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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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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玉 -【花魂(續夢聊齋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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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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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6 00:07:2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夜涼如水,一枚月在天邊覷著,赤裸的纖足慌不擇路,在偌大的幽暗庭院中胡亂奔著。

  好不容易撐到一處水池旁,尖銳的痛楚就讓她全身軟弱,她顫抖的跪倒在地,五臟六腑都在翻攪,疼得像是有人以煨過火的刀刃,殘酷的戳刺著,每一下喘息,疼痛就更加劇一分。

  「妳怎麼了?病了嗎?」低沉的聲音靠得很近,風行健已經追了出來。他的步履觸地無聲,如最優雅的獸。

  「沒有,我只是──」芙蕖搖頭,無法繼續說下去,費力的克制著,臉色慘白,冷汗濕了幾層的花羅。

  風行健才一觸摸到她肩頭,她就臉色一青,伏在水池旁開始劇烈的嘔吐。帶著酒香的液體落入水池,激起陣陣水花,先前被他逼著喝下的溫酒,此刻涓滴不差的全都嘔了出來。

  他瞇起眸子,望著她仍乾嘔不已,連連抽搐的粉肩。

  「妳不能喝酒?」他知道有人生來就不善飲,但只是一杯溫酒,就會讓她如此難受嗎?彷彿她先前喝下的不是酒,而是致命的毒。

  她沒有力氣說話,只能搖頭。胸中又是一陣劇痛翻攪,她跪在水池旁,發出低低的呻吟,難受得幾乎要昏厥。

  「那又為什麼要喝?」風行健來到她身邊,單手一提,握住她纖細的腰,將嬌弱如柳的她擁入懷中。她柔若無骨的身軀,此刻摸來更冷了。

  他不能理解,倘若她不能飲酒,為何先前沒有抗拒,反倒柔順的飲盡杯中的酒?

  「因為,你要我喝。」芙蕖低聲回答,靠在他的胸膛上輕喘,緊閉著雙眼。這軀體是荷花化身,沾不得半點尋常吃食。

  只是,不能食用人間煙火是一回事,引發她劇烈嘔吐的,卻是大廳上的景況。

  芙蕖想起,曾在地府的望陽鏡中,看見她死去後楚宮的種種。

  玄離將戎劍的屍身帶回宮中,放入鼎鑊中烹煮,帶著冷笑大宴群臣,不敢品嚐的大臣,全推出斬首。他以戎劍的屍身,熬成一鼎羹,測試大臣們的心意──

  大廳裡那些人進食的模樣,讓她想起千年前的慘況,霎時間痛徹心肺,再也受不住嘔吐的衝動,只能逃了出來。

  她的溫馴讓他全身一僵,喉間彷彿梗了什麼,嚥不下也吐不出,抱著她的雙手環緊了幾分。

  為什麼她的口氣神情,彷彿就算他要她縱身跳下斷崖,她也會無怨無悔的遵從?

  這來路不明的女子,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滲染進他的理智中,如涓涓水滴,滴穿冷硬的頑石。身陷仇恨後的這幾年,他頭一次感受到心神震動,心頭由她而起的撩動,漸漸變得深刻了──

  庭院中寂靜無聲,她傾聽著他的心跳,緊閉著雙眼,不知道他正在望著地。他的心跳強而有力,是她最依戀的聲音,只有聽著這聲音,她才能安心,確信他的存在並非是她太過思念,而產生的幻覺。

  流水泠泠,這座宅邸的前身,那座雄偉的長慶殿中,日夜也有流水奔淌。

  「我渴了。」許久之後,她低聲說道,掙扎著想起身,卻又軟弱的跌回他胸膛上。

  「別動。」他皺起眉頭,聲音變得嚴厲,見不得她如此虛弱的模樣。

  「我想喝水。」芙蕖哀求著,雙手攀著他的肩膀,仰望著他。

  這身軀唯一能飲用的,是這片土地上的涓涓水流,她只靠那清涼澄澈的水,就能維持在陽世的這七日。

  風行健沉默的抱著她靠近水池,水池上浮著數盞燈籠,隨著水流挪動,讓池面映出淡麗光彩,如數枚浮月。他擁抱著她的姿態,也倒影在水面上,隨著水波晃動。嬌小的她坐在他懷中,接著他以雙掌掬了水,來到她的唇邊,執意親自餵她。

  她仰起頭,先是望進他陰闇的眼中,接著以纖細的雙手,覆著他黝黑寬厚的掌,將溫潤的唇湊上他的掌心。

  他掌中的那汪清水,映著夜空的那枚月,靜靜晃動。

  她將那枚月,連同他掌中的水飲了下去。

  那水冰涼甘甜,滋潤著她乾渴的喉嚨。清涼的水滑入身軀,平撫了先前溫酒帶來的翻攪,她閉上雙眼,感受水滴滲透進身體。

  「還渴嗎?」風行健問道,無法理解,為何只是一捧水,就讓她如此滿足。

  「不,這就夠了。」她搖搖頭,睜開眼睛,秋水雙瞳盈盈閃爍。

  他這些舉止,讓芙蕖心頭流淌過溫熱的水流,希望的火苗悄悄燃起。到底,他不是真的絕情吧?否則,又怎會如此仔細的看顧她。是不是在神魂的深處,他仍是她深愛的那個男人?保留了對她的些許情意?

  她溫潤的指掌,滑過他的眉目,用觸覺重新熟悉他的血肉,這個簡單的動作,是她期盼了千年的宿願。

  他轉過頭去,避開。

  芙蕖輕聲嘆息,而那聲嘆,讓他回了頭。

  她靠上前去,以唇瓣輕貼著他的肌膚。

  「請別轉開。」她低聲懇求著,緊閉上雙眼,貪戀他的氣息與體溫,重溫著曾做過無數次的舉動。

  為了再見他一面,她在奈何橋畔苦等了那麼久。他還恨著她嗎?她好想問。

  起先,她是想解釋。繼而,她是想詢問他是否還怪罪著她。如今,不論他記不記得都好,她只想說一聲抱歉。

  奈何橋,不過三尺,為何站在橋畔千年,她無論如何都跨不過?

  是因為,他死前的那一眼,她始終牢記心中。

  罪惡感如同巨石,這千年來都緊壓在胸口,疼得銷魂蝕骨,她不敢再奢求他的愛情。細細追究起來,她的罪過源於太深的愛戀,為了獨佔他,她盲目的躍入玄離所掘的萬丈深淵,那一念之差,竟害得兩人死於非命,牽連長慶殿中眾多人命。

  那場錯誤,讓她付出了千年的悔恨做代價,也讓他在仇恨的汪洋裡,浮沉了那麼久──

  水波蕩漾,芙蕖悠然一嘆,偎入他寬闊的胸膛,無意間瞧見冉浮在水面上的燈籠,那燈骨玲瓏,以淚竹劈成,做成荷花的形狀。她端詳著,看不出糊在燈骨上的,是白色的花羅,抑或是其他的布料。

  她伸出手,嘗試的輕觸水上浮燈,才一觸及燈骨,指尖就傳來刺痛。

  「啊!」芙蕖低呼一聲,指尖已經被灼出一片紅腫,在白皙的肌膚上,燙傷格外刺目。

  「妳在做什麼?難道不知道燈火會燙人嗎?」風行健粗暴的質問,握著她的手,將被燙傷的指尖浸入水池中。當她觸及燈火時,他的神智被擔憂所淹沒,理智如春江上的薄冰,陡然迸碎。

  「我只想看看那是什麼布料,一時出神了,沒有留意到燈火。」雖然被燙得發疼,芙蕖的視線仍落在燈籠上,沒有察覺到他眼中,因為擔憂她而浮現的暴躁焦急。「那是什麼?非絹非絲,輕薄至極,這種布料我先前不曾見過。」她說道,想看個究竟。

  風行健皺起眉頭,單手扯來一盞浮燈,在她面前將燈籠上的宣紙撕裂。這宣紙來自宣城,是上好的糊燈材料,但是她的關注卻不在紙料的珍稀,而是宣紙本身。

  「妳連紙都不知道?」他瞪視著她。

  「紙?」芙蕖輕啟溫潤的唇,重複這陌生的名詞。在兩人生還的前世,她未曾見過這些東西。

  「妳先前難道不曾見過紙?」風行健的眉峰聚攏,緊盯著她如玉般的眉目,除卻懷疑,心中有更深的困惑。怎麼可能有人不知紙為何物?她的神態困惑茫然,看著宣紙的模樣格外專注,又不像是刻意佯裝。

  她到底是從何處來的?竟會連紙都不知道。

  「我生長的地方,尚未有紙;而這些日子來,我居住的地方,不需用到紙。」她淡淡一笑,想起冥府中無盡的歲月。她苦守於奈何橋畔的這段歲月,陽世起了多少變化?

  在她等候著他的歲月裡,時間冉冉流去了。

※     ※     ※

  庭院深深,大廳中的喧鬧被拋在腦後,風行健抱著芙蕖,往幽暗的院落裡走去,經過亂石假山,來到專為他準備的院落。

  幽暗的庭院中傳來隱約的嘆息,只有她聽得見。是不是那些魂魄仍留在這兒,千年了都仍未散,非要看她把罪過償還?

  是誰在那兒?是汀蘭,還是侏漠?

