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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海綠 -【自討梅趣(花魁招夫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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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綠 - 自討梅趣【花魁招夫之三】

綺華院當家紅牌──她梅仙雖身在青樓卻賣藝不賣身,
以才學周旋各色男子之中,潔身自愛以保清白,
參選花魁,本意乃為提高聲望、令身價水漲船高,
豈料,如今勝選而出麗京四年一度的文花魁,
無意脫籍青樓、從良嫁作人婦的她,
竟惹來眾多求親者滋擾……
行!意欲娶她為妻,就得參加選婿測試──連過三關者可得!
殊不知,此舉卻引來接連不斷的麻煩──
不僅半路遭聞名而至的浪蕩夜郎既摟又吻肆意輕薄,
更大言不慚提議「獻身取暖」?
甚而才公佈第一關測試聯語,
即為身富妙思高才之麗京第一才子陸子煜所破,
等等,一切怎脫離了原先計畫?
而自己又是怎麼了,這兩個截然不同的男人,
竟同樣令她難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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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13:13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鳳翔十六年春,麗京賽花魁。

  麗京春來桃花遍野,酸甜的香味薰人欲醉。二月二,是東霖國風俗中的百花生日,這一天也是麗京四年一度賽花魁的日子,端的是萬人空巷。

  在京城的桃花胡同裡,一個青樓女子若是不懂琴棋書畫,就只能是個賣身的窯姊兒;若是懂得一點才藝,卻沒有美貌,頂多也只能當個女書院講書的女先兒或是唱曲兒的曲姊兒;同時擁有才藝和美貌,才有資格進入這些桃花胡同裡當「姑娘」。而麗京每四年一度所選出來的花魁女,就是這當中的翹楚。

  常有人笑說,現今狀元不難考,倒是選花魁難上天。二殿狀元雖然十年寒窗苦讀,但也只要在金殿過了,即可飛黃騰達。但花魁除了豔冠群芳、才藝過人外,還得通過多位主考官的「投花」,才能登上花魁女的寶座,這些主考官,就是購票入場,前來賞花的風流公子與達官貴人們,他們人手一朵桃花,待群芳極盡所學後,再將桃花投入花籃中,以花數決定優勝者。

  「初朝蹄疾麗京內,一日賞遍東霖花。」這是鄉井小民對賞花人狂熱趕場的順口溜。

  勝選的花魁女,不但可以從此脫離青樓,更能設下各種比試選擇未來的夫婿。而官家子弟們,往往也樂意接下這樣的挑戰,以能夠娶得花魁女為一樁風流雅事。才子與佳人,更讓這四年一度賽花魁的盛事蒙上一層浪漫的色彩。

  只是今年,卻選出了三位花魁,消息一傳出,轉瞬間轟動了全麗京。

  幾日賽程下來,麗京百姓皆是津津樂道,對幾位過關斬將的准花魁女評頭論足。

  「若要說花魁,準是雪荷姑娘無疑,真真一朵蓮花兒似的清雅嬌秀,那一手琴哪……我大老粗雖然聽不懂,卻也跟著心酸得要命,那牌樓上還停了好幾隻丹鶴,跟著雪荷姑娘的琴聲翩翩起舞哩。不騙你!我就當場瞧見了!」

  「那種風吹就倒的小姑娘有什麼好?琴是彈得不錯,就是太悲哀了。還不如淡菊姑娘長得可愛得人疼,水靈靈的大眼睛,笑起來多教人開心。看她這麼個小姑娘,倒是殺得御史大人面無人色,連連十幾敗!那手棋呀……著實教人佩服、佩服!」街坊有名的棋癡也插嘴了。

  「花魁女一定是梅仙姑娘啦!嘖嘖,我今天才知道什麼叫作豔如桃李,冷若冰霜……真是教人又敬又愛。我不懂詩詞啦,但是她的聲音真是好聽哩。聽我們鄰街的秀才老爺說,梅仙姑娘不幸落了紅塵,若是身在世家,十個女狀元也考來了!漂亮又聰明,花魁不是她該是誰?」

  市井吵嚷爭論,賞花人亦是猶豫不決,取捨不下,原本只有一個名額,最後竟破例選出了三人。

  相對於外面鞭炮聲乍響,熱鬧喧嘩,供作花魁休憩的房內──

  「恭喜各位姊姊!各田然,也恭喜小妹我啦……」淡菊笑嘻嘻的,眼中卻掠過一抹無人察覺的落寞。「怎麼大家都不開心哪?我們可以脫籍青樓,也可以自己選丈夫了欸。怎麼?大家都不笑呀?」

  「有什麼好開心的?」梅仙冷冰冰的回答,「不過是從『青樓』這個樊籠,跳到『家族』這個樊籠。這世上豈有可嫁之人,皆是豺狼之輩!」她不再說話,拿出詩集開始讀。

  「姊姊不要這麼消極……」雪荷嬌怯怯的,幾日花魁賽折騰下來,她勞了神,瘦弱的嬌軀有些撐不住。「等等賞花人會送拜帖進來,姊姊慢慢看,萬一就此錯過良緣,豈不可惜?」

  「雪荷姊姊真好心。」淡菊甜甜的笑,「你自個兒相中如意郎君沒有?」

她美麗的嬌容出現一絲淒楚,「……我娘會替我物色的。」

「你娘?」梅仙望了眼窗外,一名如穿花蝴蝶的中年婦人正滿臉諂笑的跟有錢老爺說話,「她到底是你娘親還是鴇兒?」

  「……都是。」雪荷的聲音小小的。

  淡菊輕輕「嗯」了一聲,梅仙也放下了手中詩冊。

  「看樣子,你娘親要將你高售了。」說完,梅仙又繼續翻著書頁。

  「哎呀,梅仙姊姊,你怎麼這麼說?」淡菊擔心的看了一眼法然欲泣的雪荷。

  梅仙神色漠然,「也不見得壞。自己選得不好,沒半個人可怪,你倒可以怨怪娘親。」

  「你這是安慰嗎?梅仙姊姊!」淡菊沒好氣地說。

  不一會兒,拜帖送了進來,三人面前皆是一大疊。

  「我要這個。」淡菊選得最快,「我早就看到他了,好威風的人呢,瞧得人家我心頭小鹿亂撞……」

  梅仙厭惡的看看這個沒神經的女子,將整疊拜帖一推,順手寫了個對子,「來人,把這對子拿給這些拜帖的主人。對得上的人,就可以進來跟我見面。」

  只有雪荷沒翻也沒動,她知道,自己的命運身不由己。若她是被迫賣給青樓的,爹娘說什麼也會來幫她主持婚事,但是……她的娘親就是鴇兒……

  她的一切,全由不得自己做主。

  春風吹拂而過,這三位花魁女,也開始面對她們之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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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13: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東霖 麗京

  煦日融融,千綠媚,萬紅嬌,春意正濃。

  自從那日賽花魁竟一舉選出三位花魁後,這些日子以來,不管是平民百姓抑或達官貴人,閒嗑牙的話題全和這三位貌美如花、風姿各異的花魁有關,而令全麗京文人雅士為之騷動不已的,想當然耳是綺華院的花魁梅仙姑娘了。

  梅仙姑娘不僅相貌冷豔清雅,兼之文才出眾,遂被美稱為「文花魁」。她定下了過三關的規矩,只要有人能連過三關,她便嫁給此人為妻。

    目前,她只公佈了第一關,就是得對上她所出的上聯,其餘兩關,得等過了第一關之後才能得知。

  可惜的是,這上聯已公佈了十多日,卻始終無人能對得出。綺華院內內外外是吵得熱熱鬧鬧,擠滿了好事的閒雜人等,而院裡最深處的香雪閣,卻也不甚平靜。

  香雪閣中,綺華院的老鴇九嬤嬤著急地嚷嚷:「梅仙,你到底想不想從良?若是想,那便趕緊挑個人選,讓嬤嬤立時為你操辦婚事;若是不想,那便安心留著,嬤嬤也不會虧待你。」

  「梅仙,你有沒有聽見嬤嬤的話?」她嘮叨半天,卻見正主兒毫不回應,心中不禁有些著急。「外頭已傳出了些流言閒語,說你出那上聯是故意刁難眾人,心裡頭壓根兒沒有脫身青樓的打算……」

  此時,一道如銀鈴般清脆的笑聲響起,有些戲謔,也帶著些許冷意。「看來這麗京中倒還有幾個聰明人。」

  說話的正是文花魁梅仙,她青絲如雲,膚光勝雪,黛眉彎彎似月,一雙翦水瞳眸幽邃沉靜、充滿智慧,鼻小巧秀氣,嫣紅的唇微抿著,透著倔然冷性,而一身純白如雪的絲綢衫裙,更襯出她清雅脫俗的特出氣質。

  她雖是回九嬤嬤的話,可目光卻專注於手上所捧的書卷,一旁那堆得如小山般高的拜帖,連看都不看一眼。

  相較於她的悠然,九嬤嬤卻是急得滿頭大汗。「我的好姑娘,難不成你真鐵了心,不從良了?」

  梅仙這才抬頭,似笑非笑道:「嬤嬤,您擔心什麼呢?不管梅仙從不從良,對您都是有利而無弊啊。」

  其實她並不打算嫁作人婦,只想在這風塵中再忍耐個幾年,待攢下足夠銀兩後,便可與娘親隱居鄉野,不再為生活煩惱。

  會參選花魁,為的是提高聲望,好讓身價水漲船高,卻沒想到勝出之後,聲望和身價是提高了,可求親的人卻也接連不斷;那些求親者有權有勢,實在難以推阻,為省去不必要的麻煩,她才故意提出過三關的要求。

  九嬤嬤嘆了口氣,柔聲勸道:「梅仙,嬤嬤是怕你孤獨終生,日後悔恨不已哪!」

  梅仙秀眉微蹙,放下手中書卷,溫聲開口:「嬤嬤,梅仙知道您對梅仙好,當年多虧了您,梅仙及娘親才能有一席棲身之處,您的大恩,梅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九嬤嬤搖搖頭。「你娘的命真苦,當年她從良跟了你爹為妾,本以為能過好日子,誰知道你爹喜新厭舊,沒幾年便蓄意冷落,任大娘欺壓她,最後竟連你也被一塊兒給趕了出來,真是無情無義……」說著說著,九嬤嬤驚覺不對,連忙改口:

  「哎呀!嬤嬤只是順口提起,你可別多想,你蕙質蘭心,既聰明又伶俐,絕不會同你柔弱的娘那般苦命……」

  梅仙斂下美眸,淡淡道:「嬤嬤,就是因為經歷了這些風風雨雨,梅仙才明白從良的可笑與無用;關於從良的事,梅仙心中自有打算,請嬤嬤不要再提起。」

  「梅仙……」九嬤嬤皺緊了眉,仍想說些什麼卻開不了口。

  梅仙不願多談,婉轉地帶過話題:「嬤嬤,晚上柳侍郎邀請梅仙到莫愁湖作陪,梅仙得梳洗更衣了。」

  「那莫愁湖在麗京郊外,地處偏遠,你去的時間又晚,會不會有些危險?」

  「不會的,柳侍郎擔心梅仙安危,還特意派了轎子來迎接,嬤嬤請放心。」

  九嬤嬤仍是放心不下,叮嚀著:「記得自個兒小心點,雖說那些都是飽學之士,但終究是男人,對於他們,還是得多提防些。」

  梅仙微微挑眉,淺笑應道:「是,梅仙明白。」

  這些她當然清楚,身在青樓,即使保住了清白之身,仍不免得和不少男人應對周旋;男人都是一樣的,貪戀女人美色,卻無法從一而終,總四處留情,傷了女子的心,還自詡風流而沾沾自喜。

  唇畔笑意轉為冷誚,清亮的眼眸滿是譏嘲。

  從良嫁人?算了吧!

  ***  ***  ***  ***

  麗京郊外,一頂軟轎和幾名丫鬟、小廝在小路上緩緩行進,轎中坐的正是準備回綺華院的梅仙。

  行經半途,轎子卻突然停下,隨即傳來幾聲重物倒地的聲響便再無動靜。

  梅仙一怔,急問:「紫薇,這是怎麼了?為何停轎?」

  半晌,在得不到任何回應下,梅仙立即掀簾下轎,只見婢女紫薇及其他小廝皆躺倒於地,任憑怎麼搖晃叫喚,就是毫無反應,全沉沉昏睡著。

  她既驚且疑,忍不住低聲自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帶笑的沙啞男聲突地自她身後響起,有著說不出的輕佻浪蕩。「請梅仙姑娘放心,我不過點了他們的睡穴,約莫一個時辰後,他們便會自動醒轉。」

  「你是什麼人?」梅仙急忙回頭。那人明明是從她身後發話,怎麼卻瞧不見身影?

  她握緊雙拳,深吸了一口氣。「閣下既己出聲,為何又不肯現身?這般裝神弄鬼地戲弄梅仙一介弱質女流,豈是有擔當之大丈夫所該為?」

  「姑娘真是好氣魄,身處如此險境,卻能鎮定自若而非啼哭驚慌,的確具過人之處,不愧花魁之稱。」那沙啞笑聲再度響起,幽渺而飄然,言語間雖是稱讚,可調笑之意卻十分明顯。

    儘管內心著慌急亂,她卻不願示弱,沉著臉,冷冷道:「閣下如此大費周章地攔住梅仙,莫非是為了見上梅仙一面?倘若這般,此刻夜深風寒,此處亦非會面談話之佳所。」

  「姑娘覺得冷嗎?」低沉的笑聲中多了幾分邪氣,讓她的心一顫,忐忑不安。「不如由我為姑娘『獻身取暖』如何?」

  話語方落,她身子卻突地為強大外力所拉扯,不過須臾,已落入一名身著黑色勁裝、臉戴半幅黑色面具的高大男子懷中,那雙眼閃閃發光,滿是興味,灼亮得令人不敢逼視。

  「快放開我!」梅仙大駭,臉兒時白時紅,想推開卻是無能為力。

  「我可是一番好心,怕姑娘受了風寒,姑娘又何必動怒?」他低下頭,蓄意在她耳畔輕笑低語,似乎覺得她的反抗很有趣。

  她冷聲斥道:「什麼一番好心?你根本就是蓄意欺侮,男子漢敢做敢當,何必巧言飾非。」

  「怎麼姑娘就是不明白我的一番好心?我好心痛哪!」他輕嘆,似是無限惋惜,灼熱氣息吹拂過她的臉頰,引得她心頭微悸,惱怒不堪。

  「你!」梅仙蹙緊雙眉,纖細的身子顫抖著,既氣又羞。

  男子明知她是因為怒氣而發抖,嘴上卻故意扭曲事實:「怎麼姑娘發抖得如此厲害,是我的懷抱不夠溫暖嗎?要是真讓姑娘受了風寒,我可真是捨不得。」

  她強壓下心中怒火,冷笑數聲。「有何捨不得?像梅仙這等青樓女子,自知命苦福薄,只能任男人們輕賤。」

  「姑娘誤會了,我同那些男人不一樣。」男子低笑依舊,環於她腰上的鐵臂卻突地一緊,不樂意被與其他男子相提並論。

  梅仙冷哼道:「是不一樣,閣下比那些男人更可惡──他們不過是言語上輕薄,卻沒有閣下這般放肆的舉止,同閣下比起來,他們倒還算得上是正人君子。」

  男子黑眸微眯,略為粗糙的長指輕撫過她柔軟的紅唇。「原來姑娘不僅飽學才識,連嘴也利得很,只是這麼一張利嘴,嘗起來不知道是何滋味?」

  梅仙未作回答,立時惡狠狠地咬了他的食指一口,可出乎意料之外的,他不僅沒發出半聲痛呼,更是絲毫未動……不,下一秒,他的食指竟慢條斯理地開始撥弄著她的丁香小舌。

  梅仙瞪大了眼,面紅耳赤,眼前這情景實在太過親密,不像是她咬了他,反倒更像是她含住他的指……

  舌間除了鹹鹹的血腥味外,她似乎也嘗到了屬於他的味道,奇妙的是,那味道不只是在她唇中,竟也一點一滴地滲入她心中……

  不!她是怎麼了?趕緊轉過頭,她不敢望向男子那恍如熾火燃燒的眼。

  男子緩緩收回手,低笑說:「好個倔強的文花魁,眾人皆以為你冷如冰、靜若水,卻沒料到原來是個外柔內剛的烈性子。」

  「我是什麼性子與閣下無關。」強作鎮定地瞪視著他。

  男子看出她眼中的輕蔑,也不動怒,只是勾唇一笑,「姑娘此言差矣,今夜之前,我與姑娘確是無關,但今夜之後,姑娘卻是怎麼也擺脫不了我了。」

  她一震,心口騷亂著,除驚恐與畏懼外,還夾帶著某種連自己也不明白的奇異情緒。「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姑娘聽到的那個意思。」眸中閃過一絲詭光。

  梅仙微微眯眼,神情困惑。「你究竟是什麼人?」

  「不過就是個仰慕花魁的無名小卒,姑娘可暫且稱呼我為夜郎。」男子解釋道。

  她冷聲嘲弄:「『夜郎自大』,這名字同閣下可真合。」

  「姑娘覺得合就合。」夜郎對她的譏諷毫不在意。「喚一聲夜郎聽聽如何?」

  梅仙臉更紅了,憤然質問:「我己經受夠了你的捉弄,你到底想怎麼樣?」

  「你先喚我一聲夜郎,我就告訴你。」粗糙的指下劃至她柔滑白皙的頸項,他好整以暇地逗弄著。

  他的聲音沙啞而魔魅,碰觸過的地方彷彿燃起了火焰,恍惚中,她竟覺得一陣暈眩……猛地回神,她用力搖頭,告誡自己那只是因為之前作陪時的酒意未退,而非因為他。

  可夜郎卻以為她的搖頭是拒絕,摟著她的手稍稍用力,讓兩人的身子更加貼緊,她的柔軟、他的堅硬,竟意外地契合,彷彿她生來就該讓他摟於懷中,任他百般憐愛。

  「我要你喚我夜郎。」他緩緩低頭,以深邃的眼盯望著她。

  梅仙心一顫,不由自主地輕聲喃念:「夜郎……」

  她明白自己會聽從他的話,並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那雙眼中的渴望與熱切,莫名地迷惑了她……

  見他滿意一笑,梅仙這才回過神來,清麗的臉頰再次羞紅,為自己方才的失神而著惱。「現下,你該告訴我你真正的意圖了。」

  「我的確如姑娘所言,為的就是想見你一面。」

  聽聞這話,她不由得為之氣結,再次掙紮著要推開他。「如今既已見到面,也詼放開了吧?」

  這次夜郎依言放開,梅仙連忙退開幾步,他卻只是負手立於原地,深瞅著她,犒角似笑非笑。

  冷風寒冽刺骨,己適應方才溫暖擁抱的身子,竟微微感到冷意,她警戒地瞪視他,心中滿是疑惑。「你……」

  真不明白他想做什麼,若真想要她的身子,大可在一開始便用強,但他並沒有這麼做。

  「唉──」夜郎輕嘆了聲,眼底有著眷戀。「我該走了。」

  「你要走了?」她內心鬆了一口氣,但表面不為所動。

  夜郎目光灼灼,專注地望著她。「捨不得我走嗎?」

  梅仙心中一動,臉龐更是緋紅,冷哼道:「自作多情。」

他望著她頰畔那兩抹美麗的紅暈,低笑道:「只是我自作多情嗎?」

  「當然是。你快走,今夜之事我不想再提起,就當沒發生過。」不自在地轉過頭,不敢讓他瞧見眼中的心虛。

  夜郎邪邪一笑,「今夜之事既已發生,我會永誌於心,也不許你忘記,我要你永遠記得今夜曾遇過我。」

  語畢,他又欺身逼向她,那雙眼亮得嚇人,恍如烈火燃燒其中。而就在梅仙為那灼熱的目光所震懾時,他吻了她。

  他的唇舌比火焰還熾燙,狂野而強勢,任憑她百般抗拒卻怎麼也推不開他,他不斷地深入,靈活的舌挑勾著、誘惑著生澀的她。

  在他激狂的熱吻中,她的理智逐漸消失,最後只能無力地軟倒在他結實的胸懷中,任他肆意吮吻。

  昏昏沉沉中,梅仙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她,怕是真的永遠都忘不了他了……

  ***  ***  ***  ***

  月已落,黑暗褪去;日重升,光明再現。

  香雪閣中,梅仙眉目低垂,若有所思,身旁擺著最喜愛的幾本詩集,她卻無心閱讀,是她的心亂,也是有人吵得她不能靜心。

  「梅仙,昨晚是怎麼回事?」九嬤嬤焦急地迫問著。

  「沒什麼事。」她不願多說,想起昨夜的種種,不禁悄悄握緊了拳頭,心中五味雜陳。

  他……後來便如出現時般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過沒多久,僕素們紛紛醒轉,沒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也不想多談,便上轎回了綺華院。

  之後,是一夜無眠。輾轉反側間,那雙邪肆的眼、那陣低啞的笑,卻始終留在她心中,揮之不去。

  「怎麼會沒什麼事?那些同你前去的丫鬟、小廝們回來後個個臉色蒼白,直嚷嚷遇著惡鬼,才會讓他們全昏過去,你也是一直心神不寧,莫非真撞邪了?」

  「當然不是。」梅仙淡淡帶過。「不過就是他們酒喝多醉倒了,如今大夥全都安然歸來,嬤嬤就別多心了。」

  不是存心隱瞞九嬤嬤,只是關於昨夜……她實在羞於啟齒,那可惡的男人對她是又摟又親,教她如何說得出口……

  她暗暗下了決定,昨晚他對她說的話、做的事,她要盡數忘記,再也不要想起。

  若是尋常姑娘家,經過昨夜後,只怕早已尋死尋活地非嫁那男子不可;但對於她這青樓女子,世間禮俗是規範不了的。雖然遭受諸多輕薄,可至少仍保住了清白之身,如此便好,她和他應該不會再相遇了……

  九嬤嬤鬆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今天的客人,嬤嬤已幫你全推了,你就好生休息,若有什麼事再告訴嬤嬤,嬤嬤一定替你解決。」

  「謝謝嬤嬤。」梅仙淺淺一笑,甚為感激。

  「別和嬤嬤客氣,嬤嬤先走了。」

  待九嬤嬤離開後,梅仙拿起一旁的詩集,翻閱輕吟:「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閣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喜吟誦詩詞的她,每每將心思專注於詩句中,便能令心情平和下來,此刻,她最需要的便是靜心。

  她……一定要將他徹底忘記……

  ***  ***  ***  ***

  數日後,香雪閣中突地響起紫薇焦急的呼喚聲──

  「小姐,院裡來了一群年輕文士,其中有人自稱能對得出您的上聯,九嬤嬤讓您趕緊出去見見那人。」

  梅仙一怔,緩緩放下手中詩集,蹙眉道:「好,找隨後便來。」

  片刻後,梅仙款款步進綺華院的大廳,只見廳中已擠滿好事的人群。

  一見來人,喧鬧聲立時消失,所有人無不注視著她,神色驚豔又癡迷。

  「梅仙見過各位。」她淺笑行禮,幽深冷眸敏銳地巡視四方。

  會是誰呢?誰是那名自稱能對得上聯語之人?

