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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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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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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9 21:19:28 |只看該作者
第150章
     
    皇上和平焃得救的消息一傳開,眾臣心頭都是一鬆。

    因太過振奮,連幾位素來沉肅的老將都免不了涕泗交流。

    經過旋翰河一役,本以為勝利回京指日可待,怎料路上會生出這樣的變故。

    若是皇上不幸死於蛇毒,消息一旦傳回京城,朝中還不知會再起什麼樣的波瀾。

    萬幸皇上無礙。

    僥倖之餘,人人心中都有疑惑,不知平煜從何處弄來的靈丹妙藥,竟能對付這等見血封口的劇毒。

    至天亮時,皇上和平焃不但能轉動眼珠進行交流,更能在旁人的攙扶下緩緩坐起,用些幫助祛毒的湯藥了。

    平煜自從皇上睜開眼,便出了帳,轉而到大哥的帳中,寸步不離地守著平焃。

    他整夜未睡,雙眼有些發紅,望著面色依舊灰敗的大哥,喉嚨陣陣發堵。

    昨夜那蛇的毒性太過兇險,直至現在大哥依然口不能言,要不是有赤雲丹相助,或是服用得再晚了半步,他跟大哥已然陰陽兩隔。

    平焃身上餘毒未消,神志卻已漸漸恢復清明。

    四肢依然無法動彈,他只好吃力地轉動眼珠,看見弟弟立在一旁,臉上是以往從未見過的晦暗神情,心知三弟這是擔心得狠了,於是努力擠出一絲笑容,示意三弟不必擔心。

    可惜舌頭僵麻如根木頭,沒能開口說話,

    平煜眼眶微澀,半跪在大哥身邊,扶他坐起。

    守在一旁的幾位跟隨老侯爺多年的副將見狀,下意識想起老侯爺,不由暗歎,老人家何等英明,能將後代子弟能教養這般出眾,平家幾位手足之間全無高門子弟常見的猜忌嫌隙,要多親厚便有多親厚。

    感慨之餘,對那位慷慨贈藥的幕後之人更為好奇。

    由著三弟扶著飲了一碗粥,平焃四肢的乏力感越發減輕,與之相對應的,心裡疑惑卻加深。

    中毒前的景象歷歷在目,他深知自己所中的怕是難得一見的劇毒,也不知何故,竟能得解。

    這時,帳外有人道:“皇上請平大人去帳中說話。”

    平煜對上大哥疑惑的目光,只道:“大哥你只管好生將歇,等我回來後,再將當中的種種與大哥細說。” 扶著大哥躺下。

    ──────────────────────────────────

    到了皇上帳中,平煜抬眼一望,就見皇上榻旁圍了好些人。

    他並不急於上前,請過安後,立在一旁。

    用過祛除餘毒的湯藥後,皇上這才示意眾臣退至一旁,單招了平煜近前。

    雖然身上仍有殘毒,皇上思緒卻仿佛撥雲見日,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清楚地記得旋翰河邊平煜等人奮力圍殲王令時的景象。

    更忘不了出發對戰坦布時,眾將士上下一心、同仇敵愾的壯志豪情。

    蛇群作亂時,平煜為了護住他,不顧自身安危徒手抓蛇的情形,也仿佛歷歷在目。

    自然,他也沒忘記自己是為何看中了葉珍珍,又是怎樣招她入帳侍寢。

    讓他想不通的是,醒來後再看到葉珍珍,他卻再也沒有先前的那等悸動和狂熱,胸口只餘一片漠然。

    尤其是想起當時蛇群闖入帳中時,葉珍珍在留下來保護他和拔步就逃之間,曾有過明顯的踟躕,心裡便不是滋味。

    其實他一貫厚道,死裡逃生之後,變得更加寬仁,也知葉珍珍的猶豫乃是人之常情,但想到自己先前曾對此女萬般恩寵,仍有些慨歎。

    他腦中堆湧了好些念頭。

    雖然不過是昏迷了半宿的功夫,腦中卻仿佛水洗過一般,許多事都看得透徹無比,再沒有半點之前的混沌。

    等他能轉動脖頸後,他看向守在榻前的眾臣,目光掃過之處,唯獨沒看見平煜。

    他目光微凝。

    李攸揣摩出他的意思,忙道:“蛇群來襲時,平大哥為了護駕,不慎也中了蛇毒,平煜此刻正守在平將軍帳中。”

    皇上先是驚訝,隨後便是釋然。

    平煜果然是重情重義之人,本該是邀功請賞的時候,眾人唯恐少了在他面前露臉的機會,平煜卻因放心不下自家大哥,寧肯守在平焃帳中。

    他歷經了一番變故,對肯顯露真性情之人越發看重,於是立即召見平煜。

    等平煜到了榻前,他望著平煜,問:“聽說朕和平將軍中毒後命懸一線,虧得有人及時贈藥,朕和平將軍才得以解毒,不知究竟是何人?何以不肯露面?立此大功,朕需好好獎賞才是。”

    自醒來後,又過去了半個時辰,如今毒性盡退,他已然能開口說話,

    平煜以退為進,審慎道:“臣不敢有所隱瞞,但此人仍是戴罪之身,未得皇上准許,臣不敢擅自替此人邀功。”

    皇上果然被這話引起了興趣,“戴罪之人?”

    平煜用公事公辦的口吻道:“三月前,因傅冰被問罪,雲南巡撫一職因而空缺,恰逢雲南夷民作亂,皇上便急令臣護送新任雲南巡撫赴任,順便罰沒傅冰在雲南宅中的家產,並看押其女進京——”

    “唔,朕記得是有此事。”皇上沉吟。

    過去兩年的某些記憶仿佛被蒙上了一層灰塵,細節處有些看不真切,但撣撣灰,還是能一一想得起來的。

    更何況傅蘭芽這個名字,在來北元途中,王令曾反復在他面前提起。

    他疑惑:“你剛才說贈藥之人乃是戴罪之身,莫非……你說的正是傅冰之女?”

    平煜垂下眸子,在開口利用此事做文章前,他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若是皇上要借此機會召見傅蘭芽,他無法抗旨,只能不動聲色生出些亂子好做阻撓。

    總歸不能讓皇上窺見傅蘭芽的真貌。

    “正是。當初抄家時,臣曾在傅家搜出一包錦囊,裡頭有兩粒藥丸,因不知作何用,臣只好暫且將其封存,昨夜蛇禍時,罪眷聽聞皇上被毒蛇咬中,命在旦夕,便令人傳話給臣,說那藥丸乃是她外祖父無意中從一夷人手中得來,傅夫人臨終前,將此藥贈予了她,她說此藥能解劇毒,皇上安危事關國體,懇請臣將此藥速速給皇上服下。”

    皇上恍然大悟,“怪不得朕所中的奇毒能解,原來竟是此女贈了神藥。”

    心情頓時變得複雜起來。

    傅冰是父皇的重臣,經父皇一手提拔,不過三十出頭便已入閣,短短幾年,便成為本朝最年輕的首輔。

    在他還是太子時,傅冰還曾兼任太子少傅。

    真說起來,他跟傅冰除了君臣之誼,更有一份師生恩情在裡頭。

    可是自他登基後,因著王令有意鋪墊,他竟一日比一日覺得傅冰礙眼。

    不到一年功夫,他便將傅冰踢出內閣、貶至雲南,後又任由王令織羅罪名、坑害其落獄。

    世事難料,萬沒想到到了最後,他的命竟然還是由傅冰之女所救。

    思緒紛雜的同時,他心底免不了生出擔憂。

    按照從前的慣例,他的頭疾多半會被牽引得發作,誰知靜等了一晌,腦中依然清澈如前,半點不適都無。

    他暗驚,難道那藥竟能一併解他的頭疾不成?

    他並不癡鈍,想了一晌,豁然得解。

    剛才平煜曾說那藥最能解毒。自己的頭疾來得奇怪,不知吃了多少藥施過多少回針,全無緩解。

    從前以為是頑疾,如今想來,怕是王令為了擺佈自己,在自己飲食中下了毒|藥。

    昨夜他中了蛇毒,本是回天乏術,沒想到一粒傅家的解毒丸下去,不但叫他起死回生,竟一併將他頭疾的頑毒解去。

    倒算是因禍得福了。

    他喟歎一聲。

    過去幾年,他竟糊塗至斯。

    一個包藏禍心的韃子,他視作親信。而真正的肱骨之臣,他卻視作奸佞。

    憶起當年傅冰在朝中卓爾不群的姿態,他心情再也無法保持平靜,恨不得立時回朝整頓朝綱,洗刷被王令陷害的幾位大臣的冤獄。

    下意識開口道:“招傅冰之女覲見,朕要重賞——”

    話一出口,忽然瞥見一旁葉珍珍的側影,心裡莫名湧起一種濃濃的惡感。

    怎麼說呢,先前他對葉珍珍有多迷戀,服過解毒丸清醒後,對葉珍珍就有多反感。

    記得兩人共用魚水之歡時,葉珍珍曾在他耳畔低語,說她與隨軍一名罪眷身形極為相似。

    雖不知葉珍珍是有意還是無意提起此事,但隨軍罪眷再無他人,定是傅小姐無疑。

    他眼下可一點也不想見到跟葉珍珍相似之人,排斥的程度,甚至強到了一起念頭便犯噁心的地步。

    他感激傅冰之女是一回事,給自己添堵又是另一回事。

    於是又將要召見傅蘭芽的話收回,只道:“傅小姐身陷囹圄,難得還這般深明大義,可見傅冰委實教女有方。傅冰之案,尚有許多疑點,回京之後,還需好好重審傅冰之案才是。”

    平煜雖未能立刻猜到皇上為何突然改變主意,但既皇上不肯召見傅蘭芽,倒正中他的下懷。

    同時他也敏銳地察覺出皇上與從前的不同。

    闊別多年的謹慎謙和的作風逐漸在皇上身上重現,行事說話都與從前有著微妙區別。

    於是越發篤定,這些年皇上之所以性情大變,乃至近日對葉珍珍生出迷戀,統統少不了王令作怪。

    聽皇上這麼說,他並不接話。

    榮屹餘光瞥見平煜掃來的眼風,撫髯一笑,趁熱打鐵道:“皇上龍體事關天下危亡,傅小姐危難之中奉出神藥,不但救了皇上,更救了大明江山,此情此景,倒讓臣想起前朝救父的緹縈,臣斗膽進一言,傅小姐如此義舉,皇上不可不嘉獎。”

    其餘幾位大臣或有跟傅冰不和者,但也不好反對皇上褒獎救了天子性命之人,便也紛紛附議。

    皇上沉吟一番道:“傅冰父子因被王令構陷,如今仍在獄中,回京後,即日令人著手重新審理傅冰之案,若真有曲折,從速替傅冰父子洗刷冤屈。另,傅小姐救朕一命,從此刻起,免去傅小姐連帶之罪,不再以罪眷身份待之,等傅冰之案得以正名,再授予縣主之銜,以資褒獎。”

    平煜見目的達成,面色無改,心裡卻如同挪開一塊巨石,頃刻間輕鬆了不少。

    李攸在一旁聽得直挑眉。

    遙想這一路,那位傅小姐當真吃了不少苦,雖說其中少不了平煜的費心籌謀,她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個奇女子。

    直至此時此刻,傅家人才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

    如今王令既除,傅小姐又恢復了自由身,平煜怕是心裡樂開了花。平傅兩家的婚事,也已近在眼前。

    想到此,他不由搖搖頭,平煜這廝不過到雲南辦一趟差,便拐著一個天仙似的的媳婦,而他自己呢,依然是孤家寡人一個。他負手望著帳頂,半晌無語。

   ────────────────────────────────────

    聖旨傳到傅蘭芽主僕帳中,傅蘭芽只覺恍然如夢,跟林嬤嬤抱頭痛哭了起來。

    想起這一路的不易,她哭了又哭,直哭到漂亮雙眼腫成了一對胡桃,淚水依然沒有打止的意思。

    殺王令、重獲自由、父兄翻案在望……一樁樁一件件……多少感慨堵在心頭。

    林嬤嬤更是老淚縱橫,摟著傅蘭芽哭道:“老爺初犯案時,嬤嬤覺得天都要塌了,虧了小姐不是風吹就倒的性子,咱們才能一路掙命似的掙到現在,咱們小姐真真了不起。”

    哭得快脫了力,主僕二人才漸漸止了哭。

    淨過手面,換過衣裳,傅蘭芽緩緩環視四周,肩上枷鎖一旦除去,連帳內的空氣都爽潔了不少。

    而今她不再是戴罪之人,聽帳外歡騰,下意識便想出去走走看看,但因平煜提前囑她不要出帳走動,為免橫生枝節,她只好仍舊待在帳中。

    只是因著心事已了,她的話空前的多了起來。

    一會跟在林嬤嬤身後收拾行囊,挑揀禦寒衣裳。

    一會扳著手指頭算回京還需多少時日,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林嬤嬤聽著傅蘭芽聲如黃鸝,語調更是說不出的輕快,何曾見小姐這般高興,她笑著又是歎氣又是搖頭。

    為免在北元境內盤桓太久,剛用過早膳,大軍便又開拔。

    只是在臨行前,帳外曾傳來片刻的喧囂,傅蘭芽悄悄往外看了看,只看見皇上的帳營前圍了不少人,似是出了什麼變故。

    她不解其意,待想問問平煜,可許是平煜整日瑣事纏身、身邊耳目又眾多,始終未來尋過她。

   ────────────────────────────────────

    又行了一日,眼看要徹底走出旋翰河周邊草原,傅蘭芽因著一份複雜的心緒,下意識掀開車簾,遠遠朝那座古老的河流眺望。

    當時在地殿中,她曾數次出現莫名的心悸,至今讓她不解。如今想來,也許是因血脈相連,又或是旁的緣故,

    無法解釋,她亦不願深想。

    只是一看到旋翰河,她便免不了想起母親。

    亡國公主的身份,給母親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災難,哪怕後來母親跟父親琴瑟和鳴,卻也因當年在夷疆種下的禍根,最後不得不自戕了結此生。

    細究起來,那座先人的陵寢正是禍根。

    心刺痛了一下,她正要淡淡將目光移開,突然視野中出現兩人。

    其中一個身形高大,背上背著兩個灰撲撲的包袱,正是林之誠。

    在他身旁的那位麗人,卻是林夫人。

    他們身後,不遠不近跟著幾名錦衣衛。

    傅蘭芽大感訝異,不知林氏夫婦在大軍稍歇時走開,意欲何為。

    就見林氏夫婦攜手慢慢走到草原上。

    到了一處,忽然停下,隨後,林之誠單膝跪地,徒手挖起土來。

    因著功力日漸恢復,他挖得極快,林夫人在一旁幫著推開鬆動的土壤。

    夫妻二人聯手,兩人身旁很快便堆起了土堆。

    傅蘭芽看著看著,隱約猜到林氏夫婦要做什麼,眼睛微微睜大。

    果然,等坑挖得差不多後,林之誠將包袱從身上解下,放入土坑中。

    之後,夫妻二人低頭望著土坑,久久未有動作。

    後來林夫人終於忍不住,頭靠在林之誠的肩頭,哀哀哭了起來。

    林之誠摟著林夫人,沉默不語。

    等林夫人漸漸止了哭,這才將那土坑重又填上。

    夫妻二人對著那座土堆說了句什麼,又靜立良久,這才往帳營走來。

    短短一段路,林夫人似是萬般不捨,一步三回頭。林之誠卻堅定地拉著林夫人,不讓林夫人一再流連。

    等二人終於走回帳中,臉上都有種徹底放下的決然。

    傅蘭芽輕歎口氣,緩緩放下車簾。

   ──────────────────────────────────

    多日後,大軍終於勝利班師回朝。

    早在此前幾日,明軍大敗瓦剌的消息便已傳開,舉國歡騰,進城時,滿城百姓夾道歡迎,高呼“吾皇萬歲。”

    已是初冬,京中正是寒涼的時候,空氣卻熱烈得仿佛能將人融化。

    傅蘭芽在車中聽著外頭百姓快活的交談聲,嘴角微微翹著。

    只是想到父兄還未出獄,傅家還未正名,傅家在京中的宅子恐怕還在官中,她們主僕二人無處可去,一時不知在何處安置。

    這個疑問,在馬車停在一處幽靜宅子前,有了答案。

    宅子對外宣稱是傅夫人一位表親所置,這位表親聽說侄女得救,為安置傅蘭芽主僕,特將宅子騰挪出來。

    林嬤嬤信以為真,暗訝,夫人從來都是孤身一人,哪來的表親?