  陰影搖晃,真有人影從幽暗處走來,看得仔細些,是風行健的隨從何毅。那一瞬間,她的視線迷茫,看得不真切,竟將何毅看成了侏漠。

  何毅為兩人推開門,似乎早料到風行健會中途離席。「風爺,吃食已經備妥了。」他低聲說道,看了芙蕖一眼,知道這女子再次影響了主人。「請風爺用餐,屬下告退。」他將門關上,不再打擾。

  風行健大步跨入屋內,將芙蕖放置在椅上,順手要將衣衫褪去。

  「請讓我來。」她制止他的舉止,起身走了過來,一雙含苞荷花似的手落在他的襟上,接起解衣的動作。

  她的手勢先是遲疑,接著慢慢熟練,彷彿正在溫習著許久前慣有的姿態。時間隔得太久了,她的動作變得生疏,要細細的回憶,才能想起。

  他身上穿著黑色勁裝,窄袖束腿,跟舊時狩獵時所穿的胡服意外神似。她解開衣釦,除下腰帶,為他褪去那身勁裝。一旁擺放著男子的衣飾,似乎是魏江命人準備的,她沒去動用,只拿了一枚竹梳,執起他因風而凌亂的一綹髮,輕輕的梳理著。

  千年光景彷彿都不存在,舊時天氣舊時衣。就連人,也是舊時的那個。

  黑髮梳整後,她解下自己髮上的石青色帶子,為他繫上,自個兒的髮就隨意披散,如一簾絲幕,將她包裹在內,那絲緞般的黑髮很長,幾乎就要拂地。

  「妳習慣為男人寬衣?」風行健將她的一舉一動看在眼中,口氣因為心中浮現的不悅而嚴苛。他的目光變得嚴厲,冷冷注視著她。

  芙蕖抬眼望著他,露出沉靜的微笑。

  「我只習慣為你寬衣。除了你之外,我不曾為其他男人解過衣衫。」她從他眼底眉梢所看見的,可是嫉妒?

  他眼中的冷漠不變,將她的話當成胡言亂語。只是,在鄙夷她的謊言時,心中卻又撇不去冉冉浮現的那絲似曾相識。這根本是瘋狂的,倘若他真的讓她貼身的服侍過,由得她仔細的寬衣梳髮,他怎麼可能會不記得?

  隱隱約約的,她的一切在他心中都還有痕跡,像是一個曾烙得格外深刻的印子,卻又被他用力抹去,如今只殘餘模糊的影子──

  她轉過身去,將角落的吃食全端上桌,再為他將酒溫熱。這些食物似乎都是讓何毅另外準備的,他只在屋內飲食,宴席上除了曾經以酒沾唇,此外不曾吃過任何東西。

  謹慎是他的天性,與生俱來。

  簡單的菜蔬盛在碟中,還有著兩盅酒。食物雖然不盡相同,但是舉止卻是類似的,溫酒與佈菜,都是女人會為男人所做的動作。放下銀筷後,她退到角落,靜靜坐著,不打擾他用餐。

  角落裡擺放著長莖荷花,是魏江為了投其所好,特別命人採擷的。其中一朵,蓮蓬已經成了形,稍稍輕碰,荷瓣輕輕落地,留下燦爛如焰的荷蕊顫動著。

  魏江連她的衣裳都準備了,還附了一枚巧匠雕琢的折枝花玉鎖,以及各類珍貴飾品,看得出是盡全力想討好風行健。如此處心積慮,為的就是求他阻擋橫行的盜匪,救那些高官們一命。

  「過來。」桌邊傳來沉聲喝令。

  「我不需進食。」芙蕖的手撫過折枝花玉鎖,輕聲回答,仍坐在角落。

  風行健皺起濃眉,瞪視著低頭撫過衣衫的她。看她那專注的模樣,似乎對布料,以及上頭的繡花紋樣格外感興趣。她不進食,難道只靠飲水就能存活嗎?

  「過來,我只是要妳坐在這裡。」他瞪視著她,粗暴的說道,過度用力的放下酒杯。溫酒濺開,空氣中添了酒的氣息。他早習慣獨飲獨食,如今竟在需索她的陪伴,非要時時刻刻都見到她在眼前,才能安心。

  對她逐漸增添的熟悉感,讓他十分焦躁。她究竟是誰?為何總能輕易的影響他?他在心中反覆自問了無數次,仍找不出答案。

  芙蕖露出溫柔的笑容,拾起荷花,來到桌邊坐下。她徐緩的將蓮蓬撕開,以銀簪挑出蓮子,青翠的蓮子落了滿桌,她將蓮子放置入折枝花玉鎖裡,仔細的封存,如同藏起一個久遠的祕密。

  倘若有機會,這蓮子會不會萌芽,化為一池的荷?

  風行健沉默的飲著酒,視線始終落在她身上,看著她沉靜的側臉,那纖細的輪廓映著燭光,他的心中有著奇異的騷動。一抹激烈的神色在眼中點燃,雖然他的表情未變,但那抹眼神軟化了他的五官。

  她抬起頭來,發現他正瞧著她,灼熱的目光包圍了她。嫣紅湧上粉嫩的頰,她偏開頭,視線移向別處,不敢看向那雙熾熱的黑眸。

  「先前在湘水旁,你提到跟魏家的恩怨。」芙蕖轉開話題,將焦點放在他今生的種種。她想多了解他,但是他讓她知悉的,卻只有無盡的恨意。「你跟魏家有仇嗎?」

  風行健黑眸中的火焰,轉為銳利的冰刃,周遭的氣息都變了,彷彿誰妄想觸摸,就要見血。

  毫無疑問的,她觸及了一個最不該提的問題。

  「今晚妳在大廳上所看見的那些人,都跟我有著血海深仇。」他極為緩慢的說道,注視著她的臉龐,不錯過任何細微的表情。

  「倘若你跟他們有仇,為什麼又要領著馬隊來救他們?」她困惑不解,抬頭望著他,想起在大廳之上,那些人侃侃談論著,將他當成了唯一的救星。

  在冥府裡太久,她幾乎就要忘記,這凡塵間的恩恩怨怨。

  「救?」風行健扯唇一笑,那抹獰笑,類似於猛獸獵殺前的冷嗤。「那些人,都要死,無人能救他們。」

  芙蕖的雙手顫抖,幾乎握不住那枚玉鎖。玉石冰冷,她的手也冷,心卻更冷。

  從他的口吻中,就聽出堅決的殺意,倘若他真動了刀,會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恨意之下?血腥的氣息如此濃重,他已在地獄的邊緣,再不回頭,從此就將永世不得超生。

  她還剩多少時間,還有多少機會?

  「該是跟他們口中的那群盜匪有關吧?」她開口問道,筆直的望入那雙無底的黑眸,溫潤的唇有些輕顫,卻不肯移開視線,非要看盡他面容上的冷絕神情。她還懷抱希望,想在其中找尋一絲情感。

  風行健瞪視著她,權衡著該透露多少。「知道太多內情,只會讓妳招來殺身之禍。」

  「我說過,我並不怕死。」她哀傷的一笑,用這笑容換取他微薄的信任。「我這條命已該是你的了。」她仰起頭,黑髮散落。

  有力的掌伸來,扣住她的下顎,將她扯入懷中。他居高臨下的俯望,薄唇擦過她的髮,嘴角的獰笑未減。

  「妳太過好奇了。」他的指掌落在她的頸間,徐緩的來去。

  「將死的人,總有權在死前知道些什麼吧?」她的笑容有些顫抖,卻仍固執的,就是要從他口中聽見內情。她不怕疼痛、不怕死亡,只想著能多了解他一分一毫都是好的。

  風行健瞇起雙眼,逼近她清澈的眸子,雙手來到她的肩上。提及埋在心上的種種,他成了嗜血的獸,指掌握得更緊。

  「妳真要聽嗎?真的嗎?」他的笑容猙獰,笑聲沙啞,眼中閃耀著光芒。

  她的肩膀被他握得好疼,痛徹心肺,骨頭似乎就要斷折。

  「告訴我。」她罔顧疼痛,艱難的懇求著,執意分擔他心上的祕密。他灼熱的呼吸,拂在她的肌膚上,熾熱的氣息,混合在他幾近瘋狂的目光中。

  她瞬間有了錯覺,無法分辨此刻是身在他懷裡,還是在一頭猛獸的指掌下,瀕死的等待著利齒致命的一咬。

  風行健張開唇,咬住她柔嫩的唇,用力的一嚙,咬破那溫潤的唇瓣,在舌尖嚐到她的血。他笑得狠毒,雙手握得更緊,說得格外迅速。

  「席上的那些人,十年前合演了一齣戲。由魏江領著兵,以剿匪的名義滅了湘水畔一戶商家,將那戶商家的錢財瓜分一空。」他察覺到她正在顫抖,卻無法分辨她的顫抖,是因為他所說的殘酷故事,或是他刻意的咬傷。

  她低呼一聲,臉色蒼白如雪,只能望著一臉兇惡的他。在兇惡的表情下,她是不是看見了他心上不曾痊癒的傷?

  她不恐懼,只是哀傷。

  風行健誤解了她的低呼,笑聲由口中逸出,那聲音竟類似於猛獸的嘶吼。「他們揮刀殺人,老弱婦孺,壯丁奴僕,無一倖免,八十幾口人全被戮首,屍首扔入湘水中。這些,就是魏家眾多財富的開端。」魏江所賺來的每分錢上,都沾著鮮血。

  八十幾口人?這數字讓芙蕖全身一顫。為什麼不多不少,偏偏是八十幾人,與長慶殿那一夜死去的人數相仿?

  「這就是那群盜匪的由來?他們全是倖免的遺孤嗎?」她握住他的指掌,摸索到他肌膚上殘留的舊日傷痕,沒有將話問得分明。知道即使問了,他也絕對不會鬆口再多說什麼。

  想到他經歷的痛苦,淚水如斷線的珍珠,從她的眼中紛紛墜落。

  難道,這樣的悲劇沒有盡頭嗎?他在陽間的這幾世中,總是不斷經歷這樣的痛苦。沾在身上的血債,一世多過一世,只會增添,不會減去,蒼天何時才能放過他?

