這才發現這個年輕人正偷偷地成長著,抬眼睇著他,和初見面時相比,他的臉龐脫了點稚氣,線條越發剛毅有型。

    “怎麼連路都走不好?”應多聞將她扶起,收回橫在她胸下的手臂,有些不自在地別開臉。

    “還不是你害的。”她咕噥著。

    “又我害的?”

    “對,只要我過得不好,我有點閃失,全都算在你頭上。”她佯裝習蠻地道,卻見他神色恍惚了起來,不禁抓住他的手。“怎麼了?我說笑的,你當真了?”

    然而,就在她握上他的手時,他如遭電擊,猛地甩開她的手。“我累了,先回房了。”

    話落,頭也不回地先進了側房。

    瀲灩楞在原地,偏著螓首想了下,問著一直在身後的香兒。“香兒,我又是哪句話惹了他了?”他真是個古怪的人,看起來也不是個喜怒無常的,可偏偏有時卻陰陽怪氣的。

    香兒撓了撓頭,不知道該怎麼跟這個少根筋的小姐說,方才那千鈞一髮之際,應多聞的手臂可是橫過她的胸下……算了,既然小姐無感,應多聞又沒點破,她就當作什麼都不知道吧。

    “小姐逗人要有分寸。”最終,她給了中肯的建議。

    “也還好吧,我有馬上澄清了啊。”這麼禁不起玩笑嗎?

    嘖,這年紀的男人,真教人摸不准。

    翌日,瀲灩比往常還要早上工,因為菊姨差人來喚她,說是李叔昂要離開蟠城,特地跟她告別。

    待瀲灩一進屋,發現屋裡除了李叔昂,還多了兩個男人,心裡狐疑卻沒問出口,一入座便先替李叔昂斟了酒。

    “李二爺談成買賣了?”

    “托你的福,馮四爺很爽快地給了一批貨,讓我可以回京交差。”

    “所以李二爺要回京了?”她問。

    “不,還要去一趟 淘金城談一樁買賣,回程時,我會再過來天香樓見你。”李叔昂一見她便笑眯了桃花眼,擺了擺手,要身後兩個男人先退出房外。

    “屆時瀲灩必定恭迎二爺。”瀲灩笑吟吟地道,隨即又問:“二爺要兩位隨侍到外頭守門,是要跟瀲灩說些不讓人聽見的話嗎?”

    李叔昂聞言,簡直是一整個眉飛色舞。“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我呢,看中你了,如果可以,我想帶你回京。”

    瀲灩楞了下,沒想到他竟是想替她贖身。

    這是個絕佳的機會,她絕不會錯過!

    “不過,在這之前,不知道你能不能……”李叔昂打開擱在桌面的包袱巾,輕輕地推向她。

    瀲灩不解地看著裡頭的布料,抑或者是衣衫,聽他道“能為我換上這一襲衣衫嗎”,瀲灩沒抬眼,長睫微顫了下。

    難道說,她看走眼了?這位李二爺根本是個下流的登徒子?

    “還有這個,是昨晚你替我引見馮四爺的謝禮,要是你現在肯換上這襲衣衫……”李叔昂從身旁的椅面取來一隻木匣,一翻開,裡頭裝的是銀燦燦的銀錠,再加上他從身上解下的錦囊,一打開,裡頭盛滿了金裸子。

    “這些都是你的。”

    瀲灩微眯起眼,撇嘴無聲哼著。

    拿金子銀錠買她?以為她會動心嗎?

    打從菊姨差人說李叔昂要見瀲灩,應多聞一直隱隱感到不安,尤其菊姨還刻意不讓香兒跟隨,更教他倍感不妥,偏偏菊姨故意發派了他工作,硬是不讓他靠近二樓的梅字號房。

    只是,都已經過了一個多時辰,卻依舊不見瀲灩的身影,他丟了手上的差事,繞了點路,從一樓直接躍上二樓的欄杆,卻見轉角處的梅字號房外竟站了兩個男人,這陣仗怎麼看都不對勁。

    難道,那個長得一臉桃花樣的男人打算對瀲灩用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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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4 10:11:1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又妒又嫉生嫌隙

    思及此,應多聞再也沉不住氣,直朝梅字號房奔去,卻見房門適巧打開,瀲灩捧了個木匣子走了出來。

    他又走近一步,便見李叔昂也踏出門外,雙眼賊溜溜地打量著她,教他不禁緊攏著眉頭停在原地。

    “多聞?”待瀲灩跟李叔昂告辭後,走了兩步就見應多聞站在幾步外。“過來幫我,多聞。”

    天啊,這木匣重得不可思議,可這甜蜜的重量,她是怎麼也不會嫌棄的。

    應多聞本想轉頭就走,不想幫她的,餘光瞥見她的腰帶微松,不禁楞在原地,直瞪著她的腰帶。

    “多聞,不是說了要你幫我,你杵著做什麼?”她沒好氣地端著木匣走到他面前,卻見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腰上,她不禁問:“怎麼了?”

    她總不可能把衣裳穿反,抑或者是落了什麼吧?

    應多聞緩緩移開視線,打量她的臉。她的臉頰白裡透紅,唇色紅豔欲滴,活脫脫是個會教所有男人都起心動念的美人胚子,而她的衣裳亂了……她進了梅字號房那麼久,出來帶著賞賜,亂了衣裳……

    “先幫我,我手都酸了。”瀲灩無視他的打量,硬是將木匣塞到他手裡,他本來就很喜歡盯著她的臉瞧,就當他是把她當故人懷念算了。

    她垂眼打量自己,發覺腰帶松了,趕緊系好,抬眼又對上應多聞複雜至極的目光,不禁皺起眉,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你……沒事嗎?”他啞聲問。她看起來就跟往常沒兩樣,壓根不像甫懂男女情事的姑娘,所以一切應該不是如他想像吧?

    “沒事啊,我看起來像是有事嗎?”有事的應該是他吧,臉色不太好耶。

    “你在梅字號房這麼久做什麼?”他吸了口氣再問。他知道有些事,他不宜也不該過問,可他就是忍不住,否則壓在他胸口間的一口氣是怎麼也舒坦不得。

    “就跟李二爺聊些……”瀲灩想了下,拉著他走。“回去再跟你說。”

    進了腰門後,瀲灩才低聲道:“李二爺打算替我贖身。”

    應多聞猛地停下腳步,從未設想過這種結果,可心底又清楚,這是遲早的事,而且教人贖身,總好過在天香樓裡賣身,可是,他卻像是迎頭挨了記悶棍,痛著又不能喊。

    “瞧,這就是老天給我的契機。”她逕自說著,壓根沒發覺後頭的人沒跟上。“只要能離開天香樓,往後都不是問題,而且重要的是,李二爺是個君子,他從未對我毛手毛腳,對我十分尊重。”

    當然,當他要她換衣衫時,她是真的嚇了一跳,但待她看清楚那套衣衫是男裝後,她只覺得李二爺怪怪的,正猶豫要不要更衣時,他已經自動自發地離房,待她換好之後,他也只是坐在一頭看著她傻笑,那眼神像是在評鑒一件珍品,他甚至連她的手都沒碰上一下。

    而且,他表示十分期待下回她可以“全副武裝”換上男裝,甚至連發飾也全都換掉。

    所以她想李二爺只是一個有怪癖的君子而已,而這種男人最好相處了。

    應多聞像是回過神,粗聲道:“這世上哪來的君子?或會走進青樓有幾個是君子?是你涉世未深罷了。”

    那暴吼聲教瀲灩嚇了一跳,回頭望去,發現他早就落上幾步,正冷沉著臉朝自己走來。

    “才不是呢,你根本就不識得李二爺,怎好這樣說他?他至今都還未娶妻,上青樓也不過是為了接洽買賣罷了,能被他贖身,難道你不替我開心嗎?”難道他認為她待在天香樓會比較好嗎?

    應多聞抽緊了下顎,道:“我不識得他,可天下烏鴉一般黑,沒有一個男人可以守著一個女人到老,你也犯不著將他想得太清高。”

    瀲灩眨了眨眼,遲疑地問:“你也一樣嗎?”

    “嗄?”

    “你也無法守著一個女人到老嗎?”

    應多聞咬了咬牙,道:“那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他身在勳貴之家,來往盡是權貴,就他所知,府中有妻有妾乃是常態,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

    “喔。”她輕輕應了聲,風淡雲輕的很,可心裡卻彆扭了起來。

    她原以為他不一樣的。她當然清楚男人心底想什麼,但她一直認為他懂得避嫌,極具君子風範,可沒想到男人全都是一個樣,沒有一個男人能與一個女人相守到老。

    看來,是她太苛求了。

    “所以,你別以為他給你贖了身,就只會待你一個人好,況且依你的身分只能是個妾,待他娶妻之後,他又能護你多少?沒有一個男人會對花娘真心的!”他愈說愈混沌,不懂自己為何跟她說起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仿佛……他多不願她讓人贖身似的!

    面對瀲灩的目光,他莫名感到心虛和慌亂,近乎狼狽地轉開了臉,卻聽到她道“照你這種說法,我是永遠也擺脫不了賤名了嗎”,那嗓音不是質問,而是噙著淡淡的悲傷。

    是不是在他眼裡,她也污濁了?

    “不是,我——”

    “小姐,原來你已經回來了,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

    後頭傳來香兒的聲音,瀲灩回頭應了聲。“抱歉,忘了跟你說一聲,咱們走吧,我一身汗,想沐浴呢。”

    “我馬上替小姐備熱水。”

    “嗯。”

    瞧主僕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回小院,應多聞急著想跟她解釋,卻偏礙著香兒在,等到她獨自一人時,已是她進了套間沐浴時。

    他走進套間,聽見微微水聲,沒來由的,想起昨晚他將她擁入懷時,她那酥軟馨香的身子,他喉頭緊縮了下,不准自己產生綺思,然而當那陣陣水聲傳來時,他只能選擇轉身離去。

    瀲灩哪裡知道門外的人抱持什麼心思,她只知道自己悶透了。她會忘了找香兒一道回小院,還不是因為見到他太開心,迫不及待地想將第一手消息告訴他,讓他分享她的喜悅,豈料他卻是狠狠地澆了她一桶冷水。

    本想告訴他,李叔昂替她贖身,替她假造身分恢復良籍,並非看上她的美色,而是看中她的腦袋,等李叔昂要帶她走時,她要把他和香兒一道帶走,可他卻把話題扯遠,惱得她也懶得說了。

    說不出心底是怎生的悶,但就是煩死人了!

    隔天,近正午時分都沒瞧見應多聞的人,瀲灩雖感覺古怪,倒也沒讓香兒去喚他,反正她上工的時間還未到,再者她暫時不想那麼快瞧見他,省得心情又壞了。

    “小姐,多聞不在房裡呢。”香兒端了壺茶走來,順口說著。

    “菊姨找他不成?”

    “不太可能,我方才繞到側房那頭,想問問他今兒個怎麼沒過來用早膳,誰知道他房裡空無一人,就連床上的被褥都沒動,好像昨兒個沒在房裡睡似的。”香兒斟著茶邊說著。

    瀲灩往椅背一靠,垂斂長睫思忖,一時也想不透。照理說,昨天倍感不快的人是她不是他,想走也是她走,他……應該不會是走了吧?!

    這念頭一上心頭,心頭像是突地悶痛了下,教她驀地站起身。

    “小姐?”香兒正要端茶給她,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跳。

    “我……”瀲灩怔住,就連她也不明自個兒在激動什麼。

    他的傷已好,她也已經報了恩,他想走隨時都能走的,畢竟他並不屬於天香樓,然而他說過要一直待在她身邊的……瀲灩忖著,又緩緩地坐下。如果他真要走,她也沒有理由強留他,畢竟承諾只是口頭約定,有誰會當真?

    只是,不算短的相處,教她習慣他的存在,有他在,她就覺得安心,不用費盡思量的防著明槍暗箭,她知道,他一定會保護她,可是如果他真的……

    “多聞,你去哪了?”

    聽香兒這麼一喚,她猛地抬眼,果真就見應多聞踏進了廳裡,神情如往常,沒有多餘的情緒。

    “我去外頭走走。”應多聞低聲說。

    “怎會跑到外頭走走?”香兒其實想問的是他昨晚去哪了。

    應多聞沒應聲,只是來到瀲灩面前。

    瀲灩雙眼直盯著系在他腰上的錦囊,天青色的底,上頭繡的是青竹……如果她沒記錯,那個錦囊是出自竹音之手,之前沒送出去,可如今卻系在他腰上。

    “你收下竹音送的錦囊了?”本不想多問,可不知為何才一張嘴,話就脫口而出,快得教她連收回的機會都沒有。

    應多聞楞了下,往腰間一按,隨即將錦囊扯下。“沒有,是她硬塞的。”

    瀲灩微皺起眉。“你不肯收,竹音如何能硬塞?”況且那錦囊是系在他腰帶上,他若沒收下,是誰幫他系上的?

    “……我待會拿去還她。”

    瀲灩的眉頭都快要打結,張了張嘴,翻到舌尖上的疑問還是教她給咽下,兩人就這樣靜默下來,任由香兒從中插科打嘩也沒用。

    直到上工時,兩人還是各自沉默,教香兒想勸也不知道該往哪勸。

    掌燈時分,瀲灩上了幾次酒後,嫌煩了,想回小院休息,差香兒去跟菊姨說一聲,便逕自朝通往腰門的廊道走。

    轉角處,險些撞上了竹音,還是她眼明手快,先將竹音給按住,兩人才沒撞在一塊。

    “竹音啊,你在想什麼,怎麼……你怎麼哭了?”