    傅蘭芽佯作不知,點點頭,由著門口的管事領著走進那座處處考究的宅子。

    反正這一路上,平煜為了拐彎抹角送她東西,曾先後假扮過借秦當家、李瑉、父親門生……不差再扮一回所謂「表親」。

    果然,到了第二日傍晚,主僕二人沐浴完正用晚膳時,這位「表親」自己出現了。

    林嬤嬤昨日便已猜到這宅子是平煜之物,一點不覺詫異,見平煜來了,乖覺地迎平煜進屋。

    候在屋外的僕人忙送一副碗筷進來。

    傅蘭芽含笑起身,靜靜打量平煜,見他換了身石青縐紗袍子,精神奕奕,難得的是,一對上她的視線,他眼裡竟浮現點笑意。

    她不由想起昨日。此人一聲不吭令人送來好些新裁的衣裳和首飾,雖讓她意外,卻因不忍拂他的意,只好乖乖收下。

    她沒想到此人百忙之中還能想起來管她的衣食起居,可見此人回京後諸事都還算順利。

    她暗忖,不知父親之案審得如何,以平煜的辦事效率,怕是這一兩日父兄便會從獄中放出。

    平煜到了桌前,並不急著用膳,先端起茶盅飲了口茶,目光落在傅蘭芽臉上。

    許是心情舒展的緣故,短短幾日不見,她臉蛋養得吹彈可破,凝脂的肌膚似乎能掐出水來,唇上仿佛點了胭脂,紅潤欲滴,一雙映月般的眸子如同盈著春波,烏溜溜水汪汪。

    她身上穿著件鵝黃色的褙子,領口及袖口處繡著栩栩如生的白梨花,整個人清嫩如春日楊柳,既雅致又悅目。

    尤為讓他舒暢的是,她頭上果然簪上了他昨日令人送來的一套首飾中的一根簪子,簪子上拇指大的東珠與她皎月般的臉頰交相輝映,整座屋子都被照耀得亮堂起來。

    他看得心情大悅,傅蘭芽因著罪眷的身份,頭上素淨了一路,如今既脫了罪,總算能妝點一番了。

    可惜這兩日事忙,他沒來得及細挑揀,也不知這些首飾合不合她的意。

    不過,她既第一時間便戴上,而且自打進屋,她望著他的目光便柔情似水,想必是極滿意的吧,他自信地想。

    不動聲色放下茶盅,怕擾了她脾胃,雖有一肚子話要跟她說,他也打算先用膳再說。

    兩人用膳時都沒有開口說話的習慣,膳畢,下人撤下桌上碗筷,奉了茶上來,林嬤嬤則靜悄悄退到鄰房。

    掩了門之後,她豎著耳朵留意房內動靜。

    先前外敵環伺,平大人都能瞅著機會將小姐給吃乾抹淨,眼下再無旁人相擾,平大人怕是又會起心思。

    若是多來幾回,小姐有孕可如何是好?

    平煜只當沒聽見門口窸窸窣窣的動靜,從懷中取出一物,推到傅蘭芽眼前。

    “秦當家讓我轉贈給你的,一為謝你當初救秦晏殊一命,二為……”他咳了聲,端起茶盅飲茶,“二為提前賀我二人新婚之喜。”

    在初聽到秦當家這話時,他錯愕了一瞬,轉念一想,這一路上日夜相隨,雖然他有心遮掩,恐怕瞞不過秦勇這等心細如髮之人。

    反正他跟傅蘭芽的親事過些日子便會定下,對方又是誠心送禮,他便收下了。

    傅蘭芽臉色發燙,默了下,打開那物,是一方硯臺。

    雖黑黝黝的一點也不起眼,卻觸手生溫、撫之如肌,正是她尋了許久的紅鬚龍尾硯,

    她怔了怔,萬沒想到秦勇出手竟如此闊綽,且一出手便能送到她心坎裡。

    她抬眼看了看平煜玉雕般的側臉,眸光流轉間,含笑點點頭,“替我好好謝謝秦當家。”

    說罷,慎重將那方硯臺收起來。

    似秦當家這樣的奇女子,千萬人中也遇不上一個。

    有些事,何妨戳破,藏在心裡便好。

    “他們何日回蜀中?”她懇切道,“我想好好送送他們。”

    這一路上,她和平煜不但經歷了無數磨難,更結交了如秦勇姐弟及李由儉這等重情重義之人。

    這朵於刀光劍影中開出的友誼之花,在她有生之年,她都不想讓它凋謝。

    平煜臉上顯出古怪的表情,飲了一會茶,這才淡淡道:“他們會等我們成親之後再走。”語氣裡透著些不屑。

    雖然秦勇並未明言,但他只要一想起秦勇說這話時,一旁秦晏殊目光裡的濃濃警告意味,就知這定是秦晏殊的主意。

    無非是怕他不肯明媒正娶傅蘭芽,非得看著他和傅蘭芽的親事塵埃落定,才肯放心離去。

    他暗嗤一聲,傅蘭芽的平安喜樂,往後自有他一力承擔。只要有他在一日,傅蘭芽斷不會受半點委屈。怎麼說都也輪不到他秦晏殊來操心……

    傅蘭芽見平煜眸中閃過一絲的不屑,奇怪地蹙了蹙眉。

    正要開口詢問最為掛心的父兄之事,平煜卻話鋒一轉道: “你可知那晚右護法為何會從帳中逃出來?又是怎麼使出的引蛇術?”

    傅蘭芽明知平煜在轉移話題,卻因好奇,沉默了一會,沒忍住回眸看他道:“何故?”

    錦衣衛防護嚴密,右護法又已武功盡失,為何能順利脫困,她早就對此事存疑。

    略一計量,訝道:“難道是鄧家的人?”

    平煜道:“右護法跟鄧文瑩一路同住同宿,又以鄧二的身份在鄧家生活多年,對鄧家的秘密知之甚詳,鄧阜年唯恐右護法說些不該說的話,見皇上遲遲不肯處置右護法,便派人暗中佈置一番,在右護法的帳外放了一把小火,本欲於混亂中取了右護法的性命,沒想到反被右護法脫了困,趁機放出了蛇陣。”

    “原來如此?”傅蘭芽恍悟,怪不得那晚蛇禍出現得那般突然,“皇上打算如何處置鄧家?”

    平煜譏諷道:“鄧阜年是條老狐狸,見我查到了他的頭上,索性連夜進宮,在皇上面前長跪不起,一口咬定是為了怕損害鄧文瑩的閨譽,所以才一時糊塗。又說此事乃是他一人謀劃,懇請皇上莫要遷怒旁人。皇后見事情牽連到自家頭上,也跟父親一道請罪,直說父親糊塗,她亦無顏再主持中宮,還請皇上廢除她的后位。”

    好一招以退為進。

    “皇上怎麼說?”

    “因皇后如今有孕,胎氣又有些不穩,皇上投鼠忌器,只暫且削了鄧阜年的爵位,又令鄧家有職位在身的男子統統免職,回家閉門思過。”

    這已經是最溫和的處理方式了,可見皇上對皇后肚中的龍嗣何等看重。

    但皇上畢竟險些因此事丟了性命,怎會毫無芥蒂?往後鄧家子弟再想得用,怕是無望了。

    鄧文瑩呢?傅蘭芽下意識便想問。

    可是比起旁人的事,她顯然更關心父兄,便道:“我父兄之事如何了?”

    平煜望向她道:“你父親和大哥的案子已於昨日重新審理,不出半月,你父親和大哥便可出獄。”

    半月?傅蘭芽既驚訝又失望,“怎要這麼久?”

    平煜眸光閃了閃,道:“你父親之案因牽連人數甚廣,重新審理需得一些時日。不過你放心,有我在,你父親和大哥不會在獄中受半點委屈。”

    傅蘭芽定定地望著平煜,咬了咬唇。

    她倒不是不相信平煜的話,只是下意識便希望早日跟父兄團聚,恨不得明日便能團聚就好。

    不知其中可有轉圜的餘地。若有,還得想法子請平煜運作一番才是。

    平煜身子往後靠到椅背上,氣定神閑地敲了敲桌,頭一回未對傅蘭芽眼中流露出的哀求之意予以回應。

    傅蘭芽越發奇怪。

    在往常,哪怕平煜在盛怒之下,在她流露出哀傷或是畏懼時,他態度都會有所軟化。

    今日這是怎麼了?

    平煜見傅蘭芽先是驚訝,隨後露出思忖的表情,不由暗暗好笑。可是有些事,他就是不想讓她提前知道。

    知她心思轉得極快,怕她又纏磨自己,索性起了身,一把將她攬到懷中。

    看向她頭上珠釵,笑道:“已戴上了。我也未曾挑過女子的首飾,不知可還合你的意?”

    這姿勢太不雅觀,傅蘭芽羞得不行,扭動了下,未能掙脫,只好抬眸看他。

    他正認真等著她的回應,黝黑的眸子上映著她小小的影子。

    細細看了一會他的神情,她生出些愧意,倒是她鑽了牛角尖了,他既答應了要替父兄脫罪,怎會有意拖延父兄出獄之日?

    想著他一個大男人為了她,一路上又是置辦衣裳又是置辦首飾的,點頭笑道:“甚好、甚好。平大人費心了。”

    這聲平大人卻與從前不同,分明含著些親昵撒嬌的意味。

    平煜心中一盪,臉上卻繃起,瞟一眼門口,這才轉頭,懲罰性地咬了咬她的唇,低聲道:“平大人長平大人短的,你倒是叫一聲平煜來聽聽?”

    傅蘭芽也跟著看了看門口,小聲反駁他道:“難道未曾叫過?”

    “何時叫的?”他不懷好意地問她。

    傅蘭芽仔細回憶了下,舌頭打起了結。

    是啊,她怎忘了,叫是叫過,可是,全都是在他對自己做壞事的時候……

    “你怎麼這麼壞?”她又羞又怒,瞪他一眼。

    平煜低笑一聲,抵著她的額頭,瞬也不瞬看著她道:“我表字則熠,你不肯叫平煜也行,叫我一聲熠郎也可。”

    他灼熱的氣息跟她的纏繞在一起,聲音不知不覺低啞了幾分。

    傅蘭芽跟他對視。因挨得極近,她長長的睫毛不時輕觸到他的,他的眸子仿佛生出了漩渦,能將人吸進去。

    她心跳漸漸越來越快,卻仍嘴硬,嘟了嘟嘴道:“你要是方才不使壞,我勉為其難叫一聲倒也使得,可是眼下卻是不成了…… ”

    話未說完,他的吻已將她吞沒。

    與兩人最初那兩回單純的親吻不同,在他吻住她的一瞬間,他的手已渴望地探向她的腰間,危險的意圖昭然若揭。

    更讓她手足無措的是,這一回,他似乎打算就讓她坐在她腿上,以她以前從未想過的姿勢,行些「不知羞恥」之事。

    她雖迷醉在他的吻中,卻並未完全喪失理智。

    在感覺到他已經要解開她裙子上的絲絛時,頓時如夢初醒,拼命捉住他的手,不肯再讓他作怪。

    正在此時,林嬤嬤忽在門外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咳嗽。

    平煜侵略性的動作戛然而止。

    傅蘭芽雖鬆了口氣,卻難免羞窘。

    只奇怪,林嬤嬤莫不成眼珠子落在了房中?房門明明依然掩得好好的,兩人也未發出什麼動靜,林嬤嬤為何能知道房中發生了何事,

    奇怪的是,跟以往不同,這一回,平煜並未遷怒林嬤嬤,更未挑釁林嬤嬤的尊嚴,只摟著她吻了一會,便放開了她,低眉看著她道:“今夜我還有些要事要忙,你好好歇息,明日一早我再來看你。下月初,我父母會派人上門提親……”

    不等傅蘭芽露出驚訝的表情,便笑了笑,稍後,起身離去。

    傅蘭芽越發覺得平煜今夜奇怪,目送平煜出門,思忖了好一會,都未能猜出答案。

    翌晨,她正用早膳,外頭忽然傳來錯落有致的腳步聲。

    林嬤嬤奔入房中,眼圈發紅望著她,嘴張了半天,卻哽咽得說不出話。

    傅蘭芽心中仿佛有了預感,心劇烈地跳動起來,猛的起身,往外奔去。

    因著太過急迫,不小心踢倒了春凳。

    剛到廊下,就見幾人正朝走廊走來。

    當先兩人,滿面風霜。

    其中一個不過短短幾月不見,便已染了滿頭銀霜,萬幸的是,精神卻尚佳,身軀更如翠竹一般,未有半點彎折之態。

    另一人攙扶著此人,俊秀的臉龐清瘦了不少,目光卻清亮如初。

    傅蘭芽嗚咽一聲,無聲捂住嘴。

    原來平煜昨晚是騙她的!

    是騙她的!

    她喉嚨哽得發痛,眼淚奪眶而出,飛快奔下臺階,一頭埋入那兩人懷抱,嚎啕大哭起來。

    “爹,大哥!”

    平煜落在傅冰和傅延慶身後幾步,聽得耳畔傳來傅蘭芽劫後重生的痛哭聲,來時路上還存有的一點芥蒂煙消雲散。

    他仰頭看向天空,碧空如洗,目光所及之處無不透亮明媚。

    胸膛裡仿佛注入一縷清風,塊壘頓消。

    良久,他如釋重負的歎口氣。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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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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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
發表於 2017-7-9 21:19:47 |只看該作者
第151 章

    哭夠了,幾人才進到屋中。

    平煜許是想讓她父女三人好好說會話,並未一道進屋,而是轉身去了書房。

    傅蘭芽扶著父親和大哥坐下,淚眼模糊地打量他二人。

    牢中的日子想必不好過,父親老了,哥哥也瘦了。時隔三月再次重逢,三人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好不容易止了淚,傅蘭芽緩緩挨著桌邊坐下,整個過程,一眼不錯地望著父親和哥哥,生恐一眨眼的功夫,父親和哥哥就會消失不見。

    看著看著,她長長的睫毛一眨,眼淚再次滑落下來。

    傅冰和傅延慶見狀,饒是二人一貫會把控情緒,也沒能忍住,跟著紅了眼圈。

    良久,傅延慶慨歎一聲,強笑道:“傻妹妹,咱們一家人好不容易重聚,正該高興才是,哭什麼。”

    傅蘭芽聽得這聲久違的“妹妹”,心底最柔軟脆弱的部分被觸動,抬眼看著哥哥,見他雋逸的眉眼依舊生動溫和,過去數月的磨難似乎未在他身上留下半點陰影。

    哥哥越是如此,她心裡越是絞得難受,忍了好一會,才咽下淚水,擠出笑容,強辯道:“好哥哥,我這才不是難過呢,乃是喜極而泣。”

    傅冰許久未見一雙兒女在自己面前鬥嘴,口中直發苦,想起妻子,更添一份黯然,怕又惹女兒傷心,只好強打精神道:“一家人如今劫後餘生,該哭就哭,無需壓著自己,好孩子,這一路上當真不易,告訴爹爹和哥哥,都吃了什麼苦?”

    一家三口終得以重逢,好不容易平復了心緒,便將別後諸事一一道來。

    傅蘭芽足足花了一上午的功夫,細細將過去三月的經歷說與父兄聽。

    說至驚險或是傷心處時,父子二人心中五味雜陳,想到傅蘭芽這一路的經歷,怎麼也無法泰然處之。

    傅蘭芽又將路上秦門等人仗義相助、陸子謙目的不明去雲南尋他、乃至在北元如何圍殲王令……統統都告知了父兄。

    唯獨在母親的死因上,因拿捏不準父親和哥哥是否知道真相,怕他二人得知後傷心欲絕,她有意添了含糊的幾筆。

    她自然知道此事瞞不了多久,只待過些時日,父親身子養好些後,再細說其中曲折。

    除此之外,還有一樁事,始終讓她如鯁在喉。

    當時在夷疆對付左護法時,林嬤嬤驟然見到左護法面具下的真容,曾脫口說出十年前在京中見過左護法。

    古怪的是,依照林嬤嬤的說法,當時與左護法一道出入首飾樓的正是父親。

    她心知父親與母親感情甚篤,二十多年的恩愛經得起任何推敲,絕不摻雜半點虛情假意,母親的身世父親不可能不知道,那位左護法又素來詭計多端,父親之所以如此,必定另有原因。

    說不定,與母親發現自己中蠱有關。

    正因如此,在開口詢問父親當年之事前,她需得慎之又慎。

    一整個晌午,傅家三口都未出廂房半步,三人說來都是心性堅定之人,卻數度落淚。

    好不容易說完別後事,父子二人這才舉目環視周遭。

    其實在來時路上,兩人就已經注意到平煜行事的不同之處,在見到傅蘭芽身上的穿戴和這宅子的考究時,更加壓不住心底的疑慮。

    父子二人都是絕頂聰明之人,自然知道男人為一個女子做到這般田地,意味著什麼。

    在牢中時,他父子不掛心別的,只日夜懸心傅蘭芽的處境。

    想至煎熬處時,擔心得整夜整夜都無法安眠。

    好不容易重獲自由,初見平煜和傅蘭芽二人情形,父子倆都有些驚疑。

    他們對傅蘭芽的品性,有著任何外力都無法動搖的篤定,並不會因此懷疑到旁事上去,卻也知環境迫人,唯恐傅蘭芽受了什麼無法宣之於口的委屈。

    女兒家天生羞澀,未必肯言明其中緣故,要想弄明白來龍去脈,還需直截了向平煜當面問個明白才行。

   ─────────────────────────────────

    也不知是不是早有準備,一家三口剛說完話,平煜便來了。

    到了門口,他請傅冰父子移步去書房說話。

    說話時,態度平靜,舉止卻尊重有加。

    傅蘭芽一見平煜來,便忙撇過頭,一本正經望著窗外。餘光卻時刻留意著門口的動靜。

    見平煜如此行事,預感到了什麼,心悄悄地撞了起來。

    傅冰父子對視一眼,四道審視的目光齊齊落在平煜身上,暗想,此人倒有擔當,不等他們前去相詢,他自己已經主動找來了。

    很快,傅延慶目光微沉,先行起身。

    傅冰面容嚴肅地看了看傅蘭芽,也撣撣衣袍,一道出去。

    傅蘭芽忐忑不安地目送父兄背影離去,也不知平煜會如何在父兄面前怎樣說他二人之事,將一方鮫帕緊緊捏在手中,絞來又絞去,直到將指尖纏繞得發痛,才努力平復了亂糟糟的心緒,鬆開了那帕子。