  或者該問,他何時才肯放過他自己?

  風行健沒有回答,許久之後才又開口,瘋狂與痛苦又被理智覆蓋,他恢復了冷靜。

  「他們必須以死償罪。」他下了結論,宣佈那些人的死罪。

  芙蕖只能望著他,在他的指掌下顫抖著,無法遏止心中蔓延的絕望。他這麼堅決,是否從魂魄中,就根深柢固的恨著負過他的人?

  問盡天地,追究他的前世今生,她無疑才是那個負他最多的人。她不禁要懷疑,倘若他真的想起了前世種種,真的聽得下她的道歉嗎?是否還來不及說出隻字片語,他已用那把利刃,了結她寄託荷花而生的殘魂?

  「死亡並不可怕,肉體上的痛楚,其實十分短暫,真正可怕的折磨,是永無止盡的懊悔。」她低聲說道,緊閉上雙眼,體會著只有她才知道的苦痛。那痛苦,已經折磨了她千年之久。

  最可怕的折磨,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的魂魄一直活著,陷溺在無窮的悔恨中,難以逃脫。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懊悔帶來的折磨有多可怕。

  「那些惡人不會懊悔。」他冷漠的斷言。做了惡事的,就全都該死,關於這點他堅信不移。

  「惡人不會懊悔,但是罪人會。並非做了惡事的,就全是惡人,有的時候,做了惡事的,只是無知的罪人。」她徐緩的說道,低斂眉目,雙手輕輕顫抖。

  有太多的罪人,只因當初的一念之差,從此之後萬劫不復。

  例如她。

  聽不下她接近求情的話語,風行健不耐的撇唇,大掌滑入她的長髮中,另一手制住她嬌小的身子,將她安置在心口。他的唇準確的找到她的,靠在她染了血的唇邊輕摩。他們的吻裡有著絕望,有著她的血。

  「妳說得太多了。」他嘶聲道,雙手落在她的衣襟上,無心慢慢解褪,他用力的一撕。

  寂靜的夜裡,有布帛被撕裂的聲音,格外刺耳。

  她發出一聲無助的低吟,驚慌的注視他,無力抵擋他的癲狂。是先前提及的血腥往事,讓他變得瘋狂,急切的想尋求遺忘嗎?

  花羅撕裂後,雪白的肌膚顯露在燭火下,他的目光變得更加熾熱,大掌撫過柔軟的肌膚。連掌間的繭,也與許久前相仿──

  這是初次,還是溫習?就連她柔軟的身子,也讓他有著熟悉感。他絕望的吻著她、擁抱她,在黑暗的歡愉裡翻騰,將她的身軀當成唯一的浮木。

  他褪下衣衫,黝黑的肌理強健有力,上頭有無數的傷,像極了一頭野生的猛獸。褪下衣服後,連年代也模糊,他更像是她記憶中那個男人。

  不只是像,分明就是他。她的戎劍,她傾盡神魂愛戀的男人。

  芙蕖無處可逃,在床沿瑟縮著,被拖入他的懷中,顫抖著承受他無盡的癲狂,他引起的火焰包圍她、燒灼她。

  她仰起透著紅暈的嬌靨,露出雪白的頸,如絲如緞的黑髮散了一地。燭火盈盈,照拂著兩人,她聞見酒與荷花的香氣。

  她輾轉輕吟,如被擒住的無助鳥兒。他是獵人,而她是他的獵物。

  激烈的、炫惑的、軟弱的、疲倦的歡愉。她軟弱無力,在被褥間扭動著嬌軀,不知是在掙扎,或是迎向他的狂熱。

  一點一滴的,她的血液也被他染得燙熱,久遠前的情慾,慢慢的流淌在她的血脈中,歡愉從陌生,徐緩的變為熟悉。他雖霸道,卻總不會傷了她──

  月兒俏俏隱沒進雲中。夜,更深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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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6 00:07:3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驚擾她平和夢境的,是火光,還是人們的驚叫聲?

  一醒來,被褥已冷,風行健不見蹤影,而窗櫺之外火光築然。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知道,這間宅邸裡肯定是有事發生了!

  驚叫聲四起,有好幾聲叫聲在最高亢處,被硬生生截斷,而後陡然變得寂靜,連喘息聲也不可聽聞。她全身一震,想起了最不願意想起的一幕。

  依稀記得,在雲夢大澤的邊緣,那場最後的戰役時,她緊貼在他的胸膛上,也曾聽過這樣的聲音。

  是亂賊闖入了嗎?

  芙蕖走下床鋪,只穿著單薄的衣衫就奔入庭院中。院中無燈,連原有的燈籠也全被砍滅,她盲目的走著,直覺的知道,該往哀號聲最密集的那處尋找他的身影。

  哪處有最濃稠的血腥氣息,他就該在那一處吧?

  她奔走到大廳上,那兒已是一片狼籍,在華貴的器皿間,濺了大量的血,好多人躺在血泊中,而更多人瑟縮在牆角,身上盡是刀傷。仔細一看,那些人全是先前縱酒享樂的高官,才一日不到的時間,轉眼就已淪為階下囚。

  站在大廳中央的,是一群黑衣的男人,眼睛全是嗜血的冰冷,手中持著刀,虎視眈眈的看著群聚在牆角的高官們。這些亂賊闖入魏府時,竟寂靜得沒半點聲響,如夜裡陡然來襲的狼群,任何人都無從警戒。

  風家馬隊全無蹤影,妄想反抗的人,都被殺盡了。達官貴人們,全被驅趕到大廳上,只穿著單薄的衣衫,盡數都是被從枕席間強拉出來的。此刻,有人求饒、有人哀號、有人咒罵。而黑衣人們沉默以對,只拿那雙眼睛,靜默的盯著。

  殺意凝聚,燭火映過鋒利的刀刃邊緣。驀地一閃,讓人心驚膽戰。

  門前,出現了一個纖弱的人影,與大廳上的殘酷景況形成強烈對比。

  一瞬間整室都沉默,眾人都回頭,目光凝聚在芙蕖身上。那張絕美的容貌上,沒有半點驚慌,仍舊平靜如昔。她對滿室的種種都視而不見,略略搜尋後,就只看定一個男人。

  那男人一身黑衣,面容上蒙著黑布,只看得見一雙凌厲的黑眸。他的髮上,有著一條石青色的帶子。那帶子綁成簡單的結,是她親手綰上的。

  芙蕖無所畏懼,筆直的走向他,一身素白的她,裸足走入滿地血腥,不知是誰的血濺在裙上,點點如細碎的浮花。她望著那雙無底的黑眸,無視眾人的錯愕,以及滿室的血腥。

  即使天地都覆滅,她也能認出,那是他的眉目。

  她踏過遍地血海,筆直的走來,纖弱的身子輕顫著,那雙清澈的眼裡卻見不到半分畏懼。早在心中起誓,就算包圍他的是激烈的怒火、灼燙的恨意,她也要來尋他──

  那男人靜默的瞅著她,而後扯下蒙面的黑布。

  當蒙面的黑巾扯下時,大廳上傳來一陣不敢置信的喘息。倒臥在地上,等著被宰割的人們瞪大眼睛,錯愕的望著那人。這個男人,本該是他們的救星。

  「風行健!」始終沉默不語的魏江,率先吼出那個名。他咬牙切齒,額上青筋綻露,俊美的眉目如今因憤怒而猙獰,醜惡得有如修羅惡鬼。

  在風行健扯下布巾的瞬間,他腦中豁然開朗,這才明瞭自己是踏入了一個陷阱之中。

  原來,這才是風家馬隊的真正身分,他想要避開災禍,親自聘了風家馬隊入府,哪裡知道,這竟是引狼入室。風家馬隊就是官府始終緝拿不到的神祕的盜匪,他親自將最想取他首級的人,領進了府內。

  風行健低頭望著緩緩走來的芙蕖,噬血的殘忍目光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那光彩消逝得太快,幾乎就要讓人以為,那抹情緒的波動只是幻影,而非真的存在。

  「妳來做什麼?」他的聲音冰冷,沒有任何情感的溫度。

  「你去何處,我就跟你到何處,不論水火、不論生死,我都會跟隨著你。」她淒楚的一笑,不在乎他全身散發的殺意,伸出雙手抱住他的腰,貼上他的胸口。

  他黑衣上的血,染了她一身,一朵一朵,都是璀璨的血花。

  早就從他恨極的目光口吻中猜出,他先前所說的,關於被殘酷的殺滅種種,不是別人的故事,而是他的切身經歷。只是,她料想不到,他會如此迫不及待,選擇在今晚就執行復仇。

  「風行健,是你!」先前那個身穿雲雁官服的男人,顫抖的低語,絕望的知道,連最後一線生機都被斷絕了。

  所謂的盜匪,早被請入了府內,還諷刺的被他們奉為座上嘉賓。

  風行健打算關起門來,進行一場血腥的屠殺,所有人求助無門,只能任憑宰割。等到天明後門戶一開,外人才會發現,魏府內的人早已全部死絕,譽滿天下的風家馬隊,將逃逸無蹤,背負著滅門之罪,從此成為亡命天涯的要犯。

  有人發出哀鳴,絕望的顫抖。有人則不死心,扯住風行健的衣角,拚死懇求。

  「不要殺我!你們要什麼我都可以給,金銀珠寶,或是高官厚祿,我都──」他聲淚俱下,以額猛烈撞地,想博取一線生機。

  倏地一道劍芒掃過,鮮血濺地,那人沾了風行健衣角的一雙手被砍了下來。連哀號都來不及喊出,他顫抖的昏厥倒地。

  芙蕖粉肩一抖,緊閉雙眼。「你打算怎麼做?」她低聲問道。

  「血債血還。」他的聲音帶著冰冷的決心,透過胸膛傳來,震動她的耳。

  她睜開眼睛,視線掃過大廳上的每個人。這些人的面貌,她依稀都記得,千百年前,全都曾經見過。當初殺人者,如今被殺,原來前因後果是早就注定的,她超脫在輪迴之外,看得比誰都清晰。

