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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臧白 -【重回一九八〇】《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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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8 10:26:3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重回一九八〇 作者:臧白

內容簡介】:

梁欣苦了一輩子,成全了家中大哥二哥還有小妹,唯獨糟蹋了自己的人生。

她死時遺憾頗多,主要是沒為自己活過一天,而她一直為之奔波辛勞的哥哥妹妹們都沒來看她最後一眼。

梁欣沒想到自己會重生,重生回了1980年,重生在那她活了一輩子的土鄉村,手裡抱著磚。

頭頂的日頭刺得她眼花耳鳴,她擱下磚,飛奔回家跟母親談判:能不能讓我繼續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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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8 10:26:49 |只看該作者
☆、第1章

  雨後的天空碧洗如新,襯著磚廠的煙囪冒著一裊青煙,零散地飄著幾朵淡雲。

  磚廠的暗灰水泥牆上裂痕滿佈,但白灰塗上去的排排大字卻看得十分清楚——

  「解放思想,實事求是……」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

  「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

  梁欣站在窯洞口,直空的日頭光影套光影地刺得她眼花耳鳴。眼睛即便瞇成一條縫兒,也看得清自己所處的環境——

  記憶中的老磚廠,她不記得什麼建起來的,但記得95的時候被拆了……

  改革開放的口號,小時候村裡鎮上只要有牆的地方,到處都是……

  還有清瘦烏黑的自己,大約只有十二三歲的樣子……

  梁欣壓著腦子裡的昏沉之意,猛吸了口氣閉上眼,往地上一蹲——她不是已經死了嗎?

  梁欣前世活到五十歲,終點是新世紀2016年。那是庸庸碌碌的一生,她做的最偉大的事,就是小學畢業後聽母親的話輟了學,一邊在磚廠裡搬磚拉車賺錢,拿著一個月十幾二十塊的工資,一邊幫著家裡做農活,供養了兩個哥哥和一個妹妹上學。

  梁欣尤記得自己後半生過得魂不附體,本該回報她的好的哥哥妹妹,與她成了一句話都搭不上的兩路人。沒人記得她在磚瓦小車間糟蹋掉的青春,也沒人記得她小學時成績也是數一數二,輟學後還愛看些書。

  在哥哥妹妹眼裡,她成了一個標準的鄉間土農婦,大字不識幾個,家長裡短,皮糙肉厚,除了幹活就是啃條黃瓜瞎湊熱鬧。

  她死的時候,他們都沒來看她最後一眼。梁欣明白,他們忙,沒時間。那個高速發展的社會,誰都忙。

  梁欣沒有怨過誰,但她後悔……

  梁欣從胳膊間抬起臉,頭不暈了,眼也不瞇了。窯洞裡有歇了晌的工人出來,吆喝一聲:「幹活嘍……」

  梁欣伸手撐了下腳下泛紅的土地,站起身來。她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拉了拉舊布褂的褂角。褂子還是她小姑老早的舊衣裳,打著幾處補丁。

  她擦了擦額頭滲出的細汗,也未跟著旁人一起去搬磚拉車,而是撒腿就跑出了磚廠,飛一般沒了人影兒。

  因為天氣熱,工人們肩上都掛著濕毛巾。其中一個男人擦了下黝黑的臉,看著梁欣消失了的方向說:「梁家閨女咋了?」

  旁邊婦人道:「怕是累急了,回家去了。咱們幹著都吃力,她這麼小,不容易啊。看著她剛才在窯洞口的樣子,像是站不住要暈倒的。」

  「你說她媽也是,自己不出來辛苦,讓這麼小一閨女出來,心也夠硬的。」

  「誰讓她爸去了呢,也是這孩子命苦。」

  「那不是上頭還有兩個哥哥,哪就輪到她撐這個家了?」

  「兒子跟閨女,那能一樣嗎?」

  ……

  梁欣是一路狂奔回家的,到家後滿頭掛汗,豆大汗珠斷斷續續往下掉。舊布褂子前胸後背都濕了一大片,貼著她扁平得幾乎絲毫沒有發育的身子。

  到了家,果然是記憶中的破落院子。推開吱丫響的舊板門進了屋,她按著記憶中的家裡物品擺放,找到日曆。

  日曆是薄紙壓起來的,每一張是一天,過一天撕一張,幾號的數字印得極大,紅艷艷的。陰曆幾月幾號,星期幾,黃道如何,全是小字補注,字號也因為信息的類別不同而不同,空白處還添著密密麻麻的花式圖案。

  梁欣把撕了約有一大半的日曆拿在手裡,看得有點愣——1980年9月12日。

  1980年的夏天,她剛小學畢業。應母親許青蓮的要求,輟學在家幹活。此時正是新學期開學不久,她大哥梁明讀高一,二哥梁俊讀初三,小妹梁悅讀小學三年級。

  「你咋回來了?」

  梁欣被身後的聲音嚇得一怔,忙放下日曆轉身。

  這時候的許青蓮還算年輕,頭髮無白絲,臉上皺眉也少很多。她一邊勾了地上的布鞋穿上,一邊看向梁欣:「問你話呢!」

  「哦……」梁欣回了神,又磕巴了一陣才找到感覺,開口說:「媽,我想繼續唸書。」

  許青蓮剛歇了晌,精神頭足,但也沒那心思跟自己這閨女較什麼勁,說:「說什麼胡話呢?趕緊幹活去,嫌累就跟我下地除草。」

  此時的北仁村已經實行了包產到戶,農村生產力得到很大程度上的解放,農民對土地的支配更加自由,但其實仍舊沒什麼其他花式活法,多還是撲在家裡的幾畝地上,要麼再去磚廠賺點辛苦錢,與有城鎮戶口能進企事業單位的人不能比。

  梁欣站著不動,還是嘗試了一句:「媽,我是認真的,我想了很久……」足足想了大半輩子。

  許青蓮看都不看她,打斷她的話:「別不懂事,趕緊幹活去。家裡都這樣了,哪還有錢給你唸書。咱不是說好了,你下來幫我,一起把這個家撐起來。再說了,女孩子唸書一點用都沒有,遲早是要嫁人的,浪費錢。」

  「那我自己賺錢供自己呢?不用家裡的錢。」梁欣還是不死心。

  許青蓮終於把目光看向了她,擰起眉頭一陣怒吼:「你這丫頭怎麼這麼不懂事?!我養你這麼大,你一點心都沒有!你爸走了,你不幫著我,誰幫?讓你大哥二哥不念了下來幹活嗎?你這是沒良心!你這叫自私!」

  梁欣就這麼迎著許青蓮的目光——前世她就是因為沒有「自私」這樣的品質,才糟蹋了自己的一輩子。

  她不再惹許青蓮生氣,轉頭出了屋,又出了院子去。一路上慢慢走,慢慢想事情,回到磚廠。

  到了磚廠依舊和大家一起幹活,三四塊的磚頭摞著搬來搬去。她頂多也就能搬五塊,但那就太吃力了,所以都是四塊四塊地搬。實在累了,就減一塊。

  現在初中學雜費是12塊錢一學期,她搬磚掙一個月才能掙出這麼多錢,住宿費和伙食費還得另算,怎麼算怎麼吃力。

  搬磚累了,坐一旁休息,梁欣就把手伸進自己的褂子口袋裡摸索。摸著摸著就鼓了起來,伸頭往口袋手心兒裡瞧了,是個金桔,一點點大。她悄沒聲兒地把金桔放回去,再摸索,這回再伸頭看,是個青蘋果。

  梁欣心裡噗通噗通地跳,自然不敢把青蘋果拿出來,又給變沒了。

  前世她搬磚做農活,一直供養了梁明梁俊大學畢業。等兩人畢業後,她攢了點錢,做的就是販賣瓜果蔬菜的生意。

  梁欣前世做生意的時候已經遲了,那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時候,早都發不了財了,但勝在比搬磚輕鬆。

  如果時候再早些,到鄉鎮上做生意賺得比其他人那還是多很多的,可能比企事業單位的城鎮人賺得還多。這樣的人,城裡稱為「個體戶」,農村則稱為「萬元戶」。那時候不管是「個體戶」還是「萬元戶」,都是不大體面的稱號。後來經濟發展起來,這樣的小本買賣也就都不行了。

  梁欣把手從口袋裡伸出來,她不知道這個神奇變瓜果蔬菜的功能是什麼,但打心底裡覺得是好事。只要不被人發現,她偷摸摸的,總能賺夠自己讀書的錢。她也不想通過這個發什麼財,只是想念完書。知道後來世道的發展變化的人,自然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頂多就是維持生活的手段而已。

  歇罷了,梁欣又去搬磚,總得要把今天的工錢結了拿走才好。也就兩三個月的功夫,她這臉和胳膊都黑得不能看了。原本她雖清瘦,但好歹生得漂亮,眼睛大而有神,皮子也白白的,這會兒可看不出是個漂亮小姑娘了,黑乎乎的臉上鑲著一對盛滿渴望的大眼睛。

  到晚上結了工錢,梁欣揣著回家。進家的小道上剛好碰上放學的妹妹梁悅,就拉著一起走。路上問梁悅今天在學校讀了什麼書,學了多少東西。梁悅從斜挎的灰布書包裡掏出書,翻來給梁欣看:「今天學了這一課,老師讓我們背誦第三段到第五段,明天要檢查呢。」

  「會背了嗎?」梁欣問。

  梁悅把書合起來拿在手裡:「還不會,吃完飯乘涼的時候背。」

  梁欣手搭在她的肩上撫了撫——生在村裡的女孩都是可憐的。

  前世如果不是她堅持,梁悅那也是小學畢業下來幹活的命。

  兩人說說笑笑到家,許青蓮也從地裡回來了,燒好了晚飯——蘿蔔疙瘩湯,貼了玉米面鍋貼。

  梁欣到家慣性從兜裡掏出錢來,送到許青蓮面前,說的卻是:「媽,今天的工錢,我已經辭了,明兒我就不幹了。」

  許青蓮一聽瞪了眼:「梁欣你什麼意思?」

  梁欣把錢往她口袋裡一塞,坐到桌邊,也不解釋:「吃飯吧。」

  許青蓮突然彎腰把她面前的碗一收,往鍋裡一倒:「今兒不把話說清楚你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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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8 10:27:01 |只看該作者
☆、第2章

  梁欣看著面前油得發黑的空桌板,把剛拿起來的筷子又放了下去。

  前世她至生命終點也沒有怨過許青蓮,更沒有怨恨過自己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妹妹。主要原因是,前世多半也是她沒有半點私心,覺得母親辛苦,心疼哥哥妹妹,心甘情願為他們付出。

  可是活了整一世,她對這整個事情不可能沒有自己的看法。她心疼了所有人,到最後的結果就是得到別人理所當然的態度,沒有任何人心疼她。許青蓮從來不覺得沒讓她讀書是虧欠,兩個哥哥梁明、梁俊和妹妹梁悅,也沒有人覺得她犧牲了什麼。到最後,都成了各自命運,各自安好,各自承擔。

  許青蓮看梁欣坐在桌邊低頭不說話,又卯著勁說:「你說啊!前些日子你還好好的,那時候多仁義啊!為我考慮,我這個家考慮,為你大哥二哥著想,你看看你現在的自私樣!你告訴我,誰在你面前搗鬼了?是不是你小姑?」

  「誰都沒在我面前搗鬼!」梁欣把頭抬起來:「是我自己想通了。」

  「你想通什麼了?」許青蓮暴跳。

  「我跟你說不清。」梁欣不想費力氣吵架,起了身再不管許青蓮怒火中燒的樣子,轉身就出了灶房的門。

  許青蓮被惹得更是氣了,從灶房裡就追了出來就抓了她的衣領子,把她甩到牆根。梁欣本來就瘦,身上沒什麼肉,撞到牆上就是一陣骨裂般的疼,嘶嘶抽氣。

  梁悅是剛放下書包就看著自己親媽和親姐吵了起來,還想呢——剛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吵架了?

