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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白翎 -【完食大主廚】《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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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2 21:29:22
第5章(2)

    週六的“沐蘭亭”來了個很醒目的客人。

    她戴著墨鏡,打扮時髦又高雅,染著一頭豔麗紅發,年紀看上去大約三十出頭,身邊沒有任何伴侶,她單槍匹馬、氣勢淩人地走進了餐廳。

    那時正值中午用餐時段,顧客正多的時候,她那高調的打扮與渾身不凡的氣勢,瞬間就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與其說她是來吃飯,不如說她像是武打電影裡上門來踢館的那種人。

    “呃……”服務人員差點看傻了眼,連忙走上前,“抱歉,請問是、是幾個人要用餐?”

    “一個。”女人摘下墨鏡。

    服務人員愣了下。

    “怎麼?這裡假日不提供單人用餐嗎?”

    “不、當然不是,小姐麻煩這邊請。”服務人員鞠躬哈腰的,恭恭敬敬為她帶位。

    大家心裡都在猜測,這個冶豔又霸氣的美女怎麼獨自一人來這裡用餐?瞧她的打扮,肯定不是來渡假的吧,在這個以水上活動聞名的小島上,哪個人會頂著濃妝、牛仔褲,腳踩高跟涼鞋的?

    幾乎沒有,有的話也是奇葩。

    外場人員趁著偷閒時在角落交頭接耳,討論著這女人的來頭。會不會是某個節目的外景主持人?嗯,瞧她臉上的濃妝倒是有可能。

    可是,外景主持人應該不會一個人到這種高檔餐廳來吃飯吧?

    莫非她是某個財團大老的情婦,因為被冷落了、或是起了爭執,所以板著一張臉,怒氣衝衝地跑來這裡吃高檔料理?

    嗯……幾名外場撫著下巴,一臉“案情不單純”的模樣。

    女人點了主廚特餐,沒多久前菜、湯品、主餐、甜點、冷飲依序送上,她都簡單淺嘗了幾口,卻每一項都沒有吃完。

    不一會兒,女人起身結帳,然後旋風般地走了。

    踏出了“沐蘭亭”,她立刻拿出手機撥了通電話。

    “喂?”彼端是個男人的聲音。

    “大哥,你嘛幫幫忙,”她面無表情,大哥兩個字顯然是諷刺,“你確定你沒認錯人嗎?我進去隨便點個餐,那水準差小淳太多了。”

    “嗄?你確定你去的是‘沐蘭亭’?”

    “是,非常確定。”

    “唔……這就奇怪了,我上星期去的時候主廚還是他啊,不可能這麼快就辭職了吧……”

    “我看八成是你認錯人,小淳不可能會在那種不入流的餐廳裡工作。”

    “不可能,我還問過他們的服務生。”

    “你問了什麼?”

    “我問他們主廚的名字。”

    “然後呢?”

    “外場的人不確定能不能透漏員工的名字,所以只跟我說大廚姓範。”

    女人閉了閉眼,捏著眉頭冷冷道:“小淳不姓範,他姓范薑。”

    “我知道啊,那有可能是服務生自己的誤會;我後來又聽到他們私下聊了‘淳哥’的事,所以我猜應該是他沒錯。”

    “你猜?你用猜的?!”女人咬牙切齒,一雙美目怒火直冒,“我特地從法國飛來,結果你現在跟我說你是用猜的?”

    “吼,儷伶姊,不要那麼沒耐性好不好?我去過‘沐蘭亭’很多次了,我跟你保證,那一定是淳哥。”

    “我看你是舌頭壞掉了吧,居然把那樣的東西當成淳哥的料理,簡直是侮辱了他。”

    “搞不好淳哥今天休假,出餐的是二廚。”

    “你開玩笑嗎?今天是週末,大廚怎麼可能休這一天?”

    “誰知道?你不會去問問他們工作人員?”

    女人愣了下,好像有道理。

    “那先這樣,掰。”她立刻果斷掛了電話,然後踅回餐廳裡。

    “我有個問題想請教,”她逮住了顧在門邊的服務人員。

    “唔……是?”對方顯然被她嚇了一大跳。

    “你們大廚今天是不是沒來?”

    這一問,對方露出了“靠夭你怎麼會知道”的驚訝表情,下一秒便宛如觸犯天條般急忙道歉。

    “抱歉抱歉、真是不好意思,請問小姐是不是對今天的餐點不滿意?如果有什麼地方不滿意的話,我們——”

    女人突然伸出手,制止對方繼續廢話,“我不在乎今天的菜色怎麼樣,我只想知道,你們大廚什麼時候回來?”

    “星、星期一。”

    “星期一?!”女人瞠目,大感驚訝,“他怎麼能在假日拋下整個廚房?”

    “抱歉,真的是很不好意思,這次是因為主廚有私事得回家一趟,所以才會暫時由二廚來——”

    “行了。”女人沒耐心聽下去,只是擺擺手,“我會再來一趟。”

    撂下一句話,她掉頭揚長而去,留下員工們面面相覷、竊竊私語。

    飛機降落在臺北的時候,已經快要下午一點了。

    解開安全帶,周靜瀟很自然地問了旁邊的男人,“等一下要不要先去吃個什麼再回去?”

    “好啊,”范薑淳沒有意見,“要去哪吃?”

    “怎麼會是問我,你才是這個領域的人,應該是你出主意吧。”

    “要我給意見的話,可能最後的選項只會是我家。”

    她皺了眉,那是“我煮的最好吃”的意思嗎?“真不知道該說你是太有自信還是過度自戀。”

    “我想‘有自信’是比較好聽的說法。”

    邊聊著無關痛癢的話題,他倆一前一後跟著人龍走下飛機。夾雜在人群之中,他倆齊肩並行,他跟她說了臺北市裡有哪些餐廳是真的擁有實力,而哪幾家只是靠著媒體炒作而出名。

    “那你自己的餐廳呢?”她調侃似的問了這麼一句。

    他頓了下,反問:“你指的是‘斯皮爾曼?’”

    “當然。”

    “既然你都說我自戀了,我一定說自己是有實力的吧。”

    “好像也有理。”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停下腳步,從提包裡翻出手機一看,是周芝穎。

    “喂?”她接聽。

    彼端劈頭就是一句抱怨,“欸,你到了沒呀?我都快餓死了。”

    周靜瀟聽的是莫名其妙,“奇怪了,你快餓死了關我屁事,不會自己去吃飯哦?”

    “你裝肖欸嗎?上禮拜你跟媽說要回家吃飯,全家都在等你耶。”

    “呃……”糟糕,她居然完全忘了這回事。

    “你該不會忘了吧?”

    被說中了。“好啦好啦,我儘快趕回家。你們先開飯,不用等我沒關係。”交代完畢,她收線,轉頭望向身旁的男人。

    他率先開了口,“要回去陪家人吃飯?”

    她抿唇,點點頭,神情間有著一股淡淡的失落與愧疚,“抱歉,沒辦法跟你一起去吃了,我忘了已經跟家人約好……”

    “這有什麼好抱歉的?”他笑了出聲,“下次再約不就得了,你忘了我們現在住同一個小島?”

    “也是。”她瞬間釋懷了,然後腦中閃過另一個餿主意,“不然就當作我欠你一餐,怎麼樣?”

    “行啊。”他一口答應。只要不是在廚房裡,他這個人是很隨和的,“所以你打算哪時還我這一餐?”

    “走,就現在。”她邁步就往計程車招呼站的方向去。

    “現在?”他被搞糊塗了,“你不是要陪家人吃飯?”

    “是沒錯啊,”她回頭,對他一展微笑,“帶著你一起。”

    他張著嘴,訝異得幾乎說不出話,“你的意思是你帶我回家吃飯?跟你的家人?”

    “哪裡不妥?”

    這是很殘酷的事實,她已不再是什麼十幾二十歲的青春少女了,她今年三十二歲,離過一次婚,有個五歲的女兒。倘若打算尋找一個長久的伴侶,她不認為自己需要那些浮誇不實的形式。什麼慢慢來啦、先看場電影熟悉彼此啦、花前月下談談心,等穩定了之後再介紹給家人……更何況,這只是帶老同學回家吃頓飯。

    “我是沒意見。”他當然不會有意見,甚至在心裡竊喜,“只是我很好奇你要怎麼跟家人介紹我?”這是他最期待的。

    “我會說你是我國中的死對頭。”她連想也沒想。

    他聽了,苦笑,“也太溫馨了吧?”

    “我媽搞不好還記得你哦。”

    “真的假的?”

    “當然,榜單上你的名字永遠都在她女兒隔壁,能不記得嗎?”不管是誰在前誰在後,他倆的名字就像連體嬰一樣,糾纏了好多年。

    這男人真神奇,為什麼可以把分數控制得那麼剛好,那不可能是巧合吧?

    他倆搭上計程車,在車裡,她忍不住偏首看了他一眼;而他察覺了她的目光,本能的對她微笑了下。

    周靜瀟突然意識到自己喜歡這種有他在身邊的感覺。

    她喜歡看著他微笑,喜歡聽他的聲音,喜歡他那偶爾冒出來的孩子性,喜歡他那有些漫不經心的小聰明。

    可惜,光是喜歡並不夠。

    如果最終註定不會長久,不被雙方家人認可的話,那麼她寧願一開始就不要擁有。

    在習慣有人可以依賴之後,被狠狠拆散是一件很殘酷的事。

    那些離開她的男人總是會說:“你是堅強的女人,不需要別人操心,我想你一定可以過得比我好。”

    她堅強嗎?或許在養家活口方面的確是很堅強,可她終究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罷了,在愛情的世界裡,她其實脆弱得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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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2 21:29:43
第6章(1)

    周靜瀟在踏入家門的那一瞬間,眼裡只剩下媽媽的小女孩像只盼到主人歸來的牧羊犬一樣,興奮地撲了上去,又抱又蹭的。

    而大人們的目光卻被後頭的男人給吸了過去。

    范薑淳幾乎是一眼就能辨別他們的身分——周父、周母、靜瀟的弟弟與妹妹,以及……他的目光落到了小女孩的身上。

    她女兒跟她長得真像。

    除了小女孩之外,其實這個屋簷下的成員他都見過面了,只不過那已經是很久“媽咪,他是誰?”小女孩很快就發現家中出現陌生人,扯了扯母親的衣角問。

    孩子或許只是單純的好奇,大人間的氣氛卻是微妙的忐忑。

    他們希望答案就如同自己心裡所想的那樣,卻又害怕當事人一脫口就否認……

    一夥人僵在那兒惴惴不安,抱持著一種如履薄冰的期待,就等著聽聽周靜瀟怎麼開口介紹她身邊的那個男人。

    “他是媽咪以前的同學哦。”這話是對著女兒說的。

    然後她抬起頭來,對著大夥兒微笑,介紹道:“你們還記得他嗎?那個叫范姜淳的男生?”

    眾人一片沉默。

    “呃……”顯然沒有人記得,“就是那個在我國小國中的時候,老是跟我爭第一名的男生。不記得了嗎?”

    總算有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記得我記得!”周媽率先表態,“國小還跟你爭得你死我活,國中就突然懶得理你的那個小淳弟弟?”

    “什麼叫作懶得理我?”

    不過顯然周媽眼裡已經沒有女兒了,她沒理會周靜瀟的質疑,反倒堆起滿面笑容,起身熱情迎客,“唉呀,原來是自己人,早說早說,先別件在那兒,快進來跟我們一起吃飯,快快。”

    周爸也跟著幫腔,“是啦,別光站著聊,趁熱先吃。”

    “那就打擾各位一餐了。”范薑淳禮貌性地點頭微笑。

    “哪裡,你太客氣了啦。”周媽幾乎笑得合不攏嘴,簡直當他是在哪裡被騙上鉤的俊女婿一樣。

    周靜瀟哭笑不得,卻也像是意料之中。

    她不常帶男人回家,活了三十二年也僅有三次記錄,一是前夫,二是離婚之後唯一交往過的男友,最後就是范薑淳了。

    一直以來,她對男女之間的關係向來拿捏謹慎,若非彼此已經到了論及婚嫁的程度,她絕對不會把家人介紹給對方。

    可是,范薑淳讓她破了例。

    嚴格來說,他是她第一個帶回家裡的雄性生物體,只是當年他倆不過是十四、五歲的同窗好友,別說是論及婚嫁了,連曖昧兩字都沾不上邊;如今物換星移,他倆不再青澀、亦不再是同窗,當然也沒有所謂的論及婚嫁,可他還是讓她打破了原則。

    直到這一刻,她才清楚地意識到,原來這個男人對她而言是一個多麼特別的存在。

    她忍不住轉頭朝右瞟了眼。

    大夥兒七個人圍著大圓桌而坐,女兒坐在她的左側,范薑淳則坐在她的右手邊,再過去一個則是妹妹周芝穎。

    “所以你們怎麼聯絡上的?”才剛坐下來,椅子都還沒坐暖,周媽就開了話匣子,“我記得很久沒聯絡了不是?”