  視線游移,落在一張充滿恨意的俊美眉目上。

  這張臉龐,她記得格外保牢。

  怎麼忘得了這張面容?那麼俊美無儔、那麼的溫和誠懇,當他一開口,天地都沉靜,所說的一言一句都如同春風,讓人願意傾盡神魂去信任,絕不會費神懷疑。

  擁有這張面孔的男人,曾在燕子居中擒住她,靠在她耳邊低語,低聲說著愛戀、說著要幫助她。而後,他在落花紛飛的院落裡,交給她有著劇毒的豔菇粉末,告訴她,只要遵從他的指示,就能夠獨佔心愛的戎劍──

  最後,也是這張面容的主人下令,讓衛士揮刀斬下戎劍的首級。

  芙蕖終於認出,那是玄離的容貌。隔了千年才又見到,她心中沒有憤恨,沒有怨,反倒有淡淡的悲哀。

  原來,他也在這血海中翻騰,她竟又來見證這兩個男人之間的恩怨,重新看過一場優勝劣敗。

  風行健將芙蕖推開,走向魏江,冷冷的俯視著。

  另一個男人扯開黑布,露出了沉冷的表情。何毅手中捧著一疊布匹,伸手一揚,將布匹舒展開來,略顯灰黃的布匹上,滿是密密麻麻的字。他朗聲唸著布匹上的字句,每唸出一句,委困在地的高官們,臉色就更灰敗上一分。

  那一樁樁、一件件,唸出的都是他們不可告人的罪狀。將日期、行徑、所殺的人數、所得的銀兩,甚至於分配贓銀的數量,都記錄得格外詳盡。

  證據確鑿,他們連辯駁的餘地都沒有,深怕一開口,那些等待嗜血的刀鋒,就會再度砍伐過來。

  十年之間的反覆追查,風行健早將魏江的罪狀,樁樁件件查得仔細而分明。其中任何一條罪狀,都能招致他的死罪。風行健卻不將罪證交給官府,選擇親自手刃仇人。

  官官相護,夜長總會夢多,等待魏江問斬的那一日,不比上一刀了結來得乾淨。從被推落湘水的那一夜起,他就下定決心,要親自復仇,任何朝代的律例都沒有辦法束縛他心中噬血的復仇之獸。

  黑暗中有無數的眼睛,靜默的聆聽著。芙蕖抬起頭,在黑暗中搜尋著,心中隱隱顫動。

  那會是誰?固執的非要看著這一幕,是汀蘭、是女官們?還是那些死了都難瞑目的衛士們?他們也在期待血債血還嗎?

  「你是來為那些報仇的?」魏江扭著唇,諷刺的笑著,雙目被恨意燒得通紅,卻被眾多的刀劍壓制在地上,動彈不得。他瞪著眼前的男女,用盡全力的看著,非要將這對讓他恨極、怨極的身影記住。

  倘若今日死了,他的魂魄也會化為厲鬼,若有來世,他絕對要復仇,讓這對男女先是生離,而後硬生生死別。

  幻想得太過真實,腦海中有景象一閃而過,他彷彿真的看過那令人欣喜得顫抖的復仇畫面──

  「不,我只是來報一場私仇。」風行健的手稍稍收緊,將芙蕖的臉壓在胸前,熟練的姿態,像是曾在許久前做過同樣的舉止。不知什麼原因,他不願意讓她看見眼前這一幕,那雙清澄瞳眸裡流洩出的哀傷,正在一點一滴的滲透他。他不去看她的雙目,強迫自己專心於眼前的復仇。

  「你我有什麼仇可言?」魏江冷冷說道,即使淪為囚犯,卻仍有難掩的貴氣。那樣的氣質與生俱來,總讓人本能的臣服。

  只有芙蕖看得見,這兩個男人在神魂深處,有著最難以解釋的相似之處。

  風行健沉靜的開口,神情沒有一絲的波瀾。「我是你十年前的那夜,在湘水畔沒能趕盡殺絕的人。」他的語氣平靜,說的彷彿是旁人的舊事。

  「不可能。」魏江猛然搖頭,瞪視眼前的男人,因為那雙眼睛裡深切的恨意而顫抖。十年前,是他開始與官府勾結掠奪的開端,他用湘水畔的那戶殷實商家的血,開了刀刃的鋒。從那一夜起,他就小心翼翼,每次屠殺絕不留下活口。

  千算萬算,沒有料想到,十年前那夜留下的餘孽,如今成為催命的閻王。他注視著眼前的男人,懷疑是否在許久前,見過這麼一雙激烈如火的眼睛。

  是真的在十年前,那場湘水畔的屠殺夜裡曾經見過,還是更久遠之前,他就與這雙眼睛的主人,有過冰火難容的對立?

  「那一天夜裡,你殺了我的所有親族,再為他們冠上盜匪的罪名。那夜,太多屍首覆蓋著我,而你忙於掠奪錢財,沒有閒暇查清楚,那些拋入湘水裡的,是不是全都是沒了氣息的死人。」風行健勾起嘴角,露出令人心驚膽戰的笑容。

  積壓許久的復仇怨念,如不散的冤魂,充斥在這間光亮的大廳之上。

  他一直等到如今萬事齊備,才有所動作。在這先前,他靜默的養精蓄銳,連半點痕跡都不露,只是潛伏著,編織著陷阱,等著那一夜的兇手們集聚一堂,再執行一場復仇之宴。

  這一次,他學會了潛藏,在最後時機,再給予敵人致命的一擊。

  兩個男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糾纏,有著說不盡的宿世恩怨。天地都沉默,無言的鬼神們旁觀著。

  「風爺,動手吧,夜深了,兄弟們也都等不及了。」何毅持著刀,雙眼中恨意盎然,盯住了其中一人,正在盤算著該從何處下刀。

  高官們顫抖著,連求饒的念頭也滅了。他們低垂著頭,咬緊牙關,心中浮現些許困惑。

  這些黑衣人全是風行健招來的部屬,就算對他再忠誠,也應該算是局外人,為何與他一般深惡痛絕,眼睛裡全有著同仇敵愾的憤恨?

  除卻忠心耿耿外,那些恨意又是從何而來?

  風行健徐緩的開口,聲音落在寂靜的大廳上,格外清晰。

  「動手吧,天明前結束一切。」他淡淡說道,宣佈了一場屠殺的開端。

  一雙纖細的手揪住他的衣衫,匆促的仰起頭來,清澈的眼裡滿佈著驚慌。她雙手絞緊他的衣裳,絞出滲在衣衫裡的血。

  「不,不要殺人!」芙蕖匆促的出聲懇求著,慌亂的看著他。

  當眾多刀劍被舉起時,她雙手一推,離開最安全的屏障,重新踏入血海中。她罔顧風行健凝重的表情,固執的站在兩方的中央,成為一道微不足道的隔閡,妄想要阻止這場屠殺,避免這兒血流成河。

  風行健濃眉緊皺,雙眼中有著跳躍的怒火。他緩慢的走近,瞪視著纖細的她,克制著猛力搖晃她的衝動。

  「妳沒有權利阻止我。」他冷冷說道,目光如同火炬,掃過瑟縮的人們,再落回她的眉目間。這些人殺害了他的親人,讓他怒極恨極,而她卻擋在刀前,要他住手。滔天的恨、無底的仇,非要見了血才能平息,她竟敢攔阻!

  芙蕖搖搖頭,編貝的齒咬緊了唇,直到唇上出現一環失血的青。「不是阻止你,而是求你。」她低聲說道,注視著被怒火焚燒的他。

  地上都是鮮紅的血,那些血由她潔白的裙襬染起,她卻仍無所畏懼,橫亙在刀劍與那群有罪的人們之間。她張開雙手,注視著風行健,以纖細的身子,護衛著這些男人。

  「妳想求我放過他們?」風行健冷笑著,陰狠的目光盯住她蒼白的面容,心中浮現隱約的酸澀。到頭來,這個令他心神迷惘的神祕女子,只是魏江安排好,要監視他的一枚棋子嗎?先前的一言一行,難道都只是作戲?

  心中對魏江的恨,又添了幾分。他將刀刃握得更緊,雙目被恨意灼得通紅。

  她再度搖頭,清澈的雙眼中有著令人心碎的哀傷。

  「我想求你,放過你自己。」她輕聲宣佈。

  四周沉寂著,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的面容上。這麼荒謬的言詞,她卻說得如此認真,彷彿短短幾個字,是今生,或是她保留在心間更久遠的宿願。無人訕笑,全被她的神情震懾,連視線都移不開。

  「為我?」風行健的冷笑不減,反而更加尖刻了幾分。他以刀刃,毫不憐惜的端起她的下顎。「妳這說客,用的招數倒也新鮮。告訢我,妳能說出什麼話,來說服我放過這些人。」

  芙蕖望著他,心中感受不到任何希望的火苗。只是被那雙眼睛注視著,其中的恨意就分外灼人,她的心幾乎就要發疼。即使眼前的努力,可能全都只是枉然,她卻仍要說出那些埋藏在心上許久的話語。

  「你復了仇,血債得償。但是等到不久後,他的親人又來復仇,冤冤相報何時了?這循環會無止無盡,往下蔓延。」她不是為了那些人求情,只是不願意見他繼續沉溺在仇恨的汪洋中。「總必須有一個人,先行放下仇恨,拋開染血的屠刀。」

  仔細計較起來,這一世是該由他來殺了他們,得到血腥的勝利。只是,這恩怨糾纏下去,何時能結束?

