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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玉 -【花魂(續夢聊齋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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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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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6 00:03:5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花魂《續夢聊齋2》凌玉

千年前,因為渴望獨占的貪欲
她用行動證明了紅顏果真是禍水
硬生生將他由勝利者的寶座推向黃泉
滿身的罪孽就算火焚水溺也洗不清
同時連累他在仇恨的汪洋中浮沉
千年後,她信守誓言前來尋找
盡管他早已封閉心靈將她徹底遺忘
滿心滿眼載的都是堅決的殺意
她仍打定主意付出所有償還前世情債
誰教她心甘情願生生世世成為他的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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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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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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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6 00:05:03 |只看該作者
★序 凌玉★

  闊別一年有餘了。

  九九年的五月,撐著寫完《傾國之吻》,在京都病倒。生生死死,纏綿病榻了一趟。

  一場重病,讓計畫與構想全亂了,想過放棄也想過逃避,身體與心都軟弱,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

  八月,電話響起時我正準備出門,去看看當季的荷花。

  「啊,荷花嗎?」電話裡的聲音變得興奮。

  一念之間,我脫口而出,「我去找荷花的資料,妳來畫吧!」是的,當時,只是「一念」。

  最初時,只是因為查詢荷花的花期,發現有一種荷花,花期只有五日。好短好短的時間,粉嫩鮮艷的花朵,只開放幾日就凋謝了。紅顏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她在最美麗的時候凋零死去。

  斷斷續續的思索著,屬於花魂的故事逐步成形。

  如果一朵荷花是一縷前世的魂,一年只開放數日,她是為了什麼原因,要來到人間?是為了尋人,還是前來續一場烙印在魂魄深處的前世之約?她為什麼要尋?跟那人有什麼糾葛?又有什麼約定?若是尋到那人,她想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層層問題堆疊,故事逐步成形。

  本想單純的敘述一個故事,在書寫著關於花魂的梗概時,從她曾經犯過的錯誤,以及她所受的苦,以女人的心思轉折一路織構,我開始思考,關於「惡事」與「惡人」。

  做惡事的,有時是罪人,而非是惡人。有太多人因為一念之差,而後萬劫不復。在為惡之後,罪惡感即是永難超脫的牢籠。

  旁人給予的折磨,往往短暫而容易逃脫,最最難掙脫的,是心中的自我苛責。

  私心繚繞,往往令人盲目,看不清顯而易見的事實,像是心魔靠在耳邊的低語,甜蜜而誘人。卻忽略了,小小的一次錯誤,所付出的代價總超過預期。

  有沒有做過錯事?有沒有嚐過悔恨的苦?做了錯事的,是罪人,而罪人,並非全都是惡人。

  原來,世間最強大的力量,不是仇恨,而是悲憫。

※     ※     ※

  大綱初步擬定後,橫亙在心頭最大的考量,是出版與否。那時,我只打算寫兩世的糾纏。

  反覆思量,甚至想捨掉出版成書的方式,擬為四到六回的連載,在網路上刊載。再者,劇情的取捨也讓我為難。

  雖然醉心短篇小說,但這故事若以短篇方式呈現,無法寫盡花魂的萬千心事。寫了她,偏又辜負她,不寫盡她的心思情緒,我覺得好殘忍。

  煩惱了幾日,陸續蒐羅著資料,找到了一個網站,是中國大陸第十四屆荷花展。上頭展示出的資料與照片,以及上百種荷花品種,看著一張張荷花圖片,書寫的慾望被推到頂點。

  匆促的在兩岸三地託人尋找,總算找尋到幾本相關書籍。其中一本,是到某間出版社的倉庫裡挖出來的,名為荷花品種圖誌,從照片到品種等等,介紹得格外仔細。

  那時,對於出版這個故事,還是沒有方向的。只想著,就算不能成書,也要寫。

  不久之後,風狂而急的一日黃昏,《禾馬》捎來電話,詢問加入書寫套書的意願,她說,有一套書的題材,是聊齋。

  陰錯陽差,水到渠成,沒有藉口了。寫是不寫?

  就連公司裡的繁雜工作,都已清出一段空檔,雖然,空檔本是用來了結《捻花惹草》系列。前債未了,又許諾欠下一筆新債,何必如此自討苦吃?

  再任那對兄弟與楚依人繼續糾纏下去?拋下那堆已經積了塵埃的資料不用?就連情緒也調整好,做個了結。

  但是,我想寫花魂,好想好想寫。預料不到,一念之後的衝動,竟會如此強烈。

  陌生的時代、陌生的地點,蒐集資料的動作該是千頭萬緒的,至於抱回資料後的整理、閱讀與理解的時間,我不敢去計算,怕一計算,就要打退堂鼓。果然,在蒐集與閱讀相關書籍時,吃了不少苦頭。

  看了很多,忘得更多,重溫寫作滋味,痛苦得很快樂,卻也快樂得很痛苦,壓榨情緒與思想,類似於自虐。如同以往,看不見未來,很是寂寞的感覺。

  謝謝各位朋友,歷經一陣子的平靜後,又被我叨擾,還能任我壓榨,神通廣大的找來各類冷僻資料,在此一律叩首謝過。

  《捻花惹草》最終回又被拋下,我先寫了這個故事。看來,這類回信與回覆留言時,都是先行道歉的日子,還必須過上一段時間。

※     ※     ※

  曾經,旅遊途中經過楚地。

  遊訪楚國舊地時,天空飄著兩。走下濕滑的城牆,買了一包微溫的栗子,坐在車上剝著,栗子香甜,入口鬆軟。

  印象最深刻的,是雨中一座數公尺高的石雕鳳鳥,不知材質、不知年代,只是那矯作婉轉的模樣,吸引了我的目光。顧盼的鳳鳥,多了一分屬於女性的溫柔。鳳翼流轉飛翔,回眸的時候,上揚的眼角,不知在看著什麼。

  一路看下來,博物館內陳列的出土漆器、編鐘,鎮到的都是千姿百態的鳳鳥。編鐘的聲音很特別,悠揚渾厚,透著淒涼,等著古裝的女子,奏著悽楚的舊樂。

  室外,暮靄沉沉楚天闊,池子裡頭是枯殘的荷葉,已經看不見半朵的花。去得太遲,錯過了花季。

  那裡有一座橫跨長江的橋,清晨的薄霧,讓它染上一層藍。鄰近琴台,一間茶館的匾額,不知誰以率性的草書,寫上「聚岫」兩字。

  楚國的文化是浪漫的,充斥著神話,那片內陸的汪洋之澤,也被許上「雲夢」這麼詩情畫意的名字。

  為什麼選擇這個時代,做為故事的開端?其實,連我也說不上理由。是記憶裡,一直記得楚地鳳鳥的模樣嗎?


※     ※     ※

  談談這段日子的失蹤。

  這段時日最常被詢問的是,「妳不寫小說,那是在做些什麼?」

  彷彿我不寫小說,就擔憂我無以維生。

  其實,這些日子過得很好,平安且快樂。讀者寶寶們的電子郵件,幾處相關網頁中的留言,我都看見了,謝謝妳們的關心與鼓勵。

  這段時間最讓我沉迷的,該是短篇小說的書寫。也接觸不同類型的文字工作,再度在文字裡找到新鮮感,有好多的事情都想嘗試。

  有很多當初看不真切的情緒,經過震盪與沉澱,逐漸變得清晰。我慢慢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任何人若想過自己的生活,就必須再次逃脫,我們只能自救。
  是我殘酷地束縛、囚禁自己,綁架了自己的生命,一如琥珀中所包裹的化石。
                                              ──摘自「琥珀中的女人」
  

  原來,被困的狀況都是心甘情願的,倘若不願,哪個人哪件事可以困住誰?我不再被舊日的情緒困住了。
  若是讀者寶寶有興趣,請到網站來訪,這裡有我陸續刊出的短篇小說。

  盼望所有的人,一切都平安順利。有緣再見。

※     ※     ※

  另記,書中所提的信期繡,是真有其繡法,出土於馬王堆。

  在此西漢的古墓中,出土的繡品有十多種,紋樣以寓意「似燕歸來」的信期繡為數最多。另外,「乘雲繡」、「長壽繡」、「茱萸紋繡」、「鋪絨繡」等,延續楚地纖柔精巧的風格,為湘繡的前身。此古墓中出土的「菱紋羅信期繡」的菱紋花羅,在透光時呈半透明,美不勝收。

  西元兩千年初,長沙馬王堆送來數件精品,飄洋過海至台灣故宮舉辦「馬王堆特展」,佐以南越王墓、婦妤基等出土古物,喧騰一時。跟友人去了幾趟,流連忘返。

  同年,台北的「鐵網珊瑚」刺繡工作室,推出「馬王堆」系列刺繡首飾作品,在世紀之末,以純粹手工,將數千年前的繡樣還原。無意間購得,將此繡樣束之高閤。

  輾轉數月後,寫到楚地的種種,將繡樣取出,交由陳淑芬小姐繪出。讀者寶寶可以細看,封面女子的衣袖部分,即為信期繡的紋樣。

  古今與異地,信期繡輾轉經過數人之手,重現在讀者寶寶眼前,如此說來,也是一種緣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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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庭梧葉老秋聲乾  庭花月黑秋陰寒  聊齋一卷破岑寂
  燈光變綠秋窗前  搜神洞冥常慣見  亦與異物相周旋……
  

  夜深深、月沉沉,遠處誰吟唱起幽調;一句句、一聲聲,淒麗絕美教人憐……
  那是一個很古老的傳說了,相傳在遠古時代,天庭發生了一樁仙人與花靈癡纏相戀的情事,玉帝在大為震怒之後將他們打落凡間,而在臨下凡前,五位仙人的心頭因心痛而各自淌下了一顆鮮紅血珠,血珠帶著仙人心頭深深的愛意與想望,幻化成五個通靈精魄之身。

  「這是一個很古老很古老的傳說了……」蒲松齡一拂顎下黑鬚,手執小楷喃喃自語著,「鄉下老人一再跟我提醒,這個傳說是一代傳過一代了,我一定得將它做個記載,只是這五個通靈精魄之身,又該有怎樣的淒美傳奇呢?」

  澎湃的謬思像浪潮一波波衝入他的腦海裡,他如有神助地振筆疾書,寫下一頁頁關於那五位精靈魂魄的故事。桌前的燭光也恍然搖曳著,幽然變綠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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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6 00:05:2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戰國 楚 郢都

  蒼穹無垠,是清澈的澄藍,遙遠的天邊,出現一點黑影。細看這黑影,有著靈巧的雙翼,如剪般的尾。原來,是隻素玄色,眼兒靈動的飛燕。

  飛燕雙翼略收,往下飛去。

  藍天之下是一片鬱鬱森森的莽林,四周有水流淌過,綠水匯集,成了寬闊的碧色水潭,莽林中央闢出平坦的土地,人煙湊集處,好不熱鬧。有座暗灰色的城,臨著江水而建。

  翱翔的燕兒如強弩之箭,飛過高大的城牆,羽翼拂過堅硬崢嶸的牆緣,俯視著城內人們。

  再往前飛去,在城的中心,四面高牆圍住樓閣廳殿。宮殿以東山運來的巨木建築,鑲以西海的寶石,氣勢恢弘,奢華得令人眼花撩亂。悅耳的絲竹聲從窗櫺飄出,燕兒穿樑過柱,飛出華麗的大殿,沒有流連。

  離開宮殿與都邑,往鄰近水潭的柳樹林飛去,堆煙砌玉的柳簾後,有座幽靜雅致的院落。

  院落以白玉為磚,水銀杏的硬木為柱,無數的絲綢垂掛其間,清風一吹,成為柔柔的波浪。

  燕兒發出一聲清脆的嗚聲,柳樹林的四周飛竄出無數的燕兒,回應似的開始鼓譟。

  不知為什麼,燕子總喜歡聚集在這裡,在柳樹與藍天之間,總有飛燕繚繞。

  風吹進屋子,拂開一層又一層的絲綢,在屋子最深處的花廳中,坐著一個年輕女子。

  日光落在嬌小的身軀上,照拂精妍素雅的深衣,黑如點漆的眸子若有所思,凝視著身前繡架上的菱紋花羅,溫潤的唇間輕咬著棕紅的鋪線,指尖捏著銀製的繡針。

  她在遲疑,考慮該由何處下針。

  年輕女子坐在那兒,久久不動,如一尊白玉雕成的雕像,嫻靜溫柔,卻又比雕像多了一分令人迷醉的體溫。雕像是冰冷的,而她則是活生生的血肉。

  鋪展在身前的,是一塊半透明的菱紋花羅。花羅上以朱紅、棕紅、深綠、深藍與金黃等色絲線,繡出流雲、卷枝花草與長尾回首的燕。燕兒的神態,與窗外繚繞的飛燕相似。

  繡功是信期繡,回首的燕寓意著「似燕歸來」。

  然而,她等待的人尚未歸來,那人將她留在這座精緻的院落裡,囑咐她靜靜等待。白晝時,她在日光下刺繡,在花羅上繡滿了回首飛燕,每繡完一隻,就看向窗外一次。門前遲形跡,他尚未歸來。夜裡,她燃起燈火,仍是繡著飛燕,目光望穿了深深夜色。

  這樣的等待,已成為長久以來的習慣。

  花廳的角落,幾株剛剪下的長莖荷花,散發著淡淡清香。風不但吹開了絲綢的簾幕,也吹落幾瓣荷花。粉嫩鮮妍的花瓣落了地,觸地時發出輕輕的聲響,風又來,花瓣在室內紛飛,飄落在信期繡上。

  柳樹林的邊緣,傳來車輪輾過石地的聲音,聲音愈來愈近,在居所前停住。她放下繡針,側耳傾聽,有些忐忑。

  是他嗎?他來了?

  窗櫺外有低低的討論聲,語氣焦急。

  「戎劍公子要見芙蕖姑娘。」那人喘了幾口氣,又匆促補上一句,「馬上。」

  「馬上?」年長的女奴低叫一聲,不敢置信。「是要芙蕖進王宮裡去嗎?那裡不是有專門伺候戎劍公子的奴婢嗎?」是知道戎劍公子寵愛著芙蕖,甚至另築一室,將她安置在燕子居。但是肆無忌憚的宣召入宮,不怕招人非議嗎?

  不論戎劍再怎麼權勢顯赫,再怎麼寵愛芙蕖,她到底只是個身分低賤的女奴,兩人身分上的差距,猶如一天一地。

  「公子全不滿意,已經下令鞭了好幾個奴婢了。」那人壓低聲量,提起戎劍的無情,就恐懼戒慎。「公子早上跟棠稷公子演戰過一回,雖然勝出,卻也受了些輕傷,回長慶殿後,不讓奴婢們療傷更衣。下午祭典就要開始了,但到我出門那會兒,公子都還沒更衣。」

  「怎麼不再派別的人去?」年長的女奴蹙眉,困惑的問。從這兒到宮裡,來回要花費不少時間,要是趕不及祭典,那可是滔天大罪,誰人擔得起?

  「公子說了,只讓芙蕖姑娘更衣。其他人一靠近,他就發脾氣,誰敢輕舉妄動?都怕一進寢殿,就要被喝令拖出挨鞭子。連侏漠也沒法子,只能吩咐我快馬加鞭,快些來這裡接人。」車伕擦擦額上的汗,看向年長女奴的身後,動作略略一停。

  繚繞的絲綢之間,站著一個窈窕的身影。

  芙蕖輕咬著唇,因為聽見戎劍受傷,臉色有幾分蒼白,更襯托出溫潤如玉的膚色,澄澈的眸子,蒙上了深深的憂慮。這樣的絕色女子,任誰瞧見都會心生憐愛。

  芙蕖心兒狂跳,幾乎要滅頂在驚慌中,半晌後才有能力開口。「汀蘭,我要去。」她的聲音輕柔,卻格外的清晰,目光已經朝向遠方的郢都,心急如焚。

  戎劍受傷了?很嚴重嗎?是因為很嚴重,所以他急著召喚她去?

  她急切的想探詢他的傷勢,如同最飢渴的人,渴望著水源,無法理智的思考。

  汀蘭的臉上出現遲疑的神色,握住芙蕖的手腕。「芙蕖,那是王宮內,可不比燕子居。我們談過的,在時局穩定前,妳不宜到宮裡去。」她低聲說道。

  去了王宮,等於昭告所有人,戎劍有個寵愛至極的女奴,如今正是各公子間私下爭鬥得最厲害的時候,戎劍最得楚王信任,論資質、聲望與武藝,都是佼佼者。未滿三十,他已是個聞名諸侯間的絕頂人物。

  就因為最有可能成為繼承人,戎劍的敵人更是無以計數,對王位有野心的人各懷鬼胎,伺機而動。

  「我們可以請人覆命回去,說是為了妳的安全著想,不能進宮去,公子那麼寵妳,或許就會打消主意。」汀蘭握著芙蕖的手,不肯放。

  不安在心口撩動,如一把剛剛燃起的火苗。要是就這麼讓芙蕖入宮去了,災禍是否會成為燎原大火,就此難以挽救?

  芙蕖搖了搖頭,絲緞般的髮散在肩頭,目光落在郢都的方向。

  「他在等我,我不能不去。」她一心只想趕到他身邊去,無法多想。推落汀蘭的手,她走向等待在一旁的氈車。

  「妳也別攔阻了,就讓我快些帶人回去覆命吧!」車伕連忙說道,不敢再拖延,讓芙蕖坐上華麗的氈車,在她坐穩後,放下絹氈。氈上繡著一隻揚翼的鳳鳥,是王室的表徵。

  一聲呼喝,四匹高健壯碩的馬兒拉著氈車遠去,飛快的往郢都奔馳。柳樹垂下的濃蔭,被亂風吹開,待馬車經過後,才又匆匆覆蓋。

  燕子居恢復寧靜,只剩燕子們的低語聲。汀蘭則站在門前,目送著芙蕖離去,始終沒有進屋去。憂慮一層疊過一層,壓迫著她的胸口。


※     ※     ※
  郢都建在長江中游,東南旁有著雲夢大澤,西通巴蜀,東臨吳越,南壓荊蠻。

  廣闊遼遠的楚國境內,郢都是最富庶的都城,楚王的宮殿也建築在此,芊姓王族統領楚地甚久,幾百年的經營,楚地在亂世中成為南方強國。

  悠悠楚地,鳳鳥顧盼流連。楚人,信奉的是鳳鳥。

  繡著鳳鳥的氈車,筆直的驅進王宮之內,來到宏偉的長慶殿。殿前有數個翹首等待的女官,等著迎接芙蕖。一見到她步下氈車,才鬆了一口氣。

  戎劍公子的憤怒,讓眾人如臨大敵,這女子一來,可不知救了多少人免於挨鞭受罰。

  「芙蕖姑娘,妳可來了。要是再來得慢一些,我的腦袋只怕就要跟軀殼分家了。」戎劍的貼身隨從侏漠連忙上前來,絞乾滿是冷汗的手絹。伴君如伴虎,戎劍的怒火,總是第一個波及到他。

  「戎劍公子在裡頭候著。」女官恭敬的說道,偷偷覷著芙蕖。

  早聽說戎劍公子在外築了間白玉屋,藏了個絕美的女奴。那流言喧囂塵上,卻直到今日,眾人才瞧見這女子的真面目。這樣的美色,就算是女人見了也會驚豔的,難怪戎劍要另築一室,珍愛的私藏著。

  芙蕖掛念著戎劍的傷,無心欣賞四周奢華的擺飾,匆促的往前走去。

  在厚重織毯的盡頭,兩隻有翼的青銅獸蹲踞著,女官們在門前停下腳步,沒敢再上前。房門一開,室內有些昏暗,窗櫺上的絲綢,遮蓋了初夏的日光。

  角落的皮榻上,躺臥著一個高大的男子,一身的胡服,黑髮散亂著,即使在幽暗的室內,那雙黑眸仍透露著銳利的光芒,如隱藏在黑暗中,伺機而動的猛獸,只是與之共處一室,就讓人心驚膽戰。

  躺臥在皮榻上的男人,全身輻射出不耐的怒氣,讓人不安且恐懼。

  芙蕖穿著柔軟的深衣,繡著重瓣荷花的合歡襦,在拂過地面時發出細碎的聲響。這麼細微的聲音,也讓他的劍眉更加緊皺。

  「戎劍公子──」侏漠戒慎惶恐的說道,遠遠的彎身一揖,不敢上前。

  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滾出去!」一聲暴喝驚碎滿堂寧靜,不只侏漠連忙住口,門外的女官們也因那聲怒斥而顫抖。

  芙蕖沒有被嚇退,走上前一步,靠近皮榻上的男人。微弱的光線落在她粉雕玉琢的面容上,清澈的眸子裡沒有半分恐懼。合歡襦滑過地面,如垂落的花瓣,她逐步接近滿身怒氣的他。

  看見他安然無恙,沒有受到嚴重的傷害時,她胸口的壓迫陡然消失,幾乎就要軟倒在地上。

  戎劍陰鷙的神色,因為見到芙蕖的出現,逐漸的和緩。她每走近一步,蒸騰的怒火就滅去一分。

  他躺臥在皮榻上,緩慢伸出手,無言的命令她靠近。

  她將柔荑置入他寬厚的掌心,任由他有力的臂膀,將她扯入懷中。嬌小的身軀,被他壓在寬闊的胸膛上,兩人的心跳疊著心跳。

  芙蕖緩慢的抬起頭來,指尖滑過他額上已經乾涸的血跡。看見血跡的瞬間,她的心彷彿被利刃刺著,有著難忍的疼。

  「還痛嗎?」她低聲問道,纖細的指有些顫抖。

  戎劍搖頭,牢牢抱住她,感受著擁抱她時,心中湧現的平靜。只有在她身邊,他才能感受到難得的平靜,這個溫柔的小女人,有著安撫他狂肆靈魂的魔力。

  看見主子的眉頭鬆開,侏漠心上的石頭才落地。把芙蕖接來果然是對的,只有這個女奴,才有讓戎劍平靜的能耐。

  「公子,請躺下。」她取來濡濕的絹布,輕柔的將他的頭放置在膝上,為他擦去乾涸的血跡。

  「戎劍。」他蹙眉,更正她的稱謂。這麼多年來,除非他要求,否則即使獨處,她仍是用著疏遠的稱謂,不曾主動喚過他的名。

  芙蕖溫順的點頭,卻沒有再開口,專注而小心的,以絹布擦拭額角的血跡。他就這麼躺在她的膝上,任由她處置,如一頭生性張狂,卻在遇見她時,情願臣服的猛獸。

  侏漠送上乾淨的絹布,一邊示意躲在門外的女官們,快些把祭典時要穿的衣裳送進來。

  「怎麼會傷成這樣?」看見他額上、臂上都有著傷,她心如刀割,雖然知道他勇猛健壯,這些傷痕對他來說無關痛癢,她卻同樣不忍。

  「只是小事。」戎劍閉起凌厲的雙眸,簡單的帶過。在閉目養神時,與生俱來的王者之風仍令人畏懼。他生來就是睥睨世間的貴族,又兼而智慧過人、武藝超群,這一切都造就了他王者的威嚴霸道。