    本是想說教,要她多留點心,誰知道抬眼就見竹音滿布淚水的臉,教瀲灩有些慌了手腳,趕忙將她拉到廊道下,抽出手絹替她拭淚,溫聲說:“別哭了,先跟我說到底發生什麼事。”

    竹音抽抽嘻噎的,哭得梨花帶淚,攤開手只見一個錦囊。瀲灩一瞧就認出是原本系在應多聞腰帶上的錦囊,知曉他真把錦囊還給了竹音。

    那個混蛋!既然無心,打一開始就不該收!

    “他本是收下了……昨兒個他在我那兒過夜,我以為他是對我上心了,一早時替他系上,他也沒說什麼,豈料到了晚上就變卦了。”竹音泣不成聲地低喃。

    瀲灩一雙勾魂眼圓瞠著,難以置信自己聽到什麼。

    他在竹音那兒過夜……香兒說他像是整夜沒回房……她腦袋裡轟轟作響,原本的氣憤化為震愕,本是痛恨他惹哭了竹音,這會像是被狠狠地敲了一記悶棍,教她什麼都無法思考,連自己是怎麼回到小院的,她一點印象都沒有,直到耳邊響起應多聞的叫喚,她才回過神。

    “瀲灩,你跑哪去了?不是跟香兒說了要回小院,怎麼會過了這麼久才回來?”應多聞氣喘吁吁地朝她而來。

    她直瞅著他,他高大挺拔,俊美無儔,打一開始竹音就對他有意,然而他總保持距離,豈料昨晚他竟在竹音那兒過夜……他和竹音坦誠相見,相擁而眠,像是交頸鴛鴦般地同床共枕……

    “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到底發生什麼事?”應多聞被她失魂落魄的神情給嚇著,手才剛仲起,就被她用力拍掉。

    “你別碰我!”她怒聲斥著。

    “瀲灩?”應多聞怔住。“你到底是怎麼了?”

    “我才想問你到底是怎麼了?你既然對竹音無意,為何要在她那裡過夜?既讓她以為你已經對她上心,為何你又將錦囊還給了她?”聲音迸出了喉口,憤怒跟著難以抑制。

    應多聞臉色閃過一絲不自然,撇了撇唇道:“我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她邀約我到她的院子裡坐坐,所以我就……”

    “髒!”瀲灩怒聲打斷他未竟的話。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應多聞沉聲問。

    “字面上的意思,就是髒!”

    “我不懂,我只不過是——”

    “你只不過是到一個花娘房裡過夜,只不過是糟蹋辜負了竹音!”她像是失去了理智,怒火沿著渾身血液暴沖,教她渾身發顫。“應多聞,就算花娘卑賤,感情也不容人踐踏,你到底懂不懂?!”

    “所以我把錦囊還給她了,我又有什麼不對?”應多聞幾次說話都被打斷,火氣也跟著冒出頭。

    明明他就照著她的話做,又是哪裡錯了?

    而回應他的,是瀲灩發狠的一巴掌。“你沒有不對,不對的是竹音,她不該邀約你,她不該誤將你視作君子,她不該對你上心而賠了真心!她是瞎了眼,才把一個骯髒的男人視為論仙!”

    應多聞俊眸危險地眯起,一把擒住她的手,將她扯到面前,咬著牙道:“到底是誰比較髒?她不是清倌,就算我在她房裡過夜,也不算毀她的清白!而你,你又清高到哪去了?你還不是為了銀兩就答允李二爺的要求,天曉得那近兩個時辰裡,你們到底在房裡做了什麼,才會教你衣裳亂了!”

    瀲灩瞪大眼,毫不客氣地抬腿朝他的脛骨踹去,他吃痛了卻也不鬆開她的手,反而欺近她,吻上她的唇。

    她嚇了一跳,奮力抗拒卻被他抓得更緊,緊閉的牙關更是被他撬開來,放肆地糾纏,吻得她唇舌發痛,教她惱得往他的唇舌咬。

    應多聞吃痛地放開了她,血從唇角滑落,他也不擦,只是粗喘著氣瞪著她。

    “我真是錯看你了,應多聞!”熱辣的淚水在她眸底凝聚,她卻張著眼,怎麼也不肯讓它滑落。

    “彼此彼此!”

    “我們之間早已不相欠,你可以離開了,你說的,當我不需要你時,你就可以走了。”

    趕在淚水滑落之前,她撂下這句話,便直朝自己的房間而去。

    進了房,淚水無聲地墜落,她捧著胸口就蹲靠在房門上哭著。

    沒有誰合該是誰的,莫名其妙的人是她!她揚著替竹音打抱不平的旗幟教訓應多聞,可事實上,她痛恨的是應多聞跟一般男人沒兩樣,一個會找花娘發洩的男人,他不是她想要的男人,卻偏是讓她動心的男人。

    當他開口傷她,讓她覺得痛時,她才發現他是特別的,當他吻她,她思及他也是這般吻著竹音時,她就無法容忍。

    她早該發現的,旁人如何說她,她總是充耳不聞,可是當開口的人是他時,她很痛……

    她不希望自己在他面前是污穢的,儘管她一直覺得自己依舊清白磊落,可冠上了花娘的身分,她早就是世人眼中的賤民,任誰都能欺。

    而他,也認為她髒……

    翌日,應多聞並未離開天香樓,依舊跟隨在瀲灩身邊,然而瀲灩對待他的態度已經明顯不同。她不會再對他笑,甚至主動靠近他一步,又也許該說,她視他如空氣般,他存在著,她卻視而不見。

    香兒很快就察覺不對勁,然而瀲灩絕口不提,至於應多聞就更不用說了,整個人沉默得像是啞巴一樣。

    在兩人都不願吐實的狀況下,香兒也實在是沒轍,糟的是瀲灩主動跟菊姨要求要接待客人,教香兒急得去找應多聞商量,但應多聞只是鐵青著臉不語。

    香兒頭痛極了,一個月、兩個月,等到時序入秋後,她發覺瀲灩是愈走愈偏,臉上的笑意越發虛假。

    “好小姐,你倒是說說到底是怎麼了,你何必急著要接待客人?就算要接待客人也犯不著一個接著一個。”

    香兒邊替她梳發邊叨念著。

    瀲灩看著鏡中的自己,朱唇微啟百媚生,真是天生的妖媚,也莫怪上門的客人一個個都捧著銀子要見自己。

    “香兒,你要知道,人生事變數太多,我要不趁著現在多攢點銀兩傍身,天曉得往後會如何?”都入秋了,她依舊等不到李二爺,不免擔憂李二爺不過是口頭說說,她自然得替自己打算。

    畢竟,口頭約定就只是隨口說說,認真的人就輸了。

    “小姐會突然這麼想,是不是跟應多聞有關?”儘管知道提起應多聞會讓小姐態度轉冷,香兒還是硬著頭皮說了,實在是她想不到還有其他原因了。

    瀲灩的神色一冷,還未開口,外頭已經傳來了腳步聲——“瀲灩,菊姨要你馬上到五樓的上房去。”人都還沒到,就聽見了聲音。

    “夜兒,時候都還沒到,菊姨怎會要瀲灩進上房?究竟是來了什麼人?”香兒開了門問。夜兒是菊姨身邊的大丫鬟,和香兒向來有好交情。

    “是一位京城來的牙商李二爺,說是要來給瀲灩贖身的。”

    瀲灩驀地起身,不敢相信李叔昂竟然信守承諾。

    “真的假的?菊姨答應了嗎?”香兒驚呼,依她對菊姨的瞭解,她應該會將瀲灩留到及笄時,等叫賣初夜時,有人搶替瀲灩贖身時再議價的。

    “看菊姨那樣子,應該是會答應的,所以才會要瀲灩過去一趟。”夜兒說著,臉上是止不住的笑意。“瀲灩,李二爺除了好相貌還是個富商,如此年輕有為,你是要去享福了。”

    平常日子裡,瀲灩待她們幾個丫鬟不薄,上頭賞了什麼,她總是會分上一些給她們,如今得知瀲灩能離開天香樓,都忍不住替她開心。

    適巧走到寢房旁的應多聞驀地停下腳步,從半敞的房門望去,瞧見鏡中瀲灩止不住歡喜的笑靨,教他神情一黯。

    不過是一刻鐘的時間,京城牙商欲替瀲灩贖身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後院。

    “為什麼這麼天大的好事偏就落在她頭上?”綺羅聞言,氣得砸了手上的茶盅。

    丫鬟屏兒垂著臉收拾著地面。“聽說那位牙商,正是那回吳老闆的小妾上門找碴時,出面幫了瀲灩的人呢。”

    聽屏兒這麼一說,綺羅更是怒不可遏,只因那一局是她設下,故意要教瀲灩難堪的,可誰知道偏教她給輕易化解,還因而釣了個牙商,從此脫離妓籍,隨牙商入京,而自己卻還在這裡!

    她愈想愈是光火,愈覺得無法忍受。

    “屏兒,傳個信息給衛二爺的小廝,就跟他說天香樓有大事,要衛二爺過來一趟,衛二爺要是不來,肯定會後悔一輩子。”綺羅思緒動得極快,一會兒功夫便已經想到了十全法子。

    想全身而退,攀上枝頭當鳳凰,也得問她允不允!

    瀲灩進了上房後,與李叔昂相見歡,談得相當愉悅,最重要的是李叔昂動作極快,今日就要將贖身錢交付,馬上帶她離開天香樓。

    “這不會太急嗎?我還想好生款待二爺呢。”菊姨嘴上說著惋惜,卻笑得嘴都快合不攏了。

    贖身錢到底是多少,瀲灩不曉得,橫豎對她而言,她不過是換了個當差的地方,不過瞧菊姨一臉歡天喜地,她想這筆金額可能超乎她的想像,而李二爺要是不提,她是絕對不會問的。

    只是,這回除了上次見到的兩個男人之外,他身邊又坐了個沉默的男子,從她進房至今,吭都沒吭一聲,只是神情不耐地呼著茶,仿佛極厭惡天香樓這種地方,又或者該說……

    厭惡她?

    “不算急,我已經找了落腳處,就順道將瀲灩給帶過去。”李叔昂笑眯了桃花眼,迫不及待想把人帶走。

    “瀲灩能遇到二爺,真是她的福氣,往後還請二爺多多照顧了。”菊姨說著,又舉杯敬他,瀲灩也跟著意思意思地淺呷一口。

    一會,李叔昂便道:“我看時候也差不多了,就讓瀲灩去收拾收拾吧。”

    菊姨正要答允,外頭響起了敲門聲,夜兒在外頭說:“菊姨,衛二爺知曉有人給瀲灩贖身,特來敬瀲灩一杯酒。”

    瀲灩聞言不禁微揚起眉,但菊姨已經應聲讓人進房。

    “李二爺,這位是蟠城知府的二公子,之前瀲灩多有靠他照料。”菊姨連忙起身介紹。瀲灩跟著起身,就見綺羅竟跟在衛玉身後進房,雖說看似尋常,但不知怎地,卻教她心中警鈴大響。

    趁著那頭交談,綺羅走到她身旁。“聽說妹妹今日就要走了,所以我也過來敬妹妹一杯酒,祝妹妹順風。”

    綺羅巧笑倩兮地道,自動自發地斟著桌上的酒,自個兒捧了一杯,也遞給瀲灩一杯。

    綺羅一口飲盡,瀲灩還抓著酒杯。

    “妹妹怎麼不喝?”綺羅笑問。

    瀲灩笑了笑,還未應聲,衛玉已經在那頭喊著,“瀲灩,往後就見不著你了,直教小爺我心裡難受,但見你有好日子過,我也替你開心,敬你一杯,願你順風。”話落,舉杯飲盡。

    瀲豔笑著將酒杯擱下,又另斟了一杯酒,豪氣地飲盡。“多謝衛二爺,多謝姊姊,承兩位吉言,瀲灩必能順風。”

    衛玉又和李叔昂聊上幾句後,便和綺羅先行離開,瀲灩瞅著兩人離去的背影,猜不透兩人葫蘆裡到底是賣什麼藥,但想想她都要離開了,哪怕他們有什麼詭計也得逞不了,於是便沒擱在心上。

    “瀲灩,去收拾收拾,我跟二爺再聊幾句。”菊姨擺了擺手,示意她可以先回小院。

    瀲灩朝著李叔昂輕點個頭,見李叔昂那雙桃花眼都快要迸出火花,揣測他許是又準備了衣衫要她換上,不禁覺得好笑。一離開上房,便見應多聞站在香兒後頭,像她一進門後,他就一直待在這裡。

    “香兒,你先回去替我收拾收拾,衣衫什麼都不要了,只帶貴重的,其餘的碎銀和金裸子全都分給幾個要好的姊妹和丫鬟。”她吩咐著,打算先支開香兒,趁這當頭跟應多聞把話說清楚。

    香兒看了兩人一眼,順從地先行回小院。

    瀲灩瞅了他一眼,順著廊道下了階,他也跟在身後,直到來到一處較為僻靜的廊道,她才啟口,“今晚,我要跟李二爺走了,我跟李二爺說好了,就我跟香兒,而你,可以離開了,或者要繼續留下,都隨你。”

    應多聞走快了幾步,擋在她的面前,她垂斂著眼,瞧見他系在腰間的玉勒子。這個玉勒子打她救他時,便系在他腰間的,可從未再見他戴過,今兒個倒是巧了,這代表他也有意要離開天香樓吧。

    “瀲灩,如果你不願跟他走,我現在就立刻帶你離開天香樓。”應多聞沉聲道。

    瀲灩撇唇笑得很冷。“如果你能帶我走,咱們早就走了,不會直到現在。”