  她往前踏了一步,想要接近他,甚至牽住他的衣袖。刀刃滑過細緻的肌膚,留下淺淺的傷痕,滲出點滴鮮血。她不知道,何毅是否會揮刀,斬斷她握住風行健衣袖的雙手。

  冰冷的雙眼,只是稍稍一凜,卻沒有絲毫的軟化。「那個人不會是我。」他回答得冷絕,毫不留情。

  「你非要有仇必報,旁人負了你,就肯定要見血?」芙蕖哀傷的問道,將他的衣袖握得更緊。這問題,不只是為滿室待宰的囚徒問的,更是為她自己問。

  若問起負他罪孽,誰比得她深重?她辜負了他、背叛了他,讓他從步上王座的道路,硬生生跌落至無底的黃泉。至今,他的神魂裡,大概也還鏤印著對她的深深怨恨。

  她執意前來,再見他一面,是為了拯救他脫離仇恨的糾纏,私心裡卻仍期望,能解開他心間對她的怨念。

  芙蕖伸出手握住他手中雪亮的刀劍,雙手緊握著鋒利的刀刃,以血肉之軀包裹住那嗜血的鋼鐵。力量縱然微薄,卻已是她能付出的全部。

  風行健雙眼一瞇,陡然抽開刀刃。肌膚被劃開,掌間頓時鮮血迸流,她卻渾然不覺得疼,仍擋在那些人的面前,不肯退讓一步。鮮血沿著雪白的掌心,一點一滴落在地上,融進一片汪洋似的血海中。

  「妳不讓開,我就先殺了妳。」他厲聲吼道,手中的刀握得更緊。

  她悠悠一笑,無畏無懼,心中只浮現淡淡的哀傷。「如果救不了你,我苟活又有什麼意思?」千年來,他的音容樣貌,以及曾說過的諾言,就是支撐她的全部。如果他的承諾成了雲煙,她是否也將成為無依的孤魂,散落於天地間?

  幽暗的大廳上,刀光閃爍著。她閉上雙眼,微仰起頭,等待著他揮下致命的一刀。

  難道,他真的如此無情嗎?她當年的背叛,就已毀去了他心中的感情?

  「該死!讓開。」他嘶吼著,猛地往前逼近一步,那把舉在空中的刀,卻遲遲沒有揮下。

  為什麼這刀就是揮不下?為什麼他心中偏有猶豫,每每看向那雙清澈的眸子,冷酷的情緒就削減了幾分?恨意難消,但對她那哀傷的神情,卻又來干擾他純粹的恨意。

  心中各種情緒翻騰,難以釐清那到底是什麼。面對她時,他難以維持冷靜,理智早已煙消雲散,就連到底是愛是恨,他也無法分辨清晰──

  「風爺。」何毅低聲喚道,看著神色複雜的風行健。他格外不安,知道復仇的大計,極可能因為這個女子而中斷。任何人都能察覺,這兩人凝望時,濃稠的恨意慢慢淡去。

  「如果你執意要屠殺,那就由我開始。」芙蕖輕聲說道,仍閉著雙眼沒有睜開。

  他該殺了她,該了斷她對他難解的影響,他該──

  這刀,偏偏就是揮不下,他竟還是捨不得見她受到分毫傷害。

  一聲怒吼聲驚破沉寂,在大廳上迴盪,震得燭火也不禁搖晃。芙蕖錯愕的睜開雙眼,看見他兇惡的神情,急促的逼了過來。她心中一震,以為他下定決心,要取她的性命。

  然而,預期中的疼痛沒有到來,她的手腕反倒一緊,被他寬厚的掌握住,筆直的往大廳之外拖去。眾人困惑的神情,全被拋在腦後,她被他拖著,在無月的黑夜中扯出魏府。

  芙蕖抬頭望去,看見他原本無情的容貌,如今被蒸騰的怒火,以及複雜的情緒籠罩。那樣的表情,是她記憶中熟悉的戎劍。

  陰暗的夜裡,兩人的身影逐漸遠去。

※     ※     ※

  風行健並非為了她的勸阻,願意拋下復仇的執念。他只是因為無法動手殺她,心煩意亂的決心將她扔回初見的荷苑。

  他要送走這個女人,讓她從此遠離他的生命,省得那雙清澈哀怨的雙眸,又在他神魂裡苦苦糾纏。

  暗夜無邊,馬蹄聲由城內響至城外,終於來到冷冷湘水畔。他策馬來到荷苑,將她推落馬去,那年老的婆婆不知道上哪裡去了,沒有燈光的荷苑,冷冷清清,如同失了軀體的魂魄。

  「走,不許再出現。」風行健抓住芙蕖纖細的頸,靠在她的面容上兇狠的低語。「再讓我見著妳,我就殺了妳。」他陰狠的說道。

  她卻不怕,笑得格外淒涼。「你先前已經說過,留在你身邊,就要收取我一命做為代價,為什麼現在又肯放過我?」她追問著,仰望著他的容貌。

  他無言,陰暗的雙眸瞪視著她。最後再看她一眼,他策馬準備回身,打算將她從此拋在腦後。

  芙蕖不肯放手,扯住他的衣袖,窮盡所有的力氣握著,不肯鬆開,知道這一鬆手,他就將回到魏府中,將那些人趕盡殺絕。

  她不願意他再背負殺虐,更不願意與他分離,她還有那麼多的話語,尚未告訴他,若是此刻鬆手,讓他回返魏府,他從此就將陷溺血海煉獄,永遠無法與她相見。

  風行健揮刀斬向她,她絲毫不肯閃讓,而那刀鋒在她指尖前險險停住,再差半寸,纖纖玉指只怕就要落地。

  「放手!」他怒吼道,不去看她的眼睛。

  她搖搖頭,雙手握得更緊,嬌小的身子撲入他的懷中,堅決不肯讓他離開。「倘若有人負了你,你就絕對不肯原諒那人嗎?連一句道歉,也不肯聽?」她追問著,非要將這懸宕已久的問題,問個分明。

  「討論這個問題太過愚昧。」

  溫潤的唇上,浮現哀傷的笑容。

  「我為了問你這個愚昧的問題,已經等了千年之久。」她握住他的衣袖,眼眶中浮現溫熱的水霧,他的容貌陷在水霧裡,難以看得真切。「等了那麼久,我只是想說一聲抱歉,難道你連我的一句抱歉,也不願聽嗎?」不論他信或不信,她都要將這些話說盡,深怕再一轉眼,蒼天給她的機會就要用盡。

  這就是結束了嗎?她費盡千年的等待,卻仍舊救不了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墜入煉獄,永世不得超生。

  他非但沒有因為她而放下屠刀,甚至連她的悔意都不肯接納,她費盡千年的等待,換來的竟是他的無情對待。

  風行健看住她哀傷欲絕的容顏,心中竟浮現刺痛,他張開薄唇,些許話語凝在舌間。這張面容,他許久前見過,同樣的哀傷,同樣的幽怨,同樣的牽動他的魂魄──

  倏地,他全身一僵。

  某種聲音,讓芙蕖猛地抬起頭來。那聲音透過他的身軀傳來,雖不響亮,卻讓人不寒而慄。那是利刃穿透人體的聲音,貫穿了肌膚肌理,劃出一道深深的傷口。

  她的雙手濕潤,有某種溫熱的液體,由他的身軀淌了過來,潤澤了她的衣衫與肌膚。她困惑的低下頭,看見潔白的手掌上全沾滿了血液。

  「不!」芙蕖失聲喊道,驚出了一聲冷汗。擁抱著她的雙臂收緊,那雙黑眸裡浮現詫異與憤怒。

  他溫熱的鮮血如千年前的那一日般,浸濕了她的衣衫、滋潤了她的肌膚。

  在兩人身後,有著一雙眼睛,由黑暗中踏步而出。那雙眼睛屬於一個少年所有,而少年的手上有著一把染血的刀。刀上沾的,是他的鮮血。

  那雙眼睛,芙蕖許久前見過。在雲夢大澤的邊緣,他護著她,揮刀斬向那無辜的男童──

  那雙眼裡曾有的無辜驚懼,如今轉為濃稠的恨,兇惡的瞪視著他。

  前因後果,是早就注定的。冤冤相報,因果循環,總沒個結束。

  那時殺了他的人,這一世由得他報仇雪恨,全部束手就擒,磨刀霍霍,選擇一刀痛快,或是百般虐殺。那麼,被他無意間所殺的無辜男童呢?

  殺人者人恆殺之,天理昭昭,對方也為了復仇而前來。

  「風行健,你詭計多端,設計了幾位大人,卻也想不到有我這漏網之魚吧?」少年咬牙切齒的說道,握緊了手上的刀刃,步步逼了過來。「螳螂捕蟬,倒是忽略了黃雀在後。你先前殺了我兄長,此刻,就該讓你償命了。」他低語著復仇的言語,那雙眼睛在火光中閃動。

  火光先是微弱,接著陡然間升高,荷花的香氣中摻雜了桐油的氣味。這少年有備而來,早在荷苑中放了火,存心置人於死地。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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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6 00:07:51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水上佈了桐油,點上火,滿園的荷花都在火焰中。

  「記得這張臉嗎?不久前你率領屬下,曾搶奪一批貨物,我的兄長持刀抵抗,卻被亂劍砍死。」少年兇惡的問道,逼近幾步,手中的刀握得死緊。那是他復仇的工具,他的孿生兄長留下的遺物,死去時還牢牢握在手中,他親自從屍首冷硬的掌間取下的。

  其他的人毫髮未傷,只有他的兄長因為反抗,所以慘死刀下。他聽信了旁人的指證歷歷,執意報仇雪恨。在無人察覺風家馬隊有異狀前,他比任何人,都早一步對風行健產生敵意。

  是孿生兄長殘餘的意念使然,還是風行健根本就是他前世的仇人?