    這一去便是好幾個時辰,傅蘭芽心不在焉地翻著書,留意著院中的動靜。

    直到日暮西斜,父親和大哥才一道返轉。

    她踟躕了一下,儘量保持平靜,起了身。

    出了屋,迎到廊下,正好望見父親和哥哥進來,夕陽投撒在院中,將父子倆的影子拉得老長。

    她抿了抿嘴,迎上前去。可惜父親和哥哥都是喜怒不形於色之人,光從二人臉色來看,根本無法推測剛才的談話內容。

    一家三口進了屋。

    一進門,傅冰先飲了口茶,隨後開口道,“平家下月便會上門提親。”

    說話時,喜怒不辯,靜靜看著女兒。

    傅蘭芽心裡一陣慌亂,臉上卻保持鎮定,淡淡垂下眸子,也不吱聲,白皙臉蛋和脖頸卻不受控制地都氤氳上一層霞粉。

    羞澀自然是羞澀的,然而她一點也沒有掩蓋自己想法的打算。

    傅冰噎了下,心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女兒這副模樣,分明很願意這門親事。

    他雖早早出仕,又曾在朝堂上揮斥方遒,實則骨子裡最是離經叛道,對些繁文縟節一向嗤之以鼻,否則當年也不會對來歷不明的阿敏一見傾心,後又排除萬難娶她為妻。

    女兒這個反應雖出乎他的意料,卻恰好吻合平煜方才那一番求娶的話。

    果然,因著這一路的種種變故,女兒早已和平煜互生情愫。

    他並非冥頑不靈之人,此事又恰好觸動了他對妻子的思念,心情不由變得複雜起來。

    細究起來,平煜委實算得良配,他也深知,若不是此人放下前嫌、一路相護,女兒早已身陷絕境。

    只是,他並未忘記當年西平侯府是在誰手裡定的罪,又是因著誰的緣故被發配三年,就算平煜肯放下芥蒂,西平侯府其他人呢?

    在未確定西平侯夫婦的態度前,為了避免女兒受委屈,他絕不會鬆口。

    想到此,他和兒子對視一眼,再次轉眼看向女兒。

    須臾,他溫和地開口了:

    “父親雖已脫罪,傅家家產仍罰沒在官中,近日恐怕無法發還。就在來時路上,已有幾位門生前來尋父親,念及我們一家暫且沒有下榻之處,收拾了好些住所。這幾名門生在父親身陷囹圄時曾四處奔走,說起來,因著父親緣故,這幾位學生曾在王令手底下吃了不少苦,父親感念他們的為人品性,不忍拂他們的意。再者,這宅子的主人與我們傅家非親非故,長久住下去恐惹口舌,既父親和大哥出了獄,不如接了你一道去往別處安置。”

    傅蘭芽本以為父親會順著她和平煜的親事往下說,沒想到父親話鋒一轉,竟說起了搬離此處之事。

    雖訝異,也知父親的話甚有道理,平煜想來也是怕生出是非,才有意對外宣稱這宅邸是她母親表親的私產。

    既有了旁的下榻處,隨父兄一道搬出去才合情合理。

    可是……關於她和平煜的親事,父親選擇閉口不談,似乎還另有考量。

    她隱約能猜到其中緣故,也深知父親是珍視她才會如此,便乖巧地點點頭道:“女兒聽父親安排。”

    轉眸看向一旁的哥哥,就見哥哥正面色複雜地看著她。

    哥哥的目光直如明鏡,簡直能把她心底每一個角落都照得透亮。

    她心虛,若無其事地端茶來飲。

    傅延慶見妹妹分明有些窘迫,微微一笑,不露痕跡地給妹妹遞臺階道:“天色不早了,諸事都已準備停當,一會,平大人會親自送我們離府,車馬也已候在門口,你和嬤嬤收拾一番,咱們這邊走吧。”

    茶盅放在唇邊停了一瞬,她暗訝,原來這裡頭還有平煜的主意。

    她放下茶盅,歪頭看向哥哥,好半天,她沒能從人精似的哥哥臉上看出半點端倪,只好懊喪地暗籲口氣,假裝高高興興地點頭道:“這樣再好不過,我和林嬤嬤這就收拾,還請父親和哥哥在鄰屋稍等。”

    她才不會在父兄面前流露出半點對親事感興趣的意向呢。

    父子倆很配合地出了屋,任由傅蘭芽收拾行李。

    到了府門口,傅蘭芽隔著帷帽往前一看,出乎她的意料,平煜早已上了馬,正等在一旁。

    她定了定神,目不斜視上了車。

    馬車啟動後,她又悄悄掀開窗簾一條縫,就見平煜又一路不緊不慢地跟隨,似是怕惹人側目,始終跟傅家人的車馬保持一段距離。

    直到她一家人到父親門生處安置妥當,平煜才一抖韁繩,疾馳而去。

    ────────────────────────────────

    接下來幾日,對於她和平煜的親事,父兄都極有默契地選擇閉口不談。

    她出於矜持,自然也沒有主動追問親事的道理。

    到了這處宅子,平煜出入不再像從前那樣方便,從未來找過她。

    她雖然思念他,但更多的是沉浸在與父兄團聚的巨大喜悅中。

    傅冰獲釋的消息一傳開,每日都有從前的門生或是朝中官員前來拜訪,明明是寄人籬下,但這宅子儼然如傅家府邸一般,從早到晚熱鬧非凡,直如回到了當年傅家盛況。

    傅蘭芽身處內宅,整日撫花弄草,十足過了一段悠閒時光。

    她並不知道在此期間,陸晟曾攜陸子謙親自上門賠罪,更不知陸晟竟自動「摒棄前嫌」,厚著臉皮開口替兒子求親。

    陸晟老臉通紅,含羞帶愧地說:陸子謙為了幫傅蘭芽脫困,曾集結了眾多武林高手,千里迢迢遠赴雲南相幫,後在北元回京途中,兒子還不幸染了痢疾,險些病死。

    一待病好,兒子便在二老面前長跪不起,懇請父親答應他上門求和,只說此生除了傅蘭芽,他誰也不娶。

    陸晟被兒子逼得沒法,這才捨了老臉,親自登門致歉。

    引經據典說了一通,他只望傅冰看在兒子一片癡心的份上,莫記前嫌,應允了這門親事。

    結果自然是陸家父子被傅冰盛怒之下掃地出門。

    傅蘭芽在家中待了半月,未盼來平煜的半點消息。

    對平煜,她素來有信心,也很沉得住氣,整日吃吃睡睡,調養了一段時日,倒將因路上顛簸染上的虛寒給去了病根兒。

    只是四處無人時,她時常將那三塊坦兒珠取出,拼在一起放於桌上,托腮望著出神。

    想起王令當時所說的事,心裡仿佛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

    她心知右護法如今關在詔獄中,右護法身上那兩塊坦兒珠想必早已到了平煜手中,若是五塊拼湊在一處,不知會呈現出一副什麼樣的圖案。

    而此事……究竟該不該告訴父親和哥哥?

    父親對母親的感情極深,萬一陷入執念如何是好。

    她一時間舉棋不定,直到數日後,兩道聖旨從宮中傳來。

    她這些時日曾聽哥哥提起過,自打皇上從北元回來,便勵精圖治、躬勤政事,短短十來日,朝中面貌已煥然一新。

    正是人盡其才的時候,傳給傅家的第一道聖旨上,便洗刷了傅冰冤獄,授予傅冰戶部尚書之職,擬待重新啟用傅冰。又恢復大才子傅延慶翰林院編修一職,封傅蘭芽為嘉怡縣主,除此之外,傅家被罰沒的家產也一一發還。

    只是,許是為了瞞下皇上曾於回京途中中毒一事,聖旨上只大大褒獎一番傅蘭芽的品德,對她用解毒丸救皇上之事,隻字未提。

    傅蘭芽正擔心解毒丸的事傳出後會平生波折,聽完第一道聖旨,暗籲了口氣。

    可還未開口謝恩,宮人緊接著又宣第二道旨意,卻是給傅冰之女與西平侯幼子賜婚的旨意。

    傅蘭芽腦中懵了一瞬,忍不住抬眼看向父親和哥哥。

    兩人臉上都沒有半點驚訝之色,顯然平煜在求這道賜婚旨意前,已與父親和哥哥達成了共識。

    想起平煜曾說要鄭重許諾要風光體面迎娶她,她眼眶微澀,心裡卻沁了蜜一般泛起淡淡的甜。

    是夜,傅冰請旨進宮,只說年老昏聵,不堪再任大用,婉拒了皇上讓他重新入仕的美意,卻將自己在獄中寫的幾篇除腐去弊的策論呈給了皇上。

    皇上見傅冰身在獄中仍不忘國事,大為感動,一再挽留。

    後見傅冰去意已決,索性重新擬旨,將傅延慶提為戶部左侍郎,打算從即日起,便開始重用傅延慶,這才悵然若失地准了傅冰告老的奏摺。

    傅蘭芽得知消息,並沒覺得奇怪,父親為政多年,因著性子剛硬,在朝中樹敵眾多。

    當初倒臺,除了王令推波助瀾,父親自身的性格也占了一部分因素。

    父親在獄中這些時日,多半也想通了許多事,該放手時,不如聰明地選擇放手。

    要是重新回到朝中,萬事需從頭開始,以父親眼裡容不得的性子,定會吃力不討好。而哥哥卻外圓內方,行事作風比父親溫和許多,一旦入仕,遊刃有餘不說,且恰逢皇上除舊興新的時候,哥哥這時候得到提拔,正可以大展手腳。

    父親選擇在此時急流勇退,明顯是在為哥哥鋪路。

    過兩日,傅蘭芽才從哥哥口中得知,京中人事大有變動。

    王令一黨被連根拔起,朝中上百名官員落馬。

    而因征伐瓦剌有功,榮屹、平焃、鄺埜等十數名官員皆受了封賞。

    一眾人事變動中,最讓傅蘭芽意想不到的是——平煜不但因護駕得力被封了鎮海侯,更從錦衣衛都指揮使的位置上調離,轉任五軍都督府都督,成為本朝最年輕的二品大員。

    傅蘭芽從哥哥嘴裡得知這個消息了,怔了許久。心知平煜從不任人拿捏,這番官職變動,定少不了平煜本人的意願。

  ──────────────────────────────────

    傅家人接了旨意後,翌日便搬回了傅家老宅。

    因傅冰賦閑在家,親事又定在年底,剛一回府,闔府上下便開始操辦傅蘭芽的嫁妝。

    家中沒有女主人,傅冰身邊更連個姬妾都沒有,他便又當爹又當娘,拿出處理政務的勁頭,極其認真地打點傅蘭芽的親事。

    所幸的是,因傅蘭芽和陸子謙的親事本就定在今年,在傅家遭難前,傅蘭芽的嫁妝早已備妥,而今不過是再添些物件,並不怎麼吃力。

    因著平煜連得擢升,親事又訂得突然,京中有些勳貴人家眼熱之餘,難免生出猜測。

    平家那位公子一向桀驁,先前不知拒過多少回親事,怎麼不過到雲南辦差一趟,回來就轉了性子?非但肯應允與傅冰女兒的親事,竟還求了皇上賜婚。

    聯想到二人在赴京途中曾日夜相隨,眾人口裡便有些瓜田李下的揣測。

    有一回西平侯爺做壽,西平侯夫人聽得些風言風語,勃然大怒。

    “無稽之談!這門親事分明是我和侯爺在皇上面前求來的恩惠,怎叫那幫小人傳得這麼不堪?傅小姐身遭遽變,心性卻堅韌如前,路上又曾數度涉險,傅小姐卻不曾有過半點摧折之態,一路隱忍到京,終於盼到父兄出獄。這樣一個水晶心肝的好孩子,我和侯爺稀罕得不行,唯恐被旁人搶了先,所以才巴巴地到皇上面前求了旨意,又跟我那個強驢似的三子有什麼關係?”

    眾人皆知,西平侯夫人一向豁達大方,從未在人前動過怒,頭一回這般疾言厲色,竟是為了那位未過門的傅小姐,可見西平侯府多麼看重這門親事。

    而侯爺和夫人都識人如炬,若是傅小姐品行上有瑕疵,怎會這般維護她?

    西平侯夫人這一番坦坦蕩蕩的呵斥,不出幾日便在京中傳揚開來,徹底將閒言碎語鎮壓了下去。

   ────────────────────────────────────

    轉眼到了婚期。

    出嫁前一晚,傅蘭芽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起左護法之事,心知今晚是從父親口中問出真相的最後機會,怎麼也無法安寢。

    輾轉了小半夜,她索性起身,穿了衣裳,由著丫鬟婆子簇擁著,前去尋父親。

    傅冰父子正在商議明日宴客之事,也未歇下。

    見傅蘭芽過來,父子倆都有些驚訝,“怎麼這麼晚都還未歇下?”

    傅蘭芽搖搖頭,坐下,默然片刻,開門見山問道:“父親,我在進京途中,曾遇到一位夷人,巧的是,林嬤嬤十年前也曾在京中見過此人,那女子似懂駐容術,十年過去,容貌未有半點改變。且此人與母親是舊識,來京後,還曾私下裡見過父親。女兒也知此事定有曲折,更知父親一向磊落光明,卻依舊如鯁在喉,還望父親解惑。”

    傅冰臉色微變。

    傅延慶卻難得的露出困惑的神情。

    傅蘭芽瞥見父兄的反應,心中有了結論,果然此事只有父親一人知道,連哥哥也不知情。

    屋子裡的氛圍忽然變得膠著起來。

    過了許久,傅冰忽然起身,走到窗前,負手望著窗外,幽幽道:“當年父親在雲南結識你母親時,父親正好因守城中了鎮摩教的邪毒,因著你母親出手相救,父親才僥倖撿回了一條性命。相處一段時日後,父親對你母親日益傾心,明知你母親實則是蒙人,也明知她有許多事瞞著自己,依然滿心歡喜娶了你母親為妻。

    “成親後,你母親只說怕被過去的舊識認出蒙人血統,會影響到父親的仕途,於是在人前出現時,總用一張人皮面具掩蓋真貌。

    “回京後,風平浪靜過了許多年,直到十年前,你母親身子突然出現不適。父親當時已任吏部尚書,便利用手中職權,前後尋了不少名醫給你母親診脈,遺憾的是,始終未找出病因。所幸你們母親病的時日少,大部分時日身子都康健如初。

    “有一回,父親跟幾位有人在外飲茶,有位部下問起你母親的病,正說著,忽聽外頭一位夷人女子跟人說話,她自稱善能治病,哪怕再奇怪的病症到了她手中,也能藥到病除。

    “父親正掛心你母親的病症,聞言,便令人請那女子進來。那女子卻說,她診金高得離奇,要想請她看病可以,需得先奉上一份讓她滿意的診金才可。父親明知此女古怪,但又隱隱覺得,你母親曾在雲南生活過一段時日,這夷女沒準真知道你母親的病因,想著天下女子無不喜愛珠寶首飾,便就近領她進了一座首飾樓,喚了店家出來,任那女子挑揀。

    “那女子得了首飾依舊不滿足,又從懷中取出一副畫像,說想借用我手中的權利,在京中尋人。我一眼認出那畫像上女子的面容正是你母親真貌,心中大駭,但為了怕那女子起疑,只若無其事接過那畫,道:這有何難。那夷女沒能從我臉上窺見半點訝異之色,有些疑惑又有些釋然,便笑道:這就有勞傅大人了。

    “我想起你母親這些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又想起當年在雲南作亂的鎮摩教,懷疑你母親要躲避的不只她自己所說的蒙人,更有鎮摩教的教徒,而這女子,說不定便是鎮摩教之人。便令人暗中做安排,打算將這女子擒住。

    “哪知剛出首飾樓沒多久,那女子便遞給父親一本書,說這上面都是夷人用來治病的偏方,雖不一定對你母親的病症,但常有意想不到的藥效。又說等我手下人有了畫中人下落,她再另贈送幾枚藥丸。那女子武功奇高,還未等我手下人出手,那女子便擠進了人潮中,一眨眼便蹤影全無,走時只說等我消息。我怕那人懷疑到你母親頭上,只好按兵不動,另派人暗中跟隨。

    “不巧的是,父親與那女子出首飾樓時,恰好被你母親撞見。回家後,你母親問父親那本書上寫的什麼?父親卻因擔憂你母親,逼問你母親到底還有多少事相瞞。說著說著,便起了爭執,我一怒之下搬出了內院,自行在外書房歇息。

    “那本書也被我一併帶到了外書房,我翻閱時,見上面記載著些藥方,又有些古老的夷人蠱術,但細細看去,似乎無一處記載對你母親的病症,看了幾日後,越發覺得此書不詳,便將此書丟於火盆中,一把火給燒了。

    “與你母親齟齬期間,父親令人滿京城擒拿那女子,可惜那女子卻仿佛憑空消失了似的,找了許久都未能找見。

    “此後又過了幾月,你母親身體漸漸康復,那怪病再未發過,直到兩年後,你母親才突然陷入昏迷,短短幾日便撒手人寰。父親事後回想,曾疑心那女子與你母親的死有關,可是從那女子出現到你母親去世,當中足足隔了兩年,有什麼毒藥或是伎倆能延後這麼久才發作?”