    應多聞抓起玉勒子。“這個玉勒子代表我的身分,出入城門或縣界,不需被盤查路引或身分,我真可以帶你走。”若非是緊要關頭,他不願再碰這塊玉勒子,為了她,他願意。

    瀲灩直盯著羊脂玉質地的玉勒子,半晌才道:“遲了。”

    “瀲灩。”他輕抓起她的手,她卻隨即抽開,一如這幾個月來,她不願再親近他,瞧也不瞧他一眼。

    他心裡難過,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每當他走近她一步,她就會立刻退上一步,那無視於他的眼神,教他儘管有滿腔的話想說,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可如今他是不得不說,再不說,就再也沒機會了。

    “不過是一份相救的恩情,咱倆之間早已相抵,你沒必要再為我做什麼,你走吧。”也許是她夠無情,才能將剛萌生的情愛扼殺得連渣都不留,甚至面對他,她也無一絲動搖。

    “你對我那日說的話始終耿耿於懷?我……”

    瀲灩平靜無波地打斷他未竟的話。“沒有,我並非耿耿於懷,只是認清事實。”認清了自己的身分,認清了他對自己的介懷,讓自己死了心而已。“多聞,謝謝你這陣子照顧我,已經夠了。”

    話落,她便從他身旁走過。

    她頭也沒回筆直地朝往腰門的廊道走,走著走著,不知怎地,眼前竟然模糊了起來,她眨了兩下,鬥大的淚水順頰滾落,她停下腳步,猛然發覺自己的牙根咬得發疼。

    原來,離別竟如此的痛。

    原來,愛情不是說扼殺就能扼殺,就算不要,還是在心底深植了……可是她沒有回頭路了,她不回頭,也不會再往回走,因為她不想再讓自己更痛,於是抹去了淚,繼續往前,然而才剛走過轉角,腳步突地踉蹌了下。

    她疑惑地扶著牆,眨了眨眼,發覺眼前的景象像是兩個影子重迭著,就連腳下也跟著虛浮起來。

    “妹妹,你怎麼了?”廊道邊響起了綺羅的聲音,她側眼望去,只覺得眼前的一切晃動得好厲害,教她幾乎要站不住腳。“累了嗎?姊姊讓人扶你去歇會,一會你就會覺得舒坦了。”

    話落,她身後兩名丫鬟向前攙起了瀲灩。

    “你……對我下藥?”她明明防備了,豈料……

    “是啊,就在我拎起酒壺時摻進的。”綺羅笑得百媚橫生,刮了刮她粉嫩的頰。“一會衛二爺會讓你嘗到欲仙欲死的滋味,你可要好生感謝我。”

    “你……”瀲灩想掙扎,卻是全身無力,被兩個丫鬟硬架起,拖進了幾步之外的一間雅房。

    瞪著已坐在床上的衛玉,她心頭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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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4 10:11:4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贖身起波瀾

    應多聞呆站在原地,耳邊還回蕩著她無情的話語。他想過,能有人替她贖身,對她而言,已是最好的結果,他該笑著送她離開這煙花之地,可是他做不到。

    他很後悔,他一直後悔那一晚為何要對她說出那些話!

    她怎會髒?髒的人一直是他,他怎麼有臉吐出那種傷人的話?!他是失心瘋了,不斷地想著那晚她的衣裳腰帶亂了,想著她是否為了銀兩賤賣了自己,想著她被其他男人擁入懷,他無法忍受。

    可笑的是,他對她同樣有邪念,他和那些男人沒什麼兩樣……

    “多聞、多聞!”

    身後傳來竹音的喚聲,應多聞動也不動,才剛踏出一步,就被竹音給拉住了手,他正要甩開時,聽她急聲道:“瀲灩不太對勁,你快跟我走。”

    “什麼意思?”應多聞攢緊濃眉。

    竹音氣喘吁吁地道:“方才我回小院拿東西,經過一樓那條通往腰門的廊道時,瞧見綺羅差了兩個丫鬟將瀲灩給架起,奇怪的是瀲灩不知道怎麼了,竟然沒有掙扎,任著她們拖著,我覺得不對勁,就趕緊跑來找你了。”

    應多聞忖著方才綺羅領著衛玉進上房敬酒,莫非酒裡有文章?“竹音,你可有瞧見她們往哪邊去?”

    “那條廊道直走到底就是通腰門,右轉的話有不少間雅房,也許可以先從那邊找起,你動作要快!瀲灩要被贖身了,絕不能在這當頭出事的!”竹音說得又快又急,用力推著他。

    應多聞不假思索地撐著廊杆,直接一躍而下,大步流星朝通往腰門的廊道而去。

    衛玉和綺羅……這兩個人湊在一塊,還能有什麼好事?他不敢細想,只想趕快找到瀲灘,他來到廊道右轉,靜心地聽,然而鄰近雅房裡絲竹聲不墜,混淆他的聽覺,他只能推開一扇扇的門,心急如焚地尋找著,直到餘光瞥見轉角處站了兩個男人,如果他沒記錯,這兩個男人應該是衛玉身邊的小廝。

    毫不思索,他朝那處奔去,那兩人隨即往前一擋,道:“這裡不准——”

    話未盡,鼻頭已經挨了一記重拳,而另一個則被他給抬腿踢飛,沒有一絲停頓,他踹開了房門,只見瀲灩已經衣衫半褪,而衛玉就壓在她身上。

    “老子不是說了不准進門,你……啊!”衛玉察覺有人進房,才抬眼斥駡,就已經被應多聞給拉下床,摔落在地。

    瞪著淚流滿面的瀲灩,那張愛笑的臉上紅腫瘀青,應多聞覺得心像是快要被撕裂了一般,他抓過被子往她身上一蓋,回頭再一把拎起衛玉,大手直掐住他的喉頭,迫使他雙腳離地。

    衛玉的雙眼往上吊著,嘴角開始滾出唾沫和血絲,雙腳一開始還能踢踹,但慢慢的只能往下蹬著。

    “住手,多聞,住手!”瀲灩從他身後抱住他,死命地扯著他。“放下他,我沒事,他還沒有得逞,你趕快放手!你不能殺人,你趕快住手!應多聞,我命令你放手,給我放手!”

    應多聞聞言,緩緩地鬆開了手,任由衛玉重摔在地。他回頭注視著她,輕撫著她紅腫的頰。“他打你……”

    “我踹了他也咬了他,我沒吃虧。”她粗喘著氣,淚水止不住地流。

    “你哭了……”他啞聲輕喃。她不哭的,那麼高傲的她背負賤名卻從不哭的。

    瀲灩直瞅著他,淚水不斷地滾落。“我哭,不代表我委屈我難過,我哭……因為你來了。”她緊抓著他的衣袖。“我怕……我怕的不是清白不再,我怕的是再也見不到你……”

    她驀然發覺,這天下如此之大,要是從此生離也如同死別。

    死別,那不就意味著今日一別,直到他日她闔上眼時,都再也見不到他了?那是多麼可怕的事,遠比失去清白還教她惶恐。

    應多聞一把將她摟進懷裡,壓根不管力道是否弄痛了她。“瀲豔,別怕,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不管你在哪,我就在哪,你跟我走,咱們離開蟠城往南去,也許沒有富貴權勢,但至少可得溫飽。”

    “你……不是在意我的身分,在意我……”

    “不是的,不是那樣的!”應多聞惱聲低咆,氣的是自己的口不擇言。“我只是不願你被人贖身,我不想要你成為任何人的妾,我只是……喜歡你。”

    “你……”瀲灩怔住,沒料到會從他的口中聽見告白。

    “先別說了,我先帶你離開這兒。”他微鬆開她,啞聲問:“瀲灩,你願意跟我走嗎?”

    瀲灩點頭如搗蒜。“帶我走,你去哪,我就去哪。”

    她一直以為自己很堅強,卻壓根沒發覺自己的堅強是在他出現之後,在他第一次救她時,在她有機會可以救他後。他的存在就是能穩了她的心,讓她不對未來惶恐不安,一旦將他抽離,她覺得自己像是要垮了。

    應多聞喜出望外,止不住滿心歡喜,緊握著她的手,正要帶她走,她卻突地軟倒在地,還是他眼明手快地將她撈起,才沒讓她給硌著。

    “怎麼了?”

    “他們對我下藥,我……”她滿臉緋紅,身體被他碰觸之處引發陣陣酥麻。“剛才為了阻止你,我像是忘了這一回事,可是現在……”

    應多聞審視著她的神情,猜測他們是對她下了春藥,咬了咬牙啞聲道:“再忍會,我抱著你走。”

    話落,隨即將她打橫抱起,才入懷便聽她輕吟了聲,教他瞬間攢緊了濃眉,惱怒這些人的下作行為。

    “多聞,我們快走……”她揪著他的手臂低吟著。

    應多聞抿緊了唇,抱著她正要出門,卻見方才被他撂倒在地的小廝已沖到門口,他抬腿踹去,而另一人則手握匕首刺來,他閃身避開,以腿腳掃掉,再將人給端出門外。

    他不戀戰,抱著瀲灩就要離去,然而才走了兩步,身形一震,他倒抽了口氣,緩緩回頭望去。

    “多聞,怎麼了?”瀲灩啞聲問。

    “敢打爺……給爺去死吧!”衛玉握緊了短匕,使盡了全力將剩餘的半截刀刃刺進應多聞體內。

    應多聞咬緊了牙根,回頭就是一踹,高大的身形踉蹌了幾步勉強穩住,後頭隨即響起驚慌的高喊聲,“殺人了、殺人了,天香樓的護院殺了我家二爺!”

    瀲灩環緊應多聞的頸項朝他身後看去,就見衛玉頸骨不自然地歪斜仰貼在床角處。

    “多聞……”

    “我們走。”他咬著牙低語,狠厲的眉目硬是逼得兩名小廝不敢輕舉妄動,然而因為小廝的呼叫聲四周起了騷動,有人從雅房裡探出頭,更有護院朝這頭跑來。

    應多聞抽緊了下顎,抱著瀲豔直朝腰門而去,足不點地的躍牆而過,跑過了一片竹林再躍出圍牆外,想趁亂從側門離開,然而腳步一頓,氣喘吁吁的他跪倒在地。

    “多聞,你怎麼了?”瀲灩掙扎著要從他懷裡爬出,他的雙臂卻還是緊緊地抱住她。

    應多聞試著調勻氣息,抬眼看著幾步之外的側門,一股蝕骨的冷意從體內竄出,花白了他的眼,他試著站起身,體內的氣力卻仿佛跟著血液流失,他怎麼也站不住腳,卻也不願鬆開她。

    “多聞,你到底是怎麼了,你身上為什麼這麼冷?”瀲醱摸著他的臉,只覺得冷汗涔涔……

    應多聞垂眼瞅著她,思緒在他眸底快速運轉著,半晌,他才放開她。“瀲灩,這個時分,側門沒有人看守,你從這裡出去,直往北走就能看到城門,拿著我的玉勒子,守城兵不會盤查你,你出城繼續往北走二十裡路就會到驛站,你可以去那裡雇輛馬車,然後……”

    “……血!”瀲灩沒聽清楚他在說什麼,憑藉著月光,瞧清了她手上不是汗,而是血,不禁掙扎著從他懷裡起身,往他的背後看去,只見他的左後腰上插著一把短匕,刀刃幾乎全沒入他的體內,因為方才的奔跑,血液加速迸流,早已濕透了他的袍子。

    “多聞……”她顫著手捧著他的臉,發現他的臉竟蒼白得連點血色都沒有。

    一定是剛剛衛玉對他痛下殺手,可她卻壓根沒發覺……

    應多聞拉下她的手親吻著。“瀲灩,聽我的話,你先走,我待會就會趕上。”

    “我不要!”瀲灩緊握住他的手。“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我們不分開!”

    衛玉生死不知,他要是留下……不,先不管衛玉是死是活,要是她將他留在這裡,他身上的傷就足已要了他的命。

    應多聞抵著她的額,俊魅的眸神已逐漸失焦,氣息紊亂地道:“聽話,現在裡頭正亂著,就算只有你一個人,你也一定走得了,而我……我會趕去,我會……”

    “你少唬我了!你現在連站都站不起來,你要怎麼趕去?”她怒聲罵著,忘了自個兒也渾身酥軟無力,硬是要架著他一道走。“走……我帶你去看大夫,我們……一定可以離開天香樓的。”

    應多聞突地一把將她摟進懷裡。他很不甘心,非常不甘心!因為他醒悟得太晚,因為他防備得太少,才會讓垂手可得的幸福轉眼消逝……他走不了了,可她怎麼辦?他必須將她託付給誰?

    “多聞,你要看大夫,你一定要看大夫……我們趕快走……”瀲灩緊擁著他,發現他的衣裳已經濕了大片,那短匕幾乎都隱沒在他體內了,他還能活嗎,還能活嗎?!

    “瀲灩……”他不舍地吻著她的發頂,正欲開口時,驀地聽到腳步聲,他想也沒想地摟著她閃進矮叢裡。

    “別說話,有人來了。”

    瀲灩連氣息都放輕了,聽見接近的腳步聲伴隨著熟悉的嗓音,“大人,你確定他們真的是往這頭來的嗎?鴇娘都帶人往後院裡搜了。”

    瀲灩認出說話的人是李叔昂,而大人……到底是哪位大人來了?菊姨帶人往後院搜?所以,多聞是為了誤導菊姨,才會故意躍進了後院又翻牆而出?

    黑暗之中,她被應多聞又摟緊了些,他似乎也聽出那是李叔昂的聲音。

    “你沒瞧見地上有血跡嗎?”回應的男人口吻極為不耐,又帶著幾許輕蔑。“順著血跡,還怕找不到人嗎?”