  「你控制住魏府眾人時,我藏在假山內,躲過一劫。」他徐緩的說道,看著眼前的男女。剛剛那一刀刺得很深,就算不能立刻取他性命,也讓他難以逃脫。

  他不心急,享受著復仇的快意。一整夜他都專注的等待著,看著風行健對魏江說出前因後果,卻又在那女人的阻止下,收斂起刀劍,然後拉著那女人離開魏府。

  他興奮得不斷顫抖,握緊手中的匕首,跟隨風行健來到此處。在那兩人低語糾纏時,他在四周澆上桐油,下定決心要取風行健的性命。不只是為了兄長,更是為了了斷心中奇異的深刻憤恨。

  少年雙眼中閃著光亮,舉高匕首,在漫天火光間持刀砍來──

  「不!」芙蕖低喊一聲,推開風行健因失血而無力的高大身軀,擋在他與鋒利的刀劍之間。

  她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慘死刀下,就算這是天理報應,她也要插手。耗盡魂魄,不能再現陽世也罷,她都要救他,用殘餘的魂魄,為他擋去這一劫。

  這天這地本就充滿悔恨,女媧補不平情天,精衛填不滿恨海,哪個女人不懷抱著某樣悔恨?她因為當初的愚昧,付出千年的懊悔做代價。

  早已許諾過要為他付出所有,即使再苦再疼再痛,她都不怨不悔。

  蒼天憐了她的癡情,能再見他一面,就已心滿意足,縱然聽不到他說出半句原諒,她卻也無怨。

  電光石火間,風行健甚至來不及反應,利刃已經砍了過來,她阻擋在他面前,硬生生為他受了那一刀。

  刀刃穿過肌膚血肉,疼得銷魂蝕骨,芙蕖顫抖著,察覺到血液如一道豐沛的流泉,迅速的湧出。大量的失血,讓她的身軀迅速變得冰冷。

  「求求你。」她注視著他,在劇痛中仍勉強擠出一笑,掙扎著要將話說完。「求求你,放過你自己。」她低聲說道,握緊他的衣袖,在他的懷中頹然倒下。

  「住口,別再說了。」他匆促的說道,點住她周身大穴,鮮血卻難以遏止,仍舊恣意流淌,潤盡了柔軟的荷花泥淖,濡濕了他的衣衫與雙手。

  瞬間,又是一陣火起,燎燒了無數荷花。火光瑩瑩,照亮她的容顏。火光,像極了長慶殿裡的燭火。

  她哀傷的搖搖頭,仰望著他的面容,看見他黑眸中的焦急時,嘴角徐緩的凝出些許笑容。他這麼焦急,莫非是在為她擔憂嗎?

  「別再殺人了。」她低語著,覺得愈來愈冷。原來這就是死亡的感覺,身軀麻木,胸口卻疼痛得無以復加。

  芙蕖艱難的舉起手,輕撫著他的面容。「記得,我在等著你。」火光中,她溫柔的一笑──

  溫柔的聲音,還在夜色中迴盪,她的身軀卻已經陡然如煙霧般消失無蹤,風行健的手中瞬間一空,抓握不住任何憑依,只留下那件包裹住她的染血衣衫。

  少年呆愣在一旁,被眼前這幕震懾得無法動作。他的手中仍握著刀,明知道離復仇成功只差一步,只要再補上一刀,就能取風行健的性命,而四肢卻偏偏動彈不得。

  風行健蹲跪在原地,全身狠狠一震,火光映在他的面容上,照出他震驚的神情。他握緊手中的染血衣衫,猛然抬頭,目光絕望的在四周搜尋著,卻已經尋不見她纖細的身影。

  所有的一切都在火焰中焚燒,包括記憶。

  一幕又一幕,電光石火的閃過,在眼前如黑夜中的驚雷,在一片朦朧中被劈出了瞬間光明,前塵往事,他想了起來,一件又一件,仔細而分明,全都是烙在他神魂底的,那些記憶被掩蓋了,卻沒有被遺忘。

  燭火下她溫柔的一笑。

  銅鏡前,她為他梳髮時,專注的模樣。

  散落的合歡襦、枕在他頭下,如一道素虹的袖。

  她編織嫁衣時,眸中的幽怨。

  奔逃雲夢時,她冰冷的肌膚。

  傷心欲絕的哀傷,以及悔恨。

  輕顫的身軀、染了血的花羅、碎散的信期繡。

  她舉刀,為他自盡的姿態──

  明明就記得她悔恨的神情,那時,他的魂魄仍在,聽見了她的低語。

  別走,等我,我這就來找你。

  他沒有等待,被恨意蒙蔽了雙眼,不肯見她,神魂拂袖而去,存心忘了關於她的一切,專注的恨著她,遺忘她有多麼痛苦。

  愛恨糾纏是一種痛苦,純粹的恨,反而較為容易。他選擇恨她,將她摒除在記憶之外千百年。直到如今,蒙在眼前的黑幕被掀去,那一日的斯情斯景,才又回到腦海中。

  他想起來了。

  「芙蕖!」淒厲的吼叫竄出口,有著幾近泣血的絕望痛苦。他呼喊出她的名,真真切切,想起關於她的一切。

  覆蓋在濃烈恨意下的,是對她難以磨滅的情意。否則,怎麼能解釋,千年過去,他始終將她的身影擱在心間,無法輕易遺忘。

  愛恨如兩股繩,緊密的糾纏,生生世世都繚繞在他神魂中。倘若不是愛得深切,又怎麼會恨極了她當初的背叛?他是忘懷了她死前的模樣,否則絕不能恨得如此理直氣壯。

  別走,等我,我這就來找你。

  別走,等我。

  等我。

  芙蕖竟尋了他,有千年之久。

  他撲倒在泥淖間,以雙手掘了又掘,發狂似的叫喚著她的名字,赤手空拳掘入柔軟的泥澤,身軀陷入泥淖,幾乎要難以脫身了,他卻不在乎,即使挖掘得十指迸出鮮血,也渾然不覺疼痛。

  但再怎麼挖掘,也難以挖到黃泉,他見不到她了。

  少年掙扎的站起身來,終於找回勇氣,握緊了利刃,呼喊一聲,就往風行健砍來。

  驀地,一陣詭異的風吹起,不偏不倚,竟吹落了少年手中的利刃。

  「該死!」少年暴怒的喊了一聲,心中卻覺得萬分不安。出現在眼前的種種,都太過詭異,讓他不禁懷疑,此刻發生的一切是否與幽冥有某些關聯。

  火光之中,一個垂垂老矣的婆婆踏著火焰中來,全然不覺得燙熱,那些火焰甚至沒能燒灼她的衣角。

  「也該夠了,一命抵一命,芙蕖已經替他拿命來還你了。」她徐緩的說道,見到少年不死心,掙扎著又要拾力起身。她輕嘆一口氣,一揮衣袖,竟又掀起詭異的強風。

  那陣風將少年凌空吹起,重重的撞上石牆,而後軟弱的摔落在牆角,立刻昏迷了過去。

  「世人就非要執意於復仇,在仇恨中浮沉嗎?」婆婆嘆息著,轉身看向仍拚死掘土的男人。「孩子,住手吧,這只是白費工夫。」她勸說著。

  風行健停下挖掘,以通紅的雙目注視著這蒼老的老媼。「妳是誰?」依稀記得,這老者總陪伴在芙蕖左右。

  「只是一個目睹她千年來悔恨的旁觀者。」婆婆淡漠的一笑,悲憐的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身上的刀傷不足以致命,真正讓他傷痛欲絕的,是芙蕖的驟然消逝,那張面容上深刻的鏤刻著他的心痛。為什麼世人都如此愚昧,非要在失去後,才發現情意有多真切?

  恨意總來蒙蔽雙目,非得以千年的光陰,用癡情擦拭,才能讓那雙黑眸重新有了情緒的波瀾。芙蕖再度用身軀換去的,是這男人神魂深處的仇恨,而他非要在一切太遲時,才肯想起對芙蕖的深切情意。

  她忍耐了千年,注視著芙蕖懊悔苦痛,多少話擱在心上,不得不說。

  「芙蕖是犯了錯誤,卻也付出了代價。花費了千年的光陰等你、尋你,不求你的原諒,只想向你說一聲抱歉。」守在奈何橋邊許久,發覺受得住水溺火焚之苦的,竟都是癡情的女子。問世間情為何物,竟值得付出所有神魂去等待。

  「她等了那麼久?從那日,到如今?」他握緊雙拳,將染血的衣衫握得更緊。在那衣衫上,還有她殘餘的溫度。

  「她始終不肯渡過橋去,就是要等你。」婆婆嘆息著。

  這麼長久以來,芙蕖都信著他的許諾,在奈何橋畔等著他,日日夜夜、歲歲年年。他一日不入地府,她就等上一日,不肯離去,最後甚至還跨越陰陽,上來陽世尋他,非要將他拉出無邊的血海。

  他卻如此愚昧,不肯聽、不肯信,殘酷的傷害她,非要將她捧出眼前,不願意再多看那哀傷的眸子一眼。

  「你可以不必原諒她,卻也沒有理由再恨她。她是個罪人,卻不是個惡人。難道,你就沒有罪嗎?」婆婆低語著,鬆開手中的一朵殘荷。這已是荷苑中最後的一朵荷,連這朵荷都沒能逃過火焰的肆虐。「宿世因果總是有欠有還,這一生欠的,下一生總要還。怎麼追究,說不定更久遠前,你虧欠過那仇家什麼。她只是剛好站在那兒,對你的情意,讓她成為了惡人的棋子。」

