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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謝璃 -【戀戀韶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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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8-17 01:44:09
第5章(1)

    “所以呢?”

    這波瀾不興的反唇一問,倒讓林詠南愕愣不已,那呼之欲出的一椿心事,立刻又縮鯁在喉,不知從何啟齒。

    “所以……”她兩手交握,指甲陷進掌肉裡,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下去:“所以,我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唔……這點得由我來判斷吧。”他姿態仍然輕鬆,並未正襟端坐,只是認真地盯著她。

    她有些氣餒,她從未規劃過兩人的關係至這一步,細說從頭更非她的意願,但若要取信於他,不揭露幾分事實勢必有如別腳藉口。

    她歎了口氣,慢慢說了,不允許自己帶太多情緒,語氣平板,簡單扼要。

    “我學業是在巴西完成的,十四歲時,我母親帶著我到那裡投靠我父親,也算是在那裡長大的。”

    他愣了一瞬,想起了鱷魚,恍然大悟。

    有關她的原生家庭,她明顯急欲略過,三言兩語便交代完畢,進入正題。

    “記得我和你提過,大學同學的大哥是開改裝車行的嗎?我說的那個人就是他,他玩車,玩各種運動,所以我也跟著玩。”

    對於男人也是混血兒的巧合她略而不提,在那個遙遠的城市,純粹的東方人不算多,她喜歡他,從大一那年認識以後開始,始終不渝。

    “他大二就休學了,開起車行,搞得有聲有色,不為什麼,不過就是喜歡,家人強烈反對也不當回事。他像陽光,很耀眼,卻讓人不得不接近他。他什麼都懂,也什麼都不在乎。他喜歡笑,任何時候,在最困難,最低潮的時候也在笑,好像笑了那些煩惱就不再是煩惱,只是生活中的小調劑。”

    這番重點式的形容不算細膩,卻幾筆生動地勾勒出那位不知名男人的形貌,佟寬幾乎可以想見男子的模樣,對於她的異性偏好,他得到了一點認知。

    “他什麼都玩,每一項都玩得很專心,娛樂像工作。想像得到,車行佔據了他三分之二的生活。他改裝的跑車很強,是業界最優的,顧客的要求很少難倒他,有些賽車手只願意把車交給他。我喜歡看他在車行和一群夥伴們工作,他那雙手老是黑的,但他毫不介意,抓起我烤的麵包就放進嘴裡。”

    她捨棄家中父親添置的新房車,特意買了輛二手休旅車,閑來無事便賓士于山林田野間,使勁操翻那輛車,再往車行鑽,絞盡腦汁想些理由,讓男人拋下工作,專心一致為她收拾善後。

    那點女人的小心機男人到底懂不懂,她從未有機會知曉過,但在一旁守候男人完工卻是那段曖曖時光的幸福時刻,“我就在一旁不停說話,話題再光怪陸離他也能搭腔,他就是這麼隨和的人,他……”

    佟寬微勾唇角,不作聲。

    該如何形容她的情根深種?她著實難以描述,只知道一接近車行,她就似全身發燒,熱度有增無減。

    男人涉獵的運動多半她無能參與,某些極限運動需要專業訓練,她體能有限也沒有太多閒暇培訓,唯一能構上邊的就是登山或攀岩,只要山勢不是太險峻複雜,她總能湊上一份跟隨男人的腳步。

    跟隨,是她表達愛慕的唯一方式,她不撒嬌,不暗示,只是接近,像圍繞他的一顆行星,似近實遠,巡繞著某種既定軌道,卻又無法碰觸。

    她默默等待他的脫軌,懷抱著無人能及的耐心,她以為他們有充分的時間轉化關係,他們都年輕,況且,她和他一向不是太性急,喜愛運動磨練了他們的躁進,凡事都有一定的根基和進程,急不來。

    “然後,她出現了。”

    另一顆太陽,同樣光芒耀眼,令所有仰望他的女人黯然失色,“沒見過這麼美,這麼率性的女人,她開了輛吉普車,一踏進車行,所有人都會停下手,忍不住駐足觀賞,只有他沒有抬頭,因為她就直接走向他,主動和他說話。”

    嫉妒嗎?不,她無法嫉妒太陽,她只有被灼傷的份,傷口不時在心底隱隱作疼發出提醒——她和男人看來永遠不會有交集的一天了。

    女人家境富裕,身上有繁雜的歐裔血統,長年不在國內,卯足了勁在世界各國玩越野賽車,一回來就往車行跑,和男人交換意見,讓男人親手改裝家中昂貴的跑車,和他述說那一場又一場驚奇的賽事。

    她永遠記得那幅特別的景象——女人蓄了一頭波浪般褐發,碧綠眼珠,健康的蜜色肌膚,修長的體態,彎著細腰跟男人絮絮耳語,和男人的黑髮棕眼,健碩的陽剛體魄相互輝映。如此協調好看,也如此令退避一隅的林詠南神傷。

    男人偶而把店交給夥伴幾個星期,和女人一起結伴參賽,他把時間給了女人,自然就逐漸從林詠南的生活圈淡出,但在她心版屬於男人的烙痕卻與日俱深。

    “我簡直像只失去方向感的螞蟻,找不到回巢的路。”她支著頭看著水杯,眼神慢慢失去焦距,“那時候如果懂得放手,就不會有事了……”

    或者說,放手是一門太艱難的人生功課,她當時太年輕,不經過一番折騰學不會。

    緊接著是大學畢業,所有結伴同游的好友都將各奔前程,以往晝夜不舍四處犯險的少年游即將成為絕響。男人的弟弟,也是她的系上同學,提議大夥再聚首一次辦場紀念性的旅遊,以輕鬆為主,刺激為輔。

    重點是,這次他大哥竟然應邀出遊。因為男人的關係,女人也答應同行。

    “我整整考慮了三天,終於決定回應這個提議,畢竟,也許是最後一次以這種方式和他接近了。”她預見自己將全程言不由衷,笑容僵硬,步伐沈滯,卻還是認真整裝,帶足備糧清水,像往常一樣,沒有半點馬虎。

    “其實那個路線從前跟著系上教授探勘植物時去過,只是沒有太深入——噢,忘了告訴你,我大學念的是植物系。”她笑。

    佟寬羽眉一挑,哼笑,“想必為的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理由。”

    她居然如逢知己般睜亮雙眼,點頭如搗蒜,“是啊!我媽曾對我說,“搞不懂你在想什麼,念這種麻煩又沒用的東西!”。她說對了一半。我高中時參觀過一座規模龐大的玻璃蘭園,裡頭包攬了各色各樣你想像不到的奇花異草,那些珍稀的蘭花,當中有一株朱紅色花蕊的樹蘭,哎,美得教人離不開眼。也不知怎麼回事,那陣子鬼迷心竅,到處去收買挖掘蘭花,還瘋魔似地在我家後院搞了個小小蘭房。這樣還不夠,想想怎樣能一輩子名正言順和這些花為伍又不被家人阻撓呢?那就念植物系吧!念上了才知道根本是兩回事啊,很痛苦,那些拉丁學名……真是難記!耗費了這麼大的力氣,就為了那些嬌貴又沒什麼實際用處的蘭花,但它們那麼美,我其實沒後悔過,所有為它們做的一切就叫代價,可如果你真心喜歡,根本就不會在乎。”

    佟寬沒有接腔,林詠南並未離題,她說的是她的愛情。

    她忽然頓住,緊緊抿著嘴,又鬆開,又抿起,然後長長呵了口氣,雙手撐住兩腮,視線垂落,語氣懨懨:“對不起,我突然……覺得累了,下次再說吧。”

    他走過去,靠著桌沿斜站著,一手執起她的下巴,端詳她浮起水色的眸光,不以為妖?道,“說下去,我不相信你還能做出什麼了不得的事?把那個女人推下山谷?”

    她噗嗤一笑,揩了兩下微濕的眼角,輕聲述說,“……最後一晚,我們到達了旅途終點,那是一座人跡罕至的湖,得穿過層層不見陽光的樹林,爬過大石密佈的河谷。我們在那裡紫了營。”

    終點,意味著結束,她心頭雪亮。一路上,男人待她和從前沒什麼不同,不遠不近,但表現比往昔活躍,“因為她吧,她是整個旅程的亮點,豪邁又迷人,連我都開始喜歡她了。”語氣淨是不為人知的惆悵。

    但她終究做出了當時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決定,“拔營是第二天中午,東西都收拾好了,本來還要再繞行,座林子後穿越快捷方式回頭,但前一晚有兩個人吃壞了肚子,不能再多跋涉,急著回車上找藥。有人另有行程,得及早回去,他們決定直接走快捷方式。我對他們說,請他們先走,我想單獨跨過那座林子找一株蘭花,我知道哪裡找得到那個品種,教授和我提過,花不了多少時間,天黑前就可以趕上他們停放休旅車的地方,最多一個半鐘頭。”

    她說服他們,那裡並不危險,她本來就準備好藉這次出遊摘采的,天氣又好,下雨機率不大,她堅持獨自啟程。

    “大概累乏了,沒有人有異議。而且那邊地形談不上複雜險惡,很單純的一片野林。我向另一個方向前進,走了兩步,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就那一眼,她和男人眼神對上了,相互凝望片刻,她對他笑了一下,沒說一句話,低下頭,緩緩背身離去。

    “幾分鐘後,他追上來了。”她嗓音放輕,近似夢囈。

    她並不清楚他是如何和女人交代的,女人有事必須先行返回鎮上,無意跟上他,再說,女人一身爽氣,落落大方,不會在這種小節上留意。

    但男人的決意陪同卻令她在心裡激動萬分,步步忐忑。他們一路噤聲不語,一前一後,只有在路況窒礙難行時互相扶持一把。

    多麼想問男人,他心裡有過她麼?終究難以宣之於口,或許她下意識深怕這一問造成彼此尷尬,把奢侈的獨處時光都破壞了。

    一小時後,他們看見了蘭花。

    隔了一道狹窄山溝,一株參天老樹盤根錯節在溪岸峭壁上,望去枝幹分岔處結滿了十幾株蘭花的假球莖。夏季不是它的開花期,但是她認得它特殊的莖葉,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多花金鐘蘭。

    山溝約有五公尺深,底部淺淺溪水流淌,縱溝上橫跨一截充當臨時橋樑的枯白樹幹。她提足試試腳勁,感覺還算牢靠,隨即兩手平舉,小心翼翼移步過去。

    對他們而言,那是簡單的跨越,她輕巧地通過了,在另一端站定後,回頭對他道:“別過來了,你站那兒等我吧,我采一下就回來。”

    為何如此建議?只因一個微不足道的疑慮,方才當她雙腳踩踏至中段時,她隱隱聽到了木幹細微腐裂的聲響,不注意就會忽略。她心生不安,又想,他陪她一段已足夠,不必再無端涉險。

    男人隔著縱溝望著她,若有所思地笑了,“我真不理解你,那又何必來?”

    她感受到的甜意很短暫,男人已踩上另一端,兩腳敏捷地交錯移動,他們相距不到三公尺,她下意識伸長手臂想握住他,眼簾一刹間,根本是猝不及防,他猛然踩裂了某一段木質,鞋尖陷蛀空的樹身,他立即失去了重心。她張大嘴,驚懼的叫喊卡在喉間,她目睹他直直墜入山溝,伏躺在淺溪裡。

    “你猜,我當時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麼?”不看佟寬,她捏緊杯腳,握出了手背青筋,“我這一生,再也不會碰那些蘭花了。”

    她瘋狂地飛奔回去求援,一刻不停歇,幾乎感到肺臟就要隨時爆裂。眾人把男人救上時,已是五小時後的事。“他沒有死,昏迷了四天,醒來時,左小腿已失去,因為卡在石縫裡太久,沒能保住。”

    佟寬俯下身,靜靜注視她那張微笑裡飽含罪咎的臉,柔聲道:“你說的這些,不過是誰都不能預料的一場意外。這世上,分分秒秒都在產生意外,誰都不例外,每一秒鐘意念的選擇,都可能改變結果,不全是因為一個人。”

    她仰起面龐,搖搖頭:“你還是不明白,對吧?”她伸出手,就要撫上那張神似男人的臉,又縮了手,他及時握住。

    她突然激動起來,流露出他認識她以來未曾見過的絕望表情:“我根本就不該堅持去采蘭的,根本回頭時不該看他那一眼,讓他心生不忍,根本不必發生那個意外的,根本就……”接著倏然直起身,用低啞的聲音急切地問:“你有過這種經驗嗎?你手裡掌握著一件昂貴珍稀的東西,欣賞不了多久,就親手打碎了它。

    你無法認賠了事,因為那件東西從不屬於你。你也無能為力買下它,因為你心知肚明,你無法守著它一輩子而不感到遺憾,更糟的是,沒有人要你賠償,也沒有人譴責你,但只要……只要你有足夠的良心,就再也不能面對自己。”

    她失控了,在他面前。他想,她得花多少功夫把這件事深埋,淡化,才能無事一身輕地終日朗顏?真可惜,是為了這件事他才得以探知她心事。

    他拂開她臉上因風纏絆的髮絲,平靜地回答:“這種經驗倒是沒有,我認為,沒有什麼東西是不能失去的。不過,能不能誠實地告訴我,到底,你是為了闖下彌天大禍而難過,還是為了失去他而難過?”