  幾乎是不需懷疑的,眾人都認定,如此優秀的男人,將在不久後的將來,統領這片土地,成為楚國的王。

  戎劍說得輕描淡寫,侏漠卻忍不住,湊上前去。

  「芙蕖姑娘,妳沒瞧見,晨間的駕車演戰可精采了。戎劍公子策著馬,輕易就奪下城牆上的花綵,其他公子們只有乾瞪眼的份。」提起主人的風光,他說得口沫橫飛,與有榮焉。「這時啊,棠稷公子駕車從左邊竄來,一揮手中無矢鏃,就要奪戎劍公子手上的花綵。咱們公子舉劍一斬,斬斷了無矢鏃,保住花綵。」

  驚險的描述,讓芙蕖的身軀僵硬,擦拭血跡的手顫抖。如果她當時在場,親眼目睹一切,或許早已因為擔憂恐懼而昏厥。

  侏漠愈說愈興奮,忍不住比手畫腳起來,口吻也是抑揚頓挫。「而後,棠稷也拔劍,就往戎劍公子砍來。咱們公子舉劍一擋,劍鋒滑開,劈死了他的轅馬,要不是手下留情,還要斷他一條膀子呢!」

  「想要我割了你的舌頭?」戎劍雙眼未開,淡淡問了一句。

  侏漠馬上知道,主人嫌他話多,連忙搖頭,彎著腰往後退,不敢逗留。主人與芙蕖相處時,肯定不希望有人在場的。

  「屬下這就告退。」他看了一眼芙蕖,用微弱的聲音提醒,「芙蕖姑娘,等會兒祭典就要開始了,請盡速為公子更衣。」

  芙蕖點點頭,看著侏漠離開,關上大門的同時,也將凡塵俗世隔絕在外。室內頓時沒了人聲,只有流泉淌過的水聲,以及枕在腿上的男人,沉穩綿長的呼吸。

  楚地夏季燠熱難當,人人揮汗如雨,王宮內總引流泉入室,讓室內增添一絲沁涼。

  戎劍睜開雙眸,看著她凝滿擔憂的眉目。柔軟的絲袖就枕在他的頭下,如一道素虹。

  擦去血跡後,她握著木梳,以溫水佔濕,謹慎的梳開被血液凝結的髮,審視著那處傷口。「這傷,就是演戰時留下的?」她輕聲問道,取來傷藥,輕柔的抹上,以石青色的繡帶繫上他長長的黑髮,再以玉笄固定。

  「刀劍無眼,受點皮肉傷是難免的。」戎劍言簡意賅的說道,記起晨間那場爭鬥,濃眉卻又緊蹙著。與棠稷兩劍交鋒時,所感受到的殺氣,絕對不是幻覺。

  這就是他奪得花綵,卻仍心情惡劣的原因。短兵相接的演戰間,棠稷的目標不是花綵,而是他的頸項。要是沒有以劍格開,他早已身首異處。

  晨間的演戰結束後,戎劍回到長慶殿,在幽暗的寢殿內沉思,額上的痛楚,反倒讓思緒更加清明。

  如果他真能成為楚地的王,棠稷將是第一個必須斬除的禍根。反之亦然,倘若棠稷成為楚王,那麼他就絕對只有死路一條。

  這是一場你死我亡的戰爭,彼此廝殺的,是最親密的血肉至親,他不打算輸了這場戰爭。

  思索著殘酷手段,以及往後的血腥時,戎劍渴望著見到芙蕖。任何人的伺候,都只會讓他覺得心煩,只有她的音容樣貌,她的體溫氣息,才能夠安撫他體內那頭嗜血的獸。

  有力的男性雙掌滑入她冰涼如絲緞的髮,輕輕扯動,讓她低下頭來。

  「公子請多加留心,別再受傷。」靠在戎劍的薄唇邊,芙蕖低聲說道,聲音中有令人不捨的顫抖。

  「對我這麼沒信心嗎?」戎劍低笑幾聲,將她扯得更近,吻上那芬芳溫潤的唇兒。

  明明幾日前才去過燕子居,享用過她的溫柔,為何他還會如此的想念她?對她的渴望,如同一個不見底的洞,今生都無法饜足。

  「芙蕖不是對公子沒信心。」她在他的吻中嘆息,無法傾訴心中的憂慮。就算他再健壯矯健,終究也還是血肉之軀,難道他就不知道,當他受傷時,她的心會有多疼多痛?

  「別把妳的思緒都花費在擔憂上。」戎劍命令道,不許她繼續愁眉深鎖。他習慣掌控一切,甚至專制的不許她不快樂。

  「是。」芙蕖低聲回答,粉嫩的雙頰因為熱吻的溫度,薰上一層淡淡的嫣紅。她垂下視線,不敢看向那雙熾熱的黑眸,從他的呼吸與擁抱,已經猜出他的意圖。

  「為什麼退開?」戎劍挑起濃眉,勾起她小巧的下顎,看入她的秋水清瞳中。

  芙蕖困窘的低垂著眼,臉兒更加紅燙。

  「祭典即將開始,芙蕖必須為公子換裝。」她輕聲說道,因為他不肯善罷甘休的逼問,氣息有些微喘。

  「那可以等。」戎劍一笑,矯健的坐起身來,以手腕繞著她的長髮,一寸寸將她拉近。

  「公子。」芙蕖咬著溫潤的唇,顫抖的低喊著,被他存心的為難弄得手足無措。

  她的顫抖引出戎劍難得的仁慈,他輕笑出聲,渾厚的笑聲震動她的耳膜,強而有力的手將她扯得更近,用力啄吻她的唇。醇厚如酒的聲音迴盪在她耳邊,帶著麝香的呼吸,吹拂過她耳鬢邊的髮。

  「這會兒,就暫時先放過妳。」他鬆開手,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不過,今晚就留下,不需回燕子居。」他簡單的說道。

  芙蕖輕咬著唇。「但是,汀蘭會等著我。」她靠上前去,解開他胡服上的青銅甲冑,纖細的指扭開胡服上鎏金鑄琉璃的銀帶鉤,將殘破的短上衣除下,露出其下赤裸的肌理。

  「讓她等。我要妳今晚在長慶殿侍寢。」戎劍徐緩的說道,注視她嫣紅的臉,重申命令。

  「是。」芙蕖在心中輕嘆一聲,仍是溫順的應道,整理好甲冑,她轉過身來。

  眼前的男性身軀,年輕而黝黑,每一處都蘊滿了力量,如一頭躍躍欲試的猛獸。沉醉於武藝的他,身軀比一般男子更加健壯,除卻華貴的衣裳後,像極了征戰為生,持刀駕馬的武將,根本難以看出,他跟那些弱不禁風的王子們,出於同帝王之家。

  已經看過戎劍的裸身無數次,芙蕖卻仍會羞怯,不敢看他的眼睛,低著頭為他更衣,陸續解下長褲與長靴。

  戎劍走到銅鏡前,讓芙蕖取來深衣為他穿上。細綢所織的深衣上,繡著精緻的花紋,長尾回首的飛燕栩栩如生,全是她的繡工。

  「這是新的花樣?」戎劍問道,黑眸審視著繚繞於花羅上的紋彩。他從不穿其他人所繡的衣衫,就連最重要的祭服,也是她親手裁剪繡製。

  「新近繡的,是信期繡。」她輕聲回答,展開墨色的祭服,仔細為他穿上。他如此高大,嬌小的她為他著衣,格外的費力。

  「這花樣漂亮。」他讚了一句,沒有察覺,因為那聲讚美,她眼中浮現喜悅。

  大致打理妥當,芙蕖站到他身前,將祭服的衣帶打上牢牢的結,輕輕扯理著寬闊的祭服。穿上祭服後的他,更是高大得有如神衹,站在他的懷中,她顯得更加嬌小。

  門外傳來畏縮的聲音,不敢喊得太大聲。「公子,未央宮的祭典即將開始,車已經在殿外候著了。」侏漠小心翼翼的說道,仍惦念著戎劍威脅要割他舌頭的話。

  「妳捧著祭燭,跟我一起去未央宮。」戎劍吩咐道。祭典時總會有奴僕捧著祭燭,男女不在限制內,要芙蕖隨行,只是因為不想讓她離開視線。

  芙蕖點了點頭,理所當然的服從他的命令。


※     ※     ※

  編鐘低沉的聲音,悠揚的響起,一聲又一聲迴盪在楚地。

  未央宮的大殿內有著數排筵席,坐著眾多文武官員,全都穿著暗色深衣。大殿中央有著數名男女巫者,身穿束腰曳地的白色祭服,口中吟唱著遠古的歌謠,告天祭地,號令日月風雨與百獸鳥蟲。

  夏季的祭典,主祭環繞楚地的湛湛江水。

  陛階上坐著的,是頭戴冠冕,鬚髮斑白的楚王。陛階之下左右兩席,則坐著十四個王子。陛階上下對比之強烈,如同斜陽與旭日。

  年老的楚王瞇著眼睛,陶醉在巫者的歌聲,以及編鐘的音樂中。

  芙蕖第一次來到未央宮,雙手平舉著祭燭,震懾於宮殿的華麗宏偉。雕繪著鳳鳥的大柱,撐起沉重的屋簷,長長的絲幔落在其間,角落的長明燈裡,燃的是西海的人魚膏脂。

  戎劍坐在她的面前,背對著她,始終沒有回頭,眼神沉穩得有些接近陰鷙,薄唇始終緊抿著,看來十分的嚴厲。

  那是芙蕖全然陌生的表情,讓她不安而膽怯。坐在這祭典的場合裡,戎劍的神態沒有絲毫鬆懈,反倒像是身處戰場。

  坐在戎劍身旁的,是一個虎背熊腰的健壯男子,正用著肆無忌憚的目光,打量著芙蕖。那些公子與大臣們,稱呼他為棠稷。

  這個名字,讓芙蕖的身軀略略一僵。這個男人,就是早上傷了戎劍的人。

  棠稷偏著頭,肆無忌憚的打量著芙蕖,喝了一杯鄰錄酒後才開口。

  「好美的女人。」棠稷的目光沒有離開她,對著坐在首席的戎劍開口。「不如,你就把她賞給我這個輸家吧。」美麗的女人見得多了,卻不曾見過如此纖緻委婉的,那雙眼睛,溫柔得像是湘江的水。

  「我拒絕。」戎劍淡淡回答,甚至沒有看向棠稷。

  棠稷,是他眾多同父異母兄弟中的一個,也是對他造成最深威脅的人,兩人之間的明爭暗鬥,日趨白熱化。這是一場激烈殘酷的競爭,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所有人莫不費盡心機。

  被當面拒絕,棠稷的臉色閃過一絲猙獰。這已是今日第二次,戎劍當面給他難堪了,氣氛凍結著。

  驀地,一杯青銅的樽遞了過來,適時解去了尷尬。

  攀著銅樽插入兩人之間的,是個身段修長的年輕人,上挑的鳳眼,以及紅潤的唇,俊美得有幾分像是個女子。他的眼底眉梢都帶著笑,和善而讓人喜愛。

  所有的人,在玄離的出現時,紛紛鬆了一口氣。

  玄離是眾皇子中最溫文儒雅的一個,知書達理,始終置身於王位爭奪戰之外。他悠遊於各皇子之間,楚王命他司職管理竹簡書冊。

  「棠稷,你這非但失禮,而且唐突了。能讓兄長在乎到,願意帶來祭典上,就已證明兄長對這女子寵愛有加,君子可不能奪人所愛。」玄離淺笑說道,鳳眼看向芙蕖,笑意又添了幾分。「很無趣吧?」他走上前來,巧妙的擋住棠稷無禮的目光。

  「這是芙蕖該做的。」芙蕖低聲說道,在心中鬆了一口氣。

  棠稷心中仍嚥不下那份難堪,如今連玄離都護著芙蕖,他的語氣更加尖刻。「早就聽聞,戎劍寵愛著一個絕色女奴。嘖嘖,運氣真好,讓你挑上這一等一的美人。改日你若覺得厭了,我隨時可以接收。」

  戎劍側過頭來,犀利的目光如刀似劍。他扯唇露出微笑,俊朗的五官霎時間猙獰如狼,反倒令人不寒而慄。

  「你若是敢動她,可就不只是死了兩頭轅馬那麼簡單了。」他徐緩的說道,話語中的威脅昭然若揭。

  棠稷的臉色愀然一變,霸炤陡滅。他的手在抖,雲紋漆杯中的鄰錄酒灑落了一些。「晨間的演戰只是個誤會,我可是無心的。」他解釋著。

  戎劍沒有回答,銳利的視線由棠稷的臉龐,挪移到他的肩部。

  那一眼,讓棠稷不自覺顫抖起來,寒意瀰漫全身,他甚至必須舉起右手,確定左手臂是不是還安置在肩膀。晨間的演戰,若不是戎劍在最後那瞬間將劍鋒一轉,這隻膀子只怕已不在他肩上。

  戎劍的目光太過可怕,被他注視的那一處,甚至開始感到疼痛。這樣的暗示已經很清楚,任何人膽敢動芙蕖一分一毫,他絕對不會輕饒。不需要言語,他僅僅用目光,就可以讓人恐懼膽怯。

  棠稷收回視線,勉力維持笑容,冷汗卻已經浸濕幾層衣衫。

  陛階之上,蒼老的楚王緩慢的舉起一手,滿室的歌聲與人聲驟然而止,所有人將目光投注在楚王身上,等待著他開口。只除了芙蕖,她的目光未曾離開戎劍的背影。

  他與棠稷之間的暗潮洶湧,雖看得她心驚膽戰,卻也讓她心中浮現一股溫柔的暖流。至少能夠確定,他是真的在乎她,在他的心中,的確有著她的存在。

  楚王在台上叨唸著模糊的字句,芙蕖充耳不聞,仍是看定了戎劍。

  「安陽蔡侯遣了人來,跟我提了聯姻的事情。」楚王緩慢的說道,目光巡視著各王子。

  選擇與諸侯女兒聯姻的人選,就等於是宣告了繼承人的身分。楚王會指派何人,做為蔡侯之女的夫婿?大殿上一片死寂,靜得可以聽見細針落地的聲音,眾人屏息以待。

  芙蕖嘴角兀自噙著淺笑,望著戎劍,沒有察覺四周緊張的氣氛。

  名義上她是屬於戎劍的女奴,只是對她來說,他不僅止於是主人。他不但擁有她的人,同時也擁有她的心。

  「我考慮了許久,也該到作決定的時候了。」楚王喃喃說道,聲音迴盪在大殿上,蒼老的面容上滿是疲憊。

  芙蕖不在乎今生無法成為他的妻子,只要能留在他的身邊,時時刻刻看著他,她就已心滿意足。

  是的,只要看著他,守著他一輩子,她就可以滿足。

  只要能守著他,只要──

  「戎劍。」沉思之中她聽見,有人呼喚著他的名字,本能的抬起頭來,溫潤的嘴角還有著淺淺的笑意。

  大殿上眾人,也等待著那一句最終的宣判。

  「就你吧,擇日前去安陽蔡侯那兒納采問名,明年初春前,娶回蔡侯女兒為妻。」楚王說出最後的決定,揮了揮手,將蔡侯之女的生辰交給巫者,用以擇日。

  娶回?妻?

  那全是與她今生無緣的字眼,字句一點一滴的滲入她的腦海,極為緩慢的,她逐漸明白楚王的意思。淺淺的笑容凍結,全身的血液瞬間冰冷,如同跌入最深最冷的水流中。

  眾人的沉寂,被一聲歡呼聲打斷,接著是震耳欲聾的鼓譟聲。戎劍的支持者頗多,楚王的決定雖然在預料之內,還是令支持者欣喜若狂。

  戎劍恭敬的起身,向楚王謝恩,轉身環伺大殿眾人時,勝利的光芒隱藏在黑眸中。

  只有少數幾個人,臉色一片鐵青。其中,包括了棠稷。楚王的決定,已經宣判了這場勝負的輸贏,其餘的所有人都在此刻被滅了心頭的希望火苗,下任繼承人,已經肯定會是戎劍。

  而芙蕖仍是捧著燭火站在那兒,呆若木雞。她捧握燭火的手在顫抖,五官精緻的面容上,是失血的慘白,燭火的光在面容上閃耀著,如似最瑰麗詭異的紋樣。

  有人將她此刻的失態,完全看入眼中。

  勝負,尚未決定。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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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6 00:05: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長慶殿裡的青銅燈台,在夜裡燭火長燃。

  回首的昂揚鳳鳥,以燦爛尾翼捧著晶瑩燭光。眾人因楚王稍早的宣佈而喜不自禁,人人舉杯慶賀著,銅樽散了一地。

  寢殿之內,卻寂靜得如同千年難開的墓,無聲而冷寂。蓮瓣銅鏡裡,映出一張蒼白的容顏。

  鏡中的女子,愁眉深鎖。

  殿外的鼓譟笑聲、遠處的編鐘樂曲,與身畔的冷冷流泉,她全都充耳不聞。初夏的夜裡,原本該是燠熱難當,她卻連指尖都是冰冷的,呆坐在銅鏡前大半夜,動也不動。

  案上有溫熱的酒,及一只青銅的樽。不知道戎劍何時歸來,她只是習慣的溫好酒等著。

  宮門一開,喧鬧的祝賀聲由遠處傳來,芙蕖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沉穩而自信,邁步朝寢殿而來。

  女官們恭敬的打開門,口中唸著賀詞,掩不住欣喜之情。整座長慶殿的人,都在歡欣著戎劍的勝出。主人一旦成為繼承人,就注定了他們往後的榮華富貴。

  戎劍嘴角噙著笑,黑髮因為先前的縱酒之宴而有些散亂。「退下。」他一揮手,衣袖輕掃而過。

  「是。」女官們嘴角含笑,體恤的退開,關上門前,對芙蕖投以羨慕的眼光。戎劍公子即將成為楚王,而這個女子,被他如此寵愛重視著,怎能不讓人豔羨呢?

  「公子用過晚膳了嗎?」芙蕖伏身為禮,素雅的花羅裙襬,散落在身旁,如同綻放的花瓣。

  「在未央宮用過了,玄離讓人擺下宴席,以蠻族的歌舞助興,佐以齊國的翠色酒,準備徹夜慶賀。」那些樂聲鼓譟不休,傳遍了整座郢都,宣揚著他的勝利。

  「公子是回來更衣,準備再前往未央宮?」她輕聲問道,盈盈起身,為戎劍準備宴會時的服飾。

  「不,我不去。」戎劍簡單的回答,銳利深濃的目光望著她。

  「但是,大臣們不是等著為公子祝賀嗎?」芙蕖困惑的問,卻沒有轉過身去。她不願意迎視戎劍的目光,收斂心中所有憂慮,不想影響他的喜悅。

  「讓他們自己飲酒作樂去,」他的薄唇上,染了一抹笑。「我滿心只想著要回長慶殿看妳,怎麼有興趣陪他們喧鬧?」

  該領受眾人的慶賀時,他卻捨下大臣們,執意回到長慶殿,只想與她共處一室。今夜毋需到燕子居去,他最心愛的女人,就近在咫尺,等待著他的歸來。

  「芙蕖,我勝了。」戎劍狂笑數聲,大步走來,輕易將她扯入懷中。

  他抱起芙蕖纖細的腰,俊朗的五官上是飛揚跋扈的笑意,眼底流露出勝者的狂傲。她是如此輕盈而靈巧,抱在懷中沒有半分重量,彷彿可以在他的掌間起舞。

  因為那些令人暈眩的旋轉,細絲軟綢紛飛著,繡在花羅上的飛燕,彷彿都活了起來。當戎劍終於鬆手,讓她的雙足落地時,她的心兒狂跳,只能靠著他的胸膛喘息。

  「賀喜公子。」她輕聲說道,傾聽著戎劍的心跳與呼吸。

  芙蕖退出戎劍的懷抱,強顏歡笑,纖細如春蔥的指解開先前親手繫上的衣帶,為他脫去墨色的祭服。

  戎劍站在銅鏡前,任她仔細溫柔的更衣。取下玉笄,梳整長髮,而後除去內裡單衣,她細緻的膚觸掃過他的身軀,有著他記憶中的舒適與溫柔。只是,不同於先前的軟玉溫香,如今接觸他的那雙小手,冷得像是冬季的冰雪。

  「妳怎麼了?受涼了嗎?為什麼雙手這麼冷?」他皺起濃眉,握住她柔若無骨的雙手。

  芙蕖的身體本就嬌弱,一不留神就會染上風寒,咳咳喘喘上好些日子。每年冬季都是一個難關,戎劍看顧得格外仔細。在秋季時,他總會領著長慶殿中最精銳的士兵入山去,為她獵殺白狐,命人裁成衣裳,或製成輕軟的毛衾,呵護著她容易受寒的身子。

  「我沒事。」芙蕖勉強一笑,從他的掌心抽回雙手,眼瞼低垂著,不讓他瞧她的眼。避開幾步,她將祭服放置在木架上。

  熾熱的體溫卻從後方欺身而上,戎劍不允許她逃開,亦步亦趨的跟了過來,雙臂摟抱著她的腰,胸膛熨燙著她的背部,她的整個人,都被他的氣息與呼吸所包圍。

  「還說沒事,這會兒已經是初夏了,妳的血卻還不暖嗎?白晝時還好好的,一入了夜,竟冷得像是跌在冰窖裡似的。」戎劍寬厚的雙手在她身上搜尋著,冰冷的膚觸,讓他的眉頭愈皺愈緊。

  「長慶殿裡的人,沒有好好伺候妳嗎?我才一會兒不在,就讓妳受了寒?」他瞇起凌厲的眸子,喜悅的情緒淡去,察覺到她的神色有異。

  當整座長慶殿歡欣熱鬧時,只有這處寢殿,瀰漫著一片冷清,如同被遺忘的冷宮。怒氣在戎劍胸口凝聚,黑眸瞇起。

  雖然他格外寵愛芙蕖,但兩人的身分終究相距懸殊,他貴為皇子,而她只是個卑微的女奴。

  男人嫉妒他的權勢,女人嫉妒她的受寵,不論如何保護,旁人的冷嘲熱諷,總不放過她,在他無法防備時,那些人如同毒蛇猛獸,以尖刻的言語,惡毒的傷害她。歹毒者,總是挑選最弱點下手,而她,就是他心上最脆弱柔軟的一處。

  「這些人冒犯了妳,抑或是傷了妳嗎?」戎劍深邃的眸子裡的不悅,已轉為憤怒,寬厚的掌握得緊密。

  「不,沒有!」芙蕖連連搖頭,轉身投入他的懷抱,牢牢抱住他,安撫他全身輻射而出的憤怒。「不要誤會,她們都待我很好,侏漠打點好一切了,我沒有受到半點委屈的。只是剛剛才沐浴過,所以手摸起來有些冷罷了。」她匆忙的說道,將他抱得更緊。

  曾有其他公子的奴僕,以言詞傷了芙蕖,傳到了戎劍的耳中。他取了長劍,到了那位公子的府上,沉默的不加解釋,親手將那奴僕的舌頭給割了,殺一儆百。

  這舉止震驚王室,人們爭相走告,徹底明白,戎劍有多麼重視她。

  只是,那血腥的刑罰,讓芙蕖心驚膽戰,從此就算受了任何委屈,也不敢透露半句,她太過善良,不願意看見任何人為她血濺五步。

  好在那一刀起了作用,蜚短流長從此化為竊竊私語,雖然如同雲夢大澤上千年難散的霧,始終包圍著她,但至少不再造成直接的傷害。

  戎劍僵硬的身軀,逐漸放鬆,從她表情中看出慌亂恐懼。他收斂起怒氣,知道再問下去,非但問不出什麼,反而讓她不安。

  怒氣緩慢的褪去,他捧起她的愁容,撫去輕顰的秀眉。「那麼,先讓宮女們把各國的毛料取來,也把暖手爐拿來,我去傳喚大夫來為妳瞧瞧。」他轉過身去,就要傳喚女官。

  芙蕖搖搖頭,扯住戎劍的單衣,不讓他走。

  失去了他的體溫,她更覺得冷,指尖冷得幾乎要顫抖。她緊緊抱著他高大的身軀,不肯鬆開,怕一鬆手,他就要離開。

  「妳連身子都是冷的。」戎劍停下腳步,低頭審視著。她眼中有某種埋得很深的情緒,牽制住他的動作,讓他無法離開。她在擔憂什麼?恐懼什麼?