  他奮力的搖頭,瞪視著眼前的老人。「她在哪裡?我要再見她!妳能讓她來到陽間,必定也能再度復生。」他不願意再多聽什麼前因後果,只想要再見她一面。

  這一次,他要將她抱在懷中,將恩怨都拋諸腦後,要將心上的情意分毫不差的還予她──

  婆婆搖搖頭,縱然心中多少憐著這愚昧的男人,卻也愛莫能助。「她是荷花化身,上蒼許了她機會,讓她在花開的七日裡重回陽世。但如今蓮子也被焚燒殆盡,她從此無處託生,魂魄無法再來到人間。」

  「芙蕖!」他嘶吼著,奮力重擊著柔軟的泥澤,趴臥在泥淖中,手中握緊了那株被火焰烤炙得枯殘的荷。

  婆婆仰起頭,望著無盡蒼穹。

  「天啊,你有眼嗎?看見了嗎?」蒼老的語音繚繞在焚毀的荷苑,久久不散。

  隱隱約約的,婆婆的影子也淡了。滿園花殘,這紅塵冷冷睡去、死去。

  在陰暗的院落中,殘餘一個男人的身影,形單影隻,懊悔的不斷低語著,將心愛女子的名字喚了一遍又一遍。

  再怎麼呼喚,卻也無法喚回她了。

※     ※     ※

  多年後,他壽終死去,魂魄渺渺,不知不覺的走上先前從不曾走的道路,像是聞嗅見芬芳的蝶,執意朝某個方向而去。

  百川匯於地下深處,他先前從不曾來過,一路上聽得到紛紛的耳語,都稱這處為黃泉。

  在忘川的河畔,一座古老的橋邊,有著他惦念在神魂中的身影。那一眉一目,分明就是芙蕖,與他記憶中沒有絲毫的不同。

  她的雙眼柔得有如湘江水,單衣上繡著婉轉回首的飛燕,髮上繫著石青色的帶子,她的姿態冷凝,如一尊玉雕的美人像,不知已在橋的這一端站了多久。

  直到他到來,她才緩緩抬起頭來,對著他嫣然一笑。彷彿是他的目光,才能將她喚醒。

  「你來了。」她低聲說道,語調輕柔。

  「芙蕖。」他低喚著她的名,將她扯入胸懷,激烈的擁抱如同想將她揉入體內,從來沉穩的持刀握劍的手,此刻竟在顫抖。

  是她溫柔的執念,終於傳達進他的心,穿透了覆蓋在心上多年的仇恨,才將他召喚來到此處嗎?還是他的神魂想見她一面,終於懂得該在天地間尋尋覓覓?

  原來,她的魂魄一直在這兒,哪裡都未去,專注的等著他。

  芙蕖不知道他會不會來,卻還是信守誓約。千年都等了,這幾十年算得了什麼?

  「這是我們先前的約定,誰先死了,就在這裡等著。等不到你,我不走。」她輕輕搖頭,以指尖撫著他的唇,印下依戀的一吻。

  他無言以對,將她抱得更緊,不願意鬆開。恨意都模糊,她的癡情洗去他心間的恨,讓他從無盡的血海中掙脫。

  這一世,他捨下復仇的屠刀,放過那些宿世的仇人,到頭來仍是聽進了她泣血般的苦苦相勸。蒼天聽見他的悔恨,給了他最終的機會,終於讓他的魂魄見著了她。

  芙蕖依偎在他的胸懷,握緊他的手,甚至沒有追問,他是否還埋怨著她多年前犯下的錯誤。什麼話語都毋需多說,他的到來,就已是最好的宣告,這麼久遠之後,他終於還是懂得,她的罪孽源於對他太深的愛戀。

  因果循環,恩恩怨怨總難計較,只能牢牢記得,曾付出過的深深愛戀。只要確定情意堅貞,恨意其實微不足道。

  「孩子,喝吧!」一個銅樽遞來,面容蒼老的婆婆難得露出微笑。

  他依稀記得,曾經見過這婆婆。就是這人,陪伴著芙蕖到了人間走了幾回,好不容易才挽救了他的魂魄免於沉淪。

  他握住銅樽,隱約的猜出,這該是忘川的水。他仰起頭將忘川水飲盡,接著哺入芙蕖的口中,餵得她涓滴喝下。

  她溫馴的飲下甘美的水,承受著他給予的一切。這或許就是他們的最終,她沒有任何遺憾,只是專注的看著他,非要將他的面容牢牢刻印在神魂中。

  他捧起她的面容,以指尖重溫她的眉目。「這一次,我們一起走過去。」

  芙蕖點點頭,任由他牽著她的手,跨上奈何橋。一步又一步,奈何橋只有三尺之寬,他們都等待了千年之久,才跨過這盈盈的短橋。

  兩人的身影逐漸在橋的彼端模糊,在河岸的這一端,持著銅樽的婆婆轉過身,重複著亙古以來的舉止,將忘川水舀給眾多的魂,只是她滿是皺紋的面容上,多了一絲欣慰的笑。

  但願人長久,千古皆是團圓做結。

  仇恨,悠悠然消逝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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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6 00:08:1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湘、資、沅、澧四水奔流於楚地,日升月落,無數寒暑春秋。

  初夏時分,暮靄沉沉楚天闊。

  在那之後,這土地上,北方的女真族來過、東海上的日本人來過、同文同種同血緣的人們,自相殘殺過,歷經數次戰亂與盛世,輾轉到了如今。湘水畔城牆已頹,人煙始終不滅,尋常百姓的堅韌,遠超過各朝各代的國柞。城鎮隨時代推演而進步,化為繁榮都市,築起連迭高樓。

  多少年過去了,那些恩恩怨怨、風流纏綿都再難尋覓。吳宮花草埋了幽徑,晉代衣冠成了古坵。

  只在某些角落,這土地仍保存了舊日的蛛絲馬跡。許多人來到這裡,緬懷這個國度的過去。

  某年某月某日,她來了。

  遊覽車停在仿唐的門坊前,載來初訪楚地的遊客。走入門坊,眼前是漢白玉砌成的九曲橋。橋面平展於碧綠水潭上,水潭中種植荷花,粉嫩而鮮妍,一朵朵都是含苞,尚未綻放。

  這座蓮荷培植所,是旅途中的一處景點,旅客們來此欣賞稀有的荷花。

  據說,有種荷花十分珍貴希罕,只生長在這一處,離了這裡的泥土水澤,就要枯萎凋零,無法生存。這種荷花,格外眷戀這兒的土地。

  團員們喧鬧的快步走去,只有一個嬌小的身影落了單,步履遲遲,多所流連,如玉般的眉目,看過每一草每一木,不願有任何遺漏。

  「小芙,快跟上來。」站在前方,手中拿著傘遮陽的女子,是一同出遊的朋友,正在聲聲叫喚。

  「妳們先走,我要看荷花。」她笑著揮揮手,腳步仍不快,像是一個回歸故里的人,非要將記憶裡點滴看得仔細些。

  「看什麼荷花,在台灣還沒看夠嗎?再說,那些花都還沒開呢!」朋友無可奈何的聳肩,放棄等待。「我們先進培植所裡,妳快些跟上來。聽導遊說,一會兒要播放影片。」仔細叮囑後,她拋下小芙,跟著同團旅客走入培植所。

  旅客都進入所內,少了異地的南方語言,九曲橋上變得寂靜,她走得更慢。

  燠熱的夏季裡荷花雖然尚未盛開,香氣卻已瀰漫在空氣中,從河塘那兒染了過來。她停在九曲橋的一個轉折口,仔細讀著一座石碑上的說明。

  石碑上記載,這荷花是明代的珍品,卻被一把火焚盡。前些年長江水氾濫成災,淹沒山岡上一座明代的古墳,洪水退去後,古墳崩塌,四周化為泥沼,竟生出了姿態明媚鮮妍的荷花。

  仔細考究,翻遍「花史」、「花鏡」與「群芳譜」,才得知這荷花曾經出現在明代,之後就斷了蹤跡,歷經數百年後才又再生,彌足珍貴。

  荷花是從墳裡再生的,陰暗的古墓中,柔軟的枝芽冒出堅硬的膜,纏繞著酥脆的古老骨骼,以屍骨的灰燼做為養分,逐步成長。當第一朵荷花綻放時,泥沼之下,藕根與屍骨緊緊交纏,不分不離。

  令人不解的是,墳的主人為何要懷抱著一顆蓮子入土?那顆蓮子對他而言很是重要嗎?蓮子放置在何處?是陪葬的陶瓷瓦瓷裡?還是隨身的衣衫裡?或者,是鎖在一枚折枝花玉鎖中?

  眾人只知道這荷花是從明代復生,卻不知道它更久遠前,某段更纏綿婉轉的身世。

  她以指尖畫過石碑,細讀著那些文字,而後傾身,望著清澈的水澤,無意識的愈靠愈近。

  不知為什麼,她想喝水,喝這片土地下奔流淌挪的水泉,如一朵花渴盼吸取賴以維生的水流。莫名的,對這天這地這水,都有深深的熟悉感,她是一株離開故鄉太久的植物,渴了許久許久。

  掬起水流,她聞著水的氣味,閉上眼睛。

  「那是什麼味道?」低沉的聲音,從身旁而來。

  她轉過頭,看見他。掌心一鬆,清水流洩回水澤,冷冷的聲響如一陣私語。

  一個男人不知何時也踏上九曲橋,在她轉頭望去時,剛好,就與她四目交接。他的黑眸鎖住了她的視線,閃過某種光芒。

  不偏不倚,陰錯陽差,難以解釋是感應到什麼,她就是看見了他。千古的時間長河如同曠野般荒蕪,一個人要遇見另一個人,需要多少的巧合?沒有察覺時,含苞的荷花悠悠開了。

  花期持續七日,恰巧與她停留在這城市裡,玩賞楚地風光的時日相仿。

  他不知已經站在那兒多久,那專注的目光,已經注視她許久了嗎?她這些幼稚的行徑,全被他瞧見了嗎?