  她人小,就一直怕怕地退在一邊兒,這會兒看許青蓮氣得出手了,才醒神一般,忙跑出家門,到門旁叫了鄰居來。

  鄰居過來,正看到梁欣縮在牆根裡捂著手肘抽氣。而許青蓮站在一旁,手裡倒拿著把掃帚,正對梁欣站著,氣勢洶洶的。

  人一看是打孩子,忙上來勸架,拉了許青蓮道:「這是做什麼?好好的打孩子幹什麼?」

  「你問問她,問問她!」許青蓮還是氣得很。

  門東的鄰居去把梁欣扶起來,就看到她捂著的手肘處已經擦破皮了。小傷也不往心裡去,只問她:「幹什麼惹你媽生氣?」

  梁欣知道,世道在變化,往好的方向變。但就目前的家鄉來說,每個人的想法那都是差不多的。在他們眼裡,女孩子讀書沒用,浪費錢。每家都窮,都不願意在閨女身上多花一分錢。養了閨女,多是有了點勞動力,就拉下來務農。甚者,直接連學校的門都不讓進。

  梁欣跟許青蓮說不清,跟其他人一樣說不清。說再多,在別人眼裡那也還是戳上一樣的印記——不懂事。

  梁欣不支聲,許青蓮倒是委屈哭了,眼淚汪汪的,開口說:「我花錢給她讀完了小學,哪裡還不滿意?我夠意思啦!她還有一點良心嗎?也不知吃錯什麼藥了,就這個橫樣,回來叫我給她唸書,這不是逼我去死嗎?!」

  鄰居一聽這話,都動容,又滿面慈容地拉了梁欣勸:「欣兒,你也長大了,不能叫你媽這麼辛苦不是?你大哥二哥上學都要錢,她不容易啊。」

  梁欣從鄰居的手裡掙脫出來:「嬸子你別勸了,我決定的事情不改變。從今兒起,我到村頭跟奶奶住,唸書的錢我自己想法子,不難為我媽。」

  許青蓮聽了這話,瞪著眼就嚎啕起來:「你這個不孝女啊!我白養了你啊!今天我就是打死你,也不讓你出我這門!」

  許青蓮嚎完就要上去動棍子,好在有鄰居拉著。兩邊的鄰居也急,皺眉對梁欣說:「欣兒,可不能這麼強,快別氣你媽了。」

  「我沒氣她!」梁欣突然雙目瞪得圓圓的,眼周圈有紅血絲,面露狠色,十分嚇人。原本她面善,這麼一反差,把在場的人都嚇愣住了,包括許青蓮。

  梁欣還是捂著自己擦破的傷口,表情越發狠起來,破口大罵道:「去她親娘的懂事!我憑啥子要懂事!老娘在地裡苦一輩子,作踐自己成全別人,老娘的人生不是人生?!國家早就提倡男女平等,你們眼裡只有兒子兒子兒子!兒子是人閨女不是人是嗎?我求你們別坑害我了,我毀過一輩子,不會毀第二個一輩子!許青蓮你今天就是碰牆死了,我也要念這個書!」

  聽完這段話,在場的人連大氣也不喘了。許青蓮倒是胸口起伏得快,險些沒站穩,在人的拉扶著晃了幾步又站住了。

  她看著梁欣,半晌發怔道:「你不是我閨女,你這是被鬼上身了。我得找趙神婆來,把你身上的惡靈給除了。我得去,我得去……」

  「是綁起來毒打還是投到油鍋裡炸?」梁欣又堵了她的話。

  許青蓮愣愣站在原地,她沒想到,自己在撒潑上竟然敗給了自己這個從小性子就溫順從沒撒過潑的大女兒身上。她當真是以為梁欣被鬼上身了,這一天她太與往常不同,這會兒心裡倒是怕上了。

  梁欣不管她,也不管在場拉架的鄰居,逕直回屋拿了幾件自己僅有的衣服和兩雙鞋,招呼也不打就出門走了。

  許青蓮氣得差點昏倒過去,兩邊鄰居扶著她進屋坐下,她緩了好一陣才正常。幾人陪著許青蓮面露難色,都小聲問:「欣兒這是怎麼了?」

  許青蓮又深呼吸了兩下,說:「我看是什麼上身了,昨兒還好好的,今天突然這樣了。我想著得請趙神婆來瞧瞧,興許驅了就好了。」

  「我看也像,欣兒往常不這樣兒的。」鄰居附和道:「找來看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嗯。」許青蓮就這麼下了心。

  +++

  梁欣抱著自己幾件衣服出了門就一直往村西頭去,一直走到村頭,見著一草垛屋,就過去了。她爺爺走了,爸爸也不在了,奶奶和她親媽處不來,就一個人住在村西頭的小屋裡,糊弄著過日子。

  梁奶奶住的房子很破,除了一泥草屋,還有樹枝圍得一米高都沒有的「院牆」,其他什麼都沒有。

  梁欣直接跨過樹枝柵欄,到草屋前伸了伸頭,看到梁奶奶正在吃法。

  梁奶奶也看見了她,忙抬手招了一下:「欣兒怎麼來了,快進來。」

  梁欣抱著衣服鞋子進屋,往裡間床上放了,說:「奶奶,以後我跟您住,成不成啊?」

  「怎麼?家裡住著不好啊?快坐下,吃飯沒?」

  梁欣往桌邊坐了,看了看桌上的清粥淡水:「跟我媽不和氣了,往後都不想在家裡住了,圖個清靜。」

  「你跟你媽吵架啦?」梁奶奶問著話起身,伸手去掛著的籃子裡拿了個饅頭出來,塞到梁欣手裡,又給盛了碗稀飯。

  梁欣接了饅頭咬了一口,這饅頭都是梁奶奶自己做得。手藝不是很好,但好歹吃飽是不成問題的。她又喝了口稀飯,才說:「我想繼續唸書,她不讓。」

  「不讓那就不念嘛,人家都不把唸書當回事,你咋當回事呢?」梁奶奶道:「那你媽也是想你下來,幫襯幫襯家裡。」

  「那我想念嘛,奶奶。」梁欣撒嬌道,有點哀怨。

  梁奶奶笑了笑,又說:「你媽不容易,養你們四個。」

  梁欣撕了塊饅頭塞進嘴裡,低聲道:「我都明白。」

  「那你還氣她?」梁奶奶還是笑。

  「奶奶,你怎麼突然幫她說話了呢?」梁欣撒嬌地跺了跺腳。

  「著什麼急呢?」梁奶奶拍了她一下,「我是幫理不幫親。」

  「幫什麼理?」梁欣嘀咕:「她手裡有錢的,之前我爸因工傷賠了不少錢。後來我爸癱了一年多生了病,她也沒給治,手裡的錢肯定沒花完的。」

  提到梁欣爸爸,梁奶奶還是難過的。她低頭喝了口稀飯,說:「不提啦,大孫女要是真想念,奶奶這裡還有點錢,奶奶幫你。不圖別的,咱就圖個高興。」

  梁欣聽這話高興了,忙說:「不要奶奶花錢,以後我來給奶奶您養老。」

  「喲……」梁奶奶挑了她一眼:「大孫女本事了。」

  「那是。」梁欣笑著。

  梁奶奶不過當她哄著自己玩兒,自然不當真的。

  等梁欣把手裡饅頭吃完了,她又拿一個來:「多吃點,我大孫女本來長得水靈漂亮,這兩月都曬黑了。一定要養得白白胖胖的,那才好看。」

  梁欣把饅頭接了,又放回籃子裡:「奶奶,我吃不了這麼多,撐得慌呢。」

  「吃飽就中!」

  梁欣心裡舒坦,這個家裡,前世今生,最疼她的可能就是這個奶奶了。重來一世,她也要好好疼疼她才是。

  +++

  吃完飯梁欣不讓梁奶奶勞累,自己動手把鍋碗都洗了,又添了一大鍋水,開始燒熱水準備洗澡。正燒著,見門口探出一頭來,是梁悅。

  「鬼鬼祟祟幹什麼?進來唄。」梁欣一邊往鍋底添草,一邊說。

  梁悅也不再躲著,進了屋去,拖了小板凳到梁欣面前坐著,說:「姐姐你真不回家住了?」

  「不回了。」梁欣看她一眼:「跟奶奶住清淨。」

  小孩子坐哪都沒個安穩,梁悅在小板凳上一直動,說:「媽媽跟門旁的王嬸子,去請趙神婆了,說姐姐被鬼身上了,姐姐是被鬼上身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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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你覺得呢?」梁欣反問梁悅。

  梁悅歪著腦袋,咬了咬手指甲,說:「我覺得沒有。」

  「為啥呢?」梁欣一邊燒火一邊閒問。

  梁悅盯著梁欣看,啃手指甲的動作越來越使力,小聲道:「因為我也想讀書,媽媽要是不讓我讀,我也會很不開心。但是……我不敢跟媽媽吵……」

  梁欣手上往鍋底送草的動作慢了慢,轉頭看了一眼梁悅。小女孩臉上神色怯怯,眼睛卻跟她一樣,俱是渴望。

  每每看到這樣的眼神,梁欣都會覺得心酸。許是自己一生的渴望都被壓制了,所以設身處境地明白那種感覺。她抬手摸了摸梁悅的腦袋,聲音有力道:「別怕,有姐在呢!」

  梁悅低頭啃手指,不再說話。她還小,很多東西不是很懂但卻又好像有些明白——她們家,不允許女孩子任性。

  梁欣看她啃手指啃得下力,忽打了她手背一巴掌:「什麼壞毛病,就不知道改改,看指甲禿的!」

  梁悅忙把手縮到了身後,笑了笑。

  等鍋裡的水燒了大半熱,梁欣熄了鍋底的火,從灶台後起身,對梁悅道:「去叫奶奶,我們幫奶奶洗澡,好不好?」

  梁悅也從小板凳上起來,高興道:「奶奶就在門外,我這就去叫。」

  蹦蹦跳跳出去把梁奶奶扶進來,梁欣已經差不多把水兌好在了洗澡桶裡。梁奶奶實在不好意思要兩個孫女幫自己洗澡,推三阻四半晌,硬是被梁欣脫了衣服,拉進了桶裡。

  兩個小孫女圍著洗澡桶給她搓背,弄得她直樂呵呵笑。梁欣找肥皂的時候,才發現梁奶奶平日洗澡連肥皂也是捨不得用的。沒法,只好倒了點鹼面,幫她擦了身子去垢。

  洗好了又從水裡拉出來擦乾身子穿衣服,梁奶奶一邊扣紐扣一邊笑著說:「孫女兒長大啦,奶奶有福享啦。」一說完,一大顆淚珠子從眼角掉了下來。

  梁悅踮起腳跟上去摸了,不明白道:「奶奶哭啥?」

  「奶奶哭啥?奶奶高興!」梁奶奶把眼角的濕意擦了擦,忽聽得外頭有人說話,便又說:「誰來了?我去看看。」

  梁欣和梁悅跟著梁奶奶往屋外一走,就見許青蓮帶著門旁的王嬸子還有趙神婆上了門。旁人又聽說梁家大閨女被惡靈附了身,也都三五成群地跟來看熱鬧。一時間,梁奶奶的小籬笆院子裡外都站了人。