    “所以,這是那個男人聲東擊西囉?挺聰明的。”

    “你儘管誇,誇那個帶走你的女人的男人,等我回京,我就跟若凡說你是如何敗家,如何捧著大筆銀兩當個冤大頭。”

    “大人何必這麼說?我心都在淌血了,你還補上一刀。”李叔昂還真是捧著心,皺著眉,俊白桃花臉可憐兮兮的,可惜身邊的男人瞧也不瞧他一眼,他只好又逕自道:“不過這事怎麼瞧都有蹊蹺,要說是那個男人無故殺了衛二公子,怎麼也說不過去,但要是說衛二公子對瀲灩圖謀不軌,男人為救瀲灩而行兇,我還比較相信一點。”

    “這事得要將人給找出來才能對簿公堂,要不,知府知曉兒子出事,會立刻封了城門搜城,他們插翅也飛不出去。”

    瀲灩直揪著應多聞的衣領,不知怎地,她總覺得這聲音就在幾步外,而且他們不再往前,仿佛是故意說給他們聽的。

    “不不不,我銀兩給了,瀲灩已經是我的人了,不管怎樣,我一定會保住她,不過要是那個男人確實是為了保護瀲灩而動手,大人,回京路上再審一案,想必回京之後,評等會再加一級。”

    瀲灩聽見男人啐了聲,這對話聽起來,很像是李二爺有心要幫她,如果真是如此……

    她猛地起身,卻被應多聞又往下扯,對上他滿是祈求的黑眸,她俯近吻上他的唇,感覺他連唇都發涼了。

    她知道,已經沒有時間再拖下去,想要全身而退,她得賭上一把!

    瀲灩驀地喊了聲,“二爺!求二爺救命!”

    “瀲灩!”應多聞扯著她,黑眸裡蓄滿焦急。

    他不願意她為了救他而出賣自己!他寧死也不要!

    “我要救你,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但我一定要救你!”她水亮的勾魂眼閃動著無人可搣動的堅強。

    如果他可以拿命護她,那麼,她也可以拿一切只求保住他!

    人生嘛,本來就是一場冒險,闖得過闖不過都在一念之間,而她,不到最後一刻,她是絕對不會放棄的!

    噬人的熱如浪般侵襲而來,不管他怎麼逃,還是遭遇烈焰焚身,直到一抹涼意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才教他稍稍舒心,意識回籠,感覺自己像是躺在不平穩處,不住地晃動,帶著他前往不知名之處。

    他試圖要張開眼,卻被濃濃的倦意襲卷而去。

    等到他真清醒時,眼前是陌生的房間,看著典雅中帶著奢華的擺設,卻盡是他不熟悉之處,他猛然起身,突來的暈眩讓他幾乎趴回床上,後腰上的痛楚更是教他忍遏不住地低吟出聲。

    “多聞,你醒了。”

    他抬眼望去,就見香兒捧了個水盆快步走來。

    “要不要喝點水?”她問得極輕,仿佛怕嗓音一重就會牽動他的傷勢。

    應多聞直睇著她,沙啞地問:“瀲灩呢?”

    “你不用擔心,小姐好好的,她在李二爺那裡。”

    “……李二爺?”

    “也多虧了李二爺,你才能全身而退。”香兒拉了張椅子,坐在床頭,娓娓道來。

    “那晚,衛二爺死了,他的兩名小廝一口咬定是你所為,說你為了奪走瀲灩,殺了阻止的衛二爺,菊姨便帶著護院往後院搜,那時我在小院裡收拾行囊,見到那大陣仗還真是嚇了一跳。

    “菊姨搜查未果,回到天香樓時,就被李二爺和另一位爺告知已經差人將你和瀲灩送到醫館,作證是衛二爺和綺羅對瀲灩下藥,圖謀不軌,你為救瀲灩才會誤殺衛二爺,菊姨壓根不管真相如何,只因衛二爺死了,菊姨是無法跟知府大人交代的,可誰知道李二爺帶的那位爺竟是 淘金城的知府宋綽,聽說是今年評等極高,被召回京當京官,宋大人便讓菊姨將知府大人請來,其間先審了綺羅,讓綺羅招了,待知府大人到後,簡單講解過,知府大人依舊不滿,誰知宋大人手中竟握有知府大人貪贓收賄的證據,說只要將這些證據往上呈,知府大人是逃不過抄家流放的,所以,知府大人再不甘心只能認了。”

    應多聞垂睫忖著,再抬眼時,問的依舊是“瀲灩呢”。

    香兒楞了下。“方才不是跟你說了,小姐在李二爺那裡,這兒是李二爺的牙行後院東屋,牙行有兩個主子,二爺和三爺都住在這兒,所以小姐也會待在這兒。”

    “我問的是……夜深了,瀲灩為何沒在這裡?”應多聞說時,已經用肘撐起了身體,壓根不管腰傷,非要問到底不可。

    香兒支吾其詞地道:“二爺說要理帳,所以讓小姐去幫忙了,一會忙完應該就回來了……對了,你的藥應該已經熬好了,我去瞧瞧。”

    見香兒近乎落荒而逃,應多聞不管傷勢,硬是坐起了身,倚在床柱邊等著暈眩過去,然後抓著床柱站起,搖搖晃晃地直往外頭而去。

    門一開,寒冽的風迎面而來,教只著單衣的他顫了下,微眯起眼觀看四周,便直往右側的廊道而去。

    到底是過了多久?為何他覺得像是已經入冬了?

    寒風如針直往他的身體紮,不過才走了三間房的距離,就已經教他冷汗涔涔地倚在廊杆邊喘息。

    驀地,他聽見熟悉的聲音,“好瀲灩,求你了,再幫我一回,我這火呀已經燒到眉頭了,你好歹也幫我消消火。”

    應多聞朝聲音來源望去,管不了腰傷的痛楚,拖著腳步,過了轉角,便見一間房,裡頭燈火通明,他想再走近一點,卻聽見——

    “二爺,你也太食髓知味了,好歹讓我歇歇,我好累……”

    他氣息紊亂,只覺得眼前一片花白,用力地眨著眼,想再往前走,突地聽見腳步聲,便閃身躲進了轉角,貼在牆面,側眼望去,就見是李叔昂的一名隨從上前敲著門。

    “誰呀,我正忙著!”李叔昂在房裡不耐地斥道。

    燕回嘖了聲道:“二爺,這是你吩咐的東西,真不拿,我就走了。”

    應多聞瞧見他手上拿著的是只瓶子,像是裝了藥膏什麼的,一會就見李叔昂衣衫不整,就連袍子都沒系上,開了門就將瓶子搶了過去。“這是我的瀲灩要的,你要沒什麼事,就別再過來叨擾我。”

    “二爺,你都折騰瀲灩幾天了,好歹也讓她歇一會。”燕回實在是看不過去了,不禁好言勸著。

    “你管得著嗎?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銀兩將她贖回來,又是額外花了多少錢替她的侍從擺平了那件命案?她本就該任由我折騰。”說著,將門板大力的關上,隱約聽見他道:“好瀲灩,哪裡疼?爺兒幫你抹藥,一會就不疼了,咱們再繼續吧。”

    門外,燕回搖了搖頭,大步離去。

    而躲在轉角處的應多聞高大的身形終於撐不住,無力地癱坐在地。

    怎會如此?為何會變成如此……他連命都可以豁出去的護她,為何最終卻是她賣了自己救他?

    淚水,猝不及防地掉落。

    被深信的家人背叛,他咬牙忍了,因為有她,他不再茫無目的,他就愛她笑著面對任何困境,哪怕早已進了死胡同,她還是堅信可以找到契機。

    因為她,他才有勇氣活下去,可如今,他卻將她推進了地獄裡……

    當年因為他,她才會墜入煙花地,如今又因為他,她一個伯府千金竟落得這種下場……

    他到底還要將她害到什麼地步?!

    他一步錯,步步錯,像他這種人,應該去死吧……

    他頹坐在地,後腦杓往後敲著牆面,一下重過一下,仿佛要置自己於死地,可惜,體虛至此的他,連強求死都難,體內一陣氣血翻湧,逼出一口血,黑暗隨即鋪天蓋地將他吞噬。

    書房內——

    “二爺就別忙了,藥瓶先擱著,我這兒先看完。”瀲灩擺了擺手,全神貫注在桌面的帳本,嘴上碎念著。

    “什麼破帳,簡直就是亂七八糟,也難怪你查帳查個老半天還查不出個所以然。”

    “什麼破帳,這帳不都是這麼列著算?”李叔昂眯起眼,開始懷疑這小丫頭要造反了,壓根沒將他看在眼裡。

    瀲灩不禁翻了白眼。“二爺,哪有人這樣記帳的?你瞧這兒,四季坊的一日總營收,一日總支出,可問題是,這賭坊總有人會除,只寫一日進出,這賒的部分沒寫,人家還的也沒,另筆記下,久了當然帳面就會亂嘛,我要是你的帳房,不趁這當頭動手,還真對不起自己。”

    這是常識好不好!

    李叔昂聽完,可真是不服氣了。“好,你說的有理,那你告訴我,四季坊的帳該怎麼算最清楚,又不會教人虧空。”

    “很簡單,用試算表就好了嘛。”

    “試算表是什麼東西?”

    “試算表就是……”她驀地頓住,一時也說不清楚,可她明明懂的呀。“反正就做昨日結餘,今日收支、結餘,至於賒帳的,可以另設帳本記錄,一個人頭就是一個帳戶,設一個月一期,記月初餘額,本日增減,總數相減,就可以算出期末餘額,這樣的話月底對帳,不是輕鬆多了嗎?”

    說了半天,瞧他還是一臉迷糊,算了,反正她知道是什麼東西就好,跟他解釋那麼多做什麼,橫豎他也聽不懂。

    李叔昂托著腮枕在案面,想了半晌,還是掏出了藥瓶,給她遭紙劃破的指尖上藥,邊說:“我說真的,瀲灩,你是打哪來的,怎麼這帳本的事你這般上手?”這已經不是上手而已,她算帳是不需要算盤的,手指才點幾下就算清了,他差點就要跪地膜拜她了。

    “我不知道,我沒了之前的記憶,人清醒時就在天香樓裡,聽說我初到天香樓時尋短見,往牆上一撞,結果把前塵往事都給撞掉了。”她無所謂地聳聳肩,對往事並沒那麼介懷。

    李叔昂揚了揚眉,不甚在意地道:“你出身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趕緊替我將這些帳本搞定,若凡那混蛋說什麼他懷疑有人在帳上動手腳,結果他自個兒都不查,也不想想我外出接洽生意好幾個月,回頭他什麼都沒辦,只將這些爛攤子丟給我,你要是不幫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活了。”

    “知道、知道,二爺對我的恩情,我點滴在心頭,該怎麼報答,我腦袋清明得很。”所以她一進牙行後院,不就沒日沒夜地替他算帳了嗎?多聞那兒,她也只能撥點時間去瞧他。

    “對了,大夫用的藥會不會太猛,多聞一直沒醒來?”

    “大夫說,他傷及臟器,用重藥配以麻沸散讓他多睡,可以讓他收口比較快,況且他要是清醒也只是痛得難受而已。”

    “喔。”

    “不過,你跟他到底是什麼關係?”

    瀲灩的眼從帳本裡抬起,對上李叔昂好奇的嘴臉。“我跟他……是禍福相依,生死共存的關係。”

    李叔昂笑得壞壞地道:“你好大的膽子,敢當著我的面這般說,也不想想你合該是我的人。”

    “二爺,你說過,你要的是我聰穎的腦袋當你的生財工具,這點,我保證絕對教你滿意,但我不是你的人,這點也請你勿忘。”當初就協議好的事,她可不允許他現在反悔。

    李叔昂倒也不惱,依舊笑嘻嘻地道:“可我替你的男人出了不少力,你不覺得你又多欠了我一些?”

    “出最多力的人是宋綽大人,這恩情我是記上了。”香兒當時在場,將發生的事巨細靡遺地說了,哪怕宋綽瞧不起她的出身,但恩情就是恩情,能還時她一定還,絕不拖欠。

    “嘖,我不求他,他會幫嗎?”

    “可是他看起來和二爺也沒那麼好交情。”她實話實說。

    “跟他好交情的是三爺不是我。”李叔昂沒好氣地道。“好了好了,趕緊算帳,確保我今兒個可以好好地爬上我的床睡。”

    “二爺,我從了良籍,從此以後,就算是一般的平頭百姓了嗎?”她突問。

    李叔昂回頭看了她一眼,實話實說地道:“妓籍從良並不難,只要無人知曉你的過去,你當然是良籍,只要門楣匹配,嫁與常人為妻自是可以,但若是有人知曉你的過去,哪怕你已是良籍,周遭人卻不見得會當你是良籍。”

    瀲灩聞言,不禁沉默不語。

    “你的男人本就知曉你的身分,他應該不會在乎這些才是。”

    “他——”

    “小姐,不好了,多聞不知怎地竟跑到這兒來,他人厥過去了!”門外突地傳來香兒的驚呼聲,瀲灩啥也不管,人就往外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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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4 10:12:0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進京成了青樓大掌櫃

    就在大夫診脈後,瀲灩急聲問:“大夫,他現在到底要不要緊?”