  她的視線最後停留在廳中一名白衫男子身上,遲遲無法移開。不是因為他俊秀絕倫的容貌,也不是因為他身上特出的儒雅氣質,而是因為他那雙溫柔至極的明亮眼眸。

  那清澈又柔和的目光,令她的心微微一悸。

  驚覺自己失神,梅仙連忙找回神志,輕輕開口:「請問,是哪位公子能對梅仙所出之上聯?」

  「在下陸子煜,願當眾獻醜,若有不當之處,請姑娘勿怪。」出聲的正是那名溫文儒雅的白衫男子。

  梅仙一怔,原來這男子便是麗京第一才子陸子煜?素聞他文才出眾,風度翩翩,今日一見,果具風範,只不過陸家家風保守,一向嚴禁陸家子弟涉足風月場所,他這一來,豈非犯了家規?

  「陸公子客氣了,您才高八斗,且有麗京第一才子之稱,梅仙早已久仰大名。」

  陸子煜溫文一笑。「姑娘言重了,在下對梅仙姑娘才是慕名已久,今日得見一面,實屬萬幸。」

  「不不,麗京第一才子願對梅仙所出之上聯,梅仙方感榮幸才是。」

  陸子煜乃麗京第一才子,她並不訝異他能對出下聯,可就是想不通,他到底為何而來?

  他拱手一揖。「那麼,有請梅仙姑娘。」

  梅仙點頭,輕啟櫻唇,婉轉吟道:「東啟明,西長庚,南極北斗,誰是摘星手?」

  這上聯出得極為巧妙,不僅嵌入了東西南北四方,更寫出啟明、長庚、南極、北斗四種星名,其中運用設問、雙關兩種寫法,顯示她出聯招夫的心意,意味深長,別有用心,莫怪輕易難倒麗京眾多文士。

  她以天上星子自比,其實隱藏著濃濃冷嘲之意。

  試問天下間誰能摘星?她根本就沒有從良的打算,此聯只為讓眾多求親者知難而退。只可惜,天不從人願,讓這陸子煜莫名其妙地找上門來,毀了她的一番苦心。

  陸子煜隨即朗聲應對:「春牡丹,夏芍藥,秋菊冬梅,我乃探花郎。」

  此下聯一出,眾人立時為之轟然,鼓掌、讚美之聲四起,連梅仙冷漠的眼中也不免露出一絲佩服之色。

  下聯以春夏秋冬四季和牡丹、芍藥、菊、梅四種季花,分別同上聯的四方和四星相對,真可謂巧奪天工,對得是極其自然貼切。

  而「梅」字巧喻梅仙之「梅」,探花郎一詞更是語意雙關,正符合梅仙以此聯擇偶的要求,可見陸子煜之妙思高才,著實令眾人佩服不已。

  「陸公子不愧為麗京第一才子,此聯對得妙絕。不過陸公子乃狀元之才,於下聯中卻自謙為探花郎,未免太過委屈陸公子了。」梅仙面上淺笑盈盈,心底卻暗暗嘆氣。

  她是在提醒他,若想「探花」──也就是娶她的話,是太過自貶身價了,她這青樓女子實在不值得他的青睞啊!

  但見陸子煜含笑未語,只以溫柔眼眸靜靜睇著她,也不知究竟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沒有。

  此際,一旁圍觀的眾人莫不興起成人之美的心態,紛紛接二連三地出口哄鬧──

  「陸公子與文花魁才子佳人,實乃天作之合,我看文花魁就直接嫁給陸公子不就成了!」

  「是啊!反正陸公子學富五車,文花魁出的難題他一定都能應對,就不用再麻煩了!」

  「說得對啊!乾脆陸公子直接回陸府稟告陸老爺,明日便來迎娶文花魁過門吧,我們大夥兒也可喝上一杯喜酒。」

  梅仙微微蹙眉,巧言推阻道:「各位說笑了,梅仙早已言明選婿得連過三關才行,再說,梅仙是選擇託付終生的良人,自當小心慎重才是。」

  聞言,慄人皆是一怔,卻依然有人不死心地提議──

  「梅仙姑娘,陸公子人品高潔、才貌雙全,是難得的夫婿人選,你又何必如此固執……」

  「這……」梅仙略略蹙眉,一時因心虛而無言以對。

  「女子擇婿,本就是終生大事,難免會有疑慮,梅仙姑娘所言有理,請各位就別再為難吧。」陸子煜溫雅的聲音響起,適時地化解她的窘境。

  眾人見兩人異口同聲,也不好再多說,只得吶吶住口。

  梅仙鬆了口氣,甚是感激。「多謝陸公子體諒。今日就由梅仙做個東道,設宴小酌一番,不知道陸公子可願意賞臉?」

  陸子煜輕笑道:「能與文花魁共席,是在下的殊榮,有勞梅仙姑娘帶路。」

  「各位請自便,梅仙先告退了。」她向廳中眾人盈盈行了個萬福,隨後轉向陸子煜。「請陸公子隨梅仙來。」

  一出大廳,梅仙便領著陸子煜往香雪閣走去。

  她忖想著,陸子煜對出下聯這事不需多久便會全城皆知,幸好當初定下的是過三關而非一關,只需在下一關難倒他便行。只不過,接下來該出什麼樣的題目才能難倒這才子呢?

  尚未思索出合適難題,溫文男聲突地自她身後響起──

  「梅仙姑娘?」

  「是,請問陸公子有何見教?」她猛然回神,欲轉過身卻因緊張而腳下一絆,幸好陸子煜及時伸手扶住了她。

  「姑娘小心!」

  梅仙臉一紅,站穩後連忙輕輕推開他。「多謝公子。」

  陸子煜吶吶道:「在下一時心急,若有唐突,尚請姑娘見諒。」

  「不,是梅仙自個兒不留神。請問陸公子方才叫喚是為何事?」她的神態已恢復鎮定,不想再多談方才那羞人的窘狀。

  即使只是片刻的接觸,她卻能敏銳地感受到方才扶住自己的大手甚為有力,而倚貼的身子也修長而結實,實在不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那懷抱讓她感到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好像夜郎?!

  怪了,明明是兩個不同的人,聲音也不一樣,而且性格相差得南轅北轍,她怎會將他們聯想在一塊兒?這一定是她多心了。

  見她神色陰晴不定,陸子煜目光閃動,面上笑容卻益發溫和。「在下見姑娘自大廳出來後似乎心神不寧,若是姑娘信得過在下,不妨將心中煩惱說出,在下願盡棉薄之力分憂解愁。」

  她一驚,客氣地婉拒:「陸公子所言,梅仙甚是感激,只是,梅仙所想乃區區小事,不勞費心。」

  「既是如此,就當是在下一時多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見她言語吞吐,陸子煜便不再多問,只是那雙看似溫柔的黑眸中,詭光乍現,竟是狡獪得令人心驚。

  梅仙此時已轉過身去,沒能見著那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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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15: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香雪閣中,梅仙蓮步款移,向陸子煜奉上佳茗一盅。「陸公子請用茶。」

  「多謝姑娘。」他笑著接過青瓷茶盅,好奇地望見牆上掛著一幅傲雪寒梅圖。

  陸子煜放下茶盅,起身踱步至畫前心齪目細觀後輕嘆道:「梅仙姑娘真不愧文花魁之名,在下也曾繪過幾幅雪梅圖,可實在無法像這般維妙維肖地將梅花的風骨呈現於紙上。」

  「公子過譽了。」梅仙只是淡淡一笑。

  「梅仙姑娘真是謙虛。」陸子煜笑得平和,似是沒留意到她眼中的寒意,猶自專注地討論著畫上的詩句。

  見他興致勃勃地述說對詩畫的觀感,且字字出於真心,梅仙心中不禁生出一股莫名的感動,那是遇到知己的喜悅。

  她輕笑,眼眸轉柔。「陸公子喜歡梅花?」

  「是,在下所居的院落也遍植梅樹,每至深冬初春梅花盛開,於梅樹下與知己好友飲酒談心,有梅香落雪相伴,其樂無窮。」薄唇微勾,巧妙地隱去邪肆,他笑得分外溫和。

  他是中意梅花,但更中意她。

  從很久以前,他就聽聞過她,她美麗的容貌、出眾的才學,在文人雅士中口耳相傳,凡是見過她的人,皆是讚不絕口,這不禁讓他起了好奇之心,可惜礙於嚴謹家規,他只能先隱瞞真實身份去見她。

  那一晚,他以「夜郎」身份出現,見她俏生生立於銀白月光之下,一身白衫隨著夜風飄揚,清雅而冷傲,恍惚間,他以為自己看見了梅花所化身的仙子。

  她的確生得很美,清豔、靈秀──可真正吸引他的,卻是她那雙內斂沉靜的眼和冷漠自持的冰寒氣質;而親近之後,她的冷、她的倔,她的傲氣、她的剛烈,竟該死至極地迷住了他,令他無法抵抗,也不願抵抗。

  自從見了她之後,他朝思暮想的全是她,若非要事纏身,他早忍不住來見她。終有一日,他定要摘下她這朵傲雪寒梅,讓她完全只屬於他,而今,這只是跨出第一步。

  「對,人生在世但求能得一知己,若能如伯牙得遇鐘子期,可謂無憾了。」她漫不經心地回應,一雙水眸卻若有所思,腦中想的儘是該如何問出他真正來意。

  陸子煜笑睇著她,請求道:「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聽得姑娘彈奏一曲?」

  「那梅仙便獻醜了。」

  她微微一笑,見他落坐,始坐至琴前,柔荑輕撫琴弦,彈出宛轉樂聲,心思卻也隨著琴音遠飄,不意間想起遇見夜郎那一晚的種種,樂音悠揚中慢慢夾帶幾分激狂纏綿,漸亂、漸高,竟似不能自己。

  心猛地一驚,手下頓失輕重,琴弦立斷,在指上劃了一道小血痕,她秀眉微蹙,強笑道:「梅仙學藝不精,讓公子見笑了。」

  陸子煜見狀,急忙起身往外喚道:「梅仙姑娘受傷了,快拿清水及傷藥來!」

  「陸公子……」梅仙一愣。

  陸子煜微笑安撫:「請姑娘將一切交由在下處理。」

  他語氣和緩,笑容溫柔,卻是不怒自威,讓她不敢再多言,只能靜靜坐在一旁。

  不過片刻,紫薇便端著清水及傷藥急急進入房中。

  陸子煜不顧男女之防,馬上執起她的手,先以清水替她洗淨傷口,接著輕柔地敷上傷藥,從懷中掏出雪白絲巾,細心地包紮好傷處後才放開她的手,一雙眼滿是濃濃關懷。

  「還疼嗎?」

  此時梅仙粉頰早已羞紅,心中有如小鹿亂撞一般,忐忑不安。「多謝公子,這點小傷並無大礙。」她先是點頭回應,再示意紫薇退下。

  待紫薇離開後,她終究忍不住輕問:「陸公子,您為何會想來對梅仙所出之聯語?」

  陸子煜眸光一閃,似笑非笑。「實不相瞞,其實是聽聞朋友於無意間談起姑娘出聯擇婿之事,在下一時心有所感吟出下聯,便為那些朋友們哄鬧著來見姑娘一面……」

  其實,此次特地前來對出她的上聯,乃因難以壓抑心中思念,縱是家規甚嚴,他也無暇再顧及,為的就是想再見她一面,只要過了她所出的三關難題,必能摘下她這朵傲雪寒梅,讓她完全只屬於他。

  「原來如此,那陸公子其實並無意迎娶梅仙了……」

  未待他說完話,梅仙以為他此番前來只是出於好勝之心,而非真心想娶她,心中一時也分不清是何感受,有些許釋然,更有些許失落。

  陸子煜急忙解釋:「請姑娘千萬不要誤會,在下絕無半分輕蔑之心,只是對姑娘的才學甚為仰慕,才會生出親近之心……」

  她還是沒聽完他的話,即自顧自地嘆道:「不,梅仙並無半分怪罪之意,反倒為公子的無心而感到釋然。梅仙有一不情之請,還望公子千萬成全。」語畢,即盈盈傾身下拜。

  「姑娘有任何請託,在下自當盡力而為,請姑娘切勿再行此大禮,在下承受不起。」連忙伸手欲扶。

  「梅仙久居風塵,見慣世間冷暖,早已沒有從良打算,立下三關規矩,其實是梅仙阻去求親者的藉口,既然陸公子無意迎娶自是最好,只是外人誤以為陸公子對梅仙有意,還得請求您對外澄清。」

  陸子煜眼中顯出愕然之色。「姑娘不想從良?」

  這是怎麼回事?他以為以麗京第一才子的身份出現,便能以俊雅外表與出色才學輕易獲取她的心,讓她對自己動情,未料她竟不為所動,甚至直接表明了不願嫁人從良?!

  梅仙微垂螓首,雙頰緋紅。「是,梅仙本以為自己所出之上聯無人能對,不料……」

  陸子煜黑眸略黯,閃過複雜的情感,詫異兼雜憤怒,但並未表現出來,而是嘆了口氣。

  「如此說來,倒是在下壞了姑娘的事了……」

  「不,陸公子也是無心,梅仙豈敢怪罪,只是眼下景況仍得早日澄清才好。」

  陸子煜心思百轉,瞬間想到一個絕佳的主意,笑言:「倒不如將計就計,姑娘以為如何?」

  「此話怎講?」她不解地偏頭。

  他柔聲開口解釋:「若是眾人皆以為姑娘心儀在下,有意與在下結為連理,自然能斷絕他人對姑娘的非分之想,姑娘也毋需再煩惱該如何拒絕他人的求親了。」

  她詫異地眨了眨眼,他的提議雖是有些荒唐,卻也有幾分道理。可他是真心想幫她嗎?她又該不該接受呢?

  見她面有豫色,他又道:「請姑娘信任在下,在下只是想幫姑娘,絕無半分噁心。」嘴上說得誠懇,實則是蓄意設下陷阱,欲誘她往裡跳。

  梅仙又沉吟片刻,終究覺得不妥,溫言推阻道:「梅仙十分感激陸公子的盛情建議,只是此事不能有半分閃失,梅仙需要些時間細想。」

  陸子煜心知不能操之過急,免得引起懷疑,只得笑著告辭:「是,眼下時刻己晚,在下也該雕開,請姑娘靜心思考,在下明日下午再來便是。」

  不急,時間多得是,他可以一步一步慢慢來,就算她現在對他無意,可終有一日,他會讓她心甘情願地嫁給他。

               ***   ***   ***   ***

  夜半時分,一道黑色身影飛掠而過,瞬地隱入麗京城北的一戶宅院大廳,廳中數十人一見來人,立時傾身行禮,齊聲道──

  「見過門主。」

  來人戴著半幅黑色的面具,灼灼黑眸閃出駭人的邪肆光芒,薄唇噙著一抹浪蕩笑意,正是夜郎──亦是陸子煜。

  「別多禮了,方鷹,快快稟告這幾日的成果。」夜郎懶懶地揮手,沒興致和他們多耗。

  他心裡唸唸不忘的只有那張冷豔的絕色麗顏,迫不及待想見到她。不知當她得知自己夜郎的身份時,會是何反應?

  應該是又驚又怒吧?真希望能見著一絲喜悅,一點點就好。

  此時一名壯碩男子應聲出列,正是天道門的副門主方鷹。「門主,這些日子以來,門人分別潛入三戶貪官及五戶奸商家中搬空財物,也順手教訓了他們一頓,所得總計二十七萬兩,請問該如何分配?」

  夜郎沉吟開口:「留下七萬兩,當作是門中花費所需,五萬兩分發給麗京城中的貧民窮戶,其餘十五萬兩則送至各地分舵,由他們分給當地有需要的百姓們。」

  方鷹點頭,順手從懷中掏出一張紙片。「是。還有,這是屬下近日來查出的貪官污吏名單,請門主過目。」

  他接過紙片,打量著上頭密密麻麻的人名,冷冷笑道:「好個太平盛世,這些小人卻怎麼也不曾減少過,就拿這麗京富商金順來說,他家財萬貫卻苛刻成性,還與官府勾結欺壓百姓。下一次的行動就以他們作為目標,我會先行查探,過幾日再展開行動。」

  方鷹應道:「是!」

  待眾人離開後,夜郎思緒遠飄,回憶起過往──

  十多年前,東霖戰亂連連,為了逃避戰禍,陸家舉家逃難,路上他不慎與家人失散,險些死於盜賊之手,幸虧師父沉毅救了他。

  之後沉毅帶著他找尋家人,他才得知師父乃是武林一代奇俠;可惜他性好行俠仗義,得罪了不少貪官奸人,竟被官府污衊為綠林大盜,派出官兵追捕。

  沉毅雖僥倖逃過一劫,但全家老小已為惡人所害,悲痛之餘,即暗地裡成立了天道門,為的不只替家人報仇,也是為了百姓除去那些貪官污吏、奸商惡賊。

  沉毅不幸的遭遇對他而言是一大震撼,因為不曾聽聞世上竟有此等不平之事的他,才明白是非善惡,其實只在一線之間。

  官不一定好,賊也不一定壞。

  之後,他懇求沉毅傳授他武藝,表明自己也想加入天道門為百姓除害的心意,所以沉毅便暗中將一身武藝盡數相傳,辭世前,亦將門主之位傳給他,開始了兩面人的生活。

  白日,他循規蹈距,是眾人眼中溫文爾雅的謙和才子;到了夜晚,為隱瞞真實身份,他戴上面具,刻意放蕩隨性,搖身一變成為神秘至極的天道門門主。

  終有一日,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會合而為一,那才是真正的他──這個念頭,在見到梅仙後愈來愈強烈。

  想起那令人魂牽夢縈的倩影,他黑眸轉柔,心中泛起洶湧情潮,喃唸著:「你是我的,不管怎麼拒絕,我也絕不放開你。」

  低啞的笑聲迴蕩在空曠的廳中,分外駭人。

          ***           ***         ***         ***

  香雪閣中,梅仙坐於鏡台之前,輕輕梳著烏黑秀髮,心思卻早已遠遊。

  她想著兩個男人,兩個截然不同、有如白晝與黑夜的男人。

  望著手上的傷,她想起陸子煜,他是那麼的溫柔、體貼……柔情似水,他的目光、他的笑容,在在令她冰寒的心,生出一股暖意。

  撫著唇,她想起了夜郎,他的吻,灼熱而狂野,如火焰般燒化了她的理智……只是這麼想著,她的心、她的身體,便起了一陣無法克制的顫慄。

  這兩個不同的男人,卻同樣地令她難以忘懷。

  怪了,從她入青樓以來,面對無數文人雅士蓄意示好,總能心如止水,不產生任何感情……可現在心中起伏澎湃、讓她坐立不安的是什麼呢?

  梅仙輕嘆了聲,悵然又不解,不願再多想的她起身準備就寢,但燭光只是那麼一閃,房中居然就硬生生地多出一人。

  那人身著黑衣、戴著半幅黑色面具,正似笑非笑地睇著她。

  梅仙大驚,險些失聲尖叫,但男子的動作更快,手指輕彈,瞬間點了她的穴,讓她既發不出聲音也動彈不得。

  「怎麼?才不過隔了數日,你就認不得我了?」

  夜郎笑得無比邪氣,一雙幽闇的眼直在她身上打轉,她僅著單衣,窈窕曲線因衣衫單薄而展露無遺,他目光不禁轉為深濃,名為慾望的火焰逐漸燃起。

  梅仙早認出他便是那曾對自己大肆輕薄的神秘夜郎,她恨恨地瞪著,憤怒的眼神十足表現了對他的深惡痛絕。

  他怎麼還敢出現在她面前?而且這兒可不是四下無人的荒郊野外,只要她一出聲,綺華院中的護院小廝便會一湧而上,就算他武功再高也難以脫逃。

  夜郎又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這兒人的確不少,但可一點都妨礙不了我來見你的心;我甘冒大險只為見你一面,你是不是很感動?」

  他無恥的言語氣得她怒不可遏,偏偏又無法開口反駁,只能憤然瞪視他,拿他無可奈何。

  「這香雪閣精緻華麗,只可惜外頭人多嘴雜,怕會壞了我倆獨處的興致。我知曉一處清靜所在,可以讓我們好好聊聊,就請姑娘同我走一趟了。」夜郎灼亮的眼掃過她單薄的衣著,顯出濃濃的關懷之意。「外頭冷寒,你還是加件衣衫妥當些。」

  他環目四顧,見著一旁屏風上披著一件外衫,伸手扯來披在她身上,動作輕緩柔和。

  這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溫柔令梅仙微愣,她蹙緊了秀眉,水眸浮現困惑之色。

  夜郎一把將她拉入懷中。「現在,讓我們換個能好好談心的地方。」

  語畢,他摟著她走出閣外,瞬地躍上高牆,在陡峭的屋頂上疾掠而過。

  梅仙駭得閉緊雙眼,身子禁不住發顫,只覺有如騰雲駕霧一般飛了起來,寒風在她耳畔呼嘯不止。

  不知過了多久,梅仙頓感風聲乍停,似乎又回到了平地,才微微睜開眼,發現自己已身處於一間陌生的房間內。

  夜郎彈措解開她的穴道,梅仙一能行動,便立即退到離他最遠的角落,一臉戒慎恐懼。

  他眉頭略緊,心中竟感到一陣疼痛。明知她討厭他夜晚的這個身份,但見到她如此明顯的表示,仍感到難受與不悅。

  他不要她那麼看他!

  她的目光,不該是那麼疏離嫌惡;她的神情,也不該是那麼憤然不平。

  她望著白日裡的他時,眼中會帶著真誠的仰慕之情。

  難道就因為白日裡的他是麗京第一才子,人品又溫和俊雅,所以她比較喜歡白日裡的他嗎?