    她僵立不動,呆瞪著他。

    “人的確該為自己的選擇而承擔結果,但是詠南,何必為此懸心?是他決定把自己交到你手上的,不是別人,是他自己。”佟寬在淡漠的口吻中,無甚動容地為這件憾事下了註腳。

    “你”是她欠缺描述能力嗎?他似乎並未領略她傾訴的重點。

    “說了這麼多,是因為知道你很有可能會愛上我嗎?”他輕捏她的鼻尖。

    她頹然呵口氣,“說這麼多,是想讓你知道,我不是個瀟灑的人。”

    他低默一會,看住她。“那很好,能讓你記在心上不是壞事。”

    她張口欲辯,他按住她的唇,“詠南,放輕鬆點,好嗎?還有,我決定的事很少萌生退意,別再試圖說服我了。”

    範爾晶並非特別纖敏,佟寬更非喜怒形於色,如果她感受到了他的愉悅,那麼,他就是真切地處在欣喜的狀態中。他面對的只有她,愉快的源頭自然來自於她。

    來往了兩個月,即使不過是吃頓飯,喝個下午茶,而且師出有名,為的是工作上的必要接觸,侈寬總是展現出一派欣然,樂在其中,沒有半點勉強。他妙語如珠,懂得適時逗樂她,待人恒常溫文有禮,讓她不得不相信,以往那些蜚短流長不過是出自誤解和吃味。他無意與人為敵,卻有人眼裡擱不下他,當然,誰都無法忽視他一身出色的形貌。

    “陸晉那件事,我爸有所耳聞,他和陸伯伯私下談過,有人主張換下陸晉,陸伯伯好像不太同意。”兩人結束了輕鬆的晚餐,回程中,她才若有所思地說起陸氏企業內部人事。

    他默思了幾秒,平穩地轉動方向盤,“他有他的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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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8-17 01:44:31
第5章(2)

    “陸晉做事太急了,我說過他,他不認同。”

    他仍然不作聲,她瞟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的事不關己出自謹慎抑或冷淡,“陸伯伯考慮過你麼?”

    “有必要他自會考慮,我不需要推波助瀾。謝謝你的關心。”

    “沒什麼,人才總要適得其所。”

    “我現在正適得其所啊。”他笑,“能輕鬆達到年度目標,又不必擔心別人覬覦你的位子,有何不可?”

    “我一直以為,你應該不止如此。”

    “失望了嗎?”他將車滑向路邊,停好,按開車門鎖,望向她的住家大樓。

    “談不上失望,只是猜不透你。”鬆開安全帶,她推開車門。

    “不必猜,可以慢慢瞭解。”他語帶玄機道。

    她別開臉,唇畔抿出甜笑。這句話足以讓她想上好幾天,不須再多贅言。但轉念一想,又為自己的反應甚覺驚異。她這是在做什麼?她和那些在茶水間熱烈議論男人的女職員有何不同了?以前佟寬也許從沒注意過她,但她難道沒有聽聞過佟寬的情史?心慢慢沉蕩,她稍思量後,閑淡地提及:“你聽過我和陸晉的事?”

    “那又如何?”

    她心又一緊,這樣的反應說明了這個男人的性格,他無視別人的看法,但她何來的把握贏得他的心?

    她必須要慎重地想一想,這陣子她太不防備了。

    她心沉甸甸地下了車,和他道別。

    車廂裡,獨自坐在駕駿座的他漸漸失去笑意,容顏冰冷。

    良久,思緒總算沈澱下來。他看看儀錶板上的時間,十點十七分。

    是晚了些,但某些時刻,時間不具重要性,而且,夜涼如水,人車漸稀,正適合疾速賓士。

    他發動引擎,沒有一絲猶豫,果決地向南啟程。

    她一定聽錯了。轉了個身,繼續入睡。

    一短一長的催促電鈴聲卻不肯甘休,間接震響,終於消磨掉她的一半睡意,取而代之的是困惑不解——不是吧?誰會三更半夜上門,擾人清夢?

    但鈴聲是不爭的事實,無法拋諸腦後。她頭昏腦脹地下了床,走出房門,沿著樓梯點亮室內燈火,穿過客廳。隨著步伐接近大門,鈴聲越發刺耳。

    她踏進庭院,隨手在地上取了根圓木棍,緊貼在身後,獨居的她必須多加謹慎。腳步拖慢,她不安地揚聲問:“誰?”

    “是我。”自信熟悉的嗓聲,一點也不抱歉。

    她傻眼幾秒,拉開門栓,霍然打開門,和門外的男人相對望。

    “……沒事吧?”就著巷邊路燈瞪看他半晌,她冒出這句。

    “沒事,只是想看你。”

    精神奕奕的佟寬完全沒有長途駕駛的疲態。他說完這句話,將她推進門內,直接上閂後,果然不客氣地往她身上打量。

    “噢……”她睡意仍存,又乍見佟寬,一腦子混沌讓她思考當機。她搔搔後腦勺,半張著惺忪的眼,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或許真的太失禮了,就這樣出現在她面前。

    她大概入睡了好一段時間,毫無心理準備就從眠夢中匆促爬起。一頭長髮膨亂,神情糊塗。因為天熱,身上只穿了件充當睡衣的細肩帶短衫,棉短褲。想當然耳,依她不拘小節的天性自然未著內衣,女性的熟美體態不意間展露無遺。

    他雙目灼灼,端詳她不輕易讓外人窺見的未經修飾的模樣,不由得笑了出聲。

    她不解其意,以為自己反應遲鈍,逗笑了他,趕緊揉揉眼皮,振作精神,指指客廳,“我去煮咖啡——”

    “不用了。”他拉住她,“我喝杯水就好。”

    取杯、開冰箱、倒水,一連串動作終於讓她四肢俐落許多。

    她遞水給他,隨性坐在茶几上,面對著靠在長椅上的他,轉動著茫然的眼珠,一副極力恢復清晰思路的模樣。

    “不用擔心,真的沒事,就想看看你。”他一口氣喝完水,寬慰地笑。

    半夜飆了兩百多公里就算是為了翌日一大早趕到飯店,這麼費事繞過來看她不算有事嗎?

    她兩手抱胸,歪著腦袋看著他。就這一刻,她完全失去了面對他的能力。

    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她忽然無法確定了。

    她以為他是個良善體貼的人,卻曾不經意流露出冷漠尖刻的一面;他看似凡事淡然,卻又在某些細節上周到溫暖;他行事諸多考慮,卻放任自己長途驅車見一個關係未明的女人;他並非熱情外放之人,卻完全不隱瞞對她的好感。

    她不是不懂得愛情這回事,可惜缺乏豐富的異性經驗,難以鑽研出一個妥善的態度和方式面對他。

    重點是她不是夜貓子,竟夜思考不是她的習慣,而這項人生習題又如此艱難,她真想掩卷放棄。然而那雙直視她的琥珀色眼眸,充滿著她不解的柔情,和難以撼動的力道,想來,這個男人對自己的某種影響力擁有相當的把握。

    她起身移動位置,決定與他並坐,安全地避開他的目光。

    “我習慣早睡早起。”她說。

    “我知道。”

    “我現在頭腦不太靈光。”

    “看得出來。”

    “那——你看夠了沒?”

    “還沒。”他答得很快。

    她立時語塞,面有為難。“可是,我一定要睡覺。”

    “沒不讓你睡——等等,為什麼不是“想要”,而是“一定要”?”抓住了她的語病,他偏頭笑問。

    “……是習慣啊。從小,我媽就訓練我,無論處在什麼境地,遇到什麼事,都要保持生活常規,千萬不能脫序。所以,一個人再怎麼傷心難過,或是興奮,該做什麼時就得做什麼,不可以敷衍了事。小時候不懂,總覺得她無趣。我媽日復一日,過著平靜規律的生活,即使在最糟糕的時刻,比方說我爸提出分居,我有了同父異母的弟弟——這些事都不曾讓她茶飯不思,疏懶家務或管教孩子。後來慢慢才明白,她認為,讓自己正常生活,才可以使那些意外顯得無足輕重,才能有足夠的力氣過下去……”

    “面對我,需要很多力氣嗎?”

    她想了想,“……不是力氣,是勇氣。”

    “你擔心什麼?”

    “擔心……會讓你失望。”

    “那應該是我擔心的吧?”

    “是嗎?既然擔心,為什麼還來?”

    “比起擔心,我更想見到你。”

    一陣沉默,她垂下頭,啃著拇指頭,無言以對。

    夜闌人靜,空氣中每一種聲音都被放大了,入耳的除了壁鐘秒針滴答,還有兩人略快的呼吸聲。

    良久,她輕聲道:“佟寬,我得睡了,如果我睡著了,別叫醒我。”

    “嗯。”

    他以為她說的是回房入睡,卻發現她一動也不動,就此依傍著他。裸露的臂膀微微觸及他,他敏銳地察覺到彼此的寒毛擦掠過的異樣感,而她只是靜靜地呼吸著,靜靜地闔上眼。長髮垂散,他看不到她的側臉。

    不是太久,至少,沒有漫長的感覺,她開始發出勻長的鼻息聲,腦袋緩緩歪向一邊,沉沉地側壓著他手臂。驚異之餘,他維持不動,儘量不驚擾她。

    她果真睡著了,當著一個向她表白的男人面前。這就是她處理意外的方式,絕不亂了生命步調。

    她睡得十分沉,幾分鐘後,頭顱逐漸無法保持重心,慢慢前傾,滑向他的前胸,小腹,最後棲止在他的大腿上。

    這姿勢有點尷尬,他稍微動手調整,讓她面龐朝上。她一手屈放在耳邊,一手垂落在地,不遮不掩的幼兒睡姿,讓覆碗般的性感胸房輪廓盡收眼底。

    他並未矯情回避這幅春睡景象,他有心探索她,她的任何風貌他都想悉數收攬,未來,他若想要她,也不會放過她身上的每一寸。

    但他很懂得等待。此刻,他只希望她從他身上得到充分的信靠,而非猶疑。

    那麼,了無睡意的他還能做什麼呢?

    沒有多少選擇,他俯身貼住她的唇。

    他睡得很平靜,很沉穩,很寧謐。

    這些美好的感覺純粹是心情上的,所有的感官除了闔上的眼睛,其餘不斷地在接收外界的訊息。

    他聽到足尖跳躍和繩索擊地的規律聲音,聞到咖啡沖泡好的濃郁香氣,感覺到有人數度將滑落于地的薄被重新覆蓋在他身上。這些訊息交織出一個明亮的清晨,一章溫馨的啟頁。

    轉扇在頭頂上徐徐旋出微風,在他面頰上反復繚繞,讓他一再沈浸于平和無虞的睡夢裡。直到幾股熱氣噴在面上,憋不住的嘻笑聲一再冒出,他終於決定掀開眼睫,結束前所未有的好眠。

    這一睜眼,他徹底的蘇醒了。幾張女人的面孔朝下俯望,張大眼好奇地觀賞他,互相推擠著發出提醒:“醒了,醒了,去叫詠南。”

    “詠南好像在頂樓曬衣服。”

    “怎麼讓男朋友睡客廳呢?”

    “我看昨晚吵架了吧。”

    “那也不能這樣,像話嗎?”

    此起彼落,無視於他存在地熱烈討論著。

    他大概弄明白了怎麼一回事後,迅速直起上身,兩掌猛力搓了搓睡臉,抬起頭和環繞身邊的女人們面面相覷。

    “你們讓開一下,讓開一下,別這樣圍在那裡——”林詠南兩手撥開人牆,轉身擋在他身前,勸阻這群肆無忌憚的女人們,“你們先到後院準備材料,我馬上就去。”

    “詠南你平時脾氣頂好,怎麼這樣對佟先生?”有人發出不平之鳴。

    “我沒對他做什麼,你們別亂猜了!”她無奈地拍了下額頭,大舉雙臂推開她們,還是不放心,跟隨她們到後院後再帶上門,三並兩步回到佟寬身邊。

    一對上眼,佟寬立即感到耳目一新。她換上一襲白棉襯衫,牛仔短褲,長髮綰在腦後,嗓音清揚,整個人簡潔明亮,回復了他熟悉的愉快模樣,渾身散發一股青春熱力。

    那個深夜裡躺在他身上入睡,全然不設防的女人消失不見了。

    他忍不住心生疑惑——一覺醒來,她會否腦袋重新開機,把幾個小時前的一切記憶都消磁了?

    “對不起,活動中心重新整修,我得在家裡替她們上課,你不會介意吧?”

    滿臉歉意,彷佛忘了他是不速之客。

    “怎麼會?是我打擾了你。”他理解她不會為了他停課。

    “不打擾,”她回頭提了只旅行袋,送到他眼前,他定睛一看,正是他隨身的簡便行李。“我剛才到你車裡替你拿過來的,我想你累了一天,現在應該很想洗個澡吧?”