  「咋了?趙婆子你怎麼來了?」梁奶奶還不明所以,迎上去問。

  趙神婆笑著正要說話,便聽許青蓮說:「媽你別插手,我找趙婆婆來給梁欣看看,她應是被惡靈附身了。非得早點驅了,否則怎麼是好?」

  梁奶奶一聽為蹙了蹙眉,看著許青蓮問:「我家欣兒被什麼惡靈附身了?這不好好的?」

  「你現在瞧著好好的,晚飯前你是沒看到,那哪是我閨女,明明就是別個!不信你問王妹子,她們都看到了!」許青蓮神色凝重道。

  梁奶奶回頭看了看梁欣,梁欣忙搖了搖頭。才剛梁欣才幫自己洗了澡,梁奶奶自然不相信她被惡靈附身了,便又看向許青蓮說:「早些年不知道破除了多少封建迷信,但凡瞎搞一點都被拉出去□□,你們怎麼還敢信這個?」

  趙神婆一聽這話不樂意了,忙道:「嫂子你這話說得可就不中聽了!早些年,那還不是上頭硬壓著的?如今國家已經說了,那十來年,都是錯的!害了國家多少知識分子,害了多少良民!那時甭說封建迷信,你說句話還得再三想想呢!國家這會兒改革開放了,還哪有什麼□□的事情?你要是提那時候的事情,可是對現世不滿呢?」

  「我提那時候的事怎麼了?!」梁奶奶也來勁了,大聲道:「那時候人心齊!也沒人敢把我這一老婆子攆出來單過!」

  這話一出來,便刮拉到了許青蓮。她臉色一變,開口就道:「媽你這話得摸著良心講,是我攆你來的,還是你自己死活要來的!我還怕別人罵我不孝呢,偏您心氣高,非要自個兒住!現在倒好,屎盆子反扣到我的頭上,這要講良心的!」

  「哼哼!」梁奶奶冷哼兩聲:「你甭跟我提良心,我住你一起受你氣?在往時,婆婆面前沒有兒媳婦說話的份!你不孝敬村上人誰都瞧在眼裡,用不著我往你頭上扣屎盆子!」

  許青蓮被氣得直吸氣,又要再吵,卻被旁邊的王嬸子拉了一下,小聲勸了句:「吵到什麼時候?沒個完呢!正事辦不辦了?」

  許青蓮靜了些,也聽到周圍有議論她不孝的閒言碎語。她把氣嚥了,不再跟梁奶奶頂話,而是看向梁欣沒好氣道:「梁欣你給我出來!讓趙婆婆瞧瞧。」

  梁欣握著梁奶奶的手,往她身後略藏了藏,看著許青蓮道:「媽你回去吧,我沒有被鬼上身,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想讀書,你不用使用這種方法逼我。」

  許青蓮氣得就要上去拖人,結果剛邁開一步,就被身後一人拽了胳膊。她甩了下胳膊沒甩開,回頭一看不是自己家鄰居,卻是她小姑子梁依萍。

  梁奶奶這輩子總共就只有兩個孩子,一個是兒子梁文昌,也就是許青蓮的丈夫,英年早逝。另外一個就是此刻出現的梁依萍,嫁在本村本生產隊,長得樣貌秀氣漂亮,卻是十分潑辣的性子,嘴巴極為刻薄。許青蓮最是討厭她,也最怕碰上她。

  果沒等許青蓮出聲,梁依萍就笑著說:「喲,嫂子這是把我媽攆出門也不甘心,還要到這邊來鬧她老人家一鬧,不叫她老人家好過呀!這做人啊,不能太過分,大傢伙兒可都看著哪。養老敬老的事您平日裡可一件兒沒做,您怎麼有臉進這破籬笆院子哪!」

  許青蓮看著她臉上的虛假笑意,臉都憋青了,甩了她兩下沒甩開,終於怒道:「她小姑你別摻和,我可不是來找你媽的,我是來找我閨女的!」

  「我管你來找誰的。」梁依萍還是笑,雙手的指甲已經慢慢往許青蓮的胳膊肉裡掐進去了,嘴上繼續說:「梁欣是我侄女兒,她想讀書怎麼了?你憑什麼不讓她讀?你沒錢,我有錢啊!你不供她,我供她!你重男輕女,你還有理了?你瞧瞧在場的誰鬼上身了,就你一人鬼上身了,我看著!」

  許青蓮胳膊被她掐得生疼,嘴裡不住道:「你給我鬆手!快鬆手!」見梁依萍不松,自己也嘴上沒德,罵道:「你這個不會下蛋的爛母雞,有錢你往河裡扔你買兒子去,我家閨女不要你的錢!」

  「不會下蛋的爛母雞」算是戳到梁依萍的痛處了,她臉上的笑意瞬間全無,瞪大了眼睛盯著許青蓮:「你說誰是不會下蛋爛母雞?!你再說一遍!!!」

  「就說你就說你!不會下蛋的爛母雞!爛母雞!」許青蓮尖叫道。

  「我日你祖宗許青蓮!」梁依萍再不混扯,一巴掌就甩了上去。

  旁邊人本來看吵架看個熱鬧,這會兒見真動上手了,才忙上來拉架。你一言我一語的,現場亂成一鍋粥。梁悅躲在梁奶奶身後,她最怕自己親媽和小姑碰上了,每次都避免不了一場大戰。

  梁欣見不得再亂下去讓人看笑話,忙地衝了出去,到人群裡掰扯一陣,實在掰扯不開,便尖聲大喊了一句:「都住手!!!」

  撕扯著頭髮衣衫的許青蓮和梁依萍住了手,都看著梁欣。梁欣氣喘吁吁的,看著兩人道:「不覺得丟人嗎?」

  看兩人不說話,她又伸手上去把兩人的手掰開,把兩人分開道:「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你們真是讓人見識了。大傢伙兒都看著呢,回去都是笑話你們的。丟人!」

  梁依萍這廂先回過神來,扒拉扒拉頭髮道:「欣兒我可是為了你出頭,你不能這麼說你小姑。」

  「謝謝小姑,真心的。」梁欣誠心地說了句,把梁依萍的嘴堵住了,又看向許青蓮,無奈道:「求您不要再鬧了,我的親媽!不管你怎麼鬧,我是不會改變主意的。我以後就跟奶奶住了,我來照顧奶奶。讀書的錢,也不用你費心,我自己想辦法。」

  「那家裡你就不管了?你妹妹還這麼小,地裡的活誰幫我干?你不去磚廠上班,哪來的錢給你大哥二哥讀書吃飯?」許青蓮還是不死心。

  梁欣吸了口氣,頂出聲兒道:「你讓大哥二哥星期天自己去磚廠搬磚吧,吃點苦是好事。從小到大,沒見他兩人做過什麼。」

  「你……」許青蓮又瞪起了眼:「他們是你親哥哥呀!」

  「你別再瞪我也別嚷嚷了!求你了!」梁欣擰眉暴躁出聲:「我還是他們親妹妹呢!」

  許青蓮尋無援助,便把目光投向趙神婆。趙神婆素來知道梁依萍最不好惹,這會兒也不敢摻和,只笑著道:「我瞧著欣兒沒事,就是太想讀書了。你要不再跟她好好說說,興許想通了,就不想讀了。女孩子讀書啊,沒什麼用的……」

  「放屁!」梁依萍狠啐了一口,打斷了趙神婆的話:「有用沒用的你懂個屁!」

  趙神婆被梁依萍一罵,緊閉其口,再不敢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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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8 10:27:26 |只看該作者
☆、第4章

  在梁依萍的撒潑和梁欣的堅決不妥協之下,許青蓮實在沒轍,只好一屁股往地上一坐,捶腿就哭喊道:「我怎麼這麼命苦啊!梁文昌這個沒良心的走了,留我一個人下來,我一個人帶這四個孩子啊!沒想到大閨女還這麼不省心,要把我往死裡逼啊!沒良心啊!我養了她這麼大,她就這麼對我啊!我一個婦道人家,撐這麼大一個家,誰知道我的辛苦啊!誰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啊……」

  照以前,梁欣和看熱鬧的人一樣,是最見不得許青蓮這般訴苦的。孤兒寡母一家子,寡婦人家的帶四個孩子,誰見誰可憐。許青蓮尤其還特別會裝可憐,五分苦難,生生也能哭出十分來,讓人跟著難過,把矛頭自然轉向被她控訴的人。

  梁欣聽著周圍閒言四起,她學不會她小姑梁依萍那不要臉的潑辣樣,說些戳人心窩子的話,只是看著許青蓮冷靜說:「哭也沒用的。」

  許青蓮一愣,哭聲一瞬卡在嗓子眼裡。不過就片刻,便又以更為爆發的聲音嚎了出來。那話裡話外,自然說得還是自己有多辛苦。每天幾天起床幹活,又要供梁明梁俊上學,還要照顧家裡大小事務。反之,又在對比著控訴梁欣是多沒有人性。

  梁欣暗暗吸著氣,看著地上賴哭賴罵的婦人,第一次蹙眉心寒——許青蓮原來並不是可親可愛的媽媽,她大概也算不得是兒女,不過是生了養了,留作壓搾罷了。價值搾乾,丟棄在一旁,無人感恩無人理會。而她,只有順從奉獻自己的一生,方才能是許青蓮口中的有人性。

  許青蓮又哭了一陣,人多動容。尤其門旁的王嬸子,直接抬手抹上眼淚了,又去上手拉她:「嫂子,起來罷!咱丟這面兒做什麼?人在做天在看,咱不信,那老天能隨便放過誰。」

  許青蓮被拉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仍是說:「我命苦啊……」

  梁依萍在旁邊冷笑出來,道:「你活該!」

  拉著許青蓮的王嬸子飄了她一眼,幽幽道:「大妹子,積點口德,免得死時下那十八層地獄被拔舌頭。」

  梁依萍一聽柳眉一豎,開口就要跟王嬸子幹上。這邊梁欣拉了她一把,出聲道:「好了,小姑,別再吵了。」

  梁依萍並未多想,但下意識裡覺得今天的梁欣不一樣,也不由自主聽她話了。她沒出聲,便聽梁欣又說:「嬸子,你帶我媽回家去吧,別在這裡鬧了,不像話。」

  這王嬸子對梁欣有氣,便陰陽怪氣說了句:「麻雀飛上枝頭就能變鳳凰?梁欣啊,嬸子說一句,善才能有善報呢!」

  梁欣看著她,十分冷靜回了句:「謝嬸子教誨。」

  王嬸子瞧著梁欣是鐵了心了,又有梁依萍這個不嫌事大的主在,便也不留著再與人生論,勸了許青蓮幾句就拉回了家。許青蓮一走,旁人三三兩兩也就散了,最終留下梁奶奶、梁依萍、梁欣和梁悅在院子裡。