    傅蘭芽聽得心痛如絞。

    父親果然不清楚母親的真正死因。

    自己身體的異樣,母親比誰都清楚,想來母親當初也是在偷偷翻過那本書後,才得知自己中了同心蠱。

    而以母親的聰慧,事後又足足花了兩年功夫來確認。

    左護法懷疑到了母親的頭上,卻礙於當時父親的權勢,無法堂而皇之擄人,於是只能用這種方式試探母親,原以為母親會主動前去尋她,誰能想到母親為了子女,寧願選擇自戕。

    這真相何其殘忍,父親和哥哥若是知道,定會肝腸寸斷。

    她生生咽下喉間的澀意,強笑道:“不論那女子什麼來歷,也不論母親與那女子有什麼恩怨,如今鎮摩教兩大護法已除,皇上又已下旨剿滅鎮摩教餘黨,母親當年受過的委屈,暫且可以放一放了。”

    心裡卻道,平煜是唯一一個知道所有真相之人,如今右護法雖然牢中,左護法卻下落全無,如有機會,不知可否讓平煜想法子將這女子尋到,一筆一筆清算當年的帳。

    ───────────────────────────────────

    第二日,天剛濛濛亮,外頭便已人聲鼎沸。

    因著娶親之人既是西平侯府幼子,又是五軍都督府的都督,正是鮮花著錦的時候,於是京城迎來近年來最熱鬧的一場婚事。

    震天的鑼鼓聲中,傅蘭芽含淚拜別了父親和哥哥,由著喜娘扶著上了花轎。

    西平侯府高朋滿座,除了滿京城上趕著來道賀的官員及勳貴,洪震霆、秦勇姐弟、李由儉等江湖人士更是被奉為上座。

    這一日平煜已盼了好幾月,好不容易盼到天黑,他心裡早已生出一雙翅膀,恨不得立時抽身前去尋傅蘭芽才好。

    李攸、李由儉等人卻有意跟他使壞,不是拉著他飲酒,便是拉著他扯淡,總歸不肯放他早早離去。

    在李攸的慫恿下,席上諸人開始起哄,都說難得今日這般高興,非要好好鬧一鬧洞房才肯甘休。

    李瑉見說得大夥熱鬧,也要高聲附議,還未出口,忽覺衣襟被人扯了一下,訝然轉頭,卻見陳爾升正悶聲不響地剝著花生,仿佛剛才不過是他的錯覺。

    他頓有所悟,複又抬眼看向平大哥,因這回留了意,這才發現平大哥臉上那原本極為舒暢的笑容已透著幾分勉強,若是仔細分辨,簡直可琢磨出「冷笑」的意思。

    他跟隨平大哥多時,自然知道這笑容意味著什麼,平大哥分明已耐性告罄,再被阻撓幾回,面上不露,心裡怕是會氣炸。

    他若這個時候跟著添亂,等平大哥銷了婚假回都督府,說不定會好好尋一尋他的晦氣。

    想起此,他驚出一聲冷汗,瞥了瞥陳爾升,悄悄放下酒盅,再不肯作怪。

───────────────────────────────────

    平煜為了跟李攸等人鬥智鬥勇,幾乎使出了畢生絕學,好不容易脫了身,他一刻也不耽誤,快步流星進了內院。

    皇上另賜的宅邸正在收拾,就坐落於西平侯府後頭那條巷子,離自家頗近。

    他和傅蘭芽成親後,還會在家中住些時日,等過了年,才會搬到那邊宅中去。

    他和傅蘭芽的洞房正是他從小到大所住的院落,因著他個人喜好,院子裡除了一株參天大樹、幾盆松菊,再無旁物,要多簡練便有多簡練。

    他知道她是喜好花草的,也知他那男性化的院子未必討她歡喜,所幸的是,因著大哥獲救的關係,父親和母親早已對傅家解開心結。成親前,母親特取出好些壓箱底的寶貝,親自帶了下人在他屋中佈置了一番。

    在案上擺了一對流雲鉛綠釉花瓶,又換了一對玉雲鉤帳珮,連窗上也糊了茜影紗,忙碌一番後,母親環顧四周,見房中總算添了幾分婉約之意,這才滿意地罷了手。

    於這等事上,他一向沒有說話的份,只能杵在一旁,任母親佈置。

    見總算告一段落,他也跟著四處瞅了瞅,旁的他都沒有意見,可是一看見那淡紅色的窗紗,便忍不住直皺眉。

    母親知道他是嫌那窗紗女氣,說:“你別腹誹,這窗紗如今京中不少閨中女兒想得,母親也是好不容易得了一匹,何況你們新婚,正該到處都喜氣洋洋的,傅小姐看見,必定喜歡的。”

    他說不過母親,只好挑眉笑道:“好好好,您說什麼便是什麼。”

    既傅蘭芽喜歡,便隨母親折騰去吧。

    想到此,他腳下步伐又快了幾分。

    好不容易進了院,一瞥間正房裡那透過窗紗映到院中的朦朧光線,他心跳驟然快了起來。

    忽然想起幾月前一行人在竹城盤桓時,他因著陸子謙的一番誅心之論,身上如同上了枷鎖。

    記得那晚,他心事重重回到院中,抬眼望見傅蘭芽房中的燈光,心裡備受煎熬,明明跟她近在咫尺,只要跨上臺階便可推門而入,卻因眼前橫亙著無數道看不見的坎,艱難得邁不開步。

    因著太過壓抑太過憋悶,他生生熬出了一場高熱。

    而今一切雖是他和傅蘭芽努力掙來,卻因來得太過不易,讓他時至今日,仍覺得像夢。

    不知不覺間,他已走到正房門口,推開門,一腳邁入房中,走過外屋,繞過屏風,到了內室,一抬眼,終於望見了靜悄悄坐在床上的那位眉目如畫的嬌人兒。

    明明這一刻已早有準備,在看見她的一剎那,他仍有些目眩。

    她一雙美麗的眸子裡盛滿了思念,正大膽的、專注地與他對視。

    他定定望了她許久,喉結滾了滾,邁步朝她走去。

    ─────────────────────────────────────────────────────

    數日後,一輛馬車從西平侯府駛出,往京郊馳去。

    馬車上坐著的正是傅蘭芽,平煜則騎馬在車旁隨行。

    因著秦勇等人今日便要離開京城,他們夫妻二人正要前去相送。

    傅蘭芽端坐在車內,低頭靜靜地望著膝上的幾個包袱。

    一個包袱裡裝著打算送給秦當家等人的禮物,另一個…… 則裝著一件曾累得她險些丟了性命之物。

    正發著呆,忽然馬車一停,平煜舍了馬,掀簾上來了。

    傅蘭芽瞅他一眼,挪了挪身子,任他在身旁坐下。

    新婚這幾日,平煜如同脫了僵的野馬,每晚都以折騰她為樂。

    雖說其中有幾回,她也嘗到了難以言說的快樂,但平煜顯然不知道適可為止的道理,一折騰起來便沒完沒了。

    於是這些時日,她知道了原來不但他能在她上頭要她、從後頭要她,更有好些……她以往從未想過的五花八門的花樣。

    她也是這幾日才知道,夫妻行事的處所不只限於床榻間,還能在妝臺上、書桌上、窗前榻上、乃至那座西洋落地鏡前……

    尤為氣人的是,林嬤嬤自從陪嫁進了西平侯府,簡直跟從前判若兩人,非但再未念叨過女戒女德那一套,甚至還做了好些樣式羞人、顏色旖旎的抹胸。

    因配色鮮亮、針腳一流,比平煜在金陵時置辦那些布料不知討喜多少。

    以至於平煜這些時日再見到林嬤嬤,要多客氣便有多客氣……

    她簡直沒臉再想下去。

    平煜剛一坐下,便瞥見傅蘭芽臉色發紅,想了想,咳了一聲道:“身子可舒服些了?腰還酸不酸?”

    傅蘭芽輕哼一聲,不肯理他。

    是又如何?他知道歸知道,該折騰她的時候可一點也不手軟。

    平煜也知道這幾日自己有些忘形,想著她身嬌體軟的,怕是經不起她這般折騰,索性摟了她,低哄道:“今晚咱們好好歇歇,誰也別撩撥誰。”

    傅蘭芽正要鬆口氣,聽到後面那句,又氣不打一處來, “我何時撩撥過你?”

    平煜似笑非笑地盯著她,“好芽芽,你別哄我,你敢說你一點也不喜此事?”

    傅蘭芽撇過頭,瀟灑地說道:“不喜。”

    “真不喜?”

    “真不喜。”

    “那昨晚,你為何在我身下熠郎、熠郎叫個沒夠——”話未說完,腰間傳來一陣劇痛,卻是傅蘭芽惱羞成怒地擰了他一把。

    “好好好,是我胡說八道。”他對上傅蘭芽怒得如天上皓星的雙眸,心知她惱得狠了,不敢再惹她,連連道歉,低笑,“我的芽芽可一點也不喜此事。”

    一路到了京郊,傅蘭芽因顧及正事,氣才稍平,暫且饒過了平煜。

    馬車停好後,夫妻二人等了一會,就聽馬蹄聲由遠而近傳來,掀簾一望,果是秦門及行意宗的一彪人馬。

    傅蘭芽戴上帷帽,由著平煜攙著下了馬車。

    秦勇姐弟及李由儉見狀,忙也下了馬,大步迎了上來。

    “平都督、平夫人。”

    傅蘭芽對上秦勇姐弟坦蕩的目光,心中微澀,將早已備妥的禮物呈上,含笑道:“此去蜀中,路途迢迢,各位一路保重。閒暇的時候,記得給我們來信。”

    秦晏殊看了看平煜,又看了看傅蘭芽,目光微凝,接過那禮物,笑道:“多謝。”

    秦勇看著眼前這對極出眾的夫妻,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一句「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笑著搖了搖頭道:“能結交如二位這樣的人中龍鳳,是秦某畢生之幸,二位自管放心,一等到了蜀中,秦某便會去信京城報平安。”

    平煜道:“那再好不過。往後秦門及行意宗有什麼用得上平某的地方,只管派人來知會一聲。”

    李由儉笑道:“正好。我和秦當家的親事正好定在明年開春,若是平大人事忙,不能親來喝喜酒,隨份禮我們也是高興的。”

    平煜笑了起來,“那是自然。”李由儉這哪是索要隨禮,分明是將他視作摯友才出此語。

    夫妻二人送了又送,直到送到京郊驛站,才依依不捨地回城。

    路過盤龍澗時,平煜忽令五軍都督府的部下停馬,攜傅蘭芽上了山。

    走到那深不可測的澗前,他停下腳步,轉頭問傅蘭芽:“可想好了?”

    傅蘭芽默然片刻,決然地點點頭,將手中那個包袱打開,取出由五塊坦兒珠,遞于平煜。

    平煜接過,未有絲毫猶豫,揚臂一擲,將那曾幾度掀起腥風血雨、又引得無數人丟了性命的所謂“寶物”扔入澗中。

    這才拉了傅蘭芽往山下走去。

    見她仍有些唏噓,便笑道:“今日岳父大人過壽,咱們爹娘和大哥二哥他們早已到傅家拜夀去了,可別等開了席,咱們兩口子還未露面。”

    傅蘭芽被這句話引得心頭一松,於是徹底將那塊不祥之物拋諸腦後,笑吟吟道:“今日替父親祝壽是一樁,你可別忘了,你還答應過些時日帶我去雲靄寺摘梅花的。”

    “我何時說話不算話了?只是你別忘了,雲靄寺除了梅花是一絕,於求子上也甚是靈驗,“他回頭看她,低笑道,“你可想好了,咱們兩口子可要這麼快就要子嗣?”

    兩人說話的功夫,頭頂的天色越發顯得幽藍,清冷的北風刮過,漫天雪花片片飄落下來。

    傅蘭芽停下腳步,伸指拭去落在平煜臉上的一滴雪水,似笑非笑道:“若真這麼靈驗,為何皇后每年都給雲靄寺供奉無數,幾年都未有子嗣,直到上月才得了一位公主?”

    平煜微滯,索性一把將傅蘭芽打橫抱起,自通道:“旁人是旁人,我是我。”

    說著,笑了起來,摟著傅蘭芽往山下走去。

    〈正文完〉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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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9 21:20:00 |只看該作者
第152 章 番外一

     夏日炎炎,蟬鳴聲聲,庭院裡處處是濃得化不開的碧綠,芭蕉被吹得颯颯作響,海棠也在夏風中微微垂下了頭。

    本該是一副寂寥的夏日內庭午後景象,卻被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給打破了寧靜。

    一路進到內院,平煜聽庭院裡隱隱約約傳來小兒清脆的咿呀聲,原本皺著的眉頭不由一鬆,腳下步伐加快,歸心似箭進到內屋。

    待丫鬟打起簾子,他抬眼一看,果見滿屋僕婦正靜悄悄地看著窗邊榻上,個個都眉開眼笑, 似是眼前有什麼再有趣不過的景象。

    再一轉眼,就見妻子坐在桌旁,一手支著下巴,一手緩緩搖著團扇,明眸裡盈滿了笑意。

    聽到僕婦們的請安聲,妻子轉頭一望,旋即訝然起身,迎過來笑道:“怎麼提前一日回來了?”

    半月前皇上去西山三大營巡視,一眾王公大臣隨行, 不僅平煜, 連公公也在其列。

    按照行程,平煜最多明日才能回返,沒想到竟提前回了京。

    每回見到妻子,平煜心裡便是有再多愁煩也都能煙消雲散,只恨屋子裡雜人太多,沒法跟她好好親昵,只好輕描淡寫笑道:“京中有幾樁政務急需處置,皇上接了消息,只好下旨提前起駕回京。”

    說著,目光情不自禁落在妻子身上,見她穿著件薄軟輕盈的茜色夏裳,領口鬆散,烏鬢蓬鬆,臉頰上還留著淡淡胭脂色,顯是午睡剛醒。

    不過半月不見,妻子身上仿佛有什麼若有若無的東西勾住他似的,讓他目光發黏,怎麼也挪不走。

    夫妻倆一對眼的功夫,有什麼熱辣辣的氣息便在屋子裡彌漫開來。

    眾僕婦悄悄對了個眼色。

    林嬤嬤自打三年前跟他二人從雲南回京,便已對這種情形習以為常,連眼皮都沒掀一下。

    其餘年輕些的丫鬟雖然有不少尚且不知人事的,卻因一種天生的本能,暗覺心跳加快。

    為了避免自己礙主人的眼,不等平煜吩咐,眾人便自動自覺退了下去。

    這期間,平煜始終負著手、淡著臉。

    傅蘭芽則若無其事地親自走到盆架前絞了帕子,慢吞吞回轉身,將帕子遞給平煜。

    很快,房中再無一個雜人。

    平煜接過帕子胡亂淨了手面,隨手一扔,一把將妻子攬在懷裡,迫切的程度,恨不能再加一句「想死夫君」才好。

    幸得他深覺此話俗氣肉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妻子跟他一樣身體滾燙,心跳得一點也不比他慢。自生育後,她胸前的豐盈比從前更甚,透過薄薄的夏裳,貼在他堅實的胸前,甫一擁住,他血脈裡的血流便飛速地湧動起來。

    這半月,是他和傅蘭芽成親以來,頭一回分開。

    回京路上,他曾聽軍中士兵說過不少渾話,諸如「小別勝新婚」之類等延伸開去的笑談,他聽是聽了,卻覺太過露骨粗俗,也懶得接茬。

    直到了眼下,才對這些話感同身受。

    他想做的,可遠不止話裡提及的那些事。

    兩人身體相依之處一絲縫隙都沒有,妻子望著他的目光水汪汪的,呼吸也微妙的變得急促,可見也甚是思念他。

    正要抓緊時間跟她親熱,就聽耳邊傳來一陣啪啪的聲音,伴隨著小兒異常興奮的咿咿呀呀聲。

    這聲音一傳來,妻子便如夢初醒,扭了扭身子,含笑推開他。

    就知會如此。

    他懊喪地往榻邊一望,果見兩個胖大小子不知何時已扶著那木制的圍床站了起來,正拍打著胖乎乎的小手,目光晶亮地望著這邊。

    若不是知道這兩個臭小子不足一歲,光看他們興奮的程度,簡直會誤認為他們正為父親剛才的行徑喝彩。

    離家半月,他心裡委實惦記兒子,可是這倆臭小子簡直是他天生的剋星,只要他們倆在場,他就別想跟傅蘭芽親熱。

    他杵了片刻,總算找回做父親的自覺,走到榻邊,先是將阿滿舉到跟前,仔細看了看。放下阿滿後,又將阿意舉高。

    兩個孩子又長高了不少,一見到他,便如胖猴似的纏住他,眨眼功夫就笑呵呵地將口水糊了他一身。

    他倒一點也不嫌棄,只盯著阿滿烏溜溜的眼珠,納悶道:“好小子,到底每日都吃些什麼,怎麼見風就長?”