    “他現在跟我在同一個地方工作。”

    “真的?做什麼的?是你的同事嗎?”周媽似乎誤會了。

    那是一種先入為主的觀念,彷佛全世界的高材生要嘛不是醫師,不然就是律師。

    范薑淳苦笑,“我現在在一間餐廳裡當大廚。”

    一聽,所有人的表情都差不多訝異,很明顯是納悶當年的高材生怎麼最後會變成廚師。

    自覺家人的反應太失禮,周靜瀟連忙出言打斷這個話題。

    “喂喂,你們現在是怎樣?人家不過來吃頓飯,你們就想對人家身家調查?以後他還敢不敢來啊!”

    周媽一愣,連忙回過神來陪著笑,招呼大夥舉筷開飯,“哦,對啦,先吃再聊、先吃再聊,你最近忙嗎?”

    “還不錯啊。”周靜瀟夾了幾片菜到女兒的碗裡,“錢多事少離家近,比以前在臺北輕鬆多了。”

    “嘖,逞強。”周芝穎冷笑一聲,湊向左側的男人,裝作在說悄悄話,“我偷偷跟你說,她其實是被眨官。你知道的,就古代那種得罪了大官最後被流放到邊疆的那一種。”

    “女人,你幹麼背著我造謠?”周靜瀟隔著中間的男人,瞪了妹妹一眼。

    “我哪有?我說的是實話欸。”

    “你又知道我是得罪誰了?”

    “反正你敵人那麼多,路上跌倒都可以壓到一兩個。”

    “最好是。”

    范薑淳因她倆的鬥嘴而忍不住發笑。這姊妹倆還是跟以前一樣,沒事就喜歡互相調侃對方。

    席間,周爸照慣例問了子女們的工作狀況,像是同事好不好相處、上司會不會很難伺候、老闆是不是很小氣……等等;周媽則是碎念著日常的生活小事,什麼隔壁最近在裝潢吵得她沒辦法午睡啦,或是住在兩百八十巷的那個阿秋動不動就喜歡來炫耀兒子多會賺錢之類。

    范薑淳低著頭用餐,邊聽著他們閒聊。

    他這才知道,那個喜歡打扮、不愛讀書,老是把學生裙改成迷你裙的周小妹,現在正在某航空公司任職空服員。

    至於寡言少語的周小弟,記憶中他個子瘦瘦小小、戴副細框眼鏡,老是抱著看起來好像很神秘的書本,現在也已經長成了高大精實的型男一枚。聽說他現在在科技公司裡擔任程式設計師。

    不過,雖然外表變俊挺了,可他骨子裡還是那個惜字如金的小男生,一頓飯下來,周煥揚只說了幾句像是“嗯”、“對”、“還可以”、“應該吧”、“不知道”等簡短的回應。

    不過,整體來說,這家人的感情是融洽的、是熱絡的。

    那是在范薑家裡找不到的氣氛。

    他其實很羡慕她,打從國二第一次來她家的時候,他就一直好羡慕她,羡慕她擁有一個這麼有溫度的家庭。

    餐後,周小弟接了通電話,說什麼系統出錯,得趕回公司修復;周小妹緊接著表示跟同事們約了逛街,也出門了;至於周爸周媽以及小女孩三人,則坐在客廳裡看電視。

    范薑淳哪兒都沒去,他留下來幫忙周靜瀟收拾、洗滌。

    她有點不好意思。“抱歉,你是客人還讓你幫忙收拾。”

    范薑淳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道:“這樣很好啊,他們應該是真的把我當自己人“吧。”

    簡單的“自己人”三個字,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她竟對他的話而感到怦然害臊。

    她耳根倏地發燙,連忙躲到洗碗槽前去裝忙,訥訥道:“那個……接下來我自己收拾就好,你去客廳坐一下,陪那兩個老人家聊天好了。”

    “還是別了吧。”

    他笑著拒絕,讓她有些意外。

    “怎麼了?覺得不自在?”她知道有些人確實不擅長跟長輩閒聊,可沒想到他竟然也是其中之一。

    “不是。”他苦笑,跟著擠到洗碗槽前,沾濕了雙手,一副就是準備跟她搶活兒的樣子。

    “不然是為什麼?”

    “萬一他們問了我奇怪的問題怎麼辦?”

    “啊?”她皺了眉,“什麼叫作奇怪的問題?”

    “你真的不擔心,他們會突然問我什麼‘你們有沒有打算結婚’這一類的問題?”

    “呃……”她還真的沒想過,而那確實是有可能出現的問題。她臉綠了,尷尬地低下頭來,“那你還是留著陪我洗碗好了……”

    然後他倆進入了沉默,誰也不想硬著頭皮找話聊。

    有好一段時間,廚房裡只聽得見水流潺潺的聲音,以及瓷制碗盤彼此碰撞所發出來的清脆聲響。

    他猜不透她此刻的心思,也不知道她帶他回家的用意。

    當年,他第一次受到她的邀請,純粹只是為了課業,不為其它;事隔多年之後,他再次受邀登門又是為了哪樁?

    她對他是否也有相同的感覺?他隱約感受得到她那份若有似無的情意,卻拿不出事實來佐證這團如雲霧般的曖昧。

    看得見、嗅得到,卻無法踏踏實實地抓在掌心裡。

    “你女兒叫什麼名字?”

    突然,他打破了沉默,開了個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題。

    周靜瀟怔愣了幾秒,最後還是回答了,“周琳馜。怎麼了?”

    “……周?”他看了她一眼。

    “是啊,”她倒是常常被問這個問題,似乎也習慣了,“三年前剛離婚沒多久,我就讓她改姓了。”

    “小孩的父親沒意見?”

    周靜瀟冷笑了聲,似是憤慨,也似惆悵,“他怎麼可能會有意見,說白點,他們家族相當的重男輕女,他爸爸曾經對我說,不能繼承家族企業的孫女,在他們那個家裡絕對分不到任何好處。所以,我就算讓驅鈮姓周,他們也不會有人在乎。”

    聽了,他只是點頭表示瞭解,沒說什麼。

    他無法避免地想像了她那失敗的婚姻生活。有一年,他回臺灣來探望家人,巧遇了國中同學,聽說她嫁進了豪門。

    那時候,他以為她是幸福的。

    在“斯皮爾曼”重逢的那一晚,他是明知故問。明明耳聞她已經嫁了一戶好人家,卻頑固地期望那只是一則沒有依據的八卦。

    當時,她的眼裡先是閃過一絲錯愕,隨後便露出一抹幸福的淺笑,唇角微揚,不慍不火地說:“嗯,有個女兒了。”

    當下他遺憾地相信,她那幸福的眸色為的是丈夫;如今,他才知道自己錯了,讓她幸福的無疑是女兒,而不是那個拋下她的男人。

    “為什麼突然想問她的名字?”她好奇。

    他搖搖頭,掛著淺笑,隨口應/句,“突然想到而已,總不能以後都叫她‘妹妹’或‘喂’吧?”

    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問起。或許,他只是單純地想要親近她、瞭解她,試圖想把曾經錯過的那一段空白給填滿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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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2 21:30:01
第6章(2)

    日落時分,她送他出門,心想他大概也差不多該回家陪家人吃晚餐了。

    “你跟家人約好時間了嗎?”

    “沒有。”

    “打算給家人驚喜?”

    他聽了,沉默了幾秒,才坦白道:“其實我沒打算回家。”

    “為什麼?”她一臉錯愕地追問:“我以為你說你要回去看家人……不對,你確實是這麼告訴我的,不是嗎?”

    “我沒說過那種話吧。”他低笑了聲,心想自己或許在文字方面耍了詐。

    “那、那……”他特地請了假回來本島,究竟是為了什麼?

    難道就只是為了陪她一趟?不可能吧。

    他讀出了她臉上的訝異與困惑,便隨口胡謅道:“我回來買一些特殊的香料。那些東西離島買不到,我一定得回來。”

    聽了這話,她不太確定自己究竟是松了一口氣,還是受了一點傷?

    “那我先走了,下禮拜見。”他揮了揮手,簡單道別,然後走向路口,招了輛計程車離開了。

    一句醇潤柔聲的“下禮拜見”,竟讓她覺得彼此是如此的親近,卻又不可思議的遙遠。

    親近的是,在那座小島上、在那個沒有任何親戚舊識的地方,她以為自己可以比別人擁有更多的范薑淳;而遙遠的是,當他坐上了計程車揚長而去的時候,她竟完全不知道他可能會往哪個方向去。

    她又瞭解他幾分?

    橙紅的斜陽就在街道的盡頭,她眯著眼,吃力望向彼端,卻已經看不見那輛計程車的車尾……

    晚間十點多,在讀了十幾頁的《綠野仙蹤》之後,馜馜窩在她的身邊安穩地睡著了。

    她輕輕地放下童書繪本,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百無聊賴地點開新聞來看。

    不久,房門被推了開來,是周芝穎。

    “哦,你回來啦。”周靜瀟放下手機,看了她一眼,“去約會嗎?”

    “約什麼會,只是一群女人聚在一起喝茶而已。”周芝穎走進了房間,在床邊擠了個位置,塞了一隻信封袋給她。

    “這什麼?”很厚一迭。

    “上次跟你借的那五萬啊,你忘了哦?”

    好吧,她確實是沒放在心上。

    周靜瀟隨手擱下,忍不住歎了一口氣,“你卡債到底欠了多少錢?”

    “呃……其實不多啦,”周芝穎心虛地支吾半晌,“大概、大概還有四十幾萬。”

    “嗯,還有四十幾萬。”周靜瀟忍不住呢喃了這個數字,然後閉起眼、捏著眉心。

    坦白說,若是以這女人的月薪來說,或許四十幾萬真的不是什麼大問題,正恐怖的問題是這個女人根本不肯乖乖認命還債。賺八萬花九萬、賺十萬花十二萬,債務還得完才是奇跡。

    “先不聊這個。我跟你說,”周芝穎岔開了話題。“我怎麼覺得你男朋友很眼熟。”

    “第一,他不是我男友;第二,因為你小時候見過他。”

    “嗄?不是男友?”周芝穎一臉不相信這鬼話的樣子,“少來,都已經帶到家裡面來了,幹麼不承認?”

    “就說不是了,是要我承認什麼呀!”

    “不是的話,他幹麼陪你來家裡吃飯?”

    “因為是我邀請他來的啊!”周靜瀟開始不耐煩了,反譏道:“你幹麼這麼關心他是不是我男友,他是你的菜?”

    “才不是咧,我是真的覺得好像在哪裡看過他……是去年夏天嗎?還是什麼時候……嘖,到底在哪見過……”周芝穎撫著下巴,眉頭深鎖。

    “你這番婆,就說你小時候見過他咩!”

    “不不不不,”她揚起下巴,輕擺著食指,“別把我當白癡好嗎?我至少還分得出來,“五歲和三十二歲的差別。”

    “那是你眼花了吧。”

    “到底在哪裡見過呢……”周芝穎歪著頭,喃喃自語著走了出去,“難道是在機場嗎?不對,應該不是在機場,到底在哪裡見過啊……”

    聲音隨著腳步聲漸遠,臥房又回歸到了先前那股平靜安寧的氣氛。周靜瀟搖搖頭,伸手又拿回手機,心思卻因妹妹的話而懸宕。

    都怪芝穎提起那個人,害得她又開始胡思亂想。

    下午,范薑淳說他沒打算回家,那麼,他應該是入住在某間飯店吧?還是借居在臺北的友人家中?