  夜郎的目光轉為沉鬱,薄唇緊抿──生平第一次,他嫉妒起另一個自己。

  終於,他強壓下心中不滿,倒了盅茶走近她。

  見他走近,梅仙驚疑地斥道:「走開!你不要靠近我!」

  他眼中閃過一絲無奈,柔聲道:「方才你在外頭吹了風,還是喝杯熱茶讓身子暖些才好。」

  見她仍是不願接過茶盅,他蓄意曖昧開口:「還是你想以之前的那種方式取暖?我倒也樂意奉陪。」

  一想起那夜他擁著她的種種情景,梅仙忍不住臉紅,可心念一轉,便伸手接過,卻又故意鬆手讓茶盅跌落摔碎,接著,她傾身撿起一片鋒利的碎瓷,厲聲恫嚇──

  「你退開,不然別怪我傷了你。」

  他皺眉道:「不,受傷的只會是你自己。你的手己受了傷,快扔了那碎片,別再弄傷你自己。」

  「你怎麼知道我的手受過傷?」她瞪大了眼。

  他呼吸一窒,急忙辯解:「我……我是方才看到的。」

  「可是我的傷口極小,你不可能會注意到的,你是不是……」狐疑漸轉憤怒。

  他心跳加快,屏氣凝神地問:「我怎麼了?」

  「你是不是暗中監視我?」

  「當然不是,我眼力較常人銳利些,才會注意到你手上早受了傷。快放下那塊碎片,我不想見你再受傷。」

  她冷笑道:「哼,你擄我來此不就是為了輕薄我嗎?何必故作好心,看了就討厭!」

  「原來你是這麼看待我的?那麼,我似乎不該讓你失望才是。」他唇畔邪笑依舊,笑聲中卻多了幾分令人不寒而慄的危險。

  梅仙一驚,立時感受到他話中之意,正想逃開時,他已倏地欺近,擒住她的手,用的力道極為巧妙,雖未弄傷她,卻讓她疼得無法再持住碎瓷。

  噹啷一聲,碎瓷落地,梅仙的心也隨之下沉,無比的恐懼與絕望籠罩了她,小臉駭得雪白。

  怎麼辦?他會怎麼對她?

  出乎意料之外的,夜郎眼中雖有怒意,卻也滿蘊擔心和關懷。「你的手又流血了,你坐著,我去拿傷藥替你包紮。」

  他轉身出房,不久後即端著清水、傷藥和布條進來,見她仍呆立原地,柔聲道:「過來,我替你療傷。」

  梅仙暗暗嘆口氣,才略有不甘地走了過去。

  望著他專注地替自己包紮傷口,她秀眉微微蹙起。為何他的一舉一動竟有一種奇妙的熟悉感……突地,她想起先前陸子煜替她包紮傷口時的種種,兩人包紮的方式,居然一模一樣?

  可轉念又想,她不禁暗笑自己多心,她怎麼老將這相差得天南地北的兩個男人想在一塊兒?真是無稽。

  見她似有些失神,夜郎問:「怎麼了?」

  梅仙不答反問:「你……你把我帶到這兒來,到底想做什麼?」

  「不是說了,我想和你好好談心。」他故意湊近她,笑得邪氣極了。「或許,我將你帶到這兒來,只是為了對你大肆輕薄,奪去你的清白。」

  她芙頰泛紅,知道他是故意用自己所說的話來嘲弄她。「我和你沒什麼好談的。」

  「我們能談的可多了。」白日裡,他可是以陸子煜的身份和她相談甚歡,明明是同一個人,她可不能厚此薄彼。

  「你我素不相識,性格不合,無話可談。」她正想坐開些,卻被他一把拉回,擁入宛如銅牆鐵壁般結實的懷抱中。

  他深深凝視著她,眼中帶著某種複雜的情感,沉聲宣示:「梅仙,你永遠都是我的。」

  他的目光熾燙、執著,讓她的心狂跳不止,蹙緊秀眉,她咬唇道:「不,我只想離你遠遠的,永遠都不要再見著你。」掙紮著想逃開,卻是徒勞無功。

  夜郎緊緊摟著她,十分享受她柔軟的嬌軀在他身上扭動所帶來的銷魂快感。一時間,怒氣消去,慾望取而代之,他在她耳畔低笑道──

  「別亂動,再動下去,找怕自己真會忍不住佔了你的身子。」

  梅仙立時僵住,臉兒漲得通紅,憤然一斥:「你自己說是來談心的,為什麼又老摟著我不放?」

  「有人規定談心不能這麼談的嗎?我就喜歡摟著你談心,若是談到興起──」他邪邪一笑,以長指輕柔撫弄嫣紅的唇瓣。「我還喜歡吻你……」

  想起之前的熱吻,她心跳得又慌又亂,羞窘地撇開頭。「你分明是強辭奪理。」

  夜郎輕捏住她的下顎,笑嘆:「枉費我急急處理完要事,便到香雪閣找你,又大費周章地將你帶到這兒,你居然一點都沒感受到我的苦心,真是無情哪!」

  她好奇地問:「處理什麼要事?」

  「你想知道?是關心我嗎?」

  她一窒,有些惱羞成怒地冷哼:「我才不想知道你的事,也不想關心你,反正你不是好人,做的也一定不是好事,」

  夜郎略怔,放聲大笑,笑聲中卻帶著些許苦澀與無奈。「對你而言,我的確算不上是個好人……」

  「你……」

  他的笑聲聽起來一點也不開心,反倒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感傷,竟令她的心在瞬間沉了下去。

  夜郎猛然起身步至窗畔,望著窗外沉思半晌,之後,朝她伸出手。「過來,我送你回香雪閣。」

  「你……」她有些不敢相信。

  「你要是不想回去,大可在此睡上一宿,我也是歡迎得很。」他笑得邪氣,目光灼人。

  梅仙臉一紅,急道──

  「我……我當然要回去。」

  「那就過來,這次我就不點你的穴了,乖乖的,別亂嚷嚷也別亂動,不然,吃虧的會是你自己,知道嗎?」聲音輕柔,卻滿是警告意味。

  她不太情願地點點頭,緩緩向他走了過去。

  見她如此柔順,夜郎薄唇勾起一抹滿意的笑,摟住她走向屋外,縱身一躍,兩人身影已瞬間消失在深濃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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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色將明,香雪閣中,梅仙坐於榻上,清冷的眼失去往昔的沉靜,內心翻覆著萬般情感。

  自從夜郎送她回香雪閣之後,她便不停地想著他,尤其是他那令她為之愕然的苦澀笑聲。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為什麼有時那麼可惡,有時……卻又是那麼溫柔?

  竟讓她無法一心一意地討厭他……

  「小姐,您醒了嗎?」突地,門外傳來紫薇的聲音。

  梅仙這才回過神來,「嗯,你進來吧!」

  紫薇端著洗臉水進房後,瞥見梅仙手上的包紮,問:「小姐,陸公子替您包的絲巾不是拆了嗎?怎麼又包上了?咦?這好像不是陸公子的那條絲巾哪……」

  「這是我昨夜裡不小心又將手弄傷,自個隨便包上的。」

  「哦,可看起來和陸公子包得挺像的。」

  她一怔。「你也這麼覺得嗎?」

  「是啊,陸公子打結的方式滿特別的,小姐手上這結,同昨日陸公子打得是一模一樣,紫薇記得小姐向來不這麼打的,想來是向陸公子學的是嗎?」

  梅仙沒回答,只是蹙眉沉思著。

  她倒是沒留意到這結的異同,只是這……會是巧合嗎?

  搖搖頭,她不想再大傷腦筋,這應該只是巧合而己,沒道理這兩人會有關連啊,一個是出身書香世家的翩翩公子,一個卻是來路不明的邪肆之徒,一定不可能會有交集的……

  ***  ***  ***  ***

  麗京 陸府

  「煜兒,聽說你去了綺華院,還參加了什麼花魁梅仙的選婿測試是嗎?」一名相貌堂堂的白髮老者皺緊眉頭,高聲質問。

  陸子煜沉默片刻,低聲應道:「是的,爹……」

  陸明大怒道:「你在想什麼!怎麼會上那種地方去?我們陸家一向清白守禮,怎能與娼妓之流有所牽扯,你這不是明知故犯嗎?」

  「爹,請您息怒,聽孩兒解釋……」

  陸明斥道:「沒什麼好解釋的!娼妓出身低賤,就算小有名聲,奪得花魁,也還是不值一顧,日後不許你再上綺華院,至於外頭的閒言閒語,就讓時間去平息,等日子久了,自然就不會有人再碎嘴了。」

  陸子煜握緊了拳,心中雖是甚為惱怒,卻仍溫言開口:「不,爹,梅仙姑娘絕非您想像中那般不堪,她才貌雙全,雖不幸落入風塵,但自律甚嚴,賣藝不賣身,至今仍是個冰清玉潔的清倌,您千萬不能單以她無法選擇的身份斷定她的品格……」

  「住口!你竟還如此稱讚那娼妓?我看你是被那狐媚女子給迷昏頭了──」陸明氣得渾身發抖,不敢置信一向言聽計從的孝順兒子竟為了個青樓女子反抗他。

  陸子煜目光堅定,語氣沉著:「爹,孩兒說的話句句出自真心,絕非被旁人迷惑,請您相信孩兒的眼光,梅仙姑娘她不僅才學出眾,性格也堅毅而剛烈,除了家世外,絕不輸給其他官家千金。」

  陸明為他少見的堅持所震懾,想了想,改用柔性勸說的口吻:「煜兒,你年少不解人事,才會識不出那善於耍弄手段的青樓女子的真面目,爹是為你好啊!你現在正是準備科舉的重要時刻,有大好的前程在等著你,只要考取功名,要什麼樣出色的官家千金沒有,何必為了個微不足道的娼妓和爹作對?」

  他仍不為所動。「爹,孩兒明白您的苦心,可是事情並不如您所說的那般,孩兒對梅仙姑娘是動了真情……至於科舉,孩兒實在沒有太大的興致參加……」

  自從認識了師父之後,他對官場中的險惡甚是不滿,加上近些年來,他以天道門門主的身份見過太多的貪官污吏,對黑暗的朝政更是失望,根本不曾有為官的念頭。

  之前會參加鄉試,也是在父親的逼迫下不得不為,倘若可以,他只想以天道門門主的身份繼續鏟奸除惡下去。

  陸明皺眉道:「這怎麼可以?!爹對你可是寄予厚望,一心期待你考取狀元,大大光耀我們陸家門楣啊。」

  「爹,孩兒……」陸子煜眼中不禁閃過一絲壓抑的痛苦,心底彷彿壓上了沉沉重擔,幾近窒息。

  從小到大,父親總是強迫加諸一切責任在他身上,從來不曾想過他的心情,於是他受限於家世及眾人的期望,只能謙和守禮,絲毫無法踰矩。

  然而,縱使身上背負了太過沉重的責任,他卻不想違背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為了兩全其美,也只能這麼硬生生地將自己截分為二。

  日與夜交替,他的性格也交替;日與夜能平衡,他卻覺得自己已快到達極限……或許是為了排除心中的焦慮狂亂,夜間的他也益發狂妄……

  陸明並未發現他眼底的苦澀,厲聲打斷話,「就這麼決定,你一定要參加科舉!還有,日後別再同那青樓女子來往了,好好在家專心準備科舉,明白嗎?」

  他仍想反駁。「爹!」

  陸明手一揚,獨斷命令:「退下,不得再有異議!」

  陸子煜眉頭緊皺,在萬般無奈下只能依言退出,但紛雜心緒中,一個念頭卻堅定不移──

  無論如何,他絕不會放棄梅仙!

  ***  ***  ***  ***

  香雪閣中,九嬤嬤滿面堆笑,她拉著梅仙的手,笑得花枝亂顫。

  「梅仙哪,嬤嬤真是替你高興,那陸公子家世人品都是上上之選,只要你嫁給他……」

  「嬤嬤,梅仙不會嫁入陸家的。」她神色冷淡,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九嬤嬤的話。

  九嬤嬤一怔,急道:「你說什麼傻話?這擇婿的規矩是你自個兒定下的,難不成你想反悔嗎?」

  「嬤嬤,梅仙所定下的規矩,是得過三關才算得了數,現下陸公子不過才過了第一關,過不過得了剩餘關數,還是未知之數。」

  「哎呀,梅仙,別這麼固執,嬤嬤同你娘都希望你能找到個好歸宿,你知道嗎?嬤嬤昨日去郊外見了你娘,把陸公子的事都說了,你娘可是歡喜得不得了,直說菩薩保佑,才能讓你找著這麼個如意郎君哪……」

  「您同我娘說了?」梅仙瞪大了水靈靈的眼,神色慌亂。

  「當然說了,這麼好的事怎能不讓你娘知道?」

  她長嘆了口氣,語帶埋怨:「嬤嬤,您怎麼不先問梅仙一聲呢?這事不成的,您這不是讓我娘空歡喜一場嗎?」

  「怎會不成?這全麗京的人都知道陸公子對上了你所出的聯語,你還有啥不放心的?」

  「嬤嬤,陸家是什麼樣的人家,能容得了梅仙進陸家門嗎?」

  這一聽,九嬤嬤不由得語塞,但仍不死心地又道:「哎呀,這陸家家風的確嚴苛,但只要陸公子喜歡你就行了,他對你可說是體貼到了極點,還親自為你裹傷,足見他對你有多重視。」

  梅仙又嘆了口氣,柔聲解釋:「嬤嬤,他是對梅仙好,但那是他溫柔的天性使然,而不是他對梅仙有情。他已親口向梅仙承認,之所以會來對聯語只是出於一時好奇,而非真心想娶梅仙為妻。」

  九嬤嬤立時怒不可遏,「什麼?那陸子煜怎能這麼對你,這不是存心戲弄人嗎?太可惡了,他以為他有什麼了不得的,下次嬤嬤絕不容許他進綺華院一步!」

  她趕緊勸阻道:「嬤嬤,您別這麼生氣,他並沒有惡意,梅仙對他的文才風範也極為欽慕,請嬤嬤別再怪罪他。」

  九嬤嬤見她不同於往常的緊張神色,深思地詢問:「梅仙,你……是不是很喜歡那個陸子煜?」

  她嬌美的臉兒立時泛起紅潮,尷尬不已。「嬤嬤,您別多心了,請替梅仙備頂轎子,梅仙得去見娘親一面,將事情同她說清楚,免得她繼續誤會下去。」

  「好吧,算是嬤嬤一時嘴快,可嬤嬤卻是頭次見著你對男人有這般高的評價,你……真對那陸子煜無心嗎?」九嬤嬤狐疑地打量她嫣紅的臉色。

  「是……是的,梅仙不過是仰慕他的人品文采,並沒有別的意思。」梅仙不自在地撇開頭,只覺心怦怦直跳,慌亂而迷惘。

  說這話的當口,她為什麼不敢看向九嬤嬤?是不是因為她所說的話……並非出自真心?難道……難道她真對陸子煜動心了嗎?

  不,不可能的,她同陸子煜相遇不過一日,怎麼可能會產生什麼深刻的情感?可是……心中的那份困惑與騷動,又是為何而生呢?

  ***  ***  ***  ***

  麗京城外幾裡處,獨立著一座小小農捨,農捨週遭圍著竹造籬笆,籬笆下栽著各色花草,一旁還搭著翠綠瓜棚,其下種著幾畝蔬菜,雖是簡樸,卻另有一番田野趣味。

  農捨內,方玉香笑容滿面地向女兒賀喜道:「梅仙,娘真開心,當初你說不想從良,所以故意用三關來阻退求親者,娘真是為你擔心,現在幸好老天有眼,讓你找到個如意郎君……」

  梅仙趕緊出言打斷:「娘,事情不是那樣的,是九嬤嬤弄錯了。」

  「弄錯?」

  「是的,那陸公子和女兒只是以文會友,並沒有半分私情……」她不願多提些什麾,怕惹得身體虛弱的母親更加煩心。

  方玉香嘆了口氣,甚是惆悵。「原來是這樣……」

  見母親面上顯出失望之色,梅仙心中一緊,低聲道:「娘,對不起,女兒讓您失望了……」

  方玉香搖搖頭,柔聲道:「不,你從未讓娘失望過,只是娘好為你的將來操心……」

  她面色一黯,幽幽開口:「娘,您別替女兒操心,女兒這輩子真的沒有嫁人的打算……」

  方玉香皺起眉頭,眼中帶著濃濃的自責。「娘知道娘和你爹的事傷你很深,可是娘不想因為過去的事而影響了你的幸福。」

  梅仙水眸轉寒,冷冷道:「娘,不是已說好了別再提過往的事嗎?」

  方玉香又是一聲長嘆,眼中泛有淚光。「梅仙,娘明白你不願回想過去那段慘痛的日子,自從你爹不念舊情將我們趕出來後,你不僅將名字改了,連姓氏也不再提起,娘怎會不明白你對你爹的深惡痛絕……」

  她眼神更冷,淡淡開口:「他既不要女兒,女兒又何必認他那個爹。娘,別為那種負心之人流淚,不值得的。」

  方玉香淚眼婆娑地望著她,柔聲說:「娘好希望你能遇到一個真心愛你、願意照顧你一輩子的有情郎。」

  梅仙眼眶一紅,撲入她懷中,抱著她哽咽道:「女兒明白,只是……只是命運不由人,女兒既已墮入風塵,早已不敢有任何妄想,如今想的只有多攢些銀兩,好讓娘安享天年……」

  方玉香摟緊了她,悲泣著說:「梅仙……我可憐的女兒,是娘不爭氣,要是娘強悍些、厲害些,絕不讓你受這等委屈,你本該是個書香世家的千金小姐,若非娘出身不好,又怎會……」

  「不,這怎能怪娘?該怪是的那個薄情無義的狠心人。娘,別哭了,您這麼一哭,不是讓女兒更難過嗎?」梅仙連忙坐起,出言勸慰。

  方玉香趕緊擦乾淚水,強笑道:「嗯,娘不哭,你也別難過,都是娘不好,害得你同娘一起哭。」

  梅仙軟聲安慰:「母女連心,本該同甘共苦,哪有什麼害不害的呢?」

  方玉香動容道:「娘有你這麼個貼心的女兒,這輩子也夠了。」

  「女兒能有您這麼個溫柔的娘,這輩子不也夠了?」她眼兒一轉,巧笑嫣然,流露出難得的調皮。

  「你這孩子,就是會逗娘開心。」方玉香被她的甜言蜜語給逗笑了,這才將悲傷情緒拋諸腦後。

  見她釋懷,梅仙才放下心,笑盈盈道:「好了,女兒難得回來,今日午膳就由女兒下廚,為娘作幾道好菜。」

  「好好好,娘等著。」

  兩人笑語吟吟,一室和樂。

  ***  ***  ***  ***

  陪方玉香用過午膳後,梅仙回到香雪閣不久,陸子煜亦已到訪。

  他步入閣內,溫文笑道:「梅仙姑娘,在下又來叨擾了。」

  「公子客氣了,請入坐。」

  「謝謝姑娘。」他依言坐下,笑容雖如昨日和善,眉目間卻糾結著淡淡愁緒。

  梅仙敏銳地察覺到他的異狀,擔心地問:「公子今日面色似乎不大好?是不是有什麼煩惱?」

  「這……」陸子煜一怔,他一向自認能將真正情緒隱藏得很好,卻沒想到竟被她看出。

  見他言語吞吐,梅仙心念一動。「公子,是不是因為您昨日來了綺華院,回去後和陸老爺發生了不愉快的事?」

  陸子煜觀察著她的神情,坦然應道:「是的,家父對在下與姑娘結交之事確有微詞。」

  梅仙落寞一笑,「是梅仙連累了公子……」

  陸子煜心中一緊,浮起濃濃的憐惜與不捨,急忙解釋:「不,是在下惹得家父不快,與姑娘無關,況且家父尚不瞭解姑娘的為人,才會有所誤會。」

  梅仙淡然笑言:「公子,梅仙知道您是一片好心,之前才會想出瞞天過海之計,但這並非長久之計,梅仙以為您還是盡快向陸老爺及眾人澄清才是。」

  「可若是由在下出面說明自己並無意與姑娘成親,怕是會讓外人議論紛紛,對姑娘造成莫大的傷害,一想到這種可能,在下實在感到很過意不去。」

  梅仙臉兒一紅,急忙撇開臉。「多謝公子,梅仙並沒有那麼脆弱,請公子不必過慮,而且閒言流語不過一時,等時日久些,自然不會再有人提起。現下最重要的,是公子往後別再來見梅仙了,只要徹底斷絕往來,令尊必定會原諒公子。」

  他說得沒錯,若是由他表明無意娶她,一定會有不少好事人等多舌,甚至譏笑她,可是,那些批評她不在乎,她只在乎一件事……

  他們日後怕是再也不會相見了……雖然兩人相識不久,身份懸殊,可他真的好溫柔,每見他一次,她的心就沉淪一些……而他和她卻是怎麼也不可能的,明知不會有結果,又何必讓一切開始。

  「姑娘這麼為在下著想,在下非常感激。」陸子煜凝神審視她嬌羞的神色,思量著她對自己到底抱持什麼樣的感情。「在下真心傾慕姑娘的才學,若是日後不能再見面,在下必會抱憾終生。」

  梅仙收斂心神,正視著他,微微一笑,誠摯而溫和。「公子,梅仙真的很開心能與您相遇,像昨日與您共論詩畫實在是十分暢快,讓梅仙有得遇知己之感。」

  「梅仙姑娘……」陸子煜微愣,心中浮起了濃濃的慚愧與自責。

  她是那麼的信賴他,將他視為知己看待,而他卻欺騙了她……若是有朝一日讓她得知一切真相,性烈如她,必定會恨死他吧……

  梅仙以為他仍在煩惱與陸明之間的爭執,柔聲安慰道:「只要公子說明清楚就行了,我相信令尊一定會諒解的。」

  「可是,在下與家父卻不只是為了此事衝突,家父十分希望在下能考取功名入朝為官,好替家門爭光,可在下卻覺官場險惡,所以並無意出仕。」

  他故意將話題轉開,暗地裡尋思著如何讓兩人得以繼續見面。

  「所謂望子成龍,令尊有此想法實屬正常,公子也該多多體諒令尊的苦心才是。」她婉轉地勸解著,希望能令他心情好轉。

  陸子煜長嘆,「家父一片苦心,在下當然明白,只是朝政如此黑暗,就算在下僥倖入朝為官,可單憑一人之力又如何匡正社稷?」

  「公子,您未免太過消極了。」梅仙神色一正,口吻變得甚是嚴肅。「梅仙明白公子的顧慮,可若是有才之士皆同公子這般想法,那朝政根本不可能會有改善的一日,與其坐而喟嘆倒不如起而力行,以公子的才智見識,應當能為本朝帶來一股新的力量。」