  「別走,請留下。」芙蕖的聲音微弱,卻充滿了懇求。

  她的心在憂慮中流離失所,眼看就要滅頂,只能牢牢攀住他,如尋到最後浮木的溺水者。

  她不要他離去,多麼害怕,他一旦離去,就不會再歸來。而外界的種種,如匍匐在黑暗中的獸,全都在虎視眈眈,等待著撕碎兩人之間的牽絆──

  戎劍的手探入她單薄的花羅單衣中,熨燙著她,撫去冰冷,以他的體溫,讓她溫暖起來。這是他最迷醉的身子,在紛擾的亂世,只有她的溫柔與美麗,能安撫他心中嗜血的獸,給予他唯一的平靜。

  「為什麼妳在顫抖?倘若不是因為寒冷,那是因為什麼?」她的回答,是將他抱得更緊,小小的身軀窮盡所有氣力,不肯放他離去。

  「我怕,怕你成為繼承人後,國內的皇子們,以及各國間接踵而來的威脅。」最怕的,是你會遺忘我。

  「那些人不足以威脅我。」他的回答中,帶著自信的狂傲,無人能質疑,嘴角甚至帶著一抹笑。「如果,我真的在詭計下死去,在死前也會命人將妳送到南方去,保護妳到終老。」他將她的臉兒捧在手中,徐緩的說道,望著她絕美的眉目。

  她搖搖頭,溫柔的目光中,有堅決的意念。「倘若你死了,我就如溺於湘水的湘君,追你而去。」失去了他,獨自活著,只是一種折磨。

  湘水之畔流傳著關於愛情的古老故事,舜帝的兩個妻子,為了尋找丈夫的墳塚,來到雲夢大澤邊緣,以羅裙兜土,築了蒼梧台,紛紛的珠淚落在綠竹上,染就了斑淚湘竹。衣衫沁染了雲夢的水,羅襪陷入雲夢的泥,她們最後殉情於茫茫湘水。

  只是芙蕖不知道,自己會是娥皇,還是女英。

  兩個女人,真的能夠分享一個男人?她真的能永遠在他的懷中,與安陽蔡侯的女兒相安無事?

  戎劍靠在她髮鬢低語,語調中帶著安撫。「別多想,我哪裡都不去,整夜都會留在妳身邊。」懷中的她,顫抖得有如秋風中的落葉,他極度的不捨。

  今晚他會整夜留在她身邊,那麼,這一夜之後呢?他要將她安置在何處?

  芙蕖不敢問,將戎劍抱得更緊,幾乎就想融進他的懷中,成為他的血肉,這麼一來,是否就可以永遠不必與他分離?

  從楚王宣佈婚約的那一刻起,憂慮就如一枚針,在她心中愈扎愈深。兩人的身分差距過多,她終生只能做為他的奴,成不了他的妻──

  戎劍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一切,這綿密的呼吸是為了他,這規律的心跳是為了他,這神魂、這精魄都是為他而存在。

  但在戎劍心中,她又是價值多少分量?

  他寬闊的胸膛內,存有睥睨天下的野心、經世治國的霸業,不久之後,他的心中,還必須放置那位蔡侯之女。到那時,他會將她擱置在心頭哪一處?

  她的容身處愈來愈狹小,多麼怕,會被就此遺忘。會不會總有一天,戎劍的心中,不再會有她的容身之處?

  「或許,我能找到辦法,讓妳暖起來。」戎劍懷抱著她,卻沒有察覺她的憂慮,端起她的下顎,靠在她的唇邊輕聲說著,呼吸與她交融。

  他取來溫熱過的酒,佔據溫潤的唇瓣,將熱燙的酒涓滴不漏的哺入她口中,撫摸著她的喉間與胸口,讓那些酒滑入她的身軀,溫暖她的四肢百骸。這是每個冬季,他所做慣的動作。

  熱酒一入喉,她粉嫩晶瑩的肌膚,浮現了一層動人的嫣紅光澤。

  「這肌膚一點一滴的紅潤起來,如同一朵蓓蕾,在我的手中綻放。」戎劍輕聲說道,連眼神都是熱燙的。渴望她的情慾,從她為他更衣時,就熱烈煎熬著,他無法再隱忍。

  芙蕖溫順的喝下哺來的酒,承受他的吻。她知道,那熾熱的眼神中有著什麼意圖。沒有任何驚慌與閃躲,她的雙手也環抱他,投入他的胸膛。

  酒溫暖了她的身軀,而戎劍的熱情,則焚燒著她的心,暫時撫平不安。

  戎劍的唇緊密的封住她,輕咬著她的唇瓣,如同先前的每一次纏綿般,那麼的霸道與溫柔。

  他將她放置在綢緞之間,拆開素雅的花羅單衣,信期繡上的飛燕,一隻隻落了地,翹首望著兩人。繡著折枝花樣的合歡襦也被解下,散落在石地上。

  戎劍輕撫著她柔潤身子,指掌間的硬繭帶來刺激的觸感,讓她忍不住顫抖。這不是養尊處優的手,而是屬於武將的手,他用這雙手強取豪奪,打敗所有競爭者,成為繼承者。

  最當初相見時,他也是以這雙手拆去綑綁的繩,在奴隸市集裡抱回她的,從此將她圈得格外緊密──

  戎劍在她耳邊低唸著難以分辨的話語,以昂藏的身軀感受她的輕顫。他也褪去衣衫,黝黑高大的身軀覆蓋著她的雪白,所有的話語化為喘息。

  昏暗的燭火之間,芙蕖仰起透著紅暈的嬌靨,露出雪白的頸,如絲如緞的黑髮散了一地,在他熾熱的懷抱中輾轉輕吟,如被擒住的無助鳥兒。

  芙蕖修長的腿兒輕踢,蹬著擺在一旁的銅樽。銅樽傾倒,美酒流淌著,滴入環繞寢殿內的流泉,讓四周都有了酒的香氣。

  冷冷水聲間,有她的婉轉低吟。

  不論纏綿過多少次,戎劍帶來的強烈感受,總讓她忘神的哭喊出聲,緊緊閉著的雙眼裡,有些許的淚水,都被他輕輕舔去。

  身軀一點一滴的暖了起來,她的血被燙得熱了。她投身入他所營造的火焰中,如撲火的飛蛾,不殘留半分理智。

  芙蕖以他所教導的,那些激烈的、炫惑的、軟弱的、疲倦的歡愉,毫無保留的回應。在他佔有她時,體內掀起強烈波濤,她的雙手緊緊握著竹席上的織錦,只能喘息。

  匆匆忙忙,一晌貪歡,她不想去思考,尋求他的纏綿,用以遺忘其他。

  蓮瓣銅鏡裡,映出他們交纏起伏的身軀,忠實的呈現出每一次的律動。

  角落裡,長莖荷花的花瓣跌落。花蕊輕顫著,像是感受到她由心內傳出的震動──

  只是,戎劍的火焰,並不足以焚燒她心中憂慮的種子。那些種子在她心中扎了根,而後逐漸萌芽茁壯。

※     ※     ※

  燕子居中飛燕繚繞,夏季的風也在其間嬉戲,吹拂著懸掛在樑柱間的柔絲軟繫。

  長慶殿的人們籌備著戎劍的婚事,領了楚王命令的媒妁,給安陽蔡侯的女兒送去兩隻交頸的雁做為納采,而後問名、納吉,幾旬的光景匆匆而過。

  媒妁囑咐,納徵時送上玄纁染料、五匹的帛,以及成對的鹿皮。各色的帛布上,必須繡上華麗的圖樣,供女方裁剪做為嫁衣。

  長慶殿中的重要衣料,全由芙蕖負責。這一次,她所繡的,是戎劍未來妻子的嫁衣。每一次落針,都是百感交集,她把不可能實現的奢望,繡入繽紛的帛布。

  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做嫁衣裳。更殘酷的是,她所栽做的,還是心愛男子之妻的嫁裳。

  她記得,戎劍喜歡的,是信期繡。

  幾旬時間裡,鎮日繡著這些帛布,胸口像是壓著最沉重的巨石,連呼吸都困難。繡出的飛燕,雖然華麗婉轉,回首的姿態中卻都帶著些許幽怨。

  「美極了。」男性的嗓音刻意壓低,就在耳邊響起,呼吸吹拂過她的髮,靠得極近。那聲音,卻不是戎劍。

  芙蕖受到這突然的驚嚇,繡針猛地刺入肌膚,一滴鮮豔的血冒出指尖。她忍著疼,握住傷口,匆促的回過頭去。

  棠稷就站在繡架後方,無禮的眼神與微笑,都讓人完全明白,剛剛那句話,並不是讚美花羅上的繡工。

  「棠稷公子。」芙蕖斂裙為禮,她的手在疼、心在慌。就算是低垂著頭,她能夠察覺,棠稷的視線始終繞著她,沒有移開。

  那眼神帶著惡意,沒有半分憐借的情緒,而是接近於無情的褻玩。楚地的人們傳說著,棠稷喜歡惡意的欺凌女人,他居住的宮殿,常有人在夜裡,偷偷運出慘死的年輕女屍。

  角落裡傳來悶悶的呼喊,她轉頭看去,竟看到幾個彪形大漢守在那兒,扯抱著猛力掙扎的女人。

  「汀蘭!」芙蕖驚呼一聲,秋水清瞳中驚慌滿溢。看見汀蘭被棠稷的護衛擒住,她全身竄過顫抖,根本無法想到其他,衝動得就想上前救人。

  「站住!」棠稷一聲呼喝,聲音之大,震得芙蕖耳膜發疼,令她腳步凍結。「先別急,沒有我的命令,他們不會動她一根寒毛的。」

  棠稷又走上前幾步,環顧四周的眼神,充滿著惡毒的怨恨。

  「早就聽說戎劍斥資造了一座精巧的房子,用以珍藏著美麗的女奴,我聽了幾次,到今日才真的身臨其境。」他俯身望向窗櫺外,欣賞著環顧四周的碧綠水潭。「看不出來,戎劍倒也挺會享受的,美景美人,難怪他鎮日驅車上這兒銷魂。」

  「棠稷公子,這兒是禁地,沒有戒劍分子的首肯,其餘人不得進入。」冷汗凝在額上,芙蕖全身僵硬著。她心中擔憂著汀蘭,更不願與棠稷獨處,這個男人令她恐懼。

  「妳的說法怎麼跟那女人一模一樣?聽了就煩人,不過是個女奴,敢命令我嗎?」棠稷啐了一聲,完全不以為然。

  芙蕖咬著溫潤的唇,靜默無語。她的身分低賤,若是棠稷真要傷害她,她的確無力反抗──

  驀地,棠稷的手伸了過來,就要觸及她的唇瓣,她匆促的避開,眼兒圓睜,顫抖得更加厲害。他笑了笑,沒有因為她的閃躲而慍怒。「別咬著唇,等會兒咬得傷了,豈不讓人心疼?」

  「棠稷公子,若是無事的話,請盡速離開,別讓戎劍公子──」芙蕖的聲音愈來愈低,雙手緊緊交握著,纖細的掌因為過度用力,呈現蒼白的顏色。

  「我來,當然是有事。另外,我敢來,自然也不怕被他發現。」棠稷揮了揮手,示意守在一旁的護衛們全都退下。

  被摀住口唇的汀蘭,猛烈的搖頭,不肯離開。這男人貿然闖入,不由分說就命人制住了她,擺明了來意不善。這要是讓戎劍知道,她保護芙蕖不周,只怕會被處以極刑。

  汀蘭拚死掙扎,不願留芙蕖與棠稷獨處,深怕會出什麼禍事。偏偏護衛們力大無窮,輕輕一提已將她拖住屋外。

  「她留著,會打擾我的興致,就先讓她到外頭待著。」棠稷微笑著解釋,踏前幾步,緩慢逼近芙蕖。「小女奴,過來。」一抹殘酷駭人的邪意,在他審視著她時,躍入猙獰的眉宇之間。

  芙蕖往後退了一步,棠稷卻亦步亦趨,嘴角的笑帶著惡意,如同戲弄獵物的殘酷野獸。

  「到我的身邊來,否則怎能聽清楚我的話?」棠稷問道,猛地腳步一疾,如蒼鷹撲兔,就往她撲來。

  她驚呼一聲,心兒幾乎要從喉間跳出,腦中閃過眾多可怕的臆測後,就只剩一個念頭。逃!

  她逃入絲綢之間,沒有勇氣回頭。一幅又一幅的絲綢拂過她的髮,在她經過後,飄動搖晃,打落了長莖荷花,花謝花飛飛滿天。絲綢分開又聚合,嬌小的身影,在薄薄的絲綢後方,成了一剪朦朧的影。

  風在繚繞,飛燕流竄,芙蕖喘息箸,在樑柱之間進退維谷,不知該逃往何處。滿屋子的絲綢飄飛著,棠稷的腳步聲近在咫尺,後頸似乎可以察覺他的呼吸,而護衛們全守在門外,她無處可逃。

  因為恐懼,秋水清瞳中幾乎要被逼出淚來,當她奔逃到內室,一隻手臂自絲綢後方竄出,倏地擒住她,毫不留情的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之猛,讓她的手腕幾乎斷折。

  芙蕖發出一聲驚喊,猛烈的掙扎著,又疼又怕,甚至沒有勇氣看向棠稷滿是惡意的神情。

  「這麼急著逃嗎?我就這麼不如戎劍嗎?妳可以對他百依百順,對我就避之唯恐不及?」棠稷說道,閃爍的目光中透出狩獵時的興奮。

  這女子抱在懷中,格外柔軟芳郁,也難怪戎劍對她寵愛有加。這樣的女子,比江山更值得男人的爭奪。

  芙蕖緊閉雙眼,牙根咬得極緊。決心若是棠稷肆意輕薄,就咬舌自盡。這身軀、魂魄都屬於戎劍,絕對不容許其他人玷污──

  棠稷冷笑著,伸手準備撕下芙蕖的衣衫,恣意享用這專屬於戎劍的絕色女子。手才剛剛舉起,頸項間冰冷的觸感,讓他所有的動作在瞬間凍結。

  一把鋒利的刀刃,正牢牢的抵在他的頸項間。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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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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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6 00:05: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飛燕的翼拂過屋瓦上的雨簾,落在窗櫺上,收了翼,側首觀看。飛燕無知,不解屋內的暗潮洶湧。

  一個男人,手中持著越國產的鋒利長劍,有著溫和的神情,以及俊美得有如女子的眉目。就算是手持殺人的利器,他的眉目間仍是平靜如無波的水,不去刺激棠稷此刻暴戾的情緒。

  「棠稷,我說過了,這是很失禮的舉止。」玄離的聲音響起,冷靜而醇和。他手中持著劍,抵住棠稷的頸項,制止了凌辱的暴行。

  「反正遲早都是死路一條,我死前嚐嚐一個女奴,又有何妨?」棠稷吼道,猛地把到手的芙蕖推開。他只是在臨死前,想凌辱戎劍心愛的女子,稍微發洩心中的憤恨,難道連這點權利都沒有?

  他心中也清楚,這皇子的位子坐不了多久了。這幾乎是一個定律,繼承人的戰爭告一段落,勝利者肯定會在登基後剷除異己,參與爭鬥的皇子們,會被一一安上罪名,或流放、或處決。

  「你明知她是戎劍的人,碰不得的。」玄離搖搖頭,仍沒有收劍。「我的護衛們都在外頭,你如果願意立刻離開,戎劍將不會知道這件事情。」他放下長劍,給棠稷一條生路。

  棠稷雖然有勇無謀,卻不愚蠢。玄離看似溫文儒雅,兵器造詣卻不低,正面衝突起來,誰勝誰敗還很難說。況且,就算僥倖贏了玄離,震怒的戎劍只怕也不會放過他。一次得罪兩位皇子,只會提前自己的死期。

  棠稷冷哼一聲,匆促收兵,一甩衣袖掉頭就走。

  當棠稷一行人遠去後,芙蕖虛軟的坐在石地上,全身劇烈顫抖著。

  「虧得是我來了,否則那人不知要犯下什麼傻事。」玄離收起長劍,輕嘆一聲。「妳還好嗎?」謹守禮教大防,他沒有碰她。

  芙蕖勉強點頭,仍是站不起來,雙手撐著冰冷的石地。她的衣衫有些凌亂,單衣的琉璃帶鉤早不知遺落在何處,雪白的肩襯著烏黑的髮,有著令人心醉神迷的柔弱。

  絲綢散佈在嬌小的身軀四周,她纖細的手腕上,有被棠稷重握留下的傷。

  玄離的及時到來,讓她死裡逃生。他是經過戎劍首肯,少數能來到燕子居的人,他傳遞著關於戎劍的消息,對芙蕖十分友善,那樣的態度,甚至是恭敬有禮的。

  眾多爭權奪利而面目猙獰的皇子間,只有玄離始終用那雙有禮的眸子望著她,嘴角噙著微笑。玄離是除了戎劍以外,不讓她感到恐懼的男人,有他存在,四周是平和的,如吹過最溫暖的春風。

  「別怪罪他,父王宣佈了戎劍婚約後,不少人都喪失理智了。」玄離徐緩的說道,將長劍放置在一旁。

  那槭紅色的長袍上,繡著折枝的茱萸,襯出玄離修長的身段,以及儒生般的溫和。窄如湘江畔飄柳的腰上,束著琉璃珠玉,格外雍容華貴。他的俊美,與戎劍截然不同,難以想像,兩人有著相近的血緣。

  婚約兩字,如一枚針,狠狠戳入芙蕖的胸口,扎得心間淌血,比指尖實質的傷更疼更痛。

  當人們談論著戎劍婚約的種種時,她總收斂眉目,注視著單衣上的信期繡,將所有的哀傷藏在眼中,只有絞緊衣裙的指,洩漏她真正的情緒。

  她怎麼可能不心慌,怎麼可能不哀傷?

  只要是人,都有私心。她不希望戎劍屬於另一女人,不希望有人來分享他的眷顧、瓜分他的注視。偏偏,她的身分太過卑微,沒有可以置喙的餘地,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迎娶新人,無法傾訴哀傷,還必須微笑。

  玄離解開隨身的一塊緋色花羅,布料滑落,露出一枚雕成回首鳳鳥的青銅香爐。不知名的花草研成了粉末,放入爐中焚燒,透出渺渺的香氣。他將香爐端近,讓縹緲的煙包圍芙蕖。

  「這是秦國的香料,據說香遠溢清,能透人肌膚,薰上後幾年都不會褪。香料千金難得,我恰巧得了一些,送來給妳。」珍貴的香料,他輕易的就贈給她,毫不吝嗇。

  煙塵繚繞,淡淡的香氣在燕子居中盤桓不去。

  玄離走來她身邊,審視她蒼白的膚色,等她稍微平靜後,才緩緩開口,「妳真的不要緊嗎?是否需要我找來大夫,為妳瞧瞧?」

  芙蕖搖搖頭,輕咬著唇。她心中的苦,只能獨自品嚐,藥石罔救,任何人都無能為力。隨著戎劍婚期的逼近,她的心病是否會愈來愈重?

  玄離擔憂的看顧著她,彎如新月的眉輕蹙著。「我來,是因為今晨有秦國的刺客,潛到長慶殿,乘隙想狙殺戎劍,所幸被及時發現,如今已被逮捕入獄。戎劍怕妳聽到消息會擔憂,所以讓我來通知妳,他平安無事。」

  「他受傷了嗎?」芙蕖慌亂的問,驚慌之餘早忘了其他的顧忌,纖細的指緊扯住玄離的衣袖。

  「只是臂上有些輕傷,不礙事的。」玄離以微笑安撫她,眉宇之間卻仍有憂慮的神色。他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眸子注視著她。「成為繼承人之後,這類事情屢見不鮮,往後只會增加,不會減少。」亂世之中,狙擊刺殺,是最尋常的事。

  眾人看來或許平常,在芙蕖感受起來,卻是格外驚心動魄。身為繼承人,就必須承受外來的危險;身為繼承人,就必須迎娶諸侯的女兒為妻;身為繼承人,他就必須離她愈來愈遠。

  她不明白詭譎的政治,只知道,隨時有失去戎劍的危險。

  「妳在忙什麼?刺繡嗎?」玄離端起繡架上的花羅帛布,仔細的看著。繡好的帛布疊在一旁,繫著喜慶用的繩。這些花羅帛布,即將送往安陽,供另一個女人處置。

  「這是嫁裳?」玄離看向芙蕖時,神情複雜,黑眸裡流露不捨。

  「是的。」她輕聲回答,將歪斜的繡架放回窗前。她有著最好的繡功,尋遍楚國也難有人匹敵,嫁裳由她繡製,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

  玄離嘆了一口氣,放下花羅帛布。「戎劍讓妳做這件事,難道不嫌殘酷了些?」他問得輕柔,但那字句卻比利刃更加傷人。暖暖的春風,化為鋒利凜寒的北風,撲面而來。

  直到口中瀰漫著血的氣味,芙蕖才發現,自己一直緊咬著唇,溫潤的唇上,如今已浮現一圈失血的青,鮮紅的血襯得她臉色更加慘白。

  為什麼非要戳探她心中的疼痛,強逼她體認戎劍的殘酷?