    仔細想想的話,後者的機率似乎也很高,畢竟他曾經是一家餐廳的老闆,又是該店的大廚,想必人面很廣,隨隨便便都能找到地方借住一晚……

    不想還好,這一想便是一發不可收拾。

    她開始想像,他會不會夜宿在哪個女人的家裡,憑他那張臉蛋、又會煮宵夜給女人吃,有幾個女人會神智不清地把他擋在門外。

    真糟糕,她居然為了自己的想像畫面而感到不悅,聽起來好像有點愚蠢。

    不,這或許不只是想像而已,搞不好他人正在某個香閨裡溫存纏綿,否則至少該傳個簡訊來報平安的,不是嗎?

    等等,他明明說過他是單身的啊!可是,誰規定單身就不能流連於花叢間?她前夫就是個血淋淋的實例。

    老天,她被自己搞得心煩意亂,人格都快分裂了。

    猶豫一陣之後,她替馜馜蓋好被子,躡手躡腳地離開了臥房,然後像作賊般躲到了陽臺,下定決心打一通電話給他……呃,時間也不早了,還是先傳個簡訊比較恰當。

    嗯,好,就這麼辦。

    於是,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在簡訊畫面上輸入了短短一句話:找到住宿地方了嗎?

    也許是害怕自己多問個幾句就會洩漏了心機,也或許她根本故作瀟灑不在意,無論如何,訊息就這麼簡單扼要地傳送了出去。

    她幾乎每隔一分鐘就查看手機,可她枯站在陽臺上等呀等的,幾乎都把蚊子給喂飽了,卻還是等不到那傢伙的回應。

    轉眼,十分鐘過去,她頹喪地冷笑,像是嘲諷自己太傻。他一定是去找朋友了吧?不管那朋友是男還是女,總之他的夜晚並不寂寞。

    她想起風流無情的前夫,出了門就像是失蹤人口,電話永遠不會有接聽的時候;手機裡永遠都有和辣妹狂歡的合照,就算被逼問,他也總是一臉理所當然。

    唉,想這做什麼呢?何必回憶那些令自己又氣又惱的過去?

    她歎了口氣,搖搖頭,伸手正打算拉開陽臺上的玻璃門時,手機響了——是范薑淳。

    她怔愣了幾秒,連忙回神接聽。

    “喂、喂?”她居然有些結巴。

    “抱歉,剛才在洗澡,沒接到簡訊,你還沒睡嗎?”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他那溫暖的嗓音。

    她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靜瀟?”他試探性地喚了她的名。

    “嗯?哦。”

    坦白說,她還真不知道該怎麼看待“剛洗完澡”這件事。論正經,它可以很正經;但若要心術不正地去看待它,它當然也可以很歪……

    “咳,”她驟然清醒,不自覺地揉了揉鼻尖,“那個……我剛才忘了問你,既然你沒打算回家,那你晚上有地方住嗎?”

    彼端的男人卻笑了出聲,道:“滿街都是飯店民宿,我再怎麼樣都不會露宿街頭吧?”

    “說的也是。”

    令她充滿好奇的,其實也只是“他身邊有沒有美人相伴”而已。坦白說,她討厭此刻的自己——沒有立場,卻又神經兮兮。

    “對了,”他突然出聲,“我明天一早就要趕回去了。”

    “欸?!”她嚇了一跳,“難道你只請一天假?”

    “不是的,原本我排了兩天的休假,但老闆剛才打電話來,說假日人太多,二廚出餐的速度根本應付不來,叫我快滾回去。”

    原來是一個救火隊的概念。

    “那好吧,”乾脆將計就計,她道:“明天我仁慈一點,去機場陪你吃一頓早餐好了。”

    “你時間太多?”范薑淳失笑,“早上去機場陪我吃早餐,中午回家陪家人,下午再搭飛機回澎湖?”

    “不行嗎?”

    “是可以,但我寧願你陪我吃宵夜就好。”

    “現在?”

    “當然啊,難道你真的要撐到天亮?不好吧,太虐人了,一頓宵夜從午夜盼到日出……”

    她被他逗笑,卻不想陪他閒扯淡。“囉嗦,約哪等?”

    他在電話裡給了她飯店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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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2 21:30:19
第7章(1)

    飯店附近正巧有個夜市,他倆自然而然地就往裡頭逛。

    其實范薑淳不餓,也沒有吃宵夜的習慣……不,精確一點的說法,應該是說他沒有外食的習慣。

    他約周靜瀟出來,真正的目的也只是想見她、想跟她處在一起、想聽聽她的聲音,如此而已,吃不吃、吃什麼,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

    “你女兒已經睡了嗎?”他開了個話題。

    “當然,不然我怎麼能脫身。”

    他被惹笑了,“居然用到‘脫身’兩個字。”

    “唉,你沒養過小孩,不懂小孩子番起來有多可怕。他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可愛的天使,但總會有那麼一小段的時間會變成恐怖的惡魔。”

    “但我想你現在應該會常常想念她煩你的時候。”

    “嗯,的確是會這樣。”她含笑而語,垂下眼眸,道:“以前,我再怎麼忙,至少可以每天陪她入睡、讀個幾篇故事給她聽,可是現在半個月才能回來陪她兩天,我想她應該適應得很辛苦吧。”

    聞言,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試著想像她獨自撫養小孩的重擔。

    “你離婚多久了?”他問。

    “嗯……”她側頭思考了幾秒,道:“大概三年多吧。我記得我離婚時馜馜還不到兩歲。”

    “為什麼會離婚?”這個問題他放在心裡很久了,卻一直找不到恰當的時機問,“是價值觀不合嗎?”

    他知道男方家世顯赫,或許在生活上容易產生大大小小的歧見。

    不料,她聽了冷哼了聲,“價值觀不合?如果只是那樣就好了。原因是因為他外遇,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甚至有時候物件還不只一個,我都快要懷疑自己是在演宮鬥劇了。”

    她試圖說得輕鬆幽默,可他笑不出來,只能勉強牽了牽嘴角。

    若是依她說的時間點來計算,那年他大概是二十八、九歲,人還在國外。當時的他事業愛情都得意,無疑是站在人生的高峰。

    可是,那段時間卻可能是她人生最失意的時候……

    “你呢?”話題落到了他身上。

    “嗯?”他驟然回神,看了她一眼,“什麼?”

    “你也三十二歲了,都沒想過要結婚嗎?”

    他失笑,“沒對象是要跟誰結?”

    “難道都沒交過女朋友?”

    “交過兩、三個,但都維持不了太久。”

    “維持不了太久?”她眯了眼,睨著他,“該不會是你喜新厭舊,追到手之後就把人家晾在旁邊了吧?”

    “嗯……”他撫著下巴、皺著眉頭,故作沉思,“客觀上來看,好像真的是這樣。”

    “真被我說中了?”

    “我的工作時數太長,能相處的時間太少。”

    他說的理由,她似乎能夠體會。

    她向來都是工作時間太長的那一方,曾經因為這樣而氣跑過幾任前男友,唯一沒被氣跑的,是她前夫。

    原以為自己終於遇到一個能夠體諒她的好男人,誰又想得到,對方之所以不計較,根本是因為還有別的紅粉知己來陪伴。

    如今想起這些往事,心窩還是會隱隱作疼。不是因為被那個男人拋下而心痛,是因為感歎自己怎麼會那麼愚蠢。

    “所以你到底想吃啥?”她趁勢岔開了話題。眼看已經走到了夜市的中段,身邊的仁兄卻毫無駐足的跡象。

    “不知道。”他不以為意地聳聳肩,“不然你給個意見好了。”

    “叫我給意見?不是你要吃的嗎?”

    “難道你就真的只坐在旁邊看我吃?”

    “有差嗎?而且我晚餐吃很撐,胃袋現在大概還有八分滿。”

    一個是沒食欲、一個是吃很飽,那大概也沒什麼好挑的了。范薑淳抬頭環視了周遭一圈,瞧見了一家冰果店。

    “那就它吧。”他指了店家的招牌。

    周靜瀟隨著他的指尖望去,“你想吃到冰?”

    “不,我想喝果汁。”

    “呃……”果然是個不容易踩到地雷的選擇。反正就只是把洗淨切塊的水果丟進攪拌機裡去打成汁而已,能難喝到哪去?

    顯然他對外食真的很挑剔。

    “真懷疑以後當你老婆的人怎麼敢替你煮飯……”她咕噥。

    “什麼?”

    “唔,沒事。”

    進了店內,他點了一杯柳丁汁,她則點了杯木瓜牛奶。

    “所以你今天晚餐吃了什麼?”入座的時候,她順口問了這一句。

    他則在她身旁的位子坐了下來,道:“我去我朋友開的餐廳吃,順便聊天敘敘舊。”

    “原來如此。”她低下頭,含著吸管,吸了口冰冰涼涼的木瓜牛奶。

    她突然想起,在國一還是國二的時候,他們曾經像這樣子肩並肩,喝著學校附近賣的手搖飲料。

    只不過當時他們不是閒話家常,而是爭論某題目該怎麼解答才正確。

    他盯著她那發愣的側臉,凝視了好一會兒。

    “你在想什麼?”

    “嗯?”她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有嗎?”

    “你是困了還是有心事?”

    “也沒什麼啦,只是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她苦笑,顯得有些尷尬、欲言又止。

    “哦,”他不以為意,別過視線,吸“口柳丁汁,“想到了什麼樣的事?”

    她猶豫了幾秒。“其實,我一直很介意一件事。”

    “跟我有關?”

    “當然。”

    “是什麼?”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才道:“為什麼上了高中之後,你就不想再跟我聯絡了?”

    “想啊,誰說我不想?”

    他的回答太過大方,她一時只能發愣,說不出話來。

    “你覺得我不想?”

    被這麼一問,她耳根倏地發熱,連忙別開臉,“誰都會這麼認為吧,我明明留了手機號碼給你,可是你一次也沒打過,連簡訊都沒有。難道你要說是因為有人不准你跟我聯絡?”

    “不是,”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是我自己衡量了各方面的優劣之後,做了那樣的決定。”

    聞言,她傻眼了。衡量各方面的優劣?那時候他們才十六歲吧,是要衡量什麼優劣?這傢伙的腦袋果然一直都不太尋常。

    “那你說說,你衡量了什麼?”

    “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阻止我。”

    “啊?”

    他露出一抹苦笑,別開了視線,盯著那杯不怎麼美味的柳丁汁。“我不知道保持聯絡是為了什麼。那時候,我幾乎可以想像,當我跟你說我想放棄念大學改走料理這條路的時候,你會拿出什麼樣的魄力來阻止我。”

    “……”他說的是事實,於是她百口莫辯。

    “其實反對的聲音我早就聽慣了,從家人到朋友,沒有一個人是支持我的。”

    他無奈,噙著一抹苦笑,眼底藏的是無奈,“可是,就算是這樣,我還是不希望連你也反對我。”

    他的話令她慚愧,也令她不忍。

    她無法想像當年他所面對的壓力有多龐大。他是大二那年休學,也就是說,當他十九歲的時候就已經肩負了這一切。

    對於料理界的辛勞,她略有耳聞,知道那不是一個輕鬆的工作。

    看著他擱在桌面上的雙手,因為長期在廚房裡幹活兒的關係,手掌顯得有些粗糙、手臂也顯得精瘦結實,跟她記憶裡那雙“一看就覺得是貴公子的手”已經完全無法相比,手背上更是佈滿大大小小、新舊不一的燙疤。

    心窩處突有一股酸澀感,她忍不住伸出了手,輕輕地覆在他的手背上。

    他因她的舉動而吃了一驚。

    “真希望那時候我能在你身邊。”肺腑之言就這麼流泄而出,“不是在你身邊阻止你,而是支持你。”

    他的心因她的言語而悸動。

    是錯覺嗎?還是一廂情願?她所說的一字一句,究竟只是表達友誼上的義氣?

    還是男女之間的情愫?