    他微愣,沒有應聲,等著她把意思表白完。

    “我是說,你先洗個澡,換套衣服,就可以乾乾淨淨去上班了。”她笑著解釋,見他似乎無法會意,只好接著提醒:“今天星期三,你不用到飯店上班嗎?”

    瞧她一臉認真,他打消告訴她他請了幾天休假的念頭,點點頭。

    她又端起一旁桌上的託盤,上面整齊擺放了一杯牛奶,一份簡單的煎蛋土司,幾片起士火腿,一盤切片水果,配色寫意,誠意十足。

    “不好意思。我只會做這個,等你洗完出來就在樓上書房隨便吃吧,你在這裡她們會不專心。”她俏皮地伸舌,盈盈笑意輕易滲進了他的心。

    他但笑不言,跟隨她上了樓。

    放下託盤,指示他浴室的位置後,她手背身後,不自在地瞟向他身旁的白牆,身姿局促,面泛紅暈:“下班以後,如果不介意吃我做的不怎麼可口的晚飯,再下山來一趟吧。”

    “當然不介意。”

    他眼神有力地捺過她的臉,輕拍她的面頰一下。她得到允諾,立刻閃身下樓,像多逗留一秒就會洩漏了什麼。

    他輕聲笑了笑。

    也許迂回了些,事情仍然依照他的想望前進。得到她的心不會太難,得到任何女人的心都不會太難,但至少有一點不同,林詠南,勾動了他想愛的動力,這動力能持續多久,他沒有確切的答案,但躍躍欲試的渴想如此真實,如此罕有,他全然迎向這項嶄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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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8-17 01:44:51
第6章(1)

    所謂書房,其實只是一方以兩幢書櫃圍成的靜僻角落,頂多只有三坪,右手邊是一扇綠漆木框長窗。因為窗外便是陽臺,陽光輕鬆穿透水紋玻璃,照亮一室明黃。巷弄屋宇聚集,聲息相聞,很難不注意到自身以外的動靜。

    垃圾車準時到達,巷口起了騷動,開門關門,鄰里唱和,小孩奔跑,擾嚷一陣,但很快複歸平靜。

    接著是貨運車到來,換成樓下起了騷動,他走到陽臺朝下俯瞰,林詠南快手快腳地將連夜打包封裝的木作訂製品搬出大門,讓司機一一接手送上車,用力關上車廂門。

    再來是郵差上門,遞送掛號信件,林詠南匆匆拿了印章收信,紗門一再發出咿呀聲響,然後戛然靜止。

    聲聲入耳卻不刺耳,這是林詠南的生活伴奏。

    他已經在小鎮待上五天了,算不上休假,為免讓她不自在,他白天上山進飯店視察,處理公務,和臺北辦公室聯繫,忙完後便下山,不拘時間,有時中午,有時傍晚,不事先告知,總是出其不意造訪。

    心情是躍升的,連帶腳步亦是輕快的。從踏進庭院那一步起,他即不自覺地微笑,和她共度一天。

    實際上只有半天,每次夜晚十點一到,她看看時間,不忘提醒他:“晚了,你得回飯店了,山路不好走。”她眨著眼看他,表情沒有一點模糊。

    不帶一點試探的意味,她純粹認為應該如此,他從善如流了三天。第四天,也就是昨天,他拿了一瓶紅酒佐餐,她不疑有他,一起喝得很暢快,話說得更多,笑得更頻繁。

    他以為酒酣耳熱可以讓她留人,沒料到她像只定時鬧鐘,剛過十點,就直起身,開始收拾杯碗,“十點了,你該回去了。”

    他幫著收拾,一邊鎮定地說著:“待會我若酒駕被臨檢,可以麻煩你來接我嗎?”

    “噢……”她像想起了什麼如夢初醒。“糟,忘了,我們喝太多了。”

    她歪著腦袋考慮,半晌說道:“好吧,只有這樣了。”她看向他,“你介意留下來過夜嗎?”

    他淨是笑,笑得她渾身不自在,漸漸紅了臉:“我沒別的意思。”

    “我知道。”

    他當然知道。她用最沒有後座力的方式和他來往,如果他願意配合,他們可以清水般的方式相處下去,直到她失控,而她可以不失控,他看得很清晰,她擁有運動員的耐力,和手作工藝者的長性。

    她為他讓出了自己的臥房,自己則暫睡在母親過世前的臥房。薄薄一面木牆之隔,他幾乎聽得到她的一舉一動,她脫下外衣換上睡衣的聲音,她喝水的聲音,上床時床架受到壓擠的聲音,酣眠的聲音。僅僅是靠近,他想像出了所有的畫面,並且得以安眠;只是靠近,就得以期待。

    兩人相處,並非廝纏,有一半時間是各做各的工作,相安無事。他借用她的書房,偶而會停下手邊工作暫歇,舒展筋骨,順便下樓探視。

    他總是放輕腳步,在她背後窺望。她據於工作室一隅,不是手握刨刀刨木,就是進行木料裁切,大顆汗珠在額角滲出,她一再舉臂揩汗,彎腰檢視切割面,長久不發一語。偶而望著半成品凝思,才會稍坐一下,揉揉腰脊酸疼的部位。專心一致的背影,唯有馬尾在肩背晃蕩,她完全將思考凝固在那些未成形的木塊板材裡,心無旁騖。

    確認是心無旁騖,因為他有一次無意踢到了地上的工具,發出悶響,她竟動也不動,直到他走到她面前,她驚回神,立刻咧嘴笑,“啊,你餓了嗎?我馬上去煮飯。”

    他並不想煩擾她,直言上館子打發就好,令他訝異的是她極為堅持,完全不想偷懶,鑽進廚房努力為他做出三菜一湯。

    他不懂為什麼,老實說,他還挺想念巷口那家面店的在地風味,尤其當她的廚藝實在乏善可陳的時候。簡言之,她不過是把食物煮熟,加上鹽巴調味,她連基本的蔥薑蒜如何搭配不同菜類的普通常識都嚴重缺乏,烹調功夫毫無層次可言。他想像得出她在國外那段學生生涯大概多以速食解決民生問題,往後她的母親和小姨應該沒有訓練她下過廚。

    吃飯不是大事,不是非講究不可,他只是愛看她努力和那些食材和炒鍋搏鬥的模樣,生澀略帶笨拙,有時甚至滑稽,卻又極其努力。

    想到這裡,他坐不住了,退出電腦畫面,起身下樓。

    廚房有鍋碗細碎聲響,顯然有人要下廚了。他悄立廚房門邊,無聲觀察。

    琳琅滿目的蔬果食材攤在料理桌上,紅橙黃綠,新鮮碩肥,煞是好看。她沒動手,只抱胸托腮,傾著頭,盯著一本放在流理臺上的書閱讀,思索了一會還翻頁,似乎不大理解,又翻回原頁研究。

    他好奇地湊上前,越過她的肩覷看,字體很小,看不真切。他不聲不響抓起那本書,發現是一本家常菜入門書,不禁朗笑起來。

    她並不尷尬,只是吃了一驚,“嗨,嚇我一跳。”

    “別忙,結了婚再看還來得及。”他打趣道。

    “沒有啦,只是奇怪為什麼照著煮還是難吃。”她不解地摸摸下巴。

    “誰說難吃了?”

    “你啊。”她大方地答。

    “我?我不記得我說過這話。”他不是把每樣菜都掃光不留了麼?這是對誠心下廚者的最大敬意。“我確信我不會說這種話。”

    “你的臉說了嘛。”

    “……”他啞口無言。

    她歎息,“你吃下第一口的時候表情很古怪,很不可思議,好像不太相信吃進去的和看到的是同一種東西,然後你慢慢嚼了幾下,大概確定了就是這種怪味道,馬上試著再嘗另外兩道菜,嘗了幾口,又皺眉,而且很困難地吞下肚。接著你舉起筷子不動,好像在考慮什麼,然後一副“就這樣吧!”的豁出去表情,好像默默在對自己心理喊話,不到十分鐘把菜全吃光了。那不是肚子餓,比較像是交差了事。我檢討自己怎麼讓人家這麼難受呢?就覺得不努力改進不行啊。”

    默默聽完,他以一種新奇的眼神注視她。不久,他闔上書本放一邊,將那些食材一攏放進水槽,扭開水龍頭動手洗滌,一邊說:“看了書不會有多大用處,其實掌握一些原則再加點變化就行了,不必照本宣科。”

    “咦?你懂做菜呀?”她靠過去和他一起洗菜。

    “凡事看多了就會,你就在旁邊看吧。”

    果然就只讓她在一旁觀摩。

    他開始摘菜切菜,手工不至於像餐廳大廚那般麻利奇巧,但順當俐落,不快不慢。從下油起,每一道程式就做一遍解說,並說明原因,讓她體悟美味和無味的轉折處發生在哪一瞬,“佐料顏色變微黃的時候菜就得下了,下料順序很重要,得理解每一種食材的特性才不會弄錯烹煮時間。火候隨時調整,一種火候從頭煮到尾一定會出差錯,不像木頭,躺在那裡隨你擺佈,時間抓得精准就成功了一半,另一半和食材的品質、鮮度有關。”

    他手起鏟落,不加思索,過程緊湊,姿態怡然。她看得目不轉睛,默記心裡,每完成一道菜便發出讚語:“啊,真好看!”她說的是他做菜的模樣。

    不過是家常菜,吃起來就是大相徑庭。三菜一湯布上桌,她滿臉喜色。“真像我小姨做的菜。”

    她開始打開話匣子說話。也許常悶上一整天工作,一有機會便絮絮說話。

    她音色清嫩,揚高時帶著孩子氣,笑起來嘹亮悅耳,低調時有種不知如何是好的無辜。她話題跳躍,沒有定點,卻處處透著趣致和歡快,和對人事物的寬容。

    他話少,卻愛聽她說話,他沒有揭露這一點,這是他不在乎她做的菜難下崎的原因,聽她說話就是主菜,可以包納一切。

    而共餐,是他的愉快時光。

    “佟寬,下午我要替那些椅子上漆,分不開身,可以替我接個電話麼?”她邊吃邊要求,再添上一碗白飯,這餐飯讓她胃口大開。

    小小要求,他應聲好。

    “佟寬,別對我太好。”她看著碗裡細聲說著。

    “煮頓飯稱不上好。”

    她不再說話,收拾完畢後,逕自走進工作室進行上漆。

    她一旦投入工作,除了喝水,就不再現身。他仍然借用她的書房電腦,解決工作問題。電話聯繫沒斷過,不到兩小時電力耗盡了,琳娜的報告只進行了一半。

    他替手機充電,改用網路通訊,室內電話卻響起。他順手接起,還未出聲,耳邊發出一串操著陌生語系的女性口音,他判斷了一下,聽起來是拉丁語系,極可能是葡萄牙語,他以英語回應:“你能說英語麼?”

    對方停頓兩秒,回頭和旁邊的人嘰哩咕嚕說了一串,有人把電話拿去,換個男人上陣,操著口音極重的英語:“我是凱文,南茜在嗎?”

    “南茜?”想來是林詠南的別名,他忙道:“她正忙,沒辦法接電話,有需要轉告麼?”

    男人考慮了一下,乾脆道:“好吧,告訴她,喬要結婚了,不知道她下個月十八號有沒有空回來一趟參加婚禮,我們很希望她能出席。還有,她給的新電郵是不是錯了,信都被退回,請她有空給個回音吧。謝了。”

    他承諾對方,掛了電話,和琳娜繼續進行業務討論,半小時後結束通話。

    他慢悠悠走下樓,喝杯水,晃進工作室,直接現身,她瞥見他,一眼笑了,臉上沾了幾抹漆彩,一手拿著漆刷,“還剩一張,就快好了。”

    他點點頭,靜待她把剩餘的工作完成。她把作品分別置放在陽光可及處,脫下手套和工作圍裙,舉臂伸展腰身,“呀”一聲,疲累盡現。

    “剛剛接到一通電話,有個叫凱文的男人找你。”他如實轉告。

    她盯著他,一秒的僵硬閃過面龐,應了聲:“喔。”

    一個字,沒了下文,她彎身收拾漆桶,動作明顯變得遲緩。

    “他說,喬要結婚了,如果你有空,希望你下個月十八號能參加婚禮。”

    她安靜聆聽,迅速地笑了一下,輕聲說著:“那很好,非常好,他值得的。”回頭嫣然一笑,沒事人一般,但轉移了話題,“我全身髒,想洗個澡,待會我想帶你到一個地方,那裡晚上看得到螢火蟲,很棒的地方喔。”

    他不置可否,目光溫柔地看著她。“做什麼都行,你喜歡就好。”

    他在書房等待,趁便收發電郵。

    這一等,等了半個小時也沒見著人。印象裡,她並不是會花太多時間打理自己門面的女人,常常匆匆淋浴一番便走出浴室,甩著濕漉漉長髮和他興高采烈地聊天,沒一點見外。

    左思右想,他走到浴室門口,貼耳傾聽。水花強力落地聲中夾帶著嚶嚶啜泣,哀傷逾恒。

    他輕敲門板,喚了她的名。裡頭的人聽見了,關緊水龍頭,水聲和哭泣聲同時停止。

    過一會,門開了,她衣衫未褪,全身濕淋淋,頭髮不停淌著水珠,眼皮浮腫,鼻頭紅通通,狼狽得像只街角淋了雨的幼貓。

    他兩臂交抱,審看著她,她囁嚅著解釋:“我忘了拿衣服了。”

    “你確定還洗得下去?”她的心事並不難猜。

    “……”她手指絞擰著發尾,不吭氣。

    “你為了別人傷心,不怕我不是滋味?”