  玄離的舉止,其實與棠稷相似,不同於毀壞一切的暴力,他以溫和的語氣,及裹在溫柔裡的殘酷,刺激她內心的隱憂。

  玄離看著她,輕嘆一聲。那令人心疼的愁容,從楚王宣佈戎劍婚約那一瞬間,就烙印在她的眉目之間,揮之不去。那雙秋水清瞳裡的傷痛,他看得格外清楚。

  他走了過來,斂起槭紅長袍的下襬,也在平滑如鏡的石地蹲跪而下,不將她當成卑微的奴僕,反而慎重的與她平起平坐。

  暗紅色的茱萸散在四周,如最細密的網,將她包圍住。

  芙蕖瞬間驚愕,沒有料想到玄離會有這樣的舉止。從來沒有任何貴族,願意紆尊降貴,與女奴同跪一地。她往後一退,連忙就要站起,玄離卻伸出手,貿然扯住單衣寬大的袖,纖細的指,擒住了單衣上的飛燕。

  「玄離公子,萬萬不能如此,芙蕖受不起。」她慌亂的低語著,卻掙脫不開。

  「芙蕖,到我身邊來,好嗎?」玄離注視著她,無比慎重的說道,沒有半分戲弄的神色,彷彿在說著今生最重大的決定。

  這個請求,讓芙蕖呆若木雞,瞬間甚至遺忘了呼吸。玄離不是戎劍最信任的兄弟嗎?不是一直以溫和的微笑注視著她嗎?為何在此刻,竟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難道,她一直沒有看穿玄離深邃的目光。那樣的目光,其實並不只是看著兄長所愛之人那麼單純,而是一個男人,注視著一個女人的目光?

  「難道,妳不懂我這麼對待妳的原因?君子不奪人所愛,但我見不得妳如此受苦。」玄離徐緩的說道,語氣之慎重,讓人完全明白,他是經過深思熟慮,萬不得已才會提出這詢問。

  「我沒有受苦。」她搖著頭,強顏歡笑,仍在自欺欺人。

  玄離靠在她身邊,一字一句勸著,將她誘離戎劍的身邊。「芙蕖,到我身邊來。縱然妳不能成為我的妻,我也將宣佈終生不娶,只守著妳。倘若戎劍真心在乎妳,他也應該如此。」他所給予的,是戎劍無法給予的。

  一生一世相守的承諾,如最甜的糖,多麼的誘人。一個女人何其有幸,能得到一個男人如此的承諾,又何其的不幸,這承諾不是出自於她心愛男人的口。

  「我絕不叛離公子。」她緊閉上雙眼,轉開了頭,不肯去看玄離的表情。她從來不曾想過,要離開戎劍。她可以為了他而罔顧性命,怎麼可能離開他?

  就算留在他身邊,總有一日會被他冷落遺忘;就算留在他身邊,必須看著他迎娶另一個女人,兩人被翻紅浪,交頸合歡──

  齒間猛地一嚙,啃破了柔嫩的唇,鮮豔的血,纏綿的落在單衣上。

  她用盡全力推開玄離,想要逃開,無法繼續聽進那些殘酷的話語。信期繡紛飛,衣袖仍被牢牢握住,她逃不了。

  玄離靠在她耳後,呼吸撩動黑髮。修長的指挑起一綹柔軟的髮,舉到唇邊,印下一個吻,首次與她如此接近。

  「如果妳非戎劍不可,我不逼迫妳。只是,請讓我幫助妳,我不願意見到心愛的女子,承受如此痛苦的煎熬。」玄離說著,一句又一句,苦口婆心,柔和的語調,在她耳邊盤桓不去,與渺渺香氣一同滲入她的骨血。「我能讓安陽蔡侯主動退婚,讓戎劍永遠只能屬於妳。」

  聲調愈來愈低,迷惑人心,讓她難以分辨,迴盪不散的話語究竟是出於玄離的口,還是潛伏在她體內,那心魔的竊竊私語。

  「戎劍寵著妳的事情,早傳遍了天下,安陽蔡侯之女,到底是個貴族,生來心高氣傲,她難道真容得了妳?妳真能忍受,被戎劍所冷落?」玄離問著,語氣徐緩,問題卻不曾中斷。

  「不,我絕對不會──」還沒能說出絕不會如何,玄離已伸指覆在她唇上,沒有觸碰她,但那雙注視著她的眼,有著讓人震懾的力量。她動彈不得,如被銀針刺穿的蝶。

  「難道,妳不想獨佔他?」他投下了最誘人的餌。

  簡單幾個字,如驚雷在耳際閃過,她被震得神魂俱動。

  獨佔他?永遠的獨佔地?讓那雙眼睛徹徹底底、完完全全,只看著她一人?

  芙蕖坐在石地上,身軀僵硬得彷彿凍結,心緒如扯亂的絲線,理不清頭緒。甚至連玄離是何時離去的,她都沒有察覺。

  滿屋的絲綢飄舞著,如同她惴惴難安的心。

※     ※     ※

  幾日後,奴僕們將納徵時必須送上的玄纁染料、五匹帛布,成對的鹿皮裝入巨大的箱中,推上了遠行的車隊,送往安陽蔡侯的府上。

  從玄離來過的那一日起,芙蕖不再刺繡。

  一拿起繡針,心口就發疼,如同有人以匕首戳刺她的血肉,非逼得她必須放下繡針,喘息半晌,疼痛才會褪去。

  大夫查不出病癥,開了幾帖溫補藥方,困惑的離去,只有她不安的猜測著。莫非,是心魔在作祟?

  夏季的時間逐漸過去,荷花綻放,幽香四溢。湘水上的歌聲不斷,遠遠傳了過來,芙蕖躺臥在石地上,仰望著飄動的絲綢。

  累了倦了,她也不曾挪動身軀,在石地上欲夢還醒。夜深時下了雨,雨水落在長慶殿上,敲擊著屋簷,一陣近,一陣遠。

  已經數不清,有幾個日夜沒見到戎劍,少了他的音容,燕子居裡格外冷清,彷彿不屬於陽世,而是最冰冷深幽的冰窖,有著透骨的冷清,這難道就是冷宮的氣氛?

  「芙蕖。」最熟悉的聲音喚著她,靠得好近,伴隨著她親手薰在他衣裳上的麝香。

  芙蕖睜開眼睛,又驚又喜,疑似在夢中。她握住他的衣袖,繼而膽怯的觸碰他的臂膀,深怕眼前的男人,只是她太過思念而產生的幻覺。她的觸摸,是否會太快驚醒這美夢?

  即使是夢,她也不願醒來。這麼久未曾見到他,就連夢境都是珍貴的。

  微顫的手冰冷如浸潤在水中,一朵含苞的荷,纖細的指撫著他的臂膀、頸項、臉龐,以及他鼻間的呼吸,確認著他是否真的存在。

  「睡得迷糊了嗎?別睡在石地上,小心醒來後又要咳了。」戎劍輕聲說道,低沉的男聲穿透她未醒的夢寐。

  他輕易的將芙蕖抱起,回到臥室裡,將她放置在臥榻上。高大的身軀懸宕在她眼前,強健的雙臂撐在她的身側,提供最嚴密的屏障,卻沒有壓疼她。

  芙蕖緊密的擁抱戎劍,用全副的心神感受他的存在。像是如何用力都還不足,她緊抱著他,不讓他離開。

  「嚇著妳了嗎?」戎劍的濃眉皺了起來,撫著她纖瘦的背部。幾日不見,她是不是又更憔悴了些?

  夜深了,或許他不該來,驚擾了她的休憩。但是多日不見,他熱烈的思念著,好不容易才拋下繁雜的諸多事務,覷了段時間前來。

  「沒有。」芙蕖用力搖頭,不肯抬起頭來。此刻抬頭,他肯定會瞧見她眼中喜極而泣的淚。「我好想你。」聲音被埋沒在他的胸膛間,細若蚊鳴。

  「我不曾到來的時日裡,發生過什麼事情嗎?」他呼吸著屬於她的香氣,一雙手採入花羅內,覆蓋柔嫩的肌膚。她的身軀上,多了一股淡淡的香,如五月河塘中盛開的荷。

  芙蕖搖搖頭,黑髮散落在戎劍的肩上,她貪戀他的體溫,眷戀他的擁抱,不願鬆開手。

  連自己都難以回答,為何不說出棠稷與玄離來過燕子居的事,玄離說過的話,成為她心中的一項祕密,就連最親近的汀蘭,她都未曾透露半句。

  戎劍側過高大的身軀,將她納入懷中,環抱著她纖細的身子。

  「這些日子以來,郢都內有太多事情要忙,我抽不開身。」就連今夜的短暫相聚,都是偷來的,一等天亮雞鳴,他就必須趕回郢都,繼續處理千頭萬緒的國事。

  「你不能留下嗎?」芙蕖抬起頭來,雙眸中蘊滿了失望。

  這些年來,她甚少主動要求他的陪伴。但是她的心正經歷著憂慮的磨難,尋不到任何依靠,他卻來去匆匆,只在她心間的湖泊輕輕一觸,留下漣漪後,轉身就走。

  「安陽那裡派了人來,安排大婚的事宜,我必須在場。」戎劍解釋著,低頭吻著她柔嫩的頸,呼吸著那令人著迷的香氣。「芙蕖,再忍耐一段時日,婚事與繼承之事都底定,我就能時常來見妳。」

  他每說出一句,她眼中的欣喜就減去一分。又是安陽,又是婚期,愈來愈多外在因素,總瓜分著她擁有他的時間。

  「婚期定了嗎?」芙蕖低聲問道,想確定從何時開始,就將忍受長久難以見到他的日子。他能這樣擁抱著她入睡,伴隨著她醒來的日子,還剩下多久?

  「今年九月。」他說出巫者卜出的日期,話氣輕描淡寫,彷彿兩國聯姻只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是嗎?」她許久後才能開口,勉強抬起頭來。「芙蕖賀喜公子大婚在即。」說出口一字一句都如芒刺,有著尖銳的硬刺,刺得她喉間發疼。

  溫潤的唇卻輕輕顫抖,話尚未說完,眼中已經浮現哀傷的水霧。瀰漫在眼前的淚,讓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她匆促的避開,推開他的懷抱,翻下臥榻去,不願讓他看出端倪。

  尚未離開臥榻,有力的男性臂膀就伸來,握住她纖細的肩,不許她離開。

  身上輕如煙霧的素紗單衣被扯下,一聲響亮的裂帛聲,柔軟的單衣在他的手勁下,輕易撕裂。只穿著素雅花羅的她,躲到燭火照不到的陰暗角落,隱約閃爍的,是那雙眸子裡的淚光。

  「回來。」戎劍皺起濃眉,看見她眼中的淚。

  「不。」芙蕖低語著,緩慢的搖頭。來到他身邊的數年裡,首次違逆他的命令。

  「為什麼哭泣?」戎劍丟開手中的素紗單衣,雙眉鎖得更緊。

  她眼中的哀傷絕望,像是落入陷阱中的鹿兒。為什麼她會流露出那樣的表情?彷彿有人殘忍的熄滅她心中的火焰,奪去她最重要的心愛之物。

  芙蕖想恭賀他宿願得償,即將成為正式繼承人,即將迎娶尊貴的蔡侯之女。

  但祝賀的話語梗在喉間,嚥不下,吐不出,未語淚先流。

  等待了半晌,發現芙蕖始終瑟縮在角落,沒有任何動靜,戎劍的耐性用罄。他濃眉緊皺,驀地縱身而起,如看定獵物的獸般,撲往嬌小的她。

  芙蕖倏然一驚,只察覺眼角黑影竄動。

  她本能的退開,小小的步伐尚未邁開,如鬼魅般迅速的身影,已經來到她的眼前,封住她的去路。她低呼一聲,緊閉雙眼,身軀已經被他環抱住。

  他是楚國中最矯健的戰士,普天下最好的獵人,而她只是無助的獵物,不能逃脫他的指掌。他以權勢留住她的人,以愛情鎖住她的心,讓她無處可逃。

  「絕不許再逃開,妳是我的,只許留在我身邊。」戎劍靠在她耳邊低語著,口吻中有著濃濃的不悅。

  他擁抱著她,躺臥回柔軟的絲羅之間。在燭火之下,肌膚有著溫潤的光澤,吸引著他的碰觸。他低下頭纏綿的吻著她,卻嚐到了粉頰上的淚。

  芙蕖輕咬著唇,眼睫如初生蝴蝶般顫動,而後睜開。水霧瀰漫在眼中,在燭火的照耀下,那雙眸子看來更加清澈閃亮。

  她無法阻止自己哭泣,一如無法阻止他大婚之日的逐漸逼近。多麼恐懼,這就是失去他的開端。

  玄離所說過的話語,讓憂慮的芽苗茁壯,她無法不去想。

  「為什麼哭得如此傷心?」他擰眉沉聲詢問,將她擁進懷中,讓她躺臥在他的胸膛上。明明可以以主人的身分,命令她不許哭泣,但是嚴厲的喝令,偏偏就是無法對她說出口。

  「我怕。」芙蕖的聲音微弱,雙目仍是緊閉的。

  「怕什麼?」他緩慢的詢問,一句句的誘哄她說出哭泣的緣由。

  燭火燦燦,燕子居內外都悄然無聲,連天地間的所有鬼神,都安然沉睡了。夜半無人私語時,他們之間的聲音,只有彼此聽得見。

  「害怕離開你。」她低低的說道。只是說出這句話,她的心就痛得彷彿要死去。

  「誰說妳會離開我?」戎劍沉聲說道,口吻中含著憤怒。是這段時日裡,有誰對她說了什麼嗎?

  「不是現在,但總有一日,你總會命令我離開。」芙蕖咬著唇,身軀竄過輕顫。她陷溺在深深的憂傷中,下顎卻猛地遭到掌握,強大的力量將她轉過頭去,強迫她望入那雙黑眸中。

  戎劍眼中燃燒的憤怒,讓她驚愕恐懼,身子劇烈顫抖。外人總在傳說著他的無情冷酷,但他對她雖然霸道,卻始終是溫柔的,不曾用這麼可怕的目光看過她。

  「不要猜測,更不要妄想,那一日永遠不會到來。」戎劍注視著她的眼睛,雙手緊握著她的肩膀,力量之強大,幾乎要弄疼她。直到她發出一聲微弱的痛呼,他才鬆開手。

  不曾對芙蕖如此兇惡過,但聽見她提及要離開他,怒火猛地爆發,險些無法克制。

  「你不會要我離開嗎?」芙蕖低聲問著,心中忐忑不安。「在你大婚之後,我仍可以留在你身邊?」這是她最大的疑惑,而心魔則棲息在疑惑中。

  「就算妳想走,我也不會點頭。」戎劍靠在她耳邊,說著最溫柔的威脅。他緊密的擁抱著她,鎖住她的人與心。

  「就算我留下,你又會惦念我多久?難道不會遺忘我嗎?等到你娶回正妻,成了楚王,統領楚地時,你肯定會把我遺棄在後宮的某一處。」她只是一個女奴,無數奴隸中的一個。雖然如今得到了他寵愛,擁有他所有的愛戀與寵溺,但這維持得了多久?

  「不要胡思亂想。」戎劍皺起眉頭,神色凝重。

  「我怎能不去想?你就將屬於另一個女人,在九月之後,她將名正言順的擁有你。她尚未來,你的形跡就甚少出現在燕子居,等到她來到楚國,你會多久出現一次?一旬、一月、或是一整個季節?」芙蕖坐起身來,在燭火的柔和燈光下,嘆息的閉上雙眼。

  從受寵到失寵,從此冷清終老,只能看著戎劍把曾給她的寵愛,給了另一個女子。他會用那雙曾注視她的眸子,注視另一個女子;會用那雙曾擁抱她的雙臂,擁抱另一個女子,會在長慶殿的枕席間,熱烈的愛著那個女人──

  腦海中閃過的畫面,讓她的胸口刺痛,心如刀割。

  給了一個人豐沛的水,飽嚐了水的甜美滋味,再將那人放逐到荒漠中,從此承受無盡的乾渴,誰受得了?

  「妳的哭泣,是因為我的婚約?」戎劍抹去她眼角的淚,總算知道她哭泣的理由。他可以冷血的號令千軍萬馬,揮刀斬殺敵人,卻見不得她的淚。

  芙蕖沒有回答,默默承認。

  「就因為這個原因嗎?」緊鎖的雙眉鬆開,不悅的神色逐漸淡去。

  「這個理由難道還不足夠?」她不答反問,輕顫著扯住他的衣衫。為何讓她傷心欲絕的事,被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

  「妳還在擔憂著,我大婚之後的事情嗎?芙蕖,妳這麼不信任我?」戎劍端起她的下顎,靠在她溫潤的唇邊低語,兩人呼吸交融,分不清彼此。

  「這與信任無關。」她傾聽著他的心跳,雙手落在他的身側,握住他寬厚的掌,撫著他掌間的繭。

  她心中的憂慮,其實無法以信任填補。女人心中藏著一頭名為嫉妒的獸,難以馴服、難以饜足。那頭獸,咀嚼著她絕望的深情,將那些情意,全化為多疑,她已在獨佔他的慾望中泥足深陷。

  所有的女人都有私心,只希望他是她一個人的,想徹底的獨佔他的目光、他的愛情,不願跟其他女人分享。

  戎劍的吻落在她的額上、眉間,灼燙的呼吸拂過如玉的肌膚,以吻除去那些憂慮。

  「妳難道不明白,就算是娶回蔡侯的女兒,妳仍會是我最愛的女子,我會將妳留在身邊,一生一世不讓妳離去。」他的手緩慢的解開花羅,撫著細緻的肌膚,一吻一誓,將熱燙的吻烙在雪白的肌膚上。「或許,一生一世也還太短暫,我將糾纏妳到許久,哪個人若先死了,就在奈何橋旁等著,我們一起走過去,不論生死,都在一起。」他的吻落在她的頸間,說得格外慎重。

  冥冥中是否有偶然經過的鬼神,竊聽了他口中說出的誓言?

  芙蕖睜開雙眸望入戎劍的眼,驀地覺得心中一陣忐忑。長久的糾纏,牽引的會是纏綿的情愛,還是難解的愛恨?迴盪在深深夜色中的誓言,聽得久了,竟像是一句不祥的預言。

  是不是有她尚未察覺,卻也來不及的變動即將來襲?她緊閉上雙眸,以細瘦的雙臂環抱著戎劍。

  戎劍吻著她,在燭火下與她纏綿,仍在說著長遠的誓言。「我永遠都會惦念著妳,把妳放在我心中,烙在神魂裡,直到滄海成了桑田,也不遺忘妳。」

  「永遠嗎?」

  「永遠。」他慎重起誓,以誓言粉飾她的不安。

  戎劍給的深情,其實帶著殘酷,以為對於她的寵愛眷顧,就已是最深切的愛。或許,他是以所知的唯一方式,熱烈的愛戀著她。但他並不明瞭,愛情是一種自私的佔有,無法瓜分、無法分享。他所說的誓言,仍無法撫平她巨大的恐懼。

  真的嗎?她真的能信任他的承諾嗎?當這片雲夢大澤濕潤的土地,一寸寸的乾涸後,他是否仍會愛著她?

  夏夜深深,她的疑惑也深不見底,卻從不曾問出口。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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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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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為蔡侯之女所鑄的青銅器,陸續送入楚地,長慶殿擺放不下,竟堆到燕子居內。

  「你們做什麼?怎麼能把新婚器放到這兒來?」汀蘭擋在門前,卻制止不了奴僕們魚貫而入。那些人搬運的青銅器,包圍了燕子居的內外。

  「此處終究也算是公子的居所,我們家小姐特別叮囑,運來新婚器時,萬萬不能忘了這一處,要讓公子最寵愛的芙蕖姑娘,也沾沾喜氣。」伺官指揮著七名奴僕,雙手攏在如翼的衣袖中,嘴角帶著微笑,態度卻很是堅持。

  汀蘭臉色愀然而變,憤怒卻無能為力,她咬著唇,心緒複雜。

  「不行,把新婚器搬去長慶殿,要不就是放置在未央宮裡,不可以堆放到燕子居來。」她盡力阻止,卻被高壯的奴僕們推到一邊去,不被理睬。

  「芙蕖姑娘是戎劍公子的奴僕,等公子大婚後,也該是聽命從我家小姐的。」簡單幾句話,就點出了兩方的地位高低,伺官不再多言,舉步走入燕子居。

  「等等,你們不可以這麼做。」汀蘭扯住一個奴僕的手,妄想阻攔。這些日子來,芙蕖臉上的笑容愈來愈少,倘若再日夜面對這些東西,要芙蕖情何以堪?

  奴僕低咒一聲,不留情的將她推開,連帶手中的木匣也摔了出去。

  木匣摔落在地上,青銅器滾了出來,造形典雅的銅樽上,紋著名為饕餮的異獸。銅器掉落石地的聲音,格外刺耳。

  素雅的花羅拂地,羅襪觸地無聲,一雙纖細的手將青銅樽捧了起來。眾人沉默著,看著那絕美的女子捧著青銅樽,眉目間閃過一絲痛楚。

  「汀蘭,別阻攔。」她淡淡的說道,沒有放下手中青銅樽。

  這青銅樽如此沉重,捧在掌間,如一塊最沉的石,她小心翼翼的捧握著,唯恐失手跌了,岌岌可危的平靜也會隨之摔個粉碎。

  三個月後婚期將至,據說那少女正在女師教導下,習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四德,以魚藻等陰物祭拜天地。關於蔡侯之女的點滴,紛紛傳入楚地,芙蕖愈來愈能感受到,那少女的逐日逼近。

  如今,人尚未到楚國,鏤著少女姓氏的青銅器,就已經堆進燕子居。

  「芙蕖姑娘善解人意,難怪戎劍公子格外疼惜。」伺官揮手指揮僕人們,目光打量著芙蕖。他千里迢迢而來,為的不只是護送新婚器,一睹芙蕖的芳容,是任務之一。「這些全是蔡侯為愛女所鑄的新婚器,先由我們送入楚國,而那口樽,恰巧就是小姐要賞給芙蕖姑娘的。」

  纖細的指略略一顫,將手中青銅樽握得更緊。是起風了嗎?為何她覺得有些冷?

  「芙蕖謝過小姐。」她低聲說著,收斂清澈溫柔的眉目。

  「再過些日子,就該尊稱為夫人了。」伺官刻意提醒,走了過來,指著樽上的紋樣。「妳瞧瞧這花紋多精緻,可是最好的師傅鏤上的,花紋之間,還刻著新人的名。」

  芙蕖的指尖陷入鏤印的痕跡,柔軟的指上,倒印出細緻的花紋。心中浮現酸澀的情緒,緊緊糾纏著,愈勒愈緊,眼看就要扼殺她的神魂。原來,她並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坦然與寬容。

  在那些銅器上,蔡侯之女的姓氏,被鏤刻在戎劍的名字旁,生生世世,地老天荒,永遠無法磨滅。

  史書寫了一冊又一冊,夏、殷、戰國到如今,文字自無到有,從倉頡造字的那一夜起,百鬼皆夜哭。所記錄的都是男子,女子從來只留姓氏,不留名。如一個不散的陰影、一枚烙在花羅上的濕印,總見不得光。

  只是,能留姓氏也是好的,蔡侯之女的姓氏有權列於戎劍身側,而她卻留不得分毫痕跡,如同落入汪洋的一滴雨,注定消失無蹤。

  「小姐說了,希望芙蕖姑娘將這銅樽置在寢殿裡。」伺官仍帶著微笑,仔細的吩咐著,觀看她的表情。

  芙蕖輕咬著唇,將銅樽放入了柚木製成的匣中。這是要提醒她,能夠獨佔戎劍全部愛戀的時日,已經所剩無幾了嗎?