  「姑娘說得是,是在下的想法太過淺薄,比不上姑娘的遠見,謝謝姑娘的開解,在下覺得心情好多了。」陸子煜心中既是敬佩又是慚愧,對她更是傾心。

  她靦腆地笑了笑。「不,這只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罷了。能為公子解愁,梅仙實在感到很欣慰。」

  陸子煜心中一動,忍不住探間:「梅仙姑娘……人生知己難尋,你我相知相惜,可說是極其難得,若就此斷絕往來,姑娘難道就不覺得可惜?」

  梅仙幽幽輕嘆,神色無奈,目光變得十分複雜。「公子,人言可畏啊,就算你我以誠相交、以禮相待,可我倆身份懸殊,仍是難容於世俗啊!」

  見她神情有異,他禁不住又問:「姑娘似乎頗有感觸,莫非過往有何不快,才讓姑娘有此感嘆?」

  梅仙秀眉輕蹙,面色鬱鬱。「梅仙只是想起自己的身世,所以有些感慨。」

  「姑娘……應當不是出身於一般人家吧?」他大膽猜測。

  「是,梅仙原本生於官宦之家,可惜梅仙的娘親出身風塵,雖是被梅仙的爹親迎入家門為妾,但因娘親不懂得與大娘爭寵,所以逐漸遭受冷落嫌棄,最後,還被趕出家門……」她眉目低斂,面容哀淒,語氣漠然中滿蘊壓抑的痛苦。

  「梅仙姑娘……」陸子煜輕喚了聲,目光沉痛,滿是憐惜。

  他想說些什麼安慰她,可是胸口彷彿被堵住般,想說的話也盡數咽在喉中,完全說不出口。

  原來她曾受過這麼多的苦痛,卻默默承擔下來。她的倔強、她的冷漠,以及那掩在堅強下的脆弱,都讓他心疼不已。

  他告訴自己,絕不再讓她受到任何人欺侮,他要愛她,守護她一生一世……

  梅仙靜默片刻,方淡淡開口:「請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梅仙會提起這些只是出於一時的激動,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些事,她從未對任何人提起,可今日面對他,卻自然而然地傾吐而出……至此,她才深深明了,這是因為信任他,喜歡他……明明知道不行,她卻還是陷了下去……

  陸子煜眼中閃過一抹深思,柔聲問:「就因為如此,所以梅仙姑娘才不願從良,是嗎?」

  梅仙長長嘆了口氣,神色是無比的疲倦。「是的,梅仙曾親身體會過的前鑑不遠,又怎敢心生妄想?如今梅仙只求能攢下足夠侍奉娘親終老的銀兩,其他的,梅仙一點都不在乎。」

  陸子煜深望著她,眼中藏著渴求。「難道……姑娘心中真的沒有其他在乎的人了嗎?」

  他知道自己不該這麼問,可仍無法克制內心的衝動,他好想聽到她告訴自己,她也在乎他……

  「公子?」梅仙一怔。

  「不,沒什麼,只是隨口問問。」他話鋒一轉,「對了,剛才所提不想與姑娘斷絕往來,姑娘似乎並沒有正面回覆,在下想請問姑娘,若是能避開外界異樣的眼光,姑娘願再與在下見面嗎?」

  梅仙答道:「梅仙只求別造成公子的困擾,倘若能與公子再次見面,梅仙當然願意。」

  方才,聽到他的問題時,她的腦海中……竟同時浮現了兩個男人──

  一個是近在眼前的他,另一個……卻是不知身在何方的夜郎……

  她在乎陸子煜倒還說得過去,畢竟他們已算是知心好友……但是,那輕佻的夜郎為什麼也會令她感到在意?就因為他那突如其來的片刻溫柔嗎?

  不!她怎能在乎他們呢?不管是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和她都是不可能的。

  她必須將心中那混亂的情感除去,重新回歸到過往那冷情漠然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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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15: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夜已深沉,本該是萬物休眠的時刻,但今夜卻十分地不平靜,因眾多官兵正手持火把,在大街小巷中來回搜尋,將天際映照成一片豔紅。

  夜郎一身黑衣,臉上仍戴著半幅面具,此刻的他,小心翼翼地藉著陰影的遮蔽躲開官兵的追捕。

  可惡!今晚隻身潛入金府調查,未枓金府不僅有護院看守,甚至還有官兵駐守,想來是他小看了金順勾結官府的勢力。

  現下追捕他的官兵人數眾多,一時間實在難以擺脫,若是再拖延下去,待天色大明後將更難脫身,得想個法子趕緊甩開他們才是。

  靜下心來,夜郎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自己竟逃到了綺華院附近,他微微皺眉,暗暗嘆了口氣,本不想讓梅仙捲入天道門與官府的糾葛中,可此刻出於無奈,看來是由不得他選擇了。

  他縱身一躍,瞬地翻過重重高牆,悄然無聲地潛入香雪閣內。

  梅仙正坐於書案前研讀書籍,一見到他不禁失聲喊叫:「你……你怎麼又來了?」

  夜郎連忙示意她噤聲。「請別出聲,我不會傷害你的,我只是想借這兒躲一躲。」

  她微愣。「躲?躲什麼?」

  他還來不及回答,便聽見外頭傳來腳步聲,只得閉口不語。

  此時,屋外傳來了紫薇的聲音──

  「小姐,院外來了大批官兵,說是正追捕要犯,想問問您可有聽到什麼不尋常的動靜?」

  夜郎緊皺雙眉,目光複雜地望著梅仙,屏氣凝神以待她的回答。

  遘是一場賭注,賭的是她對他的情意,要是她對他有半分情,他就能活;倘若妯真對他無情,那麼,他就死定了。

  梅仙瞪大眼,這才瞭解他是為官兵追捕才躲到她房中,可見到他那難明的眼色,即使心裡再怎麼明白包庇罪犯是不對的,她就是無法說出他就藏在屋內的實情──

  她神色陰晴不定,爾後,方平靜地說:「不,我沒聽到任何聲音。」

  夜郎一震,內心湧起了無比的喜悅,並不是因為能逃開官府的追捕,而是為了她對他的維護之情。

  「是,紫薇先行告退,您請好好休息。」

  待紫薇離開後,夜郎欣喜地望著她。「謝謝你,這次真是多虧了你,為了報答你,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你。」

  梅仙卻蹙起秀眉,冷冷地瞅著他,漠然開口:「你若是真想答謝,那我只要求你一件事。」

  見到她冷漠的神色,他不安的沉聲道:「你說。」

  「日後,請你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雖然不明白他究竟犯了什麼罪,但與官府為敵,又能好到哪去?還不如就此與他劃清界線,再無糾葛來得安心。

  「不可能,我絕不答應。」他立時拒絕。「雖然我為官府所追緝,但我絕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人……」

  她厲聲打斷他。「我不管你是什麼人,我只知道我不想再和你有所牽扯,請你快點離開,以後別再出現!」

  見妯說得如此冷然無情,夜郎再也按捺不下心中的激動,他大步踏上前去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梅仙,我愛你,我是真心的。」

  「我……」他這番熱切的表白讓梅仙心中一悸,又慌又亂,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和他是不可能的,可是,為什麼她的心竟會於須臾間產生動搖?而混亂恐慌之中,卻又夾雜著某種不該存在的喜悅……

  見她一臉的迷惑與不安,他的口吻更加柔和:「梅仙,只要你相信我,我願意將一切向你坦白……」

  「不!我不相信,更不可能接受你。」梅仙猛然醒覺,用力揮開了他的手,往後退開好幾步。

  夜郎握緊雙拳,目光轉為冷沉。

  「是不是因為我是官府所追緝的犯人,你才嫌棄我、拒絕我?還是你心中另外有人,所以容不下我?」

  「我……」她遲疑著,不知是否該把不願從良的真正心意告訴他。

  「是那個通過你選婿測試的陸子煜嗎?」夜郎心念一動,想藉機問出她對陸子煜的想法。

  「咦?」她狐疑望著他,不解他為何會突然提起陸子煜。

  他再次逼問:「告訴我,你心中的人是他嗎?」

  梅仙沉默了一會兒,咬牙道:「是,陸公子溫文儒雅,對我既溫柔又尊重,我對他極為仰慕,你不必再癡心妄想。」她本想嚴詞否認,卻突地想起可藉此杜絕他的糾纏,所以才故意這麼說。

  夜郎一怔,心中五味雜陳。

  他該是開心聽見了她承認她喜歡他,可這也等於拒絕了他。

  現在,他是以夜郎的身份表明對她的愛意,可她一點都不感動;而白日裡的他不過是以朋友身份相交,她卻對他產生愛意……

  夜晚的他,難道就真比不上白日裡的他嗎?

  梅仙見他似是甚為震撼,心中雖有些不忍,卻不願再多談。「你聽見我說的話了,還不快些死心離開?」

  夜郎沉默片刻,冷冷一笑。「死心?我不會死心的。」

  他倏地欺近她身旁,一把將她摟入懷中,不顧抗拒地強吻住她,狂暴而激烈,不時啃咬她柔軟的唇瓣,因內心那難明的怒氣而蓄意弄疼她。

  就在彼此即將窒息之際,他才放開她,見她軟軟靠倒他懷中,無力地喘息著,他低下頭,在她耳畔輕笑,邪惡而殘醋。

  「你的陸公子可曾如此吻過你?而他的吻,會不會比我的吻更能令你感到快意?」

  他知道不該將怒氣發洩在她身上,可他忍不住,實在可笑啊!他竟嫉妒死另一個自己。

  「你──」梅仙一驚,明白他是存心羞辱她,心中又氣又痛,惱怒不已。

  夜郎捏起她的下顎,邪笑道:「若是你的陸公子知道我們之間的事,你說,他會怎麼想?」

  她一凜,紅潤的面色轉為慘白,怒道:「住口!我和你之間的事與陸公子無關!」

  「無關嗎?不,你錯了,我們的事和陸子煜有關得很。」他挑眉笑得邪佞。

  梅仙以為他是嫉妒想傷害陸子煜,焦急之下,她恨恨瞪視著,冷聲恫嚇:「你若是敢傷害他,我絕不會原諒你!」

  「你真這麼在乎他?」夜郎眯起眼,深思地凝望她。

梅仙不假思索地回答:「是的,我在乎他,若是他因我而出了什麼意外,我也不能苟活於世上。」

  夜郎默然半晌,冷笑道:「好,我明白了,我不會傷害他的。不過,我也絕不會因為他而放棄你。」

  之後,他毅然轉身離去,腳步堅定卻沉重,而他的心,則是矛盾至極。

  ***  ***  ***  ***

  翌日清晨,紫薇如往日般進房服侍梅仙梳洗更衣,發現她面色蒼白,擔心地問:「小姐,怎麼您今日看來有些憔悴,是不是昨晚被吵著了,所以沒睡好?」

  她搖頭。「沒什麼,待會兒就好了……」

  紫薇冷哼道:「那些官兵真是的,抓人竟敢抓到我們綺華院來,還好嬤嬤的人面廣,他們才沒敢到裡頭大肆喧鬧,要是嚇著了小姐您,看他們如何對疼愛您的貴客們交代。」

  梅仙想了想,有些遲疑地問道:「紫薇,昨夜那些官兵們追捕的是什麼樣的人犯?」

  「哦,據說是捉拿天道門門人,真是謝天謝地,沒讓那些官兵們抓到人,不然的話,這世上又少了一個好人了。」

  「天道門?那是什麼?你又為什麼說幸好官兵沒有抓到人?」

  紫薇一臉訝異,「小姐不知道天道門嗎?」

  梅仙再次搖頭。

  「聽說那天道門是非常神秘的江湖組織,甚少有人曾真正見過他們的真面目,不過天道門亦正亦邪,平民百姓對他們是十分敬愛,但官府和富貴人家卻是十分厭惡。」

  她不解的問:「為什麼?」

  「因為天道門做的全是些劫富濟貧、懲奸除惡的事,不但教訓了不少貪官奸商,又為貧苦的百姓們解決了許多不平之事,所以才會有不同的評價出現。」

  「這天道門……真是好的門派嗎?」梅仙蹙眉沉思。

  夜郎若是同天道門有關,那他……難不成竟是俠客之流?那麼輕浮浪蕩的男人,真會有一副濟弱扶貧的俠義心腸嗎?

  紫微認真地點頭。「當然,紫薇自幼家貧,在未入綺華院中服侍小姐前,家裡可苦了,地主收的佃租極重,有一次年歲不好,家裡交不出佃租,幸虧得到天道門的援助,才救了紫薇一家,免於被地主趕出門,所以天道門的好,紫薇是最清楚了。」

  她愈說愈興奮。「紫薇還聽說,那天道門門主武功蓋世,稱得上是武林一流高手,不過他身份姓名都是謎,而且總是在夜間出沒,常常穿著黑色勁裝,臉上還戴著半幅黑面具,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相貌……」

  聽到此,梅仙不由得大吃一驚,心中更是慌亂不堪。

  紫薇形容的這門主,不活脫脫就是夜郎的打扮嗎?

  他……竟是天道門門主?!

  她本以為他不過是個無名浪子,卻想不到他竟是仁義俠客?可要是他真如紫薇口中那般替天行道,做的儘是俠義之事,又為什麼會對她這弱女子諸多輕薄?

  話說回來,倘若他真是天道門門主,那就難怪那一夜她嘲笑他不是好人之時,他會笑得那般無奈了……可是,怎能怪她呢,他待她輕佻又放肆,哪有半分俠客該有的規矩分寸。

  就算他真是行俠仗義、眾人景仰的天道門門主又如何,他輕薄她是事實,她對他才不會有所改觀,她還是討厭他……

  只是,心中那莫名的情潮,卻波動得益發洶湧……

  ***  ***  ***  ***

  待梅仙梳洗完不久,陸子煜便來到綺華院求見。梅仙有些訝異也有些擔心,立時便請他進香雪閣中。

  她輕聲問:「陸公子,請問您找梅仙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雖然昨晚夜郎已答應她不會傷害陸子煜,又聽聞他是天道門門主,但一想起他那邪肆難定的個性,便教她忍不住擔心起陸子煜的安危。

  「不,也沒什麼事,只是一早聽說昨晚似乎有官兵到這兒追捕賊人,在下有些擔心梅仙姑娘受到驚擾,所以特地上門探看。」陸子煜細細打量著她的神色,眼中藏著一抹深意,神情卻顯得溫柔而關懷。

  「謝謝公子,昨夜……並沒有什麼事,梅仙很好,請公子不必擔心。」想起昨夜,梅仙不由得面色略變,心中惴惴不安。

  陸子煜柔聲道:「那在下就放心了,不過,看姑娘的臉色似乎仍有些憔悴,今日風和日麗正適於出外踏青,不知姑娘願不願意與在下至郊外共賞春光?」

  梅仙面有難色,推阻道:「多謝公子美意,只是出遊之事若是傳到令尊耳中,讓令尊和公子再起誤會就不好了。」

  陸子煜眼底閃過一絲詭光,故作遺憾嘆道:「實不相瞞,在下昨日回家後,整夜都難以成眠,想的儘是姑娘的事。」

  「公子……」他曖昧的言語令梅仙面上一紅,心跳立時加快。

  他微微一笑,神色顯得十分無辜。

  「請姑娘別誤會,在下只是認為你我能結為知己甚是難得可貴,所以實在捨不得就此與姑娘斷絕往來。」

  「是……梅仙也是這麼想的……」她面色更紅,為自己的多心而倍覺羞窘。

  「就因為如此,在下一直苦思著有何兩全其美的良策,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讓在下想到了一個極佳的方法。」

  她一怔。「什麼方法?」

  他唇畔笑意加深,目光炯炯地直視她。

   「基本上,和在下之前所提的將計就計有些類似,目前在下已經過了姑娘所出的第一關,後頭還有第二關及第三關,在下打算繼續參加……」

  梅仙驚道:「公子,您這是什麼意思?」

  陸子煜溫聲安撫:「請姑娘別心急,先聽在下將話說完好嗎?」

  她淡淡一應:「是……」

  「只要在第三關答不出來,在下便會失去向姑娘求親的資格,如此一來,我們將不必急於斷絕往來,眾人的議論也將由在下一人承擔。」

  其實經過昨夜的試探後,他已能確定她對自己有情,可她心結未解,若是他貿然表白,只怕會立時被拒絕,不如多與她相處,慢慢地讓她敞開心房,等到時機成熟,再將所有實情告之。

  梅仙瞪大了眼,沒料到他會想出這種方法,細想後搖頭道:「話雖如此,可是公子若是過不了三關,面對策人譏笑,未免太委屈公子。」

  「不,與其讓姑娘受委屈,在下倒情願委屈自己,而且這也算不上委屈,反正在下已經過了無人能過的第一關,眾人對在下的才智已十分稱讚,若是過不了第三關,應該也不會引來太多的閒言閒語。」

  「可是……」她仍遲疑不定。

  隘平煜長嘆一聲,眉頭緊鎖,落寞而悵燃。

  「莫非姑娘是信不過在下嗎?在下是真心想與姑娘多多相處,絕無半分邪念,請姑娘明鑑。」

  梅仙急忙否認:「不,公子言重了,梅仙已將公子當作知己,自然不會懷疑,只是為公子擔心……」

  「在下只希望能與姑娘多相處些時間,就請姑娘成全在下這唯一的心願好嗎?」他深望著她,面上滿是懇求之色。

  梅仙一窒,心悸不已,隱於心底深處的情潮再次浮動,讓她怎麼也說不出拒絕的話,只能垂下泛起紅暈的臉兒,咬唇應道:「是,梅仙明白了……」

  陸子煜大喜若狂,面上卻強自鎮定,不敢表現得太過明顯。

  「多謝姑娘,在下實在太開心了。」

  他眼底閃過一絲詭光,那是計謀得逞的快意。

  先是知己,再來便是情人,最後,他們會是相守終生的夫與妻。

  ***  ***  ***  ***

  麗京郊外,綠柳垂條千萬縷,絲絲綴碧,東風送暖,吹過一陣燕語呢喃,春光正爛漫。

  陸子煜與梅仙並肩而行,他微笑道:「春日踏青賞景,真乃人生樂事,過去曾聽得有人盛讚景色之美有如圖畫一般,但世上又有誰有此丹青妙手,能畫出眼前美景呢?」

  「公子所言甚是,圖畫一雖美卻是死物,是絕比不上實景的,像是這迎面吹拂的柔和春風、撲鼻的花香味,以及溫煦的陽光,都是圖畫所無法表達的。」梅仙淡淡一笑,頗有同感。

  方才,在她答應了他的計策之後,他顯得十分開心,而她也是隱隱感到欣喜,所以當他再提起出遊之事,她便答應了。

  當兩人正對著美景說笑之時,不遠處卻傳來男子輕佻的詭笑聲──

  「喲,這不是大名鼎鼎的文花魁梅仙姑娘嗎?」

  梅仙一見著來人,心中不由得一驚。

  她認得此人正是麗京富商金順的獨生子金富,言行粗俗,是個出了名的敗家子,曾多次求見卻為她所拒絕,沒想到這下竟會在這兒碰見他,真可說是冤家路窄。

  陸子煜見她似是對來者頗為厭惡,再見來者惡形惡狀的張狂樣,心中已是十分不悅,長袖一拂,一把將梅仙攬至身後,保護的意味極為明顯。

  他沉聲道:「閣下是?」

  金富見他一副書生打扮,直覺是個好欺負的軟弱角色,又仗著身旁跟著數名年輕力壯的家僕,更不將他放在心上,狂笑道──

  「你居然連我金富金大爺都不認得?真是該打,來人,把他給我拖到一旁去,別讓他礙著我和梅仙姑娘談心。」

  一旁的家僕聞言,立時應聲而上,將兩人圍在其中,個個神色不善。

  陸子煜皺緊了眉,本來以他的武功根本不將這些人放在眼裡,可此時卻礙於他是「不會武功」的陸子煜而不敢輕舉妄動。

  梅仙擔心地輕喚:「公子!」

  金富朝梅仙伸出手,淫笑道:「俗話說相逢便是有緣,既然今日見著了姑娘,姑娘就來陪我喝上幾杯吧!」

  梅仙面如寒霜,冷聲怒斥:「金大爺,這位可是麗京第一才子陸子煜陸公子,您最好別為難我們。」

  金富撇撇嘴,「麗京第一才子又算得上什麼?我爹富甲一方,我誰都不怕!」

  話一說完,他即伸手拉過她。

  梅仙面色一變,不僅擔憂落於惡人之手,更擔心被家僕圍住的陸子煜。

  「放肆!」

  陸子煜怒不可遏,他早對金順父子的惡行諸多不滿,再加上見到金富對梅仙垂涎的醜態模樣,更是氣得理智盡失,再也顧不得該隱瞞自已身懷武功,他身形一閃,伺機出手,頃刻間便將數名家僕打倒在地。

  金富見到這突變的狀況,嚇了一大跳,連梅仙也愣住了。

  陸子煜走向金富,厲聲一吼:「放開她!」

  「你……你別過來,你若是敢傷我……我爹不會放過你的……」金富被他那狂暴的氣勢嚇得直發抖,踉蹌倒退了好幾步。

  梅仙則是呆立原地,怔怔地望著恍若變了一個人的他,滿腹疑問。

  正在氣頭上的陸子煜,並未留意到梅仙詫異的神色,逕對金富嗤笑道:「不放過我?我倒要看看你爹能拿我怎麼辦!」

  語畢,他毫不留情地朝金富擊去一掌,瞬間將他打得直飛出去,落地後便不省人事。

  陸子煜發洩完心中怒氣,卻猛然驚覺自己的失態,心立時沉下,惶惶不安,遲疑半晌,竟是不敢看向梅仙的表情。

  她……會害怕嗎?會發覺嗎?

  她一定會大吃一驚,因為溫雅的陸子煜應該是不會武功的文弱書生,而他卻在她面前打暈了數名大漢。

  他心中又慌又亂,平日善於應變,此時卻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能僵著身子不敢回頭,連話都說不出口。

  彷彿過了好久好久,他終於聽見了她微微顫抖的聲音,充滿了懷疑與不解。

  「你──怎麼會武功?」

  他暗叫不妙,回首故作無謂地微笑道:「沒什麼,在下自幼為了強身而習武多年,也算是小有所成,方才一時心急出手過重,若是嚇著了姑娘,還請姑娘見諒。」

  「你……」梅仙望著他,面色變得極為蒼白,水眸滿是困惑。

  他方才的身手和氣勢……

  真的好像……好像……夜郎!

  雖然不願承認,但夜郎在她心中的確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所以她幾乎能肯定,陸子煜方才的身法的確和夜郎一模一樣。

  這難道又是一項巧合嗎?