    情不自禁的,他讓手掌一翻,轉而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沒生氣、沒拒絕、沒抽手,就這麼任由他握著。

    掌心相貼的溫度,彷佛催化了彼此內心裡的某種物質。

    她不自覺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

    那雙氤氳的眼裡情意萬千,像是賦予了他動力,也賦予了他權利。他想要她,而他也知道她肯定明白這一點。

    他的理智儼然在她的凝視之下沉淪了。

    不經思索,他傾身向前,湊上去牢牢吻住了她的唇,略帶苦味的柳丁汁與稍嫌太甜的木瓜牛奶在嘴裡相遇、交融,形成了另一種風味的平衡。

    但那也只是淺淺的品嘗。

    畢竟是公眾場合,他如何能在這裡跟她吻得難分難舍,萬一起了生理反應那豈不是糗大了。

    於是,他放開了她的唇,不情不願。

    她輕輕睜開了眼,她的眼裡布著一層薄薄的水霧,雙頰因羞赧而浮現一抹淡淡的醅紅。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原來他盼這個吻盼了將近二十年。

    將近二十年的等待,對上了短短五秒的淺吻,這教他如何能知足,他將她的手掌握得更緊。

    “你想離開這裡嗎?”他在她的耳邊沙啞低語。

    那是很明顯的暗示與邀請。

    她的身體驟然像是被人點燃,熱烘烘的感覺自下腹開始向上竄燒,她的理性告訴她,跟他回飯店不是什麼明智的行為,可矛盾的是她根本不想拒絕。

    她想要擁抱他,想要被他擁抱。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已經變得如此渴望這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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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2)

    來到飯店的房間裡,臨場的真實感讓她開始緊張了。

    她連坐也不敢坐下,僵直地站在床邊,怔愣愣地盯著那張白色雙人床,她的腦袋竟不受控制地想像了和他在上頭纏綿交歡的畫面……

    老天,她真的要和這個男人做這種事嗎?

    她的雙頰紅辣,心跳飛快得不像是自己的,她不敢相信自己也有這麼大膽莽撞的時候,而且物件居然還是……他。

    他脫下外套披掛在椅背上,走到她的面前,張臂輕摟著她的腰。她不自覺地低了頭,羞得不願抬頭與他對視。

    然後她感覺到他唇瓣湊了上來,在她的臉頰上落下了數個細吻。

    那是一種不帶欲望的溫柔,像是一場春天裡的綿綿細雨,她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享受著他嘴唇所帶來的撫觸。

    他的吻開始逐寸遊走。

    她的唇角,她的下巴,耳珠、頸側,她幾乎能聽見他的吻在她身上每個地方所發出來的曖昧聲響,那聲音讓她覺得自己成了他嘴邊的佳餚。

    她緊張得不知所措,雙手不自覺地緊握拳頭。讓她感到慌亂的並非自己不諳性事,而是因為物件是他。

    她彷佛將自己推進了一個未知的領域。這一夜之後,他倆之間的關係會變成什麼樣子?她不知道,她根本沒腦袋靜下來理性思考。

    她的遲疑他感受到了。

    他也感覺到她的肌肉僵硬,感覺到她明顯在顫抖。

    也許,她還沒準備好。

    即使從她那發燙的體溫、漸喘的呼吸、飛快的脈搏,他知道她也同樣地想要他;然而,他也明白,那可能只是一時的欲望,只是生理上的衝動。

    利用生理的弱點來得到她,從來就不是他所想要的結果。

    於是,他收手放開了她,也拉開了彼此的距離。

    寬厚溫暖的懷抱突然遠去,她睜開眼,眼裡是一絲納悶。

    “我想你還是很抗拒吧。”他指著一旁的門,“浴室在那裡,你可以進去洗把臉,冷靜一下,如果你後悔了,我不會勉強你。”

    “我沒——”她張口就想否定,卻被他給制止。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我在這裡等你。”

    短短幾個字,他給了她時間,也給了她一切的主控權,“不管你出來之後的想法是什麼,我都願意接受。”

    她整個人有些狼狽,面紅耳赤地躲進了浴室。

    浴室裡安安靜靜的,如擂鼓的心跳像是這空間裡唯一的聲音,她發現自己十指在輕顫,是因為緊張,也是因為強烈的欲望。

    她一時心虛,連忙扭開水龍頭,讓冰涼的水嘩啦嘩啦地流出。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像朵紅豔盛開的牡丹,充滿了女性特有的妖嬈與性感。她有多久不曾看過這般面貌的自己了?是他引出了她的這一面。

    她不自覺地伸出手,輕觸著自己的唇瓣,方才在冰果室裡親吻的記憶驟然湧上。女人的身體是很誠實的,他的每一個撫觸,都能輕易地挑起她體內那一波波羞人的悸動。

    早在她選擇跟著上樓的同時,她就臣服了,不是嗎?她如何能做作地假裝自己是冰清玉潔?

    思緒至此,她彎身掏起一把清水往臉上潑。

    清水的冰涼與她臉頰的熱燙成了強烈而對立的反差,一如她傲慢的理智與誠實的身體。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關了自來水,掉頭離開了浴室。

    他就坐在床鋪上,以帶有寵溺的眼神直勾勾地瞧著她。

    “如何?”他輕牽唇角,“後悔了嗎?”

    她走到他而前,俯視著他,反問道:“你呢?會不會後悔?”

    他笑了聲,自負一如往常。“我做事不後悔的。”

    “即使我們的關係可能會因為這樣而……”而什麼?她說不出口。

    或許變質,或許破裂,她不敢想像再次失去他的滋味。

    她的考慮讓他的心跳稍稍回穩了些。所以,她不是對他無感,也不是排斥這樣的發展,而是太喜歡他了,喜歡到不願意冒著失去的風險。

    可他何嘗不是如此?

    曾經,他亦是戰戰兢兢、神經兮兮,害怕彼此的關係決裂,害怕出現了不可挽回的改變。

    然而,如此細心保護的結果,是看著她投奔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也許這麼說很不道德,在他眼裡,她那段失敗的婚姻就像是老天賞他的一次機會,他為什麼要讓它錯過。

    “放心吧,”他揚起一抹微笑,伸手圈住了她的腰,“我不是把人家睡了就落跑的那種人。”

    語畢,他將她環得更緊,整張臉幾乎埋在她的胸腹前,像在撒嬌似的。

    她忍不住也跟著微笑,情不自禁地伸手撥弄他細柔的髮絲,“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那種……呀!”

    他突然抱著她向後仰躺,待她回神時,自己已經整個人伏趴在他的身上。

    她一時又羞又尷尬,直覺想撐起身子,他卻牢牢地抱住了她。

    “吻我。”他說。

    “啊?”

    “我要你吻我。”四目相望,他霸道地要求。

    她臉一熱,不自覺地抿唇舔拭了唇瓣。

    那光景如此撩撥人心,他伸手將她垂落的髮絲勾向耳後,他那柔情萬千的注目令她心醉神迷,她像是受了吸引、受了催眠,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在他的唇上烙下一記輕輕的吻。

    這一吻初嘗起來就像是顆甜而不膩的巧克力,直到在嘴裡融化了,包藏其中的威士卡乍然溢出,醇酒的芳香在唇齒之間蔓延。

    他因這個生澀的吻而醉了、亂了。

    像是終於等到獵物送上門來的掠食者,他反守為攻,一個翻轉,她已經被他紮紫實實地壓在身下。

    ……

    許久之後,房裡的熱度緩緩退去,周靜瀟的理智則漸漸醒來。

    范薑淳在浴室裡沖澡,她則羞窘地把散落一地的衣物一件件穿回身上,先是內褲、胸罩,然後是襯衫、牛仔褲……

    不知怎麼的,她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安。

    沒錯,她是嘗到了一時的甜美,可若靜下來仔細思考的話,她其實看不到長遠的未來。

    在她剛離婚的那一年,有個外科醫師曾經追她追得很勤,她擋不住那人一再的柔情攻勢,終於答應交往。

    兩個人在一起半年多,個性也算合得來,於是,男方提議約個時間,見見雙方家長。

    豈料這一見,男方父母得知她是個離過婚的單親媽媽,便開始百般阻撓兩人之間的交往。

    最後投降的人不是她,而是那個男人。

    對方雲淡風輕地說:“跟父母革命太累了,你雖然很好,但這樣下去我吃不消,真的很抱歉,你適合比我更堅強的男人。”

    從那一刻開始,她便相信自己再也沒有自由戀愛的資格了。至少,她知道自己不該找那些沒有前科的男人——沒有離婚的前科。

    她坐在床上,靜靜盯著浴室的門。

    裡頭不停傳出水聲,她依稀聽見他在哼著曲子,她不覺莞爾,喉頭像是含了一片咖啡糖,是苦,也是甜。

    他是認真的吧,依他的性格,也許他們會這樣穩定地交往下去,然後某天他或許也會興起求婚的念頭。

    但是,接下來呢?他的家人會同意嗎?她很清楚他的家人是什麼來頭,怎麼可能同意兒子去娶個離過婚又帶著拖油瓶的女人?

    就算她不求婚姻的穩定與保障,只是乞求一段長遠的陪伴,也難保哪天他不會被長輩逼相親、逼結婚。

    到時候這段感情又該如何善終?

    他說,他不是睡了人家就落跑的那種人。

    於是換她成了率先落跑的那一方,她在他淋浴結束之前留了張字條,悄悄離開了飯店。

    他沒料到她會無聲離開。

    踏出浴室的時候,他腰上僅系著一條浴巾。

    原本在床上的女人已經不見蹤影,床頭上留著一張字條。小小的字條上面密密麻麻。

    字條上的開頭,是“抱歉”兩個字。

    他還沒讀,心就先涼了。

    字條的內容,大致上是要他不要介意、不要放在心上,她不需要他負起什麼男女責任,她也還沒準備好要踏入一段穩定的感情當中。

    總之就是她希望他可以忘了這一夜的事。

    見鬼了,她憑什麼認為他可以說忘就忘?她在身下呻吟哭喊的模樣猶在眼前,她的急喘與嬌歎彷佛都還回繞在耳畔。

    那幾乎是已經烙在他的腦袋裡、潛伏在他的細胞裡了,如何能憑一張字條就抹煞得一乾二淨?

    他驀地有股被耍弄的不悅。

    他不是沒給過她猶豫的時間好好思考,他明明說過,“浴室在那裡,你可以進去洗把臉,冷靜一下,如果你後悔了,我不會勉強你。”

    所以,這就是她思考過後的答案?她要的就是一夜情?

    范薑淳揉爛了字條,看也沒看就往垃圾桶的方向拋。

    他不在乎有沒有扔進桶子裡,他只顧著找出手機,傳了封簡訊給她。

    你的意思是,我只配當你的床伴?

    這話無疑是刻意要激怒她,可她不愧是冰山系的強者,不爭辯、不理睬,他幾乎失眠了一整夜,卻等不到她傳回來的隻字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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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1)

    范薑淳搭了早上第一班飛機回澎湖。

    即使他現在情緒不好、體力不佳,可他還是進了“沐蘭亭”的廚房,準備迎接忙碌的一天。

    周日的“沐蘭亭”生意一向很好,來客數大約是平時的三到五倍左右,而且通常一來就是一整個大家族,出餐需求非常大。

    他其實可以理解為什麼阿貴應付不來。

    阿貴是這裡的二廚,在料理界的資歷已經超過十年了。聽說他十六歲就已經入行,卻一直到了二十四歲才開始接受正規的廚藝訓練。

    阿貴是個不錯的廚師,細心負責、做事謹慎,可就是因為太謹慎了,所以他的料理一直無法突破現有的格局,創造出自己獨有的特色。

    過了晚餐的尖峰時段後,廚房裡的工作人員終於稍稍可以鬆懈一些。

    大夥兒開始閒聊,聊聊最近誰買了新車,聊聊前幾天認識了哪裡來的正妹,或是哪些保健食品的實用性比較高……

    范薑淳卻是一有空閒就查看自己的手機。

    他還沒放棄,他還在等待她的回訊,可她卻殘忍地一再讓他期盼落空。

    雖然他總是抱持著“踏出去了就不要後悔”的人生哲理,然而,陷入這樣的僵局卻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怔怔地盯著手機螢幕,思緒紊亂得像是打結的頭髮。他不禁擰起眉頭,拿不定主意自己究竟該不該繼續主動。

    憶起昨夜她在他身下熱情嬌喘的模樣,他怎麼樣也無法說服自己那是一個不愛他的女人所會有的表現。

    無來由地,他想起了那句沒說完的話——

    即使我們的關係可能會因為這樣而……

    而什麼?她沒說出口。

    難道這就是她一開始的打算?讓他倆這十幾年來的交情,葬送在短暫而絢爛的一夜激情裡?