    她低視地板,神色困窘又溫馴,已沒了激動。他垂眼盯著她好半晌,冰涼的表情一閃即逝。

    “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你為別的男人傷心,知道嗎?”他抬起她的臉。

    她被動直視他,他陌生的眼神令她錯愕,瞳眸底色近似透明,缺乏溫度。

    “佟寬?”她有點迷惑,有點不安。“你在生氣?”

    他意識到了她的畏怯,立即恢復了和暖的笑容,似乎不想讓她有思考空間,他低首吻住她,大掌緊緊扳住她後腦勺,讓她無從回避。她吃了一驚,兩手擋在他的胸前,念頭快速擺蕩在退避或是回應這個吻的選項間,像塊沒有反應的木頭。

    他的吻卻愈來愈粗重深入,幾近情欲的撩逗,絕非曖昧的試探。她的思考跟不上他的動作,只感到霎時不能呼吸,和不斷擴大的心慌意亂。

    卻也不算害怕,不知道源自何處的信任,她相信他帶給她的不會是越界的冒犯,他只是單純表達出他的愛念。

    但她還是結實嚇了一跳,他出其不意騰出一隻手,解開她的衫扣,探進她潮濕的內衣,掌握住她的左胸,沒有半分遲疑。肌膚的完全接觸如此猝不及防,她沒來由地口乾舌燥,喉嚨發出的低呼聲消失在他口中。分不清是他的吻還是他指尖的佻達愛撫產生了輕微的暈眩,她險些站不住腳,他急忙攬住她的腰,貼緊她,讓她偎靠在他身上。

    他持續親吻她的頸側,大膽侵略的手指在她起意推拒時,轉移了陣地,繞至她身後,漫遊在她起伏的背脊上,並且滑向她的臀部,她意識到他的企圖,終於不得不開口,急喚:“佟寬,不要——”

    他配合地收手,前額抵著她的頭頂,雙臂環住她不動,彼此的粗喘聲漸行平復下來。她的耳根仍然奇異地在發熱,身上的濡濕浸染了他的衣褲,他並不在意,兩人隔著單薄的衣料感覺到彼此的身體脈動。

    他的唇貼著她泛紅的耳垂,耳語道:“別緊張,不會是這一次。現在,你的腦袋裡還裝得下其它東西嗎?”他鬆開她,似笑非笑。

    她整張臉爆紅,扭身閃進浴室,緊緊關上門,隔絕他調侃的神情,深深吸口氣,讓居高不下的體溫緩降。同時察覺了一件事——佟寬正用他的方法,一步步驅離佔領她心緒的舊日影子,沒有商量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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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2)

    華燈初上,胃還空著,佟寬已經喝完了一杯威士卡。

    從落地玻璃窗外往下俯瞰密密麻麻的燈火,胸口的低氣壓慢慢得到了抒解,可惜抽煙的欲望被這個私人宅邸抑制了,他的好友戒煙中,他再倒了杯酒。

    “二十五年的布納哈本,合你的胃口吧?”坐在一旁留了帥氣胡髭的男人說道。“有人知道我今晚要和你見面,讓我送給你的。”

    他表情沒變,視線倒是從夜景拉回到前方了,看向男人,“你見到艾伶了?”

    “是啊,你多久沒和她見面了?她瘦了一點,精神還好,看得出來是強顏歡笑,你心裡在打算什麼?她和陸優是沒指望了,你這邊如果又落空,運氣不是太壞了點?”

    “這不是運氣,這是選擇,一開始我就說過了,能給的,我可以給,不能給的,我也不會無中生有。我沒有毀諾,是她改變了初衷,一旦打破了默契,關係就沒必要再維繫下去了,久了只有傷害。”

    男人意味深長地笑了。“沒有陸優那層關係,你對她還有興致麼?J

    佟寬轉了轉手上的酒杯,哂笑:“一次說穿了吧!沒有陸家,我的確對許多東西興趣缺缺。”

    “這個你總有興趣吧?”男人從身上掏出一份表件,在吧台桌面攤開。

    他瞄了一回,笑了。“成果比預期的好,都轉到帳上去了?”

    男人點頭:“還是你眼光好,陸晉要是知道他搞錯投資對象,肯定扼腕。”

    “威廉,他已經扼腕,但還不夠,”他放下酒杯,陰沉之色乍現,“還不夠,他還需要再一次扼腕,陸家的人總是很難學到教訓。”

    威廉愣住,揪了佟寬好幾眼,“你確定?這機會並不容易找,上次那位被陸晉奉為上賓的技術顧問要不是剛好看上我大姊,哪肯幫這個忙?”

    佟寬沈吟著,臉略傾三十度角,一手撐在太陽穴上,睫毛略垂,陰影成扇,鼻樑削挺。威廉想,這張引人側目的完美面孔,即使正琢磨著如何掘個巧妙的坑讓獵物陷困,眼神依然澄明篤定,從未疾言厲色。

    “他們眼裡只有自己,應該要感受一下別人的感覺。”語氣清淡,像談論一樁無關緊要的事。“聽說他成立的那家紙上公司忙著買進大筆結構債券,連結目標猜猜看是什麼?達通!”

    “達通?”威廉愣了愣。“那不是你們自家的公司?你們不是想對外進行並購?如果成事了股價可不得了——”

    “是啊,得麻煩你了,這裡面總找得出一件有趣的事。”佟寬好玩地笑了。

    “那倒不困難,你想做到幾分?”

    “做到有人心痛為止。”他沈聲道,直視好友,深邃的美目奕奕,與金黃色的酒液相映襯。

    威廉跟著倒了一杯酒,搖晃杯底,“這定義太模糊,重點是,佟寬,別忘了,你也算是陸家人,這玩法可怎麼拿捏啊?”

    一直以來,他以能不能得到樂趣為拿捏量尺,以過足了癮為收手標準,所以,氣定神閑就成了很重要的條件了。唯有氣定神閑,才能長久等待,做個夠格的旁觀者。慶倖的是,他要求的東西一向簡單,他並不貪婪,他也樂於低調,適時讓別人得到榮耀,他出手大方,因為他對一般人普遍在意的事物多半不在意,他更不耽溺,這樣失去時才能一笑置之。

    現在,他坐在自己的真皮椅上,並未起身,淡淡地微笑,和不請自來的老董相望。對方從踏進他的辦公室起,不過喝了口熱茶,說了幾句無足輕重的開場白,即沉默以對。

    他好整以暇打量著對方。不過半個月,對方似乎老了些,難掩疲態。

    “部門會報剛結束,我這裡沒什麼人事問題,上一季的數位也達到標準,不知道您老有什麼可以指示的?”他慢條斯理說道。

    “佟寬,你明明知道你的問題從來不在工作上。”對方抬起頭,清緒終於顯現在精銳的眸光裡。

    “這話是褒是貶我真聽不出來,看您臉色不太痛快,應該不是來頒獎的吧?”

    “不准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老董手指著他,口氣嚴厲,“你到底在想什麼?范爾晶和陸晉的事兩家早就說定了,你非得要插一手?就算這事沒公開過你也該有耳聞,你從前不是這樣的,這幾年怎麼——”

    “我從前是怎樣?您有印象麼?”他輕輕笑了幾聲,離座走到滿臉慍色的董座身邊,拍拍對方的手背,“別動肝火。好吧,我待會就告訴範爾晶,有人為了她的幸福著想,請她別三心二意,好好等著做陸家媳婦就對了。不過,我有什麼好處?”

    佟寬目光如炬,盯著眼前和他有萬般牽繫卻比陌路關係好不了多少的男人,他的心,從未有一刻這般堅硬過。

    “你要什麼?””怒容轉為訝異。這幾年,佟寬除了被動接受公司安排之外,從未要求過任何實質利益。一度讓不少人以為他志不在此,如今他終於開口了。

    “我要一席董事。”

    這個答案始料未及,老練的董座也不免怔住。“當真?”

    “真的。”他始終保持微笑,“一口價。”

    “為什麼現在才提?”

    “想通了。”

    “我能相信你麼?”

    “拭目以待吧。”

    “我得考慮,這事可不容易。”董座起身,習慣性拍拍袖口。“台南那家飯店想辦法買下來,交叉持股也行,我再跟董事會提這件事。”

    “果然和您談交易比談交情順當多了。”

    “佟寬——”兩人極近地面對面,所以放低了音量。“我說過,別再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我對得起你母親。”

    他攤攤手,狀似認真。“如果她認同,我沒意見。”

    這句充滿譏刺的戲謔話再度惹惱了面已繃緊的董座,門一拉,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人一走,他縱聲笑起來,笑畢,又陷入了沈思。

    手機響了兩輪,他才回神,不加思索擎起接聽,耳畔立刻響起悅耳的清朗嗓音:“佟寬,是我,你能出來一下麼?”

    他登時啞然——林詠南竟主動找他了?

    自中部回來後,縱使兩人關係更進一步了,每天總要他親自致電,才能聽見她愉快的聲音。這一段關係,能確認的是她心裡是有他的,否則不會在他隨意開啟了話題後,接下來一、兩個小時幾乎由她獨佔發言說個沒完。

    也許是異鄉旅居的歲月不算短,仔細聽,她說話有種上揚的腔調,形成了獨特的敘事風格。不管是報章上的八卦奇聞,或是今天遇見了誰,看了哪本小說,天南地北俯拾皆是,十分起勁。她的好奇點和別人不同,說出來的觀點很有意思,又善於鋪陳埋梗,引人入勝。他邊聽邊笑,有時笑得前仰後合,她會突然噤聲,納悶地問:“你真捧場,有這麼好笑嗎?”

    她不知道,在整晚言不及義的觥籌交錯後,她的話語宛如天籟。

    然後,午夜時間一到,無論是否他仍然意猶未盡,她準時收線,絕不牽拖——“不行,要睡了,明天要幫曉莊顧店半天,很夠朋友吧,不算時薪的喔。”、“我明天得早起,要和媽媽們去踏青采果子,羡慕我吧。”、“我要上床了,今天忙了一天趕貨,腰很酸,很苦命吧。”……不同的理由,相同的目的,說完,以明快的語調和他道晚安,從頭到尾沒有一句旖旎情話。

    百思不解的是,她幾乎從不主動來電。他試過隱忍兩天不去電,夜晚靜悄悄,她可以無聲無息,不發出任何訊息。隔天通上話後,她活潑如故,接續上回未完的話題,彷佛消失的兩天並未存在過。如果不黏膩是項好情人的必要條件,林詠南絕對會是首選。

    但,總少了點什麼?再更多一點,更多一點,他希望她主動向前,毫不猶豫。

    算是一種心念的迴響嗎?她來了,在同一個城市裡,帶著恒常愉快的氣息。

    “你在哪裡?”他不自覺嘴角含笑。

    “我在——等一等,我看一下路標……”她說了路名,他掂量一下,有二十分鐘的車程。“你方便出來一下嗎?我想請你幫個忙。”口吻帶著抱歉。

    她難得向他開口求援,她慣常自食其力,能令她煩惱的不會是小事。

    他一口答應,吩咐琳娜取消下午的行程,匆匆離開辦公室。

    那是一個十字路口轉角,烈日下,她以手遮陽,張望著左右來車,肩上斜掛著一個背袋,手挽一個行李袋,看起來剛到不久。見到他的車驅近,她咧嘴一笑,歡喜地迎上前。

    她主動鑽進了副駕駛座,帶進車廂一股熱氣。滿頭濡濕的汗,一置身在涼意宜人的空間裡,她長舒口氣,像是曬了許久。

    她臉又曬黑了些,襯得雙眼更黑白分明。他取了紙巾,替她揩汗,她接過手,不煩勞他。看著他,她眯眼笑,還是全心全意的。

    “對不起唷,我實在想不出辦法,可是我急著赴約,快來不及了,真的要麻煩你了。”她快速地說,不等他反應,從肩上卸下背袋,拉開拉鍊,左右分開。

    他不明所以,湊近俯看,呆住。

    一團灰色毛絨絨探出頭來,發出幼嫩的嗚鳴,兩隻前腳不停攀抓,試圖爬出袋口,粗短的脖子上掛著小巧鈴鐺。那是一隻幼犬,她竟隨身攜帶一隻幼犬,而且隨意塞進背袋裡!

    依身形和靈活度判斷,大概僅三個月大小,他驚訝萬分:“哪來的狗?”