  打從一開始,她跌入陸子煜的懷抱中時,就令她聯想起夜郎;然後,她在陸子煜眼前受的傷明明極小,夜郎卻也知道;而兩人替她包紮的手法更是一模一樣,加上他們那相同的氣勢與身法……

  陸子煜和夜郎……會是同一人嗎?

  她一震,纖細的身子止不住地輕顫,心,猛然疼痛了起來,一切彷彿不停地旋轉著,她只覺得頭暈目眩,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而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只知道自己落入了一個溫熱結實的懷抱之中。

  那懷抱她非常地熟悉,那是陸子煜的懷抱,也是……夜郎的懷抱。

  爾後,無邊的黑暗,吞噬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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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16:0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日落西山,天地間一片金黃紫紅。

  梅仙悠悠醒轉,她一睜眼便聽見九嬤嬤大呼小叫道:「梅仙哪!還好你沒事,要是你有個萬一,要嬤嬤怎麼向你娘交代……」

  梅仙支起身子,發覺自己正躺在香雪閣中,她遲疑地問:「嬤嬤……是陸公子送梅仙回來的嗎?」

  稍一回神,她想起昏倒前的種種,心裡仍是存著諸多疑惑……

  「是啊!陸公子把你送回來之後,說是要等到你醒過來才回去,現在還坐在外頭等著呢!」

  梅仙思考了一會兒,才淡淡道:「嬤嬤,替我請陸公子進來好嗎?」

  九嬤嬤沒發現她的異樣,興沖沖道:「好好好,我這就去請他進來。」

  半晌後,陸子煜急急走進房中。

  「梅仙姑娘,幸好你沒事,方才你突然昏了過去,在下真的好擔心。」

  「多謝公子,若非公子相助,只怕梅仙今日不知會遭到惡人何等欺辱。」她直視著他,話中有話地試探:「只不過梅仙見方才公子的身手,似乎不該是一般讀書人所有,倒像是某些習於動武的江湖俠客……」

  陸子煜一凜,強笑道:「姑娘說笑了,在下一介書生,習武只為強身健體,這些三腳貓的功夫怎能同江湖中人相比。」

  水眸低斂,掩去萬般思緒,她輕聲請託:「梅仙不大舒服,怕是難以起身,能不能煩勞公子倒一盅茶水給梅仙?」

  她記得初見夜郎之時,她曾用力咬了夜郎一口,若陸子煜真是夜郎,那他手上應該會留有傷痕才是……之前是她不曾留意,如今這卻是她確認他身份的鐵證。

  隱於絲被下的手隱隱發抖,她的心也顫抖著──事實,即將水落石出。

  「區區小事,請姑娘稍候。」他微微一笑,對她不再深究而鬆了口氣。

  他端來茶盅後,梅仙趁著接過茶盅的瞬間凝神細看,果見陸子煜手指上仍留著淡淡的傷痕,她一震,手上的茶盅翻落,陸子煜隨即俐落地接住,滴水未濺。

  他輕嘆了口氣。「你怎麼老愛打翻茶盅呢?你的手不能再受傷了。」

  他的話如鞭子般抽在梅仙心上,痛楚難當,她顫聲問:「你又是怎麼知道我老愛打翻茶盅,是不是你曾親眼見到我打翻茶盅過?夜郎?」

  陸子煜面色陡變,端著茶盅的手微抖,強自鎮定地沉聲道:「姑娘在說些什麼,怎麼在下都聽不懂呢?」

  梅仙面白如雪,冷聲嘲弄:「別再騙我了,你手上那傷痕便是陸子煜和夜郎是同一人的鐵證,真是絕佳的偽裝啊……任誰都不會想到,天道門的神秘門主,竟會和溫文儒雅的麗京第一才子是同一人!」

為什麼她的心會這麼疼痛?就算是被爹趕出家門之時,她也不曾這般難受過。

  可今日卻因為他的欺騙,令她的心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不知不覺中,她對他的感情,竟已深到了如此的地步……

  陸子煜皺緊眉頭,「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你聽我解釋好嗎?」

  「沒有必要,你一直都在騙我,你說的話,我不會再相信了。」梅仙憤然望著他,纖細的身子顫抖著,口氣卻是無比的堅決。「從今以後,永遠別再讓我見著你,不管是陸子煜還是夜郎,我都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牽扯!」

  他一驚,著急的說:「不!對你隱瞞是我不好,但我的身份事關重大,為了天道門數千門眾的安危,我不能輕易曝露身份,我真的不是存心騙你!」

  心緊揪著,疼痛與苦澀在全身蔓延,那份焦急、那份無助,他從未感受過,只知道不能失去她……絕不能!

  他的緊張溢於言表,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對她有多在意,可惜,在滿心怨怒的梅仙看來,這只不過是他的惺惺作態。

  「不管是不是存心,你已經騙了我,我絕不會原諒你。」

  陸子煜目光轉為狂亂,心急之下,竟不顧一切地上前抓住她纖細的肩,將她硬扯入懷中,低吼道:「不!你怎會不明白我對你的一片真心?要是我對你只是蓄意輕薄,那我早已狠下心讓你成為我的人了!」

  想起他過往的輕薄,她原本蒼白的面色羞得通紅,怒道:「放手,你快放手啊!」

  他深望著她,柔聲說著:「我不放,我這一輩子都不放,你的美貌與才氣深深吸引著我,而你的睿智與剛烈,更是令我又敬又愛,梅仙,我愛你,我是真心的,只要你答應,我立時迎娶你為妻。」

  「別說了,我不想聽。」梅仙的臉兒漲紅,是怒氣也是羞澀。「你最好趕緊放開我,不然我真喊起人來,不要說是污了你那麗京第一才子的清譽,要是讓人知道你的另一個身份,你就大禍臨頭了!」

  陸子煜不放開她,反倒將她摟得更緊,勾唇邪笑道:.「要是你真想喚人,你不早就喚了?若真是這麼恨我,想說出我的身份好置我於死地,那你就說吧,算是我拿這條命當作對你的賠罪好了。」

  「你──」梅仙一怔,被他堵得無話可說。

  陸子煜輕嘆,伸手想撫摸她泛紅的小臉。

  「梅仙,你難道還不明白嗎?你不是已親口承認過你在乎我,那是因為你愛我,所以才捨不得讓我受到半分傷害……」

  她用力揮開他的手,氣得渾身發抖,言語也變得激烈而決斷。

  「我才不會愛一個以欺騙我為樂的無恥小人!陸子煜,我告訴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不!這不是你的真心話,你只是一時生我的氣而已。」陸子煜面色一沉,她的話恍如利刃般刺入他的心,令他痛楚不堪。

  梅仙冷酷地說:「這才是我的真心話,我永遠都不會愛你,更不會嫁給你!」

  他扯唇一笑,十分的陰鬱冷冽。

  「這恐怕由不得你不嫁了,我已過了你選婿的第一關,而且我一定過得了第二、第三關,到時,任何人都無法阻止你成為我的妻子。」

  她握緊拳頭,怒道:「不會有第二關與第三關的,我絕不嫁你。」

  陸子煜挑起眉,「是嗎?你若是不繼續出題,大家就會知道你根本無心從良,之前所提出的三關選婿根本只是用來阻礙有意求親的人,這件事一公開,你花魁的位子怕是保不住了。」

  梅仙一窒,面色變得慘白,「你是在威脅我嗎?」

  他神色轉柔,溫言以勸:「我只是說出事實而已。梅仙,我知道你仍在生我的氣,可等你冷靜下來,就會明白你和我有多麼的適合,我們不僅能成為知己,更適合成為夫妻。」

  梅仙恨恨地瞪著他,心中惱怒已極,卻難以否認他所說的話,可是,她又怎能原諒如此可惡的他?她是那麼的信任他,而他卻殘忍地欺騙了她。

  陸子煜望著她的目光渴求而焦急,他知道她氣他,可是,他的確有不得已的苦衷,而她明明也愛著他,他怎能就這麼放棄。

  正當兩人對峙之時,突地,紫薇的聲音自門外傳來,打破了僵局──

  「小姐,公子,是時候該點燈了,紫薇能進去嗎?」

  梅仙心念一轉,高聲道:「好,你進來,現在時辰已晚,你就順便替我送陸公子出去。」

  陸子煜微微皺眉,聽得紫薇已踏入屋內,只得放開梅仙。

  紫薇點燈後,朝他微笑道:「請陸公子隨紫薇來。」

  「那在下先告辭了。」他朝她點頭示意,笑容看似溫和,然則目光閃動,別有深意。「姑娘請好生休息,在下必定再次前來探望。」

  她面色平冷,漠然開口:「公子不必費心,梅仙怕是得休養多時,這些日子都不會見客,加上公子家教嚴謹,請公子別再來香雪閣了。」

  「是嗎?」陸子煜眯起眼,神情高深莫測。「姑娘身體不適全因在下所起,在下又怎能置之事外?至於家父,在下相信他會體諒的,畢竟,在下探望的可是陸家未來的兒媳。」

  聽到他這番大膽言語,梅仙蹙緊了眉,紫薇卻笑開了嘴。

  「陸公子說得是,公子已過了小姐的第一關,再過兩關,紫薇就得改口稱公子為姑爺了。」

  「紫薇,別瞎說,公子不見得過得了接下來的兩關呢。」梅仙漲紅了臉,卻不是因為羞澀,而是最深沉的怒氣。

  陸子煜溫文一笑,眼中卻藏著只有梅仙才看得出的詭邪。

  「為了迎娶如花美眷進門,在下自當盡力,請姑娘儘早想好第二關,在下可是等得很心急。」

  梅仙暗暗咬牙,氣惱已極,神情益發冷漠。

  「那便等梅仙休養好身子後再說,公子請回吧!」

  陸子煜心知已將她逼得過緊,也不願再多言,只是深瞞了她一眼,便轉身隨著紫薇離去。

  ***  ***  ***  ***

  待陸子煜離開後,梅仙望著房門,悵然若失,在強烈的痛苦與憤怒過後,她覺得好疲累,腦中一片混亂,唯一清楚的是,她不想再見到他!

  可是,她偏偏又逃不開他。

  在白日裡,陸子煜己過了她擇婿測試的第一關,她不能對他置之不理;而在黑夜中,夜郎有著出神入化的高強武功,隨時可以在她這香雪閣中來去自如。

  梅仙思緒百轉,卻怎麼也不願公開他真實的身份,不是不想說,而是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而且,他總算是為百姓們做了不少好事,她豈能因私怨害了他……

  她愈想愈心煩,明明該恨他的,可在聽到他說要娶她為妻時,她的心竟感到竊喜……

  不!她被他騙得還不夠嗎?

  他不是真心的,不可能是的!

  梅仙雙臂交叉,抱緊了自己,纖細的身子不住顫抖著,美眸蒙上淡淡水霧,低語著:「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管你是真心還是假意,你我都是不可能的──」

  不顧虛弱的身子,她起身下榻,搖搖晃晃地往鏡台走去,對鏡自語道:「你還在期盼些什麼?怎麼會以為你有得到幸福的資格?你只是個為世俗所輕視的青樓女子,娘慘痛的前鑑不遠,你是還未得到足夠的教訓嗎?」

  梅仙伸出顫抖的手,輕撫著冰冷鏡面中自己的倒影,笑嘆著:「別傻了,他出身名門,怎會看得上你這等青樓女子?他對你只是出於一時的新鮮好奇,等時間久了就膩了,到時,你也會同娘一般被趕出來的……」

  感受到面上的溫熱濕滑,她才明白,淚,早已於不知不覺中流下……

  就在她怔怔流派之時,門外傳來九嬤嬤關心的問話──

  「梅仙?你感覺好些了嗎?嬤嬤端了寧神清心的藥湯,你趕緊趁熱喝下吧。」

  九嬤嬤邊說邊走入房中,見著她哭紅了雙眼,急忙將藥碗放在一旁的桌上,急忙來到她身旁。

  「梅仙,你這是怎麼了?怎麼哭成這樣?是不是為了下午的事在生金富那混帳的氣?」

  她以袖拭面,搖頭道:「不是的,嬤嬤,梅仙只是心情有些激動,請嬤嬤不用擔心。」

  九嬤嬤又問:「梅仙,嬤嬤方才聽紫薇說陸公子要娶你為妻,可你不是說他對你無意,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梅仙面色一沉。「嬤嬤,梅仙和他有了點誤會。」

  九嬤嬤不禁皺眉,「難怪嬤嬤方才瞧他出去時臉色難看得緊……到底是什麼誤會!」

  梅仙寒聲打斷話:「嬤嬤,請別再問了,現在梅仙只想趕緊出題難倒他,如此一來,他便再和梅仙沒有關係。」

  「哦?你想好第二關的題目了,是什麼?」

  她嘴角一扯,笑容中帶著濃濃的冷誚。

  「不只第二關,我打算連第三關同第二關一起出,好儘早將此事解決,省得煩心。請嬤嬤派人取來大廳中那四幅中堂。」

  「你是說那四幅分繪春夏秋冬四時景色的中堂嗎?那和你出的題目有什麼關係?」九嬤嬤不解地又皺起眉。

  梅仙眸光一閃,帶著些許神秘、些許得意。

  「關係可大了,等到明日,嬤嬤自會明白的。」

  ***  ***  ***  ***

  翌日一大清早,整個麗京沸沸騰騰地喧鬧了起來,大街小巷全談論著文花魁梅仙姑娘所出的怪題。

  因為與其說連題目都沒有,倒不如說是沒人能確定知道題目是什麼。

  不久前,綺華院掛出了四幅由梅仙姑娘親手繪製的中堂,那四幅中堂分別繪著四時景色,美不勝收,可怪的卻是中堂上所題的字,每幅中堂上各提十字,總共四十字──

  繪著春景那幅,上頭題的是「鶯啼綠柳弄春情曉日明」。

  繪著夏景那幅,上頭題的是「香蓮碧水動風涼夏日長」。

  繪著秋景那幅,上頭題的是「秋江鴻雁宿沙洲淺水流」。

  繪著冬景那幅,上頭題的是「紅爐黑炭際寒冬遇雪霜」。

  就這四幅畫,這四十個字,任何其他的提示解說都沒有,所以人人見了都發愣。

  沒人搞得懂這打的是何啞謎,每個人心中都想著,就算陸子煜是麗京第一才子,只怕也拿這怪題沒辦法,看來梅仙姑娘的擇婿三關得從頭開始了。

  而陸子煜就在眾人同情的目光中踏入綺華院,他一望見這四幅中堂和上頭所題的字,先是一愣,沉思片刻後,他即薄唇微勾,顯出一絲笑意,面容是說不出的篤定。

  半晌後,梅仙款款走出,她面上帶笑,一雙幽邃水眸卻深沉雖測,她傾身行禮。

  「梅仙見過陸公子及各位。」

  陸子煜讚美道:「梅仙姑娘果然蕙質蘭心,竟想得出如此巧題,在下甚感欽佩。」

  「陸公子過譽了,公子若能解出此題,豈不更令梅仙及眾人敬佩。」她低斂眉目,不顯喜怒之色。

  「那在下便先說明這題目為何,這四幅中堂上的四十個字,分別代表四首七絕迴文詩,回文者,便是順讀、倒讀,皆可通者,以畫配詩,以詩顯畫,相互增色,可謂絕妙。」

  他緩步走至四幅中堂旁,依序解釋:「這第一首寫的是春色,『鶯啼綠柳弄春情,柳弄春情曉日明。明日曉情春弄柳,情春弄柳綠啼鶯。』」

  「第二首寫的是夏景,『香蓮碧水動風涼,水動風涼夏日長。長日夏涼風動水上祝風動水碧蓮香。』」

  「第三首寫的是秋節,『秋汪鴻雁宿沙洲,雁宿沙洲淺水流。流水淺洲沙宿雁,洲沙宿雁鴻汪秋。』」

  「第四首寫的則是冬季,『紅爐黑炭際寒冬,炭際寒冬遇雪霜。霜雪遇冬寒際炭,冬寒際炭黑爐紅。』」

  眾人聽得他如此念來,才明白這四幅中堂和四十個字的奧妙之處。

  陸子煜直直盯著梅仙,笑問:「請問梅仙姑娘,在下答得對是不對?」

  「陸公子果然學識淵博、才高八斗,一下便解出梅仙所出的第二關,真不愧是麗京第一才子。」梅仙暗暗著惱,沒想到他那麼輕易便解出謎題,這下情勢更危急了。

  他柔聲問:「在下既已解出第二關,不知道梅仙姑娘的第三關何時出題?」

  聽他言語之中頗為急切,一旁的眾人哪按捺得下好事之心,齊笑道:「陸公子這麼急性子,想必是等不及娶文花魁進門了。」

  梅仙面上仍保持著笑意,眼底的怒氣卻愈聚愈深。

  「為免讓各位再來一趟,現在梅仙便一併公佈第三關的題目,請陸公子聽好了。」

  他微笑道:「姑娘請說。」

  「這第三關的題目是──和詩。由梅仙先吟出詩句,再請陸公子應和。不過,這詩卻不只有一首,而是四首,分表春夏秋冬四時景物,而且最重要的是,這四首詩皆需為迴文詩。梅仙這麼說,陸公子可聽明白了?」

  「非常明白,不過請問梅仙姑娘,這和詩的時限為多久?」

  「聞得古人有七步成詩之才,卻不知公子需多少時間,才能和上這四首迴文詩?」她故意反問。

  陸子煜笑得悠哉。「就以一柱香的時間為限如何?」

  梅仙微怔。「一柱香一首嗎?」

  「不,是以一柱香的時間和出四首詩。」他笑睇她,從容而自信。

  陸子煜此言一出,立時語驚四座,眾人也不是不相信他的文才,可卻又忍不住擔心他將時間定得太短,過於誇大,若是和不出詩,豈不貽笑大方。

  「好,陸公子真不愧是麗京第一才子,氣魄果非常人所能及。紫薇,取香和火摺子來。」梅仙心中甚是不安,卻只能力持鎮定。

  待紫薇依言送上後,她吩咐:「紫薇,待我吟完四首詩後,你便將香點上。」

  紫薇應聲道:「是。」

  梅仙轉向陸子煜,笑問:「公子,可以開始了嗎?」

  「請。」

  「那梅仙便按照春夏秋冬依序吟出詩句,公子留神了。」

  梅仙輕啟櫻唇,晏聲吟誦──

  「花朵幾枝柔傍砌,柳絲千縷細搖風。霞明半嶺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樹松。」

  「涼回翠蕈冰人冷,齒沁清泉夏月寒。香篆裊風清縷縷,紙窗明月白團團。」

  「蘆雪覆汀秋水白,柳風凋樹晚山蒼。孤幃客夢驚空館,獨雁征書寄遠鄉。」

  「天凍雨寒朝閉戶,雪飛風冷夜關城。鮮紅炭火圍爐暖,淺碧茶甌注茗清。」

  紫薇隨即將香點上,眾人皆屏息以待,深怕驚擾了陸子煜的文思。

  陸子煜稍作思索,約莫香燒至三分之二時,他高聲吟道──

  「芳樹吐花紅過雨,入簾飛絮白驚風。黃添曉色青舒柳,粉落晴香雪覆松。」

  「瓜浮甕水涼消暑,藕疊盤冰翠嚼寒。斜石近階穿筍密,小池舒葉出荷團。」

  「殘石絢紅霜葉出,薄煙寒樹晚林蒼。鸞書寄恨羞封淚,蝶夢驚愁怕念鄉。」

  「風捲雪篷寒罷釣,月輝霜柝冷敲城。濃香酒泛霞杯滿,淡影梅橫紙帳清。」

  既而吟罷,眾人歡聲雷動,讚佩之聲四起,響徹綺華院內外。

  陸子煜凝視著梅仙,眼眸滿藏複雜情思。

  「請問梅仙姑娘,在下所和之詩合姑娘心意嗎?」

  「公子高才,所和之詩渾然天成,出色動人,自然合梅仙之意。」梅仙美眸低斂,避開他灼熱的目光,也掩去幾近沸騰的怒意。

  他聽出她話中的譏誚之意,有些惱怒。

  「那麼,在下已過了梅仙姑娘所定的三關,姑娘可願依言嫁給在下為妻?」

  梅仙抬眼望向他,冷冷道:「公子既然已經過了關,梅仙自當遵守諾言。」

  「是在下多心嗎?怎麼在下卻覺得姑娘面上毫無半分喜色,似乎對嫁給在下之事頗為不開心?」若非顧忌著眼下人多,不得輕舉妄動,他早已按捺不下心中的怒氣。

  她巧言相應:「的確是公子多心了。陸公子人品俊雅、才識出眾,能嫁給陸公子為妻乃是天大的福分,梅仙怎會不開心?只是梅仙天生性冷,喜怒向來不形於色,所以公子才會感覺不出梅仙心中的喜悅之情。」話雖如此,可實然懊悔文才竟仍不及他,莫非是命中注定如此?