    不,不可能的。

    依他對她的瞭解,她不是那種會去追求一夜情的女人,更不可能把他當成一夜情的賭注。

    既然如此,她的想法究竟是什麼?他想破了頭也摸不透。

    “淳哥。”

    突然一聲呼喚將他自冰冷而黑暗的海底撈起。他不覺倒抽了一口氣,驟然回過神來。

    呼喚他的人是外場經理。

    “嗯,怎麼了?”他斂起自己的情緒。

    “外面有個客人想見你。”

    “啊?”他有些意外,臺灣的客人通常沒有見大廚的嗜好,這在歐美地區比較流行,“你確定對方想見的是大廚,不是老闆?”

    “她很堅持一定要見你。”

    “……這倒新奇了,是什麼樣的客人?”

    “嗯……”外場經理撫著下巴,側頭沉思,“一個差不多跟我一樣高的女人,可能二十七、八歲吧,染一頭紅發,長得很漂亮,應該不是在地人。”

    這樣的描述讓他起了點警戒心。

    他猜想,那應該是什麼美食雜誌的記者……或是美食評論部落客,他現在最害怕的生物非這兩者莫屬了。

    然而縱使他有再多的不情願,也不能選擇避不見面。想了想,他問了外場經理一句,“是哪一桌的客人?”

    “第二桌的。”

    “我知道了,我現在過去。”語畢,他擱下手機,推開了廚房的大門。

    一身白色的廚師服,讓他在餐廳裡成了相當顯眼的目標。

    他朝著第二桌的方向走去。

    那兒端坐著一位女客人,從背影望去,她的確沒有本地人的氣息。一頭火紅色的長髮幾乎及腰,身形纖瘦,打扮時髦,她身穿白色無袖上衣,青藍色牛仔褲,再搭一雙高跟涼鞋,以及——她手臂上那眼熟的刺青。

    他愣了下,不自覺地停住了腳步。

    那不是雜誌記者,也不是部落客,他認出了女人的身分。

    “……儷伶?”他試探性地呼喚了對方的名字。

    聽見他的聲音,尤儷伶迅速回過頭來,兩人視線一對上,她就喜出望外的立刻起身離座,也不顧旁邊還有多少只眼睛,沖過來就是一個熱情的擁抱。

    這一抱,嚇到了其它的客人,也嚇到了外場的服務生。

    “果然是你,我吃了第一道菜就知道一定是你!”

    意想不到的來客、天外飛來的熊抱,范薑淳整個人錯愕當場,頓時失去了反應能力,只能任由對方摟著。

    半晌,他醒了過來。

    “慢著、等一下……”他吃力地將黏在身上的女人扒開,“你是不是應該先解釋一下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尤儷伶眨了眨眼,笑道:“你不問我是怎麼找到你的嗎?”

    “不管是哪一個,你都——”

    說到一半,他猛地發現周遭有好幾隻眼睛正在打量著他倆,他閉上口,決定拽著她往門外移動。

    “走,我們外面聊。”

    可即使移駕到了室外,仍是避不了那些好奇的打探。辣妹與淳哥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這似乎已經成了沐蘭亭裡最新、最夯的八卦。

    “說吧,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一踏出餐廳,他開門見山地問。

    尤儷伶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從一個報社記者那裡知道的。”

    聽了,他怔愣了下,“報社記者?有記者知道我在這裡?”

    “嗯,是個很喜歡到處吃吃喝喝的吃貨記者。”

    坦白說,他很震驚,不覺皺了眉,“我已經把自己的風格藏得很好了,我不懂為什麼會被認出來?”

    “不,那傢伙不一樣,他號稱是你的鐵粉。”尤儷伶開始娓娓道來,“幾年前在法國遊學時,他被你的料理感動了,從此之後就一直在追你的消息。會在這裡認出你,完全是運氣,他說他原本只是陪同事來做一些民宿的報導,看到這家餐廳好像不錯,就進來吃一餐。他吃了之後十分驚訝,馬上問服務生主廚叫什麼名字?你們服務生很保護你欸,不但沒報出你的全名,還說你姓範呢。”

    “……”他忍不住閉上眼,深呼吸。

    算了,他姓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記者到底想幹麼。

    “所以呢?”他睜開眼,追問道:“他確定沐蘭亭的主廚是我了,然後呢?他有什麼目的?”

    尤儷伶看著他的雙眼,唇角的笑意漸漸退去。

    “我不知道那個記者有什麼目的,我倒是比較想問你,願不願意跟我回馬賽,老闆一直很想找你回去。”

    “不了。”他想也沒想就一口拒絕。

    “你真的不考慮一下?難道你就甘願窩在這種不成格局的小餐廳嗎?”

    “這裡沒什麼不好。”

    “拜託,想想你當初到法國的初衷好嗎?你的志氣都哪去了?難道你只因為自己的餐廳失敗了,就可憐兮兮躲在這種地方療傷?”

    她的話令他發笑,卻是一抹無奈的苦笑。

    “儷伶,”他歎了一口氣,道:“真的不是我傲慢、非要人家來求我,而是我早就已經沒有當初做料理的那種熱情,你懂嗎?”

    料理究竟是為了什麼人?

    為了顧客?為了老闆?為了美食評論者?還是為了證明自己?曾經,他熱愛下廚的理由很簡單,就只是為了想要做出好吃的料理,然後聽見對方心滿意足地說一句真心的讚美。

    那就是他的全部,那才是他的初衷。

    可是曾幾何時,一切都變質了,於是他在名為上流的飲食圈裡迷失了自己,再也找不到來時的路。

    飛機在晚間七點半的時候降落馬公。

    周靜瀟走出機場,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出手機,打算撥通電話給范薑淳。可是當她盯著“撥出”鍵的時候又臨陣退縮了。

    打電話給他,然後呢?她該說些什麼?

    他傳來的那封簡訊,無疑是把狠狠劃傷她的利刃,天地良心,她從來沒有把他當作床伴來看待……咳、當然啦,她無法否認昨日的一切,他確實是給了她一個美妙又難忘的夜晚。

    然而,也正因為美妙,所以她害怕自己上了癮、忘不了。

    她自認不是個容易動情的人,可若給了真心,便是死心塌地,她的顧慮是男人永遠不會懂的心思。

    男人怎麼可能體會,當她被愛情傷得體無完膚時,卻得同時在女兒面前當個堅強的媽媽,還得在地檢署裡當個鐵面無私、公平公正,最好一點情緒波動都不會有的檢察官。

    男人在熱戀期,什麼鬼話都說得出口,諸如“沒有人能阻止我想跟你在一起的決心”、或是“我不在乎你離過幾次婚或是有幾個小孩”之類……總之,當一個男人在追求一個女人的時候,從嘴巴裡吐出來的海誓山盟就跟吃進去的魯肉飯一樣便宜又大碗。

    可是,隨著熱戀的激情一點一滴消逝,男人的忠誠與堅持似乎也變得宛如泡沫。

    他們會突然清醒過來,驚覺世界上的女人真的很多,自己何必偏要執著一個離過婚的單親媽媽?說難聽一點,他們也不是真的很想幫別的男人養孩子——是,沒錯,這就是馜馜在他們眼中的定義。

    范薑淳會不會也是這樣的男人?她不知道;就算是,她也不想知道。

    她選擇逃開,只因為不願意有任何恨他的機會,她害怕,萬一不久的將來,范薑淳也拋下她了,那麼她不只是丟了愛情,也失去了一個朋友。

    他說過,他做事情沒在後悔的,可她現在卻是懊悔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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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2 21:31:21
第8章(2)

    杵在機場門口,她瞪著手機畫面已經足足十分鐘之久。

    “啊啊啊啊啊!”最後,她惱怒地抓亂了頭髮,不耐煩地低啦出聲。

    手機握在掌心裡,一組號碼就在眼前,撥出也不是,不撥也不對,明明喝的是木瓜牛奶,為什麼搞得像是酒後亂性?

    她忍不住點開了簡訊介面,看著那段文字,愈看心裡就愈是酸楚,愈看就愈是覺得自己自私又可惡。

    他明明給過她後悔的機會,可是她沒有選擇回頭,而是一徑的奔向他,既然如此,她又怎麼能在事後以“保護自己”之名來傷害他?

    突然,她好想見他,她必須見他一面才行。

    於是她不再猶豫,伸手招了計程車,報出“沐蘭亭”的地址。

    計程車停在餐廳對面的路口前。

    她從提包裡拿出皮夾,正想支付車資,眼角餘光卻瞥見一抹顯眼的白色身影。

    她不經意抬頭,這一看,她頓了下。

    那個人正巧是范薑淳,他身穿白淨的廚師服,大刺刺從正門口走了出來。

    大廚在營業時間從正門出入,這是一個很詭異的畫面。可是,令她震驚呆愕的卻不是這反常的光景,而是他身後那名打扮時髦的年輕美女。

    她是誰?

    周靜瀟看呆了,一張鈔票拿在手上,卻遲遲忘了要遞給運將。

    她那詫異的表情教司機也好奇,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然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臭小子你完了,劈腿被抓包了厚?”司機大哥臉上的表情差不多是這麼表達的。

    於是,對方識相地靜靜等候,反正表照跳,他有得賺就好。

    餐廳門外的那對男女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輛計程車。

    他們在聊什麼?瞧他的表情好像有點困擾,又好像有些為難,相反的,女人的表情卻帶著一絲動人的光彩。

    同樣身為女人,周靜瀟知道那是一種叫作“愛慕”的情愫。

    不久,他們似乎聊到了一個段落,范薑淳擺了擺手像是道別,女人卻把臉湊了上去。

    他們互相親吻了左右兩邊的臉頰,不是單方面,而是互相。

    就這麼你來我往地親吻了兩下之後,女人掛著微笑走了,范薑淳則掉頭走回餐廳裡。

    半晌,周靜瀟如夢方醒,不覺深呼吸一口氣,彷佛是要撐開那被緊緊掐住的肺臟。

    心痛的感覺排山倒海而來,她根本無力抵抗。

    她突然覺得前幾分鐘還在內疚的自己根本就像個傻子。她驟然回神,這才發現司機大哥正盯著她瞧。

    “那個,不好意思……”她鼻頭一酸,困窘地低下頭,低聲道:“我想去另一個地方,再麻煩你了……”

    這回她報的是自己家的住址。

    隔天早上,她進辦公室的時候,雙眼有些紅腫,臉色也稍嫌蒼白。

    “呃……”鄧芷芸一見她那副慘樣就傻住了,她從來沒見過這麼黯淡的周靜瀟。

    平時就算沒有上妝的習慣,她看上去也總是神采奕奕、明豔動人;雖然大家都知道她已經足一個孩子的媽了,然而這並不影響她在男性同仁中的魅力。

    “那個……周檢,你今天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嗯?”周靜瀟在坐上辦公椅之前,懶洋洋地睞了對方一眼,“沒什麼大礙,只是睡不好而已。”

    “怎麼了嗎?”

    “有蚊子一直在我耳邊嗡嗡叫。”她掰了個理由,坐了下來。

    聽了,鄧芷芸露出一副同情的嘴臉,“吵別人睡覺的蚊子真的很討厭。你家沒電蚊拍嗎?我教你,以後你睡覺啊,就放一把電蚊拍在床頭櫃上,一聽到蚊子飛過來,你馬上抓來亂揮!通常都會被你揮到。哦、對了,還有啊,如果一直打不到,你還可以……”她似乎沒察覺到那只是隨口瞎扯,還在那兒吱吱喳喳、滔滔不絕地分享自己的捕蚊絕活。

    坦白說,周靜瀟根本沒聽進去幾個字。她有氣無力地把手提包塞進抽屜裡,輕揉著右側的太陽穴。

    老天,她現在又困又累、又氣又煩。

    都要怪那個可惡的男人,整個晚上夢他就飽了,根本沒辦法好好睡上一覺。真懷疑在這樣的精神狀況下,她有辦法好好工作嗎?

    “那個,芷芸……”她制止了對方的碎念。

    “嗯?”

    “可以幫我泡杯咖啡嗎?”

    “哦、沒問題啊,要無糖的還是要微甜?”

    “微甜的好了。”沒錯,她的確是需要點糖分來振奮一下精神。

    沒一會兒,熱呼呼的咖啡遞了過來。

    將瓷杯遞給她的時候,鄧芷芸不經意問了一句,“對了,周檢,今天早上的報紙你看了沒?”