    她一臉尷尬,無可奈何地聳肩,“不知道啊,我一下車就看見它了,在馬路上亂跑,車好多,我怕它被車壓到,只好抱起來站在走廊那裡,等它的主人找來。你看,它掛鈴鐺,是有主人的。可是我等了一個多小時了,沒半個人理我……太小了,不能丟下它,可我要去的地方又不能帶著它,所以……麻煩你……”

    “你的打算是——”

    她一股腦將背袋塞進他懷裡,笑嘻嘻,“你帶它回家好不好?先關在陽臺也行,等我忙完了就去找你,我一定會處理好這事的,我保證不會麻煩你太久,真的——”

    “夠了。”他傷神地搓搓額角,打斷她的口頭承諾,“我會帶它走,如果你晚上不現身,我明天就把它送去收容所。”

    她愣了愣,“呃,會的,我一定會去。”她憐愛地拍拍那顆努力鑽出袋口的毛絨絨,“那我走了。”她笑看他幾眼,急急跳下車,越過馬路,消失在車陣裡。

    他呵口氣,思索了一下,把背袋放在副駕駛座,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琳娜,半小時後到停車場等我,有件事要交給你——”

    放下手機,他拉開背袋拉鍊,兩手一撈,將那只鳴叫不停的幼犬高舉觀看,若有所思起來。

    他聽見門鈴聲。七點半,不算太晚。

    門一開,她亭亭立於門外,展開她的誠摯笑容,一口皓齒十分耀眼。

    “沒騙你吧,我來了。”她眨眨眼,頭往玄關一探,東瞟西巡。

    “在客廳裡呢,玩累了。”他讓開一側,讓她進來。

    她快步走到客廳,低頭尋覓了一下,在茶几地板一角看到了那團趴伏成一球的小狗,蹲下身伸手溫柔地撫摸灰色被毛。

    “下午帶去檢查過了,沒有植晶片,找不到主人,打了疫苗了,耳道有點輕微發炎,其它都好,是只小型雪納瑞。”他在一旁說明。

    她點點頭,瞥到不遠處角落有座新置的狗屋,裡面放了狗糧和水,她偏頭仰望他,輕聲道:“謝謝你,就知道你是好人。”

    她的笑容有些飄忽,有些疲累,眨眼間他瞥見了那雙眸子浮現出水光,他拉起她,定眼瞧她的臉,“你太客氣,你老是很客氣,搞得我也只能對你很客氣,你到底在怕什麼?你今天上哪兒去了?你不說,我就找上那位年輕有為的律師,我總有辦法知道你的事,但我想先聽你說。”

    她低眼不語,考慮了一世紀之久,然後說:“可以借我電腦麼?”

    他帶她到餐桌前,把隨身筆記型電腦打開,抱臂冷眼旁觀。

    她默然坐下,上了網,鍵入幾個關鍵字,展開捜尋,畫面立即光速傳來數十萬項連結,她轉動螢幕,讓他方便觀看整個畫面的標題。

    他快速掃視,不解她的用意何在。那是兩年多前的一樁鬧得沸沸揚揚的集團掏空案,上了一段時間新聞頭條,當時起訴了幾個公司相關高層主管和負責人。

    冗長的訴訟過程,終至熱度退潮。最近一審判決結果就要出爐,僅占了報上一小塊版面說明,除了血本無歸的投資人,一般民眾早已淡忘。

    “你想說什麼?”他站著不動。

    “這位前陣子被收押的執行長張嶽欣,就是我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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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8-17 01:45:36
第7章(1)

    佟寬平靜地俯看她,異色眸瞳微微晃動,似乎正從她的神色裡確認了這樁事實。不久,他伸出食指慢慢劃過她的腮,神情近似百無聊賴,“那又怎樣?”

    林詠南揣想過他可能會有的各種反應,每一種都令她怯步不前,她對他的瞭解太過依賴直覺,有時反而摸不著邊際。眼前他的輕率回應即屬此類,好似她的冷笑話當場失靈,她一時呆愣,不知如何搭腔。

    他笑了笑:“我的意思是,你爸不是什麼萬人景仰或人人稱羨的大人物,那和你又有什麼關係呢?日子不是也這樣過下去了?”

    “他是經濟犯——”

    “就算是殺人犯也一樣。”

    “……”

    “你每次北上都是為了見他?”

    “……是,他一直都不肯見我,我想知道為什麼,我要親口聽他說。今天他終於答應讓我見上一面,他變了很多,但是什麼都不願多談,只說他什麼都安排好了,以後別出現在他面前。”

    “那就照他的意願做吧,何必造成他的困擾?”

    “……”

    她怔望的姿勢太久,脖子已有些僵硬,眼晴也開始酸刺,趕緊掉轉視線,揉揉頸項。她不知不覺松了口氣,內心繼之湧塞的迷惑卻蓋過了僥倖。

    她當然在意他的看法,她用盡了力氣避免太快愛上他,不就是擔憂他的反應麼?沒有永遠的秘密,她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她知道有那麼一天她必須揭露這件事,而他不介意她有一位醜聞纏身的父親的確令她感到僥倖,只是——為什麼這個男人讓她有種穿花撥霧後依舊朦朧未明的感覺呢?

    她托著右腮發呆良久,他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溫和地說:“好吧,我的反應好像太不近人情了,我不過是想讓你明白,我不在意這些事,你不用太擔心。”

    她專注地凝視他,多美好的男人!眼晴忽然不由得溫熱,潮濕起來。不是那美好的輪廓觸動了她,而是那漫不在乎的表情底下未能測知的用情,讓她胸口一陣輕微酸楚。她彎起了嘴角,歎道:“你真這麼喜歡我啊?”

    “我真失敗,你現在才知道!”他也學她托腮,眉眼充滿嘲弄。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小時候叫張永男,信不信?完全是另一個名字。”她描述了一下兩個不同的字形,“知道誰取的嗎?”

    “你爸,他希望接下來你會為他帶來弟弟們。”他不經思索道。

    “佟寬,你偶而可以反應慢一點嗎?”她噘嘴道,“不過,兩年後,我真為他陸續帶來了三個弟弟,可惜不是我媽辦到的,是我爸的秘書。我媽在生我時傷了身體,已經不能再有孩子了。”

    “他們因此分開了,你母親後來替你改了現在的姓名。”太陽底下無新鮮事。他大略猜得出光景。

    “嗯,我媽很堅強,從來沒有對我埋怨過。她自始至終不要求半分贍養費,她是個小學教員,不靠我爸,有倔強的本錢。我爸是巴西華僑,他後來帶了新家成員回鄉接掌我爺爺的生意,我媽不願意跟過去,適應新環境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我爸忙事業,後來也很少和我們見面了。一直到我中學後,也不知道我媽想通了哪一點,千里迢迢帶著我投奔我父親,在那裡過起新生活,或許她認為,和我爸賭氣不該犠牲孩子的權益,也或許,她的恨那時才發酵,她不想讓我爸好過。

    我不瞭解她,她一向不多話,害怕吵鬧。後來,兩個家在那個鎮上隔三條街,維持了許多年,倒也相安無事,直到我爸擴展了事業,又回到臺灣來。”

    佟寬對於張嶽欣的背景略知一二,張嶽欣極為低調,給外界的感覺冷靜寡情,在業界短短幾年便聲名鵲起,夾帶了雄厚的祖業大肆入股幾家瀕危的科技廠,很有生意手腕,原本前景一片看好,但不知是錯估市場抑或內部派系爭鬥,竟演變成人盡皆知的掏空案。

    “公司出事後,你們不放心,也跟著回來了?”他吻了她眉心一下。

    她面色微沉:“是啊,有一段時間,我分不清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我的父親……他和我之間,一向很淡薄,這件事發生後,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怎麼看他,如果,他肯給我一個理由,說不定……說不定我可以釋懷……”言談間,佟寬數次捕捉到幾許淚光在她交睫時閃現,卻始終汪在眼眶中,沒有掉落。

    一個不習慣將哀傷輕易坦露的女人。他想,每當未能抵禦時,她便以笑代之,彷佛只要還能笑,所有的問題終將變得微不足道,淡化在時光裡,真不知是她母親的教化結果,還是喬的影響?

    “理由,能證明什麼嗎?”他沈吟一會,柔聲問。

    “……”

    “如果你愛一個人,會因為這個理由,改變你的初衷嗎?”

    她目不轉睛看住他,緊抿著嘴,不發一語。

    他承接著她的惶惶注視,不改慢條斯理的語調:“能被改變的,不是真愛,任何理由,都只是你想恨他的藉口。但你根本恨不了,詠南,你恨不了任何人,你真正埋怨的是他心裡沒有你們母女倆,所以不厭其煩找他,希望他給你一個十惡不赦的理由,好讓你下定決心不再牽掛他。

    我肯定,張先生做決定前,並沒有要你們承擔,他甚至不在乎評價,做了最壞的打算,既然他的人生不容許別人插手,你又何必知道為什麼?”

    她呆了一晌,緩緩偎近他,下巴靠在他肩頭,含糊道:“你一定要這麼直截了當嗎?我總可以做點努力啊。”

    “徒勞無功的事又何必費盡心機?讓我再猜猜看,這應該是你媽過世後,你還留下來沒回巴西的主要原因,而且,也是讓你對我裹足不前的理由吧?”

    她暗訝不動,但他察覺到了她身軀有一秒的僵凝。

    “佟寬,你希望我怎麼做?”

    “愛我。”

    “……這也可能徒勞無功啊。”她歎息,把臉埋在他肩窩裡。

    “你這麼說,不過是想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吧?女人。”

    她倏地拉開上身,一抹淡紅爬上耳根,她此刻才領略到,自己有多不習慣情人間的私語。

    他再次拉近她,貼著她的耳道:“你現在想不想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不想——”她脫口反應,尷尬萬分地看著他,“我是說,不是現在,那個,小狗在地板上尿尿了……”指著沙發旁剛出現的一灘尿漬。

    他回頭一瞥,懊惱地揉著額角,“……我從不養小動物的,就是怕麻煩,這只狗讓我清理了一下午的地板,你現在可以知道我有多喜歡你了嗎?”

    她立刻咧嘴笑了,笑進心坎裡,笑出讓他心動的一臉粲然。

    他以穩定的步伐走出電梯,一路上擦肩而過的公司員工行色匆匆,偶而交頭接耳也特別壓低了音量,部門主管從會議室快步走出,分別回到個人辦公室。

    現在才上午九點半,會議剛要開始,不可能提前結束。

    他走向辦公室,琳娜已在裡面等候,一見到他立即迎上前報告:“經理,早上會議取消了,老董只召見了陸晉先生和幾名投資部門主管,現在該怎麼做?”

    “什麼都不必做,我心裡有數。”他淡淡應道。“這兩天廠商會議都安排好了麼?”

    “大致上都安排好了,只有周昌……”她適可而止,謹慎地看了他一眼。

    “周昌怎麼了?”他面不改色。

    “周昌的范小姐說,你親自和她約時間吧,她的時間你都知道。”

    他不置可否,繼續和她討論下一個事項,心情不受影響。

    佟寬從不論及私事,也絕少把感情帶進公務,但琳娜生性敏慧,上司的生活秩序變動了,自然是有人影響了他。

    他南下的行程增多了,冰泠的表情柔和多了,酬酢大為減少,部屬能代替的活動絕不主動出席。令她大為訝異的是,他竟然為了一隻朋友交托的小狗大費周章,請她帶去動物診所做例行檢查,打齊疫苗,買妥器具狗糧。

    佟寬並非寡情之人,但絕無熱情到自找麻煩的地步,尤其是養狗這回事,她很清楚那不會是他的選擇。

    一年前,她記得那是陸家的家宴,他是座上客,她為他專程送去遺忘在公司的禮盒。他當時站據庭院一隅等她,冷眼注視一群陸家孩子在逗弄一隻威昂的杜賓犬。她湊興說了兩句:“這狗養得真好!經理也喜歡吧?”

    “那是小時候的事了。”他直言,停了幾秒道:“我曾經有過一隻狗,很乖的一隻小柴犬。”

    “柴犬的確很可愛,又忠心,那是很棒的經驗吧?”

    “不怎麼好。”他出乎意料地回答,“養了半年,就有人弄死了它,只是為了惡作劇,圖一時之快。”

    “嗄——”她接不下去,很後悔開啟這個話題。

    他卻笑了,“不過那個人很快付出了代價,他手臂骨折,石膏打了好幾個月。”

    她驚駭得說不出話來,身旁那張漂亮的側臉找不出情緖的痕跡。

    “所以我從此不再養狗。”這是他當天的結論。

    但他為了某個人打破了原則,她尚無天真到以為某個人是他的男性好友,然而,也不會是範爾晶,她想像不出來“某個人”的形貌,侈寬的心思嚴密封藏,誰都無法一探究竟。

    籌謀檢討了幾項工作計畫,他接了個電話,面色略變,琳娜示意先退出辦公室,他頷首,門闔上後,他出聲:“我知道有困難度,沒有困難度的條件您怎會放在心上?董事長。”

    “佟寬,你這麼說並不公平,董事一職不是憑我一句話就可以促成的。”

    “是嗎?那就算了,我從不強人所難。”

    “陸晉最近出了點麻煩,你就不能讓我少操點心?”