  陸子煜暗暗握緊了拳頭,強笑道:「如此說來,倒是在下誤會姑娘了。」她分明話中有話,明褒暗貶。

  兩人言談由一開始的有禮轉為對峙,眾人也發覺雙方那不尋常的暗流,開始竊竊私語了起來。

  九嬤嬤見氣氛變僵,連忙出來打圓場,她呵呵笑道:「恭喜陸公子連過三關,日後梅仙就交由公子照顧,公子可得好好對待梅仙哪。為了這天大的喜事,嬤嬤我準備了壹富的酒宴招待各位貴客,請各位入座。」

  她朝梅仙使了個眼色。「至於陸公子,您當然是到香雪閣中由梅仙親自招待,這兒由嬤嬤接待便成了。」

  梅仙輕輕頷首,「那就有勞嬤嬤了。陸公子,請隨梅仙入內,各位請隨意。」

  「各位請自便,待在下與梅仙姑娘大喜之日,再邀請各位為座上嘉賓。」陸子煜朗聲宣佈,他此舉可是別有用心,蓄意向眾人宣示必定迎娶她的決心。

  明的是讓眾人得知他娶梅仙為妻的心意堅定不移,暗的卻是為了試探她的反應。

  眾人哄鬧道:「這是自然,請陸公子早日迎娶梅仙姑娘進門,別將這杯喜酒欠得太久。」

  梅仙對眾人的喧嘩視若無睹,逕自往內院走去,陸子煜則在後快步跟上,與她並肩同行。

  ***  ***  ***  ***

  待進入香雪閣中,陸子煜便按捺不住地開口質問,

  「梅仙,你究竟願不願意嫁給我?」

  梅仙冷冷一笑,「我願意又如何?不願意又如何?你會聽從我的話嗎?假如你心中早已有了決定,又何必問我?」

  「你……我……」他一窒,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她說得沒錯,他心底早已認定她是他此生唯一的妻子,就算她再怎麼拒絕,他依然不會放棄她。

  想了想,他黯然長嘆。

  「對,你說得沒錯,不管你的答案為何,我早已有了決定,你同意也好,拒絕也罷,我都一定要迎娶你。」

  梅仙冷哼一聲,輕蔑而不屑。

  「那你現在如願以償,應該很開心才是,還有什麼好嘆氣的?」

  他怔望著她,苦笑道:「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蓄意裝傻?」

  「我該明白什麼?」她反問。

  陸子煜沉默片刻,低聲開口:「我希望你嫁給我是因為愛我,所以想跟我相守終生,而非因為我過了你所定下的三關。我總是忍不住猜想,若是旁人也過了你定下的三關,你是不是也會嫁給他?」

  「沒錯,我會嫁給你,只是因為你過了我所定下的三關,若是旁人也過得了,我一樣會嫁給他。」梅仙仍在氣頭上,絲毫不假辭色。「不過,你可以得到我的人,卻永遠得不到我的心。」

  「不!」陸子煜心中一痛,這話徹底刺傷了他。「我並不想強迫你,你為什麼就是不肯相信我對你的心意?」

  梅仙冷哼一聲,反問:「你要我相信什麼?我把你當成值得信賴的知己,以誠相待,可你只不過把我當成消遣,將我玩弄於股掌之間,這樣傷害我,你覺得很開心、很得意吧?」

  「以前的確是我不好……」他後悔不己。「梅仙,你要我怎麼做才肯原諒我?我真的不是存心騙你……」

  她恨恨地打斷他的話。「別再說了,我絕不會再相信你!」

  「梅仙……」他仍試著說服。

  梅仙卻不為所動,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你走,我會依照約定嫁給你,只是,直到成親的那一日前,我不想再見到你!」

  「我真的不想強迫你,可是,只要能讓你留在我身旁,我真的什麼都顧不得了!」陸子煜低吼著,神色沉痛,口吻卻十分堅定。「梅仙,我今日先離開,但我會再來見你,在我們成婚前,我一定會讓你改變心意,開開心心地與我結為夫妻。」

  她默然不語,撇開頭,再也不願與他多說半句。

  無奈下,陸子煜只能離開。

  在他離去後,梅仙心中既是氣惱又是苦澀,淚水也止不住地流下。

  她不懂……他不是只將她當成耍弄的對象,為什麼還要娶她呢?

  他……是真心愛著她的嗎?她該相信他嗎?

  不!她已經被他欺騙過一次,若是再將心交給他,而他又騙了她,那她絕對無法承受……

  她不能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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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16:3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陸府大廳

  「你說什麼?」陸明瞪大了眼,一臉不可置信。

  陸子煜直視父親,認真地道:「孩兒說,要迎娶綺華院的文花魁梅仙姑娘為妻。」

  「不行,我絕不準!」陸明面色鐵青,轉向一旁的家僕喝斥:「取家法來,我今日要好好教訓這色迷心竅的不肖子!」

  陸子煜神色一沉,斷然宣示:「就算您打死了孩兒,孩兒也絕不會改變迎娶梅仙姑娘的心意。」

  陸明怒火攻心,「你給我住口!一介娼妓怎配得上你?苦是讓她進門,只會貽笑大方,讓人瞧不起我陸家。」

  見陸子煜仍是一臉堅決,不為所動,他高舉家法恫嚇:「快說,只要你對天發誓,以後絕不同那娼妓往來,我還可以原諒你。」

  陸子煜突地跪倒在地,沉聲道:「我陸子煜對天發誓,今生只願娶梅仙姑娘為妻,對她情真意切,絕不變心,若有負梅仙姑娘,願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陸明氣得全身發抖,立時以家法往他身上猛打,「我打死你這不知悔改的不肖子,就當我陸家沒生你這種不肖子弟!」

  陸子煜咬著牙,完全不閃躲,也不運氣抵抗,就靜靜地任由責打。

  陸明氣紅了眼,下手極重,他人雖老,身子骨卻甚為結實,力氣也不小,若非陸子煜有一身武功底子,只怕早己被打昏了過去。

  一旁的家僕們個個看得是膽顫心驚,怎麼也想不透平日溫文儒雅的少爺怎會有此膽量杵逆老爺。

  「住手!你快給我住手!」一名白髮老婦由婢女扶著走入大廳,她年歲雖大,一雙老眼卻是湛湛生光,頗為精神。

  陸明立時放下家法,驚道:「娘,您怎麼來了?」

  陸老夫人冷哼:「我能不來嗎?再不來,我的寶貝孫子就要被你給打死了。來人,快將少爺扶進房內歇息,記得找大夫來為少爺治療傷勢。」

  陸子煜雖是面色蒼白,卻仍強笑安撫:「奶奶,您別擔心,孫兒傷得不重。」

  陸老夫人雙眉微皺,「煜兒,你就真這麼喜歡那梅仙姑娘嗎?」

  陸明一驚,忙道:「娘,您別聽小孩子胡言亂語,他不過是一時被那娼妓迷了心,只要不讓他再見那娼妓便沒事了。」

  陸老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住口!你真當我老眼昏花、耳目不明了嗎?我方才已聽見煜兒對天發的誓,煜兒可是陸家的獨苗,萬萬不能絕了後!」

  她轉向陸子煜,柔聲道:「煜兒,奶奶雖然不出家門,但外頭的閒言閒語可沒少聽過,聽說那梅仙姑娘雖生於風塵,卻潔身自愛得緊是嗎?」

  聽她提起梅仙,陸子煜馬上打起十二分精神,將身上的痛楚全拋諸腦後,溫柔微笑:「是,她品性高潔,擇夫不求名利,只求博學多才,所以立下了過三關的規矩。」

  陸老夫人再問:「你方才發的誓,可是認真的嗎?」

  「是!」他沉聲應答。

  「好,奶奶明白了,你找個時間請梅仙姑娘來見奶奶一面,奶奶倒想瞧瞧她是個什麼樣的美人兒,竟能把你治得這般死心塌地的。」

  陸子煜又驚又喜,半晌說不出話來。

  陸明卻是又驚又怒,出言反駁:「娘,怎能讓那種低賤的娼妓踏進陸家!孩兒身為陸家之長,絕不允許!」

  陸老夫人又瞪了他一眼。「那也無所謂,她若是不能來,我就上綺華院去見她,反正我活了這大半輩子,也沒見識過何謂青樓,趁此開開眼界也不錯。」

  陸明為之語塞,老臉漲得通紅,一旁的家僕婢女們卻是暗笑在心,個個都明白陸老爺唯一的弱點便是他最敬愛的娘。

  「是,孫兒明白了。」陸子煜朗朗笑開,渾然忘卻了身上的傷痛。

  雖然奶奶並未應承他與梅仙的婚事,但她願意見梅仙一面,他已是十分開心,而且奶奶言語間似乎對梅仙並不排斥,他想,只要奶奶見過梅仙,便能瞭解梅仙的為人,有了奶奶的相助,他與梅仙的婚事,必定能順利進行。

  ***  ***  ***  ***

  翌日一早,陸子煜雖是身上負傷,卻仍執意要到綺華院來求見梅仙。

  他滿面笑容地請求九嬤嬤:「能否勞煩嬤嬤替在下做個說客,讓在下與梅仙姑娘見個面?」

  她遲疑道:「這……公子,不是嬤嬤我不幫你,而是梅仙她已說了,成親之前,她不想見任何人……」

  「嬤嬤,在下之前同梅仙姑娘是發生了些小誤會,才會惹得梅仙姑娘不快,如今只得請嬤嬤幫幫忙,好讓在下能與梅仙姑娘解釋清楚。」他笑得更加溫和,讓人無法拒絕。

  九嬤嬤一嘆,「好吧,你稍待片刻。」

  「多謝嬤嬤。」

  九嬤嬤隨即轉身入內,一會兒後卻又愁眉苦臉地走出。

  「陸公子,真是對不住,任憑我怎麼說,梅仙那孩子就是不願見你。」

  「是嗎?她就真不願聽在下解釋……」陸子煜斂去了笑容,神情轉為苦澀。「嬤嬤,可否讓在下前往梅仙姑娘的房外?就算見不著她的面,至少讓在下同她說上幾句話。」

  九嬤嬤想了想,心一軟,應道:「好吧,就算梅仙會怪找也無妨,你隨我來。」

  陸子煜隨著九嬤嬤來到香雪閣前,只見房門緊閉,明顯地表示主人不願見客的意思。

  九嬤嬤高聲喊:「梅仙,嬤嬤領陸公子來見你了,你快開門哪!」

  陸子煜靜立一旁,眼中帶著深思,神色沉鬱。

  他知道她在生他的氣,可是他真的想向她解釋清楚,讓她明白他的心,他希望她是心甘情願地嫁給他,而非出於無奈。

  九嬤嬤見裡頭毫無反應,吶吶道:「陸公子,真讓你見笑了,梅仙也不知道在使什麼性子,失禮之處,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

  他微微一笑。「不會的,在下明知她不願見客,卻還厚著顏面至此打擾,是在下自討沒趣,怪不了梅仙姑娘。」

  房內依舊靜悄無聲,似是不為他的柔情言語所動,見言語無用,陸子煜微微皺眉,心念一轉,對九嬤嬤笑道:「可否請嬤嬤替在下準備一幾一琴?」

  「這當然不成問題,卻不知公子有何用處?」

  「在下心中實有千言萬語欲對梅仙姑娘傾訴,但言多必失,倒不如以琴代言,以歌表心,好讓梅仙姑娘能明白在下一片真情。」

  不多時,琴幾已然準備好,他撫琴高歌道──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遨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何時見許兮,慰我徬徨,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使我淪亡。」

  此首歌名為「鳳求凰」,一向用於表達愛意,陸子煜歌聲清亮,琴音更奏得是悠揚宛轉,間者莫不為其中的深情蜜意而感到蕩氣迴腸。

  可惜卻感動不了怒氣正熾的梅仙,任憑他求愛示好的琴聲一曲接著一曲,香雪閣中卻毫無動靜,看來,她是真鐵了心不願見他。

  最後,陸子煜停下手,輕輕嘆了口氣,眉目間儘是濃濃煩憂,高聲一問:「梅仙,你就真這麼鐵石心腸,不願接受我的道歉嗎?」

  回應他的,只有一片靜默。

  他又長嘆一聲,起身走至房前,柔聲道:「梅仙,我已向我爹提起要迎娶你為妻的事,他很生氣,和我產生了很嚴重的爭執,甚至還驚動了我奶奶,幸好我奶奶疼我,站在我這方,她說想見你一面,等你氣消了,我們一起去見她,好嗎?」

  陸子煜等了片刻,仍未聽見梅仙的回答,只得自顧自地往下說:「我知道你生我的氣,可是請你相信我對你的心意絕非虛假,假如你真不願陪我一同去見奶奶也無妨,我會向她解釋清楚的,明日我會再來找你,我先走了。」

  他絕不放棄,終有一日,他必定會得到她的諒解,為了那一日,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  ***  ***  ***

  入夜後,城中一片寂靜。

  陸子煜換上夜行衣,戴上面具,搖身一變,成了神秘的天道門門主,此次為的不是率領門眾洗劫貪官污吏,而是要救出被官府所囚捕的門人。

  數日前,他曾率領天道門累潛入富商金順的府中劫取財物,行動雖是極為成功,盜得了近百萬兩的財物,卻也為天道門招來大禍。

  因為隱身於背後、收受金順賄賂的大官對此甚為憤怒,認為天道門擋住了他的財路,特意派出大量官兵輿密探欲徹底除去天道門。

  在官府大規模的查緝下,已有數名天道門人被捕,今晚,他就是要與方鷹見面商討此事。

  待到達約定地點,方鷹一見著他,立時迎了上來。

  他沉聲問:「查出那幾名門人被關在哪兒了嗎?」

  「是的,他們都被關在衙門中的大牢,據探子回報,他們雖被嚴刑逼供,不過仍未吐露出任何有關於本門的消息。」

  他沉吟:「其他門人都安排好了嗎?線索也抹除了?」

  本來他是預計在洗劫金順的行動之後,至少,極大筆的錢財將令天道門在一年半載之內,不再有任何行動,他也能專心處理與梅仙的婚事,卻沒想到會招來如此大的麻煩。

  方鷹點頭:「各地的分舵皆已緊急移往旁處,除了那幾名一時措手不及而被擒的門人外,其餘門眾皆已安排到安全的地方,短時間內絕無問題。」

  陸子煜這才稍稍放心。「好,現在該做的便是將那些門人給救出來。」

  方鷹擔心地提醒:「可是大牢中守衛森嚴,加上他們極有可能設下陷阱……」

  他目光沉鬱,「我知道,可是,我們不能就這麼放棄那些門人。」

  「屬下明白,可是這麼做真的很危險,請門主三思。」

  陸子煜沉默片刻,吩咐道:「這次就由我率領幾位自願參與的門眾前往救人,你留下來,若是我有個萬一,門主之位就交給你了。」

  他從懷中掏出門主令牌遞去,方鷹卻不願收下。

  「門主,救人的任務交由方鷹來就行了,請門主留在此處。」

  他微微皺眉,怒斥:「我是門主,由我來決定此次任務的人選。」

  方鷹雖是不甘,卻只能應承道:「是!方鷹謹遵門主教誨!」

  ***  ***  ***  ***

  三更時分,香雪閣中還是燈火通明,雖然早已過了就寢時間,梅仙卻仍坐於書案前,因為心思紛亂,她難以成眠,只能藉讀書來使自己靜心。

  突地,門外傳來幾聲輕響,她一怔,高聲問道:「是誰?」

  「梅仙,是我……」熟悉的聲音響起,卻是異樣的虛弱無力。

  梅仙神色一變,認出那是陸子煜的聲音,心跳立時加快,「你來做什麼?我已經說了,成親前我不想見你!」

  「我知道……可是,今夜我若是不來,怕日後再也見不著你了……」

  她心一凜。「你這是什麼意思?」

  怪了,往日他若是在夜裡來見她,都是直接悄然潛入她房中,怎麼今晚他卻沒有這麼做?

  陸子煜沒有正面答覆,只是輕聲懇求:「讓我進去好嗎?我好想見你……」

  「不行。」梅仙想也不想就拒絕。「你快些走,我絕不會見你的。」

  低沉的笑聲自門外飄進,夾雜著幾分苦澀。「假如沒見著你,我是不會走的……而且,我也沒力氣走了……」

  「你是怎麼了?」梅仙驚覺事情有異,急忙上前開門。

  門一開,便見到陸子煜面色蒼白地坐倒在門前,渾身衣衫破爛不堪。

  見她終於開了門,他眼睛一亮,雖是笑著,神色卻無比憔悴。

  「你……終於願意見我了……」

  「你發生了什麼事?」

  梅仙臉色瞬間轉為慘白,趕緊奔到他身旁想扶起他,觸手處竟是濕滑一片,她凝神細瞧,發現他滿身是傷,血流不止。

  「我……」

  陸子煜本就憑著一口真氣硬撐才能支持到此時,為的就是見她一面,如今心願得償,心一鬆,頓失依恃,話未說完便昏了過去。

  梅仙見狀既驚且懼,一探他的鼻息竟是氣若游絲,頓時淚水盈眶,再也忍不住心中激動的情緒,失聲哭了出來。

  「子煜!子煜!」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怎會受此重傷……他……會死嗎?

  心中猛地一陣絞痛,梅仙皺緊了眉,強迫自己保持鎮定。

  不!不行!她絕不能任他就此死去!

  她一定要救他,她一定要救他!

  梅仙急急扶起他,可他身子極重,柔弱的她險些難以負荷,但因他身份特殊,她不敢驚動他人,只能一人吃力地將陸子煜扶至床上,之後,她連忙出門端來乾淨的清水、布條與金創藥,再回到他身旁替他褪下衣衫,小心翼翼地處理傷口並上藥。

  包紮完畢後,她連忙將外頭的血跡除去,以免讓人發現他曾來過此處。

  當梅仙好不容易忙完後,遠處的天際已透出微微光亮,她這才驚覺自己竟已忙了一整夜。拖著疲累的身子坐至床畔,見他呼吸規律,面色已不如昨夜蒼白,緊張的心才稍稍放下。

  梅仙望著他沉睡的面容,眼中滿是憂慮,她握住他冰涼的手,輕聲道:「你不是一直都要我原諒你嗎?我答應你,只要你平安無事,我一定原諒你,不,別說是原諒你,我什麼都答應你……」

  之前為了救他,她來不及靜心細想,一切心思全專注在照顧他的傷勢上,此刻,在拋開一切無謂的顧慮之後,她再也無法壓抑心中那波動不休的深濃情感……她是那麼的深愛著他……

  而他,在身受重傷時仍勉強到這兒來找她,以行動證明對她的愛意……她又怎能為了無謂的過往,懦弱地繼續逃避下去……

  她眼眶一紅,淚水再次落下,哽咽又說:「你聽到了嗎?你一定要醒過來,要是你有個萬一……我……我也活不下去了……」

  此刻,她坦然地面對了自己的心意。

  她愛他啊!好愛、好愛,不管是他的溫柔、他的強勢,她都愛啊!

  她絕不能失去他啊!

  ***  ***  ***  ***

  明亮的晨光照進屋內,陸子煜悠悠醒轉,見著不同於自己房中的佈置,先是一怔,才愕然想起昨夜種種,他本能地一動,卻扯痛了身上的傷口,不由得發出一聲悶哼。

  原本伏趴於他身旁的梅仙猛然醒覺,一睜眼便望見清醒的他,又驚又喜地笑道:「太好了,你終於醒了。」

  「你……一直在照顧我嗎?」陸子煜望著她,有些不敢相信。

  她臉兒一紅。「是……」

  他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欣喜,忍不住追問:「那麼……你是原諒我了?」

  「我……既然你醒了,我去替你準備一些湯藥和食物……」梅仙面色更紅,卻不願正面回答。雖然昨夜她已明白了自個兒的心意,可要她親口承認,實在是說不出口。

  「等等!」他拉住她的手,不讓她離開,想趁機問出她的真心。「你還沒告訴我,你究竟原諒我了沒有?」

  望著他堅定的目光,梅仙心知他不會輕易放手,又擔心危及他的傷勢而不敢掙扎,她輕輕嘆了口氣,無奈道:「你先放開我,有什麼話我們好好談……」

  陸子煜這才放開她的手,熱切地望著她。「你可以說了。」

  「我……我……」她遲疑著,仍有些羞澀。

  見她漲紅了臉,硬是說不出口,他也捨不得逼她,笑言:「就算你說不出口也沒關係,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這就夠了。」

  心意被猜中,梅仙臉兒更紅,想反駁卻也無話可說,只能悶悶問道:「你餓不餓?想不想吃些什麼?」

  陸子煜沉吟著:「不,那些先不急,我到這兒來的事,除了你之外,有旁人知道嗎?」

  「沒有,我知道你身份特殊,所以不敢告訴任何人,為了怕別人發現,我將外頭的血跡都擦掉了。」

  「多謝你了。」他這才放下心。

  梅仙仍是掛心著他的傷勢,擔心又問:「你覺得怎麼樣?需不需要我替你準備什麼湯藥?」

  「不用了,我隨身有帶傷藥,你替我倒盅茶水來便行了。」

  她依言倒了盅茶給他,「昨晚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怎會受了這麼重的傷?」

  陸子煜接過茶盅,將藥服下,沉默片刻,才淡淡地說:「你也知道我是天道門的門主,我……不想讓你知道太多,免得也將你捲進危險……」

  「你說這是什麼話!」梅仙擰了秀眉,既生氣又傷心,雙眼一紅,淚水如斷線珍珠般紛紛落下。「你知不知道昨晚我多擔心你!好怕你會因傷勢過重而死去,心裡想的全是你,你現在卻和我說這種話……」

  他急忙解釋:「你別哭,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擔心你,不希望你因為我而受到任何傷害……」

  她啜泣道:「我也擔心你啊!一想到你晚間過著與官府為敵的危險生活,我就好害怕,要是你出了什麼意外,我……我……」

  見她淚流滿面的悲傷模樣,陸子煜顧不得身上有傷,硬是坐起身將她摟入懷中,柔聲安慰:「對不起,是我不好,讓你為我擔心受怕,昨晚我是為了營救被官府擒下的門人,所以誤中了官府設下的陷阱,加上又得掩護其餘門人撤退,才會受傷。」

  她依偎在他懷中,嗚咽道:「我知道你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行俠仗義,可是我心中真的好矛盾,我好擔心你,不希望看到你再受任何的傷,又不願違背你幫助小老百姓的心意……」

  他語氣堅定:「我明白,我也知道自己不能一直過著兩面的生活,有朝一日我還是得離開天道門,你給我一些時間,我將手頭上的事情處理完後,會將門主之位傳給副門主,由他來繼承我的位子,如此我就可以安心離開。」

  方鷹和他不同,沒有像他一般的繁雜家世,加上武功智計也不輸於他,又有一顆俠義心腸,由方鷹來繼承門主之位,應該是最適當的。

  梅仙淚眼迷濛地望著他。「你說的是真的嗎?」

  陸子煜沉聲應答:「是真的,我向你保證,我會盡快將天道門的事處理好,你只要安心嫁給我就好了。」

  聽他提起婚事,梅仙一凜,面色轉為蒼白,身子也變得僵硬。

  他敏銳地察覺到她的異樣,不解地問:「你怎麼了?」

  她輕輕啟口:「我……我真的不知道該不該嫁給你……」

  陸子煜一驚,急問:「都到了此時,你難道還不相信我對你的情意嗎?」

  「不是的,我相信你……只是,我和你的身份……」

  他面色略沉,勸慰道:「你別再多想了,不管是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止我娶你為妻的決心。」

  梅仙輕輕笑了,笑容中卻帶著說不出的無奈。

  「成親並不只是我們兩人的事,你總該顧及你的家人,他們不會接受我的……」

  他心中一痛,低吼道:「我不在乎他們,我只在乎你!」

  她那樣的笑讓他好心疼,他怎會不明白她的顧忌──只是,他要她明白,他會拚盡一切地愛她、保護她,絕不讓她受到任何人的輕蔑侮辱,他要一生守著她,讓她無憂無慮、讓她幸福開心。