  「我會的。」她抱起柚木匣,轉身想走回寢殿內。被伺官那審視的目光瞧著,她有些手足無措,本能的知道,對方並不是懷著善意而來。

  伺官走上前來,擋住她的去路,不讓她輕易離去。

  「芙蕖姑娘請留步,小姐囑咐我的事情,還沒辦完。」他擊掌出聲,示意奴僕們扛來巨大的衣箱。

  箱上繪著五彩流雲,以及不知名的珍禽異獸,色彩斑斕絢麗。這口衣箱,她曾經見過,是不久前從楚國送往安陽的納徵之禮。

  芙蕖困惑的看著那口衣箱,被扛入燕子居。她為那個將名正言順,安憩在戎劍胸懷上的女人所紡織的嫁衣裳,全被慎重的送了回來。

  「這是小姐命我們送回來的,特別囑咐,要送到妳這兒來。」七名奴僕由伺官領著,千里迢迢從安陽,護著巨大的衣箱,來到楚地,慎重的送來燕子居,執意要物歸原主。

  那些帛布花羅上的,已是她傾盡全力所繡的紋樣,難道蔡侯之女仍不滿意,所以退回來讓她重新繡製?

  芙蕖走上前去,親手開放衣箱上的繩結。打開箱子的瞬間,五彩繽紛的顏色驀地洶湧而出,如羈押在心間太久的情緒,猛然流洩。

  殘絲破縷散了一地,被風吹起,纏繞上指掌肌膚,她陡然愣住。

  「天啊!」汀蘭以手摀著唇,發出壓抑的驚呼,眼前令人錯愕的景況,讓她的心也揪了起來。

  一箱的燦爛帛布花羅,被撕裂成一絲絲、一縷縷,信期繡上的飛燕已破碎屍萬段,無一完整。

  「我們小姐,愛聽絲綢被撕裂的聲音。」送回衣箱的伺官說道,嘴角有著笑意,目光卻萬分冰冷。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是傳達小姐的暗示。

  芙蕖站在飛揚的殘絲破縷間,動彈不得,明明是氣候燠熱的夏季,她卻覺得冷。

  那殘破的一絲一縷,都是她的心血,蔡侯之女卻毫不留情的將其撕碎。在撕裂這些花羅時,那女子嘴邊是否還帶著微笑?

  「這些帛布花羅都美極了,小姐撕得格外愉快。知道是妳繡的,特別遣了我們來,要向妳道謝。等嫁入楚國,成了戎劍公子的正妻,她更會親自登門拜訪。」有意無意的,伺官強調了正妻兩字。

  芙蕖因為莫名的寒冷而顫抖著,她用雙臂環抱自己,企圖驅離那些寒意。但是身軀的顫抖如此激烈,她無法制止。

  寒意四竄,沒有人能夠溫暖她,而那個曾以熱烈火焰熨燙她的男人,並不在她的身邊。

  伺官嘴角的笑意沒有消失,審視著她慘白似雪的臉色。

  「東西已經送回,請芙蕖姑娘點收了。」他讓奴僕們都退下,獨自靠上前去,附在芙蕖的耳邊低語。「芙蕖姑娘,妳蘭心蕙質,自然懂得小姐的意思。」語畢,他退開幾步,轉身離開燕子居,知道任務已經完成。

  汀蘭心疼的低叫著,收拾散亂的殘絲破縷,將四散的花羅塞入衣箱內,牢牢鎖起,不讓來自安陽的惡意,再對芙蕖造成傷害。

  轉過頭時,仍見到芙蕖站在衣箱前,手中緊握住一綹殘破的花羅。她的肌膚透著雪般的蒼白,就連溫潤的唇,也失去了顏色。

  「芙蕖,妳別這樣,不要多想,先入內歇息,好嗎?」汀蘭勸著,輕輕搖晃芙蕖的身子,肌膚上冰冷的觸覺,讓汀蘭更加擔心。

  她麻木的點點頭,卻仍是站在衣箱前,沒有挪動腳步。低下頭,她望著那些絲綢,轉不開視線。

  這是一個清楚的暗示,芙蕖明白,蔡侯之女容不了她,這箱殘破的花羅,暗示著她往後的下場。事實昭然若揭,她不是娥皇,也不是女英,沒有任何女人,能夠容忍,讓另一個女人分享丈夫的心。

  包圍芙蕖的,是他們的新婚銅器,以及散落一地的殘絲破縷,她的處境多麼艱難。

  耳邊一再迴盪著玄離的話語,輕柔綿密,不像是出自人的口唇,反倒深沉得像是來自心中的喃喃低語。必須承認,玄離說出的,是她深埋在心中,卻沒有勇氣說出的渴望。

  難道,妳不想獨佔他?

  她不想離開戎劍,而獨佔他,是多麼誘人的一個餌。除了尋求玄離的幫助,她別無選擇。

  心魔不斷在耳邊低語著,她無力抗拒蓬勃的私心。

※     ※     ※

  玄離在郢都西南不遠處,有著一座別院,精緻典雅,四季花木扶疏。

  在那箱花羅被送回燕子居後不久,他派人捎來口信,告訴芙蕖,若是有需要,他隨時都在別院裡等待著。旁人不懂口信的含意,只有芙蕖心神震動,知道他所指為何。

  原先無法決定的種種,蔡侯之女已經逼得她下定決心。荷香飄蕩的那一日,她迴避了汀蘭,離開燕子居,循著記憶前往玄離的別院。

  這處別院,戎劍曾經帶她來過。只是這一次,是她孤身前來,戎劍非但不在身旁,也不知情。

  薰風繚繞的別院中,玄離一身墨衣,雙手撫過繪著鳳鳥的漆瑟。

  庭院中兩名廣延國的舞姬,長裙廣袖,舞姿嫵媚飄逸,隨著漆瑟之音,跳出「集羽」舞步,素虹般的袖飄揚漫天。地上鋪著四、五寸的厚厚香屑,她們飄逸的舞過,竟不留半點痕跡。

  幾乎是芙蕖一出現,樂音就戛然而止。玄離一臉驚喜,拋開手中的漆瑟。

  「芙蕖,妳終於來了嗎?」玄離帶著微笑迎出來,一揮寬大的衣袖讓左右全都退下。他上挑的鳳眼裡都是喜悅,彷彿其他的人都是不重要的,只有她的到來,才是他今生最深的宿願。

  「玄離公子。」她斂開花羅素裙,恭敬的伏下身去。當玄離遣退其他人時,她察覺到舞姬與樂師們眼中的困惑。

  「妳終於願意了?決定離開戎劍,來到我的身邊,讓我陪伴妳一生一世?」他匆忙上前,執起她冰冷的雙手,情意真摯的詢問著,多情的眉目望著她。

  芙蕖收回雙手,被那樣的目光凝視著,心中驀地浮現罪惡感。「芙蕖是來請求玄離公子的幫助。」她匆促的說道,深怕說得慢了,就要後悔。

  隱約的,聽見了玄離的嘆息。她仍是低垂著頭,沒有看見他此刻的神情。

  「妳還是不願意離開戎劍嗎?」玄離輕嘆著,沒有碰觸她。

  芙蕖慢慢搖頭,溫柔似水的眸子裡,有著難以磨滅的堅決。她可以接受各種折磨,甚至可以為了戎劍而不顧性命,但就是不願意離開他。

  「多年前在市集上的那一日,是我先瞧見妳的。倘若買回妳的,不是戎劍而是我,妳也會如此愛戀著我嗎?」玄離傾身望著她,低聲詢問著。他的一切言行都在訴說著,對她有多麼深情。「莫非,我就真的不如戎劍?」他問道。

  「不是的,玄離公子自然也是人中龍鳳。」她匆促否認,又說不出為何只專情於戎劍的理由。情愛這件事情,如何能解釋得分明?「只是,我的心中只有戎劍公子,千世萬代,此心不移。」她靜靜說道,纖細的指握緊了衣袖。

  「千世萬代是一段很久遠的時間。」玄離望著她,神情複雜。是知道這女人對戎劍的用情之深,但真會有什麼情意,能維持那麼久的時間嗎?

  不過,也就是多虧了她對戎劍的癡情,否則她又怎麼會來求他給予一臂之力?

  玄離坐回庭院前,俊美的眉目間有謎般的神色,他半晌靜默無語,而後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罷了,能見妳喜樂歡欣,也是我所期盼的。」他打開放置在角落的鴛鴦盒,取出精緻的紗袋。「將這紗袋拿去,它能幫助妳達成願望。」

  她接過那紗袋,困惑的握在手中。紗袋以素色細紗紡成,用皮繩束著口,輕輕搖動,可以聽到內部的粉末發出細細聲響。

  「這些是雲夢大澤邊緣的柚木上所生的珍貴豔菇,曬乾後所研製的粉末。」玄離仔細解釋著,注視著她的雙目。「昨日戎劍在雲夢大澤中獵來一頭背色灰暗,腹部淡紅的團魚,據說將烹為鱉羹。那鱉羹由長慶殿的烹者料理,要熬上幾個日夜。」

  這件事情,戎劍昨日曾告訴過她。安陽蔡侯幾日後將到達郢都,與楚王討論大婚事宜,在商談時,眾人的主食將是那鼎珍貴的鱉羹。

  「芙蕖,妳若是想獨佔戎劍,就趁著大宴前一夜,將這粉末倒入鱉羹中。」

  「這是什麼?」她疑惑的抬起頭來。

  玄離露齒一笑,笑得極為誠懇溫和。「是毒。」他徐緩的宣佈。

  芙蕖心頭一涼,幾乎就要將紗袋拋開。她雖然想獨佔戎劍,卻不想傷害任何人。

  不論是那紗袋,或是玄離的手,都有著奇異的熱度,她想要鬆開手,卻又無能為力。玄離的那雙鳳眼,如巫者般,有著催眠的魔力,她無法將視線移開。

  玄離握住她的手,將紗袋緊緊壓入她的掌心,嘴角浮現安撫的笑。他靠上前來,附在她耳邊低聲說著。

  「這些菇類只是輕微的毒,不會要人性命的,食用者只會有半日的暈眩,與些許不適,一日之後都能恢復正常。」他打開紗袋,讓她瞧見內部細碎的粉末。一縷幽幽的香氣,由內竄了出來。「大宴上發生這件事情,婚事肯定會被中斷,到時候我再央求巫者,讓他卜卦祭拜天地,宣佈戎劍不宜娶妻。從此之後,再也沒有其他女子可以與妳爭奪,他永遠都將屬於妳。」

  永遠都將屬於她?多麼誘人的遠景。她不需被驅離他的身邊,甚至不用與其他女人分享他的愛戀。

  但,她真的能夠這麼做嗎?這些粉末真的不會造成任何傷害嗎?隱約的,像是聽見某種叫喚,潛藏在繚繞的薰風中,斷斷續續的警告著。

  「芙蕖,我怎麼會欺瞞妳?」玄離靠在她的耳邊低語著,驅散了風中的警告,他的話語是那麼誠懇而真摯。「我只是想幫助妳,讓妳獨佔戎劍啊!」

  聲音綿密,到底是玄離在說話,還是心魔?她被徹底誘惑,任由私心蒙蔽了雙目,心中的遲疑,被獨佔戎劍的渴望沖得淡了。

  「玄離公子,大恩大德,芙蕖永難忘懷。」她欣喜的說道,握緊了手中的紗袋。

  玄離淡淡一笑,模樣有些哀傷,深深的望著她,仍在惋惜著她的決定。「我知道妳會永遠記著我的。」他低聲說道,輕撫她柔軟冰涼的髮稍,而後鬆開手。「快些回去吧,免得戎劍知道了要掛念的,我也不放心妳孤身在夜路上行走。」

  芙蕖輕輕一福,轉身匆促的離開。她急促的奔跑著,雙手握得很緊,如同護衛著今生最重要的東西。

  只要將這紗袋的粉末灑人那鼎鱉羹中,她的願望就能夠實現,永遠的獨佔戎劍的目光與愛戀。她滿心欣喜,纏繞心中許多的憂慮一一化去,溫潤的唇不自禁的染上笑意。

  玄離立在屋簷下,看著遠去的窈窕身影,他不肯進屋,目光鎖著她。「芙蕖,我知道妳會永遠記著我的。」他喃喃重複著這句話。

  一陣狂風吹來,墨色衣袖如鳥類的羽翼,他站在風中,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動也不動。

  極為緩慢的,玄離的唇上浮現一絲讓人不解的笑。

※     ※     ※

  長慶殿的深夜裡,寂靜得沒有人聲,人們都已沉睡。

  搖曳的燈火下,芙蕖裸著足,走過無人的長廊。四周有青銅鑄成的高大鳳鳥,低垂著頭,無言望著她。

  她穿過大殿,走進深幽的迴廊,來到長慶殿邊緣的廚室。廚室裡更加幽暗,只有炭火發出細微的紅光,如一盞引路的燈。

  角落裡堆放著無數的陶甕與漆盒,收藏各式食物。巨大的方銅爐上,架著一口青石造成的大鼎,下方有著微弱的炭火,保持著溫度,鼎內的鱉羹飄蕩濃郁香氣,持續沸騰著,已經熬煮了數個日夜。

  看顧鱉羹的烹者,不知躲到何處去安憩,沒有察覺芙蕖在深夜時潛入。

  她站立在青石鼎旁,注視著微微翻騰的鱉羹。因為極度緊張,連懷中那紗袋,都被她的體溫偎得熱了,奇異香氣由內透出,薰染了幾層的衣料。湊上前去仔細的聞嗅,芬芳得近乎難忍,像是能讓人昏迷。

  芙蕖不懂藥材,不能理解玄離拿給她的,究竟是什麼。玄離所說的一切,她毫無保留,全然相信。

  扯開皮繩,她雙手攀著溫熱的青石鼎,遲疑了許久,就連呼吸都停滯了。只要一個最簡單的動作,將粉末灑入鱉羹,她就能心願足遂,終止戎劍的婚約,永久的獨佔他。

  為何她在猶豫,為何雙手竟在顫抖?只要動手,她就能獨佔他了,只要動手──

  最熟悉的低沉嗓音,呼喚著她的名字,驚破她的掙扎。戎劍已經醒來,在長慶殿內搜尋她的身影。

  「芙蕖,」戎劍叫喚著,聲音由大殿轉至長廊,愈來愈近,終於來到廚室之外。「芙蕖,過來。」銳利如鷹的眸,在昏暗中仍精準的看見她。他伸出手,需索她的陪伴。

  是芙蕖提出要求,今夜要在長慶殿內伺寢,但等到將她接來此地,她卻鎮日神魂不屬,不知在掛念著什麼。是因為婚期將近,她仍舊不安嗎?他先前給予的承諾,難道無法讓她安心,就連睡眠時,她都輾轉難眠,非要離開他的懷抱?

  戎劍皺著濃眉,望著瑟縮如兔的她。高大的身形出現在廚室外,燭火在他身後形成龐大的陰影,連那張面容也陷入陰暗,看不清有著什麼神情。

  她心慌意亂,格外的惶恐,放置在鼎邊的手顫抖著。紗袋簌簌有聲,如藏在角落的竊竊私語,她的手更抖,虛軟得近乎無力。

  「芙蕖。」戎劍還在叫喚。

  快了,只要這一下手勢,倒入這些豔麗的粉末,戎劍就能永遠屬於她。

  思潮起伏,芙蕖的手卻僵在半空不動,無法挪移。戰慄流竄全身,似乎有無言的鬼神聚於四周,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等著她動作。

  是錯覺嗎?總覺得角落裡潛伏著無數隻眼,等待她這一下舉止,開放某段綿長的宿命。

  「芙蕖。」低沉的呼喚靠得好近,伴隨著熱燙的呼吸,擦過她的髮,他無聲無息的走來,轉眼已經近在咫尺。

  那聲呼喚讓她全身震動,驚嚇的抽回雙手,匆忙離開那口鼎。

  紗袋揚起,細碎的粉末全落入湯中,五色翻騰,發出淡淡異香,溶於鱉羹內,與各類食料交融混合,再也看不出是抖落了什麼。

  角落裡的竊竊私語,瞬間全都轉為嘆息,而後散入空冥,彷彿看完一場戲的人們,散場離去,只留下無盡喟嘆。

  心中明明該有篤定的欣喜,為何她反而覺得更加忐忑?沒有絲毫徹底擁有他的充實,卻覺得似乎又離他更遠了幾分。

  那體溫與氣息都靠在身後,芙蕖轉過身,投入戎劍的懷裡,用盡所有的力氣擁抱他。只有呼吸著他的呼吸,傾聽著他的心跳,她才能感到踏實,知道他真的在她身邊。

  「怎麼走到這裡來了?」他被某種細碎的聲音吵醒,隱隱約約,像是有人在陰暗的角落叫喚著,要他醒來。

  睜開眼睛後,寢殿內空無一人,看不見有任何身影在枕邊低語,甚至連芙蕖也不見蹤影。入睡前她還溫順的依偎在一旁,纖細的指握著他的髮,如失了他就無力存活的絲蘿。

  「我作了惡夢,睡不著。醒來後有些渴,才走來廚室。」芙蕖輕聲說道,直到碰觸了他的肌膚,才覺得寒冷。她只披了一件單薄的素紗單衣,就飄蕩到這一處,沒有察覺夜涼如水。

  先前恍惚不安的睡去,卻被最可怕的夢境驚醒,她渾身顫抖的醒來。

  夢境裡蔡侯之女嫁入楚國,將她驅逐在遠方,許久後她再回來,戎劍懷裡擁抱著雍容華貴的女子,以冰冷的語調,質問她到底是誰。時日一久,他早已經將她遺忘得一乾二淨──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連在夢裡,都擔心會失去戎劍。

  「什麼樣的惡夢?」戎劍低下頭來,徐緩醇厚的聲音在她耳畔迴盪。

  「夢見很久很久之後,我們再相見時,你不認得我了,冷冷的問著,我是什麼人。」夢裡,他森冷陰鷙的表情,讓她記憶猶新。倘若有一天,他真的以那樣的神色質問她,她的心是否會疼痛碎裂?

  「為什麼不喚醒我,真的問問我,是否還記得妳?」她荒謬的夢境,讓他失笑。

  就算兩顆心再接近,對她愛得再深刻,戎劍仍舊無法體恤她的憂慮。

  她又何嘗不想喚醒他,但是醒來後,望著他熟睡的容貌許久許久,她搜尋不到任何勇氣。恐懼太過深刻,幾乎覆蓋過真實,她多麼膽怯,深怕在現實中瞧見惡夢裡出現過的冰冷神情。

  「在長慶殿內睡不慣?」他問。

  芙蕖點了點頭,更往他懷中靠去,想用他的熱力,遺忘埋伏在宮殿四周,那些燭火無法照耀的角落,所蘊含的深深黑暗。不知為什麼,她就是無法喜歡這座宮殿。

  「怎麼了?冷嗎?」戎劍敞開單衣,將芙蕖嬌小的身軀納入胸懷,以體溫熨燙她此刻的輕顫。

  芙蕖搖搖頭,靠在他寬闊的胸膛上,傾聽最熟悉的心跳。「不冷。」她只是緊張,冷汗直流,濕了幾層的衣衫,手中還握緊了紗布製成的空袋,不知該藏到哪裡去。

  已經沒有後悔的路子了,她只能信賴玄離,等待著即將來到的風波。當那些輕微的毒發作時,婚事將會被中斷,戎劍或許會失意上一段時日,但她暗暗發誓會牢牢守護著他,不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離開。

  「痛苦只是瞬間的,你很快的就將永遠屬於我。」芙蕖靠在他胸膛上,以最微小的聲音說著,那聲音之細小,甚至就連他都沒聽見。

  她擁抱他,以最細微的聲音,緩緩說出女人心中最深沉的願望。

  「我想要擁有你,徹徹底底、完完全全。」

  無盡的黑暗包圍著長慶殿,無數的鬼神,沉默的注視著,而後發出深深的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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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楚王宴請安陽蔡侯的那一夜,未央宮內燈火通明,歌舞絲竹,笙歌入夜,一派太平景象。各色珍饈吃食被送入未央宮,大殿裡酒酣耳熱。

  倏地,驚叫劃破夜空,絲竹戛然而止。人們的鼓譟彷彿浪潮,由遠而近,逐步逼了過來。

  玄離承諾過,會處理好一切,盡力幫助她。如今,已沒有可以反悔的餘地,只能信任玄離。

  只是,她不明白,為何輕微的毒藥,會造成那麼淒厲而可怕的慘叫聲。彷彿那些人正在承受著撕心裂肺、椎心刺骨的劇痛。

  芙蕖瑟縮在長慶殿的角落,用盡力氣摀住雙耳,想制止尖銳而持續的慘叫,不斷的傳入耳中。那些聲音,讓她心驚膽戰,只是稍稍傾聽,血液就要被凍得冰涼。

  不知何時,慘叫聲由微弱而短促,四周漸漸靜了下去。寂靜裡有著說不出的詭異,靜得彷彿所有的人都已經死去,連半點人聲也無。

  砰地一聲巨響,芙蕖駭然的發出喘息,瞪視著被撞開的門。汀蘭站在門前,臉色蒼白,慌亂的搜尋。

  「汀蘭。」芙蕖急忙迎了上去,見到熟悉的人,心情稍微平靜。「未央宮裡發生什麼事情了?那些人怎麼了?」她匆促的問道,心頭的憂慮讓她忘卻該要佯裝不知情。

  汀蘭握住她的衣袖,口唇蠕動,說不出半句話。就連豐豔柔軟的唇,此刻也呈現嚇人的青白,素淨的臉上沒有半分顏色,如同即將入殮的死者。

  「汀蘭?」芙蕖困惑的喚道,嘗試性的搖晃著汀蘭。指下所接觸的肌膚,冷如寒冰,不像是活人的血肉。

  手腕一陣涼意,誘得她低頭望去,卻看見被握住的衣袖,逐漸滲出了鮮紅的血漬。血漬擴散,在素白的單衣上暈開,如一朵陡然綻放的紅花。

  「汀蘭!」叫聲由疑惑,化為驚駭。

  隨著那聲驚呼,汀蘭雙膝一軟,倒臥在血泊之中,背部有一道極長極深的傷口,由後頸處直直劈到了腰間,下刀狠絕,深可見骨,鮮血從傷處淌了出來,將白色官服染成了紅衣。

  芙蕖慌亂的將雙手覆在傷口上,想壓住泉湧的鮮血,血液卻由指縫滲出,染紅了雙手,無情的流洩著。

  汀蘭胸口起伏著,發出斷續的呻吟,在一次喘息時,動作凝結,雙目變得空茫,卻仍未閉上。死去了,卻不肯瞑目。

  劇烈的顫抖由指尖竄來,震撼了全副身心,芙蕖咬緊了唇,在唇上嚙出了傷口,卻沒有察覺到疼痛。滿室都是血的氣味,卻分辨不出是誰的血。口唇上的血、雙手上汀蘭的血、以及門外滿屋滿殿的屍首所匯成的血海──

  整座長慶殿裡,不知何時已經倒臥了十多具女官的屍首,一雙雙眼裡都是驚恐與困惑。有兩個持著沾血長刀的衛士,表情冰冷的站在血泊之中。他們身穿暗色衣衫,看不出是屬於誰的兵馬。

  「這女人奔到這處來,才死了嗎?」衛士以刀刃撥開氣絕的汀蘭,再將刀鋒指向芙蕖,以刀刃輕拍她毫無血色的面容。「妳是最後一個了。」他似狼般的笑容上,還濺了眾人的血跡。

  「住手,公子吩咐過,必須把她帶回去,絕不能有半點傷害。」另一個衛士格開了刀刃。

  「不,我不離開。」芙蕖驚叫著,慌亂的翻身往後跌退。這些人口中的公子是誰?為何殺盡了長慶殿內眾人,偏留她一人活命?長慶殿外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更想知悉,卻又沒有勇氣開口詢問的,是戎劍的下落。他在哪裡?長慶殿發生如此的慘劇,他是否知情,是否還安然無恙?