    他放聲笑起來,“別生氣,我這邊答應您的事一定做到,我是個守信諾的人,這一點和陸家人有很大的不同吧?”

    “……重劃區那塊地就讓你主導吧,這點其它人不會有意見。”

    “我對蓋房子沒興趣。”

    “你對什麼有興趣了?”

    “從小您正眼都沒瞧過我一眼,當然不知道我對什麼有興趣了。”

    “……”

    “老董,我鬧著玩的,我要來董事做什麼?和您對著幹麼?”

    “……”

    電話哢嚓一聲掛斷,他斂起笑意,稍事一想,拿起手機撥出設定號碼,對方沒有浪費半秒,立即接聽。

    “見個面吧,就在你公司地下樓咖啡廳,十分鐘後見。”

    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得更徹底,更淋漓盡致的,像之前一樣,而且毫不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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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8-17 01:45:58
第7章(2)

    當他走進約定的咖啡廳,看見那張充滿企盼卻又萬分隱忍的秀氣面容時,更加證實了這一點。

    然而無法忽略的是另一種沒有過的心情,他同時對這種遊戲感到意興闌珊,那讓他步伐憊懶,笑容浮躁。

    他拉開椅子,但沒有坐下。範爾晶疑惑地看著他。

    “我只是想親自告訴你,我們不能再單獨見面了。”他柔和又清晰地宣示。

    “……”她張大眼,沒有預料會聽到這句話。

    “這樣對你,對陸晉都好。”他含蓄而簡短地解釋。

    “……對你呢?”她脫口問。

    “我?”他輕笑,“你不瞭解嗎?我從來就不是該被考慮的對象。”

    “……”

    她能說什麼?她甚至不能證明這個男人對自己有何情意,她耳聞過他和陸家不足為外人道的關係,她並不真的在乎,她真正心煩的是這段時日不能停止想到他,想到連陸晉的電話都刻意漏接,她就快要亂了方寸。

    他看了看她,忽然彎身俯首,在她頰上輕觸一個吻,“再見。”

    她呆愣不動,頭一抬,想說什麼,他已轉身離開,沒有遲疑。

    一吻已足夠,佟寬收起笑意。

    沒有意外的話,這個吻將會產生他預期的後座力,那才是他要的不是嗎?

    他取出隨身皮夾,抽出一張肖像舊照,指腹撫過影中人笑盈盈的眉眼。他端詳得很仔細,努力想看進女子淺棕色的眼底,確認無論他怎麼做,她都能深切明白,即使不明白,也能給予諒解。

    像林詠南。

    或許愛來的時候,是在靜悄悄間發生的,像每天清晨落入屋裡的日光,在不知不覺間完成了移轉,一眨眼,便情意深植,流淌在每一個角落裡。

    每一個角落,都有佟寬曾經存在的風景。他閒靜自若地走動,平靜地閱讀,隨性地小憩,安靜地注視她,整個人像是一面澄藍無風的長空下,波光粼粼的海洋,少有起伏波動。偶而皺眉,多半是為了那只已被她正式豢養的小狗,只要狗兒啃咬傢俱,在抽拉一地的捲筒衛生紙堆裡翻滾,而林詠南又忙得視而不見時,他才會忍不住皴眉。

    回到鎮上,她便回歸尋常步調生活,即使他持續上門,夜宿在此,咫尺之距,經常兩人各忙各的,沒有對話,屋裡唯一的響動是機械操作聲。半天過去,她直起腰回了神,才想起另一個人。走出工作室,有時發現他就這麼在長椅上睡著了,有時看見他在書桌前伏案疾書工作計畫。他少言不愛熱鬧,彷佛整個人和周圍靜謐的空氣融為一體,彷佛他才是這屋子的真正主人,凝視他的身影,總是令人存疑,這樣一處平常僻靜的所在,如何牽繫住年輕的他?

    他幾乎從不告知她到來的時間,似乎認定她永遠不會消失,他想看便看得見她。他擁有一把複製鑰匙,給予他進出的自由。他興之所至,不受限制,有時候是淩晨,有時候是夜半,從來不在日正當中,他喜歡在寧靜時分出現在這棟屋子裡。

    她生活規律,卻不介意他的隨心所欲,他忙的時候半個月造訪一次,得空時隔幾天便出現,無論臨門那一刻是否心事重重,或面色凝重,踏進寧靜的客廳,聽見她忙碌發出的聲音,他很快就能抽離出交織的情緒,安適在有她的空氣中。

    不談工作,不談社交關係,他巧妙地避免了某些紛雜‘敏感的話題,她亦絕口不問。他喜歡說什麼,她聽什麼;他想讓她知道什麼,她就瞭解什麼。

    他曾經出示他母親的一張舊照,三、四公分見方,存放在皮夾裡,小心地護貝珍存。一名容顏極為清麗的混血女郎對著鏡頭快樂展顏,穿著如一般大學生簡單,白襯衫,七分牛仔褲,身形窈窕,十分俏麗青春。

    “好美啊!”她由衷發出讚歎,領悟了他俊美的基因來自何處。

    “我五歲時她就車禍去世了,我對她印象不深,她是中英混血兒。”他說,這是僅有的描繪,自此不再提。

    “那爸爸呢?”她很自然地問及。

    “他另外有家庭,我們關係普通。”說時語氣平淡,不多著墨。

    這樣模糊的家庭簡介她沒有意見,她的關注點是他隨身攜帶的竟是親人而非某任前女友的照片,這小小舉動令她一整天心情莫名地愉快。

    佟寬隔絕了與她無關的一切,保有了只屬於他們的純粹和諧。

    和諧的光景容易讓人對未來產生明亮的憧憬,將內心的隱憂沖散,她慢慢願意與他相偕出現在鎮上,承受街坊鄰居臆測和打量的目光。一般餐館小店還好,那些鎮民都算朴質友善,佟寬外形出色,多瞄他兩眼可視為自然現象。咖啡屋就不同了,兩人連袂上門一次後,她再也不願嘗試被那些年輕店員圍觀的滋味,以及一再的揶揄。

    “原來詠南的胃口這麼猛!”此話一出她立刻沉下臉奉送個大白眼。

    “難怪都不來店裡幫忙了!”她分辯要趕出貨,請曉莊作證。

    “看樣子應該有人魚線吧?”有人趁亂飄出一句,她馬上反擊:“沒什麼大不了,我也有馬甲線。”

    “這麼低調也對,萬一以後帶來的品質每況愈下,不是要解釋半天?”這幾句是曉莊說的,她聽畢五分鐘內喝完咖啡,決定帶佟寬逃離。

    兩人走在街上,佟寬淨是笑,沒有一絲不自在,只說:“我現在終於知道,你為什麼寧願自己下廚也不願出門上館子了。”

    她走在前頭,兩手背在身後,噘著嘴不作聲。

    他注視著她的背影,打趣道:“怎麼辦呢?大家都知道我們在一起了,看來你非得嫁給我不可了。”

    她頓了一下,腳步有些淩亂。這是他第一次提到有關兩人的未來,儘管帶著玩笑成分,她不免心驟跳了幾下,回頭笑道:“快回去吧,芬達在家沒人管,不知道又會咬出什麼東西來。”

    她把狗兒取名芬達,那是她吃批薩時一定要搭配的果汁汽水名,他頭一次聽了嗤之以鼻,“取得好,這只狗就像是香料色素和一一氧化碳的廉價混合物,好看,但沒什麼用處。”

    “它還小嘛!”她心虛地替芬達說話。

    如此費心照料,這只狗卻毫無看家本領,是只人來瘋,且好吃,一個月不到已圓滾滾。奇怪的是特別黏纏佟寬,一聽聞他入門的聲息,從不胡亂吠叫,總是雀躍萬分地奔跳迎接,扯咬他的褲管,想盡辦法偎在他身上,趕也趕不走。

    芬達餓了,芬達該洗澡了,芬達得散步了,芬達不見了……芬達是她顧左右而言他的最好藉口。

    在面對感情上,緊要關頭,她有著迥異於開朗形象的內斂,有時甚至是不可理喻的回避,這一點,形成了她殊異的風格,有別於他以往的經驗。

    因為理解,他笑意更濃,大跨步趕上她,執起她的手,並肩前行。

    握緊的手如此實有,她悉心感受他手指的形狀和力道,掌心的溫熱,每走一步,就握得越緊。

    落日餘暉暈染了天際線一片霞光,美得令人窒息。她看向他,他身上泛著一層橘紅色薄彩,正昂首觀望天色,她不再言語,卻滿腔柔情。

    日後她回想起這一刻,就像一幅沒有落款的油彩畫,深深鐫印在記憶裡。

    室內電話和手機此起彼落響著,像急迫的交響曲,非把他催醒接聽不可。

    他眯著眼摸索到床邊話筒,隱隱感覺天色未曦,但鬧鐘直指九點,難道今天是壞天氣,陰霾遮蔽了日光?

    “別睡了,還有心情?”威廉中氣十足的醇厚嗓門帶著調侃。

    “怎麼了?”他含糊回應。

    “半夜才回來的吧?真不夠意思,有人傳聞你最近出差都不在飯店過夜了,反而在小鎮上流連忘返,是看上哪家名產店的妹妹了?也不透露一點?”

    “一大早吵醒我就問這個?”他沒好氣。

    威廉笑了一陣,聲音忽沉:“今天開會的時候聽就好,什麼也別說。”

    “……”

    “如果消息沒錯,你們董事會就快有動作了。”

    他靠著床頭坐直,思路陡然清明,“是你做的?”

    “不全算是,是陸晉糊塗,整個紙上公司套利作業原本完美無缺,他這小子不知足,其中一億沒匯回公司帳上,不知到哪個私人帳戶去了,有人捜集了帳目資料,直接把資料寄給了幾位元董監事,你以為會有何結果?”

    “你的人是怎麼知道的?”

    “他的法務之一是我女友父親的門生,經手了大部份案子,我們易家和陸家長期競爭關係,沒有人不知道,這次你得好好謝我。”

    “……”

    “怎麼,不會心軟了吧?坦白說,這資料可是在手上等了一個月,陸晉沒動靜,看來不打算吐出來,才寄出去的,而且只給某位和陸家交好的董監事,算是你們自家人,沒對外檢舉。兄弟,我替你拿捏了,沒讓他吃上背信罪,給個教訓罷了,你有意見嗎?”

    他望向漸明的窗外天色,輕聲道:“沒有,你做得很好,謝謝你。”

    睡意盡失,他躍下床,梳洗整裝,喝了杯咖啡,出門駕車,動作有條不紊。

    一進辦公室,琳娜滿臉緊張啟口想說什麼,他抬手示意,“我知道。”

    “——會議結束了,他們暫停陸先生的職務了,這次很嚴重,老董沒說話。”他點點頭,沒說話,轉身走出辦公室。

    這是多年來,他第一次感到輕鬆自如地走在公司走道上,第一次帶著意識感受女職員投向他的曖昧眼神,第一次微笑回應她們,並且看到受寵若驚的反應。

    走道盡頭,陸晉匆匆走出私人辦公室,背後跟著幾名主管,向他正面走來。

    一貫的西裝筆挺,鐵青著臉,緊閉薄唇,目不斜視。兩人擦肩而過,一樣高大,一樣不為人知地繃緊神經,回過頭,佟寬遏止不住地笑了。

    陸晉全身僵硬,乍然停步,激忿目光與他對上,那些部屬機伶地先行,獨留上司與佟寬對峙。

    “放心,我走了,也不會是你。”幾乎是咬牙切齒。

    佟寬聳肩,“對!還有陸優?聽說最近忙著搞定他的新女友?”

    陸晉扳住他的肩,欺向前淩厲地瞪視他,他眼也不眨一下,坦率回視那從未有過善意的眼光。

    “別讓我知道是你,你手上的牌沒你想像中的多!”陸晉克制地松了手。

    “就是我。”他冷不防冒出一句。

    “……”陸晉一呆。

    “不用懷疑,就是我。”他輕描淡寫地供認,卻笑顏逐開,帥氣地露出雪白的牙齒,面龐偏斜四十五度角瞅著對方。通常,那會是令女人迷惑,男人為之失色的姿態,然而他亟欲表達的僅是全然的輕蔑,一瞬間傾泄而出。“不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並不算委屈,不讓你下臺,將來經營不善,苗頭不對,你也有樣學樣,來個一舉掏空,倒楣的就是那些股東了。”

    陸晉錯愕至極,尚未回神,佟寬好整以暇打量他,“我想,加上這件事,范小姐必然義無反顧向她父親提出解除婚約的要求了吧?”