    大夫搖了搖頭。“這位爺兒是心血俱耗,又遇大悲之事,體內氣血逆沖,虛弱身子又染風寒,他……如今是重藥用不得,不用重藥這氣瘀之處又無法暢行,不管怎麼做都是兩難。”

    見大夫的臉色凝重起來,瀲灩臉色跟著刷白。“大夫,求你救救他,不管是要用什麼藥材都行,你儘管開方子。”

    “這倒不是藥材的問題,而是他……罷了,我再試試,他要是清醒了,莫再讓他大悲大喜,他現在的身子是抵不過來那麼一次的。”

    “多謝大夫,我會注意的。”

    讓香兒送走了大夫,她坐在床畔,注視著應多聞如紙般的蒼白臉色,輕握著他發燙的手。“多聞,你怎會跑到外頭,想見我就差香兒告訴我,我會馬上到你身邊的……”

    怎會如此?好不容易身子有了起色,如今卻變得更糟。

    “你別擔心,我會問問大夫,要是有哪些難尋的藥材,我會差人去找,絕不會有差池的。”李叔昂難得收斂了嬉鬧,正色說著。

    “多謝二爺。”

    “應該的,他要是不將身子養好,你哪有心思幫我?”他也沒那般不近人情,反正他的帳本早查晚查都是查,都已經緩了幾個月了,再緩個幾天也無妨。

    瀲灩沒再應聲,只是定定地看著應多聞,整顆心都放在他身上。

    “不過,你也該歇會了吧,這幾天陪著我沒日沒夜的查帳,眼下都跑出黑影了,先去歇會吧,反正他一時半刻也醒不來。”

    “不成,他正燒著,沒人守著我不放心。”

    李叔昂見狀,知曉再勸也是白勸,手往她纖弱的肩上一搭。“你自個兒抓緊時間歇息,明日再過來我那兒便成。”

    “嗯。”

    當應多聞張眼時,瞧見的就是這一幕,他的眼直直盯著李叔昂的手。

    李叔昂敏銳地察覺到視線,垂眼望去,就見應多聞注視著自己的手,那目光如刃,恍若將他千刀萬剮了幾百回,教他二話不說地抽回手。

    應多聞抬眼瞅著那張玉白桃花臉,心裡說不出是怎生的滋味,想狠宰了李叔昂,可偏偏他又是瀲灩的恩人……

    “多聞,你醒了!”瀲灩緊握著他的手,喜出望外地喊道。

    “太好了,你可終於醒了。”李叔昂也忍不住替他開心著,只是他到底做錯了什麼,要他拿這般兇狠的眼神瞪著自己?“既然沒事了,我就先回房,你也別累著,別忘了咱們的明日之約。”

    這時候,先走一步,永保平安。

    “記得。”瀲灩隨口應著,目光定在應多聞臉上,待李叔昂離開,她才湊近他一些,低聲問:“你是怎麼了?為何你會跑到書房旁的廊道上?”

    應多聞直瞅著她,看見她眼下的黑影,想起先前聽見的對話,緩緩地垂斂長睫。“沒什麼,只是想去找你。”

    “跟香兒說一聲,我就來了,你身上的傷未愈,沒搭件外袍就出去,還有你傷口又裂了,你知道嗎?”他後腰上的傷可是傷及臟器,照大夫的說法,沒好生靜養個半年,肯定會落下病根的。

    “你……不該救我的。”

    “你說這是什麼話?我不救你要救誰?”

    應多聞不語,倍感悲涼地想著,如果有一天她恢復了記憶,發覺了他是害她家破人亡的兇手,她一定會恨自己竟為救他而出賣自己。

    他是個該死的,該要血債血還的,不該再拖累她更多。

    “你到底是怎麼了?”她捧著他的臉問。

    應多聞疲憊地閉上眼。“你不該為了我而賣了自己。”他不能忍受,與其要她出賣自己,他真的寧可去死。

    “也不算賣了自己,二爺幫我恢復了良籍,這幾日我只是幫著他看一些帳本,而後我會幫他做一些雜事,慢慢還債。”她以為他是誤解了李叔昂要納她為妾,急急解釋,就怕他心生疙瘩。

    應多聞微攢起眉頭,不敢相信她竟還編織著美夢欺騙他,“瀲灩,我累了,不說了。”

    “喔……好,你歇會,待會要是藥熬好了,我再喚你起來。”

    “嗯。”

    他側著身閉上了眼,感覺她的視線就定在他身上,感覺她的小手在他臉上遊移,一會撫著頰確定熱度,一會又勤換手巾敷額,他很想告訴她別再忙了,他真的不值得她親自照料。

    許是老天要他清醒,要他記得,他是個兇手,一個兇手怎能奢望與被害的她長相廝守?

    他可以懸崖勒馬,當作一切不曾發生過,只盼李叔昂可以善待她,這麼一個愛笑愛鬧,高傲又善良的好姑娘,她值得更好的對待,值得任何一個人一心一意地珍惜。

    而他不能,他沒有資格。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地聽見陣陣笛聲,如他記憶中那般輕盈跳躍,仿佛躍上了枝頭的鳥兒,哪怕在黑夜中,也能吟唱出一片光明。

    她不祈求不卑微,豁達而自在,身囚在籠中,心卻在籠外徜徉……可他知道,為了他,她會為他而求,為他而卑微,為他傾盡一切,甘願被囚。

    而他,到底還能為她做什麼,才能讓她脫離如此命運?

    三個月後,京城降下了第一場隆冬大雪。

    “瞧,還好我說要搭馬車,要不這當頭可真要讓你給凍著了。”馬車上李叔昂一副洞燭機先的得意模樣。

    坐在對座的瀲灩抽了抽眼皮,給他拍拍手。真不知道怕冷的到底是誰,那個出門前一直嚷著好冷好冷的傢伙又是誰。

    “要不是你硬說要親自挑布,這種天候,我差人把布匹送進牙行就成了。”

    “你總不能要人家把一整間布莊都帶進牙行裡吧?”

    “想搭上我這條線,再不肯也得把整間布莊都送過來。”李叔昂笑得幾分得意。

    瀲灩懶得睬他,她知道李叔昂是說真的,替他理帳這幾個月,才發現這年輕人果真有才,很有手腕,目光也精准,一家牙行教他經營得正火熱,更別說那間賭坊了,簡直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鬼地方,可偏偏還是有人前仆後繼地跳進去。

    “不過親自去挑也不錯,我想替你挑塊玄色的絲綢,你覺得如何?”李叔昂問,開始上下打量著她。

    真不是他要誇自己,實在是他慧眼獨具,目光絕頂,才能挑出一塊上等的藏青色綾綢,將她的膚色襯映似雪,瞧瞧,真是美得不似凡間俗物。

    “玄色不錯,我也要一塊。”她很認真的思考,束起的長髮系上七彩繩墜玉穗,隨著她的動作發出清脆的聲響。

    “本來就是要給你的。”瞧,他這個老闆夠大方吧?

    “我知道,我是要另購一塊給多聞。”他的膚色也白,而且他夠高大,玄色可以襯得他體型更剽悍。

    一提起應多聞,李叔昂忍不住翻了白眼。“我說你呀,到底是看上他哪一點?我瞧他對你淡然得很。”他懷疑她根本是倒貼養面首,虧大了。

    “他身上有傷,自然心情不好。”她神色微黯地道。

    “都能起身走動了,還能多差?”

    “都幾個月了還不能走動,信不信我拆了醫館?”

    “信,我怎能不信?”打一開始他就知道她絕非溫柔的解語花,她強焊又當機立斷,那氣魄是尋常男子也比不上的。“不過,你到底是要拿他怎麼辦?他老是病懨懨的,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你總不會真是要養他一輩子吧?”

    貴夫人養面首在京城裡是時有所聞,但大夥總是隱密再隱密,畢竟大膽也該有個限度,但她一個賣身的姑娘養面首,他可要替她感到不值了。

    瀲灩看向窗外不吭聲。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了,近來靜默得可怕,傷好得慢,三頓膳食也用得少,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就算她有心想問,他不肯說,她也猜不出他的心思。

    他拒絕她靠近,與她保持距離,一如她第一次救他時,但如今的他,給她的感覺竟更陌生了,陌生得教她惶恐,她卻是無計可施。

    她只能猜想,也許是因為這個結果跟他當初想要的相差太遠,教他一時無法接受……這點,就需要時間慢慢磨合了,一時也急不得的。

    “好吧,要是你堅持要養他,倒也不是不能,我呢,就好人做到底,替你開條財源。”

    “什麼財源?”

    “今年初我買下了離牙行一個十字街外的一處宅邸,想弄家青樓玩玩,你替我打理,每個月的總實收一成給你。”聽,他這個老闆夠大氣吧,出手這麼大方,有幾個人能像他這般。

    “不要。”她想也不想地道。

    “我不是要你賣身賣笑還是賣藝,我只是要你當大掌櫃。”喂,聽清楚成不成,一成耶,居然說不要,腦袋壞了不成!

    “有什麼不一樣?”不就是當鴇娘嗎?要她幹那種推人進火坑的工作,抱歉,她寧可餓死。

    “嘿,瀲灩你這表情很鄙夷喔,你到底是想到哪去了?我都說了,交給你打理,弄一間合你意的青樓,又不是非要賣身不可!”李叔昂被她那毫不遮掩的目光螫得心都痛了。“你到底是把我想成什麼樣的人了?”

    她是年紀輕輕沒錯,可問題是她那沉穩性子和聰穎的腦袋已遠勝過常人太多,幫他查好了所有的帳,還逮住了中飽私囊的四季坊大掌櫃,把被他吞了的錢拿回來……嘿,那筆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可是也足足有兩千兩,比他贖她的銀子還多了一倍,所以他現在是感恩報恩,要不他又不是錢多無處花,非得把白花花的銀子交到她手上。

    瀲灩睨了他一眼,不怎麼感興趣。

    “聽我說,咱們城裡這幾年時興聽曲,我差人去將一些酒樓裡唱曲的歌女全都給打契買下,而你不是很擅長樂器,你不覺得咱們可以弄一家不同凡響的青樓嗎?我也會在青樓裡備上一些護院,省得有人鬧場或是對花娘們不敬,屆時你那懂武藝的男人可以替我練練那些護院,他有了差活,就不會成天意志消沉,這也算是一箭雙雕,是吧?”為了達到目的,李叔昂不惜鼓動三寸不爛之舌勸說著。

    他知道只要一提及應多聞,她多半會動心。

    瀲灩垂睫忖著,適巧馬車停在布莊店門口,她便道:“待我買完布再談。”

    “成。”李叔昂爽快應了聲,下了馬車,回頭要扶她下馬車,她卻是擺了擺手,自個兒跳下馬車。“你這模樣,真是教我愈看愈傾心啊。”

    李叔昂忍不住讚歎著。這小小姑娘正慢慢地成長,越發豔麗,然一扮小公子模樣後卻有另一種不同的風情,教他有時都看得入迷了。

    瀲灩睨了他一眼。“別愛上我呀,我的心給人了。”

    “唉呀唉呀,瞧瞧這說話的口氣還有這眼神……”李叔昂哂著嘴,笑得桃花眼都快要彎成月了。

    瀲灩能說什麼?她只能說李叔昂基本上是個很君子的男人,可惜就是有這丁點與眾不同的小癖好,硬生生扣了分。

    進了布莊,夥計快步迎向前來招呼著。

    “把所有的絲綢和紋綾全都取來。”李叔昂代她作了決定。

    “馬上來、馬上來,兩位貴客在這兒稍坐片刻。”夥計趕緊差了另一個夥計上茶看座,自個兒便到架上搬布匹。

    瀲灩才剛坐定,茶都還沒喝,便聽見有人喊道:“這不是瀲灩嗎?”

    她頓了下,緩緩抬眼,習慣性地噙笑道:“吳老闆,真是許久不見。”看來這天下沒有她想像的大,才第一次上街就遇到了天香樓的客人。

    “聽說你被人贖身帶進了京城,沒想到還真是如此,那這位不就是——”吳老闆看了李叔昂一眼。

    “幸會,我是京城李家牙行的當家姓李,行二,不知道閣下如何稱呼?”李叔昂主動出聲寒暄,見夥計已將布匹搬來,便讓夥計直接擱到瀲灩面前。

    瀲灩挑著布匹,分出一半的心神聽吳老闆提起天香樓在衛玉慘死之後,莫名地關門大吉了,菊姨不知去向,更別提裡頭的花娘了,不過似乎連蟠城知府也沒逃過惡運,被人押京候審了。

    就在她挑了玄色、赭色各一匹後,兩人也交談完畢,吳老闆走近她一些道:“可惜了,往後怕是難再見上一面。”

    瀲灩直睇著他,紅豔的唇一勾。“吳老闆這句話說得太早,李二爺打算開設一家青樓,屆時還盼吳老闆能蒞臨呢。”

    “是嗎?”

    “就在城南的南泉胡同裡,預計三月時開張,吳老闆到時要是上京,可千萬記得過來捧場。”李叔昂聞言心喜,就連時間地點都一併報上。

    “這青樓取的是什麼名字呢?”

    “這……”李叔昂一楞,很明顯的是還沒想過。

    “照雲樓,吳老闆。”瀲灩飛快地取了個名。“不過這照雲樓可不是尋常青樓,屆時吳老闆來了就會知曉。”

    吳老闆連連應好,捨不得的又多瞧她兩眼。待吳老闆離開之後,李叔昂才低聲問:“怎麼突然改變心意了?”