  「梅仙,我知道你因為你爹娘的事而心存芥蒂,可是我們是不一樣的。」他低柔的聲音中滿蘊深濃情意。「你愛我,而我也愛你,我們會廝守終生,永不分離。」

  梅仙緩緩閉上眼,專注地感受著從他懷中傳來的溫暖,他的心跳聲是那麼的沉穩有力,奇異地撫平了她心中一切的騷亂與不安。

  慢慢地,她的身子不再僵硬,而是柔順地依偎在他懷中。

  真是不可思議……只是這麼靠在他懷裡,她的心就感到某種模糊卻又深刻的幸福與滿足,她多麼希望,這種感受能一直持續下去……

  是的,她想和他在一起。

  因為,他是那麼不顧一切地深愛著她,而她,也是一樣地愛著他。

  「我明白了……」她輕輕一笑,羞澀卻甜蜜,美麗得令人目眩神迷。

  陸子煜一怔,瞪大了黑眸,聲音因強烈的欣喜而顫抖著。「你想通了嗎?」

  梅仙直視著他,面上因羞澀而泛起紅霞,眼波流轉間儘是款款柔情。「我想和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他大喜若狂,早將身上的傷痛拋開,擁緊了她柔軟的嬌軀,高聲笑道:「我也是,我也是!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兩人深情相擁,正是濃情蜜意之時,陸子煜卻又猛地想起一事──

  「對了,你記得我同你提過,我奶奶想見你嗎?」

  她頷首,「我記得,只是這些日子我都沒去見她,她會不會生氣?」

  陸子煜柔聲說:「不會的,我奶奶一向疼愛我,像上次我同我爹提起要迎娶你的事,讓我爹很不高興,也是奶奶替我解的圍,而且我奶奶性格豪爽,通曉事理,不會像我爹那般迂腐,我想她一定會喜歡你的。」

  「可是你爹一定很討厭我,我……」水眸低斂,掩去其中憂慮愁緒。

  他冷哼:「你別理他,他就是那古板的死硬性子,一向以陸家的清白家譽為重,逼得全家人都喘不過氣來;你不用擔心,我會將一切處理好的,你只要等著我迎娶你進門就好了。」

  她搖頭。「我想,我還是得見你爹一面。」

  不想讓她受到父親的侮辱,他試著勸她改變心意:「可我怕他會說些難聽的話,你還是別去見他,由我來說就好了。」

  「不。」梅仙搖頭,熱切地要求:「我要同你一起去,我相信只要我們誠心說明,一定能獲得你爹的諒解的。」

  陸子煜一嘆,「我不是不讓你見我爹,而是怕他欺負你,我實在不願讓你受到任何委屈。」

  她柔聲開口:「子煜,我知道你擔心我,可是我也擔心你,加上你身上又受了傷,我實在不放心你一人回去,我們一起去見他、說服他,好嗎?」

  望著她那般渴求的神色,聽到她溫柔的輕喚,陸子煜再也說不出半句拒絕的言語,只能點頭答應:「好,我們一起回去。」

  雖然,爹是那麼固執,要說服他答應婚事必定十分困難,可現下他的心卻是出奇的平靜,沒有半分遲疑與畏懼,因為,她在他身旁,她給予了他面對一切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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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陸府大廳中坐著數人,有男有女,或老或少,陸老夫人、陸明以及陸夫人都在,因為今日陸子煜帶著梅仙進了陸家,說是要介紹未過門的媳婦給他們認識。

  陸子煜先是沉聲向陸明稟告:「爹,這位就是孩兒即將迎娶的梅仙姑娘。」

  陸明怒視著在他身後的梅仙,滿是輕蔑與憎惡。「混帳,是誰讓這等下賤女子踏進我陸府?」

  陸子煜面色一冷,「爹,您別欺人太甚!」

  梅仙緊抿著唇,面色蒼白,傾身行禮道:「梅仙見過陸老爺,老爺萬福。」

  即使早知會受到陸明的百般侮辱,但真正面對時,心依舊會受傷、會疼痛。她真的這麼令人嫌惡嗎?她不曾傷害過任何人,寄身青樓也只是為了存活而已,為什麼世人就是不願接受她?

  「你這娼妓好大的本事,將我兒子迷得團團轉,我告訴你,只要我有一口氣在,你休想成為我陸家的媳婦。」陸明嗤之以鼻,冷漠而不屑。

  陸子煜再也忍不住的憤然吼叫:「爹,為什麼您就不能明白孩兒對梅仙的一片深情?」

  陸明氣紅了臉。「住口!你知不知道那些朝臣們見了我都竊竊私語,甚至當面以嘲笑的口吻恭喜我說你要迎娶名妓入門?你就光顧著自己的私慾而讓你爹顏面掃地,到底知不知道何謂孝道?」

  陸子煜立時反唇相稽:「爹!您又何嘗不是為了自己的顏面而罔顧孩兒的幸福?梅仙雖是出身青樓,可她一向潔身自愛,賣藝不賣身,比起那些表面上裝得道貌岸然,私底下卻只顧著個人利益的貪官污吏們好得太多了!」

  「煜郎,別這麼同你爹說話,他的確有苦衷,你也要替他想想。」梅仙趕緊安撫,深怕他會因情緒激動而影響傷勢。

  接著,她轉向陸明,神色真摯,語氣愧疚。「陸老爺,讓您受到外人的譏諷,梅仙真的感到很歉疚,可梅仙同陸公子是真心相愛,雖然梅仙身份低微,不符合您的期望,但梅仙會盡力要求自己,得到您的認同……」

  見她言行得體,一旁的陸老夫人頗為讚賞。

  可陸明卻壓根不為所動,冷冷地瞪了她一眼。「不可能!別以為花言巧語,裝出一副可憐樣,我就會同情你,我絕不可能讓一名青樓女子成為我的兒媳,你們趁早死了這條心!」

  陸子煜再也聽不下去,高聲反駁道:「我不可能死心的!反正我娶她是娶定了,頂多我帶著她離開陸家,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我什麼都不在乎!」

  他盛怒之下,再也顧不得維持平日的溫文守禮。

  陸明被他激烈的態度給駭住,不得不放軟語氣,試著動之以情──

  「煜兒,你就不能替爹想想嗎?爹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從小到大,爹對你一向是寄予厚望,可你現在卻為了個青樓女子和爹反目,甚至說要離開陸家,你就不怕爹娘和奶奶傷心嗎?」

  「爹,孩兒並不想讓您或是娘和奶奶傷心,只是孩兒已經長大成人了,有自己的選擇與想法,而且孩兒和梅仙是真心相愛,才會許下白首之盟,您為何不能體諒孩兒的心情呢?」

  「煜兒,你現在是被那娼妓給迷住了,日後你必定會後悔,爹只是不願你一時衝動造成大錯,爹都是為你好啊!」

  陸子煜握緊拳頭,反駁道:「什麼為我好?您想的根本只有你自己的名聲,從小到大,您根本沒有關心過我的感受,只在乎我有沒有用功讀書,有沒有按照您的期望去做,您在乎的不是我,而是自己!」

  陸明一窒,氣得面紅耳赤。「你這不肖子,為了個娼妓竟敢同你爹這般說話,真是家門不幸!」他將滿腔怒氣盡數轉向白著臉、不發一語的梅仙。「這全是你這娼妓害的,假如不是你迷惑了煜兒,煜兒也不會這般杵逆我!」

  陸子煜急忙挺身辯護:「不關梅仙的事,我對您早有諸多不滿,只是一直隱忍,直到您連我娶妻的事也要干涉,我才忍不住爆發出來。」

  兩人你來我往,吵得不可開交,梅仙在一旁看得是又焦急又憂心,卻怎麼也插不上話。

  這時,陸老夫人終於開了金口:「煜兒,你別這麼衝動,奶奶會幫你們,你先冷靜一下。」

  「奶奶,您同意孫兒與梅仙的婚事了?」陸子煜一怔,神情語氣和緩不少。

  梅仙也是微愣,面上顯出了喜色。

  陸老夫人微笑道:「對,這小女娃的氣質不錯,談吐也十分溫文合禮,最重要的是,煜兒喜歡她,她當我的孫媳婦,我滿意得很。」

  陸明臉色一變,「娘!您別被這善於做作的娼妓給騙了!」

  陸老夫人怒斥:「什麼騙不騙的,你是怎麼當人家爹的?連自己孩子的心意都看不出來,只會一意孤行,真是枉為人父!」

  他又辯解:「娘,孩兒全是為他好,這娼妓出身低賤,怎能進得了陸家門……」

  「住口,不是說過英雄不論出身低嗎?一個人的出身與他的品德無關,我覺得梅仙姑娘才貌兼備,儘管出身差了點,但那又不是她所能選擇的,我不會因她的出身而看輕她。」

  「無論如何,我就是不同意!」陸明不為所動,固執依舊。

  陸子煜卻怒極反笑。「您同不同意都不打緊,過幾日我就會迎娶梅仙進門,若是您仍執意反對,那我就離開陸家,在旁處和她成婚。」

  陸老夫人也幫腔:「好,就由奶奶來替你們主婚。」

  「你們……」陸明氣得渾身發抖,卻不知該如何是好,瞬地,他靈光一閃,「好,我可以同意你們的婚事,不過,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陸子煜眯起眼,對他那高深莫測的神情感到疑慮。「什麼事?」

  陸明笑得深沉,「只要你答應參加科舉,我就同意你們的婚事。」

  「爹,您是不是有什麼陰謀?」他細細打量著,目光猜疑。

  陸明不大自在地咳了聲。「我可以先替你們舉行婚禮,不過,因為梅仙姑娘的身份問題,婚禮不可能太過盛大,除了我們自家人外,我不會邀請其他賓客,還有,為了讓你專心準備科舉,你成親後便搬到城外的德明書院去住,免得分心。」

  「爹,請讓孩兒考慮過後再給您答覆。」陸子煜沉思片刻,心中甚為不安,下不了決定。

  參加科舉倒不是什麼難事,只是他總覺得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一直極力反對的爹竟會突然讓步,這讓他實在難以相信,更無法信任爹的承諾。

  陸明冷哼:「隨便你們,不過最好快些,我可沒耐心與你們糾葛。」

  「是,孩兒明白。」

  ***  ***  ***  ***

  當晚,在香雪閣中,陸子煜皺眉道:「梅仙,我實在不信任我爹的承諾。」

  梅仙輕啟櫻唇:「可是你爹都己經讓步了,我們應該也多體諒他的心情才是,而且我真的不希望你因為我而和家人斷絕往來。」

  「你太天真了,難道你還沒見識到我爹是什麼性情嗎?之前他對你不僅口出惡言,還諸多責難,若非他是我爹,只怕我早忍不住出手了……」一想起當時她那蒼白的面色,他的心就疼痛不止,實在捨不得讓她受到半分委屈啊!

  她抿唇輕笑,「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是我不在乎,只希望你爹能接受我,其他的,我真的不會放在心上。」

  他心中一熱,猛地將她緊緊摟入懷中。

  「可就算我們成了親,你若是孤身留在我家,只怕我爹會變本加厲地侮辱你,這讓我怎麼放心得下?這樣好了,反正我爹也不知道我會武功,我就趁著夜晚回陸家找你,你若是有什麼委屈就可向我傾吐,我立時就會知道……」

  她搖搖頭。「不,不要這樣,現在正是專心準備科舉的重要時刻,你又有天道門的事尚未處理完畢,我不希望你因為我的事而多加煩惱。」

  陸子煜長嘆道:石追些我都知道,但是在擔心你的情況下,我哪有心情準備呢。」

  「你要相信我,如同我相信你一樣,成親之後,我便是你的妻子了,你爹應該不會太過刁難我才是,而且陸老夫人也會幫我,你不用掛心。」梅仙軟聲相勸,目光溫柔宛若春水。

  他想了想,這才釋然一笑。

  「你說得對,我的確該相信你的才智與能力,好,待明日面見你娘後,我便請我爹開始準備我們的婚禮。」

  ***  ***  ***  ***

  翌日,陸子煜陪著梅仙面見方玉香。

  陸子煜行禮說道:「在下陸子煜,見過夫人。今日登門造訪,是想向夫人稟告有關在下與梅仙的婚事。」

  梅仙面色暈紅,嬌羞地笑言:「娘,女兒已與陸公子定下白首之約,請娘成全。」

  「那真是太好了,娘日夜都在擔心你的婚事,如今你找著了如意郎君,娘實在是太高興了。」方玉香聞言大喜,卻又忍不住擔憂。「不過,娘怎麼記得之前你曾說過同陸公子只是朋友,又聽得九嬤嬤說你和陸公子曾有過誤會,如今怎麼又會想和他結為夫妻?」

  聽方玉香提起之前種種,陸子煜不禁面有愧色。

  梅仙則是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只是輕言帶過:「娘,過往的事乃是一些誤會,解釋清楚就沒事了,陸公子對女兒極好,您就別擔心了。」

  方玉香這才轉憂為喜,笑道:「這樣就好,因為你之前一直嚷嚷著說不從良、不嫁人,所以你突然提起婚事,娘才會覺得有些擔心,既然你們二人情投意合,娘當然是全心贊成。」

  梅仙笑道:「謝謝娘。」

  她又問道:「對了,陸老爺也同意了嗎?」

  陸子煜趕緊說明:「是的,家父已同意了婚事,近日內便會於家中舉行婚禮,不過……由於家父不願大肆張揚,所以除了自家親友外,不會再宴請其他外人。」

  方玉香敏銳地察覺其中問題所在。「陸公子,如此說來,令尊對此樁婚事似乎並不熱中是嗎?」

  「娘……」

  「梅仙,你是不是還瞞了娘什麼事?」

  「夫人,在下不敢隱瞞,家父對梅仙的出身確有不滿,之前也因此與在下衝突過,如今會答應這樁婚事,條件是要在下前去參加此次科舉,並於成婚後搬到城外的書院,直到科舉結束才能返家……」

  方玉香眉頭緊皺,眼中帶著濃濃愁緒,質問道:「陸公子,請恕我直言,你既然明知令尊對梅仙心存敵意,又怎能放心讓梅仙孤身留在陸家?若是令尊趁你不在欺負梅仙,梅仙勢單力薄,豈不是只有任人折辱的份,這樣要我怎能放得下心將女兒嫁給你呢?」

  梅仙急忙解釋:「娘,請您別怪他,事情沒有您想像得那麼嚴重,陸老夫人對女兒甚為照顧,看在陸老夫人的面上,相信陸老爺不會對女兒太過刁難,而且這也是讓陸老爺對女兒改觀的契機,女兒會事事小心的,請娘放心。」

  陸子煜嘆了口氣。「夫人說得極是,在下之前也有同夫人一般的想法,只是梅仙一再地勸說,在下也不好違背她的心意。」

  方玉香語重心長地叮囑:「陸公子,既然你與小女即將成親,我也不隱瞞公子什麼,過往,我也是以青樓女子的身份從良,只是所托非人,不僅自己落得孤老終生,還連累女兒墮入風塵,這是我一生最大的遺憾。」

  「娘……」梅仙心中一痛,十分心疼母親的坎坷命運。

  方玉香直視著陸子煜,沉聲又道:「陸公子,請你體諒為人父母疼惜子女的心意,我希望你能明白,就因為我本身的遺憾,所以絕不能忍受看到自己女兒和我落得同樣的命運!」

  陸子煜神色嚴肅,堅定地保證;「在下明白夫人的心意,之前在下已在家父面前發下毒誓,此時在下願將誓言再次重述:我陸子煜對天發誓,今生對梅仙情真意切,絕不變心,若有負於她,願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聽著他這番發自肺腑的誓言,梅仙不禁動容。「煜郎……」

  方玉香這才釋懷,淚水盈眶。

  「好,我相信你,請你好好照顧我的女兒,日後,我就把她交給你了。」

  陸子煜朗笑道:「謝謝夫人,在下絕不會讓夫人失望。」

  ***  ***  ***  ***

  十多日後,陸府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婚禮真的很簡單,除了如陸明所言不請外人,既沒發帖子,也沒擺喜宴,除了極少數親近陸家的人以外,根本沒人知曉陸府有喜事。

  陸府內院空出了一間房,讓身為新娘的梅仙在裡頭靜靜等著拜堂,她的面上沒多大的喜色,反倒充滿了不安。

  由於陸明不想走漏陸家迎娶她的消息,竟是不顧正式禮節,要梅仙在成親前就先住入陸府,方玉香與陸子煜本來還大為不滿,最後在她的勸說下,兩人才勉為其難地同意了。

  「小姐,是時候拜堂了。」一名喚作小月的丫鬟前來提醒她。

  小月是陸老夫人特意指派給她的丫鬟,聰慧而善良,是府中少數不會因她的身份而排斥她的人。

  「我知道了……小月,外面賓客多嗎?」

  小月圓圓的臉上露出些許同情。「小月也不是很清楚……不過除了老爺夫人外,好像就只有老夫人和方夫人在……」

  梅仙悵然一笑,「果是如此……」

  「小姐……」

  她揮揮手。「沒什麼,走吧,別讓他們久等了。」

  小月扶著她走至大廳中,的確如小月所言,除了陸子煜與幾位重要的親人外,便是在一旁觀禮的陸家下人。

  見到她由小月攙扶著進入廳內,陸子煜的面色才顯得柔和許多。

  爹實在太過分了,直到婚禮舉行前,爹才告知他並未邀請遠房親友,只有自家人觀禮。他本想爭個道理,奈何時辰己到,只得作罷。

  方玉香坐於主位上,見著如此態勢,心底暗暗嘆了口氣,卻不能多說什麼,怕會因此而更令陸明對梅仙不滿。

  不久,一雙新人走上前來,依禮拜堂後,梅仙按著禮數,為公公婆婆奉茶。

  她自僕人手上接過茶盅,恭敬地端給陸明。「公公請用茶。」

  「嗯。」陸明慢慢伸出手,看似要接過梅仙所奉上的茶,卻故意手一歪,將茶盅摔落於地。

  他故意責難:「連奉茶都不會,大喜之日便出了這麼嚴重的錯,怎麼當得好我陸家的媳婦?梅仙,我看你日後可得好好學習禮數才是。」

  梅仙掩於蓋頭下的面容慘白如雪,秀眉深蹙,險些流下淚來,她只能緊咬著唇,謙卑地應道:「是,媳婦謹遵公公教誨……」

  她早知公公會蓄意為難她,卻沒料到他竟當著娘的面在此時如此羞辱她,她是能壓下心頭的難受,可娘心裡必定也不好過……

  方玉香的面色也轉為蒼白,隱忍的怒意已幾近爆發,心疼痛著,甚是為女兒的委屈而不值。

  陸子煜握緊了拳頭,怒氣陡生,正想為梅仙抱不平時,陸老夫人卻先開了口,適時地打了圓場──,

  「沒什麼錯不錯的,『碎碎』平安,『歲歲』平安,這可是好兆頭,來人,快將我準備的一對玉如意拿來,那可是要送給我的孫媳婦的進門禮呢。」

  多虧了她,僵持的氣氛才逐漸消去,只是藏於各人心底的暗潮卻是愈發洶湧。

  待婚禮結束後,一雙新人便被送入喜房。

  陸子煜為梅仙掀起蓋頭,眼中藏著一抹憐惜與慚愧,柔聲道:「對不起,我真的很想給你一個盛大的婚禮,讓全麗京的人都知道我是風風光光地將你迎娶入門,而非今日這般寒酸。」

  梅仙搖搖頭,輕笑著,溫柔而嬌美。「不,沒關係的,只要能嫁與你為妻,我就很開心了。」

  陸子煜伸手將她摟入懷中,輕撫著她柔嫩的面頰,歡言:「方才我爹實在是太過分了,讓你受到這般委屈,真是對不起……」

  「我不會放在心上,只是擔心我娘見了這般窘境,會為我感到難過,幸好有奶奶替我解圍。」梅仙微微蹙眉,也幽幽嘆了口氣。「但公公這般嫌惡我,要討得他的歡心,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見她眉目間染上愁霧,他心中甚是憐惜,笑勸著:「噓,別說那些惹人不快的事了,今晚可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來,我們該喝交杯酒了。」

  「煜郎……」梅仙臉兒一紅,羞澀地低下臉兒,更顯得楚楚動人。

  喝過交杯酒後,陸子煜目光轉熾,染上一層濃沉欲色,他輕咬著她柔嫩的耳垂,顧不得兩人仍坐在桌旁,大手已開始不安分地在她纖細的身子四處遊走。

  「現在我們什麼都別想,只要想著彼此就好了。」

  梅仙面紅如火,嬌羞至極,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陸子煜滿足地笑了,他牽著她往床畔走去。

  梅仙羞紅著臉,咬唇道:「等等……」

  「還等什麼?我已等得太久了。」他笑睇著她,目光灼燙,已開始解下身上衣衫。

  她睨了他一眼,嬌嗔說:「我要出個上聯考考你,若是你對上了,我才依你。」

  他一怔,笑問:「哦,這可有趣了,好,你出吧!」

  「好,你聽仔細了。」梅仙笑得有些調皮。「我的上聯是『詢郎君,解帶寬衣,達何目的?』」

  陸子煜立時忍俊不住,失笑道:「好個別出心裁的妙聯。」

  「怎麼樣?若是對不出來,今夜就不許你上床。」

  他沉吟片刻,挑眉一笑:「好,我對『請娘子,上床就寢,自有問題。』」

  兩人一應一答,雖是夫妻間床畔戲言,卻又是一副合時應景的絕對。

  陸子煜笑問:「可以了嗎?」

  她輕輕坐於床畔,怯怯地要求:「你先將燭火滅了……」

  他低笑著滅了燭火,隨即擁著她倒向床鋪,以結實的身軀覆上她柔軟的嬌軀,溫柔地吻上她甜蜜的紅唇,大手也撫向她全身,輕巧地將衣衫一件件褪去。

  陸子煜虔誠地吻過梅仙身上的每一處,為那白皙的肌膚點燃一簇簇火紅,每吻過一次,他便熱情地喚她一聲,彷彿為彌補自相識以來的等待,又像是想將她永遠刻印在心底。

  「煜郎……」梅仙蹙緊了眉,嚶嚀一聲,無助地任他擺佈。

  在大紅床被的映照下,她玲瓏有致的嬌軀是那麼地美麗,令他再也無法因疼惜她而忍耐。他的手滑向她雙腿之間,輕輕撫弄著,讓她為緊接而來的激情做好準備。

  「啊……」梅仙弓起身子,因那強烈到難以承受的快感而嬌吟顫抖,美眸半閉,粉頰配紅,嫵媚得令人屏息。

  她的個性一向清冷,如今被心愛的男人擁在懷中,以如此親密的方式撫摸親吻,忍不住掩住發紅的臉蛋,不敢看他放肆的舉措。

  他的唇、他的手,彷彿有著不可思議的魔力,帶給她前所未有的奇異歡愉……原來男人與女人之間,竟能如此地親匿與靠近。

  陸子煜輕柔地分開她的雙腿,置身於其中,額頭因克制而浮現汗水。「忍一忍,一會兒就不會痛了……」

  在他與她合而為一的那一刻,她疼得幾乎暈了過去,但他不停地在她耳畔低語著,纏綿地親吻著她,在痛楚平息後,無法想像的歡悅流竄至全身,兩人肢體交纏,肆意歡愛著,情慾的風暴席捲了一切,他帶領著她,感受那言語也難以形容的極度歡愉。