    他轉身邁步前進,打消了造訪董座辦公室的念頭。背後傳來一聲怒吼,他反射性回首,太迅疾了,沒有閃避餘地,挾帶狂暴憤怒的拳頭擊向他的腦門,他直挺挺倒地,聚攏的驚呼尖叫聲完全隔絕在他的意識之外,只剩下留白。

    琳娜撥開人群,驚恐地扶起他,高喊:“還不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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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8-17 01:46:18
第8章(1)

    她入睡了多久?沒有概念,也感覺不出時間性,因為黑暗中看不見時鐘,所以渾然不知此時此刻。

    但窗外潑墨似地黑,猜測仍是半夜,她很少就這樣無端半夜蘇醒。她小心摸索到床頭的玻璃杯,撐起上半身喝下整整一杯清水,然後漸漸明白過來——有另一個人在房裡,在黑暗中凝視著她,她是被那雙有力的注視喚醒的。

    猛然回頭,幽微的天光勾畫出那個人熟悉的形影,她先是驚愕,繼之松了口氣,綻出甜笑。

    “以後不准這種時間上門,你嚇了我一跳。”她扭開床頭燈。

    他放下行李,坐在床畔,溫柔地看著她。

    “不想等到明天。”他說,繼續盯著她看。

    她一頭松亂,歪著臉蛋,半眯著眼笑,表情仍有酣睡過的慵懶,貼身衣物只是簡單的細肩帶短恤,肩帶一邊滑落,燈光暈黃,映照著髮絲遮掩不住的圓潤肩頭和鎖骨下的年輕肌膚。

    “就喜歡你這個樣子。”他捏捏她的頰。

    “就知道你心好,邋遢都說自然。”她掩住臉,又拿開。“沒關係,想看就儘量看吧,免得以後後悔。”

    “沒什麼好後悔的。”他笑。

    “芬達呢?”難怪異常安靜。

    “暫時關進它的小狗屋了,它快把我褲管扯破了。”

    他湊近她,捏住她下巴審視,幾天不見,他總是這樣端詳她。距離近,她忽然看仔細他的臉,撥開他額前的垂發,驚問:“額頭怎麼了?”

    眉心之上,有一小片未化開的瘀青,可能發生有一陣子了,雖已無浮腫,顯然是外力加諸的結果。

    “不要緊!”他抓住她的手。“沒事了。”

    “那個傢伙怎麼搞的?老是動手,他以為可以這樣為所欲為?”她激動地跳下床,繃著臉,“得想想辦法!”她沒有忘記陸優那副惡狠狠的凶貌。

    他揚眉,也不解釋,逗趣問:“能想什麼辦法?”

    她坐了下來,托著腮,蹙眉苦思,不久,悄悄瞄他一眼道:“暴力的人其實也怕暴力,我們也打回去吧。”

    “打回去?”他瞠目。

    “是啊,不過你不能出面,我們想辦法抓了他,蒙上他的眼,我出聲就好,再給他一拳,給個似是而非的警告,讓他猜上半天,不敢輕舉妄動。以前常有小流氓到喬的車行鬧,喬那幫朋友也是這樣做的,不過他們出手狠多了,我沒打過人,不知道效果怎樣——”她說得正起勁,發現他神情異樣地看著自己,立即乾笑兩聲,訥訥解釋:“你別誤會,我不是老想著喬,我經驗不多……”

    “沒誤會,”他失笑道,輕摟了她一下,“你想為我對付一個大男人,我很感動,不過有些時候某些人使用拳頭,是因為害怕失去,不一定修養不好。”

    她俯首沉吟,低聲問:“你讓他失去什麼?”

    “他以為永遠屬於他的東西。”

    “唔……聽起來很玄,你大概不會想告訴我來龍去脈吧?”

    “會的,可不是現在。”

    “但是……我現在就想知道耶。”她偏頭看他,圓圓眼晴十分認真。

    “不用擔心,事情都過去了,而且,現在是半夜,不談這個。”

    “佟寬……”她低喚了一聲。

    “嗯?”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其實並不瞭解你,會不會有一天,你突然不來了,而我卻不知道為什麼,會不會……會不會……”她語塞了,因為那說不出口的莫名隱憂,以及不習慣在愛情面前,自己的日益渺小。

    他低下臉,沒有回答,只啄吻身旁的她,一次又一次,直到她展眉有了笑意,歎息道,“知道了,我相信你。”

    他依舊未停,順勢握住她的肩,吻向她的頸側,她因酥癢而咯咯笑了起來,伸手掩住他的唇,“我說我知道了……”

    他聽若未聞,攫住她的手,漸漸將她推倒,陷進被褥裡,原本玩笑似的蜻蜓點吻轉為熾熱的深吻,從她的唇到她的肩,她的胸口,一路下滑。她笑不出來了,意識到他的欲念,開始緊張起來。

    她與他頻繁來往這段時間,同一座屋宇其實擁有個人空間,親密生活但從未越界,除了唯一一次他別有目的的試探外,他未再開口要求。那些平實無波的生活讓她自在地展現真性情,毫無壓力,而他也極其自然地與她配合無間。她不是從沒想過有這麼一刻,但佟寬每次來到這裡,似乎純粹想見到她,並無他求。

    “佟寬,你怎麼……”她屈起上身,抓緊胸前就要被扯褪的唯一恤衫。

    他捧住她的臉,愛憐地親吻她的額,眉心,輕聲道:“沒怎麼,只是想完成一件想了很久的事。”

    “想了很久?”她十分訝異,他一直令她產生一種錯覺,這樣單純的互動關係是讓他們持續下去的原因,他喜歡她是因為兩人在實際生活裡難得的合契,而非親密關係的新鮮感。

    “是啊,你不會以為我從來都沒想過吧?”

    “……”

    “怎麼這樣看我?有什麼不對嗎?第三次遇見你時我就想過了。”他直言,雙唇貼上她的鎖骨。

    “你——真大膽!你對女人都是這樣的嗎?”她伸出胳臂橫亙在兩人胸前,炯炯瞪著他。

    “不一定。”他用低喃似的醉人嗓音說著,“有時候,沒什麼特別理由,直覺就是會很強烈。那一次,在路上又遇見你,我就有了一些感覺,接著在這個房子裡,你把自己的那束玫瑰送給我,我差不多就知道了,知道我們會在一起,知道你會屬於我,知道有一天我可以盡情抱著你,看你,吻遍你的每一寸肌膚。”

    聽起來猶如情場老手的魅惑之言,實則是由衷之言。他並沒有告訴她,對他而言,她是他人生中得到過的最好的禮物,珍藏在這座山城小鎮。他不厭其煩至此探視,只因光是靠近她這件事就是一種愉悅。當一件禮物的所有權在他身上,他從不急著去拆開外包裝,享有它,因為擁有本身就是最美好的感覺,而他一向有能耐延續美好感覺的節奏。現在,他不過覺得時間到了,他想更深一層體會她,這是再自然不過的結果。

    他逕自低下身吻她,同時褪去她的短衣,溫熱的唇在她裸裎的胸前遊走。他的探索沒有受到阻礙,輕易地親吻了她敏感的部位,再以掌心重溫甜美的滋味。只是沒多久,他發現她動也不動,豐盈的雪白肌膚出現一片異常的渲紅,不僅如此,往上看,頸項,整張臉蛋,都脹紅不已,表面還附帶細小突起的疹子。

    她晃著慌張的黑眸,張口結舌,似乎想說什麼,他不解地靠近她問:“你想說什麼?”

    “我——快不能呼吸——”她艱難地吐露字眼。

    他迅速扶起她,猛拍她的背脊,她捧著胸大口呼吸,兩眼激動得淚水汪汪。

    “怎麼回事?被什麼嗆到了?”他忙不迭問。

    “你——”她又長吸了口氣,“別再說那些話了——”

    他愣了愣,伸手摸了摸她的耳腮,熱燙燙的。沒料到她對那些旖旎情話反應這般強烈,她的母親長年要求她自律的後遺症可不小,她看似淡如水的清朗作風底下,也許掩蓋的根本是流動的龐大熔岩,她能克制多久?

    帶著新發現的異樣感觸,他將她摟進懷裡,悄聲道:“不用擔心,我的感覺和你一樣……”

    她緊緊攀住他堅實的背脊,聽到了強大的心跳聲,在兩人貼牢的胸懷間敲擊著,分不清是她的抑或是他的。

    這次她在深濃的睡眠中蘇醒,掀開眼簾,是因為樓下傳來芬達連綿不停的吠叫聲,威力無窮,和直覺無關。這只狗不明白日上三竿了,為何沒有人將它解放出來,好繼續在屋裡到處肆虐。

    但是她一點也不想醒來,重新閉上眼,翻個身,四肢感受非常奇異,帶著宿醉般鬆軟無力。

    大腿一抬,習慣性地做了勾跨住抱枕的動作,並非落在想像中的軟物上,霎時吃了一驚,她的一條腿和硬實有溫度的物體結實地碰撞在一起,徹底地趕跑了睡意。

    兩眼圓睜,和另一雙美目相互對視。一瞬間,她全都記起來了,並且是以快速播放的方式在腦海重現了一遍,眼前這個男人是如何全心全意燃燒她的身體和靈魂的。

    她克制了閉起眼睛的衝動,不敢瞟動眼珠,眼角餘光卻很不合作地把男人全無遮蔽的陽剛身軀掃進眼底。

    即使經過了無與倫比的身心交融,她整個面龐依然迅速竄燒。她正要退縮,他反應更快,大掌扳住她的腿,不許她妄動。

    “這樣怎麼行?你總是要習慣的。”他伸臂勾住她的腰,把她整個軀體圍攏在胸前。

    明亮的晨光裡,呼吸到的空氣充滿了他的特有氣息,她的感官不聽使喚,微微發暈,全身沐浴在暖烘烘的煨貼裡。

    不能!不能一味耽溺著他。

    她掙扎著,“我會習慣的,可是芬達在叫了。”身子一縮,她竄溜出他的懷抱,背著他撿拾衣褲,只想著結束裸捏相對的困窘。

    一定是她的問題,她想。

    她確定是喜歡他的,為什麼還是不能敞開一切面對他呢?她所模糊擔憂的,到底是什麼?

    她不是不明白愛是最難捉摸,最難強求,最難承諾的東西,她見識過林林總總的愛,試過堅定喜歡一個人的況味,嘗過失落悔恨的苦澀,並且長期訓練自己面對各種跌宕的困境。她擁有堅強的心理素質,那麼她的問題出在哪裡?

    陷入了苦思,動作跟著緩慢,隨意先套上襯衫蔽體,卻找不到內衣褲,彎著腰搜尋地板,納悶著怎麼回事,佟寬狂野地扔她的衣物時恐怕連看也不看,她回頭望去,他半躺在床上,隨性展露修長且肌理分明的裸軀,毫不介意她的張望,沒有豐富的異性經驗,如何表現出這般自在從容?

    “怎麼了?”她一臉傻相。

    “找不到內衣褲……”

    “那就別穿啊,在家裡我不會介意的。”

    他不假思索回應,輕易地在地板上找到自己的貼身衣物,當著她的面穿上,原本在夜色中身體模糊隱諱的部位盡納眼簾,她急忙掉頭,心跳驟快。

    她靈光一閃,浮現了癥結點——她不相信自己!

    她不相信自己就是佟寬感情的終點站,也不相信自己有能力帶給他最多的幸福,這個小鎮甚至只是她的暫棲之處,或許她的潛意識不斷提醒她,他們的相遇只是一段交會的旅程,不能盛載太多的期待,那又為何允許自己喜歡這個男人?

    她一直都明白的,她被動地讓他出現在她的生活裡,也許是源自一種奢想——她想完成在喬身上沒能完成的事,她願意交付自己,好好愛一個人,讓對方幸福。

    他和喬如此相像又如此不同,佟寬溫柔安靜,時常帶著淡漠的神情,但淡漠中又有一種堅決,她逐漸被吸引著,直至此刻。

    此刻,他屬於她,像易碎的童話一樣不真實。

    真糟!這個答案沒有帶給她解惑的欣慰,反倒心神不寧,失去了平時的伶俐。她回過頭,固執地尋覓失蹤的衣物,找不到衣物,乾脆趴地探頭進床底搜尋,卻被床上的人一臂拎起,重重堵住她的唇。她一驚,嘴自然張開,讓他順利探入,以為他想表達愛意,舌尖卻構到奇怪的環狀物,他一離唇,她立刻將硬物從口裡推出,低頭檢視掌中物。

    是一枚戒指,鑲嵌著一顆小鑽的白金座台戒指,秀氣而矜貴。

    她呆瞪了半晌,有一秒輕蹙眉心,但很快笑了笑,伸出手掌,嘟起嘴道:“很漂亮,可是你看,我天天在做那些粗活,實在不適合戴在手上,不然……用鏈子串起來戴在脖子上好了,謝謝你。”

    稱不上喜出望外,她私心認為他會送她更不一樣的東西,他的觀察力比常人敏銳,又和她親密無間,為何突然動念送她鑽戒?

    他從後環住她,親吻她的耳垂,“戴一天就好,以後怎麼處理隨你。”

    “一天?”她不以為然,“不知道你這麼大方,只想讓它亮相一天,你會讓我誤會你沒事就送這個給女人。”

    “知道你不習慣戴這些東西,可是結婚總得交換戒指吧?還是你想省了這一樣?我沒意見。”

    “結——”

    “我們結婚吧!林詠南小姐,不過我們不會有盛大的婚禮,你介意嗎?”