  梁依萍又抬手扒拉了兩下頭髮,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只過去扶了梁奶奶說:「站著做甚?進屋進屋!」

  梁欣和梁悅跟著她們進屋,一句話也不說。

  梁依萍到屋裡找了梳子出來,那梳子齒口斷了不少,纏著花白髮絲。她揪扯了一陣梳子上的髮絲,便去梳自己被許青蓮扯亂的頭髮。一邊梳,一邊好奇看向梁欣問:「梁欣你今天怎麼了?怎麼突然開竅了?你可是北仁村最懂事的小姑娘,我都以為你鬼上身了。」

  說罷,梁依萍就是咯咯笑。

  「有什麼好樂的?」梁欣淡淡開口。

  梁欣不愛聽梁依萍笑,甚至有些反感。她也不明白,她小姑這麼個潑辣剽悍的女人,怎麼就長了一副嬌俏模樣,偏還生就了一張天生笑臉。要不說話,那是活脫脫的文靜美人兒。可是,她一開口所有外在的美好印象就吧唧全碎了。

  前世,梁欣就尤其不喜歡梁依萍。她雖與梁依萍在外貌上長得有七八分像,卻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性子。她總是會多為人考慮些,自私的時候少。而她小姑梁依萍呢,驕橫跋扈,自我為中心,說話就跟淬毒了一般,把人噴個體無完膚,就圖個痛快。

  梁依萍從來也是不怕得罪人的,嫁的男人會幹活,家裡比別人都過得富裕些。自己又長得漂亮,男人對她百依百順,要啥給啥,捧得她跟公主一般。她的常態就是把頭抬得高高的,像那孔雀一樣。

  又有,梁依萍與許青蓮向來不合,三言兩語就吵個天翻地覆。梁欣也想不通,梁依萍對自己親媽那樣一個寡婦如此刻薄是為什麼?許是出於護短的心理,梁欣覺得,即便許青蓮有再多不是,也不該被她那麼對待。但今天梁依萍跟許青蓮對著幹,卻是幫了她大忙的。

  要說梁依萍這一生中有什麼低人一等的地方,那就是到現在沒生出個娃來。時間久了,大家都知道她不能生養,時常貶損她一句「不會下蛋的母雞」。

  這一句話,便是梁依萍最大的死穴了。

  梁依萍不管梁欣思緒神遊,還是笑著道:「你說我樂什麼呢?樂我大侄女開竅了,不傻了唄。」

  「我本來就不傻。」梁欣回聲,不過是前世與今生,為的東西不一樣了。

  梁依萍綁了頭髮,放下梳子來:「你不傻最好,有句話怎麼說來著,這人啊,不為己,什麼……什麼……天誅地滅!」

  梁欣轉頭看向她,突然問了句:「小姑你幹嘛老跟我媽過不去?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嗎?」

  「井水不犯河水?哼……」提到許青蓮,梁依萍臉色倏地一變,再沒有笑意了。她冷了冷眸子,開口道:「要不是你媽,你爸我哥,能死嗎?我媽至於搬出來住這破地方嗎?把錢攥在手裡不給治,安的什麼心呢?!你回家問問,她每季度收的糧食,給我媽多少?有時候好心給了點,那還是上霉的!這也便罷了,還有臉沒事就來我媽這裡剮蹭點,鹹蘿蔔乾兒、醬黃豆、醃酸菜這些東西,她拿的少嗎?一年到頭,端過一碗鹹飯過來給我媽吃沒?!」

  「別在孩子面前說這些啦……」梁奶奶拍了拍梁依萍的大腿,梁依萍握了梁奶奶的手,氣不順道:「有什麼不能說的?她們也不小了,就這麼是非不分下去?還好梁欣你開竅了,否則你把一輩子栽你家裡,那都是白栽,沒誰記著你的好。那是你活該的!你最好在磚廠被磚直接砸死,人家上門再賠點錢,正和你媽心意!」

  刺耳的言辭往梁欣心窩裡鑽,刮拉著她的心房一陣陣驟縮。

  前世的時候,她最煩梁依萍懷疑這個揣測那個,全是惡意。那時她覺得,一個人心中有一面什麼樣的鏡子,照出來的世界也就是什麼樣的。一定是她小姑太惡,所以看誰都惡。

  現在,她把這刺耳的話聽在耳朵裡,不說話。

  梁奶奶深歎了口氣,把梁欣拉進懷裡:「想唸書就去念吧,也不能好處都叫你大哥二哥佔了。」

  「喲,現在您可想明白了。」梁依萍聽了梁奶奶這話,語氣忽又一轉。

  梁奶奶看了她一眼:「你別來挑我刺,我雖是多疼你哥些,到底沒對你不好。你要埋怨我,那可埋怨不著。對你不好的,那是你爹,早埋土裡了!」

  梁依萍笑笑:「看您小心眼的,誰埋怨您了?好了,我家去了。梁欣要是用錢,到我家拿去,這點錢你小姑還出得起。」

  「謝謝小姑。」梁欣道了聲謝。

  梁依萍拽了拽褂子,嘴裡哼著小調,扭著扭著就走了。

  梁奶奶在屋裡感慨:「怎麼就生了這麼張刀子嘴?誰也不饒!」

  梁欣笑笑,沒出聲。

  那邊一直呆著跟個透明人一樣的梁悅,看梁依萍一走,自己打聲招呼也跑了回去。到家往屋裡探探頭,聽到自己親媽還在哭,而旁邊有王嬸子幾個婦人在安慰她。

  聽著話音,仍是在說自己多可憐心酸,繼而是罵梁欣和梁依萍的。梁悅也不敢往屋裡去,就去灶房拿了語文書,找個沒人的地方背書去了。

  一直背到天色暗盡,再看不見書本上的一個字,才合了書回家去。

  這會兒到家旁人都不在了,只有許青蓮自己在油燈下做針線。這會兒北仁村是通了電的,但各家裝的電燈泡沒幾個,只有富裕的人家晚間才捨得用電。

  梁悅到外面背書的時候不大,老師交代要背誦的段落背得還不是很熟。這會兒回來看有光,便拿著書蹭到許青蓮那邊,藉著油燈的光又把書翻開,碎碎叨叨默念起來。

  許青蓮正納著鞋底,看到梁悅背書氣又不打一處來,氣沖腦門,便突然起身抄起梁悅的書就往灶房去,嘴裡恨恨道:「我叫你念!我叫你念!我全給你填鍋底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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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8 10:27:38 |只看該作者
☆、第5章

  梁悅沒想到背個書都能撞自己親媽的槍口上,看許青蓮拿了她的語文書要往灶房去,她慌得一把撲過去抱住許青蓮的大腿,慘嚎出聲:「媽媽,不要燒不要燒啊!」

  許青蓮哪裡理她,一邊拖著梁悅甩腿一邊繼續恨恨道:「你明天就下來,不准再唸書了!一個個不省心,看不到我累死累活。念什麼書!念出來又有什麼用!一掛鞭就炸別人家做媳婦去了!」

  梁悅還是抱著她的腿嚎,身上被許青蓮拖得一身是泥。好容易拖住了,剛要起身去搶書,卻又見許青蓮發瘋一樣,直接把手裡的語文書撕了個四分五裂。

  見書被撕,梁悅又「哇」地嘶喊出聲,悲慘力竭得跟死了親媽一樣。她放開許青蓮的腿,撲過去搶自己的書,最終也不過就搶下來亂七八糟的碎片,於是眼淚啪啪往下掉。

  許青蓮出了氣,又指著梁悅罵了一陣,才作罷,回去繼續做自己的針線,嘴裡仍舊絮叨著。

  外面留下梁悅一個人,一邊抽泣一邊一點點撿自己的語文書碎片。她把碎片都撿好了,裝進書包裡,一邊哭一邊出了院子。

  許青蓮在身後罵:「出去就別死回來!」

  梁悅最是膽小的,這會兒也全然忘了走夜路的可怕。她一邊哭一邊往西去,一直到了梁奶奶的草泥屋,還是抽抽哭著。叫了半晌門,看見梁欣出來開門,便一腦袋就扎梁欣懷裡,發洩般地嚎啕出來,同時含糊不清說:「姐,媽媽把我書撕了……」

  梁欣蹙了蹙眉,趕緊把梁悅拉進屋。她點起煤油燈,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問:「慢慢說,怎麼回事?」

  梁悅哽咽著把事情經過說完,已經哭得不那麼凶了。梁欣聽罷,皺死了眉,卻也只能安慰梁悅道:「別怕,待會姐姐幫你把書粘起來。我給你兌點水,你趕緊洗洗,看你這一身泥。」

  「嗯。」梁悅使勁點頭:「我也不要回去了,我要跟姐姐在一起。」

  梁欣摸了摸她的頭,起身去兌水。梁奶奶又坐過來,拿藍白格子方巾帕子出來給她擦臉,一邊擦一邊哄:「乖乖別哭了,你媽在氣頭上呢,過兩天就好了。」

  這邊梁奶奶哄著梁悅,那邊梁欣兌好了水叫梁悅過去洗澡。在梁悅自己洗澡的時候,梁欣把她書包的書本碎片都倒了出來。書本是碎了,但還沒到拼不起來的地步。她起身去弄了點白面,摻水在鍋裡熬了面漿糊,又找了點廢紙。她把廢紙裁成條,塗上漿糊,然後把書頁拼合起來,一頁頁這麼粘。又要拼全,又要不蓋到字,也是要費些功夫的。

  梁悅洗完澡看見梁欣已經幫自己拼好了兩頁,便十分高興。自己也坐下來,幫著梁欣一起把書頁都拼起來。

  只忙活了一會兒,梁欣就催梁悅去睡覺。第二天還要上學,這麼熬著可不行。梁悅自己也是困,便爬上床窩到梁奶奶身邊,讓梁奶奶講兩個故事,合眼睡了。

  到第二天醒來,看到自己的語文書滿是「疤痕」地躺在桌子上,梁悅那是說不出的興奮。但見梁欣正睡得沉,便也沒打擾她起來。她問梁奶奶要了個饅頭,就這麼啃著去上學。

  梁欣確實也是忙到很晚,幾乎是東方亮起了啟明星,她才把書本拼好。到床上倒頭就睡,但也沒睡多少時候,自己就爬了起來。隨便就著鹹菜啃了饅頭喝了白開水,又帶了個干玉米餅,和梁奶奶打了聲招呼,就出了門。