  「我渴了。」她羞赧的說道,不知該怎麼解釋此刻的舉止。

  他望著她,黑眸沒有挪移分毫,彷彿不論如何都還看不夠。她臨水的姿態,讓他心頭震動,震撼充斥胸口,冷靜的理智亂了章法。

  「妳是從台灣來的吧?」他再度問道,風中傳來他的聲音,那挺拔的身軀跨步走了過來。微風吹動他的黑髮,讓梳整的髮變得有些凌亂,一綹黑髮落在他凌厲的黑眸前。

  「是的。」她露出羞澀的微笑,在異鄉首次有人主動向她開口說話,她有些不知所措。

  這人的神態樣貌不像是當地人,也沒有當地的口音,但看那衣著打扮,又絕不可能是遊客。當他走近時,她望著他,無法移開視線。

  「來旅行嗎?」

  「是的。」最簡單的問答,為何流淌入耳時,會讓她心頭有奇異的蠢動?她仰著頭,迎視那雙黑眸。

  他的口吻陌生,目光卻不生疏,深邃的眼裡帶著急切的搜尋,狂肆而焦急,注視她的模樣,彷彿她是他尋覓了許久的人。

  一陣風吹起,荷花輕搖,花飛花謝飛滿天,漫天的粉嫩鮮妍、馨香素雅。那陣風也吹亂他的髮、他的衣衫,衣袂飄飄的景況似曾相識,偏又禁不起記憶細細追究。

  那陣風從何處而來?是不是來自久遠久遠前,一個名為楚的國度?

  幾個衣著考究的男人,行色匆匆的趕來,誠惶誠恐的追上九曲橋。「風先生,我們已經聯絡到這單位的人,馬上就能來為您解──」

  他濃眉微皺,揮手示意那些人退下,只是一下手勢,眾人就噤若寒蟬,不敢再上前一步。是權勢使他受人敬重,還是與生俱來的王者之風,使得旁人本能的臣服?

  「我不打擾了。」方芙輕聲說道,轉身往九曲橋另一個方向走去。

  他卻亦步亦趨跟了過來,追隨她的步履,不理會在旁等待的人們,將全副心神放在這初見的女子身上。初次見到她時,只覺得胸口撩動,那一眉一目,該是他記得的──

  他是每年固定來一趟的商人,來自海洋的另一端,馳騁的不是沙場,而是商場,強取豪奪始終是深植在血液裡的天性。他選擇此處,做為事業的數個基點之一,除卻商業考量,送有莫名的因素。

  一年一度,在這個季節到來時,他總會回到此處。某種約定,雖然已經被忘川之水洗滌了記憶,卻是烙印在魂魄裡,根深柢固。

  一年來一趟,是為了等待某個纖細如荷的女子嗎?等了許久許久,她這才姍姍來遲。

  「妳喜歡荷花?」他問道,看見她在橋邊停步,溫潤的雙手捧著一朵半開的荷。她的一眉一目、一顰一笑,都教他移不開視線。

  「喜歡,很喜歡。」她微笑著輕撫荷瓣,不忍採擷。她出生在台灣白河,一處荷香繚繞的地方,被荷花簇擁著誕生。

  「妳的名字?」

  「方芙。」她脫口而出。

  好霸道的男人,專制的需索陌生人的姓名,像是生來就習慣予取予求,而她竟也沒有迴避,答案輕易就脫口而出,甚至沒有任何被唐突的不悅。

  先前才被友人告誡,此處到底是異鄉,行事言語都該謹慎些,但為什麼在他的目光下,她失去隱瞞的能力?

  「方芙嗎?」他低聲重複這個名字,不知怎麼的,心中悵然,若有所失。

  該是這個名字嗎?為何還有另外兩個字,在他舌尖翻滾,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風吹得悠然,撩亂她的心緒,這個男人讓她感到心慌意亂。「我該進培植所了,我的朋友在等著我。」她輕聲說道,柔和的嗓音裡有些懊惱。

  「我送妳進去。」他簡潔的說道。

  「裡頭播放的影片,是讓遊客觀看的。」她直覺的知道,他並非遊客。

  「那麼,我陪妳。」他簡潔的說道,不許她拒絕,握住她的手跨步走入。兩人執手的姿態如此自然,像是這動作已曾做過千千萬萬次。

  一來一往的言語,以及應對之間沒有發覺,一切早已經越過初見男女的分界,他們其實並不陌生。

  憑他的身分,可以在這塊土地上暢行無阻,培植所中的人們不敢置喙,恭敬的讓開,目送他牽著她走入已經熄燈的解說室,在兩人身後投注以詫異的眼光。來過這兒數次,他從未觀看過那些影片,吸引他繼續留下的原因,是她。

  影片已經開始播放,遊客環坐在黑暗中,悅耳的旁白叨唸出荷花的種種,從萌芽到凋零,前世今生,說得格外仔細分明。

  黑暗的房間裡光影迷離,分不清耳中聽的,究竟是誰的呼吸。幽綠的燈火閃閃爍爍,彷彿是一個神祕的空間,充斥著前來探看的魂。若非此身情常在,有些情,比這肉體來得深遠。

  螢幕上出現荷花復生的墓地泥沼,她心中一顫,手無意識的伸了出去,恰恰碰觸到了某隻伸來的手掌,溫熱寬厚而有些粗糙。隱約的知道,那該是他。

  明明該是全然陌生的人,在緊握他的手時,卻感到某種熟悉。怎麼會這樣呢?她甚至還不知道他的名,只從那些人敬畏的口吻中,聽出他姓風。

  方芙用力又用力,使盡全力握著他的手,像是無論如何緊密的交握,都還覺得不夠。

  今生無法複製前世,至少,哀傷與仇恨不再如影隨形。情愛的紅線穿過亙古的光陰,靠著一點靈犀,還是牢牢的繫在彼此指尖。

  只是握手,心中就昭然若揭,該是他。

  是忘川的水喝得不夠足,還是惦念實在太深,神魂深處仍舊記憶著關於他的點滴?

  某種情緒充塞胸口,眼眶熱燙,她有著欲淚的衝動,卻不知道是為什麼而哭泣。

  燈亮了,光亮瀰漫眼前,她有些茫然,如遊蕩在夢醒邊緣的魂,前世今生都被混淆。轉頭望見他的容貌,一句呼喚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她該是認識他的,是吧?

  緣分未盡,了斷的是宿昔的恩怨仇恨。再見,已是隔世了。

  欲言又止,彼此的手又握緊了幾分。她心亂如麻,說不出理由,急得就要落淚,雙瞳中淚光盈盈。

  束著腰的年輕女子,做舊時巫女的打扮,帶著微笑分送荷花給遊客,走到兩人面前時,竹籃中只剩一朵並蒂的荷。

  「這是本季的荷花,剛剛採下來的,本該是一人一朵,不過好在這朵是並蒂的,預祝你們百年好合,能討個吉利呢!」扮成巫女的是當地少女,不知他的身分,將他誤認成遊客,以為他與她是偕伴而來的旅客。從外人眼中看來,他們之間的牽絆顯而易見。

  一朵荷花遞了來,送入她掌中。並蒂荷是生死不分的男女,就算化為荷也要並蒂而生,同心同蕊。

  「你到底是誰?」方芙終於能夠開口,以輕顫的聲音低低問著,握緊手中的並蒂荷,另一手還與他緊握著。真的,她真的不認識他,不認識那狂肆的黑眸、不認識那傲然的眼神、不認識他望著她的模樣。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她的理智不識得他,而魂魄卻一點一滴的,逐漸清晰──

  至少她能清楚的知道,跟他之間的關係,不會是萍水相逢的點頭之交,他們之間該有更深更難解的牽絆。

  他拾起手,拭去她溫潤粉頰上的淚,震撼並不亞於她,過多情緒來回撞擊,他的心今生第一次經歷這麼強烈的情緒。

  「留下來,留在我身邊。」他的聲音裡有著誘哄的情緒,已經下定決心不放她離去。

  罔顧其他人驚愕的目光,他將她納入懷中,捍衛這嬌小的女子。心上空虛了許久的位子,直到此刻才填平。

  「我只在這裡停留七天。」她輕聲說道,望進他的眼中,沒有逃脫的念頭。一直以來,他始終是最好的獵人,而她,是他心甘情願的獵物,每一世都前來自投羅網。

  將恩怨都沉澱,是愛是恨也不需追究,重要的他們終於相遇,數千年前執手的諾言,正靜靜等待著溫柔的實踐。

  「只要遇見妳,就足夠了,停留幾日並不重要。」他低聲說道,握住她的手往外走去。

  眾人的口,便是不腐不化的紙,將傳說記得格外仔細,就算事隔許久,仍然輾轉傳誦著。荷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無盡的歲月如煙過往,有情人終究再度團圓。

  他迫不及待,要在水塘邊、在荷花的簇擁下再瞧瞧她的模樣。依稀記得,那是他最眷戀的姿態,或許還該有著垂柳、有著飛燕、有著絲綢翻飛的浪,他將擁著她,重溫數千年前的真摯溫柔,實踐曾給予她的許諾。

  我永遠都會惦念著妳,把妳放在我心中,烙在神魂裡,直到滄海成了桑田,也不遺忘妳。

  永遠嗎?

  永遠。

  七天之後,不是結束,而是另一個開始。他將追隨著她,回到另一個城市去。這一次,他絕對不放她走。


〈全書完〉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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