    倆孩子如出一轍的高壯,自出生以來,從未有過小病小痛,壯得跟兩頭小牛犢似的,格外結實。

    平煜雖覺得自家孩子就該如此,總疑心還有旁的緣故。

    要知道三年前,他可是連吃了兩粒赤雲丹,這東西滋養內力可謂一絕,也不知他這做父親的服用後,是否能將藥性傳到子代上?

    傅蘭芽知他又在琢磨孩子的體格,不免好笑道:“不到一歲的小兒能吃些什麼?不過是些奶水、粥湯罷了。”

    其實她也覺得孩子很壯,關於赤雲丹的疑問她也曾私底下跟平煜討論過。討論到最後,兩人莫名其妙滾到了床上,折騰出了滿身大汗,也沒能討論出個究竟。

    上月,蜀中來信,秦晏殊喜得貴子,她和平煜得知消息,雖不能親赴蜀中道喜,卻隨了一份厚重的禮。

    想起三年前,秦晏殊也曾服用過赤雲丹,事後,她有心讓平煜去信詢問。既然秦晏殊如今做了父親,不知秦家小兒是否也比旁人來得壯實。

    秦晏殊很快便回了信,似是一早就知道平家一對孿生子結實彪壯,在信中對自己的孩子滿口誇讚,秦家小兒出眾的程度,幾乎到了天上有地上無的地步。

    平煜看得直皺眉,傅蘭芽卻暗覺好笑,看這信上的語氣,怕是別想從秦晏殊處得到真消息了。

    可惜自去年起,秦勇便正式將秦門一眾事務交與秦晏殊,之後便跟李由儉四處遊山玩水,如今尚未回秦門,否則的話,還可從秦勇口中打探打探實情。

    這樣想著,她將兩個孩子放回榻上,隨手放了一把圓滾滾的小食在幾上,任兩個孩子拿著吃。

    這法子還是婆母所教,說平煜和他兩個哥哥小時也常吃這東西,小食的材料出自米湯羊奶,真正入口即化,正適合小兒用來磨牙。

    一歲左右的孩子,已經開始咿呀學話,阿滿吃得快,轉眼便將自己面前的那堆小食吃光。

    阿意卻是個慢性子,一邊吃一邊玩,嘴裡咕咕噥噥,偶爾還慷慨地將小食舉高送到他父親嘴邊,邀他父親同吃,動作因而慢了許多。

    阿滿吃完後,吮著手指眼巴巴看了一會,到底沒忍住,笨拙地伸出一對胖爪子,想要將阿意面前那堆偷偷扒拉到自己跟前。

    平煜怎會注意不到大兒子的動作,心裡好笑,索性一把將阿滿提溜到自己眼前,揚了揚眉,似笑非笑道:“你小子,偷偷摸摸想做什麼呢?”

    阿滿當場被抓了個現形,摟著他父親,口裡嗚嗚哇哇,渾然不覺他父親語氣裡的質問似的,樂呵呵的一啵一個響,倒把平煜弄得一點脾氣也沒了。

    在榻上陪著兩個小子玩了一會,平煜身上的錦袍早已被揉得面目全非。

    玩夠了,傅蘭芽親自給平煜換了衣裳,又忍笑替他拭淨了滿臉的口水,隨後讓林嬤嬤帶著乳娘將阿滿和阿意抱下去,夫妻倆這才坐在一起說正事。

    “之所以提前回京,是不是左護法那邊有了消息?”傅蘭芽搖著團扇問。

    平煜正飲茶,聽到這話,抬眼看向妻子,見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她,便從懷中取出一張畫像,遞與傅蘭芽。

    “你可還認得此人?”

    傅蘭芽緩緩展開畫軸,見上頭畫著一位滿面皺紋的老嫗,看上去衰老不堪,直如七十許人。

    她目光定了一刻,搖搖頭。剛想說“不識”,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心一沉,錯愕道:“難道是左護法?”

    她忙又重新拿起那畫像細看,狐疑地想,不對……以左護法的年齡,就算失了駐顏術,斷不致於老邁至此。

    平煜卻道:“確是左護法。前幾日,我派出去的人在荊州境內的一座山莊內找到此人,想是此人三年前因坦兒珠跟右護法起了齟齬,右護法路過荊州時,為了行路方便,特將此人丟在山莊中。”

    “竟真是她……”傅蘭芽依然不敢相信。

    平煜皺了皺眉道:“鎮摩教教主研習了一種能駐顏的邪術,因左右護法一向得力,教主在自己受益的同時,也將這邪術傳給了他二人。誰知二十年前,教主無意中發現這邪術能反噬習練之人,至多不過二十年,練習駐顏術之人便會一夕之間內力盡喪、蒼老不堪,短短數年老死而去。”

    傅蘭芽緩緩將視線從畫像上移開,看向平煜,“你是說,哪怕不足四十之人,也會一夜間油盡燈枯,如同古稀之人?”

    平煜譏諷笑道:“不錯。不知是因為這邪術太過逆天,還是鎮摩教當年壞事做絕遭了報應。這駐顏術一旦生了效,在維持容顏的同時,也會加速五臟六腑的衰老,且無藥可解。”

    所以在手下將如同八十老嫗般的左護法帶至眼前時,他曾誤以為左護法之所以變得如此蒼老不堪,是跟在詔獄中迅速衰老的右護法一樣,乃是功力盡喪所致,

    審問過後,才知道兩人不過是駐顏術已到了終末階段,雖細究起來兩人不過四十多歲,卻從外皮到內腑,都已跟垂垂老矣的老人一般無二。

    如今又過去了三年,兩人衰弱得只剩下了一口氣。

    “岳母之事,左護法也做了交代。”平煜靜了一瞬,開口道,“在教主臨終時,左右護法得知了駐顏術的真相,由此開始漫長的奪回坦兒珠之旅,她不知所謂藥引一說不過是王令的一場騙局,因當年曾在岳母體內種下蠱毒,是以她第一個要找的便是岳母。”

    雖距離知道真相已過去了三年,傅蘭芽再一次聽到這話,仍覺得鼻根被人打了一拳,悶脹得說不出話。

    沉默了良久,她胸口的痛感才好轉少許,抬眼看他道:“左護法現在何處?”

    平煜不語。

    傅蘭芽心猛跳了兩下,失聲道:“別告訴我她已死了——”

    平煜淡淡道:“是。”

    左護法早就已經苟延殘喘,交代完當年之事,便氣絕而亡,巧的是,獄中的右護法也於今晨在詔獄中咽氣。

    見妻子滿眼不甘,他低歎一聲,將她摟在懷中,看著她道:“此人一心想要容顏永駐,卻因貪婪死於提前衰竭,也算是罪有應得,如今岳母之事總算有了瞭解,你心裡該放下的自該放下,又何苦執著於此。”

    傅蘭芽埋頭到他頸窩裡,深深歎口氣,

    這道理她怎會不明白?要是不明白,三年前,她不會放下心中執念,轉而將坦兒珠投入尋龍澗。

    她清楚地知道,母親當年選擇自戕,無非是想要她和哥哥好好活下去。若是她和哥哥一味沉浸在執念中,非但會白白辜負了當年母親的犧牲,且會帶來無法預知的後果。

    道理她明白,心裡卻酸楚得厲害,眼淚無聲地滑落了下來,沾濕了他的衣領。

    她知道這些時日哥哥已從陸子謙處得知了坦兒珠的真相,曾上門一再向她確認坦兒珠如今的下落。

    在她一口咬定坦兒珠已隨著大汗陵寢的塌陷沉入了旋翰河底後,哥哥又開始有意無意打聽坦兒珠上頭可有什麼關竅。

    被哥哥幾回旁敲側擊,她心內萬分糾結,唯恐哥哥得知真相後,會重新用坦兒珠上的紋路複製祭壇——

    是的,經過這幾年的揣測和推敲,她已猜到坦兒珠拼湊在一起的紋路是複製大汗地殿祭壇的關鍵,以哥哥在陣法上的造詣,一旦親眼見到坦兒珠,定會短短時間內發現坦兒珠真正的秘密。

    到那時,難道她和哥哥真的複製已沉入河底的祭壇,召回母親亡故多年的靈魂?

    一想起此事,她在蠢蠢欲動的同時,心中也騰起強烈的不安。世間從未有人力逆天之事,倘若啟用坦兒珠真如預想中那般不必付出任何代價,何以坦兒珠在元王室中供奉多年,從未有人敢嘗試過?

    想到此,她萬般踟躕,心如同泡在鹽水裡頭一般,難過得縮成一團,卻聽平煜在耳邊道:“你嫂子如今已有了身孕,不過幾月便要臨盆,若是你大哥在這個當口出了什麼差錯——”

    她心一緊,忙摟緊平煜的脖頸搖搖頭。

    不甘心又能如何?逝者已矣,活著的人卻要好好活下去。

    不管怎樣,她不敢、也不舍讓哥哥和父親冒任何風險。

    平煜何曾不知道妻子心裡的煎熬,摟住她,輕輕拍撫著她,盡自己所能寬慰她。

    良久,幾不可聞喟歎一聲。

    傍晚時,因著城中辦七夕燈會,平煜為了帶妻子散心,索性攜了傅蘭芽出府賞燈。

    在摘月樓一座格外雅靜的廂房裡坐下,傅蘭芽推窗往外一望,見街上游龍戲鳳,熱鬧非凡,想起三年前在金陵時,平煜為了哄她開心,曾摟著她飛縱到屋頂上,帶她賞月、賞燈、乃至吟詩。

    如今想來,當真恍然如夢。

    想起當時情景,她心裡的鬱結消散不少,轉眸看向平煜,正要開口打趣幾句,忽見平煜正偏頭看著窗外。

    順著他目光往外看去,就見一位戴著帷帽的華服婦人從對面首飾樓中走出,無論步態還是身形,都熟悉至極。

    她怔了怔,正要再仔細分辨那婦人是誰,對方卻已上了馬車,轉眼便消失在茫茫人海。

    她狐疑地轉頭看向平煜,就見他臉色淡淡,早已收回視線,仿佛剛才從未留意過窗外景象。

    她暗忖,若沒認錯,剛才那身姿窈窕的婦人正是葉珍珍。

    平煜似乎頗為忌憚此女,自回京後,一日未鬆懈對此女的監視,也曾說過,皇上自北元回京後,許是身上殘毒得解的緣故,非但不再迷戀葉珍珍,甚至未帶其一道進宮。

    只給葉珍珍在京中安置了一處宅子,另撥銀錢和下人伺候。

    此後便徹底將葉珍珍忘在了腦後,再也未去看視過她一回。

    她不知葉珍珍如今過得如何,但看方才葉珍珍出入皆有香車眾僕環繞的模樣,似乎很有些趾高氣昂的意味,想是對這眼下等籠中鳥一般的軟禁生活很是滿意。

    她無法理解,也不想去理解,只是一想起三年前那個此女在她面前行挑撥之事的晚上,扎根在心中多時的疑惑又浮了上來。

    平煜察覺妻子的沉默,轉臉看向她,見狀,蹙了蹙眉,乾脆將窗戶關上,起身,坐到傅蘭芽身邊,笑道:“你想問什麼?”

    正如妻子總能準確猜到他的想法,他也總能敏銳地發現妻子情緒上的不對勁。

    傅蘭芽放下酒盅,靜靜地看著他。

    這幾年因著跟婆母關係親密,她聽到了不少平煜成親前的事。其中自然包括那兩個成親前就被他打發走的美貌丫鬟,以及自平家平反回京後,平煜那幾年過於清心寡欲的生活。

    記得兩人相遇之初,每回在不小心與她接觸時,他都恨不得退避三舍,厭惡的程度,直如她身上藏著劇毒。

    而在後來兩人定情後,他又由最初小心翼翼的摟抱,到親吻,再到後來一發不可收拾的一再求歡……

    成親前不明白的事,經過這三年成親後的生活,她早已重新有了認知。

    平煜身上的不尋常之處,她不是沒有細細推敲過。

    她知道他在她面前一向坦誠,過去的種種——乃至在宣府三年充軍的經歷,他都曾毫無遮掩地跟她說起。

    可是……一想起三年前在旋翰河邊草原上親熱的那一夜,她總覺得有什麼東西悄無聲息地從她指縫中溜走了。

    而今她想要從他口中得到解答,但因心底的直覺太過虛無縹緲,想要詢問都無從開口。

    她抬手輕觸他的臉頰,嘴角微微翹起,道:“你可還記得三年前有一回在旋翰河邊……”

    “白日還是晚上?”他明知故問,黑玉般的眸子含笑望著她。

    她早已習慣他人後的無賴,貼近他鼻樑,輕輕的、含著懲罰意味地咬了一口,低聲威脅他道:“你莫要瞞我…… 那晚你分明有話要對我交代,為何後頭不肯說了?”

    平煜面色無改,順手將她攬坐到自己腿上,輕車熟路解開她的裙裳,探入她的裙底,一路順著她光滑的大腿摸到想去的地方,一邊幫她做準備,一邊半真半假道:“我有事瞞著你?我自己怎不知?你想問什麼,只要你肯給我再生個乖乖女兒,我統統告訴你。”

    就知道他會顧左右而言他。

    傅蘭芽扭動身子,制住他的手,在某些時候,他簡直頑固如石。

    剛才那番話他新婚時也曾說過,明顯含著敷衍的意味。

    女兒自然是要有的,至於她剛才問出的問題,她要是存心想知道答案,並非沒有法子,可是……平煜不肯說,她何必一再追問,尤其是經過幾回試探性的「拷問」,她早已隱約察覺到那絕不會是什麼愉快的經歷。

    他愛她敬她,正如她待他一樣,這就夠了。隨著時間的沖刷,也許總有一天,他會放下心結,主動向她說起當年之事。

    想通了,她心頭一鬆,作勢含住他的唇,還想再拿拿喬,道:“你這麼不老實,真想要咬你一次。”卻換來他含著懲罰意味的挺進。

    因著半月未曾親昵,她早已做好了準備,雖撐得難受,依然有股強烈的快感巨浪般席捲而來,激得她眼圈都發燙。

    想著窗外便是燈市,她險些低呼起來,他卻舒服低喘一聲,頓了片刻,無聲笑道:“咬得好!好芽芽,為夫這輩子都只讓你一個人咬。”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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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9 21:20:17 |只看該作者
第153章 番外二

    傅蘭芽是被窗外小兒的嬉鬧聲吵醒的。

    初夏時節,天亮得早,南國的夏日與北地不同,明耀晨光順著窗棱撒入房中,將屋內每一個角落都蒙上一層金紗,傅蘭芽閉目躺了一會,見天色不早,雖仍睏倦,也只好擁被起身。

    坐起時,她出於習慣往身側摸了摸,果然,衾被已然涼透。

    她倒也不意外,只輕歎口氣,掀開簾幔, 喚下人端水進屋。

    兩月前,浙江沿岸倭寇進犯,總督兩廣軍務張晉奉命巡撫浙江。

    倭寇氣焰囂張,張巡撫不敢托大,一道摺子回京,請求皇上派人增援。

    接了奏摺後,皇上不知出於什麼考慮,明面上派了兵部左侍郎李天憲以祭海的名義掛銜前往浙江,另一方面,卻派五軍都督、鎮海侯平煜來到金陵部軍。

    兩道旨意看似沒什麼聯繫,金陵更與倭寇作亂的浙江並不在一個省份,但傅蘭芽心知,皇上之所以在這等關鍵時刻讓一貫倚重的平煜離京,暗中定有旁的安排。

    這道旨意一下,傅蘭芽本已做好了跟平煜分離的準備,不料出發前幾日,平煜卻笑著對她說,難得有機會故地重遊,他預備帶她和孩子們一道前去金陵,讓她連日整理行裝。

    傅蘭芽自然願意。

    平煜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心思卻縝密穩妥,既這麼安排,想來也是做了萬全準備。

    再有,哥哥一年前外調金陵,如今正任著金陵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她思念兄嫂,也想借此機會與兄嫂一家人好好聚一聚。

    眼下一家人來到金陵已有月餘,本地官員聞得消息,每日都絡繹不絕上門拜訪,平煜卻神龍見首不見尾,甚少待在府中,也不知整日在忙些什麼。

    昨夜他又是半夜才回。

    記得她睡得正酣時,忽被溫熱熟悉的男性氣息覆蓋住,接下來,吻雨點般落在她頰邊、頸上和胸前,惑人又灼燙。

    她睏得睜不開眼,嬌嗔著想要推開他,他卻將她擁在懷中不放,霸道地脫下她的寢衣。

    進入她時,他低喘著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

    她的意識被他強烈的衝撞弄得支離破碎,哪還有暇分辨話裡的含義。

    最後也不知是怎樣才饒過了她,反正她早上起來後,無論怎麼回想,都想不起平煜那句話到底說的什麼。

    “夫人。”林嬤嬤笑著從外頭進來,打斷她的沉思,“梳妝完就該用早膳了。”