  梁奶奶問一句:「去哪裡?」

  「往鎮上去,晌午別等我吃飯了。」梁欣應聲。

  重生一回,她還有許多正事要做,不能把時間就那麼無意義地浪費了。

  北仁村屬於分水鎮,從村中到鎮上有十五里地遠。沒有自行車等代步工具,梁欣只能腿跑過去。怕耽擱太多時間,她一刻也不歇,卻也直走了近一個小時,方才到了鎮上。

  日頭雖已很高,時間卻還未到晌午。梁欣並不著急往分水中學去,而是先找到集市,把集市裡裡外外逛了一番。

  到了賣水果的攤位前,梁欣便指著蘋果問了一句:「蘋果怎麼賣啊?」

  攤販眼皮也不抬一下,反問了句:「你買嗎?」

  梁欣身上並沒有錢,昨兒拿的工錢都給許青蓮了。她身上穿的衣服又打著補丁,別人不待見她也是應該的。她收回手在身上蹭了蹭,又去下家問。

  雖多是招人不待見,但這樣一路問下來,她也大概掌握了集市上水果的價錢。

  如今的集市上沒有什麼稀奇的水果,多還是蘋果、梨、橘子等最一些最常見的。在這些尋常的水果中,價錢高低因水果本身的好壞也有區分。又大又紅的蘋果有的要一毛一斤,而那些小小的青蘋果,只不過要四五分一斤的價格。

  再有那些蔬菜,大白菜多半是兩分五一斤,白蘿蔔兩分,韭菜芹菜等三分,青椒再貴些,要三分五。至於家禽肉類,梁欣沒打聽。自己吃不起,也沒有貨源賣,自然不費那功夫。

  等把大部分的攤位都問了個遍,已是到了正晌午,日頭很烈地懸在當頭。梁欣找了處灑陰的大樹,在樹蔭裡掏出挎包裡的玉米餅,蹲著啃起來。

  玉米餅乾糙得有些拉喉嚨,在新世紀那會兒,農村人也早沒人吃這個了,都是吃白白淨淨的饅頭和大餅。但於這個時候,玉米餅還是窮人家充飢必備的。再往前窮的連玉米餅也沒有吃的時候,吃的都是紅薯。紅薯對於梁欣來說,是另一段痛苦的生存記憶。

  梁欣蹲在大樹下啃玉米餅的樣子實在不怎麼美觀,人又黑又瘦,衣服又舊,只有一頭長髮烏亮,隨便綁了個馬尾在腦後。她低頭啃著玉米餅,忽聽得叮叮噹噹一陣響。仔細一看,一枚鉛幣在自己面前的土地上直跳——一毛錢。

  梁欣抬起頭來,便看到自己面前站著一個著裝整齊的男生,約莫也是十二三歲的樣子,細皮嫩肉的。他低頭看著自己,開口說:「夠你吃碗陽春麵的。」

  梁欣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把一毛錢撿起來,遞給他道:「謝謝你,我不是要飯的。」

  男生理也不理她,轉身就走了。

  梁欣把手裡最後的一口玉米餅塞進嘴裡,看男生走遠,只好聳了下肩把一毛錢寶貝地塞進挎包裡內逢的小口袋裡——不要白不要。

  收了錢,她再四處看看,街上零零散散能看到些男生女生,看來是分水中學放學了。這些鎮上的學生,多是走讀的,回家吃飯睡覺。

  梁欣昨晚為了給梁悅粘書,基本一夜未眠,就早上睡了會兒。現在吃了東西也是困極,於是往人少處又找了找,找個能避陽的地方,坐在人家牆根睡了個午覺。

  一覺醒來神清氣爽,伸個懶腰起身撣撣身上的塵土,往分水中學去。

  到了分水中學門前,看著大門上的四個燙金大字,梁欣突然就緊張了起來。如果能進去繼續讀書,她這輩子可能就從此不同了。讀書改變命運,於窮人來說,是一條最直觀的出路。梁欣這輩子最不想放棄的,就是讀書這條路。

  做了良久的心理準備,梁欣才邁出步子往大門裡去。此時的分水中學與二十三十年後不一樣的地方太多,此時除了有一座主教學樓是樓房而外,其他全是平房瓦房。操場不大,雜草卻處理得很乾淨。沒有傲人的橡膠草坪,更沒有供人抱球來回奔跑的籃球場。

  梁欣看著這裡的一切,心裡想著——一定要進來!怎麼都要進來!

  一路找到校長的辦公室,梁欣深呼吸好幾口氣才敢敲門。敲了門聽到裡面有人說:「進來。」她才推了門進去。進去後忙給校長問好,心裡緊張不已,面上卻是冷靜的。

  這校長是個老頭兒,端坐在辦公桌後面,頭髮梳得油量。她看了梁欣半晌,才開口說:「是哪個班的?找我什麼事?」

  梁欣忙道:「校長不好意思,我還不是分水中學的學生。之前是考上了,但是我媽不讓我來讀書,所以就沒來。但是現在我想通了,還是想繼續讀下去。不知道……我的名額還在嗎?」

  聽她說完,校長就明白了,起了身道:「這樣啊,那你跟我過來,我帶你去招生處看看。」

  「謝校長。」梁欣忙地跟在校長後面,一路又來至招生處。

  招生處的工作人員查了下資料,果然名額是有梁欣這個人的,但是一直沒來學校報到。農村到初中便不讀書的孩子太多了,也沒人在意這個事。

  既然名額確實是有的,這會兒人又來報到了,學校也沒有不收的理由,校長對梁欣說:「那你下週一過來,把書本學雜費都交一下,讓初一年級主任幫你安排個班,就開始上課吧。」

  「謝謝校長謝謝校長。」梁欣不住說感謝,說罷了,提起錢的事,她又多問了校長一句:「我是單親家庭,家裡只有媽媽。家裡十分窮,我還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妹妹在上學。我聽說學校有貧困生助學金,我可以申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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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8 10:27:51 |只看該作者
☆、第6章

  「只要是真的貧困,當然可以申請。」校長毫不猶豫道:「等你一切手續都辦齊,開始上課後,把名字報給你的班主任。學校會根據名單做實地調差,符合條件的納入貧困生行列,繼而發放每學期四塊錢的助學金。」

  校長的話讓梁欣心裡充滿了希望,她又對校長說了無數遍感謝的話,方才離開。心頭的喜悅先是壓著,但到走出校門的那一刻,便徹底壓不住了。

  十三歲的身子,十三歲的年紀,即便裡面再住著個經歷過人生百態的大人,這會兒也是雀躍得蹦蹦跳跳起來了。馬尾辮在身後蕩起弧度,身上的灰布挎包隨著身姿一震一震,見證著美好年紀的美好開始。

  梁欣在街道上疾走了許久,才微喘著氣算是真正平復下來自己的心情。她抬手擦頭上滲出的汗珠子,嘴角掛笑,望著稍顯灰暗的街景,眸子在陽光下也閃耀似星辰。

  因為去學校問入學的事情並沒有花費多長時間,到梁欣開心結束,天兒還是早的。她看了看空中掛著的日頭位置,想著回去也是浪費時間,便也不打算這麼早回去。

  想定,梁欣又往集市去。分水鎮的集市在鎮中的小康街上,到晌午時分就散了,到下午便只剩下零星三兩個攤位還在堅守。

  梁欣找了個柳編鋪,掏出身上唯一有的一毛錢,買了個柳編背簍。出了鋪子,背著背簍尋了個沒人的地方,偷偷摸摸變了半框鴨梨出來。把背簍背到肩上試了試,差不多能背動,便又背到小康街上。

  梁欣沒有錢再買稱,只能瞧看還在堅守攤位的人。看了一陣,去到一個賣紅薯的老大爺旁邊放下背簍來。

  那老大爺戴著草編涼帽,正坐在地上的破蛇皮口袋上砸吧著旱煙,看過來一個小姑娘,便多瞧了一眼,出聲道:「丫頭出來擺攤啊?」

  「是啊。」梁欣應道,順手從簍子裡拿出個梨來,送到老大爺面前:「大爺您吃個梨吧。」

  見是水果這種稀罕玩意兒,這老大爺也不客氣,笑了一下就接了過去,說:「早都散市了,你現在過來賣,怕是賣不出多少。」

  「無所謂的。」梁欣道:「自己家樹上長的,家裡人吃不完,我就尋思出來賣點。」

  「丫頭很會過日子。」老大爺一邊說著,一邊把梨揣進了上衣口袋裡。

  梁欣在自己的背簍前蹲下來,看著老大爺笑了笑:「大爺您怎麼不吃啊?」

  「我哪是吃這個的命。」老大爺道:「拿回家,給家裡的大孫子吃!」

  笑意還是染在梁欣的嘴角上,她動了動身子,看了一眼老大爺框裡的紅薯,又問:「往前人都吃山芋吃傷了,還賣得出去嗎?」

  「賣出去也有限。」老大爺道:「都是些家裡沒地的,買回家給娃吃。近幾年生的娃都算有福的,瞧著日子是越來越好了,有的就好這口呢。」

  「這往後生的娃,更是有福的了。」梁欣笑著道。

  往後人都說,八零後的孩子,都是蜜罐裡泡大的,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後來又有了九零後,老人多有直接罵九零後腦殘的。再後來,九零後開始成家生娃,擔起了社會責任,也就退出了輿論舞台,然後便輪到了零零後。

  世道,那變化快得讓人措手不及。

  梁欣跟老大爺胡亂拉呱,腿蹲得麻了,老大爺好心給她遞了個蛇皮袋。梁欣道了謝接了,把蛇皮袋鋪在地上,卸下腿上的重量坐上去,吐了口氣:「這天兒不知道還要熱到什麼時候?」

  「還要些時候呢。還要有場秋老虎,過了那陣,才能慢慢涼快下來。眼看著,水稻又要能收了,家裡又能過上幾天好日子。」老大爺一邊跟梁欣搭話,一邊把吸完的旱煙灰從旱煙頭裡空出來。空乾淨了,又用衣角擦一擦,掛到腰上。

  「現在國家還不准咱們農民隨意進城,都還是靠那點地過日子。等過些時候,允許進城打工了,日子又會好很多。不會像這個時候,收得多過得好。地要是種砸了,那得窮一季,只能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梁欣瞇瞇著眼。

  老大爺看著她,笑道:「丫頭年紀不大,說話倒是一套一套的。咱也不想那麼遠的事情,現在已是很滿足啦。早幾年,每家的口糧都是定好的,還得掙工分。地怎麼種,種什麼,種多少,咱們全部做不了主。那好土地啊,都叫浪費了。現在好了,包產到戶,咱們愛種什麼種什麼。沒錢不要緊,咱吃自己地裡種出來的東西啊。買點籽種,想吃小青菜沒有還是白蘿蔔沒有?人啊,就得知道知足。」

  「大爺說得也是。」梁欣應著老大爺的話,與他又亂七八糟扯了許多。總之乾坐著也是坐著,說說話打發時間也是好的。

  因著天氣熱,下午又是背市,很少人上街買東西,所以一下午梁欣也沒賣出梨去。一直到傍晚間,工廠下班學校放學,才來來往往有人。見人經過,梁欣便十分嫻熟地吆喝上兩聲:「香甜鴨梨,三分一斤,過來嘗嘗看看咯。」

  吆喝了兩聲,簍子前終下了個騎自行車的男人。梁欣看有生意,忙笑著出聲:「買鴨梨嗎?三分錢一斤。」

  「這麼便宜?」男人拿起一顆放在手裡顛了顛:「甜嗎?」

  「您嘗嘗,不甜不要錢。」梁欣慣性地接話,前世賣瓜果蔬菜那會兒,都是這樣兒賣的。一般下嘴嘗了的,多少會買一點。但這變出來的梨到底甜不甜,她到現在沒嘗一個,倒還真不知道。