  雲雨過後,陸子煜抱緊了她,滿足地嘆道:「我們終於是夫妻了……」

  「嗯,我好高興……」梅仙微微一笑,因方才的激情而顯得有些疲憊。

  他支起身子,不捨地輕吻著她。「可明日一早我又得離開,如此一來,我們還得分開一段日子,我真的會好想你。」

  「我也會想你……」她伸手環著他,眼中同是濃濃留戀。

  黑眸灼灼,誠摯而溫柔,他承諾著:「梅仙,你等我,我一定會高中狀元,然後我會立刻趕回家,我們要永遠都在一起,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嗯,我等你。」梅仙微微一笑,美眸卻因離別的感傷泛起水霧,她趕緊將臉兒埋入他懷中,不願讓他見著而擔心。

  其實她的心中仍有一絲疑慮,對她而言,陸家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而且公公對她又滿懷敵意,要她在沒有他的陪伴下住下,怎麼可能不怕。

  但她告訴自己不能退縮,必須努力去面對,進而克服,才能為彼此的將來尋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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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17:0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天剛破曉,梅仙便起身梳洗,是為了依照禮數向公婆及奶奶請安,也是想為陸子煜送行。

  她對鏡梳妝,忍不住打了個呵欠,神色疲憊。

  昨夜,他要了她一次又一次……

  雖然他對她十分溫柔,可又帶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急躁,大概是因為即將與她分離的關係,所以才會這般激烈地與她歡愛,雖未真正傷了她,卻也令她的身子疲倦不堪。

  陸子煜神采奕奕地走入房內,他走近她身後,愛憐地在她頰畔印上一吻。「不是要你多休息嗎?」

昨夜是他不好,可只要想起就要與她分離,只能藉著激情而暫時忘卻那痛楚,卻累了初識雲雨滋味的她。

  她臉兒微紅,笑道:「沒事的……你行李準備得如何,都帶齊了嗎?」

  「我真想把你也一塊兒帶去……」他輕嘆一聲,伸手擁住她,語氣十分認真。

  梅仙面色更紅,「別胡說了,我該去向長輩們請安了。」

  他依依不捨地放開她。「好,我陪你一起去,我們先上奶奶那兒去。」

  「嗯。」

  兩人攜手走出房,在陸老夫人那兒自是十分受歡迎,三人談得甚是愉快,可待到了陸明房前,卻見著房門緊閉,竟似不願他們來請安一般。

  陸子煜臉色一沉,高聲道:「爹,娘,孩兒陪梅仙來向你們請安了。」

  梅仙面色凝重,柔聲亦道:「是的,公公婆婆,媳婦來向二位請安了。」

  「煜兒,你爹身體不適,不想見人,要你們不用來請安了……」陸夫人無奈的聲音響起。「你們先回去吧!」

  梅仙臉色一白,咬緊了唇。

  陸子煜微微皺眉,眼底浮現怒氣,冷冷地說:「爹,孩兒就不打擾您了,待會兒孩兒便要離開家中,就在此向您道別;孩兒不在的時候,梅仙就有勞爹娘多多關照。」

  爹太過分了!明知這媳婦向公婆問安是固有的禮數,卻故意不接受梅仙的請安,根本就是不承認梅仙身為陸家兒媳的名分!

  語畢,他拉著梅仙便要離開,她卻示意他稍待片刻,不死心地稟告道──

  「公公,媳婦日後再來向您及婆婆請安,今日失禮之處,請二位見諒。」

  「梅仙……」他當然明白她的委曲求全,可是她的明理令他更為不捨!

  「我們走吧?」她朝他淺淺一笑,平和而溫柔,似乎完全不將陸明的為難放在心上。「待會兒你便要出門了,我想替你做些早膳。」

  他知道她是不想讓他擔心,更不忍拂逆她的好意。「好,我們走。」

  用過早膳後,分別的時辰已到。除了陸明外,陸家的大大小小都聚集到陸府大門外,替陸子煜送行。

  「煜兒,你出外可得小心啊!家裡有奶奶在,絕不會讓你爹為難梅仙的。」陸老夫人沉聲保證,明白孫兒最放不下的就是新婚的妻子。

  陸子煜輕嘆道:「有勞奶奶了。」

  他轉向一旁的陸夫人,請求著:「娘,請您也替孩兒多多關照梅仙好嗎?」

  陸夫人點點頭。「娘明白你疼惜媳婦,只是你知道你爹的牌氣,一時間也改不過來,娘答應你,定會盡力而為的。」

  「謝謝娘。」陸子煜這才稍稍放下心。

  梅仙一直站在二老身後,她紅唇緊抿,一雙沉靜的美眸漾上迷濛水霧,卻強忍著不願流下淚水。

  她希望他能安心的前去,不願他在兼顧科舉與天道門之時,還要分心掛念她。

  陸子煜當然明白她的心意,他柔聲道:「梅仙,我想和你說些話。」

  「是……」她走上前,神色卻十分複雜。

  其餘人等心知二人離情依依,紛紛找了藉口離開。

  待眾人走遠後,陸子煜拉起梅仙的手,目光溫柔,口吻關懷:「我得走了,你自己一定要好好保重,若是我爹讓你受了委屈,可別老往心裡藏,記得同奶奶說一聲,別讓他變本加厲地欺負你……」

  梅仙頷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知道的,你別老是掛心我,要多注意自己的安危,晚間的事你更得多加小心,別出什麼差錯,若你有個閃失,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凝視著她,再次叮囑。「嗯,我會格外留神的,你可得好好記得我的話,是出了什麼事,千萬別隱瞞我,一定要在信裡提起。」

  「是,我會常常送信給你的;你也一樣,有什麼事情,可千萬記得要告訴我。」

  「好。」他長長嘆了口氣。「我該走了。」

  梅仙垂下臉,顫聲道:「我……會等你回來的,所以,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到我身邊……」

他眼中滿是憐愛與不捨。「我答應你,我一定會高中狀元,而且,在我回來之時,也是我將一切處理妥當的時候,那時,你就永遠都不用再擔心受怕。」

  語畢,他毅然上馬離開,卻怎麼也不敢回頭,就怕看到她悲傷的淚顏,會使他忍不住留下。

  梅仙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心頭一酸,淚水再也止不住地流下,她就這般癡望著,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遠方,她才黯然地進入陸府,獨力面對著緊接而來的諸多磨煉。

  ***  ***  ***  ***

  「少夫人,那些下人又在亂嚼舌根了!」小月快步走進屋中,口吻憤慨。

  梅仙專注地繪著圖畫,壓根沒放在心上。

  「小月,我同你說過了,他們愛說什麼就讓他們說去,你就當作沒聽見,只要他們說煩了、說倦了,自然就不會再說了。」

  小月氣鼓鼓地嘟著嘴,「可是他們總這麼冷嘲熱諷的,聽了真令人生氣,您都嫁到府中一個多月了,他們卻還是一點都不尊敬您,壓根兒沒將您當成少夫人看待。」

  梅仙手下一滯,險些畫歪了枝葉,低斂的美眸閃過一絲無奈。「這也怪不得他們,要他們一下子就承認我,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算她已嫁進陸家,可公公仍不願承認她,這些日子以來總是對她諸多刁難,那些下人們又怎麼可能會看得起她。

  「可老夫人都承認您了,您又是明媒正娶進的門,他們怎能這般對您?」

  她可是真心喜愛少夫人的,儘管少夫人看來冷漠寡言,可待人卻平和有禮,雖然府中大部分的人都對少夫人抱有敵意,少夫人卻不曾放在心上,只是默默做著老爺交代的每一項事情,而且都辦得盡善盡美,讓最挑剔的老爺也無話可說。

  慢慢地,她終於明白為何老夭人會同意讓少夫人成為少爺的妻子,因為少夫人和少爺的確是天作之合啊。

  梅仙淡淡道:「這些事沒什麼好說的。」

  小月仍是氣不過,憤然又說:「可他們在說您啊!您可是小月的主子,小月怎能讓旁人這般侮辱您?」

  她淺淺一笑,平和而釋然。「不,所謂的侮辱是你自身的認定,若你認為旁人侮辱不了你,那誰也無法侮辱你。他們愛說什麼便說什麼,我既不會動怒,更不會在乎,他們自討沒趣,日後便不會再說長道短了。」

「可若是少夫人壓不住這些下人,日後怎能好好管理家務?您不能就這麼任他們沒大沒小的,至少也該同老夫人說一聲,要不給少爺捎封信也行。」

  梅仙搖搖頭。「不行,這些事千萬別讓少爺知道,現在是他最重要的時刻,我不想讓他分心,我自己能應付的;而奶奶之前就因我的事和公公鬧得不愉快,我不願見到他們因此再起爭執。」

  小月微微皺眉,又勸:「少夫人,您這樣一人承擔會很辛苦的,尤其老爺總變著法子刁難您,您就算百般容忍順從,只怕老爺一時間也不會明白您的苦心。」

「兒孫敬重長輩,依照長輩的教訓行事乃是常理,更何況公公交代的事情雖多雖難,卻也還在我能力範圍之內,所以我一點都不覺得辛苦,只是……」

  只是她真的好想好想煜郎,那些思念……逼得她幾欲發狂。

  可她卻說不出口,也無人可說,只能化為一首首纏綿詩詞,記於紙上,再集結成信送給他;而他也會不時地派人捎信回來告知近況,只有收到他的書信,才能稍稍減去她心中的相思之苦。

  梅仙放下手中毛筆,拿起桌畔上的信紙,一雙眼深睇著紙上熟悉的筆跡,輕輕嘆了口氣。

  小月眼兒一轉,笑道:「小月知道,少夫人一定是想少爺想得緊是嗎?」

  「小月!」她臉兒一紅,清冷神色不再,只餘狼狽。「別亂說話。」

  小月竊笑道:「是是是,是小月多話。」

  少夫人平日裡都是一副冷靜內斂的神色,只有提到少爺時,才會流露出真情,瞧少夫人那臉紅的嬌羞模樣,就知道少夫人對少爺用情有多深。

  「夜深了,你先去歇息吧。」

  「是,也請少夫人早些休息。」

  小月離去後,梅仙悄步走至窗畔,怔望著幽闇夜色,眉目間蒙上一層愁緒,喃喃地問:「煜郎,現在的你是睡下了?還是正挑燈苦讀?或許,你正忙於處理天道門的事務?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平安……我只求你平安無事地回來……」

其實有好幾次,在公公毫不留情的羞辱下,她都以為自己的忍耐己到了極限,可是,她依舊撐了下去,因為她答應他,要等他回來。

  「我好想你,找真的好想好想你,煜郎,我會等你的……」

  她話聲轉低,語帶嗚咽,淚水一顆顆滾落,恍如斷線珍珠,自她如白玉般溫潤的面頰滑下,消失在濃濃黑夜裡。

  夜色,益發深沉。

  ***  ***  ***  ***

  時光流逝,科舉早已放榜,陸子煜果然不負眾人所望,高中狀元。

  陸府上下自是十分歡欣,不過由於放榜後仍有不少大小雜事得處理,像是參與各方的邀宴與來自宮中的召見,加上天道門一事尚未解決,所以至今他仍無暇返家。

  陸府中,梅仙望著依舊是緊閉的房門,眼底藏著無奈,她款款行禮:「公公、婆婆,媳婦來向二位請安了。」

  都已經兩個多月了,她日日都上公婆房前來問安,可公公卻未曾見過她一面,總是由婆婆出聲回應,看來今日……她還是見不著面了……

  果然,陸夫人回道:「梅仙,老爺今日身體不適,你……還是先回房去吧!」

  她秀眉微蹙,強笑應答:「是……「請公公保重身體,媳婦先告退了,明日再來向二位請安……」

  她再次行禮,轉身離去。

  房內,陸夫人忍不住勸道:「老爺,您這又是何苦呢?梅仙嫁入我陸家都已兩個多月了,您交代的事她都盡力完成,還日日都來請安,從不間斷,可見她對我們多有孝心……」

  「住口!怎麼連你也被那娼妓迷了去?」陸明焦躁地打斷她的話。「我才不相信她會有什麼高潔的心性,那只是在作戲罷了!」

  「老爺……」

  他皺緊眉頭,眼中顯出陰狠的算計詭光。

  「不行!再拖延下去,煜兒就要回來了,我一定得趕緊想個法子才是……」

  陸夫人一怔,困惑地問:「老爺,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瞪了她一眼人汍聲吩咐:「不關你的事!記住,待會兒你找個理由帶娘上廟裡去參拜,最好在那兒住上幾天,知道嗎?」

  陸夫人雖是心有疑慮,卻也不敢多說什麼,只能無奈應道:「是……」

  ***  ***  ***  ***

  梅仙回房後不久,小月即端著早膳步了進來,「少夫人,小月替您端早膳來了。」

「謝謝你。」梅仙淡淡一笑,緩步走至桌旁坐下,提筷正欲用膳,可食物的氣味卻突地令她感到一陣難以抑止的噁心,酸味上湧,她立時捂著嘴乾嘔不止。

  「少夫人!」小月著急地走至她身旁,輕拍著她的背部。「您怎麼了?是哪兒不舒服嗎?」

  她搖搖頭,面色十分蒼白。

  「我也不知道,只覺得那些食物氣味油膩得緊,一聞到就讓人不舒服地想吐……」

  小月一怔,突地靈光一閃,驚喜地猜測:「少夫人,您……該不會是育身孕了吧?」

  「身孕?」梅仙也愣住了,她不自覺地伸手撫向小腹,神色亦驚亦喜。

  「對,以這跡象來看,也不無可能啊!」

  「我……我不知道……」她微微蹙眉,神情迷惑。

  小月興高采烈地笑道:「要不要小月去替您請個大夫來瞧瞧?若是您真有了身孕,那實在太可喜可賀了,老爺、夫人及老夫人都會很高興的,少爺一定也樂不可支。」說完她便轉身往外走去。

  梅仙卻急忙喚住她。「不,小月,你先等一等。」

  小月不解地回首,「少夫人,有何吩咐?」

  她沉吟道:「眼下尚不能確定,若是貿貿然就請大夫入府,有孕便罷,可倘若只是空歡喜一場,只怕又會惹得公公不快,而且婆婆和奶奶也會失望,所以,這事兒你先別說出去,等確定後再說也不遲。」

  「少夫人說得是有道理,可您總得給大夫看看哪,難不成要親自出門去找大夫嗎?」

  她想了想,輕嘆道:「公公一向不喜歡我出門,但此次情況特殊,也顧不得那許多了,待會兒我會先向婆婆稟告一聲,就說是出門去探視我娘親,你也陪著我一塊去好了。」

  小月應道:「是,那小月先去替少夫人雇頂轎子,待會兒再來請少夫人。」

  她淺笑應允:「好,謝謝你了。」

  待小月離開後,梅仙望著自己看來與平日無異的腹部,神情複雜。

  她……真的有身孕了嗎?

  在煜郎離家後,她的天癸是一直沒來,可她以為那是因為過度勞累的關係,卻怎麼也沒想到會有懷孕的可能……

  要是她真有了身孕,那可真是喜上加喜了,煜郎一定會很開心吧?奶奶也是,長輩們一定都會很高興地迎接這小生命的來到……

  可公公,又會怎麼想呢?

  或許,這將是公公對她改觀的一個轉機?

  梅仙輕撫著小腹,目光轉為柔和,紅唇微揚,顯出一抹期盼的笑意。

  ***  ***  ***  ***

  陸府大門前

  「少夫人,我們到家了。」小月掀開轎簾,伸手扶出梅仙,滿面都是興奮已極的笑意。「少夫人,您趕緊進去通知老爺、夫人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吧。」

  梅仙點點頭,神色雖是平和,眼底卻滿是遮掩不住的喜悅。

  方才,她去看了大夫,大夫把完脈後即證實她確有身孕,這令她開心得險些流下淚水。

  梅仙急急走入內院,想先向陸老夫人稟告這消息,可卻怎麼也找不到人。

  她問向一旁的丫鬟:「老夫人出門了嗎?」

  「是的,老夫人和夫人出門了,說是要到廟裡為少爺高中狀元之事還願,這幾天不會回來;還有,老爺交代了,請您到大廳去見他,他有事告訴您。」

  「好,我知道了,我現在就過去。」

  待梅仙一進大廳,陸明便喝斥道:「一大清早的,你上哪兒去?如此不安於室,真是有違婦道!」

  「公公,媳婦只是……」

  她急忙想解釋,陸明卻不給她機會。

  「住口!我懶得聽你狡言詭辯,反正日後你愛上哪兒便上哪兒,也不關我們陸家的事!」

  「公公,請問您這話是什麼意思?」梅仙心一涼,之前的喜悅盡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安與恐懼。

  「別叫我公公,意思就是從今以後,我陸家沒你這媳婦!煜兒已捎信回來,說是要休了你,你馬上給我離開陸家!」陸明冷冷地望著她,神色漠然。

  「什麼?」她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面色轉為蒼白,一陣顫慄竄過全身,冷寒透骨。

  煜郎要休了她?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煜郎絕不會這麼做的!

  陸明冷笑道:「你有什麼好不相信的?這本來就是必定的道理。煜兒是何等人才,你根本就配不上他,之前是他一時昏了頭才會被你迷惑,如今他總算是清醒過來,發覺與你的婚事不過是一時衝動。

  「他高中狀元後,當今朝廷重臣徐尚書對他十分賞識,有意將千金許配給他,徐家千金與我陸家才是門當戶對,煜兒聽說已同她見了幾次面,兩人情苗滋長,已有互許終生之意,所以他特意寫了信回來,還附上休書,央求我替他將你趕出陸家。」

  陸明從懷中拿出一封書信遞給她。「你自己看看,這可都是煜兒親筆所寫,是作不了假的。」

  「我……我……」梅仙面無血色,她咬著唇,顫抖著手接過那封信,卻始終沒有勇氣打開看個清楚。

  這不可能是真的……可是,最近煜郎的確有一段日子沒有寫信回來,她以為他是有雜事纏身,卻怎麼也想不到,他竟是有了疏遠之意……

  他……真的不要她了嗎?

  陸明催促道:「快看啊!看了自然就能明白了。」

  梅仙這才慢慢打開書信,果如陸明所言,裡面不只有信,還有一封休書,那的確是陸子煜的字跡,寫明了對她已無感情,即將於短期內迎娶他人,欲以此封休書斷除兩人夫妻名分。

  看到此,梅仙只覺心立時揪緊,疼痛不堪,一陣暈眩襲來,她腳下一軟,無力地跌坐在地,喃喃道:「不,不會的,我和他是拜過堂的夫妻,他不會這麼對我的……」

  陸明揚起冷笑:「如今事實俱在,由不得你不信。」

  梅仙握緊信紙,只覺心痛如絞,「不!我不相信!我絕對不相信!我……我……我要見他!我要他親口告訴我,我才相信……」

  「沒什麼好說的。」陸明皺起眉來,神色變得急躁。「你不是己看過信了嗎?那的確是煜兒的筆跡,他就是不願面對你,所以才用寫信的方式來告訴你,看在你曾侍奉過煜兒的份上,我替你準備了一些銀兩,你拿了這些錢就走得遠遠的,別再留在麗京,省得大家日後難堪。」

  「不,我要見他,我一定要再見他一面!」梅仙猛然起身,完全不顧身後傳來的喝阻之聲,頭也不回地直往府外奔去。

  此時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她要見他一面,將事情問個清楚。

  她不相信陸明,也不相信任何人的話,她只相信他,她只相信他啊!

  他不會背叛她的!他不會拋棄她的!他和她約好了不是嗎?

  他說過要和她永遠在一起,他說過的!

  只是,在跌跌撞撞跑出陸府後沒多久,她便因心力交瘁而體力不濟,只能停下腳步,靠著牆喘息不止,此時,她聽見了小月喚她的聲音,

  「少夫人!少夫人!請您等一等。」小月急急跑至她身旁扶住她。「少夫人,您還好吧?要不要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她抓著小月的手,連聲要求:「小月,我……我得去見煜郎一面……」

  小月點點頭,神情焦急。「方才老爺說的小月都聽到了,小月全明白,可您身子嬌弱,又有身孕,心神恍惚下實在不宜步行,且此處離少爺寄居的書院還很遠,請您在這兒稍等一會兒,讓小月去替您雇頂轎子來。」

  「好,謝謝你,小月,謝謝你……」

  不久,小月雇來轎子,兩人即往麗京城外的德明書院行去。

  路上,小月擔心地問:「少夫人,您感覺好些了嗎?可千萬不能動了胎氣啊!」

  「嗯,我好多了,你別擔心……」

  儘管隔著一層轎簾,看不見梅仙的神色,小月卻仍能清楚感受到她語氣中的沉重。

  「少夫人……您先別過於憂慮,那些可能是老爺的詭計,可惜老夫人和夫人一大早便上廟裡去為少爺還願,若是老夫人在的話……」

  「不,這些與老爺和老夫人都無關,我就是明白這點才會執意要去見煜郎,若不是從他口中說出,我是不會相信的……」

  「少夫人,那信與休書……真的確定是少爺的筆跡嗎?」

  「是的。」梅仙沉默了片刻,聲音顫抖著。「是他的筆跡……他送過無數的詩詞手稿給我,我是不可能會認錯的。」

  「可是,少爺不可能會那麼做的!」小月皺緊了眉說著。

  她眼中淚光閃爍,哽咽道:「我也認為他不會那麼做,可是老爺都這麼說了,又有休書為證,我……我實在不知道還能怎麼想……」

  她好害怕,真的好害怕,要是待會兒煜郎真的親口說出他不要她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承受得了,她本來是那麼開心自己懷了他的骨肉,可此時,她卻只覺得無比的辛酸與心痛。

  他真的不愛她了嗎?

  那些誓言與愛語,難道全是虛假的謊言?

  還是他就像爹一般抗拒不了世俗的壓力,也開始嫌棄她的出身?

  而他和那位徐家千金,又是怎麼一回事……

  無數的疑問擾亂了梅仙的心,她眉目低斂,神情沉鬱而哀傷,晶瑩的淚水,悄悄滑落,顆顆都是最深濃的悲傷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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