    她桃腮發燙,忙將目光投到妝台銅鏡上,由著林嬤嬤梳髮。

    昨夜主屋裡後半夜的動靜,林嬤嬤只佯作不知,比對了一番傅蘭芽身上的翡翠色薄春衫,便從身後丫鬟托著的水晶盤裡挑一朵水粉色茶花,替傅蘭芽別在雲鬢上。

    隨後,林嬤嬤在鏡中打量傅蘭芽,看著看著,嘴角泛起笑意,小姐嫁給平大人已有八年,正是大好的年華,因著夫妻和睦,小姐比在閨中時還要婉約幾分,整個人仿佛一朵清晨帶露的牡丹,明豔得讓人不敢逼視。

    這不,平大人連來金陵處理公務,都捨不得跟小姐分開一時半刻。

    妝扮好,傅蘭芽卻不急著起身,撇過頭往窗外看,就聽廊外傳來一陣吧噠吧噠的腳步聲。

    她笑了起來,提裙起身,走了幾步,就見幾個胖乎乎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風一般卷到身前。

    “娘。”幾個孩子爭先恐後往她懷裡鑽。

    兩大一小,如出一轍的胖大小兒。

    最小那個口齒尚有些不清,力氣卻不小,執著地用小胖手扒拉一番後,終於得以撥開兩個哥哥,隔著裙裳抱上母親的小腿,仰頭憨憨道:“娘。”

    傅蘭芽笑著蹲下身,用帕子替三個孩子拭了拭汗,目光一個一個掃過,越看越愛得不行,重重在每個孩子的頰邊親了一口,這才將最小的那個抱在懷中,往桌邊走,嘴裡卻對阿滿阿意道:“你們帶妹妹玩耍時需得萬分小心,妹妹年紀小,又是女兒家,哪比得上你們兄弟倆經得折騰。”

    阿滿阿意跟在母親和妹妹後頭,也在桌邊坐下,聽了這話,古怪的對了對眼,卻沒有接茬。

    傅蘭芽瞟見兩個兒子的小動作,只當沒看見,兩個孩子都是人精,歷來極有主意,只要不逾矩不亂來,她允許他們保留自己的想法。

    抱著阿圓在桌邊坐下,她接過林嬤嬤遞過來的粥碗,用勺子舀了粥,親自餵給阿圓。

    阿圓才三歲,長得如玉雪堆出來的娃娃,漂亮得出奇,但凡見過這孩子的,就沒有不發自內心喜歡的。

    平煜更是對小女兒愛若珍寶,只要在家,全無父親的威嚴,恨不得將時時刻刻阿圓捧在手心。

    唯一讓夫妻倆憂心的是,阿圓雖是閨女,論起長勢,一點也不比兩個哥哥差,飯吃得多,個子躥得高,就連力氣都甚是可觀。

    起初,平煜嘴硬:“這有什麼不好?誰說女兒家就得弱不禁風的?”

    可眼見女兒的身板超過同齡人好幾寸,大有哥哥們一路猛漲的架勢,平煜的笑容便有些勉強了。

    阿滿阿意已是出了名的結實高大,若是阿圓的個頭能趕上兩個哥哥,以後與一眾世家小姐往來,唯獨女兒牛高馬大的,實在不算什麼妙事。

    出於擔憂,平煜只要在家無事,便會拿了軟尺給阿圓比量,若是阿圓又猛躥了身高,他臉上便會浮現怪異之色。

    夫妻倆都隱約明白到底什麼緣故,可平煜當年吃下去的赤雲丹又不能吐出來,如今養在心脈裡,大有代代相傳之勢,好吧,眼下連女兒都不能倖免。

    所幸的是,孩子畢竟還小,一時也看不準,也許長個幾年,藥性便漸漸融入骨血中,不再一味猛漲身高也說不定。

    傅蘭芽決定讓自己心寬起來,日後的事,眼下擔憂不著,反正三個孩子都沒病沒痛的,算起來已是天大的福分。

    用完膳,阿滿由著乳娘淨了手面,端坐於桌邊,希翼地問:“娘,今日是花燈節,瑩瑩表妹是不是今日要來咱們家玩?”

    瑩瑩是大哥的大女兒,今年四歲,性子隨了大哥,很是乖順穩重,說話麼,又像大嫂謝婉,輕聲細語的。出於「遠香近臭」的原理,比起親妹妹阿圓,阿滿阿意顯然更加喜歡瑩瑩。

    傅蘭芽睨了睨大兒子,三個孩子中,阿滿最肖平煜,雖才五歲,五官卻已出落得俊逸飛揚,雖不怎麼愛笑,但往人群中一站,仍如寒星般打眼。

    她淡淡道:“來了又如何,你們雖肯跟瑩瑩玩,卻總欺負表弟子悠,怎麼,今日還要如此?”

    阿滿阿意擺了擺手,忙要表一番決心,下人便笑著稟道:“舅夫人和兩位公子小姐來了。“

    阿滿阿意歡呼一聲,往外跑去。

    阿圓也忙扭著身子從傅蘭芽腿上下來,揮動胖胳膊胖腿跟在兩個哥哥身後。

    傅蘭芽剛迎到廊外,就見大嫂謝婉施施然走到庭院中,手中一邊一個,拉著瑩瑩和子悠。

    “嫂子。“傅蘭芽笑吟吟地下了臺階。

    謝婉莞爾,來不及接話,手中兩個孩子便掙脫了她的手,跑到平家三兄妹跟前。

    子悠記打,到了阿滿阿意面前,想起上次之事,又緩下腳步,眼睛裡浮現一點戒備的意思,顯然對上回兄弟倆欺負自己之事還記憶猶新。

    末了,他撇下兩兄弟,轉而走到阿圓跟前,老成持重地摸摸阿圓的頭,將懷中藏了一路的糕點拿出來與阿圓同吃。

    傅蘭芽和謝婉笑著駐足看了一會,稍後,相偕到屋中說話,任由孩子們在庭院裡玩耍。

    進屋前,傅蘭芽不經意往外一看,就見子悠總算放下芥蒂,肯與阿意和阿圓一處玩了。阿滿呢,卻居高臨下杵在瑩瑩跟前。

    從她這個角度看,正好見阿滿繃著小臉將手掌攤開,把一件亮閃閃的物事遞給瑩瑩。

    瑩瑩歪頭看了一會,小心翼翼接過,胖乎乎的臉頰上露出小小的酒窩。

    傅蘭芽恍惚了一瞬,剎那間,仿佛時光倒流,竟想起和平煜初當初相處時的情形。

    就聽謝婉在耳邊笑道:“這幾個孩子到底還小,玩不了多久準會鬧彆扭,也罷,隨他們鬧去。”

    拉著她進了屋。

    坐下後,謝婉說起傅延慶,秀眉微蹙,輕歎道:“近兩月比去年剛來金陵時忙上百倍,整日待在衙門,縱是回府也是深夜,不知你大哥為何那般忙碌。”

    傅蘭芽用帕子拈了一塊點心吃,暗忖,大哥的情形倒是跟平煜不謀而合。

    再想到近日屢屢傳來沿海倭寇潰敗的捷報,越發覺得平煜跟大哥所忙之事都與浙江倭亂有關。

    她目光落在謝婉的手上。嫂子一雙手生得極好,手指纖細潔白,指甲瑩潤飽滿,若不是缺了左手小指,當真毫無瑕疵。

    她低歎口氣,覆上謝婉的手背。

    當年傅家出事時,謝父雖然也曾四處奔走,但眼見傅家翻案無望,為了女兒的日後,謝父便盤算著解除女兒與傅延慶的婚約。

    謝婉得知此事,苦求數日,見難以撼動父親的決心,悲怒之下,索性自斷一指以明志,說:“女兒並非那等愚貞之人,說不出什麼「非傅公子不嫁」的話,只是眼下正當傅家蒙難之時,若謝家解除婚約,與那等背信棄義的小人行徑何異?女兒不忍父親被世人所唾駡,又不能忤逆父親,好生煎熬,只能出此下策。”

    謝父本就對傅家父子隱含愧悔,見狀,大為震撼,再不忍逼迫女兒另聘人家。

    此事轟動一時,傳揚開去,謝婉在士大夫口中得了「貞毅」之名。

    後來傅家翻案,傅延慶恢復官職,第一件事,便是上謝家提親。

    成親後,傅延慶與謝婉何等恩愛情濃自不必說,然而一說起所謂「貞毅娘子」的稱號,夫妻都很是不以為然。

    兩人光明磊落,行事只求心中無愧,所謂「貞毅」之名,不過是慣於沽名釣譽的世人以己度人罷了。這等自相情願強加於人的「饋贈」,說起來只覺可笑。

    傅蘭芽對這位嫂子向來是發自內心的欽佩,也知她絕非無知無識的深閨婦人,便將自己的猜測說與嫂子聽,眨眨眼笑道:“大哥這般愛重嫂子,什麼事捨得瞞著嫂子?”

    謝婉臉一紅,含笑啐傅蘭芽一口,心卻放了下來,道:“倭寇素來在福建、浙江作亂,倒未聽說過與金陵扯上關係,你大哥整日忙得不可開交,我見不到他,也沒往此事上細想。既聽你這麼說,多半是與倭寇有關了。”

    用過午膳,二人便商量晚上花燈節出遊之事。

    因平煜早有了吩咐,傅蘭芽剛令人到外頭傳話,時下正任著五軍都督府參贊的陳爾升便回話道:“已做好安排。”

    李瑉因著二哥李攸訂親之事,留在京中相幫,未隨平煜一道來金陵。因而這幾月,府內外的防務一向是由陳爾升在把關。

    傅蘭芽心知陳爾升經過這幾年的磨礪,雖依舊不多話,辦事卻日益靠譜,不過,她沒想到的,平煜連走時也不忘吩咐花燈節出遊之事。

    待夜色降臨,傅蘭芽便同嫂子攜著幾位小兒出了府。

    阿滿阿意身量不足,尚騎不得馬,兄弟二人只能共乘一車。

    傅蘭芽和謝婉帶著阿圓、瑩瑩、兩位乳娘坐在一處。

    陳爾升帶著一眾護衛相隨。目的地是護城河。

    路上,兩個女娃娃得知要出去賞花燈,樂不可支,不時拍著小手,咿咿呀呀唱著不成調的兒歌,偶爾還會在母親懷中站起來,掀簾興致勃勃往街上顧盼。

    每逢花燈節,城中百姓便會在河裡放河燈,河燈順流而去,取「去病」之意。越放的早,得著的彩頭越好。

    平家三兄妹雖然從無「去病」之需,傅蘭芽卻想讓幾個孩子看看金陵本地節日盛景。

    瑩瑩和子悠都不算病弱,但因無赤雲丹護體,難免有些小病小痛,謝婉一片慈母心腸,不能免俗,也想帶孩子來討個彩頭。

    每逢花燈節,金陵城百姓皆空巢而出,護城河邊尤為人滿為患。

    因本地官員為了自己女眷方便,常會借用手中權利封河一個時辰,待官員們女眷放過河燈後,才會放百姓進來。

    傅蘭芽和謝婉出來得不算早,到河邊時,護城河早已戒嚴,百姓們都被河岸邊豎起的長長帷幔隔在一丈之外,交頭接耳地說著話,嗡嗡聲不絕於耳。

    傅蘭芽本想讓馬車停在一邊,待裡頭官員女眷散去,再去河邊湊個熱鬧。

    誰知車還未停穩,便有幾名官員得到消息,一溜小跑到了馬車前,躬身笑道:“不知都督夫人也來此處賞燈,險些唐突,眼下都已打點好,還請兩位夫人入內。”

    傅蘭芽和謝婉對了個眼。

    周圍的嘈雜聲瞬間安靜下來,百姓們紛紛將目光轉向這邊。傅蘭芽怕引人側目,不好再推拒,便戴著帷帽,攜著謝婉,領著乳娘下了馬車。

    等放了花燈,早早離開此處便是。

    一行人繞過高高豎起的護簾,果見河邊滿是珠環翠繞的婦人,不少小兒蹲在河邊玩著花燈,衣裳俱貴不可言,一眼望去,怕是滿金陵城的達官貴人悉數聚于此處。

    裡面皆是女眷,剛才那名引路官員及陳爾升都得止步。

    所幸,陪同傅蘭芽母子的一眾丫鬟中,平煜早在幾年前便安插了數名武藝高強的女暗衛,應變能力百裡挑一,陳爾升低聲做了安排,便守在簾幔外。

    剛走了幾步,阿滿阿意按耐不住,興奮地拔步就往聚滿了男娃娃的一處跑去。

    子悠連忙跟上。

    幾個乳娘沒能攔住,虧得幾名女暗衛反應快,忙寸步不離護在一旁。

    瑩瑩最文靜,手持一盞下人遞來的琉璃燈,乖巧地依在母親身邊。

    讓傅蘭芽沒想到的是,阿圓也一反常態,沒隨幾個哥哥湊熱鬧。

    她正要欣慰女兒身上有了幾分溫婉的跡象,誰知一轉身的功夫,就見女兒高高興興地舉起一盞燈,吧噠吧噠往河邊走。

    從揮動的手臂動作來看,女兒似乎要將手中的燈高高舉起,再甩到河中。

    不等傅蘭芽吩咐,剩下兩名暗衛便領著丫鬟們急追而上。

    那處河畔相比別處算得安靜,河邊只有兩名六七歲的小姑娘,兩人都穿著胭脂色襦裙,衣著很是體面,不知是哪位府中的小姐,身邊圍著幾名僕婦。

    還沒等阿圓跑到河邊,意想不到的情形發生了,兩名女娃娃中較高壯的那名回頭一望,忽然起身,疾步走到阿圓跟前,仗著身高優勢,猛推阿圓一把,嘴裡道:“這是我們放花燈的地方,不許你過來!”

    傅蘭芽眉頭一皺。

    謝婉驚訝地低呼道:“阿圓。”

    誰知阿圓身子不過往後微退了幾步,很快又釘在原處。

    那個推人的小姑娘素來霸道,剛才已使出七八成力,哪知竟未推動這女娃娃,不由露出錯愕的神色,不過很快,她又再次出手,惡狠狠推向阿圓。

    傅蘭芽和幾名暗衛阻止不及,忙閉上眼,就聽一聲哎喲聲,有什麼重物被甩了出去。

    再一睜眼,就見那名小姑娘仰面八叉倒在地上,摔得七葷八素,等反應過來發生了何事,小嘴一撇,哇啦哇啦哭了起來。

    傅蘭芽看著小姑娘,搖搖頭,何必呢,第一次已經給了機會,非要一再欺上來。剛才她們之所以攔阻,無非是怕小姑娘摔得太慘,哪曾想這孩子這般不識趣,。

    阿圓天生大力,可以單臂舉起子悠,發起橫來,豈是一個七八歲的女童所能抵擋,只不過以往為了低調,她和平煜從不敢對外說起罷了。

    另一個小姑娘似乎嚇壞了,怔怔地看了一會,也忘了扶起地上的姐姐,哭著往一旁跑去。

    阿圓聳聳肩,很快便將此事拋諸九霄雲外,邁開小胖腿,繼續往河邊走。

    傅蘭芽卻對那兩名暗衛使了個眼色,讓她們去打聽這兩名小姑娘什麼來歷,環顧四周,見有不少目光瞥來,心中越發有了計較,又低聲囑咐幾句。

    謝婉瞥見,暗暗點頭。

    她這位小姑子,看著嬌婉,實則精明剛強,從不肯惹事,然而真遇到事,卻也斷無退避的道理。

    果然,念頭一起,事主就來了。

    路上突然疾行而來一行女眷,領頭那人是名妝扮考究的麗人,也戴著帷帽,面貌不可見,一手牽著那名哭哭啼啼的小女孩,身邊前呼後擁,派頭十足,

    謝婉和傅蘭芽聽的聲音,同時轉過頭。

    傅蘭芽靜靜看著那人走近,見這麗人身姿和步態再熟悉不過,暗訝,鄧文瑩?