  那男人也不客氣,拿著梨在袖子上蹭了蹭,嘩叱就咬了一口。清脆、爽甜、可口,男人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你這是虧本賣吧?」

  「不虧本。」梁欣笑道:「背市了,只好便宜賣。而且是自己家樹上長的,沒有成本。三分一斤,盡賺的。」

  「那說得過去。」男人又咬了一口,不住點頭:「你給我稱個七斤吧,算兩毛,成不成?」

  「成成成。」梁欣滿口答應,轉身去問老大爺借稱。

  老大爺把稱遞過來,笑道:「你出來賣東西咋啥都不帶?」

  梁欣不好意思地笑笑:「麻煩大爺了,待會您帶兩斤梨回家給孫子吃。」

  接了稱,稱了七斤的梨給面前的男人,收了他兩毛錢。男人把梨全部放進隨身帶的挎包裡,上車便走了。

  男人一走,原本在他身後伸頭看熱鬧的人,都上來問:「真甜嗎?你給我少稱點,我就要三四個。我回去嘗嘗,吃好了,下回還在你這裡買。」

  「誒,好勒。」梁欣應聲。

  稱完了四個,又有人要三個。零零散散的,半簍梨沒一會兒就賣得只剩下三個。梁欣數了數今天賺的錢,幾分幾分的攥著,數下來大概有四毛多。數好了,她把錢都裝進挎包內縫口袋裡,然後彎腰把剩下的三個梨拿出來送到老大爺手裡:「大爺,今天謝謝您了,這個您拿回家吃吧。」

  老大爺笑著,一邊接梨一邊說:「那我不客氣啦。」

  「客氣什麼?我坐了您半天的蛇皮袋,用了您那麼長時間的稱呢!」梁欣笑著把蛇皮袋和稱都還給他,背了背簍到身上,又說:「大爺,我要家去了,你還不走嗎?」

  「一天沒賣出一毛錢,走了走了。」老大爺把沒賣完的紅薯搬到板車上,把蛇皮袋等東西一併收了,又囑咐了梁欣:「天有些暗了,丫頭路上小心啊。」

  「好勒,大爺您也小心。」

  與老大爺辭過,梁欣回味著學校裡校長跟自己說的話,和自己週一就可以去上學的事實,心裡仍舊是美滋滋的。路再遠,這會兒也不覺得遠了。她嘴裡哼著調,路上沒事踢兩顆石子,心情大好地往家趕。

  一直趕到天色黑盡,才到了家門前。她拉開籬笆院的柵門,叫一句:「奶奶,我回來了。」

  梁奶奶從屋裡探出頭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可要急壞我了,正想叫你姑父去找你呢。回來就好了,快進來吃飯。」

  「梁悅回家了嗎?」梁欣背著背簍進屋,把背簍放下來就去盛稀飯,稀飯是一把玉米面燒的,黃橙橙的,雖然很是粗糙,但聞著很香。

  「被阿俊哄回去了。」梁奶奶去掛起的籃子裡拿了兩塊烙餅,放到桌子上,伸頭看了一眼背簍,見有幾個鴨梨,眼睛一亮道:「你哪來的這東西?」

  「不是去鎮上了嗎?給你帶的。」梁欣把盛好的稀飯端過來,放到桌子上,又轉身去拿筷子。

  「問你哪來的錢?買這到嘴不到肚的東西做什麼?」梁奶奶嗔怪。

  梁欣坐到桌邊,遞了一雙筷子到梁奶奶手裡:「咱就圖個到嘴裡的痛快!」

  梁奶奶拿筷子佯要打她,梁欣嘻嘻一笑,驚呼道:「哇,今天不僅有鹹菜皮,還有鹹鴨蛋啊!」

  「那時候養鴨子下的幾個,總共沒多少,都被我醃了。這會兒也就剩這一個了,趕緊吃!」梁奶奶把鹹鴨蛋送到梁欣手中。

  梁欣接下鹹鴨蛋,樂呵呵地敲到桌沿兒上,扒了兩下碎掉的殼:「我跟奶奶一人一半……」

  話音還未落盡,門口忽出現個人,開口就說:「原來大妹妹在這裡背著我們快活呢,難怪不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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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8 10:28:04 |只看該作者
☆、第7章

  梁欣剝蛋殼的動作停了一下,看著出現在門外的梁俊,這算是她重生後第一次見她這二哥。今天週五,他從分水中學放週末。大哥梁明在縣城裡讀高中,一個月只有一天假期,月末可以回來一趟。

  梁俊看她不說話,便進了屋,到她面前站著說:「回家吧,難道真想跟媽這麼鬧下去啊?」

  梁欣低下頭來繼續剝手裡的鹹鴨蛋,這才開口說:「二哥你要是來勸我不要氣媽,乖乖聽話退學下來幹活的話,那你還是回去吧。」

  「你上不上學我不管,你回家跟媽商量去。只是這樣跟媽鬧矛盾,像什麼話?養你這麼大,白養的?把她氣成那樣兒,越來越不懂事了。她從我回來哭到現在了,鬧什麼鬧,趕緊回去。有什麼話,都坐下來好好說。」梁俊「語重心長」。

  梁欣卻並不動容,她把剝開的鴨蛋分一半給梁奶奶,淡淡道:「你回去吧。」

  「畢竟媽是長輩,咱們怎麼都得講個孝字……」

  「你說的我都明白。」梁欣看向梁俊,「我也沒有故意要氣她,只不過有些問題商量不來。沒有辦法,只能這樣了。」

  梁俊暗吸了口氣,盯著梁欣:「有什麼商量不來的?」

  梁欣也反盯著他,突然也想知道她二哥這知識分子對這事怎麼看,便開口說:「那二哥你說怎麼商量?」

  梁俊嘶嘶抽了口氣,「這學你非上不可嗎?」

  「非上不可。」梁欣擲地有聲道。

  「媽那麼辛苦,當真不能體諒體諒嗎?」梁俊又抽了口氣問。

  梁欣笑了笑,很是溫善的語氣:「二哥你回去吃飯吧,我和奶奶也要吃飯了。媽媽現在在氣頭了,是不會對你怎樣了。你看著點,不要讓她把氣撒在悅兒身上。昨天,就把她的語文書撕了。」

  「真是受不了了。」梁俊抱怨一句:「總之你們都是能人,我說話誰都不聽,以後也別叫我管家裡的事情。」

  「嗯,那你回去吧。」梁欣也沒情緒,低下頭來開始吃飯。

  咬了一小口鴨蛋,喝點玉米稀飯,唇齒間皆是香味,只看向梁奶奶笑著道:「奶奶,太好吃了。」

  「好吃就多吃點。」梁奶奶這會兒才開始說話,又對梁俊說:「留下吃了再走?」

  「不了。」梁俊轉身出了屋子,再沒有別的話。

  梁俊一走,梁欣只當他沒來過一般,隻字不再提他。笑瞇瞇地吃著鹹菜皮鹹鴨蛋和烙餅稀飯,心裡滿足,暗道果然還是小時候東西的味道正宗,跟長大吃那些東西的味道完全不一樣。

  梁奶奶看她吃得香也高興,又多拿了塊烙餅出來,說:「欣兒多吃點,長胖點,再悶白了,好看著呢。」

  「好看不好看的無所謂。」梁欣笑道:「以後有出息才好呢!」

  「怎麼無所謂。」梁奶奶不同意道:「看你小姑,不就靠那一張臉,嫁的男人誰不羨慕?你比你小姑還漂亮呢,將來肯定比她嫁得還好。」

  梁欣想自己也不想嫁人好不好的事情,她目前最大的人生目標就是把自己經營好,做個不虛此生的對社會有貢獻有價值的人。但與梁奶奶說這些說不清,也只能說嫁人了,她便順著話道:「那就比小姑嫁得還好!」

  「唉……」說著梁奶奶又歎了口氣,說:「你小姑啊,命好,什麼都好,就是沒能生個孩子。要是能生個一兒半女的,這日子更是別人不能比。就這會兒,她那婆婆還老瞧不起她,她又是不饒人的性子,不招人喜歡。她婆婆當她面不敢說,時常還出來打聽誰家有閨女要嫁呢。得虧大山護著她,否則啊,也是難過。」

  說著又覺不妥,忙又道:「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麼,你才多大,你懂什麼?」

  梁欣笑笑:「姑父這樣護著小姑,說明小姑除了漂亮,總還有些地方是招人喜歡的。她嘴巴是壞,還驕傲得很,誰她都不待見,所以招人恨。但是……說不定哪裡就很好呢……要說哪裡呢?那我也沒看出來……」

  梁奶奶戳了一下梁欣的腦門,嗔道:「你也學壞了,有這麼說你小姑的麼?」

  梁欣吐了吐舌頭,又跟梁奶奶混扯了些別的,熱熱鬧鬧吃了晚飯。

  那邊梁俊是拿著做哥哥的身份來找梁欣的,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的灰回去。自尊心有些受挫,心裡那是不大高興的。到家後,進了屋就說:「甭管她了,媽你就當白養了一個閨女,我也沒這妹妹。」

  「她也不聽你的?」許青蓮正在盛飯,拿著鐵勺道。

  梁俊往桌邊一坐:「不說了,她愛怎樣怎樣。不回來,我也沒辦法,就讓她在茅草屋裡住著吧。」

  許青蓮這會兒也沒轍,心裡氣恨得很,重聲道:「梁悅!死的嗎?!不知道端飯!」

  梁悅被喝得一驚,忙過去灶台邊端飯。第一碗送到梁俊面前,然後再端一碗放下,最後端一碗自己默默坐到桌邊。

  許青蓮拿了筷子過來,也是先往梁俊手裡送,然後給梁悅一雙。梁悅小,悶不吭聲的軟膩性子,許青蓮多把她直接當隱形人。自己在桌邊坐下,不高興道:「肯定有人在梁欣面前攛掇了,要不然,不可能突然這樣,我一點準備都沒有。」