    “沒有,幹麼?”她搖搖頭,心不在焉地淡應了句,以為對方大概只是想找她討論其它縣市的社會案件及訴訟。

    “今天的副刊有‘沐蘭亭’的報導耶。”

    “哦?”她的注意力終於稍稍被抓住了些,她吹開杯子上方的熱氣,輕啜了一口,“報導了什麼?他們的菜色便宜好吃又高貴嗎?”

    “不是,是報導那個帥大廚的事。”

    “蛤?帥大廚?”她愣了下,略有質疑,“你說的人該不會是……”

    “嗯哼,就是他,不要懷疑。”鄧芷芸眨了眼,點點頭,“就是上次被女生誣告的那個倒楣鬼。”

    周靜瀟原本混沌的腦袋似乎瞬間清醒了。

    報導他的事?為什麼會報導他的事?她猛然回過神來,像是刻意要掩飾自己的在乎,故作愜意地啜飲著咖啡。

    “所以報紙寫了他什麼?”

    “嗯……我想想……”鄧芷芸搔了搔下巴,望著天花板苦思,“有報導他從哪裡來、去哪裡學廚藝、然後在哪裡工作過……啊、還有還有,他以前是米其林三星餐廳的主廚——”

    “噗!”周靜瀟嘴裡的咖啡就這麼突然噴出來,然後是一陣劇咳。

    “呃……周檢,你還好嗎?”鄧芷芸貼心地走過來拍拍她的背,“咖啡很燙的,要小心喝呀。”

    “我沒事,謝謝。”她尷尬地抽來面紙,擦了擦嘴、也擦了擦被她噴得滿是咖啡的辦公桌。

    她心裡的難堪並不亞於這一桌的淩亂。

    他是米其林三星主廚?這應該是誤會吧,否則他怎麼會從來沒向她提過?

    她忍不住投以質疑的目光,道:“你確定報紙上寫的是那個人?不是其它的大廚?”

    “當然呀,照片和名字都註銷來了,我怎麼可能認錯。”

    “還有照片?”

    “嗯哼,要不要我去把那份報紙拿來給你看?”

    她靜默了兩秒,斷然拒絕。“不用了。”她別過頭去,板起臉孔,將桌面清潔好後,冷冷道:“先工作吧,那種娛樂新聞等中午休息時再看就好。”

    “哦,好吧。”鄧芷芸乖乖閉上嘴,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準備辦公。

    稍後,周靜瀟發現,她其實根本沒必要去找那份報紙來看。

    一整天,好多人在談論范薑淳的事。不管是茶水間還是洗手間,走廊上還是法庭外,總會聽見一些跟他有關的耳語。

    他們說這小島臥虎藏龍,藏了一個年紀輕輕就摘了三顆星的米其林大廚。

    他們說,這個大廚出生在書香世家,卻執意想走料理這條路,後來,這個年輕人與家人決裂了,隻身前往法國拜師學藝,吃了很多苦頭。

    他們也說,這年輕人的天賦絕對是萬中選一……不,是千萬人裡才會出現一個的那種奇才。可是他的成功來得太容易,他不懂珍惜,最後,他那頤指氣使的壞脾氣與不可一世的高傲,終於摧毀了自己。

    壞脾氣?高傲?

    這些人在談論的真的是那個范薑淳嗎?周靜瀟愈聽愈覺得不可思議,最終還是去拿了那份報紙來讀。

    他的報導占了半個版面,而他的照片又占了其四分之一的空間。

    那張照片看來比現在年輕一些,或許是三、四年前的時候拍的吧,他穿著黑色的廚師服,臉上掛著好看的微笑,依然是那麼英挺俊逸。

    報導裡寫滿了他的人生經驗,包括他曾經身為資優生的過去。

    她這才知道,他不只去了法國,也在日本待過兩年;除了母語之外,他還精通法語、西語、日語;在料理上,他則擅長把東西兩方的飲食做一個巧妙的融合。

    他二十六歲的時候,替一家位在法國馬賽的餐廳摘下了一顆星,在那之後便開始展開了他的“追星”之路,前前後後,他總計共替三家餐廳拿過二星、替一家餐廳拿過三星,在短短三年之內成了料理界的寵兒。

    然後,三十歲那年,他返回臺灣,開了一家真正屬於自己的餐廳,那便是已經消失的“斯皮爾曼”。

    “斯皮爾曼”為什麼會失敗?報導裡沒有著墨太多,倒是強調了這個名廚目前就隱身在離島上的一間西餐廳裡。

    讀到這兒,周靜瀟將報紙擱下,走出了辦公室,到外頭去深呼吸。

    她不知道該怎麼審視自己的心情。

    看到了他的非凡成就,照理說她應該要感到高興、以他為榮才對;可她感受到的卻不是這些,而是氣惱、沮喪、不安。

    沒來由地,她想起了那名跟他互動親密的紅發女子,那女人也知道這些事嗎?

    她也認識這個報導中的范薑淳嗎?

    可話又說回來,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她自己也沒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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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2 21:31:49
第9章(1)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周靜瀟身心俱疲,連晚餐都懶得吃了,東西收一收就直接徒步走回住處。

    離開地檢署之前,依稀還聽到有些人在互約晚餐,說了像是“今晚要不要去沐蘭亭吃看看”的話。

    那感覺真奇怪,彷佛本來只屬於自己的東西,突然被拿出來充公了……不,不對,她是傻了不成,否則怎麼會認為范薑淳是只屬於她呢?

    她甩甩頭,甩掉那些令她心煩意亂的思緒。

    回到了租屋處,她簡單沖了澡,躺在床上就這麼睡著了,已經連續失眠了兩個晚上,那幾乎要了她的命。

    她不確定自己睡了多久,直到手機鈴聲響起。

    “……喂?”她在半夢半醒之間接聽了那通電話。

    “你睡了?”

    傳入耳裡的,是范薑淳的聲音。瞬間,她整個人清醒了過來。

    “咳!”她不自覺地清了下嗓子,故作鎮定道:“呃……對,剛才不小心睡著了。有事嗎?”

    “那你繼續睡吧。”他似乎就要收線,“晚安。”

    “啊……等等!”她及時出聲制止。

    “嗯?”

    她猶疑了幾秒,才道:“你不想對我解釋什麼嗎?”

    “我以為我才是那個等你解釋的人。”彼端響起一聲自嘲般的冷笑,“我已經等了兩天,你的打算就這樣不聞不問,當作什麼也沒發生?”

    她沉住/氣,深呼吸,“那件事我在那張字條上已經說明過了。”

    “所以你認同我做出來的結論?”

    “什麼結論?”

    “你把我當成了床伴。”

    被他扣了這麼一頂帽子,第一次是心傷,這次則是惱怒了。她忍不住提高了聲調,反唇相譏。“不然你告訴我,除了床伴之外我還能期待什麼樣的關係?你都已經跟我上床了,卻沒想過要讓我知道你的過去,你不也是把我定義成床伴嗎?”

    “沒有刻意提起,不代表不讓你知道。”

    “詭辯。”她低哼了聲。

    “那你呢?又有多少事情是你主動自願告訴我,而不是等到我問了你才說?”

    “……”她啞口無言。

    他說的其實也沒錯。大部分的往事,多半是對方問起了才會吐露,平時根本不可能主動提起。

    她據據唇,自知理顧了。

    “所以……”她囁嚅,支吾地問:“只要我問了,你就會說?”

    “會,我什麼都會說。”他豪爽地給了承諾,卻有個附加條件,“不過,你得先幫我做一件事。”

    她一頓,皺眉,“你想幹麼?”

    “幫我開門。”

    “啊?”

    “我在你家門口。”

    “你又跑到我家門口了?”這傢伙怎麼老是喜歡給她來個攻其不備?“哪時候來的?”

    “就我撥電話給你的時候。”

    她不可置信,“你就不怕我睡死了沒人幫你開門?”

    “再走回去就好了,怕什麼?”

    “你實在是……”她歎了一口氣,翻身下床,“等我一下吧。”

    開了門,她故意板起一張嚴肅的臉,雙手抱胸、倚在門邊看著他。

    首先,撇開他是什麼見鬼的米其林大廚不談,其實她現在最在意的,是那個染著紅頭髮的女人。

    “那個人是誰?”她直截了當問了自己最在意的事。

    他卻被問得莫名其妙,“哪個人?”

    “我都看見了,跟你在‘沐蘭亭’門門親親抱抱的那個女人。”

    “哦、她呀。”

    周靜瀟皺眉。他居然說“哦、她呀”?而且還是用那種沒什麼的口氣?

    “她是我以前的同事。”

    “同事?”她嗤笑了聲,冷冷地說了句,“以同事的交情來看,你們的動作也太親密了點。”

    嘖,該死的,她幹麼講話這麼酸?連她都想唾棄自己了,可她卻無力遏止內心那股可悲的自憐。

    是她選擇的,不是嗎?是她自己在那張字條上寫得從容灑脫,好似那只是一場來得恰巧的露水之歡……

    突然,他的臉蛋湊了過來。

    她嚇了一跳,腦袋裡的思緒頓時一頓。原以為他要靠上來吻她,她本能地閉上雙眼,卻沒等到他的唇瓣,唯有感覺到他拿自己的臉頰貼在她的頰上、輕輕在她耳邊發出“啾”的一聲,之後,他退了開來。

    她感到有些莫名,問:“你這是在做什麼?”

    “這就是那個女人對我做的動作。”他揚起一抹淺笑,“這只是法國人打招呼的方法。”

    一聽,她先是怔愣,而後納悶,“法國人?”

    “對,別看她長那樣,她其實是法國人。”

    “那她跟你的關係……”

    “我說了,就是同事。我在法國的第一個工作就是她介紹給我的。”說完,他決定反守為攻,“所以你現在是在吃醋嗎?”

    這話來得太突然,她臉一熱,直覺就是否認。“哪、哪有,我只是不想讓自己——”

    他沒讓她把話說完,上前捧起她的臉蛋,俯首就是結結實實的一吻。

    她愣住,睜著一雙大眼,感覺他的舌尖竄入她的嘴裡,溫柔舔拭著她嘴裡的柔軟,她不自覺倒抽了口氣,從鼻腔裡輕哼出細細小小的嬌歎。

    下腹那股被點燃的躁動,讓她驀然從漩渦裡清醒。她猛地推開了他,氣息因他的吻而顯得有些急促。

    他似乎不太意外她會這麼做。

    只是,他不明白,她的眼裡明明有著對他的愛戀,她的身體對於他的撫觸也是敏感熱情,可她究竟為何總要抗拒?

    “為什麼?”他問。

    “什麼?”

    她的一雙美目水靈氤氳,看得他又想吻上去了。

    “告訴我,你在想什麼?”他探出手,輕撫著她的臉頰,“我知道你對我的感覺,我只是不懂你為什麼要逃開?”

    他的撫觸好溫柔,偏偏這麼多年下來,愈溫柔的人就愈教她感到害怕,因為她永遠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被趕出那個避風港。

    從前若是結束了一段感情,她肯定是快刀斬亂麻,連朋友也不想當了,可是今天面對的人是他,她完全沒自信可以拿出同樣的魄力。

    好一會兒,她輕啟微顫的唇瓣,道:“你想跟我在一起嗎?我指的是認真交往、不離不棄的那一種。”

    他點頭,沒有半分遲疑。

    “即使我已經為別的男人生過一個女兒?”

    “那又如何?這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萬一未來你也想要結婚生子呢?”

    聽了她的話,他卻擰起眉頭,覺得困惑,“這跟和你交往有什麼衝突?難道你不願再婚、也不想再生?”

    她搖搖頭,苦笑道:“不,是你的家人可能不會接受我。”

    他答不出話來。

    家人是什麼想法他不知道,所以他無法告訴她答案、也無法給保證,不過,有一件事情他卻能夠十分肯定。

    “你怎麼會認為我家的人可以影響我的決定?”他勾起她的下巴,忍不住輕捏了一把,“在我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影響不了我了,何況現在。”

    她怔怔地望入他的眼裡,彷佛看見了他的自信。

    那自信不是因為能夠博取她的信任,而是能夠貫徹自己想法的那種信心,一如當年他義無反顧離鄉背井……

    “那麼,你自己呢?”