  「寧可待在這滿是屍首的長慶殿,也不肯乖乖聽話嗎?」衛士冷笑一聲,伸手扯住她的衣衫,猛地一拽,粗魯的往外拖去。

  素白的衣衫滑過石地,染上地上的血泊,化為嫁衣似豔麗的紅,途經的每一具屍首、每一雙眼睛,全都無言望著她。她全身顫抖,因為那些目光而驚駭著,無力反抗。

  衣衫先是被扯緊,接著黑暗中一道青白色的疾電閃過,嘶地一聲,裂帛聲響,布料被刀刃截斷。斷裂的力量將她的身軀拋開,甩向角落,落進了被血染得淡紅的流泉中,冰冷的水泉浸潤了全身。

  空中有金石交鳴的聲音,而她臨入流泉中,聽得不真切。一雙強而有力的手,將她由冰冷的水中扯了出來,溫熱的體溫包圍四周,她卻驚慌得接近盲目,狂亂掙扎著。

  「走開、走開。」芙蕖咬緊唇,不肯依從。變故來得太快,她慌亂至極,卻萬萬不肯離開長慶殿。她仰起頭,雙手亂打,呼喊著戎劍的名字,如落入陷阱的小動物,做著困獸之鬥。

  有力的雙手扣住她的肩膀,光是任她搥打著,接著猛力的搖晃她的肩膀,對著她嘶吼著,非要將聲音灌入她的腦海。。

  「芙蕖。」他吼叫著,搖晃著掙扎不休的她。

  半晌之後,那聲音才滲入芙蕖的腦海。她呆愣的望著他,顫抖的伸出手輕撫他的臉龐,深怕眼前的他只是幻覺,直到確定他真的存在時,淚水奪眶而出,她才敢顫抖、才敢哭泣。

  四周恍如煉獄,而在最可怕的地獄中,他竟也出現,執意前來救她。

  戎劍站在她面前,目光銳利仍舊如刃,如今卻透著因獸的絕望。她不久前為他穿上的素白色衣衫上,綻出點點燦爛的血花。

  「你受傷了?」芙蕖慌亂的問,雙手在他身上搜尋。

  「不是我的血。」戎劍淡淡說道,濃眉深鎖,向來意氣風發的臉龐,籠罩了一層陰影。他解下帶血的衣衫,以刀鋒挑起掛在衣架上的一件披風,輕率換上。

  「公子,我們的人已經搶來戰馬,最好趁著衛士們尚未趕來,快些離開。」侏漠說道,按住肩頭一處仍冒著鮮血的傷口,四周圍著十多名衛士,身上多少都帶著傷。

  不在第一時間離開郢都,反而回到長慶殿中,已經是萬萬不智。但是沒有見到芙蕖,戎劍又不肯離開。他在乎極了這個女子,就算是生死關頭,也沒有丟下她。

  「長慶殿內的其他人呢?」戎劍問,將芙蕖抱在懷中。她的身軀正在顫抖,不知是因為寒冷,或是其他緣故。英雄落難,護花不力,他連讓她溫暖的時間都沒有。

  侏漠的表情瞬間扭曲,接著恢復了僵硬。

  「長慶殿內已經沒有活口,大司徒以叛國之黨為名,展開肅清,八十餘人全都戮首示眾。至於這些女官,該是被其他人殘殺的。」勉強維持平靜的聲音中,有些微的顫抖。

  護衛們沉默著,神情凝重,被殺的八十餘人,都是他們的親友。被冠上叛黨之名後,他們今生是無法再留在郢都了。

  「落井下石,速度倒是快得很。」戎劍冷笑著,笑聲淒厲。

  「發生了什麼事情?」芙蕖低聲問道,仍不敢相信眼前的慘況,就是現實。今夜是應該有些騷動,但絕不該是如此可怕的屠殺啊,一切都該是按照玄離的計策所進行的,為何眼前所見的種種,竟與她所想像的景況相差甚遠,猶如一天一地?

  「楚王宴請安陽蔡侯,宴席上的吃食被下了毒,王上與蔡侯連同十多位文武官員,全都毒發身亡。」侏漠咬著牙說道,察覺到每說一句,芙蕖的臉色就蒼白上一分。「吃食來自長慶殿,玄離指稱戎劍公子等人陰謀竄位,與大司徒聯手招來軍隊,殘殺了與戎劍公子甚篤的幾位公子,然後一路逼殺。」

  一字一句都彷彿刀斧,擊碎了她希冀的遠景。她的世界,在侏漠所訴說的種種下,轉眼分崩離析。為何會這樣?這跟當初的約定不同啊!

  身亡?那包粉末不是只會讓人稍感不適的嗎?芙蕖無法確定到底是聽見了什麼,侏漠口中所說的一切,可是真實的?她搖搖欲墜,忘記了該要呼吸,身子由內而外都是冰冷的。

  「那根本就是預謀好的,玄離跟大司徒聯手,準備竄位。」侏漠憤怒的吼道,其餘人皆是沉默。

  宴席上被毒死的人、被拖到未央宮前戮首的人、死在不知名殺手刀下的人,這種種血腥的起因,莫非早就在玄離的算計之內?而她,竟也是計謀中的一環。

  灑落粉末的那一下手勢,並不是擁有戎劍的開端,反倒把他們兩人都推入了地獄的深淵。

  眾人望著戎劍,等待指示。

  戎劍緊閉上雙眼片刻,抱緊了芙蕖。半晌後,驀地睜開雙目。「先退到南方的雲夢去。」他呼喝道,大步往外走去。

  人群離去,長慶殿內陷入死寂,屍首們的雙目,無言望著悠悠夜空。

※     ※     ※

  星夜兼程,在戰馬上奔馳的滋味萬分難受。

  糾結的情緒淹沒心智,芙蕖沒有察覺,此刻身體冷得有如寒冰,纖細的雙手緊抱著戎劍,牢牢攀附,深怕一鬆手,就會溺斃在自責的汪洋中。

  事實腐蝕美好的幻想,一旦清醒,才發現圍繞在四周的,是最殘酷的煉獄。

  「冷嗎?」戎劍低頭問道,感受到她的顫抖。自從離開長慶殿以來,她的臉色始終是慘白的,身子不斷顫抖。他攏緊披風,將她貼在胸口,那處最靠近心臟的地方。

  芙蕖搖頭,口舌乾澀,說不出半句話來。他對她愈是溫柔,她就愈難受。

  他可知道,她就是這一切慘劇的始作俑者?如果沒有她的貪念,長慶殿的眾人不會慘死,他也不會淪落至此。倘若他知悉了前因後果,那雙最令她愛戀的眉目,會有什麼樣的表情?

  她不敢再想,用盡全力抱緊戎劍,與其說是坐在馬背上,不如說是癱在他懷中,疾行如風,風聲在耳畔呼嘯,如排山倒海。

  「公子,後方有馬蹄聲。」侏漠策馬來到一旁,握緊韁繩,放聲喊道。

  「再往南方去,雲夢澤地遼闊,他們尋不到的。」戎劍吩咐道,額上出現了點滴的冷汗。不祥的預感如烏雲盤桓不去,他無法理解,離開郢都已有一晝夜的路程了,那些追兵仍可以如影隨形,緊追不放。

  十多名衛士策著馬跟隨在後,蜿蜒的水流淌過土地,雲夢澤地的邊緣種植著茂盛的荷花。粉嫩鮮妍的荷花綻放,陽光薰熬了香氣,讓水流都有荷花的氣息。他們視而不見,無心欣賞,急著擺脫後方的追兵。

  左方約莫一人高的花葉處輕搖,一個小小的黑影竄出。

  「閉上眼。」戎劍吼道,全身緊繃,拔出腰間長劍,電光石火間,長劍已劈向那道黑影。

  寧可錯殺,也決計不能錯放,他如走投無路的獸,殺戮出現在眼前的任何威脅,無心去分辨出現在眼前的,到底是不是敵人。

  芙蕖來不及閉上眼睛,與那雙驚慌的眸子對上。那是一個在岸邊採擷藕蓬的無辜男童,瞪大了眼,無意間撞見這逃命的隊伍。

  馬蹄凌亂,驚慌失措,一切在轉眼間發生與結束。沒能思索的瞬間,戎劍手中的刀劍已經揮下,輕而易舉的斷了那男童的頸項。男童瞪大了眼,口唇大張,卻連慘叫聲都發不出,到死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何其無辜,卻慘遭橫禍。

  藕蓬散開,與鮮血一塊兒飛濺漫天,男童倒地的動作,在芙蕖眼中放得極慢極慢,格外清晰、格外深刻,深深烙進記憶裡,讓人忘不了。

  芙蕖低呼一聲,無法轉移視線。手臂上有溫熱的觸感,會是那男童飛濺來的血嗎?她回過頭去,男童的屍首卻早已遠去,只剩那雙眸子的記憶,還存在腦海中。

  戎劍仍是護著懷中心愛的女人,一路狂奔,無意間欠下血債,他沒有惦在心上,甚至沒有時間回頭。逃命之時,連罪惡感都被消弭,他一心護衛著她,縱馬狂奔。

  雲夢大澤的邊緣,是寬闊的水澤,濕潤的泥土上種植了無數荷花。馬蹄踩斷花莖,愈是深入澤地,泥土愈是濕軟,馬蹄陷入泥沼,嘶聲掙扎著。

  「棄馬。」戎劍下命道,抱著她翻身下馬。

  十多名隨從冷漠的抽出長劍,揮刀劃過馬頸,倏地,馬嘶戛然而止,四周恢復寂靜。

  他們棄了馬,往澤地內走去。背後聽不到馬蹄聲,追兵似乎已放棄追擊,這讓他們鬆了一口氣,疲憊在鬆懈後襲來,所有人的腳步都是蹣跚的,幾乎就要軟倒。

  「放下我,我只是個累贅,絕不能再跟著你了。」芙蕖絕望的搖頭,被戎劍拖抱著行走。幾個晝夜來的趕路,她全身疲軟無力,無法使上半分力。棄了戰馬之後,路途更是艱辛,她的陪伴只會拖累他。

  戎劍咬緊牙,表情兇狠,汗水在黝黑的面容上漫流,溶了先前乾涸的血跡。他沒有回答,也不肯放開她,固執的要與她生死患難。

  「還不能休息,我們必須尋到安全的地方。」他抱著她,堅持往前走。他清楚玄離的思考模式,知道對方絕對會斬草除根。

  「我們要上哪裡去?」芙蕖問,每一個音的結尾,是一個累極的喘息。

  戎劍沒有回答。他答不出來。

  泥地濕軟,提起腳步後,水流迅速湧入曾踏陷的每一寸泥土,淹沒凹陷的泥地,水流粉飾太平,不留半點痕跡。

  撥開最後一處濃密的花莖花葉,戎劍驀地停下腳步,陰鷙的眼中浮現絕望。出現在眼前的,是一片水澤。雲夢大澤浩瀚無邊,煙霧悠悠,寬闊得如同海洋,從這岸極目眺望也看不見彼岸的陸地,觸目所及皆是汪洋。

  無路可逃,生路就此被無垠的水澤截斷。

  空氣凝住,有某種奇異的預感,讓他們全都回了頭。芙蕖察覺到戎劍的僵硬,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全身的血液轉眼凍結。

  敵人持著刀,早已久候多時,氣定神閒的等著,料定他們會來到這一處。

  風揚起,空氣被殺意凝住。

  衛士們舉的旗、銅戈上代表國喪的白綾、士兵的髮,全都無聲無息的飄動著。玄離微笑著,揚起手中長劍,刀刃的邊緣映著光,驀地一亮,讓人眼前昏花。

  「殺。」他長劍一揮,陡然開口。

  士兵撲來,如嗜血的狼,舉著利刃逼近,一刀一個,迅速了結疲憊不堪的殘兵傷將。衛士們早已疲累不堪,無力抵抗,一個接一個的倒下,屍橫遍野,無一倖免。

  刀劍的撞擊聲,彷彿要鑽入她腦中那般尖銳。她緊閉著雙眼,被戎劍緊抱在胸前,聽著他如雷的心跳與喘息。縱然他不讓她觀看,但她仍可以感受到四周發生的一切。

  聽得到衛士們慘叫的聲音,鮮血噴出血脈,而後身軀倒落在地上,悶悶的一響。

  侏漠淒厲的喊叫,撲殺敵人的動作,因為傷重而蹣跚。他的嗓音都破碎了,接著某種鐵器砍斷骨骼的聲音,截斷了呼喊。

  能夠感覺到,戎劍的身軀僵硬了。她的雙眼閉得更緊,眼角滲出淚,十指因為用力而關節泛白,攀附著他。

  四周的聲音漸漸熄了,眾多衛士們專心對付起戎劍。兵器先是被他手中長劍格開,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攻擊,他縱然是稀世的武將,卻終究寡不敵眾。

  零星的刀劍,落在他身上,每一次砍入骨血的聲音,都透過他的胸膛,傳入她的耳中。那聲音之可怕,令她戰慄。他的血漫流到她身上,濕潤而溫熱,浸潤她的肌膚,染紅她已經污損的單衣。

  花羅上繡著婉轉的飛燕,而他的鮮血,染得單衣豔麗非凡。

  戎劍始終沒發出任何痛呼,一手揮劍擋敵,另一手仍懷抱著她。即使到了最後一刻,仍盡全力保護她。

  砍入肉體的聲音愈來愈頻繁,她無法去計數,他的身軀上究竟有了多少傷痕,只知道她的衣衫都已經濡濕,潤進羅織,泥地上的足跡,都帶著他的血。這些人對他的傷害,讓她痛徹心肺。

  「不!」芙蕖無法忍受,幾乎崩潰。「住手!」她用盡力氣的喊道,雙手攀住戎劍的肩,想用盡這最微弱的力量保護他。

  在呼喊的同時,他手中的長劍被打落,銅戈鐵劍立刻壓上他的肩頭,強迫他尊貴的身軀跌跪在泥地上。

  「芙蕖,還要勞妳喚他住手,真是辛苦妳了。」玄離走上前來,刻意曲解芙蕖那聲呼喊的含意。「我的兄長,累嗎?何不好好的歇息?」他靠近戎劍,臉上掛著慣有的溫和微笑,額上還繫著喪家白麻。

  他的靠近,讓芙蕖更加用力抱緊戎劍。這等反應,讓上挑的鳳眼略略一瞇,他不怒,反而笑。

  「就像是未央宮裡的那些人,在你的殷勤款待下永久歇息嗎?」戎劍冷笑一聲,雙眸陰鷙的睨著親生兄弟。他規畫了登上王位的所有步驟,卻功敗垂成,沒有注意到最可怕的敵人,其實躲藏在角落。

  玄離聳肩一笑,槭紅色的寬袖輕揮著。「王位太過誘人了,誰不垂涎?我不參與明爭暗鬥,是為了儲備實力,等待除掉楚王選中的繼承人,取而代之。」螳螂捕蟬,總忽略黃雀在後,他才是最後的贏家。

  「為什麼要濫殺無辜?」戎劍兇惡的質問著,才剛要撲上前,肩上的銅戈鐵劍又將他壓回地上。他曾是楚地上最尊貴的男人,如今卻淪落至此。

  「你的勢力太過龐大,早已深植宮廷,與其花費時間培養我的勢力,倒不如斬草除根,一次殺盡了事。換做是你,難道不會這麼做?」玄離理所當然的問道,殺父奪位,大弒血親的舉止,在他眼中微不足道。

  他走上前去,有著君臨天下的貴氣,知道這已是登上王位前的最後一件小事。他伸出手,猛地一扯,將芙蕖扯出戎劍的懷抱。

  她驚呼一聲,不肯鬆手,深怕一鬆手,從此就再難回到他懷中。銅戈砍來,不是揮向她,反倒是劈向戎劍妄想奪回她的手臂。為了保全他的手臂,她只能放開手。

  「放開她!」戎劍吼道,如猛獸般奮不顧身的撲上前去,銅戈鋒利的刃不留情的嵌入他的肩頭,血花四濺。

  「別擔心,我不傷她的。」玄離將芙蕖扯到身邊,撫著她的髮,愛憐的抹去她雪白肌膚上的血,流連的滑過她的唇。

  她奮力撇過頭去,難以分清心中浮現的強烈情緒,是恐懼還是厭惡。知悉玄離的邪惡,與自身的愚昧後,她怎能再面對這男人?

  抗拒的態度,讓玄離的笑更深,他沒被觸怒,更享受於逗弄的遊戲。等待愈久,收成的果實將愈甜美;這對男女愈是愛得深刻,反目的情形就愈是精釆。

  「知道我是怎麼找來這裡的?」玄離靠在她耳邊,無限輕柔的問,由纖細的指掌,撫上她的肩。「記得嗎?這薰香可以透入肌膚,幾年都褪不掉的。芙蕖,是妳領著我找到這兒來,尋見我最可敬的兄長。」

  她睜開眼睛,瞪視眼前含笑的男人,全身劇烈顫抖。計謀是早就預設好的,玄離利用了她的私心,讓她萬劫不復。

  「玄離,不許碰她!」憤怒的吼聲傳來,就算是受制於人,戎劍的目光仍是懾人的。

  玄離的手輕輕一顫,竟不自覺的退了一步。

  難以相信,明明都已經勝券在握了,他竟還會畏懼這男人。那雙鷹目裡,還有燦爛的精光,存有無限的野心與活力,那樣的火焰看得人連魂魄都要顫抖起來。

  他迫不及待的,想轉移那雙黑眸裡的注意力,等待著看見那些精光,全轉為濃稠的恨意。

  「這麼護著她嗎?你到現在還執迷不悟,想不通我為何能反敗為勝,將你從繼承人的位子上拉下來嗎?」玄離嘴角綻著笑,看著那雙眼睛從專注,轉為困惑。

  戎劍的目光,落在芙蕖的面容上。

  她閉上雙眼,無法迎視他的目光。自責與羞慚的情緒同時凌遲她,玄離卻還架住她纖細的肩,反剪她的雙手,將她推向跪在地上的戎劍。

  「芙蕖,我美麗的芙蕖,告訴他,是誰將毒藥灑在青石鼎裡的;告訴他,是誰協助我,讓他兵敗如山倒,從王位繼承人,淪為階下囚的。」玄離強逼著,非要她看向戎劍。

  眼淚落了下來,她的罪孽深得無法彌補。

  「不是的,我是──我是──」說不出辯解的話,玄離口中的罪狀,樁樁件件她都否認不了。「我只是不願意你迎娶那女子,我只是想要留在你身邊。」她慌亂的說道,淚水泉湧。

  她所說的話語,比玄離的笑,更讓他透骨冰寒。

  「告訴我,不是妳。」戎劍注視著她,緩慢的說道,一字一句說出口都是艱難的,像是沾著他五內淌出的血。

  他不願意信,卻又不得不信。

  只有芙蕖能夠在長慶殿內自由行走,不被任何人懷疑。事發前一夜,她夜間徘徊在廚室的記憶,點滴回到腦中,猶記得她在青石鼎旁探看著,而後投入他的懷抱裡,顫抖得如同秋季落葉。

  他原以為,她的顫抖是因為畏寒,事到如今才知道,那是擔憂被察覺罪行的恐懼。種種前因後果,在腦中瞬間接串,他最信任而深愛的女子,竟才是他失敗的主因。

  他是如此的深愛她,甚至將她的安危,擺放在自身性命前,罔顧安全,就是要攜著她逃亡──

  愛戀有多深,在遭遇背叛時,恨意就有多激烈。濃烈的恨瀰漫眼前,他定定的,只是望住她。

  芙蕖軟弱的搖著頭,無法說出半句辯駁的話。她伸出手,企圖觸摸他,但卻被他眼中的烈焰駭住。

  要怎麼告訴他,她的本意,真的只是要擁有他,絕不是想傷害他。這一切的一切,起因全是愛得他太深。她沒有想到,妄想獨佔他,竟要付出這麼可觀的代價。

  背後的玄離,仍在侃侃而談,享受極了此刻的一切。「你很優秀,很聰明,一直以來傲冠群倫,你最致命的一點,是過早暴露了弱點。芙蕖就是你的弱點,而我只是懂得該在何處施力。」他玩弄著芙蕖的髮。

  一聲獸般的狂嘯驚破寧靜,窮兇極惡的,戎劍揮開鋒利的刀劍,筆直的撲了過來。他的眼被恨意燒紅,看不見其他。

  「攔下他!」玄離扯著芙蕖往後退,匆忙的下著命令。

  銅戈鐵劍砍在戎劍背上,企圖制止他的舉動。但他反身一揮,刀劍竟被揮開,飛散出去。難以想像,身受重傷的人,竟還有這樣的力量。

  芙蕖咬緊了唇,清楚的知道,戎劍所瞪視的人是她、想撲抓的人是她、想殺的人是她。他恨她,比恨玄離更重上幾分。

  淒厲的吼叫聲傳遍雲夢大澤,刀劍穿刺身軀,他仍舉步往前走來,無視渾身的鮮血狂流,靠著恨意支撐。

  「立刻殺了他。」玄離連忙喊道,無心再戲弄戎劍,揮手要部下行動,快快解除他心頭大患。

  「不!」芙蕖喊道,推開箝制,往戎劍撲去,想制止這可怕的一幕。她奔跑著,眼睜睜看著部屬們抽高刀劍,往他身上砍去。

  「不,不,戎劍!」她今生第一次呼喚他的名,他卻聽不見了。

  利刃劈過,截斷戎劍的頸項,血霧噴散,頭顱滾落在柔軟濕潤的泥澤上。他死去時,望向她的那一眼,充滿熾熱似火的恨。

  溫熱的血濺到她的身上,濡濕了花羅,戎劍的頭顱落在她身前。已經魂歸離恨天,那雙眸子裡竟還有深濃的恨,定定的,就是看住她,指責著、怨恨著。

  那眸子裡的恨,濃得化不開,灼得她的心發疼。

  不是的,不是那樣的!她不要他死啊,她只是要──只是要──

  確定了戎劍死去後,玄離才敢接近。他走到她的身後,彎下身來,聞嗅著她淡淡的髮香,靠在她身後,以最輕柔的聲音勸誘。

  「妳可是我的大功臣,我不會殺妳。」整個計謀中,只有對她的垂涎並非謊言,她如此的美麗,哪個男人可以抗拒?戎劍一死,他迫不及待要取而代之。「留在我的身邊,我饒妳不死,讓妳做我的妾。」

  那輕柔的聲音,她是多麼熟悉,不久之前,就是這誘人的聲音,利用她想獨佔戎劍的慾望,掘了一個深深的陷阱。她被私心蒙蔽了雙眼,看不出這是足以讓她萬劫不復的淵藪。

  她伏在冷寂的屍身上,輕輕顫抖著,哀傷欲絕,眼神空洞,連淚水都乾涸。被她雙手覆蓋的寬闊的胸膛中,她最依戀的心跳,已經全然靜止,他的魂魄離開肉身,化入幽冥。

  驀地,芙蕖用盡所有的力氣推開玄離,撲上前去,握住戎劍腰間的琉璃短刀。

  「阻止她,快阻止她!」玄離連忙叫著,聲音中透著驚慌,立刻知道了她的意圖。

  這麼美的女人,他尚未嚐到,怎能就放她香消玉殞?她可是此次戰役的戰利品。

  芙蕖以短刀抵住纖頸,刀刃已經刺入半寸,鮮紅的血滲了出來,沿著雪白的刀刃流下。她沒有察覺到痛楚,低頭看著戎劍的頭顱,注視著盈滿恨意的眸子。曾經說過生死都要追隨他的,她直到此刻仍想信守諾言。

  「別走,等我,我這就來找你。」她低語著,說得匆匆忙忙。快快快,再遲一些,是否就追不上他了?