  梁俊夾了兩筷子菜,說:「管她呢,隨她去。」

  「隨她去,那家裡怎麼辦?你和你哥都要上學,家裡的活不得她幫著我做?大農忙的時候還好意思叫別人幫幫忙,平時施肥除草的,都得有人幫我不是?」

  梁俊筷子指了指梁悅:「悅兒也十歲了,能幫著干,又不重。」

  「梁悅多少是能幹點活,但還是少了磚廠一個月十幾塊的收入不是?」許青蓮想到錢心裡就不痛快。

  「那她跟中了邪似的,連起碼的對父母的尊重都沒有了,別人能怎麼辦?」梁俊道。

  許青蓮喝口稀飯,用筷子攪涼,說:「等過陣子你大哥回來,讓你大哥去說說看。」

  「我沒用大哥就有用了?」梁俊不服氣,把筷子一擱:「我吃飽了,做作業去了。」

  「再吃一碗呢?」許青蓮追著問。

  「吃不下!」

  梁悅一直在一旁默默吃飯,不吭半聲。這會兒看梁俊走了,自己也默默滑下小板凳,要出灶房。

  許青蓮拿筷子敲了敲碗邊,叫住她:「往哪去,等著洗碗!女孩子家,還不知道主動做家務事。等往後嫁人了,討男人打!」

  「哦。」梁悅又坐回小板凳上,等著許青蓮吃完,自己好刷鍋洗碗。

  許青蓮吃完了碗裡的飯,放下碗起身道:「我去你隔壁王嬸子家,你把鍋碗刷了,燒點熱水,讓你二哥先洗澡。」

  「哦。」梁悅又應一聲,起身把碗摞起來。

  「呆了吧唧的。」許青蓮嘀咕著出門:「沒有你姐腦子一半好使。」

  但偏她那腦子好使又能頂事的大閨女,突然鬼上身一樣造反了。要不是,她身上的擔子真的可以輕上很多。她知道,她大閨女是個腦子裡有主意的,可以分擔家庭責任,所以極不願意她再繼續上學。也正因為這個,她心裡也隱隱知道,梁欣決定好的事,很難改變。

  許青蓮去到鄰居家,不過是飯後一陣閒話。提到梁欣,噴著唾沫星子嘮叨一番,算是出氣。

  梁悅在家乖乖刷了鍋碗,在灶台上擺放整齊。又添了一大鍋的水,燒熱了,去堂屋門口叫梁俊:「二哥,水燒好了,你洗澡吧。」

  「放著吧,待會就洗。」梁俊回了一聲,並不出來。

  梁悅也不追著問,縮回身子去灶房拿上自己的書包,抱著出門,往西邊梁奶奶那裡去了。還沒到茅草屋,就看見了梁欣,便忙跑上去問:「姐姐往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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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梁欣與梁奶奶吃了晚飯,伸手把鍋碗都洗了,桌子擦乾淨。然後拿抹布擦了擦菜刀口,要削個梨給梁奶奶吃。她剛拿起梨削了一刀,梁奶奶一把把梨奪過去,直接放到水下洗了,說:「這皮你去它做什麼?這有什麼不能吃的?奶奶吃皮,讓你吃肉。」

  「我可不吃奶奶嘴裡吃下的。」梁欣拿著菜刀笑著說。

  「你嫌棄我啊?」梁奶奶回來坐下,「你小時候剛能吃飯那陣兒,都是我嚼碎了餵給你吃的,你不記得了?那時怎麼不嫌棄?」

  「那麼小哪記得啊。」梁欣說著把菜刀放下,既然梁奶奶捨不得削皮,只能讓她吃整梨了。

  梁奶奶卻是把梨皮啃了個乾淨,把剩下的梨肉送到梁欣面前:「這個你吃了吧。」

  「我才不吃呢!」梁欣說著就起身:「我有點事,往小姑家去一趟。」

  說著不等梁奶奶再開口,出門跑了。

  路上走一陣,便碰上了懷裡抱著書包的梁悅。梁悅跳上來打招呼,梁欣也沒讓她跟著,只說:「奶奶一個人在家,你去陪陪奶奶去。家裡還有兩個鴨梨,你吃去吧。」

  「好的。」梁悅高興道:「我還可以做作業呢!」

  「勤快點,作業做完了,幫奶奶做點事。她年紀大,腿腳不利索。」

  「好!」梁悅應了聲,便也沒跟著梁欣。

  一個人抱著書包繼續往西,到了梁奶奶的破草屋,鑽了進去道:「奶奶,我來了。」

  「快進來。」梁奶奶伸手給她拖了個板凳,然後把手裡的吃一半的梨給她:「悅兒吃梨。」

  梁悅不伸手接,探頭瞧,說:「姐姐說還有兩個呢?」

  梁奶奶看著她:「你也嫌我吃剩下的啊?」

  「不嫌不嫌。」梁悅忙道,但探頭的動作沒收,也不接梁奶奶手裡的梨。

  梁奶奶收回手,只好給她拿了一個鴨梨,放水下洗了,送到她手裡,說:「你姐姐買回來自己卻一個不吃,便宜你了。」

  「奶奶,我就吃一個!」梁悅很開心地接了,迫不及待就是一大口。

  +++

  梁家在北仁村第八生產隊,雖然生產隊這個詞在慢慢失去其本有之意,但在接下來的漫長時間中,村裡人還是習慣把幾組說成是第幾生產隊。

  1980年的第八生產隊有四排莊子,梁欣家在最後面一排,莊子後面是一條小水溝,溝後面則是一片莊稼地。而她小姑梁依萍的夫家在最前面的一排莊子上,莊子前是一條河堆,堆下有細長河水,流進大河裡。往常栽種水稻,都得從這河堆下引水來用。

  後來隨著農村經濟的不斷發展,村中男人多去城裡打工。又有賺了錢的人家也慢慢開始往城鎮裡搬,四排莊子,多數剩下的都是空屋子。一提起來,便成了「老家」。

  梁欣踩著黃泥小道,越過中間的兩排莊子,又穿了一個巷,最終到了梁依萍家。梁依萍的夫家姓王,男人叫王建山。此時王家一家子,正在堂屋屋簷下,趁著傍晚的涼風吃晚飯。四方的桌子,各邊坐了一個人,都不說話。

  梁依萍眼尖,瞧見了院門邊的梁欣,只開了口道:「是梁欣不?站著做甚?進來呀!」

  梁欣走進院子,又有王建山出聲道:「吃飯沒?沒吃坐下一起吃。」

  「我吃過了,謝謝姑父。」梁欣客氣道。

  那邊梁依萍的公公婆婆並不說話,只是吃著飯,不招呼梁欣半句。

  梁依萍伸手碰了碰王建山,王建山忙去端了個板凳來,送到梁欣面前:「坐下,我給你盛碗飯。」

  梁欣接了板凳,剛要坐下,梁依萍的婆婆就哼了一聲。梁欣微覺尷尬,卻見梁依萍笑得人畜無害,拿了個饅頭送到自己婆婆面前,說:「媽嗓子不舒服嗎?吃饅頭噎一噎興許就好了。」

  王婆子臉色一陣青,陰陽怪氣嘀咕道:「又不是自己沒手,什麼都叫建山做。」

  梁欣屁股碰了板凳,又聽梁依萍笑意盈盈說:「建山啊,就愛給我支使。我要是不支使他,他還不習慣咧!建山是咱們村最好的男人,最懂疼媳婦了,媽你說呢?」

  「呵……」王婆子冷哼,扒拉了一口飯,不再說話。

  旁邊王建山暗踢了一下梁依萍,梁依萍臉色一變:「踢我做甚?還不給欣兒盛飯!」

  王建山絲毫沒脾氣,要給梁欣盛飯去。梁欣忙起來擋了,十分客氣道:「姑父不同盛的,我真的吃過了。我們家一貫晚飯吃得比較早,這會兒已經是吃不下了。我來找小姑,有點事情跟她說。」

  「多少再喝兩口稀飯,一邊吃一邊說。」王建山還是堅持。

  梁欣實在不想摻合進王家小院子裡的事情中去,硬是沒讓王建山盛飯。她又借口有事,說出去一下,待會再來。

  梁依萍看她要走,忙幾口嚼了手裡的饅頭,喝了稀飯,擱下碗道:「我吃飽了,欣兒咱們出去說。」

  「哦,好。」梁欣應著,又跟王建山和王老爺子兩口子禮貌告辭,才跟著梁依萍出去。

  一出了院子,沒走兩步,梁依萍就看向她問:「找我拿錢來了?」

  梁欣搖搖頭:「我先自己試試能不能賺點,實在不行,再問小姑借。」

  「你怎麼賺?」梁依萍笑,「還跟我瞎客氣什麼,自從你跟你媽鬧翻,我就可心你了。要是你還不開竅,我一分也不幫你的。」

  「那你是看我跟我媽決裂了,心頭暢快,才幫我的?」梁欣看著她問了一句。

  「有點這麼個意思。」梁依萍毫不避諱道,一會兒又說:「但也不全是。」

  「那還能有什麼?」梁欣聳了下肩,對還有什麼其實並不感興趣。她小姑就能「愛恨分明」得這麼坦蕩蕩,壞也壞得不藏不掖,也算是本事了。

  梁依萍卻不管她的不感興趣神色,開口道:「我哥生了你們兄妹四個,梁明梁俊你還有梁悅,我打小就看好你。叫你媽過繼給我,可她死活不給。你要是過繼到我家,做我閨女,也受不了這麼些委屈去。」

  梁欣覺得好笑,道:「小姑你才比我大幾歲?你結婚的時候我都五歲了,早都記事了。」

  「就你明白!」梁依萍戳了一下她的腦門,繼續說:「再說你家,梁明的性子跟你爸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書獃子,窩囊得要命。梁俊呢,這小子自尊心強,凡事愛出個頭,卻腦子不好使,啥事都想不通透。好勝心還強,一點不願別人說他不如梁明。至於梁悅,這丫頭悶不吭聲的,不討人喜歡。但別瞧年紀小又不討喜,心眼可不少,精著呢!」

  「那我呢?」梁欣問。

  梁依萍笑笑:「你倒是不錯,就是太善良懂事了些。你小姑說的善良懂事,可不是好詞,懂?那一家子,哪個值得你賣命的?你要是把自己一輩子陪進去了,就是傻!你現在還對梁悅好,不見得她就能擱心裡記著你。不遇上事啊,都不知人心。要不是這回你跟許青蓮鬧開了,你知道你媽對你這麼狠嗎?這兩天把你罵得豬狗不如,鄰村的人都知道了。之前,她到哪裡不誇你?不讓你吃了還是不讓你喝了?對你比對梁悅好多了吧?沒事給你買倆雞蛋吃呢還!」

  梁欣笑笑,多少有些無奈的意味。但她不是軟耳根子,別人說什麼她就有什麼行動。話往腦子裡記了,自有自己的判斷和思量。

  梁依萍看梁欣不說話,搡了她一下問:「對了,你不找我拿錢,那找我啥事?」

  「哦。」梁欣回了神,「我想借個板車和幾個籮筐一桿稱,小姑你家有嗎?」

  梁依萍想了想:「有倒是有,不過得找找,你要這些東西做什麼?要賣啥?」

  「這你就別問了,我先試試。」梁欣道:「如果方便,你借我用用。等我有錢自己買了,就還給你。」

  梁依萍狐疑地看著她:「神神叨叨的。」

  「方不方便?」梁欣還是問。

  梁依萍道:「我的大侄女兒,方便!今晚我回去找找,明兒一早給你送過去。只有一點,你得記住我跟你說的話,別跟個傻子似的隨便給人壓搾。你長得像我,我願意跟你親。」

  「那可是我的榮幸了。」梁欣笑,有點故意酸她的意思。但梁依萍確實很少賣人面子,看你不爽噴死你,沒有不爽,便是愛答不理。

  梁依萍瞪了她一眼:「再臊我我也不愛幫你了。」

  「我不臊你了。」梁欣抱上梁依萍的胳膊,真跟她親近起來了。梁依萍雖壞,到底不是綿裡藏針,她直來直去,好就是,壞就是壞。跟你交心,那假不了,梁依萍不屑做那虛情假意的事兒。