    “你是指什麼?”

    “你有想過嗎?以後如果分手了,我們又會變成是什麼樣的關係,我這個人是絕對不會想跟舊情人當什麼好朋友的。”

    “你都還沒跟我開始交往就已經想著要分手了?”他皺著眉頭,像是在調侃自己,“我真的這麼糟?”

    “別鬧,我是認真的……”她卻一點兒也沒有開玩笑的興致,低了頭,垂下視線道:“你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人,如果只為了短短一、兩年的交往,代價是連朋友也當不成的話,那我寧願維持這樣就——”

    “別說了。”

    他制止了她,張開雙臂緊緊地擁住她。他不解,令他魂牽夢縈的女人就在他的懷抱裡,可那滋味為何如此酸盈苦辣?

    滿腔的情緒在胸口裡怒嘯,苦無宣洩的出口,只得悶著沸騰。

    他忍不住仰頭看著天花板,語氣裡盡是無力感,“你到底是信不過愛情,還是信不過我?”

    周靜瀟靠在他的胸膛上,鼻腔裡全是他那令人感到心安的氣息。

    她突然深刻地明白,原來她辛苦想要維持的朋友關係只不過是個愚蠢的表像。

    她對他的感情早就已經回不去了,不管交往與否、分手與否,她和他都回不去了。

    她會想念他的味道、想念他的聲音、想念他為她做的料理,也開始學會了貪戀他的擁抱、他的吻、以及他的……熱情。

    於是,她放棄了掙扎,優雅地剖開自己,血淋淋地把心交給他。

    “我不想失去你。”她抬頭,望入了他的眼,情不自禁地伸手輕觸著他的臉頰,像是宣示般重申,“就算是分手了,我也不想失去你。”

    “不會的,”他偏首親吻著她的掌心,“只要不是你親口叫我滾,你就不會失去我。”

    這話聽得她心裡好苦澀,曾經她對這樣的誓言深信不疑,卻落得體無完膚的下場。如今,他的這句話,她是該相信還是該存疑?

    坦白說,她的腦袋裡毫無頭緒,可她心裡卻是向著他的。

    他們正式交往了,相處的時間卻還是少得可憐。

    范薑淳的工時很長,尤其在他“出名”了之後更是變本加厲,再加上他倆的休假日根本完全錯開,所以能夠約會的時間開始漸漸變得有些詭異。

    例如是早晨起床的時候,又或者是晚上就寢之前……簡而言之,通常他們會一起吃早餐,然後再一起吃宵夜,這害得周靜瀟在短短半個月內就胖了一公斤,也害得范薑淳似乎有些睡眠不足。

    每天清晨,為了趕在她出門上班之前,范薑淳幾乎是六點就起床,花個三十分鐘準備兩個人的早餐,然後帶到她家,給她一個早安吻,享受兩個人的早餐時光;之後,她會在七點半的時候出門上班,他則趕往早市去採買當日餐廳需要的食材。

    入了夜,打烊了,范薑淳仍會去她家探視她一眼。他擔心她的午、晚餐都吃得太馬虎,於是又動手做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宵夜。

    喂飽了她,他則順理成章在床上吃了她……

    不行,這太邪惡了,搞得好像他們之間的約會就只能建立在吃上面——不管是哪一種形式的“吃”。

    嗯,為了她的身材著想,也為了他的睡眠與健康,她想自己應該要適時制止他一下。

    於是,有一天,她打開天窗說亮話。

    “你不用天天過來。”

    “嗯?我打擾到你休息了?”

    “不是的,不是那樣……”事實上,根本是相反的狀況,“你一來就是一、兩點才走,隔天六點多又醒來幫我準備早餐,這樣下去你吃不消吧?”

    “還好啊。”他不以為意,“我當學徒的時候比現在還要操勞幾十倍,我不也是這樣過來。”

    “但那是十年前的事,人年紀大了就要認分。”

    他笑了笑,不愛與她爭,就這麼順了她的意,他想她或許只是工作勞累,希望有一些獨處的時間。於是,從每天兩次的拜訪妥協為兩天一次,其餘則改為電話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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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2 21:32:10
第9章(2)

    然後,不出一星期,她開始想他了。

    假日是他最忙的時候,她不好打電話叨擾他,連簡訊也不敢傳,擔心要他擠時間出來回訊會成了一種淩虐。

    想著想著,她靈機一動,決定到“沐蘭亭”去吃晚餐,然後順便在那兒等他下班。

    可惜,她想得太美妙了,她完全低估了他的名氣。

    “沐蘭亭”的座位爆滿、訂位滿額,門口更是圍了一群等待候補座位的民眾。

    她傻眼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就連百貨周年慶的混亂場面也不過就是如此而己。

    正當她還在猶豫該走還是該留的時候——

    “周檢?”

    在路邊聽到有人叫她“周檢”是一件不太尋常的事,她怔愣了下,回頭望去,卻看見一個有點熟悉卻也久違的面孔。

    “卓律師?”

    卓政嶽對她行禮微笑,“如果你只是想來吃晚餐,那我勸你還是跟我走吧,我打賭你就算排隊排到打烊也不見得能夠踏進大門。”

    他說得有道理,而她也沒打算反駁這句話。

    “那你有什麼好建議嗎?”

    “走,我的車停在前面,我帶你去吃一間還不錯的。”

    她沒有拒絕,亦沒有多問。

    二十分鐘之後,他帶她來到市區裡的一家燒肉店。他一坐下來就點了兩份套餐,兩壺清酒。

    “酒?”她皺了眉。

    “放心啦,我沒大膽到在檢察官面前酒駕。”

    “所以你這是要灌我的意思?”

    “你想太多,我住的飯店就在旁邊,我用爬的都可以爬回去。”

    “希望你不會要我扛你上樓。”

    “我酒量沒那麼遜,好嗎?”

    “這很難說,男人的話通常都要先打個五折。”

    “嘖,你真的很痛恨男人厚?”

    “這倒不一定。”她的表情一直是不慍不火、不冷不熱。

    卓政嶽看了她一眼,略帶試探性的問道:“那小淳呢?他的話也會讓你這麼不信任嗎?”

    她沉默了,沒答腔。

    事實上,她心裡想的是那句“你不會失去我”,當他說那句話的時候,她相信他嗎?是百分之百相信他的嗎?

    她不太確定。

    最後,她給了一個好像是答案,卻又好像是在回避答案的話。

    “我們已經在交往了。”

    卓政嶽聽到了這樣的話卻絲毫沒有意外的神色,反而露出了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怪不得他怎麼樣也不走。”

    “什麼意思?”她聽出了弦外之音。

    “他沒跟你說嗎?自從他在這裡的消息被報導出來之後,多的是五星級餐廳老闆想挖角他,連新加坡和馬來西亞都有人來找他。我聽說開出來的年薪至少是三百萬起跳,但是小淳每一次都拒絕。”

    她聽了,內心像是經歷了天搖地動的強烈地震。

    “你……”半晌,她冷笑了聲,故作鎮靜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他不走自有他的原因。”

    “那你覺得他為什麼不走?”

    “我怎麼會知道?”說到這,她煩躁地自行斟酒,猛灌了一口。

    “所以他真的沒跟你討論過?”

    “我不知道。”再斟一杯,她語氣有些不耐煩了,“他從來沒說過,我也不可能知道要問這種事。”

    該怎麼形容她現在的心情?

    好吧,其實她不爽極了。自從上次的報導過後,雖然他保證“只要你問,我就會說”,但這種事情若他不想主動提起,她要過了幾百年後才會知情?

    該死的,要男人坦承相對真的這麼難嗎?

    看得出來她臉色難看,卓政嶽識相地閉嘴,他可不想引火上身燒到自己,於是他也替自己倒了杯酒、與她碰杯。

    “那你怎麼又跑來了?”她問。

    “公事。”他簡單報告。

    “來這裡出差,順便跑到‘沐蘭亭’去吃飯?”

    卓政嶽笑了下,道:“這你就不懂了。你知道平常要吃到米其林三星主廚的晚餐得花掉多少錢嗎?”

    “多少?”她對所謂的美食界既沒興趣也沒研究。

    “少的話是六千,正常的話是上萬。”

    “咳!”她被酒嗆到了,“咳咳咳咳咳……”

    不知怎麼的,她的反應令他好開心。

    他慢條斯理地啜著溫酒,笑道:“你看吧,我就說沐蘭亭的老闆根本是撿到鑽石。小淳應徵的時候沒把自己的履歷老實攤出來,這裡的人都只當他是一般的廚師,完全不懂他的價值。所以,我只要有來就會去那裡吃飯,吃一餐就賺一餐,多好。”

    她不是笨蛋,聽得出這話是拐著彎在指責她。

    當然她也不是軟柿子。“不管他是不是被餐廳的老闆占了便宜,他都有選擇的自由,否則,他何必把原本的餐廳賣了,跑到這裡——”

    說到一半,服務生靠了過來,打斷了她的話。“抱歉,上菜。”

    她閉上嘴,看著服務人員將一盤又一盤的肉片與菜葉全擺放上桌,她卻對這一桌的食物毫無胃口。

    “餐點全部幫您送到了,請兩位慢用。”

    服務生退下,桌間的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冰冷、尷尬。

    “你知道‘斯皮爾曼’收起來的原因嗎?”好半晌後他問了一句,順手將血紅色的肉片夾到烤網上,發出了滋滋聲響。

    她搖搖頭,輕聲歎息。

    身為他的青梅竹馬,又躍升成了女朋友,她不知道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點,她突然有一種可悲的自覺。

    薄薄的肉片很快就熟透了,他夾了片肉到她的盤子裡,“他開了‘斯皮爾曼’沒多久,就開始受到有心人士的抹黑和攻擊。”

    聽了他的話,她愣住,夾起肉片卻遲遲沒往嘴裡送。

    “抹黑什麼?”她回過神來,追問了一句。

    “細節是什麼我並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好像惹毛了一個滿出名的美食雜誌總編輯。那個女人在美食圈權力大、人脈廣,很快就把斯皮爾曼的名聲搞臭了,再加上她聯合了很多美食部落客,把他的餐廳寫得很糟糕,說主廚高傲自大、目中無人……”

    說到這兒,卓政嶽聳聳肩,輕聲歎息,“反正網路就是這樣,只要文章寫得夠聳動就會有人相信,真相是什麼根本沒人在乎。後來,店裡的生意慘澹,營收根本不足以支付開銷,房東還趁機調漲房租。他不想繼續耗下去,乾脆關門停損。”

    聞言,她呆若木雞。

    原來這才是真相,是他從未告訴過她的醜陋事實。她依稀記得“斯皮爾曼”結束營業的那一晚,他嘻皮笑臉、漫不經心的,還請她吃了一頓號稱可以令她又哭又笑的晚餐……

    當時,她的確是笑了,可眼淚卻是這時候才姍姍來遲。

    心臟猛然像是洋蔥一般被人層層殘忍扒下,宛若那禁不起震撼的高牆,壁磚片片剝離,在摔碎的瞬間發出刺耳尖銳的淒厲叫聲。

    他的人生渡過了那麼多的低潮,自己究竟陪了他哪一段?

    想到這裡,一陣鼻酸眼熱,她放下筷子,拿了杯子又倒滿了酒。

    “喂,空腹別喝這麼猛。”卓政嶽試著阻止她。

    可她哪裡聽得進去,一杯清酒下肚,熱辣辣的感覺順著她的喉頭一路往下。

    卓政嶽看見了她的眼眶在昏黃的光線下,粼粼流轉、熠熠閃亮,他閉上了嘴,靜靜地又夾了些烤熟的魚和肉給她。

    “心情不好我陪你喝沒關係,但你別自己喝醉了啊。先說好,我不知道怎麼送你回家。”

    “放心,我從來沒有醉過。”

    “沒醉過又不代表酒量就一定好。”搞不好她只是從來不喝而已。

    “哦?那你就等著看好了。”

    她冷哼,以自信的目光睨了他一眼。

    范薑淳是在打烊下班後接到了卓政嶽的電話。

    “喂?”接聽的時候,他人剛離開餐廳,正準備走向腳踏車的停放處。

    “是我,政嶽。”

    “我知道啊,”他的腳步沒有停下,“幹麼,你該不會又來澎湖了吧?”