  刀刃穿透雪層,劃斷血脈,濺出一片血霧。

  疼痛先是尖銳,接著逐漸遠去,連四周紛擾的聲音,都聽得不真切。芙蕖緩慢倒下,眼前逐漸昏黑,鮮血浸潤柔軟的泥土,濺濕了一旁的蓮蓬,包裹著蓮子。

  玄離恨恨的低語聲,靠在她的耳畔,包含著極度的惡毒。

  「想死嗎?以為用死就可以逃離我,跟戎劍做同命鴛鴦嗎?」他直起身來,嘴邊綻出惡毒的笑。「休想!我得不到妳,也絕不讓妳如願,我不讓你們死在一處。」

  玄離將戎劍的首級丟入雲夢大澤,帶走了屍體,大隊的人馬離去。

  芙蕖被遺留在蒼茫的雲夢大澤邊緣,逐漸冰冷。凋零的荷花飄落,一瓣又一瓣的覆蓋在雪白冷寂的肌膚上,緩緩淹沒了她。她的魂魄在雲夢大澤中徘徊,執意找尋他,失了血色的唇喃喃自語。

  別走,等我,我這就來找你。

  衣衫沁染了雲夢的水,羅襪陷入雲夢的泥,她追赴茫茫湘江水,如同上古時那癡情的女子。

  失了眼,從此不能看,失了口,從此不能言;失了耳,從此不能聽;失了性命,她從此成了遊蕩的孤魂。只是,她鑄下的彌天大錯,即使是付出了性命,也不能挽回。

  身軀一點一滴的冷了,她的魂魄隨血滲透,化入黃泉,只剩無聲的呼喚還殘餘人間。

  別走,等我。

  等我。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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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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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6 00:07:0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流年似水,朝朝暮暮,歲歲年年,奔流不休,溫潤的土地逐漸乾涸,滄海成了桑田。土地上逐年飄揚過樂曲,傳過各類詞句,漢賦唐詩宋詞元曲。轉眼,已經是明代。

  笛聲飄揚,而後花落雲夢。

  湘水邊緣,仍是城樓崢嶸,仔細一看,已不是千年前的模樣。城毀城起,不知重複過多少次,古老的城牆伴隨前期湮滅,如今,這座城被喚為臨湘。在人煙鼎沸的城牆外,沿著一脈綠水走去,尋得一座幽靜的院落。

  木匾橫在門前,書寫著「荷苑」兩字。

  荷苑裡沒有家具陳設,培植荷花的器具倒是齊全得很,彷彿這屋子是用來種植荷花,而非居住。

  五月荷花綻放時,年邁的老媼與年輕女子,白髮與紅顏共剪初開的荷花贈與路人。

  女子有著姣好容貌,渺如雲夢晨霧的雙眸,潤如初開荷花的唇,讓人一見傾心,只是那雙眸子裡卻盛滿憂鬱,如同雲夢澤地上的雲霧,千年難散。

  今年荷花依舊準時開放,舒展粉嫩鮮妍的荷瓣,如同等待許久的女子,前來赴一年一度之約,迫不及待。荷苑前人跡絡繹不絕,有人是為了摘些荷花回家供佛,有人賞花的興味卻不濃,特地出城來,為的是一窺這女子的絕色。

  老媼則熬了茶湯,贈與往來的人們。贈茶的姿態,格外熟練。

  馬蹄聲由遠而近,先是幾匹領路的栗馬,裝飾得十分華麗,不知是哪間富貴人家的隊伍。栗馬後方,尾隨著矯健馬隊,剽悍的駿馬以及騎士們,清一色黑色勁裝打扮。

  栗馬疾速通過,黑馬群卻在荷苑前方不遠處停住,馬蹄收勒,馬背上的男人們面無表情,嚴謹的氣氛比起軍隊有過之而無不及。

  栗馬奔開數十丈後,才察覺到身後動靜。一匹栗馬折了回來,男人臉上堆滿了笑。

  「風爺,怎麼在這裡停馬呢?只要再行幾里,入城後就是魏府,府內早已備妥水酒,等著替各位接風,不如入府後再歇息。」他說道,策馬想再往前,卻被人立即攔下,這明顯的羞辱讓男人臉色愀然而變。

  「風爺有事要辦。」一個男人冷冷說道,策馬橫在眼前,阻止對方再上前,防衛得格外森嚴。

  「你們這些奴才,我是在跟風爺說話,哪裡輪得到──」憤怒的辱罵尚未出口,後頭傳來叫喚,止住他的忿忿不平。

  「魏福,不得無禮。」另一匹栗馬策上前來,端坐馬上的,是個俊美高雅的年輕男人,看來只有二十好幾。

  「是。」魏福嚥下咒罵,在主人面前必恭必敬。該死,若不是主人需要風家的兵力,他哪裡需要對這些粗人卑躬屈膝?

  人群間響起低呼,認出這男人的身分。

  栗馬上華貴的俊美男子,是臨湘城中的商賈巨擘,名為魏江。他長袖善舞,接掌魏家後,將家中生意打理得更出色。約莫十年前,與官府聯手剷除亂賊,將一干匪徒殺盡,那場屠殺染紅了湘江水,讓人觸目驚心。

  從此洞庭湖南北岸全知曉了魏江的名,再也無人膽敢阻攔魏家生意。

  可惜,榮景只維持到去年,不知從何處冒出的一群亂賊,神出鬼沒,身手矯捷,挑釁似的專找魏家馬隊下手,前前後後劫過十來次,官府卻連亂賊的背影都沒見過,更遑論是抓人治罪。

  魏家虧損驚人,這十年來所賺的利益,早已全都賠盡。最近更有風聲傳來,據說那些亂賊,接著就要直闖城內的魏府,放膽搜刮一番。

  魏江不再指望官府,想出以暴制暴的方法,請來聲名顯赫的風家馬隊,親自領進臨湘城,想躲過一劫。

  那個高踞黑馬上,亂髮張狂,目光神情皆具冰冷,被稱呼為風爺的男人,即是風家馬隊的首須風行健。他年約三十,臉龐如刀鑿冰雕般冷硬,對於魏江的有禮態度,並沒有多加理會。

  魏江未被冷淡的態度嚇退,仍是拱手為禮。「風爺在此停馬,是有何事要辦?不妨說出,讓魏某代勞。」順著風行健的目光看向荷苑,目光集湊處站著一位美貌女子,正捧起盛開的荷,贈與婦人。

  女子的清麗絕色讓人眼前一亮,難以移開視線。豔冠京城的傾國名姝,魏江看得多了,卻從未見過這麼令人心動的女人。她纖細溫婉,以綢緞繫著長髮,衣衫上繡著婉轉回首的飛燕,衣著與尋常女子不同。

  風行健仍是靜默無語,俐落的下了馬,筆直往荷苑門前走去。或者,該說,他筆直的往那女子走去。

  魏江挑起眉頭,好奇的注視著。他驟然想起,曾聽過這女子的傳聞。她的容貌驚動城內富豪貴族,惹得人議論紛紛,但幾年來心懷不軌的人們,卻總沒能越雷池一步。

  「風爺是對這荷花精感興趣嗎?」魏江開口問道,看向風行健的隨從何毅,眼中閃過些許光芒。他盤算著,若是能夠知悉風行健的喜愛,投其所好,倒也是一條路子,至少能夠稍稍掌控這高深莫測的男人。

  「荷花精?」何毅皺眉。

  「人們傳說,或許那女子是荷花精,凡間女子哪會有那麼撼人心魂的絕美容貌?」

  流言未曾被證實,荷苑仍是年年開放七日,如同在特定的日子裡,等著某個特定的人。

  魏江徐緩說著傳聞,嘴角噙著笑,俊美的眉目甚至比一般女子更美上幾分。「無人知道她的來歷,甚至不曾聽過她開口,她只在荷花盛開的那七日裡出現,而後就消失無蹤。」他略略一頓,笑意加深,繼續往下說去。「莫非,風爺在此停馬,也是為了她?」

  「風爺的事,我們不過問。」何毅轉過頭來,冷冷打量魏江。

  冷絕的目光,讓魏江一凜。怎麼風家馬隊的所有人,都有這麼冰冷的目光?讓他也為之膽寒。那樣的目光,源於這些男人的生性冷酷,還是有其他的原因?

  轉身望去,馬隊的眾人,目光一致望定了他,如刀如劍、如斧如鋸,將他釘在原處。

  這一瞬間,他親自聘請回府的馬隊,竟比那些亂賊,更讓他恐懼。

※     ※     ※

  他來了。

  察覺那身影走近時,她雙手一顫,荷花從雙手間跌落。

  劍眉朗目,寬闊的肩與高大的身軀,依稀是舊時模樣,只是比起她熟悉的身影,他身上多了濃稠的血腥味,彷彿已經在血海中翻騰了千百年,每年見他一次,那血腥味就濃上幾分。

  一年不見,他又殺了多少人?

  他走過來,睥睨彷若無人,人群自動讓開,感受出他張狂嗜血的氣勢,全都畏懼他散發的隱隱殺氣。

  她專注的望著,以目光吞噬他的身影樣貌。一年只見他一面,到底是不夠,難以填補她飢渴千年的相思。匆促的見這一面,之後她就必須再回去陰暗的地方,熬過數百個白晝與夜晚,苦苦等候下次見他的時分──

  纖細潔白的雙手握緊荷花,粉嫩的花瓣也顫動著,她望著他,萬千情緒都斂在眼中,如滔滔的湘江水,非得經過重重攔阻,才能遏止。

  眾人都沉默,望著眼前這對男女,隱約察覺到某種不尋常。難以說得上是何處有異,是那女子幽怨得讓人心憐的眼神?還是那男人冷絕目光中的輕微撩動?

  他走了來,在荷苑前站定,日光在他身後投射,他龐大的身軀製造出的陰影,籠罩了她。他低下頭,以陰鷙難解的目光審視著她。

  她拿起一朵含苞的荷,贈與他,熟練的舉止,這時竟有些顫抖。非要咬緊唇,她才能克制扯住他的衣袖,對他傾訴的渴望。

  他接過荷花,拿出紋銀,無言的遞來,視線與她糾纏,似冰似火,難以說得分明。

  她搖頭,不肯收。

  他將紋銀放置在花籃旁,轉身離去。

  如此光景,年年重複。

  望著他的背影,她的心中悵然至極,當他轉身離去時,絕望如江水將她吞噬。難道,今年也只是如此嗎?只能匆促的見一面,連隻字片語也沒有,她終究等不到他開口的一日?

  風行健走回馬隊,俐落的翻身上馬,將荷花的長莖投入駿馬的銜環中。部屬們沉默著,早已習慣他的行徑,沒有對他取花的舉止,露出疑惑神情。

  這已是一項慣例,每年經過這裡,風行健總會向那女子,取一朵初開的荷花。

  魏江將一切看在眼中,露齒而笑。「昔日燕太子丹,為酬壯士荊軻,獻上美人雙手、千里馬肝。如今,在下聘了風爺,怎能怠慢?」他的目光鎖住那窈窕身影。

  風行健看向他,緩慢瞇起黑眸,眸中光彩更加難解。

  「風爺若是感興趣,可以將那女子帶回府裡,在寒舍居住的這段日子,就讓她好生伺候。」魏江微笑說道,揮動華麗的衣袖。那袖,如鳥類燦爛寬闊的翼,颯颯舞動。

  他伸手指向荷苑前,仗著財多權重,光天化日之下,竟就指示擄人。魏家累積財富,靠的是機智權謀,而非奉公守法,再者如今事關性命安危,自然必須祭出非常手段。只要讓風行健滿意,那些亂賊勢必無法踏入魏府半步。

  自古以來,美麗的女人總是收買男人的最佳利器。

  魏福立刻明瞭,跳下馬去,奔往荷苑。雖然對風家馬隊厭惡至極,但是他也心知肚明,這些人長年在刀口上舔血過活,個個心狠手辣,他可是得罪不起的。

  「魏爺有令,讓妳跟我走。」魏福沉著臉說道。雖是個奴才,但狐假虎威,靠著主人的權勢,說起話來也是極為霸道。

  老媼放下手中的杯,緩步走了出來。「荷苑從來只是剪荷贈與路人,分文不取,也不曾得罪過誰,您何必苦苦相逼?」她徐徐說道,臉上滿是皺紋,年老得不知歲數。

  「輪得妳來說話嗎?」魏福喝了一聲,不將老媼看在眼裡。

  老人家不怒不慌,反而嘴角泛笑,平靜的望著魏福。那目光深不可測,似乎飽含著眾多的祕密。「這麼霸道,不怕要惹來災禍的嗎?」她淡淡說道。

  魏福哼了一聲,只當對方是胡言亂語。

  沒有人敢仗義執言,全都避開到一旁,匆促的離開,深怕遭受池魚之殃。魏府權勢驚人,尋常人家惹不起,而這女子來路不明,半點靠山也無,別的不說,光是那美貌,就該是要惹禍的。

  「還不走?非要我動手抓人嗎?」魏福瞪視著她。這女人甚至不開口,是生來就啞了,還是看不起他,懶得回答?他的火氣上湧,怒火將雙眼都炙紅,伸出手就準備來搶她。

  翦水秋瞳中流洩慌亂,她咬緊了唇,光是從精緻的眉目,就看得出她的不安。贈荷的這些日子來,不曾遇過這種事,富家們雖然對她感興趣,卻還不至於如此明目張膽。幾乎要忘記,縱使經過再久,人間強者凌弱、欺辱女子的惡行仍難以遏止。

  在危急的一刻裡,她看向他。那是千年前的舊習,她總向他尋求幫助,至今不改。

  魏福踏上前幾步,毫不憐惜的抓來,只想拽了她就回去覆命。

  風行健黑眸一凜,連濃眉都未曾挑動,殺氣輻射而出,馬隊眾人的目光一致,氣氛更形緊繃。何毅迅速抽刀,刀光如流星破空,鋒利的刀刃劃破空氣,那聲音,類似絲綢被撕開的聲音。

  接著,只聽得一聲慘叫,沒人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魏福伸出的那雙掌,轉眼已經應聲落地,鮮血狂湧,四處飛濺。

  眼前的一切發生得太快,眾人屏息,別說議論,連說話的勇氣也杳然無蹤,一雙雙眼睛裡,都流露出對風家的膽怯。

  「我說了,太霸道,是要惹災禍的。」蒼老的聲音響起,在一片寂靜中顯得詭異,話裡的含意,彷彿早就預料了這幕血光之災。

  溫熱的血濺在年輕女子的肌膚上,也染紅了她的衣裳。她劇烈的顫抖,明顯的受到驚嚇,溫潤的唇兒輕抖,甚至無力抬手拭去頰上的血跡。

  何毅冷笑著,將刀上的血抹在魏福的衣襟上。「知道是風爺想要的東西,你還想碰?未免太大膽了吧?」刀鋒緩慢挪到頸間,威脅的輕磨著,挑選合適的下刀處。

  魏福握著斷掌,冷汗狂湧,劇痛讓他抖得無法成言,張了嘴只能喘息,知道若再多說個半句話,就會招來殺身之禍。

  「請留給魏某幾分薄面,饒他一命。」魏江全身緊繃,連聲音也變得不自然,含笑的友善面具,頭一次出現裂縫。

  「你的這個奴才該感謝出手的是我,而不是風爺,否則,恐怕就不只是斷他一雙腕子了。」何毅來回磨著刀,笑容森冷。「如果是風爺出刀,你連眨眼的時間都沒有,等到察覺時,頸子跟腦袋老早已經分家。」

  魏江的笑臉僵硬,勉強維持鎮定。這算殺雞儆猴嗎?雖然先前就知道風家馬隊噬血成性,但是他可是雇主,這些人竟連半點顏面也不留,當眾傷了他的僕人。

  「他只是想為風爺代勞。」他咬緊牙根,徐徐說道。

  「我要的東西,不需別人動手。」風行健總算開口,口氣冷然,掃了魏福一眼,而後策馬上前。

  他來到她面前,傾下身來,審視她許久,那目光像是要將她看穿。半晌之後,他才伸出手,以帶著刀繭的指掌,擦去她頰上濺著的血跡。

  多年來,頭一次觸及她的肌膚。魏福的冒犯,反倒讓他打破往例,不再只是取了荷花就轉身離去。

  初次見到她時,只覺得胸口撩動。那一眉一目,該是他記得的,偏偏卻又想不起來。記憶堆疊,窮盡今生也想不起。莫非,關於她的點滴,埋藏在神魂的更深處?

  風行健一年到此處一次,把玩由她手中遞來的一朵荷花。記憶逐步鮮明了些,總有一天,他該是會想起來的。而今年到來,不僅是要見她,更是要了卻心上一樁牽掛。

  今年該是最後一次來到此地,偏偏就在這次,跟她有了牽扯。

  這是上蒼注定,還是她苦苦等待,好不容易求來的契機?

  天地間有無言的鬼神,從久遠前,輾轉看到了如今。那一下輕觸讓她等待得那麼久,也讓鬼神們發出喟嘆。

  難以分辨,這是一個開端,還是一個了結。

  她全身顫動,不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欣喜。等待了這麼久,他終於伸手觸碰了她,終結她的無能為力。當他的手撫上她,在她四周凍結的時間才又開始流動。總算,她走入了他的今生。

  他的指掌落在她頰上,沒有移開,察覺她的顫抖。

  這女人肌膚冰涼,如染了寒意的荷,粉嫩的肌理像極了菲薄的花瓣,有淡淡的幽香,粉白中還透著紅潤的顏色,肌膚骨肉血,都染上荷花的香氣。觸摸她的那瞬聞,不信鬼神的他,此刻也不禁懷疑那傳言的真實性。莫非,這絕美的女子真的是荷花精的化身?

  「妳不會說話?」風行健問。

  溫潤的唇輕啟,半晌後才吐出輕柔的聲音。「會。」簡單一個字,也說得萬分艱難。許久不曾言語,幾乎就要忘記,語言該是如何使用的。

  「名字呢?」

  她望定他,緩緩開口,「芙蕖。」將名字說得仔細些,是否能夠喚醒他的記憶?

  他沒有反應,望著她的黑眸仍舊冰冷無波。她的音容與姓名,未能勾起他塵封已久的記憶。

  那冰冷的神情,她曾在夢裡依稀見過。千年過去,雲夢大澤濕潤的土地一寸寸的乾涸,昔日的滄海成了桑田。她信守誓言,執意前來尋找,而他,卻已經忘了她。

  「你不記得了,是嗎?」她嘆息著,握住他的指掌,閉上雙眸細細感受,緩慢的輕磨著,尋求著記憶裡的溫度。無人知道,她渴望再度碰觸他,渴望得心痛。

  帶著哀傷的詢問,讓他皺起濃眉。除卻難解的熟悉感不提,臨湘城內外不該有人認得他,而她的一言一行,卻在在表示對他十分熟稔,這代表她知悉他真正的身分?

  「我該記得嗎?」風行健反問,更加逼近她的臉兒,散落的黑髮覆蓋了她,與她的髮摻融,一時之間竟分不清彼此。

  她緩慢睜開雙眸,靜默無語。

  何毅走上前來,也察覺出情況有些異常。他沒有收刀,眼神戒慎。「風爺,這女人似乎知道些什麼。」他橫目掃了一眼魏江,再望向眼前的女子。「風爺,若要顧全大局的話──」話語戛然而止,卻透出殺意。

  風行健濃眉緊皺,知曉何毅的弦外之音。為了大局著想,是該寧錯殺不錯放──

  「該怎麼處置她,由我來決定。」他冷冷說道,伸手擒住她,輕輕一帶就將她擄上馬來。衣衫的飛燕,連同纖細的她,全落入他懷中,那姿態像極了歸巢的燕,歷經千年後才又回到歸宿。

  「是。」何毅眼中閃過訝異,卻沒有多加開口。謹慎如風爺,竟也有無法當機立斷的一刻,這女子到底是誰,有這麼大的能耐?

  在眾人的注視中,風行健摟抱著那女子,策馬迅速離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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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6 00:07:0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風行健無法說明,為何要扯了她,策馬離開人群,來到僻靜之處。與她獨處的慾望來得強烈,他望著懷裡的女子,決心一探究竟。或許,將她的來歷問得分明了,盤桓胸口的熟悉感,就會不藥而癒。

  綠水盡頭,穿過層層垂柳,是一片淒迷的茵茵綠地。此處遠離臨湘城,鮮少有人跡。飛燕在此盤桓,低語不去,如剪般的翼,剪碎晴空。

  原來,這兒還有燕子。

  駿馬停步,他俐落的翻身下馬,將她抱到綠水之旁,重重擲下,而後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她。

  「妳是誰?」他冷冷的質問,眼底眉梢裡尋不見任何感情。

  她被推落在草地上,肌膚上傳來刺痛,似乎已經擦傷。她沒有低頭探看,只是靜默的仰望著他。

  「我或許,該說是你的舊識。」她的笑容哀傷,眼底彷彿鎖住了無限的祕密,那些令人哀慟的種種,她只能獨自品嚐,不能傾訴。

  她的回答讓他全身緊繃,低伏的動作緩慢至極,如一頭逼近獵物的獸。每靠近一寸,黑眸中的殺意就增添一分。

  「舊識?這兒不可能會有我的舊識,那些識得我的人早已經都死絕了。」風行健徐緩的說道,下了馬踏住她的衣衫,壓住她的衣袖,困住她如困住一隻蝶。

  倘若看得仔細些,說不定他會認出她衣衫上,那精緻婉轉的飛燕紋樣。

  他的靠近沒有讓她膽怯,即使那顯而易見的殺氣,她也甘之如飴,沒有迴避。她靜靜伸出雙手,輕觸他的衣衫,以及他強健的肌理,手兒有些顫抖。

  許久不曾觸及人的體溫,由他身軀傳來的溫度,讓她的血肉一點一滴的暖了,總算有了活人的溫度。

  「你記不記得我?記不記得我是誰?」芙蕖低聲問道,沒有被嚇退。她褪開衣袖,只穿著單衣翻身跪坐在他面前,以雙手輕撫著他冷硬的輪廓。

  眼前,舊時天氣舊時衣,已是最大的提示,她無法說得更多。倘若他想不起來,是否代表他早已遺忘了她?