    當年右護法假扮鄧安宜之事,雖然被皇后和永安侯齊力下令死死捂住,卻因當時右護法落網之事,軍中耳目眾多,難免走漏了風聲,消息傳開,鄧文瑩的婚事徹底擱淺。

    到了第二年,永安侯才左挑右揀選了門親事,將鄧文瑩遠嫁給金陵襄陽伯的小兒子。

    此子雖是將門子弟,卻身體孱弱,性情唯唯諾諾,不喜拉弓射馬,反好遛鳥玩樂,整日遊手好閒,不為襄陽伯所喜,滿金陵城但凡有些體面的人家,都不願將女兒許給此子。

    鄧文瑩成親後的生活,傅蘭芽無心打聽,但如今皇后失勢,宮中袁貴妃得寵,永安侯府一干男丁都因蛇毒之事不得啟用,勢力早已大不如前,鄧文瑩未必不受牽連。

    思忖間,鄧文瑩已牽著那名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到了跟前,不及細打量傅蘭芽,先將地上那名小姑娘拉了起來,見女兒哭得傷心,又急又氣,摟過女兒,抬頭朝傅蘭芽看來。

    待認出傅蘭芽,鄧文瑩錯愕了一下,隨即冷笑道:“原來是你?平……夫人。”

    說到「平」字,她舌頭咬了一下,似乎極不甘心將這稱呼宣之於口,一瞬間,目光驀地湧起濃濃不善,盛怒中還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勉強維持著貴女風度,她淡淡掃了傅蘭芽一眼,見傅蘭芽身姿纖穠合度,氣度如雲,穿戴並不打眼,然而細究起來,傅蘭芽身上竟無一處不矜貴,想起曾聽起姐姐說過平煜自成親後,待傅蘭芽如珠如玉,她聽得心頭發木,尤其是平煜如今大權在握,偏又謹言慎行、滑不溜手,皇上倚重之,更信賴之,此事世人皆知。

    看看吧,平煜不過來金陵督軍一趟,滿城勳貴聞風而動,連她公爹都上趕著去巴結。

    她越想心裡越發彆扭酸澀,這樣的好夫君好姻緣,她曾經唾手可得,若不是陰差陽錯,怎會讓傅蘭芽趁虛而入。

    人越是在逆境,越容易遷怒他人,這道理在鄧文瑩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她笑了笑,客客氣氣道:“好端端的放著花燈呢,令嬡竟無端推搡我女兒,也不知傷了何處,倒叫我好生心疼,咱們都是做母親的,若平夫人今日不給個交代,怕是有負平夫人素來知書達理的名聲。”

    一邊說,一邊想起幾年前,她因不甘心讓傅蘭芽順遂地嫁給平煜,曾在平煜和傅蘭芽訂親前夕,四處散播傅蘭芽婚前失貞的謠言。

    謠言散播得極快,眼見傅蘭芽嫁入西平侯府後斷不會好過,她正稱意,不料沒過多久,便因平煜母親一番鏗鏘有力的維護之語,很快將謠言鎮壓了下去。

    更怪的是,半月後,她平白染了怪病,癸水一來便淅淅瀝瀝不止,好不容易調養好了,等嫁入襄陽伯府,卻幾年未有生育。

    大女兒乃是她嫁來金陵一年後,丈夫的通房所生,自小便被抱養在她身邊,數年下來,倒也養出些情分。

    調養兩年後,她又掙命般生下小女兒,原以為怪病已告痊癒,大夫卻告訴她,她往後再難有子嗣。

    這消息對她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萬分絕望時,她因當初得病的時機太過湊巧,曾疑心身上的怪病與平煜有關,細想之下,卻怎麼也尋不到證據,尤其在她心底深處,無論如何不敢相信平煜竟待她如此狠絕。

    想到此,她望著傅蘭芽的目光越發變得咄咄逼人。

    傅蘭芽見早料到會如此,笑了起來,既是鄧文瑩,她何需剛才費心做安排,如今已部署下去,倒也無需攔阻,就見周圍圍攏來幾名婦人,其中一名四十左右的紫裳貴婦尤為步履匆匆,一邊快步走來,一邊聽左右兩邊貴婦耳語,頻頻點頭。

    到了跟前,那婦人先是狠狠瞪了鄧文瑩一眼,隨後滿臉歉色對傅蘭芽道:“平夫人,當真對不住,老身管教無方,孫女推令嬡在先,媳婦出言不遜在後,說起來,都是老身的錯,返家後,老身定會嚴加管教,在此先誠心誠意向平夫人賠個不是,還望平夫人莫要怪罪。”

    鄧文瑩不可思議地看著婆母,面色青一陣白一陣,怒其不爭道:“母親——”卻換來程老夫人一個警告意味濃重的大白眼。

    傅蘭芽對程老夫人回以半禮,和顏悅色道:“程老夫人言重了。”

    程老夫人見傅蘭芽笑容可掬,背上越發發涼,想起曾聽自家侯爺說起平都督也是這般笑面虎一般,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人,怎能惹得起,心裡先把鄧文瑩痛駡了百八十遍,忙壓著鄧文瑩和孫女致歉。

    鄧文瑩不情不願道歉時,場面一度十分難看。

    傅蘭芽卻坦坦然地受了。

    末了,程老夫人帶著鄧文瑩母女灰頭土臉離去,傅蘭芽無心再在此處逗留,回頭往河畔一望,見阿滿不知何時攜著瑩瑩走到了河邊,兩個人慢吞吞蹲下身子,將手中的燈籠放入河中,河燈燈光搖搖曳曳,將孩子們小小的臉龐照亮。

    跟謝婉出來後,傅蘭芽見天色尚早,想起金陵城中一座鳳棲樓點心不錯,便對嫂子道:“難得出來一回,何不盡興再走。”

    兩人一拍即合,相視一笑,帶著孩子們上了馬車,便往鳳棲樓而去。

    路過最繁華的珠市時,她和謝婉正說著話,就聽一直望著窗外的阿圓道:“爹爹,爹爹。”

    傅蘭芽心中一動,扡簾往外一望,就見對面一座樂坊,匾牌上書著「于飛樓」,門口立著一個高挑男人,剛從馬上翻身下來。

    身上穿著件銀白色織錦袍,腰間別著塊墨玉,雙眸如星,臉上帶著點笑意,正抬頭望著匾牌,身後擁著一眾男子。

    稍後,他負手往樂坊內走。

    耳邊阿圓仍在興奮地喚著:“爹爹,爹爹。”

    謝婉也狐疑地凝眉。

    傅蘭芽目光從平煜背影上移開,落在那匾牌上,哪怕她初來金陵,也知于飛樓是出了名的銷金窟,裡面的樂姬無一不是千里挑一的尤物。

    又聽說前些時日,于飛樓不知從何處引來了十餘名絕色少女,個個色藝雙絕,一度引得萬人空巷。

    她再左右一顧,忽然在平煜身邊那群衣料耀眼的男子發現了兩個老熟人。

    她目光一定,正沉吟間,忽覺兩道不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一抬頭,卻見一輛馬車一縱而過,窗簾落下的瞬間,她看見了鄧文瑩幸災樂禍的臉。

    顯然,鄧文瑩剛才也看見平煜進了于飛樓,臉上也不知是失落還是痛快,怪異得很。

    她挑挑秀眉,氣定神閑放下窗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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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番外三

     傅蘭芽沒有打道回府,而是按照原來的計畫若無其事去了鳳棲樓。

     謝婉一旁看著,倒不覺得意外,畢竟,小姑子和平都督的感情親厚,論起對彼此的信賴程度,豈是外人所能體會。

     她也知道剛才一事定有誤會, 然而矛盾之處正在於此——越是珍視對方,眼裡越該揉不得沙才是,就算明知是一場誤會,小姑到底深愛自己的夫君,怎會平靜得沒有半點波瀾。

    在鳳棲樓雅座落座後,她狐疑地打量傅蘭芽——沒有憂憤、沒有不安,眉頭舒展,舉止跟方才一樣恬適。

    傅蘭芽心知謝婉在擔憂什麼,她摟著阿圓,接過帕子給女兒淨了手面,又看著乳娘給阿滿阿意擦了手換了汗巾,這才讓人將茶水點心呈上來。

    隨後,她安撫性地拍了拍謝婉的手背,含笑眨眨眼,

    謝婉怔了下,倒被小姑子這帶著幾分調皮意味的舉動給逗笑了,那般通透,真真招人愛的性子,她是打心底將這位小姑子視作了嫡親的親人,才會擔憂到胡思亂想的地步。

    到了此刻,她對上小姑篤定的目光,決定將心放下來。

    點心呈上來時,幾個孩子都不再吵鬧,安安靜靜用食,方才在河邊玩了一晌,的確有些乏累,何況每回輪到吃飯的時候,孩子們素來都守規矩。

    傅蘭芽跟謝婉一邊說著話,一邊不時往窗外顧盼。

    鳳棲樓與對面的于飛樓只隔了一條窄巷,坐於窗邊,剛好可以將對面那座雕樑畫棟的瓊樓盡收眼底。

    南國的夜是極美的,樓裡燈影憧憧,樂姬的歌聲纏綿旖旎,聲聲慢慢,越過街上熙攘人群,隨風送至傅蘭芽的耳畔。歌聲裡如同生出了紅酥手一般,撩得人心思浮動。

    她緩緩搖著團扇,嘴角含著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剛才她們母女瞧見平煜時,陳爾升就在身側,以陳爾升的機靈程度,經過剛才一遭,多半已給平煜遞了消息,平煜明知她們母女就在左右,卻絲毫動靜也無,倒也真沉得住氣,可見今晚這人要辦的事,一點也不簡單。

    只是,也不知究竟什麼事,非要在于飛樓這等煙花之所來辦。

    正暗自揣測,于飛樓門口忽然又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面如冠玉,行色匆匆,大步跨入門檻,進到了樓中。

    待看清那位男子的背影,傅蘭芽驚訝地睜大眼睛,竟是哥哥。就聽耳邊謝婉難以置信的聲音響起,“延慶?”

    兩人訝然相顧,稍後,齊齊望著窗外,一陣緘默。

    好了,謝婉暗忖,妹夫尋歡作樂的嫌疑算是徹底摘除了,以延慶的性子,斷沒有跟妹夫一道荒唐的道理。兩人之所以一道出現在于飛樓,只能是奔著旁的事而來。

    但又是為著什麼事呢?

    片刻,她奇道:“難道真如你所說,你大哥最近真和妹夫一道暗中查案?”

    傅蘭芽不敢下結論,靜靜搖搖頭。

    阿圓淨了吃完糕點的手,惦記著方才的情景,雙手攀著窗緣,望著于飛樓的方向,嘴裡喃喃的,“爹爹、爹爹。”

    她心裡納悶呀,為什麼爹爹方才不肯理她。

    阿滿和阿意聽得妹妹的咕噥,頗覺奇怪,也要擠到窗口來看個究竟,就在此時,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就聽一聲尖銳的哨聲傳來,有樣物事從于飛樓的屋頂沖天而起,猶如一條銀蛇蜿蜒著咬破黑沉的夜空,隨後砰的一聲,綻出星星點點的煙花。

    謝婉幾人都驚住了。

    前一刻還歌舞昇平的于飛樓突然間變得一片死寂,樓外的百姓卻仿佛見到了什麼可怕至極的物事,紛紛閃避,人群如潮水般往四處散開。

    下一瞬,樓裡忽飛掠出十來個黑影,伴隨著銳器錚鳴相擊的聲音,一路攀簷走壁,邊打邊縱,因輕功都極其出眾,一時間難分上下,纏鬥個不休。

    瑩瑩害怕起來,回頭忙往謝婉懷裡鑽。

    平家三兄妹和子悠卻看得眸子熠熠發亮,且有越來越興奮的架勢,無論乳娘們怎麼拉拽,就是不肯離開窗邊。

    傅蘭芽定定看著不遠處那個樓頂上被幾人纏住的銀白色身影,心漏跳了一拍。

    四處燈火通明,屋頂亦一片明耀,此人的身形和衣裳顏色熟悉之至,別人認不出來,她卻看得心都揪起——不是平煜是誰。

    樓梯間響起重重的腳步聲,陳爾升率領兩名副將上得樓來,神色不見半點慌張,顯然早有準備,到了樓梯口,只遙遙對傅蘭芽一拱手,沉聲道:“夫人莫要害怕,都督早前便做了安排,眼下四周已設下佈防,幾位公子及小姐只管留在房中,等都督收網,自會親自前來接夫人和公子小姐回府。”

    說話時看一眼擔憂得坐立難安的謝婉,又補充一句:“傅大人雖然不會武功,都督也早已著人相護,傅夫人不必擔心。”

    傅蘭芽和謝婉齊齊深吸了口氣,點點頭。

    陳爾升語氣篤定,連一句“關上窗”的叮囑都沒有,可見不論行刺之人是誰,都有應對之策。

    陳爾聲說完這番話便返回樓下,傅蘭芽讓乳娘將阿滿幾個抱回屋中,掩上窗,只餘一條縫隙,便於時刻觀察于飛樓的情景。

    謝婉挽著傅蘭芽的胳膊,心裡著急呀,大氣也不敢出。

    屋頂上身影交錯,一行人已從于飛樓打到了對面酒樓的屋簷上。

    這一回離得更近了,傅蘭芽才發現一眾交手的高手中,竟有十餘名身形靈巧的美人,身著紅色長裙,上下翻飛,仿佛遊戲花間的紅蝶一般,嬌叱不斷,看的人眼花繚亂,出起招來,卻比所有人都狠毒。

    細究之下,這幫美人的武功又與與中原武林有所不同,手中的刀格外的彎長不說,攻擊人時又往往由下往上,喜從下盤切入。

    難道是倭人?傅蘭芽看了一會,想起來金陵後,有一回,平煜曾在房中展開一幅寬厚畫冊,坐在桌邊,對卷沉吟。

    她好奇之下,也曾在一旁托腮觀看,見卷頁上畫著不同兵器,形狀古怪,大多未曾見過,而平煜研究得最多的,便是眼前諸女手中這種細長彎刀。

    她問起後,他便說是倭人善用的“武士刀”,俱用精鐵所制,平日為倭人中的浪人所用。

    他當時似是在找這種兵器的破綻。

    想到此,她又凝目看了看,那些女子手中所持有的正是所謂“武士刀”,看來定是倭人無疑了。

    幾招過後,纏住平煜的那兩名美姬忽然出其不意地一矮身,齊齊掃向平煜的小腿。

    女子身段出奇柔軟,又形成左右夾攻之勢,平煜若非出奇制勝,難保不會吃虧。

    見到這情形,不止傅蘭芽,連謝婉的呼吸都緊張地屏住。

    眼見那兩名女子的裙裾要掃過,平煜卻一個筋斗,輕飄飄往後一翻。

    那兩名女子雖吃了一驚,應變極快,不等招式用老,忙要收回腿上功夫,轉而起身抓住平煜,平煜卻又已欺身俯衝回來,趁兩人尚未完全起身,一邊一個,出掌重重拍向兩人的肋間。

    傅蘭芽以往見過平煜出招,知道他內力深厚,既已得手,定會使出全力,果見那兩名女子悶哼一聲,身子硬扛著晃了晃,到底沒能招架住,跌倒在瓦片上,順著屋簷滾落下去。

    傅蘭芽再要好好打量平煜有無受傷,就聽一個極為熟悉的男子聲音低喊道:“阿柳——”

    傅蘭芽心中咯噔一聲,李由儉!循聲一望,就見對面屋頂上原本被兩名倭女圍住的兩名年輕公子揮劍一刺,趁倭女閃避之時,高大些的那個摟著另一個躍下屋樑,使出輕功奔開數步,這才狼狽停下。

    正是李由儉和秦勇。

    難道是受傷了?傅蘭芽擔憂地望著被李由儉抱在懷中的秦勇,自第一次相見,從未見秦勇這般虛弱過。

    李由儉似是急於安置秦勇,無心戀戰,很快便抱著秦勇消失在夜色下的街角。

    傅蘭芽四下裡找了一回,沒能找到哥哥,只好將注意力重新放到平煜身上。

    激戰了幾個回合,眾倭女漸有落敗之勢,仍在負隅頑抗的,只剩下一對中年男女,兩人都穿著綾羅綢緞,那婦人尤其珠光寶氣,似是于飛樓的東家。

    原來于飛樓竟是東瀛人所開,在金陵潛伏了這麼多年,背地裡訓練了一幫武藝出眾的高手,竟無人發現破綻。

    這兩人功力也是使的東瀛招式,卻更為迅捷兇猛,遠在那群倭女之上,

    也不知何故,鬥到最後,屋簷上只剩下四人——平煜對付那名東瀛中年男子,而另一個身形俊朗的玄袍男子則對付中年婦人。

    傅蘭芽看了片刻,若沒認錯,這人正是秦晏殊。

    奇怪了,周圍明明好些好些平煜及秦門的人,為何那些人只在一旁看熱鬧,無人上來相幫。

    謝婉也覺納悶,“若是擒賊,何必單打獨鬥,齊心協力才是正經。”

    傅蘭芽深以為然,既已占了上風,為何不早早收場。

    見平煜和秦晏殊越打越興起,她臉上浮現古怪之色——這兩人不是在用這種方式一較高下吧?

    明知荒唐,直覺卻告訴她,這想法並非不可能。

    須知平煜和秦晏殊可是從見面起就不對付,每回碰在一起,冷嘲熱諷自不必說,連自家孩子的體格都曾拿來比對。巧的是,八年前,兩人都曾因緣際會服用過赤雲丹。

     很快,她這毫無依據的猜測竟真得到了證實,就見原本圍在一旁的護衛又退開幾步,好讓平煜和秦晏殊打個痛快。

    而那些秦門高手更是抱臂而立,神色端肅,很有品鑒武林決鬥的意味,周遭因而顯得越發寂靜。

    傅蘭芽頗有些哭笑不得,原來兩人還真是在比較武功。可都是統一戰線的盟友,就算決出來勝負又如何?