    “我要是不點頭,你也會纏著我點頭。”瀲灩十分篤定地道。

    這李叔昂倒不否認,不過——“我倒沒想到你會突然點頭。”他原以為他得再費上一點時間說服她。

    瀲灩抿了抿唇。“二爺說的對,哪怕我早已從了良籍,可旁人看我的目光,依舊當我是個花娘……而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我雖掌著青樓,卻已不再是花娘,也要讓他們知道,青樓女不只是唯有賣身一途,有太多姑娘有才卻遭壓抑,咱們不如就找找有多少有才的姑娘。”

    與其讓一些姑娘被賣進青樓,她不如營設一間可以教導才藝的青樓,接納那些與她有相同背景的姑娘。

    “好,只要你有心要做,想怎麼做都由著你,屆時我會在照雲樓後頭弄一處專屬你的院落。”李叔昂很大氣地拍胸承諾著。

    “我就先謝過二爺了,這兩匹布就請你先結帳。”

    “你這眼光真好。”李叔昂瞧了眼,忙將夥計給喚來。“各三匹,給我送到李家牙行。回去後,我再請師傅替你量身裁衣。”

    瀲灩隨意點著頭,垂睫忖著,這事回去後要怎麼跟應多聞說。

    趕在年節前,李叔昂讓一些工匠加緊趕工,修葺著照雲樓後院的院落,在除夕時,讓她帶著應多聞和香兒住進了後院。

    “好端端的,怎麼會換了地方?”應多聞一進院落,見是三進的小院,眉頭不禁微攢著。

    瀲灩偏著螓首想了下便道:“因為照雲樓已經找了不少歌女花娘入住,我人在這兒,一來能教導她們才藝,二來也好鎮得住她們。”

    本該早點說的,可一見應多聞那淡漠的眉眼,她就怎麼也說不出口。

    “……花娘?”他猛地抬眼。

    “嗯,二爺說她們就住在西院那頭,有三個嬤嬤看管照料著,當然還有幾個丫鬟,對了,到時候我這兒也會添幾個丫鬟,你……”

    “我管有幾個丫鬟做什麼?”他粗聲打斷她未竟的話,黑眸危險地眯起。“李二爺怎會要你重操舊業?!”

    那重操舊業四個字,聽在她耳裡是說不出的刺耳,但她還是耐著性子解釋。“不是當花娘,而是大掌櫃。”

    “有什麼不同?”他嗤笑著。

    “當然不同,照雲樓的人是賣藝不賣身。”

    應多聞惱怒地閉上眼,憤怒李叔昂竟騙了她,而她竟如此輕易上當!

    見他又沉默不語,瀲灩往他身旁一坐,才剛握住他的手,他隨即不著痕跡地抽開,更退開了一點距離。

    “多聞,我的聰明才智難道你不知道嗎?李二爺已經將照雲樓全權交給我打理,我要怎麼玩就怎麼玩,他是絕對管不著的。”

    “所以你就忘了教訓,忘了青樓裡頭可以有多骯髒污穢?”她的豔麗會成為眾人垂涎焦點的,屆時要是花娘再夥同男客設陷,她要往哪逃?最可恨的是李叔昂,與她相處了幾個月,名分不給,還要她重操舊業,簡直是混蛋!

    “我的青樓裡絕對不會再有那種事發生。”

    “你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

    “多聞,你相信我,我……”

    “小姐,二爺和三爺來了。”香兒在外頭喊著。

    瀲灩不解地揚起眉,起身開了門,就見李叔昂正指揮著丫鬟和小廝在院子裡的亭子擺上了膳食。

    “瀲灩,你該不會忘了今兒個是除夕,咱們也算是一家子,自然是得要一道守歲呀。”

    李叔昂回頭見到她,便高聲喊著。

    “知道了,二爺。”瀲灩回頭,就見應多聞皺著濃眉,不禁暖聲勸著。“多聞,咱們一道用膳吧,今兒個可是除夕呢。”

    “我一個外人,怎麼方便在場?你去吧,我累了。”話落,他便往床上一倒。

    “可是你今兒個沒吃什麼,你……”

    “回來再替我帶一些就好。”

    瀲灩沒轍地看著他,心想他是不想見二爺和三爺,只好將他留在房裡。

    應多聞一閉眼,疲憊隨即襲來,儘管無心入眠,但一刻鐘前剛喝下的藥還是將他催入夢中。

    他知道這一回自己傷得極重,再加上他無心配合,讓傷勢好得極慢,然而現在,他必須加緊把傷治好。

    原以為李叔昂該是會善待她,豈料他竟是如此喜新厭舊,甚至讓她重回青樓!

    混蛋,他真想宰了他!

    “多聞!”

    他猛地張眼,就見瀲灩微鬆口氣的神情。“……怎麼了?”

    “沒,你像是作了惡夢,一張臉兇狠得緊,還是你傷口又疼了?”她拿起手絹輕拭著他額上密佈的薄汗。

    “不是,只是惡夢。”在夢裡,他盡情地殺了李叔昂千百回。“你不是與他們用膳,怎麼回來了?”

    他微起身,避開她身上的馨香和酒味。

    “吃得差不多了,我惦記著你還要再吃一帖藥,所以先幫你帶一些吃的,待你吃飽了,藥應該也熬得差不多了。”瀲灩當沒發現他的回避,逕自打開食盒。“都是一些守歲的菜色,是二爺新聘的廚子,味道還不錯,你嘗嘗。”

    應多聞隨意地吃了兩口,一會香兒便將湯藥給送來。“小姐,你回房歇著吧,瞧你這兩日忙得每天都睡不到兩個時辰,眼下都現黑影了。”

    “我不累。”瀲灩無聲咂著嘴,惱她故意在應多聞面前提起。

    “回去歇著。”應多聞沉聲說。

    “可是……”

    應多聞仰頭將湯藥飲盡,將空碗遞給她。“回去歇著。”

    “喔。”瀲灩只好讓香兒將桌面收拾好便跟著一道離去。

    待瀲灩一走,他便起身穿上袍子,束起了發,走到屋外,就見李家二爺和三爺正要離去。

    “李二爺,在下能否與你借一步說話?”他快步攔下李叔昂問。

    李叔昂見他臉色不善,笑了笑,二話不說地拉著準備離開的李若凡。“有什麼話,在這兒就能說了,不需客氣。”開玩笑,這傢伙長得這般高大,雖說傷勢未愈,但真要論拳腳功夫,他被打死的機會太高了,當然要拖著兄弟保護自己。

    李若凡橫睨了他一眼,抖開他的手,硬是退開一步。

    “二爺為何至今尚未給瀲灩名分?”應多聞也不囉唆,開門見山地問。

    李若凡聞言,不禁看了李叔昂一眼,只見李叔昂眨了眨眼,反問:“我為何要給她名分?”

    應多聞濃眉一攢,戾氣橫生。“二爺既與瀲灩有了夫妻之實,難道不應該給瀲灩一個名分?!”

    李若凡像是難以置信極了,而李叔昂呆了一下,撓了撓臉,笑得有點壞地道:“這事倒也不急,近來事多,不急於一時。”

    “李二爺,你當初捧著大筆銀兩替瀲灩贖了身,沾染了她卻不給名分,甚至還要她重操舊業,你到底是在打什麼主意,莫不是嫌棄她了吧?”他的眼危險的眯起,像他不給個滿意的答覆,絕不會讓他踏出後院。

    “欸,我是絕不可能嫌棄她的,我疼她都來不及了。”瀲灩可是他的搖錢樹,已經是他心尖上的一塊肉,哄她都來不及,哪裡敢嫌棄。“她呢,在我這兒你壓根不需擔心,我跟她說過了,照雲樓由著她玩,我絕不插手,而她是大掌櫃,壓根不需要陪笑陪酒,這樣也不成?”

    應多聞審視著他,像是揣度他的話意有幾分可信。

    “反倒是你,瀲灩可跟你提起,為了保護照雲樓的花娘和瀲灩,我找了不少護院,可就怕武藝太蹩腳,護不了人,所以要你稍稍訓練這事?”

    “沒。”又也許她根本來不及說。

    “瀲灩護著你,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瀲灩為你做了多少,我敢問你,你又能為瀲灩做多少?”

    應多聞垂睫忖了下。“只要二爺善待瀲灩,我願聽從二爺吩咐,但要是二爺虧待瀲灩……找了再多護院,恐怕也護不了自己。”

    “你儘管放心,我絕不可能虧待瀲灩。”李叔昂見他一臉狠樣,只差沒指天比地立誓,以換得他的信任。

    “既是如此,我就謝過二爺了,告退。”應多聞朝他微施禮,隨即回房。

    待應多聞走遠,李叔昂隨即軟腿地往李若凡身上靠。“我的娘呀,這傢伙殺氣很重啊。”

    李若凡冷睨著他,問:“你何時沾染上瀲灩了?”他從未見過他近女色,這回突然接了個美人胚子回來,說是看中她的才華,豈料竟是把人給吃了。

    “沒有!”他用氣音狠聲說著。“我把瀲灩當妹子,我沾染她,我還是人嗎?”

    “人家可是說得信誓旦旦,你倒也應得挺爽快的。”

    “我哪知道他是怎麼誤會的,反正將錯就錯,他要誤會就讓他儘管誤會去,給他一點生氣,省得像個活死人,看了就討厭。”只是他懷疑會不會將應多聞給激過頭,改天他一睡就永遠不會醒了。,“你自個兒行事穩當些,千萬別橫死街頭,我不會替你收屍的。”應多聞身形高大,近來因養傷是消瘦了些,但他的步穩身挺,怎麼看都是武人之姿,跟這種人過招要是不經心點,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喂,你到底是不是我兄弟!”

    “也許趁現在切斷關係也不錯,省得改日拖累我。”

    “你……你有沒有良心啊,李若凡!”他好可憐,被張牙舞爪地威脅就算了,自家兄弟還不挺他,他做人有這麼失敗嗎?!

    過了年節之後,瀲灩緊鑼密鼓地訓練著花娘與歌女,從中尋找她們的優點再适才而教,至於應多聞也沒閑著,待傷較好了,便拿前院的青石板廣場充當練武場,將李叔昂找來的一票護院操得一個個入夜後就像狗一樣地爬回窩。

    眼看一切準備就緒,照雲樓在三月正式開張,依照瀲灩定下的規矩,一律采低消,其餘服務額外加價,點唱要錢,陪酒加價,敢對花娘不禮貌者,列為黑名單。

    雖然李叔昂對於其用詞稍有不解,但解釋過後,他完全理解,完全沒意見,拍著胸脯說:“我讓三爺將這些規矩寫成聯,就刻在廳裡的樑柱上,包准每個進門的都瞧得見,要是膽敢鬧事,直接推出去。”

    “但有人耍賴說沒瞧見呢?”

    “不可能的,三爺的另一個身分正是近來墨寶難求的宋繁大師,他寫的字,任何人一入內必定先拜讀,怎麼可能沒看見?”

    瀲灩點了點頭,只能說李家這兩個表兄弟,非常的不簡單。

    掌燈時分,照雲樓的大門一開,外頭早已被停靠的馬車擠得水泄不通,放眼所見不是王公貴族就是富賈重臣,李叔昂跟在瀲灩身邊低聲提點,讓她可以清楚每個人的頭銜和名號。

    瀲灩暗暗記下,決定回去造冊,再謄寫幾份分給幾個得力的花娘,要她們從中打探幾位貴客的喜好和各種資料。

    “叔昂,這姑娘是上哪找來的,竟是如此國色天香的牡丹之姿。”上門的雍王爺一見瀲灩不住地打量著,甚至伸出了手——

    李叔昂二話不說地握住他的手。“王爺,你瞧見了沒?這大廳裡的四支大柱上雕著照雲樓的規矩,這可是出自宋繁之手呢。”

    “宋繁?真的假的?”雍王爺隨即轉過身去瞧那柱上的雕字,接著低笑出聲。“叔昂,照雲樓是青樓無誤吧,可這上頭寫的非禮勿碰,非禮勿親,非禮勿動……青樓裡的花娘教人碰不得親不得也動不得,本王瞧你這照雲樓是玩不久的。”

    “王爺,盛世裡百姓富足易思淫欲,可我認為咱們的禮教不能廢,就好比古有不少文人雅士上青樓是吟詩作對,求個心靈相通,如此風雅之舉,咱們得好生延續。”李叔昂雖認為雍王爺說得沒錯,可問題是他也沒推人進火坑的興趣,要是能照瀲灩這種玩法玩玩,也沒什麼不可以,玩不久就收了,玩得久就繼續玩。

    雍王爺笑眯了深眼窩的眸子,往他肩上一勾,附在他耳邊低語,“聽起來挺有趣的,不過本王不吟詩作對,較愛求個肉體相通,你認為這俏姑娘得要本王掏多少金子才玩得起?”

    李叔昂同樣笑眯眼。“王爺,肉體相通也不錯,但照雲樓的姑娘若非自願,絕不賣身,更何況瀲灩可是我好不容易帶回來的搖錢樹,她是照雲樓的大掌櫃、我的大帳房,所以她是一不賣笑、二不賣身,要是敢動她,就算是王爺,我也不依。”

    雍王爺笑得萬分邪氣,好看的唇幾乎已經貼在他耳上。“叔昂啊,這兒什麼樂子都沒有,你要本王怎麼走得勤?還是……你來陪本王玩?”話落,舌已舔過他玉白的耳廓。

    李叔昂渾身爆開雞皮疙瘩,還沒開口安撫這纏人的雍王爺,後頭又響起了冷沉的男聲。

    “雍王爺,下官若無記錯,皇上一個月前下了旨,要王爺閉門思過,為何王爺此刻會出現在青樓裡?”