  「這些年來,妳年年在這裡分送荷花。」他言簡意賅,說出對她僅有的所知。

  「那更早之前呢?」她詢問著,望入那雙沒有情緒的黑眸,那深邃的眸子只映出她的面容,尋不見任何溫柔,彷彿在他的魂魄中,所有悲歡都已經死去許久。

  他怎麼可能還記得?都是千年前的舊事了。

  悠悠的,前塵往事都在腦中流淌而過,一件件、一樁樁,只有她記得格外深牢──

  千年前的那日,戎劍的魂魄散去,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她尋不到他,魂魄隨鮮血流失,浸入泥土,滲入水流。

  百川聚集於九泉之下,在地底深處的黃泉口湧出。那條河,幽冥府底稱之為忘川,千魂萬魄總從那兒來到地府。忘川之畔,在奈何橋邊,有個渡口。渡口旁,有座古老的亭子。

  芙蕖在那兒,遇見了婆婆。

  這婆婆是誰?她並不知道。

  渾渾噩噩的墜入黃泉,來到這裡,她仍在找尋著心中惦念的身影,口乾舌燥,喉間像是有火在燒。想捧起涓涓忘川水,水卻穿透肌膚骨肉,流洩回忘川,永遠捧不到唇邊。

  死去的魂,若無人奉祀,只能永世承受飢渴之苦,芙蕖連一口水都喝不得。這種痛苦,無人能夠抵耐,總逼得孤魂野鬼們匆匆再入陽世,不多流連。

  婆婆走過來,不知已在忘川畔停駐多久,似乎日日在這兒,掬水給往來的魂魄飲用。她憐芙蕖受苦,以青銅的樽舀了忘川的水,遞來眼前。

  「孩子,喝吧!」她苦口婆心的哄著,這些魂魄非要經她的手,才能飲水。

  芙蕖接了過來,雙手在抖,顫抖的將水捧到唇邊,渴得太久了,幾乎要忘記水的滋味。只是,這是忘川的水,她有幾分遲疑。那個忘宇,如一枚針,戳刺在心上。

  「我能喝嗎?」她捧著銅樽,卻不動。

  「當然能喝,喝了之後,忘卻前塵舊夢、了斷前因後果,過了奈何橋,就入輪迴台,六道之中尋個去處,不用在這裡受苦了。」婆婆慈藹的說道,將銅樽又推近了幾寸,靠在她的唇邊。

  水的氣息,讓人心醉神迷。她多久不曾飲水了?

  只是,飲了這水,就必須忘卻前塵舊夢?就連戎劍也必須忘了嗎?她心中一震。

  怎麼能忘?她還想見他一面。

  「不,我不喝。」她舉起手,將水倒回忘川,寧可飢渴煎熬,也還要再見他一面。他說過的,誰人先死去了,就先在奈何橋畔等著,她怎能先走?

  「不喝忘川水,可是不能渡過奈何橋的。」婆婆皺起眉頭,搖頭嘆她太傻。

  「我不過去。」

  「傻孩子,妳知不知道,違逆輪迴的魂魄,要遭受什麼樣的責罰?」

  芙蕖閉起雙眼,堅決不飲忘川水,銅樽在手中握得格外緊密。

  她就是不走,要等他。

  婆婆的嘆息,聽來十分遙遠,充斥在萬古的幽冥間,徘徊不散。「違逆輪迴的魂魄,白晝時需遭火焚、入夜後必遭水溺。妳想得清楚了?哪個人、哪件事值得如此執著,讓妳受這樣的苦?」

  「戎劍值得。」她低語著,雙手覆蓋在胸前,想起他所說的誓言,在她心中烙得那麼深切。

  哪個人若先死了,就在奈何橋旁等著。不論生死,都在一起──

  戎劍說過的一字一句,她都仔細的惦念在心中,如收藏著最寶貴的珍寶。

  「但他恨極妳、怨極妳,怎麼可能再信守約定?」

  「他不守約定,我來守。」

  於是,她站在奈何橋的這端,靜靜等待著,看盡了來去的魂魄,卻總見不著想見的那人。她日夜受著火焚水溺之苦,這麼嚴酷的責罰,連最堅忍的男人,都要哀號哭泣,而她卻默默忍了千年。

  輾轉的,在忘川之畔,她聽見關於他的種種。他的魂魄不入地府,只在陽世奪取男嬰的軀殼,罪孽一世比一世重上一分,他因為恨極她,所以不肯再見她一面。

  花自飄零水自流,千年過去了,她總記得舊日的約定,在飛燕繚繞的燕子居,在枕席間,他在她耳畔所說的誓言。

  經過許久,心都要枯竭時,婆婆才開了口。

  「妳想見他?」

  「是。」

  「就算他早已忘了妳,也要見他?」

  「是。」

  「那麼,去尋他吧,一年給妳七日,以他今生為限,或許,妳能夠拯救他陷溺於血海中的神魂。」

  婆婆嘆息的說了,她是仙人的心頭血,生來精魂就該是癡情的。她全然不懂,只知道能夠再見他一面,就已欣喜得神魂俱動。

  千年前那藕蓬濺過她的血,結成的蓮子,就是她凝成的魂。千年宿怨,光影飄蓬,連魂魄都隱約縹緲,她只能在花開的短暫七日出現人間。

  但陰陽兩隔,天有倫常,她不能將埋葬的記憶帶來陽世。婆婆仔細的叮囑,除非他觸碰她,否則她不能觸碰他;除非他開口,否則她不能開口;除非他想起舊日點滴,否刖她提都不能提──

  頸間一陣尖銳的疼痛,讓她全身一顫,硬生生從亙古的回憶中驚醒。才一回過神來,望入的是他那雙殘酷冷絕的眼睛。

  「妳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有力的雙手扼住她的頸項,徐徐的用力,冷淡的表情猶如這殘殺婦孺的舉止對他來說稀鬆平常。

  頸間的壓力升高,截斷呼吸,她艱難的掙扎著,卻被他龐大的身軀壓制在草地上,完全動彈不得,就連在生死邊緣擺盪時,都未曾如此痛苦。她喘息著,連視線都迷濛了。

  眼前的男人,不是那個疼寵她的戎劍,而是身陷血海,早被血腥洗滌得無半點柔情的風行健。

  「妳究竟是誰?」他稍稍鬆開手,卻沒有放開,重複逼問。只要稍一用力,他的指掌就可以扼斷她的頸項。

  「只是一個你遺忘了的舊識。」芙蕖輕聲說道,連呼吸都困難。她的喉間疼痛,不由自主的顫抖,稍稍溫暖的血液,此刻又冷了下去。

  雖然以精誠致了魂魄,但在七日裡她託了荷花而生,倘若他的下手狠絕些,她仍舊會在歷經痛苦後,硬被驅逐回地府,重複死亡的過程。

  「妳知道我的身分?知道我的過去?」他瞇起黑眸,望著纖弱的她,如望著一隻可以隨意擺佈的美麗獵物。照理說,知悉他與魏家糾葛的人,早應該全都死盡,屍首投入滔滔湘江水中,在世上不該還有活口。

  再者,倘若這女子真是他的舊識,為何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她是誰?記憶上被蒙了一層霧,而她是霧裡的花,望過去時,只覺得那綽約的身影是心上的一抹剪影,深刻卻不清晰。

  「我知道的,是更久遠前的你。」芙蕖喘息著,吐出字句,氣息幾乎就要在他的手下斷絕。眼前浮現紅霧,她的全身軟弱,雙手卻還執意攀住他,不肯放。

  「多久之前?十年前?十五年前?」他逼問著,將她拉近,兇狠的注視著她。

  他與魏家的恩怨起源於十多年前,總以為她所指的,就該是那時的交集。哪裡知道,這女子懷抱的祕密其實更加久遠。

  她緊閉溫潤的唇瓣,沒有開口,連雙眼都緩緩閉上。別說是不能將前世的事悉數告知了,就算是能說,他又怎會相信?

  不論前世或是今生,他都是實事求是的人,固執得只信任親眼所見。

  然而,玄離掌管竹簡書冊,早將弒父殺兄的篡位醜事掩去,史冊上沒留下那場慘劇,翻遍史冊也未必尋得見他們的名。古今中外,從來都是勝者寫歷史,沒有例外。

  風行健截斷空氣的殘忍行徑,讓她為之昏眩,溫潤的唇微微張開,眼中所見的都是他冷酷的模樣──

  她會在他的手中,再一次歷經死亡嗎?她救不了他嗎?

  絕望湧上心頭的瞬間,熾熱的唇貼住她,哺入珍貴的空氣,以及鮮烈的生命力,他的掌滑開,落入她的髮中,強迫她迎接這熱烈的吻。

  她溫潤的唇柔軟顫抖,卻是冰冷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天地間只剩下他癲狂的吻,她喘息著,在他的狂亂下驚慌的低吟。四片唇似乎彼此尋找了千年,再也不願意分開片刻。

  他擺佈她的生命,卻又在最後那瞬間,不許她死去,將她從死亡的邊界拉回陽世。

  芙蕖軟弱的躺在他懷抱中,在他的唇移開後,仍舊難受的喘息著。

  風行健擁抱著她,濃眉緊皺,冷酷的神色被懊惱取代。他是該順從理智,當場就了結這言行難解的女子,但是當雙手用力,掐得她近乎沒有氣息時,她眼中閃過的哀傷,偏又勾起他不捨的情緒。

  他想不通,為何要手下留情。

  「妳知道我跟魏家之間的恩怨?」他將她扯到面前,冷漠的睨著她。

  芙蕖搖頭,輕撫著喉間的傷,只是一下輕觸,就疼得全身顫抖,似乎已經留下傷痕了,足見他用力之狠毒。在剛剛那瞬間,他是真心想置她於死地。

  心間浮現深深的痛楚,她不是哀憐自己的命運,而是在痛苦著,眼前的他竟是如此殘酷的人。是那些仇恨,讓他變得冷血無情嗎?

  我永遠都會惦念著妳,把妳放在我心中,烙在神魂裡,直到滄海成了桑田,也不遺忘妳。

  他明明就說過,會永遠惦念著她的。千年過去,雲夢大澤乾涸成為田地,他的記憶裡卻已經尋不見關於她的點滴了。

  「我所知道的,是你尚未想起的事情。」她抬起頭來,望著他的雙眸。「你若是不放心,擔憂我的存在會對你有任何困擾,何不把我留在你身邊,隨時監視著?」芙蕖提議道,她必須留下,在他身邊緊緊守著。

  上蒼給她的時間太過短暫,眼看就要來不及,她救得了他嗎?

  風行健瞪視著她,黑眸深黯。他殺不了她,卻也不能放她離開。這女人所說的一字一句都格外玄妙,是另有含意,或者她根本已經瘋癲?

  她如一道謎,而他亟欲解開謎底。將她留在身邊,一切就能昭雪嗎?從觸碰她,將她拉入懷中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跌入深深的迷霧中。隱約的知道,只有留住她,才能看清霧的另一端有著什麼。

  他握住芙蕖的下顎,銳利的目光在她平靜的表情上巡視著。

  「留在我身邊,就必須以死做代價。」風行健伸出手,將她圈入懷中,緊緊的貼在胸膛上。那位置格外的適合她,彷彿已經空虛了許久,就是在等著她來填補。

  他總會殺了她,不論是她危及他的復仇計畫,或是看完了整齣復仇戲碼,最終一切總會以殺她滅口做結。她難道不怕死?寧可付出性命來換取留在他身邊的機會,她求的到底是什麼?

  她靠在他胸前淡淡一笑,無畏無懼,那笑容美得動人心魄,卻也哀傷得讓人心憐。

  「死亡並不可怕。」她輕聲說道,聲音化為湘水的漣漪,一圈圈的漾開。「許久許久之前,我就已經死過一次了──」

※     ※     ※

  風行健帶著她前往魏府,白晝隱沒,月出東山,一彎月牙懸於天際。部屬們早已在魏府歇息,等待著他歸來。

  看見他懷中抱著那纖弱的女子時,眾人眼中浮現詫異,卻也沒有多加詢問,銳利的目光,在靜默中全鎮住了芙蕖,估量著她的突然出現,有何意義。

  芙蕖的手緊握住他的窄袖,細看著城內的景致,這是她千年後首度進入臨湘城。許久前的那一夜,為了躲避玄離,一干人自長慶殿匆促離去,而後喪命於雲夢大澤,這麼長久的歲月來,她不曾再踏入這城一步。

  這座城已經尋不見過去的模樣,當風行健策馬進入魏府時,她的心中卻狠狠一動。

  這座宅邸,依稀是舊時長慶殿的所在。她永遠忘不了那座宮殿,曾居住著她最深愛的男人,她偶爾會逗留,在寢殿中侍寢。在玄離的計謀下,宮殿在夜裡浴了血,無數的人躺臥在血泊中,無神的雙眸都望著她──

  萬萬沒想到,她會再度回來。是上蒼注定,要讓先前的種種,都在這一處做個了斷?

  何毅守在門前,接著韁繩,將駿馬帶入馬廄。看見芙蕖的時候,他的眉頭蹙起,打從心裡嚴防著這來路不明的女子,對她有著深深的芥蒂。僅從她能影響風行健這點看來,就夠讓他提高警戒。

  「其他的人呢?」風行健翻身下了馬,確定她能夠站好後,才鬆開手。

  「弟兄們都各有安排,居住在魏府內外,牢牢實實的把住每個出入口。」何毅簡要的說道,抬頭望向年輕的主人。

  「很好。」風行健淡淡說道,投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若非長年跟隨在他身邊,對他了解夠深,就連何毅也難察覺,那黑眸深處閃過的驚人殺意。

  「魏江在大廳裡擺下酒席,說是您一回來,就請去赴宴。」何毅停頓半晌,抬眼望向大廳的目光裡,也帶著興奮的光芒。「風爺,跟魏家有關的一干官員都到齊了,他們正為了盜匪的事,設席討論著。」有意無意的,提及盜匪二字時,何毅嘴角一勾。

  「再等等,時機未到。」風行健抬頭,覷見天邊那枚月。斜斜的鉤月,兩端鋒利得類似刀刃,期待著要飽嚐腥甜的鮮血。

  要嚐的,想來該是仇人的血。

  「風爺,是否該帶這位姑娘去歇息?魏江已經命人收拾了您的住所,我可以領姑娘過去。」何毅問道,視線轉向芙蕖。主人讓這女子活著,就表示另有打算,他就算擔憂,也不再開口過問。

  「不必,她跟在我身邊。」風行健看向芙蕖,握住她細瘦的手腕,往大廳上走去。他跨步如風,她幾乎等於是被他拖著行走。在行走時,他甚至沒有回頭,瞧瞧她是否能夠跟上。

  大廳之上,有著最吸引他前去的人們。他等著這些人聚集一堂已經有數年之久,等得望眼欲穿,在無數個深夜輾轉,被恨意燒灼得無法成眠。

  只有芙蕖,察覺在踏入大廳的那瞬間,風行健全身散發的強烈興奮。縱然他表面不動神色,臉龐依舊冷硬如石,但是他握著她的手,竄過輕微顫抖。她抬起頭望著他,有些詫異。

  席上有誰是他格外在乎的嗎?為何見到這些高官時,他的眼中有某種光芒一閃而逝?

  芙蕖認得那種眼神,千年前他偶爾帶著她前去秋獵,每每將獵物逼到無路可退,在親手了斷獵物性命的前一刻,他眼中就會浮現那種光芒,興奮而熾熱,陶醉得熱血沸騰,格外享受著獵殺的快感──

  「風爺,總算等到您了,各位大人們可都久候多時了。」魏江殷勤的站起身來迎接,拱袖站在席前。第一客席早已空出來,就等著風行健落坐。

  風行健跨步而入,沒有半點回應,甚至連輕微的點頭都沒有,逕自在客席上落坐。

  高官們紛紛蹙眉,不滿風行健的高傲態度,倒是魏江不以為意,揮袖哂笑,將寬闊的袖反剪到背後,偏頭看見了芙蕖。他挑起一雙月眉,盯住她不放。

  「風爺,這荷花精──」

  「我的。」風行健冷冷的說道。

  魏江又是一笑,繼續審視著芙蕖。他本以為風行健帶著這女人離開,是要去找個地方享用,之後就會任意揚棄,哪裡知道竟會大費周章的帶回魏府。莫非,這女人如此銷魂,讓風行健一嚐之後就難以捨棄?

  在燈火下端詳,竟發現這女子看來更加清麗動人,比白晝時更加令人驚豔,從一踏入大廳起,就吸引了所有視線。

  「風爺的眼光果然高超,連挑的女子都是一等一的。」一個高官說道,一面撫著自個兒懷裡的美貌家奴,仍隔空覷著芙蕖,毫不掩飾眼中的色慾。

  芙蕖咬著唇,本能的靠近風行健,在他的庇護下,躲避其餘男人的覬覦。這是千年前的舊習,她至今仍未遺忘。

  大廳上歌舞酒肉正酣,美貌的歌妓穿著曳地的羅緞紗絹裙,舞著堆繡寬袖,唱著前代的情詩。芙蕖聽不懂,靜默的坐著,雙手握住他的衣角,不放手。

  詩詞歌賦倘若說的都是女子的心事,那麼格律皆可拋,千古只需壓一個「寂」字做韻。

  歌妓描眉畫目,個個打扮得嫵媚嬌柔,取悅席間的達官貴人們。不論何朝何代,男子奴役女子似乎總是理所當然。這樣的行徑,何時能夠改變?

  風行健低下頭來,望見她不安的神情。在燭火下瞧著,她看來更加纖弱,膚色白皙得接近透明,他手掌一緊,緊握她的手,那纖細的雙手冰冷得如浸了水,讓他皺起濃眉。

  「喝。」風行健將酒杯湊到她唇邊,命令她飲酒。喝了這燙熱的酒,她的血會暖上一些嗎?

  芙蕖溫潤的唇貼著杯緣,只是靜默的看了他一眼,沒有反抗,低頭細細啜飲溫熱的酒,一點一滴,艱難的將溫酒飲盡。

  魏江將這一幕看在眼裡,倒是沒想到,風行健會如此在乎這女子。

  「可惜了我前些日子從西域購來的美酒,全讓盜匪給劫去,那酒能滋補養身,倒是能讓這位姑娘喝上一段時日,好滋補身子。」魏江嘆息道,俊美的眉目上浮現惋惜,視線掃過賓客們。

  「那些盜匪,早該一個個抓了戮首示眾。」一個男人喝得半醉,憤怒的一搥桌子,雙眼瞪得通紅。那些盜匪劫了他數次,讓他幾年來攢的財富,全都見了底,怎不讓他恨得咬牙切齒?

  「錢財是身外之物,失了只是小事。」另一個男人,穿著繡以雲雁的官服,頭戴儒巾,是湘地最高的行政官。他一向老謀深算,看得比其他人長遠。「我更為擔心的,是那群盜匪在劫完財後,似乎打算衝著我們這些人來,前次那趟劫貨,還殺了我一個屬下。」他順手拍撫著身旁的掌酒少年,無言的安慰著。

  少年勉強微笑,臉上卻閃過深惡痛絕的表情,握著酒壺的手,收至最緊,關節因為用力而蒼白。被殺的那人,是他的孿生兄長。

  「那些盜匪想做什麼?要了錢後,如今想來要命?」

  「怕的,就是要命。」

  這句話一出,讓大廳上變得寂靜,別有深意的目光,在無言之中交替。這些人,似乎都有著共同的祕密。

  魏江輕敲桌面,引了眾人的注意。「有風爺所領的馬隊在,各位大人可以高枕無憂,這府宅內外,都將由風家馬隊駐守,防衛得滴水不漏。」他微笑說道,穩定人心。

  風家的馬隊為保鏢護院接鏢隨護,這隊人馬由風行健率領,身手矯健得不可思議,幾年來從沒出過岔子。就連朝廷都聽過風家名號,這兩年淮南水患,朝廷賑銀就是交託風家馬隊護送。

  綠林好漢們聽見風家的名號,莫不心驚膽戰,名副其實的聞「風」喪膽。

  魏江可是花下鉅資,才請來風行健,一為安心、二為保命。他也是個聰明人,當然早已看出,那群盜匪來歷絕不簡單。

  只是,不知為什麼,親自聘回風家馬隊後,他心中的不安卻沒有減輕半分。只要一接觸到那些男人的視線,他心中的不安就逐步萌芽,似乎在暗示著某段宿命的了結──

  「說得正是。」那個身穿雲雁官服的男人,舉杯向風行健敬酒。「風爺,盜匪之事就全權交給您了。」

  風行健難得的舉起杯。「是的,交給我。」他淡漠的說道,眉目低斂。

  只有芙蕖瞧見,那抹曾在何毅嘴邊浮現的笑,如今顯露在風行健唇邊,那笑顯得更猙獰了些,令人戰慄。

  他為什麼這麼笑?他把獵物逼到角落了,就要動手了嗎?

  哪裡來的獵物?芙蕖順著他嗜血的目光看去,只看見滿室的達官貴人,爭著向他敬酒。

  「別淨說那些話題,先把盜匪忘到一邊去,有風家馬隊鎮守著,盜匪們還能猖狂嗎?今日各位難得齊聚一堂,不如好好的享用佳餚美酒。」魏江不理會心頭的不安,佯裝微笑的舉起酒杯,揮袖示意,終結這令人不悅的話題。

  下人扛來一具鼎鑊,鼎鑊中香氣四溢,菜蔬魚羊共烹,美貌的女僕以珍貴的景德瓷盛起佳餚,分送到賓客面前。

  魏家的筵席名滿天下,據說連當今天子所享用的吃食、所使用的器具,都比不上魏家奢華,也難怪眾多高官,全都樂於做魏江的座上客。

  女僕將一碗鮮羹端到風行健的桌前,多瞧了這男人一眼,隨即被那冰冷的模樣震懾,端羹的手都有些顫抖,連忙匆促退開。這男人的冷酷神情,與他一旁的嬌柔美女形成強烈對比,一個如寒冰,一個如春水。

  高官們迫不及待的舉箸享用,發出讚嘆之聲。大廳上只有風行健不為所動,食物不曾動過半口。從頭到尾,他靜默的以目光審視著席上的人們,一個看過一個,看得格外仔細。

  在眾人大快朵頤的時候,大廳上卻聽得一陣令人難受的喘息聲。

  芙蕖以雙手摀著唇,臉色慘白的站起身來,在眾人詫異的注視下,踉蹌的奔出大廳。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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