    “呿,真瞭解我。”

    他忍不住輕笑了聲,問道:“所以呢?這麼晚打電話來有事?”

    “是這樣的,”卓政嶽咳了兩聲才繼續說明,“我現在在飯店裡,床上躺了一個女人——”

    “等一下,”范薑淳打斷了對方的話,“你真的不用跟我分享你的獵豔史,我沒有興趣也不想知道。”

    “問題是這個女人我不能吃呀。”

    “為什麼?你哪時變得這麼客氣了?”

    “聽說這女的好像是你的人。”

    他頓住,停下了步伐,“你剛剛說什麼?”

    “周檢啊,她說你們正在交往?”

    范姜淳則完全忽略了他的問題,“等一下,你說她現在躺在你旁邊?”

    “什麼我旁邊!別冤枉我,我可是離她遠遠的好嗎?床位被她占去,害我現在只能很可憐的縮在沙發上。”

    “她為什麼會在你床上?”他的眉紋愈擰愈深。

    “因為她醉了,我又不知道她家在哪。”

    “那你總該知道我家在哪吧?”

    “我不正打電話給你了嗎?”

    他無言了,須臾才回過神來,追問:“飯店是哪一間?我現在過去。”

    “我用簡訊傳給你。”

    “OK,我大概二十分鐘後到。”

    因為預期可能要扛個女人回來,所以他特地回去換了交通工具,驅車前往對方給的地址。

    卓政岳來應門的時候——很好,衣著完整,身上也沒有什麼可疑的肥皂味。倒是裡頭那個躺在床上的女人,睡得香香甜甜,好像天塌下來也吵不醒她似的。

    范薑淳頓時哭笑不得,心裡有些氣她如此毫無防備,還讓別的男人看見了她的這一面。

    “交給你了。”卓政嶽拍了拍他的肩,一副準備退場的模樣,“房間的錢你要補給我,這間交給你吧。”

    “蛤?”

    “我已經跟櫃檯另外訂了一間房。”

    “今天是假日,有這麼好訂嗎?”

    “因為我是VIP。”

    “……”他無言以對,看著對方瀟灑地消失在飯店的長廊。
匿名
狀態︰ 離線
20
匿名  發表於 2017-7-22 21:32:29
第10章(1)

    周靜瀟醒來的時候,看見的是范薑淳的臉。

    他就側臥在她的身旁,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她嚇得瞪大雙眼,還差點驚呼出聲。

    等一下,這是夢嗎?為什麼自己會睡在他旁邊……慢著,這裡又是哪裡?

    她看了看周圍的環境,似乎像是飯店的地方。她和他為什麼會在飯店裡?難道是作夢?

    嗯,有可能。

    她忍不住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臉……啊、不對,戳錯人了,應該要戳自己的臉才對。

    可來不及了,他已經醒了過來。

    “嗯……”范薑淳緩緩睜開雙眼,眨了眨,直到完全清醒,“你酒醒啦?”

    “酒、酒醒?”她皺眉。

    “你忘了嗎?”他笑了笑,不自覺伸手捏了下她的鼻尖,“你跟別的男人去喝酒喝到醉,還被人扛回飯店,居然不記得?”

    “啊、是卓先生……”她全都想起來了,“他人呢?”

    “你怎麼不是先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不是我Call你來的嗎?”

    “最好是。”

    “欸?不是啊……”

    其實誰把他叫來的根本不重要,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說吧,”他伸手輕撫著她額邊的髮絲,“為什麼會喝到醉?這實在是不像你。”顯然有什麼事情困擾著她,而這件事情也許是他不知情的。

    “也不是特別為了什麼……”她苦笑,垂下眼,自他的注目下逃開,“我們本來是在沐蘭亭前面巧遇,因為太多人了,就改去吃燒肉;邊喝酒、邊聊天,聊著聊著就不小心喝太多。”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哪時候沒了意識。

    “你以為我會信?”他冷笑了聲,輕籲了一口氣,“沒關係,反正你不說,我還是可以去問卓政嶽。”

    這威脅似乎是奏效了,她抬起頭來,靜靜睇著他幾秒,半晌,她開了口。

    “我有個問題。”

    “你說。”

    “政嶽都跟我提過了,他說有很多人想挖角你?”

    他頓了下,然後點點頭。

    “為什麼你要留在這兒?”她追問。

    胡謅與瞎扯是瞞不過她的,他很清楚這一點,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曾經對她有過的承諾,他保證只要她問了,他就會說。

    “一開始是為了來這裡散心。”所以他說了實話。

    “那現在呢?”

    “為了你。”這也是實話。

    可是,這句話卻像是潘朵拉的盒子,凡打開必有死傷。

    房裡的氣氛降至冰點,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話,你會離開嗎?”

    他想了想,卻得不出一個確定的答案。“可能會,可能不會。”

    “你這是打馬虎眼?”

    “不,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搖搖頭,唇邊的笑容有些無奈,“你知道我在這裡已經買了房子,既然我都買房子了,可以證明我真的有打算長住下來的意思;可是,我不能保證每個來挖角我的人都不會讓我心動……不,更正確來說,我其實沒想過我會那麼快就被找到。”

    “為什麼你不想被找到?”

    他答不出話來。

    看得出來他心裡有掙扎,於是她沒有催促,就只是靜靜地等著。半晌,他終於開口。

    “我一開始進入料理界的時候,並沒有摘星的野心,純粹只是喜歡做菜、喜歡看見別人因為吃了我的料理而滿足,就只是這樣子而已。”

    “後來呢?”

    “你應該知道我休學的時候,跟家裡鬧了不小的革命吧?”

    她點頭。

    “那時候我幾乎是離家出走。我去法國的事,只有我哥知道,我並沒有事先告訴我爸媽,他們就這樣跟我幾乎冷戰了兩年,沒有聯絡。後來有一天,我哥打了電話給我,說我媽癌症第三期了。”

    她十分震驚,露出了像是想安慰他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的表情。

    他見了,忍不住失笑,“別露出那種表情,她沒死,後來痊癒了,現在還是活跳跳的一尾活龍。”

    “你……”她翻了白眼,好想揍他,“後來呢?”

    “後來我趕回臺灣探視她,她沒有怪我,也沒有罵我,只是要我向她證明我捨棄掉的東西是值得的。”

    所以,他返回法國之後努力往上爬,二十六歲就當上主廚,還幫自己工作的餐廳拿到了一顆米其林星。次年,他又為同一家餐廳摘了第二星。

    如此這般,他的知名度瞬間打開,來挖角的餐廳愈來愈多,他以二十九歲的年紀就成了米其林三星主廚。

    那時候,有人建議他回臺灣開一家屬於他自己的餐廳。

    他心動了,也認真考慮,家人卻不太支持,他們認為他的性格並不適合當個經營者;然而,那樣的勸阻他沒有放在心上,一意孤行,最後失敗收場。

    她聽了,忿忿不平道:“可是‘斯皮爾曼’的失敗又不是你的錯,那是因為媒體故意——”

    “不,是我的錯。”他制止了她,露出苦笑,“那證明了我真的沒有經營的能力,一個好的經營者,怎麼可能會讓幾篇簡單的報導就毀了他?”

    “所以你就這樣認輸了嗎?”她撐起身,俯視著他。

    “我沒有認輸,我只是還在……”他語塞了。

    他其實不太明白自己的想法。

    不知不覺當中,他踏入這個圈子裡的初衷已經消失。對他而言,現在的料理就是一份工作,再也不是那座等著他去征服的高山了。

    她看見了他眼底的黯淡。

    他也許對她有愛,但那裡頭也只剩下對她的愛。她不忍心這樣對他,她怎麼能以愛的名義來扼殺這個男人?

    這裡不屬於他,他不該埋沒在這樣的格局裡。

    “你該離開這裡了。”說出口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

    他怔愣了幾秒,不明白她指的是離開這間飯店,還是指這座島?“你的意思是什麼?”

    “以你的能力,你不該只是留在這裡。”

    這下子他懂了,“你這是在趕我離開?”

    “不是趕你,只是不想看你被埋沒。”

    “我不認為這是埋沒。”至少大部分的時間他都是開心的。

    “你可以飛的話,為什麼要委屈自己用雙腳走?”

    “我喜歡用走的不行嗎?”

    “歪理。”她冷哼了聲,道:“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幸運,有多少人想要你這樣的才華卻得不到,從小就是這樣,我每天讀書讀到半夜,你卻輕輕鬆松就可以考贏我。老天爺這麼眷顧你,讓你擁有這樣的頭腦、擁有這樣的天賦,而你卻在這裡自怨自艾?那我怎麼辦?豈不是別活了。”

    也許這話有一半是真,可也有一半是假,她把話說重了,就是不願讓他看見自己眼裡的不舍。

    他卻只是露出苦澀的微笑。

    老天爺眷顧他?若真是如此,為何他珍視的東西卻總是輕易從指縫中溜走?

    好一會兒,他歎口氣,道:“你要我離開,是要我去哪?”

    她露出了一個我怎麼會知道的表情,“去一個屬於你的格局的地方,去一個能讓你真正發揮實力的地方。”

    “我可以告訴你,那樣的地方不在臺灣。”

    聽了,她胸口一窒,像是出其不意被猛攻了一拳,令她頓時說不出話來。

    “即使我可能會去法國、去新加坡,或是飛去歐洲的其它國家,你也無所謂嗎?”

    “我無所謂。”她極力壓抑顫抖的唇瓣,“我沒你想像的那麼脆弱,我可以照顧好自己。”

    他沉默,直勾勾地睇著她的雙眼,發現她是認真的,她真的要他走。

    “難道我沒有拒絕的權利?”

    “你想拒絕的話,那我們就分手好了。”她的臉上毫無玩笑之意,“我不想背你給的這個大黑鍋,你為我留下來、為了我放棄了大好的機會,以後我該怎麼面對你的家人、你的朋友?甚至我怎麼知道你未來會不會怪我?”

    她的話像是把他逼到懸崖邊,走與不走,都是離別。

    “……我知道了。”他移開了他的視線,“我會離開這裡,去那些你要我去的地方。”他刻意扭曲她的話。

    她聽了,一顆心彷佛被擰在一塊兒。她要他去哪裡,可以的話她又何嘗不希望心愛的人就在身邊。

    但是她怎麼能自私地把他銬在自己的身上。

    他是一個能在天上飛的男人,卻為了她而心甘情願收起翅膀,即使他曾經因為受傷而落下,可她知道自己是他遲遲不願再次展翅的藉口。

    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她連忙翻身下床,背對著他的視線,“全身都是酒味,我先去沖個澡。”

    她匆匆躲進了浴室,他卻瞥見了她欲隱藏的淚光。

    接下來的日子,他倆維持著差不多的互動——有時候是早餐、有時候是宵夜,有時候他會夜宿她家,有時候則是相反。

    那天的對話彼此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起,卻也不是若無其事地放下。

    直到某個禮拜天,他突然來訪,而且還是在他平常最忙的那種用餐時段。

    “你不用上班嗎?”她有些意外。

    他搖搖頭,揚起了微笑,“我星期五就離職了。”

    這震撼彈來得毫無預警,她愣住,不自覺舔了舔乾澀的唇角,強作鎮定的反問:“是嗎?已經找到其它更好的工作了?”

    “嗯。”

    “那、那……”她突然覺得呼吸有點困難,“什麼時候搬?”

    “明天離開。”

    明天。她眼前一片黑,像是瞬間被急凍了。

    他明白她的感受,於是解釋道:“我不喜歡拖拖拉拉的告別,你知道我可能會突然反悔。”

    雖然知道他說的有理,可她還是很難就這麼接受。

    好不容易,她擠出了聲音。“接下來……你會去哪?”

    “會先去法國,但之後不確定。”

    原來還有“之後”的落腳處啊……他果然是個居無定所的浪子。

    她忍不住苦笑,“不管你要去哪裡,反正我都會在這個地方,短時間是調不走的。”

    他勉強配合著她笑,然後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臉頰,他想,自己以後一定會很懷念這份掌心裡的溫暖。

    “雖然這樣說好像有點壞,但不管你是為了什麼原因才被調職,我一直都很感謝那個把你貶來這裡的人。”

    “什麼呀,幸災樂禍嗎?”她笑著,揍了他一拳,鼻頭卻一陣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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