    打了一晌,平煜面前那中年男子動作愈見遲緩,一道白光閃過,那人圖窮匕見,一柄長刀斜刺裡從手中刺出,平煜側身一避,探手捉住那人的手腕,趁其不備猛的將其拖拽自自己跟前,緊接著抬起一腳,踢中那名中年男子的心窩。

    那名男子往後一倒,從屋簷上滾下,平煜縱身一躍,也跟著落在那男子身邊,扣住對方後腦勺,卸了下巴,將其徹底制住。

    秦晏殊忙也不甘示弱地卸了那婦人的一雙膀子,可到底慢了半招。

    等平煜吩咐屬下將那些倭人悉數綁起帶走時,他臉上的表情幾乎可以稱得上滿面春風。

    秦晏殊卻不以為然,顯然覺得方才一番打鬥,平煜不過是仗著詭計多端,僥倖勝了一局而已,若是單論武功,平煜未必是他對手。

    這兩人的官司傅蘭芽理解無能,她只顧盯著平煜,見他先是蹲下身子親自審問渦賊,又吩咐部下搜檢于飛樓,再接著,抬頭往鳳棲樓看來。

    明明隔著窗扇,傅蘭芽卻覺得他能看到她們母子似的,恰在此時,樓梯上再次響起腳步聲,她回頭一望,卻是哥哥上來了。

    瑩瑩和子悠見了父親,頓時沸騰起來,爭先恐後忙往父親身邊湊。

    傅蘭芽和謝婉也忙迎了過去。

    傅延慶見妻子和妹妹都安然無恙,鬆了口氣,蹲下身子,攬住瑩瑩和子悠細看一回,微微一笑,替瑩瑩將嘴邊殘留的點心屑沫拭去。

    這才起身對妻子和妹妹道:“大家想來今夜都受了驚,先回府再說。”

    傅蘭芽惦記平煜,也顧不上細打聽來龍去脈,帶著孩子們下了樓。

    剛一到門口,平煜似是做好了安排,正朝門口走來。

    見了妻女,他臉色一鬆,先是從乳娘懷中接過阿圓,親個沒夠,邊親邊道:“好閨女。”見阿圓毫無懼色,越發高興。

    阿圓咯咯笑個不停。

    沒等平煜稀罕夠三個孩子,那邊卻大步走來幾人,到了跟前,有人笑道:“平夫人。”

    這聲音溫潤和煦,哪怕已過去許多年,聽在耳裡,仍如春風拂面,讓人心頭髮暖。

    傅蘭芽轉頭看去,迎上秦勇含著笑意的目光,心裡一時間百感交集。自京城一別,她與秦勇等人已有八年未見,沒想到再次相遇,卻是在千里之外的金陵。

    許是今日為了打鬥方便,秦勇身著男裝,相貌與八年前比起來,沒有半點變化。

    秦晏殊和李由儉卻比從前多了幾分青年男子該有的成熟氣度。

    傅蘭芽感慨萬千,忽然福至心靈,想起昨夜平煜那句原本怎麼也想不起的話,可不就是「明日有故人至,等我忙完,再來接你一道與他們好好聚一聚。」

    看來平煜是早有安排。

    她嗓子眼裡仿佛堵著一團棉花,望著秦勇等人,強笑道:“秦當家、秦掌門、李少莊主,好久不見。”

    其實幾年過去,諸人的身份早有變化,可傅蘭芽下意識一開口,仍保留著八年前的舊稱。

    三人也不去糾正傅蘭芽,含笑看了傅蘭芽一會,少頃,又轉而將目光投向阿滿三兄妹。

    見幾個孩子出落得如珠似寶,幾人心中大悅,蹲下身子,摸了摸每一個孩子的頭,這才令身邊長老將早已準備好的見面禮給孩子們拿出來。

    傅蘭芽在一旁細細打量秦勇,見她果然面色不佳,想起剛才之事,只當她身子不適,有心私底下問問,誰知這時秦晏殊見三個孩子果然極為高壯,揚了揚眉,揚聲笑著對平煜道:“平都督,難得幾位故友相見,咱們今日需得痛飲一回才行。”

    平煜早已在秦淮河邊備了幾艘畫舫,舫上設了酒筵,聞言笑道:“自該如此,諸位,時辰不早,這便移步吧。”

    於是一行人騎馬的騎馬,乘車的乘車,時辰本已不早,平煜卻答應了讓阿滿兄妹與秦家幾個小兒見上一面,便令陳爾升做了安排,攜了傅蘭芽母子一道往秦淮河去。

    依照往常的習慣,他本該騎馬,然而他近一月沒撈著跟傅蘭芽好好說話,如今心腹大患一除,心頭一鬆,委實癢得慌,便謊稱剛才跟人打鬥時扭傷了手腕,捨了馬不騎,厚著臉皮上了馬車。

    正要掀簾,忽然瞥見陳爾升目光閃閃,他動作一頓,扭過頭,冷靜無改道:“何事?”

    陳爾升猶豫了片刻,見平煜兩道目光有驟然變得銳利之勢,終於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將那句「都督手腕受了傷,可要屬下送些活血化淤的藥來」的話咽回了嗓子,只搖搖頭道:“無事。“

    平煜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上了馬車。

    傅蘭芽正輕聲跟阿圓說話,見平煜進來,由著他在身旁坐下,細細看他道:“可受了傷?

    “未曾。”平煜摟著妻子在懷裡,親了一口,看著她道:“方才可是嚇壞了?”

    阿圓正捧著秦晏殊剛才給她的裝滿了金錁子的香囊在手上玩,聽得動靜,抬頭,不解地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

    傅蘭芽索性將阿圓塞到平煜懷中,似笑非笑點點頭道:“平都督很壞,這些日子瞞著我許多事,我本就膽子小,剛才一遭那般出其不意,可不是嚇壞了膽?”

    平煜心中暗笑,望著妻子,嗯,她膽子「小」得很呢。見她含嗔帶喜,嗓子一陣發癢,餘光睨了睨女兒,突然抬手一指,對阿圓道:“圓圓你瞧,那邊是何物?”

    阿圓撇過頭,好奇地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平煜卻猛的傾身上前,不容分說將傅蘭芽兩瓣紅唇吮住。

    傅蘭芽心頭一撞,這人慣會見縫插針,阿圓雖還小,卻已會說話,若是這情形讓她看見,童言無忌,誰知哪天會不會鬧出什麼笑話。

    正要咬他,平煜卻仿佛掐準了時機一般,飛快地放開了她。

    果然,恰在此時,阿圓困惑地轉過了頭,攤開胖胖的小手,搖頭道:“沒有,沒有。”

    平煜摸了摸下巴,明知故問道:“沒有?奇怪,阿圓竟沒瞧見嘛?”

    阿圓圓溜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出於對父親的信任,她再一次認真地擺擺手,“沒有,沒有。”

    傅蘭芽見平煜還要逗弄女兒,狠狠瞪他一眼,替阿圓拭了拭汗,將香囊抽開,取出一個金錁子給阿圓玩。

    她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繼續追問,“于飛樓竟藏著倭寇,莫非你前些時日便是忙著此事?由來只聽說倭寇在福建、浙江作亂,噫,為何你竟會疑到金陵。還有,秦當家他們為何也會捲入其中?”

    平煜知道女兒體胖,怕妻子抱久了手酸,遂接過阿圓,道:“于飛樓的東家乃是多年來潛伏在中原的諸浪人的頭領,為了不引人注目,此人長期潛伏在金陵,負責收攏物資,以便補給中原諸倭寇及浪人,如今江南一帶以于飛樓為首,早已織下了一張看不見的蛛網,因財力越發壯大,倭寇較前幾年倡狂不少,早在來金陵前,我便已查到了于飛樓的頭上,知道金陵的于飛樓是至關重要之處,要想對付倭寇,切斷財路是關鍵,所以一到金陵,便開始暗中部署,就為了一舉將于飛樓拿下。

    “此外,于飛樓的掌櫃表面上做皮肉生意,為了快速斂財,背地裡偶也殺人越貨,前幾月他們劫的一趟鏢恰好是秦門的一筆重要物資,一番廝殺,秦門不止財貨被劫,更有不少子弟死在倭賊手下,秦門費了不少功夫查到了于飛樓,便寄信與我,請我與他們聯手對付倭賊。”

    原來如此。

    “既然于飛樓被查禁,豈不是能一道將倭寇在江南一帶潛伏的勢力連根拔起?”此舉無異於給了倭賊重重一擊。

    平煜嗯了一聲,“切斷了財路和供給,倭寇幾十年的心血功虧一簣,可謂元氣大傷,沿海一帶至少可以太平個十餘年了。”

    傅蘭芽看看丈夫,想起他這些時日表現實在不算好,很快又將眸子裡的欽佩之色掩去,只道:“剛才秦當家臉色不好看,不知是不是剛才對付倭賊時受了傷?“

    平煜古怪地皺了皺眉頭,並未接話。

    傅蘭芽還要追問,馬車卻已到了河邊。

    下了馬車,就見河面上泊了好幾條畫舫,沿河俱是花燈,將河面照耀著金銀交錯。

    傅蘭芽正要著僕婦帶幾個孩子上畫舫,道路盡頭卻又緩緩行來幾輛馬車,近前後,卻是秦家和李家的兩位小公子來了。

    傅蘭芽早就知道秦晏殊的夫人連生了三個小子,秦勇和李由儉也生了一對兒女,兩家卻都只帶了長子來金陵。

    一眼望去,除了李家公子,剩下幾個孩子都是如出一轍的高大,跟阿滿兄妹站在一處,可謂一道奇景。

    孩子們彼此見過禮後,先是安靜地觀察對方一晌,很快便熟絡起來,玩在了一起。

    傅蘭芽上了畫舫,進到艙中,環顧四周,就見偌大一間艙室,貴而不奢,榻幾桌椅,一應俱全,幾上擺著好些瓜果點心。

    走到窗邊,她推窗一望,就見一輪皓月懸於半空,清潤月光灑落在河面上,與河燈交相輝映,美不勝收。

    傅蘭芽倚窗看得出神,渾然忘了冷,忽聽艙外有人求見,隱約聽見是秦勇的聲音,忙讓請進來。

    秦勇一進來,她含笑抬目一望,眼睛驚訝的微微睜大。

    認識秦勇八年有餘,她還是第一回見秦勇著女裝,沒想到竟如此清麗脫俗,當真賞心悅目。

    她忙笑著請秦勇入內,秦勇在幾旁坐下,笑道:“他們兄弟在一處飲酒,我如今不便飲酒,就不跟著湊熱鬧了。想著平夫人或許還未歇下,便不請自來,想與平夫人說說話。“

    傅蘭芽眸光一動,想起秦勇先前的異樣,心裡豁然開朗,莞爾道:“說起來咱們也是曾同生共死的盟友,何必這般生疏客套?看來秦當家這是又有喜了,旁的先不說,先容我道聲喜。“

    她雖然跟秦勇夫婦無甚相處機會,但從剛才李由儉待秦勇的點點滴滴來看,夫妻二人的感情當真親厚得沒話說。

    秦勇臉色有些發燙,從容笑道:“平夫人還是這般蘭心蕙質。今夜我一來是報喜,二來也是來話別,咱們幾年未見,好不容易重逢,可惜,不過相處一夜,明日就要各奔東西了。平夫人,我等明日便要啟程回蜀中了,早上走得早,怕擾你們夫婦休憩,就不再來道別了。“

    “這麼快?為何不在金陵再逗留一些時日?“

    秦勇喜色斂去,“方才接到門中急報,殊接到門中急報,白長老昨夜病情加重,半夜歿了,白長老在秦門多年,乃我秦門德高望重之輩,我們倆口子還有晏殊需得從速回蜀中治喪。“

    白長老?傅蘭芽怔住,想起八年前那位慈眉善目的老者,面色黯了一黯。

    見秦勇情緒有些低落,她輕聲細語寬慰了一番,末了道:“我知道秦當家身子康健,然而路途遙遠,秦當家還需多多保重才是。”

    秦勇強笑道:“勞平夫人掛心,放心,我會仔細保養身子的,對了,還有一事,想來平夫人願意一聞。”

    傅蘭芽微訝,“何事?願聞其詳。”

    秦勇道:“可還記得南星派的林之誠和林夫人?林之誠回嶽州後重振南星派,林夫人放下芥蒂,與林之誠共同進退,夫妻重整教務之餘,日益琴瑟和鳴,到去年時,林氏夫婦總算又得了一子。”

    傅蘭芽錯愕了一下,笑道:“真未想到。”這對夫婦蹉跎半生,直至北元一趟,才好不容易放下心魔,如今又繁衍了新生命,當真是苦盡甘來了。

    兩人又說了好些話,從雲南直說到北元,唏噓不已。秦勇似是因初剛有孕,精神不濟,坐了一會便告辭回艙。

    傅蘭芽親自帶著下人打點了阿滿三兄妹睡下,這才卸了簪環,換了寢衣。

    忽聽外頭傳來一疊聲的下人請安聲,卻是平煜回來了。

    平煜低頭進入艙內,抬目一望,見妻子托腮坐於窗邊,正望著窗外出神,銀白色月光灑在她頭頂上,襯得她烏髮明眸,美如畫中人一般。

    他淨了手面,走到傅蘭芽身後,擁住她,笑道:“在等我嘛?為何這麼晚還不睡?”

    傅蘭芽身子微微往後一靠,倚在他懷中,目光卻仍望著窗外,喟歎道:“方才秦當家來找我,想起在雲南時的往事,我和她說了好些話,越說越覺得悵惘。熠郎,你說時間為何過得這麼快,那些事歷歷在目,仿佛就在眼前,誰知一晃眼的功夫,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

    平煜在她髮頂上吻了吻,也看向窗外,唔了一聲道:“從前的事不可追,日後的事憂慮不著,與其長籲短歎,何不將眼下過好?”

    “眼下?”傅蘭芽一聽這話,便已有了不好的預感,還沒擰過身,平煜已將她攔腰抱起,往榻上走去。

    她又好氣又好笑,這人真是,連傷春悲秋的機會都不肯給她。

    便要推搡他,平煜卻似是因她剛才那番話有所觸動,陡然沉默下來,將她放於榻上,自己卻半跪於一旁,將她手指放在唇邊吻了吻,淡淡道:“當年在雲南時,有個混蛋待你不好,欺負你,置你於不顧,險些害你丟了性命——“

    傅蘭芽一怔。

    平煜聲音有些低沉,道:“那混蛋雖然早已知錯了,卻因著該死的自尊心,始終羞於宣之於口,今夜他幡然醒悟,向你賠罪,芽芽,你可願意原諒他?事隔多年,他如今再誠心誠意道歉,可還算遲?”

    傅蘭芽靜靜跟他漆黑的雙眸對視,這聲道歉晚了八年,遲嗎?當年兩人確定心意後,他待她如何,她比誰都清楚。他因掙扎和心魔所受的折磨,半點也不比她少,談什麼原諒不原諒——原以為他已如她一樣徹底放下,沒想到時至今日,他依然在追悔。

    她抬手輕輕滑過他的鼻樑,眼圈明明有些發熱,嘴角卻微微翹起,半真半假地嗔道:“就因為你對我含有愧意,所以連我長籲短歎也不願見到?”

    平煜依舊沉默,伸指撫過她的眉間,仿佛要撫去她所有的煩憂似的,良久才笑了笑道:“是。我想看你日日展顏,不願你有半點不順意的地方。”

    傅蘭芽心中一暖,成親幾年,這一點他不是早已盡力做到了麼,她索性起身,坐於榻旁,摟著他的脖頸,盯著他看了一會,點了點他的鼻尖,不客氣地取笑他道:“傻子。”眼睛亮晶晶的,雙腿卻悄悄環住他的脊背,銀絲綃鞋的足尖還不安分的挑了挑他的瀾袍下擺。

    這動作的暗示意味再明白不過,平煜可從來懂得把握機會,果然,下一刻身子一輕,他已將她欺到了榻上,咬她耳朵道:“真讓人受不了,既說到認錯。今夜索性便讓為夫好好向夫人賠賠罪吧。”以賠罪之名,行欺負她之實。

    此人一貫得寸進尺,傅蘭芽簡直拿他沒轍,「刀柄君」得以順利出鞘。

    成親幾年,她床上多少有了些長進,不再一味被動承受,越發喜歡反客為主。夫妻兩人從榻上折騰到地上,又從幾上到了窗前,有時她占了上風,有時又被他欺在身下。

    有一回她沒能扭過他,被動攀在窗沿上,被他固在身前無休無止的索要,在一波又一波的衝擊中,她羞恥又顫慄地仰頭望著月光,不敢發出呻吟,只能緊緊咬住唇,任由他帶給自己直攀雲端的快樂。

    最後她在他懷中倦極入眠,恍惚中聽見畫舫下盪漾的水波聲,那聲音輕緩而富有節律,直達意識深處,不知為何,竟讓她想起晨鐘暮鼓,和那些悄悄流逝的無形無質的時光。

    紅塵滾滾,似水年華。

    何必多想呢,她下意識輕歎一聲,翻個身,再次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全文完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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