    雍王爺頭也沒回,翻了翻白眼,回頭反問:“本王在王府裡待得悶了,出來走走散心也要你這右都禦史點頭答允不成?況且這還是叔昂遞帖邀約,本王如果有錯,這錯就是錯在他頭上。”

    瀲灩抬眼望去,才知道他指的右都禦史竟是救應多聞回京的宋綽,原來他回京後真的高升了,二爺也沒跟她提起過。

    宋綽還沒開口,李叔昂趕緊出聲緩頰。“大人別動怒,我是真不知這事,全都是我的錯。”唉呀,真是失算,怎會教這兩個人撞在一塊。

    “說你的錯,你還真算在自個兒頭上?本王才要說他一個右都禦史踏進銷金窩,恐怕有所不妥吧。”雍王爺習慣性地勾搭著李叔昂,尋釁著說。

    “王爺有所誤解,是奴家央求二爺寄帖給宋大人,只因奴家曾受宋大人出手相救,想藉此機會向宋大人致謝。”瀲灩婷婷嫋嫋地上前一步施禮。“奴家待會必定好生款待王爺,替王爺吹奏一曲。”

    雍王爺揚起眉,笑得帶邪。“吹吹其他地方如何?”

    李叔昂聞言,二話不說搭著雍王爺的肩將他拉走。

    開什麼玩笑,應多聞那傢伙就在角落裡站著,這種話被他聽見……他的照雲樓還要不要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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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4 10:12:4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雲與泥的距離

    宋綽冷沉著臉在一間上房裡坐下,瀲豔隨即上前替他斟了杯酒,而後退上幾步,跪伏在地行了大禮。

    “別了,這是在做什麼?”宋綽趕忙向前,想拉她起身,卻又覺得碰觸她太失禮,只能佯怒道:“起來,再這樣我可就走人了。”

    瀲灩抬眼,笑嘻嘻地道:“大人,瀲灩由衷地感謝你,在瀲灩最無助時伸出援手,此恩瀲灩一輩子不忘,他日若有需要瀲灩相助時,瀲豔絕對挺身而出,兩肋插刀也在所不惜。”

    宋綽哂著嘴,被她逗得好氣又好笑。“一個姑娘家,說起話來像個漢子,這像話嗎?沒那麼大的恩德,原本我回京時就準備要參那知府一本,所以不過是順手罷了,況且,幫你的是李叔昂,並不是我。”話到最後,無聲哼著。

    “可是大人幫的是我最重要的人,這份恩情我會記在心底。”瀲灩請他回座,端酒敬他。

    宋綽微皺起眉。“叔昂贖了你,不是要納你為妾?你卻道有重要的人,你如此這般,對得起叔昂嗎?”

    瀲灩不禁笑眯眼。“大人誤解了,二爺帶我入京,並非為了納我為妾,而是讓我掌了二爺幾家鋪子莊子的帳,順便打理照雲樓罷了,他早知曉我心底有人,也無意納我為妾。”

    “……原來如此。”

    宋綽舉杯啜了口酒,以餘光打量著她。哪怕是以他刁鑽的眼光審視,她都算是個令人驚豔的美人,美的不只是外貌,更是那身氣質,豔光四射的容貌底下有著英氣凜然的氣韻,實屬相當不易,今日她穿著一身月素白繡大紅月季的綾紋襦衫,極襯她的氣質,不過腰間……

    此時適巧丫鬟送了菜肴進屋,瀲灩起身替宋綽布菜,卻教宋綽更瞧清楚她系在腰邊的竟是玉勒子。

    “大人是要說姑娘家不該系玉勒子嗎?”瞧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腰間,她不禁想起方才裝束好時,李叔昂還忿忿叨念著,拿了不少金玉配件給她,她卻偏是要系著應多聞交給她的玉勒子,嫌棄她不倫不類。

    “瀲灩姑娘,這玉勒子能否取下讓我瞧瞧?”宋綽的眉頭都快要打結了。

    瀲灩應了聲,便解開了繫繩交給他。就見他拿起仔細端詳,愈看眉心皺得愈深,這玉勒子她瞧過了,沒什麼特別之處,玉質該算是極上等,除此之外,有什麼能教他皺得眉決打結?

    “你怎會有這玉勒子?”宋綽臉色凝重地問。

    “大人,有問題嗎?”

    “你先回答我便是。”

    “那是——”

    “應多聞的。”李叔昂開了門,適巧替她答了話,他一屁股就坐在瀲灩身旁,催促著。

    “快快快,給我茶,我都快被灌醉了。”

    瀲灩快手替他斟上一杯,他呼嚕嚕地喝完,又自己動手倒了一杯,抬眼便問:“大人,瞧你臉色如此慎重,這玉勒子是有什麼玄機不成?”

    “應多聞?他在哪?”宋綽急聲問。

    李叔昂眨了眨眼。“他就是殺了衛玉的男人,也就是她的男人,我沒跟你說嗎?”

    瀲灩細細觀察宋綽的神情,靜心等待下文,盤算著要是有對應多聞不利的狀況,她得趕緊想個法子送他離開京城。

    “你沒跟我說,當初我在天香樓審衛玉被殺一案時,也沒人跟我提起他名喚應多聞。”

    宋綽有些惱怒地道。

    “早說晚說有什麼不同,橫豎你現在都知情了。這應多聞到底是有什麼問題,犯得著教你說起他來臉色大變?他要是曾犯了什麼事,你趕緊跟我說,我會要他離開,照雲樓不需要這種護院。”

    瀲灩神色不快地瞪著李叔昂,極不滿他極力撇清的作法。

    “李叔昂,你好大的膽子,你竟敢要勳貴子弟當你照雲樓的護院?!”宋綽簡直不敢相信。

    “勳貴?!”李叔昂忙抓著瀲豔,急問:“應多聞是勳貴子弟,怎麼你沒跟我說?”

    要死了,他一個平頭百姓聘個勳貴子弟當護院……他還要不要在京城混啊?

    “我、我不知道,他沒跟我說過,他只有跟我說,只要拿著玉勒子出城,守城兵不會過問更不會查路引……”

    “當然不會查路引,這只玉勒子是皇上御賜的。”

    一說到皇上御賜,李叔昂酒都醒了,隨即坐到宋綽身旁。“大人,我的好大人,你倒是跟我說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千萬別嚇我!”

    “我才想問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見他這模樣,宋綽不禁發噱。

    “瀲灩,你不是識得他挺久,怎會連他的底細都不知道?”李叔昂都想哭了,惱自己是陰溝裡翻船了,誰不惹竟去惹了個勳貴子弟,他還騙他瀲灩是他的人……死了死了,他必須趕緊解釋才成!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前年在天香樓時曾讓他救過,後來年底時他重傷出現在我的院落外,我便救了他,他說他無處可去,所以我便收留他。”瀲灩也沒想過應多聞的身分竟會如此的尊貴,回想他曾提起過的點點滴滴,便道:“他只說過,他是個庶子,身受重傷是家人所為,所以他對人不信任……其餘的,他什麼也沒說過。”

    宋綽聽完,沉吟了會,才低聲道:“他是庶子沒錯,可他是慶遠侯府的庶子,也是老侯爺的麼子,當年是老侯爺手把手教著武學,後來還找了大內幾個軍頭教導武藝,八歲時,殿前馬射三十五步,他能九中九,他十三歲那年,殿前武舉,他技冠群倫,弓必拉滿,刀必舞花,石必離地……他不過是下場玩玩,竟隨手就已達武舉人的標準,那時皇上便道,應多聞他日應試,免鄉、會試,可直接殿試,七王爺也開口要將他收進麾下,而皇上親賜了這只玉勒子,恍若他的腰牌,可以隨意進宮出城,就連皇子也沒人得過這賞賜。”

    瀲灩聽得一楞一楞,不知道他的身分竟是如此尊貴,可他怎會說他身受重傷是遭家人所害?

    “等等等等,宋大人,你說慶遠侯……我知道的慶遠侯庶子應三,是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他不只流連煙花之地,還成群結黨地鬧事,我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前年傷了延平侯的次子,聽說被老夫人給送到莊子去了,此後就再沒有他的消息。”宮中的消息而且年代有些久遠,他不靈通算是正常,但這坊間的消息可是逃不過他的耳,怎麼湊也湊不出宋綽說的那般技勇雙全子弟。

    宋綽搖搖頭,“我話還沒說完,他十五歲那年,老侯爺急病去世之後,他就像是變了個人,無視守孝三年,反倒是窩在銷金窩裡日擲千金,外頭傳言虛虛實實極多,有人說老夫人視他為己出,從不分嫡庶,導致他恃寵而驕,不知分寸,可也有人說,老夫人是故意養廢了他。”

    李叔昂聽著,一臉扒糞般地欲扒出內幕。“這麼說似乎也有理,如果我沒記錯,應三今年該是二十歲了,兩年前出事時,正是十八,也就是說他十五歲時因老侯爺急病而逝,無法參加武舉,而十八歲時又因鬧出人命而離京,那時我記得是由應二上陣,勉強得了名次,補了計議官的缺,後來應二進了神機營,都磨了兩年多了,至今還只是神機營營千總,而應大襲了爵位……大人,這想來裡頭似乎大有文章。”

    真是太教人興奮了,沒想到竟會扒出慶遠侯府的秘辛。

    宋綽接著道:“瀲灩姑娘又說,他曾提及自己遭家人所害,這般聽來,老夫人真是惡意養廢他,讓他不知天高地厚,恣意闖禍,再將他逐出京外,一來他再也搶不得兩位兄長的光采,二來也得不到皇上的厚愛……不過清官難斷家務事,這事是旁人插不了手的。”

    “那倒是,勳貴之家哪……”李叔昂突地頓住,看向瀲灩,脫口道:“這可糟了。”

    “什麼糟了?多聞回京會被押進官府還是怎地?”瀲灩急問著。

    “如果應多聞真是慶遠侯府的庶子,那麼你跟他是註定無緣了。”李叔昂不禁鄰憫起她的處境。

    “為什麼?!”

    “因為你的身分太低,就算應多聞硬是要你進應家的門,你恐怕也只能算是個姬侍,連個妾室都構不到邊。”

    “為什麼?我已經是良籍,我……”

    宋綽接話道:“瀲灩姑娘,哪怕你已從良,但曾經入過妓籍是事實,尋常人家納為妾尚可行,但勳貴子弟是不允許的。應多聞行三,父已逝,家事由長兄主導,應多聞身為勳貴子弟,不能無妻先有妾,就算要納妾,納的也是貴妾,你的身世……說白一點,倘若你為應多聞懷胎生子,生下的孩子只要應大不點頭,孩子就會成為無籍者,不能姓應,往後這孩子不得經商科舉。”

    瀲灩怔楞得說不出話,不知道原來她和應多聞之間的距離竟如此遙遠。

    “如果他強行要與你一塊,他就必須分家,但從此之後,他會遭人非議,不得族人任何扶助,而你最多也只能當個妾,也許你認為這也沒什麼,但你必須知道,他出身勳貴,如今他在照雲樓裡必會遇見熟人,屆時他必定遭受冷嘲熱諷。”宋綽說到最後,忍不住歎氣了。

    “當年皇上是恁地看好他,認定他定能成為一方大將,就連七王爺也極為賞識他,豈料他竟會走到這一步,實在是令人不勝欷歡。”

    李叔昂見瀲灩面如死灰,隨即又道:“可應多聞說不準真是遭到其兄或嫡母的迫害,因為此由而分家,族人該是會體諒,再者只要我認了瀲灩為義妹,當妾室應該還是可行的。”

    宋綽晚了他一眼。“你倒是想得多了,這些事是應多聞說了算,不是咱們隨口說說便成的。”

    “啐,是你先說的,我不過是附和。”

    瀲灩壓根沒聽清楚他們後來到底又說了什麼,她只知道,她和應多聞已經是天涯海角各一方。

    瀲豔一夜難眠,坐在梳粧檯前由著香兒替她梳發紮髻。

    昨晚送走宋綽之後,她在通往白荷榭的廊道邊,瞧見了應多聞被人給圍著,她仔細一聽,只聽見他任人訕笑而不還口。

    他們說,他是龜奴,而他,神色不變地任其奚落。

    她不懂,他怎能忍受?他明明是天之驕子,初次見面時,他確實帶著自負的倨傲,可為何之後的轉變如此之大?

    想了一夜,她還是想不通,她唯一確定的是她後悔了,她根本不應該答應李叔昂接管照雲樓,更不應該讓應多聞成為護院,她想起宋綽所言,他本有成為一方大將的能耐,還有御賜的玉勒子,自己怎能將他囚於一隅?

    “小姐,怎麼了,昨兒個聽二爺說,照雲樓光是一夜營收就近五百兩,這不是比小姐預設的金額還高嗎?怎麼卻見小姐壓根不開心?”香兒瞧著她攢眉垂眼好半晌,忍不住開口問了。“春蓮她們可是樂得很,等著月底小姐分紅利呢。”

    小姐培養了八大金釵,由她們細分照雲樓不少的差事,小姐也說了,誰的表現好,除了月餉之外還有紅利,大夥一見客官上門,可真是一股勁地上前爭相招攬,都快要搶紅了眼。

    瀲灩抬眼,撇了撇唇笑,一臉苦澀。“沒事,只是想了一些心煩事。”

    儘管疲憊,她還是招來了她較信任的八大金釵,討論昨晚的狀況,預定檢討方向後,才放她們回去,等著掌燈時分一到,大開照雲樓大門。

    然而,她才到了前院的竹園,便聽見應多聞與人起爭執的聲響,下意識地躲在拱門邊聽——

    “二哥,我說了我不會回去,你就別管我了。”

    “我怎能不管你?!你可是我的弟弟,我直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你為何無故失蹤了兩年,你總得告訴我,你到底上哪去,又是為何不回府?”