  與梁依萍說好了借東西的事兒,兩人在河堆上又盛了一晚上的涼,拉了許多呱話。梁欣這會兒才發現,梁依萍不揣測人的時候,正兒八經跟你說事的時候,那話是句句在理的。梁欣到此也有些明白了,為什麼她跟人吵架從來沒輸過,為什麼別人都猝她。又為什麼,她即便不能生養,也能拿住王建山,還能拿捏她婆婆。想來,並不是只因為長得漂亮和性格潑辣而已。她凡事是有原則,且過腦子的。

  前世梁欣站許青蓮的隊,沒有跟梁依萍交心過,交心的話更是沒有半句。而此番一聊,梁欣倒是不自主在心底對梁依萍改觀了。雖然她還是那個掐腰就能跟人幹上的梁依萍,但好像不那麼招她反感了。

  晚上回去後,梁欣洗了澡,躺在床上,跟梁奶奶說:「我突然覺得,小姑挺不錯的。」

  「你小姑那就是嘴壞。」梁奶奶搖著手裡的蒲扇,接話道:「但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她心裡門兒清呢!要不是你小姑時常接濟我,我連白面饅頭也吃不上?都說養兒防老,到頭來靠的竟是閨女,唉……」

  梁欣默聲一陣,忽而問了句:「奶奶,你恨我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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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暗色中,梁奶奶幽幽看了一眼梁欣,又幽幽問了句:「恨啥?」

  「所有的。」梁欣道。

  「不恨。」梁奶奶半晌吐出這兩個字,隔了一陣兒又說:「當年你爸的事,也不能全怪你媽。你爸癱了,基本不能下床,在床上躺了一年多的時間,家裡被他拖得不成樣子,他自己也過夠了。後來生了病,他是寧死不治。再者,你媽也是服侍累了,又要養家裡,又要伺候你爸,那日子……難……」

  梁奶奶說到這裡打住,吸了口氣又說:「罷了,過去的事咱不提了。總之你媽不容易,她沒有丟下你們兄妹四個另嫁了去,就這一個,足夠你們對她好了。她能養你們四個就成,我這個老婆子,不拖累她。處不來就不處,我搬出來就是了。」

  梁欣交叉雙手伸過頭,拉了拉身子,半晌也幽幽說了句:「我也不恨。」

  「你恨什麼?」梁奶奶搗了她一下:「把你養這麼大。」

  梁欣笑笑,突然又問:「那奶奶你討厭我媽嗎?」

  梁奶奶飄了她一眼,嗔道:「你這丫頭今晚問的這都叫啥問題?」

  「怕啥?你說嘛。」梁欣側起身子。

  梁奶奶砸吧了下嘴巴,說:「你要奶奶說實話,那可就太討厭了!」

  梁欣還是笑:「怎麼個討厭法?」

  梁奶奶伸手打了她一下:「你還打破沙鍋問到底了!」

  梁欣仰躺身子,不再追問下去。她隔著打補丁的已經被洗的發白的藍色蚊帳看著茅草屋的屋頂,把雙手壓到腦袋下,慢聲道:「她心硬、自私、薄情,根本沒有把我和悅兒當成是自己的孩子來看。於她看來,生了養了我們,就是為家裡多養了兩個勞動力。我們必須得把自己的一生葬在這家裡,方纔還得起她這一場養育之恩。」

  梁奶奶手裡的蒲扇慢慢勻速下來,梁欣還是那個動作不動,夜色中眸子深邃不已。屋內牆角有蛐蛐叫,屋後田野小溝邊有蛙鳴。梁欣躺著回顧自己的前一生,那毫不波瀾的一生,那無私到甚至沒有看清周圍親人真正面容的一生。

  梁明的軟糯個性,前世在她看來是斯文老實,在梁依萍的眼裡卻是窩囊;梁俊要強自尊,前世在她看來是意志堅強有上進心,梁依萍卻說他沒腦子瞎自尊;而梁悅,她知道自己的這個妹妹會察言觀色,會在人前投其所好,性子悶卻沒見過有什麼壞心眼,而在梁依萍眼裡,卻是不討喜。

  她和梁依萍,是兩種認知,沒人能認定誰對誰錯。再加上梁奶奶,又會有第三種。若再問鄰居王嬸子,怕又是第四種觀點說辭。同一個人同一種事,在每個人心裡的樣子卻都不一樣。

  而她前世的認知在重生後,在她決定繼續唸書和許青蓮產生不可逆的矛盾後,已經一點點被顛覆了。

  只說前世,梁欣不恨許青蓮,不恨梁明梁俊,更不恨梁悅。老天讓她重生一回是恩賜,前世她成全別人是一種選擇,今生成全自己是另一種選擇。在她選擇好的道路上,她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只是這樣。所以前世她不聽梁依萍的「攛掇」,今生不管許青蓮的哭鬧。

  在今生的選擇中,梁欣對許青蓮仍舊談不上恨,但心寒。對梁明梁俊,她不付出,不索取,不想有什麼太大瓜葛。而對小小瘦瘦跟她有著同樣命運的梁悅,她確實總是本能地生出悲憫心疼。這時候的女孩子,誰都不容易。她看不得那盛滿渴望的眼睛,那是她的一整個前世。

  心寬的毛病,不是重生一回就能沒了的。但話說回來,心寬能寬容,不見得是什麼壞事。如建立在把世事看通透的基礎上,那獲得的便是一份不悲不喜的平常心。

  梁欣想了很久,想到睡著。耳邊有梁奶奶搖蒲扇的風聲,有蚊子在帳外亂撞……

  +++

  梁奶奶年紀是大了,所需睡眠時間越來越短,早上很早就醒來洗漱做飯。梁欣睜開眼的時候,早飯已經擺好在了桌子上。她揉了兩下眼睛撥開蚊帳下床,趿了鞋就去洗漱。到院子中的水井邊刷完牙洗完臉,清醒了腦子,到屋裡拿斷齒口的梳子把頭髮梳起來。

  這會兒沒有什麼好看的頭繩兒,要麼是毛線直接綁,要麼買光皮筋,在上面纏上花色毛線。梁欣就一根皮筋,纏了青色的毛線,這會兒已是用得很細了。

  綁好頭髮,梁欣擱下梳子坐到桌邊,和梁奶奶一起吃飯。端起碗喝口稀飯,梁欣開口說:「奶奶下次你醒的時候叫我一聲兒,我起來幫你做飯。」

  「我是睡不著了,你跟著我那麼早做什麼?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睡飽了才成!」梁奶奶不依。

  「可我說了我是來照顧您的啊,結果天天您做飯。」梁欣擱下碗。

  梁奶奶看了她一眼,不服氣道:「我腿腳利索著呢!要你照顧什麼!」

  梁欣笑:「奶奶十八歲!」

  梁奶奶抬手拿筷子敲了一下梁欣的碗邊:「吃飯也堵不住你的嘴!」

  兩人正說著話,門外又探出了腦袋來。然後整個身子跳出來,是梁悅。

  「吃過了?」梁欣看著她問。

  「嗯。」梁悅蹭進屋子,在桌邊坐下,「二哥很早起來讀書,媽媽不讓睡懶覺。」

  「那你怎麼不讀?」梁奶奶問。

  梁悅搖搖頭:「媽媽說我會吵到二哥,我也沒有要背的東西。」

  「要不要再吃點?」梁奶奶不關心她讀書的事。

  梁悅搖搖頭,面色踟躕,像是有事。梁欣瞧著她忸怩,便問了句:「有什麼事不是?」

  梁悅看著她,抬起手來咬指甲,被梁奶奶一把打下來了,斥道:「說多少回了不改,壞毛病!」

  梁悅不敢再啃指甲,就把手夾在兩腿之間,看著梁欣道:「姐姐這裡是不是還有一個梨?」

  梁欣一愣,伸頭瞧向背簍,裡面是空的。倒是梁奶奶,看著梁悅問:「昨晚不是給你吃了一個,怎麼又來要了?你姐姐難道一個不吃麼?」

  「不是我要的。」梁悅聲音小得像蚊子,「是我不小心說漏了嘴,媽媽叫我來要給二哥吃……」

  梁欣低頭喝稀飯,只聽梁奶奶沒好氣說:「沒有了,早吃完了!你回去告訴你媽,要吃自己去鎮上集市買去!沒事別來我這裡撈東西,我這裡再沒有閒東西給她撈!」

  梁悅坐著,又說:「媽媽說是姐姐買的,就該給二哥吃。還說……姐姐肯定是平時在磚廠打工藏錢了,這錢,都該是她的……」

  梁奶奶氣得一把放下筷子,梁欣也忍不住正要說話,卻忽聽一個聲音笑盈盈道:「喲~許青蓮還真夠不要臉的……」

  梁欣往外看了一眼,見梁依萍推了板車來,忙擱下碗筷出去,歡喜道:「小姑都給我找來了?」

  「板車、籮筐、一桿秤,看看還差什麼?」梁依萍道。

  梁欣看了看,羅筐裡裝了不少東西,便看向梁依萍問:「小姑,這是什麼?」

  梁依萍伸手去羅筐裡,拎出一件綠底白花的褂子來,說:「你不是要去上學了?難道穿著打補丁的衣服去?都是我穿不下了的,看你這身子架,差不多。」

  梁欣狐疑地把筐裡的衣服都拎出來,都是半新不舊的,褲子也有,還有一件白色花波點的束腰連衣裙,在這個年代來說簡直時髦到不行。梁悅跟出來在旁邊瞧熱鬧,看到這條連衣裙也忍不住上手去拽了一角,眼睛直放光——哪有女孩子不愛美的。

  梁奶奶也過來瞧了瞧,說:「這件兒欣兒穿了肯定好看。」

  「可我不喜歡穿裙子。」梁欣道。

  梁依萍戳了一下她的腦門:「一點不知道打扮,白瞎了好相貌。」

  梁欣在衣服裡挑挑揀揀,拿了兩套顏色素淨的,說:「我就要這兩套,其他小姑拿回去吧。」

  「你拿來了你還想我拿回去?」梁依萍瞪了她一眼:「你都收起來,去學校換著穿。別惹我惱,我最厭肉肉膩膩的性子。你給你,就拿著!你不拿,就是對我梁依萍有意見!」

  梁欣:「……」只好拿了。

  梁悅在旁邊一直拽著那裙子一角,捨不得放手。還是被梁依萍硬拉了去,才把手縮回來。

  梁依萍把衣服都拿出來揣梁欣懷裡,說:「拿去疊疊收起來,要是覺得過意不去,拿點好東西出來孝敬我!」

  梁奶奶在一旁拍了下腦門,笑著說:「要說好東西還真有一個。」說著便進了屋,在床頭的箱子裡翻一陣,拿了一顆鴨梨出來,放水裡洗了,送到梁依萍手裡:「算不算好東西?」

  梁依萍一樂:「還真是好東西嘿!那我不客氣啦!」說著便咬了一口,甜得直說:「這梨甜的很,不錯!」

  再咬第二口,就好死不死看到許青蓮從籬笆門進了院子,還拉著一張驢臉。

  梁依萍盯著她,沒等別人瞧見她,就先挑釁開了口道:「喲,嫂子怎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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