    應多聞閉了閉眼。“二哥,我沒有失蹤,只是離京走走罷了,如今我覺得回不回府都不重要,我年紀夠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悶不吭聲地離家,你知不知道大哥和母親有多擔心你?”應諒扯著他的衣襟,看著如今已經高上他快要一個頭的弟弟。

    應多聞聞言,不禁失控低笑著,半晌才道:“二哥,你回府時,可以代我跟大哥和母親說,我過得很好,不勞他們擔心。”說完他臉上是遮掩不了的鄙夷和厭惡。

    “你哪裡過得好?你成了青樓的龜奴……你是堂堂慶遠侯府的三爺,怎能做如此下作的差事?我要是早點找著你,今年的武舉殿試,我是一定會拖著你去的,豈容你作踐自己!不過,不打緊,皇上今年加恩科,今日才剛下的旨意,你跟我回府,我舉薦你考恩科。”

    “又是誰在你耳邊嚼舌根?我是青樓的護院,又是誰非得要將我眨得這般低?”應多聞神情不耐地啐道,壓根不在乎什麼武舉什麼恩科。

    “長寧侯府的四公子,他跟我說,你迷上了這兒的花魁,說這兒的花魁豔勝牡丹,一雙勾魂眼會把人的魂都給勾跑……你呀,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要你少上花街柳巷的,瞧瞧你現在被迷得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一直被蒙在鼓裡,世事不知的是二哥!”應多聞突然吼道。

    應諒不解地瞅著他。“你倒是說說,我是怎麼個被蒙在鼓裡?”

    “你……”他的唇動了動,終究還是緊抿住,半晌籲了口氣才道:“二哥,別白費心思了,我不會再回慶遠侯府,你不如……就當沒有我這個弟弟,反正我也不過是個庶子,咱們終究是不同的。”

    “你胡說什麼?!你竟敢說出這種沒心沒肺的話!”應諒揪緊他的衣襟,眼看著一拳就要落下,突然聽到——

    “住手!”那嬌嫩如黃鶯出穀的嗓音教他一頓,猛地回頭望去,只見一身豔紅的女子款步輕移而來。

    “二哥,你回去吧,回去!”應多聞見狀,隨即扯著應諒,要將他推出另一道拱門之外。

    “等等!”應諒緊揪著他的衣襟,雙眼緊鎖著那身顯紅,直盯著那張教他魂牽夢縈的臉龐。“……花璃?”

    瀲灑驀地停下腳步,看見應諒的錯愕、應多聞的氣急敗壞。

    “二哥,她不是花璃,你認錯人了。”

    “她明明就是花璃,她……不是應該進了教司坊嗎?”應諒顫著聲問,鬆開了應多聞,難以置信地望著瀲灩。“花璃……”

    瀲灩垂斂長睫,將一切看在眼裡,隨即巧笑抬眼,“奴家瀲灩,是照雲樓的大掌櫃,不知道客官是——”

    “你不是花璃?”

    “客官怕是認錯人了。”瀲灩順著應多聞的話說,將應諒的失落收進眼底。

    “二哥,就跟你說認錯人了,你走吧,我要上工了,你別打擾我。”應多聞拖著失魂落魄的應諒離開。

    瀲豔盯著兩人背影,心想,很好,也許今晚就是跟他攤牌問清楚的好時機。

    瀲灩將照雲樓的後院居所取名為“財窩”,裡頭是三進的格局,她和應多聞分處東西兩廂,向來只要她不主動找他,他是絕不會踏進她的東廂,所以今兒個她就乾脆進他的房等他。

    應多聞一進門,尚未點上燭火,便察覺床上有異,眯起黑眸瞧去,就見瀲灩躺在他的床上,狀似已經入睡。

    他佇立在床邊,借著月光,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睡臉,她的發釵未解,身穿豔紅綾紋繡衫,七彩腰帶纏住不盈一握的腰肢,銀白暗繡羅裙底下是一雙若隱若現的腿……這兩年看著她蛻變,從小丫頭轉變為芳華正盛的小姑娘,尤其在她進京之後,成長得越發嬌黯,多少次他都不敢正眼看她,而在知曉她已成為李叔昂的人後,就算不甘,他也不能再損及她的清白。

    “瀲灩,起來,你不能睡在這兒。”他啞聲喚著。

    只見瀲灩微皺起眉,小臉直往他的枕上蹭著,長腿一抬,露在羅裙之外。

    應多聞隨即背過身,瞪著桌面,半晌才又道:“瀲灩,你不能在這兒睡,趕緊起來。”

    她是李叔昂的人,等同是許人了,三更半夜與其他男人同處一室,要是教人撞見,別說會敗壞她的聲譽,被囚禁處死都是有可能的。

    瀲豔低吟了兩聲,索性轉過身,當沒聽見。

    “瀲灩!”他略回頭,見她轉身又睡,有些氣急敗壞地喊著。

    瀲灤長睫微掀,思索片刻,才假裝清醒故意伸展手腳,懶洋洋地回過身,在他的枕被上蹭了又蹭,朝他笑得恬柔可人。“你回來啦。”

    “快起來。”他低聲說,隨即又別過臉,不敢看她初醒時的憨瀨神情。

    “拉我。”

    “瀲灩?”

    “你不拉我,我就不起來。”耍賴嘛很簡單的,她一下子就上手了。

    應多聞回頭瞪著她。“胡鬧,快起來!”

    瀲豔笑得皮皮地道:“怪了,一個流連花街柳巷,以銷金窩為家的男人,怎會這般遵從禮教?”

    應多聞驀地頓住,幽深的眸直瞪著她。

    瀲灩笑吟吟地道:“有人說,慶遠侯府的三爺少年得志,恃才傲物,所以橫行京城,街頭滋事,甚至娛酒不廢,沉湎淫逸……”

    “夠了!”應多聞怒瞪著她,咬了咬牙,沉聲問:“你來,就是聽說了這些事跟我求證?我可以告訴你,那都是真的,我確實就是這樣的人!”

    嫌棄他吧,厭惡他吧,最好是離他遠遠的,對彼此都好。

    瀲灩垂眼不語。果然,聽別人說和聽他自個兒承認,在她內心是不同的衝擊,哪怕早已是過眼雲煙,但她依舊厭惡。

    換句話說,當初他只對竹音出手,算是客氣了呢……討厭,她沒事想這些折磨自己做什麼,簡直是蠢蛋!

    “既已得到答案,你可以走了。”他退開幾步等她自動離開。

    回到京城後,他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總會有人將他過往的不堪告訴她的,他早有準備,所以他不在乎。

    “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都八百年前的事了,一點都不重要,我現在想知道的是,當年你跟我說,你會重傷出現在天香樓後院,是因為遭你的家人所害……他們為什麼要害你?”她試著說得雲淡風輕,想找出事情癥結。

    應多聞攏起濃眉,開始懷疑自己該不該繼續待在她身邊。“沒有什麼好說的,不過就是嫡母嫡兄假裝疼愛,最終被我識破時撕破臉罷了。”他三言兩語帶過去,說得合情合理。

    “就因為這樣引發殺機?”理由實在是太薄弱了,如果是因為他撞見了什麼秘密,教嫡母嫡兄痛下殺機,這才合理。

    可她也清楚,應多聞在她面前總是保留太多,十分話只會說三分。

    “順我者生,逆我者亡,這是許多勳貴世族裡的庶子宿命。”他笑得自嘲。

    看他自嘲笑著,她想安慰他,可他站得好遠,她伸長了手還是構不到他。“所以你不打算回慶遠侯府?”

    “回去找死嗎?”他哼笑著。“你希望我這麼做嗎?”

    “如果你回去只有死路,那就代表事情不像你說的單純,恐怕就連你二哥都不知曉內情,而你也不打算讓他知道,代表這事與他有所牽連,又或者是你不想讓他知道真相的難堪。”

    應多聞惱怒地瞪著窗外,他忘了她有多聰穎,蛛絲馬跡就能讓她把事兜成一個圓,想瞞她,真的很難。

    瞧他悶不吭聲的,瀲灩也沒打算窮追猛打,話鋒一轉,問:“多聞,你打算一輩子都待在照雲樓嗎?”

    應多聞微楞,斜睨住她。“你希望我離開?”他倒沒想過她會開口趕他走,他知道她需要他,哪怕她已委身他人,但她依舊需要他。

    “當然不,可你不覺得你一身武藝糟蹋在照雲樓,很可惜嗎?”瞧他終於肯正眼看自己,她懶懶地坐起身道:“多聞,如果我是你,我是不可能就這樣悶不吭聲地任由人欺壓的,我一定會讓自己功成名就,將那些看輕我的人都踩在腳下,不過可惜的是女子不能參加科舉,但你可以,你可以考恩科。”

    “你要我考取功名?”

    “沒錯,人人都說應多聞是個武學奇才,就連皇上都賞識,我要你去考個武狀元,對你來說應該是易如反掌才是。”她和他之間的距離已經註定那般遙遠,那麼再遙遠一點也無所謂了。

    只要他好,只要旁人別再看輕他,訕笑他,就算要她將他推到天涯海角,她都會做。

    “可是……”

    “有什麼好可是的?照雲樓的護院是你一手調教的,能差到哪去?倒是你,好好給我閉關讀書,我醜話說在先,沒拿個武狀元,往後你就別見我了。”瀲灩起身,玩笑似地戳著他的胸膛。

    應多聞一把握住她使壞的小手,眉頭微皺,啞聲道:“瀲灩,你要記住,你已經是李二爺的人,你和男子之間不該再有如此輕佻的舉措,會壞了己身清譽,旁人瞧見了會大作文章,陷你於不義的。”

    瀲灩呆住,思緒快速地運轉,試探性地問:“你怎會知道我……”

    應多聞苦澀地揚笑,鬆開了她的手。“我很早前就知道了。”所以不敢再親近她,就怕她落得無德淫亂之名。

    瀲灩抬眼,笑得比他還苦澀。原來,他的疏離來自於他的誤解……也好,這樣也好,讓他誤解總好過日後他傻得為她付出代價。

    “夜深了,回去吧。”應多聞別開眼,像是想到什麼,又道:“這時候我不便送你回房,我去將香兒喚來吧。”

    “嗯。”瀲灩乖巧地點了點頭。

    他一走,她便靜靜地坐在椅上,在聽見腳步聲接近時,快速地抹去頰邊淚水,吸了吸鼻子,瞧也沒瞧他一眼便跟著香兒回房。

    應多聞獨自進房,坐在方才她躺過的床上,床褥間仿佛還有她殘留的溫度和氣息,他輕撫著床褥,將臉埋進枕裡,緊緊地閉上眼,要自己克制絕對不能損害她的清譽,可是天曉得他有多想擁她入懷。

    這天地間,他只想要一個她,如果求不得,其餘的,他也不要了。

    幾天之後,瀲灩請李叔昂將宋綽給找來。李叔昂問清楚理由後,二話不說,當晚使盡手段就把宋綽給請進了照雲樓。

    “見過宋大人,當日宋大人出手相救,至今未致意,還請宋大人見諒。”應多聞上前一步施禮。

    宋綽直盯著他,不禁道:“還真是你呀,當年我在宮中見過你一回,想不到竟會順手救了你,這也算是天意了。是說,你真的要考恩科,想由我舉薦你?”

    “是。”

    “舉薦一般是只要在朝為官的族人就能舉薦,你找到我這兒……也不是不行,不過我有個更好的人選。”宋綽話落,瀲灩和李叔昂不由地直盯著他瞧。“我找七王爺給你舉薦,這麼一來只要你拿了武狀元,就能多得七王爺為助力。”

    畢竟他是個言官,舉薦是可以,但沒什麼助力,不過是幫他報個名罷了,可武將在朝中最重要的是人脈,他既已捨棄了族人相助,自然是得要找個靠山。

    “七王爺……”應多聞低喃著。“他肯嗎?”

    他依稀記得七王爺秦文略對他多有青睞,可惜他不知好歹,常在街頭鬧事,想必七王爺該是對他極為灰心失望才是。

    “這事就交給我。”宋綽只差沒拍胸脯保證,想了下,他又道:“既然你要考恩科,繼續待在照雲樓裡恐有不妥——”

    “這事交給我,我在三條街外有一幢小宅院,雖說格局不大,但也有三進,裡頭有著灑掃管理的下人和管事,你儘管搬進去住,什麼吃喝用度的都不是問題。”李叔昂截了宋綽的話,腦袋裡的算盤打得特別響亮。

    嘿,應多聞要真拿下武狀元,他也算是他的恩人了,往後有個什麼的,找他來鐵定沒問題。

    宋綽橫眼瞪著他,惱他竟跟他搶人!

    “不成。”應多聞沉聲道。

    “為何不成?”李叔昂詫道,通常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對他道謝再三,順便施禮作揖的嗎?

    “已蒙二爺相救,沒有再受二爺相助的道理。”

    “誰說是二爺相助?那全是我跟二爺租的,你往後得要還給我的。”瀲灩知曉他的心思,採用了最委婉的說法。

    應多聞未抬眼,像在思索什麼,又聽她道:“你要是能功成名就,也算是給我跟二爺掙了面子,現在資助你不過是舉手之勞,你也無須客氣,儘管靜心讀書,專心應考才是。”

    抬眼,見她挽著李叔昂的手臂,他眸色一沉,負在身後的手緊緊握住。

    李叔昂見情勢不對,想要拉開瀲灩的手,豈料她卻像條蛇般地卷著他不放,只好趕忙解釋,“對了,多聞,我有件事要跟你解釋,其實我跟瀲灩……”

    瀲灩伸手往他背後連拍幾下,頓時教他將接下來的話都噎在喉頭上。“二爺打算給我名分了,你就不用再擔心我了,二爺會待我很好的。”

    就讓他誤會吧,這樣對彼此最好。

    她是這般打算的,卻沒瞧見身後的宋綽臉色黑了大半,李叔昂更是嚇得面無血色。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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