    她霍然回身,匪夷所思地瞪著他。

    “還是你要考慮一下?好吧,考慮一下好了,或許你有更好的選擇也不一定。”他拍拍她茫然的臉,“我先下去喂芬達吃飯吧。”

    腦袋空白的時間足夠了,她低下頭,將戒環滑進無名指,竟分毫不差地嵌合著指圍,他處心積慮這麼做有多久了?

    求婚來得太意外,千頭萬緒,難以抵擋。她放棄了穿外褲的念頭,光裸著兩腿走出臥房,慢慢踱步下樓,繞至客廳,注視他屈蹲在地板上餵食芬達的背影,良久不出聲。直到兩眼一陣潮濕,她跟著蹲下身,從後貼抱住他寬闊的背,緊緊不放。

    琳娜不只一次發現,這個會開下來,佟寬已經瞄了腕表好幾回。

    他面無表情,從人事宣佈到動議表決,皆不發一語。琳娜會前提醒他,會議完後請他留下,董座有事商談,並且暗示他人事變動要多留意。不知他心裡如何盤算,會中始終心不在焉,會後也沒另做交代,只對她說:“我心裡有數。”

    與會的人皆散去,特助周到地把門帶上,在門外等候。面色嚴峻的董座與佟寬各據會議桌一端,兩相逼望。

    這類僵局屢見不鮮,佟寬未特別放在心上,也不先啟口,只是看表。

    “本來,陸晉這事還有轉圜餘地,但他在公司動手傷人,把這個可能性給打掉了,董事會認為他道德有瑕疵,決定換下他,讓陸優暫代,你有何看法?”對視了半天,董座掉開視線,終於先開口,因為佟寬的目光嚴冷似冰,讓他不得不打破沉默。

    “尊夫人真該多生幾個兒子,這樣一個有事另一個可以上場代打,保證陸家五世其昌。”佟寬冷笑。

    “陸晉說的是不是真的?”那生分疏冷又顯帶譏諷的話讓修養甚深的商場老將大為動氣,他握拳垂桌,不再隱忍。

    “說了什麼?”佟寬不受恫嚇,不以為意地反問。

    “你聯手外人,逼他下臺。”

    “您真這麼認為?”佟寬兩手抱胸,笑道。“那些證據哪一項不是事實?”

    “我說過,他若真犯了事你也該先和自己人溝通,給他機會,同在一條船上,你到底想毀了誰?”

    “您言重了,我不知道這家公司什麼時候變成慈善機構了?還兼具教化功能?給他機會?那誰給投資人機會?剛才不是說他道德有瑕疵?沒有瑕疵誰毀得了他?您心知肚明不是麼?別擔心,陸家本錢雄厚,讓他另起爐灶並不難,有本事到哪裡都可以大展宏圖,您庇蔭得了一時,庇蔭不了一世,也許這是好的轉機也未可知啊。”

    “你就這麼恨我?”他陡然直立,面色鐵青,“我對你處處包容,你也該多為我設想,陸家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你應該很清楚,保下你這個位子,我已盡了力,將來我絕不會讓你吃虧。可是你老是和大家不對盤,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麼?你真要逼我動手?”

    佟寬也站了起來,走向對方,掛著一副困惑的表情,發言卻出奇犀利:“就我所知,我這位子是因為績效良好才坐得穩,和誰保誰沒多大關係吧?對不對盤,這要看陸家人平時的作風了,不須多做說明。至於我在想什麼?”他傾下臉,靠近對方道:“人應該做自己能承擔的事,比方說,您當年不該隨便對一個窮途末路的女人下承諾,承諾了又毀諾,這就是我一直不能寬心的事。如果我令您芒刺在背,想對我出手,就請便吧!就像陸晉說的,我手上的牌可都是您給的,要收回天經地義,我絕無異議。有一點,我自認比陸晉兄弟倆強多了,我認為,人沒什麼不可能失去的,隨時都要有散場的心理準備,您應該不理解吧?這就是我能在陸家待上這麼多年的原因。”

    門使勁一推,佟寬大步走了出去,斜瞄了門外的特助一眼,容色保持一貫冷淡,筆直朝向公司大門方向前進,顯然和會議室裡的人不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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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8-17 01:46:36
第8章(2)

    特助忙進入會議室,恭候在上司前方,同時觀察著上司臉色。

    “小張,你說說看,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這個佟寬,怎麼就沒一點像陸家人?他可是在陸家生活了十多年啊!”

    縱使再怎麼貼身跟隨多年,小張一句話都不敢搭腔,有時候道理淺顯易懂反而搬不上檯面,只能在心裡嘀咕,佟寬本來就不是董座夫人所出啊!

    “哎呀,不是這樣,不是這樣,詠南你這手怎麼就那麼不靈光呢?平常做那些木工活挺厲害的啊!動作大一點,再大一點!底下的菜才翻得上來,不要老是炒上面的那坨,其它焦了都不知道,哎呀,也不要那麼用力啊,你看看,一半都掀到外頭去了還吃什麼?你到底是吃什麼長大的啊”

    她手忙腳亂將翻出炒鍋外的菜肴兜回盤子裡,額頭似冰壺冒汗個不停,一張臉紅通通,半是尷尬,半是爐火熱氣。儘管身旁站著一位淨是令人氣短的助教,她還是屏氣凝神,努力完成這道什錦鮮蔬。當然,菜量少了三分之一。

    “李媽媽,我記得你上次把椅腳給釘歪了我也沒說什麼,還幫你給修好,幹嘛對我這麼不溫柔啊?”她一邊火速取盤盛菜,一邊小小抱怨。

    “這怎麼能拿來比咧?我老公就算把椅子坐散了一屁股跌在地上,他一句話也不敢說,你咧?你以前做的那些恐布的菜你老公吃得下去我服了他。你們現在甜甜蜜蜜他不敢說什麼,將來要是有人比你更懂他的胃口你就靠邊站吧!別怪我沒告訴你,你不下點功夫是不行的,不是我愛說,長太好看的人通常都是危險份子。”一口氣說完,李媽媽又指著旁邊中火燉煮的雞湯道:“再十分鐘把配料下下去,火轉小。”

    “知道了,這幾天不就來跟您請教了嗎?”她嘟著嘴,把盤菜放進多層提籃。

    “對了,雖然我不明白你們小倆口幹嘛偷偷摸摸結婚去了,非常不夠意思,既然讓我們知道了,總該補請個客吧?飯店這麼大,是用來幹嘛的?”一隻肥硬的胳膊搭上她的肩。

    “飯店這麼大又不是他的?公證省錢哪。”

    “放心,我們都會包禮,你不會吃虧的。”

    她呵口氣,抬手揩了汗,隨口敷衍:“我再跟他說說。”

    “別哄我們啊!好久沒泡湯了,順便泡個湯也好。入秋了,山上一定更漂亮,你知道吧?大眾池那附近有一片楓樹林,每年秋天火紅一片,真是美得不得了,邊泡湯邊賞楓,多享受!”

    腦袋空白的時間足夠了,她低下頭,將戒環滑進無名指,竟分毫不差地嵌合著指圍,他處心積慮這麼做有多久了?

    求婚來得太意外,千頭萬緒,難以抵擋。她放棄了穿外褲的念頭,光裸著兩腿走出臥房,慢慢踱步下樓,繞至客廳,注視他屈蹲在地板上餵食芬達的背影,良久不出聲。直到兩眼一陣潮濕,她跟著蹲下身,從後貼抱住他寬闊的背,緊緊不放。

    琳娜不只一次發現,這個會開下來,佟寬已經瞄了腕表好幾回。

    他面無表情,從人事宣佈到動議表決,皆不發一語。琳娜會前提醒他,會議完後請他留下,董座有事商談,並且暗示他人事變動要多留意。不知他心裡如何盤算,會中始終心不在焉,會後也沒另做交代,只對她說:“我心裡有數。”

    與會的人皆散去,特助周到地把門帶上,在門外等候。面色嚴峻的董座與佟寬各據會議桌一端,兩相逼望。

    這類僵局屢見不鮮,佟寬未特別放在心上,也不先啟口,只是看表。

    “本來,陸晉這事還有轉圜餘地,但他在公司動手傷人,把這個可能性給打掉了,董事會認為他道德有瑕疵,決定換下他,讓陸優暫代,你有何看法?”對視了半天,董座掉開視線,終於先開口,因為佟寬的目光嚴冷似冰,讓他不得不打破沉默。

    “尊夫人真該多生幾個兒子,這樣一個有事另一個可以上場代打,保證陸家五世其昌。”佟寬冷笑。

    “陸晉說的是不是真的?”那生分疏冷又顯帶譏諷的話讓修養甚深的商場老將大為動氣,他握拳垂桌,不再隱忍。

    “說了什麼?”佟寬不受恫嚇,不以為意地反問。

    “你聯手外人,逼他下臺。”

    “您真這麼認為?”佟寬兩手抱胸,笑道。“那些證據哪一項不是事實?”

    “我說過,他若真犯了事你也該先和自己人溝通,給他機會,同在一條船上,你到底想毀了誰?”

    “您言重了,我不知道這家公司什麼時候變成慈善機構了?還兼具教化功能?給他機會?那誰給投資人機會?剛才不是說他道德有瑕疵?沒有瑕疵誰毀得了他?您心知肚明不是麼?別擔心,陸家本錢雄厚,讓他另起爐灶並不難,有本事到哪裡都可以大展宏圖,您庇蔭得了一時,庇蔭不了一世,也許這是好的轉機也未可知啊。”

    “你就這麼恨我?”他陡然直立,面色鐵青,“我對你處處包容,你也該多為我設想,陸家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你應該很清楚,保下你這個位子,我已盡了力,將來我絕不會讓你吃虧。可是你老是和大家不對盤,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麼?你真要逼我動手?”

    佟寬也站了起來,走向對方,掛著一副困惑的表情,發言卻出奇犀利:“就我所知,我這位子是因為績效良好才坐得穩,和誰保誰沒多大關係吧?對不對盤,這要看陸家人平時的作風了,不須多做說明。至於我在想什麼?”他傾下臉,靠近對方道:“人應該做自己能承擔的事,比方說,您當年不該隨便對一個窮途末路的女人下承諾,承諾了又毀諾,這就是我一直不能寬心的事。如果我令您芒刺在背,想對我出手,就請便吧!就像陸晉說的,我手上的牌可都是您給的,要收回天經地義,我絕無異議。有一點,我自認比陸晉兄弟倆強多了,我認為,人沒什麼不可能失去的,隨時都要有散場的心理準備,您應該不理解吧?這就是我能在陸家待上這麼多年的原因。”

    門使勁一推,佟寬大步走了出去,斜瞄了門外的特助一眼,容色保持一貫冷淡,筆直朝向公司大門方向前進,顯然和會議室裡的人不歡而散。

    特助忙進入會議室,恭候在上司前方,同時觀察著上司臉色。

    “小張,你說說看,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這個佟寬,怎麼就沒一點像陸家人?他可是在陸家生活了十多年啊!”

    縱使再怎麼貼身跟隨多年,小張一句話都不敢搭腔,有時候道理淺顯易懂反而搬不上檯面,只能在心裡嘀咕,佟寬本來就不是董座夫人所出啊!

    “哎呀,不是這樣,不是這樣,詠南你這手怎麼就那麼不靈光呢?平常做那些木工活挺厲害的啊!動作大一點,再大一點!底下的菜才翻得上來,不要老是炒上面的那坨,其它焦了都不知道,哎呀,也不要那麼用力啊,你看看,一半都掀到外頭去了還吃什麼?你到底是吃什麼長大的啊”

    她手忙腳亂將翻出炒鍋外的菜肴兜回盤子裡,額頭似冰壺冒汗個不停,一張臉紅通通,半是尷尬,半是爐火熱氣。儘管身旁站著一位淨是令人氣短的助教,她還是屏氣凝神,努力完成這道什錦鮮蔬。當然,菜量少了三分之一。

    “李媽媽,我記得你上次把椅腳給釘歪了我也沒說什麼,還幫你給修好,幹嘛對我這麼不溫柔啊?”她一邊火速取盤盛菜,一邊小小抱怨。

    “這怎麼能拿來比咧?我老公就算把椅子坐散了一屁股跌在地上,他一句話也不敢說,你咧?你以前做的那些恐布的菜你老公吃得下去我服了他。你們現在甜甜蜜蜜他不敢說什麼,將來要是有人比你更懂他的胃口你就靠邊站吧!別怪我沒告訴你,你不下點功夫是不行的,不是我愛說,長太好看的人通常都是危險份子。”一口氣說完,李媽媽又指著旁邊中火燉煮的雞湯道:“再十分鐘把配料下下去,火轉小。”

    “知道了,這幾天不就來跟您請教了嗎?”她嘟著嘴,把盤菜放進多層提籃。

    “對了,雖然我不明白你們小倆口幹嘛偷偷摸摸結婚去了,非常不夠意思,既然讓我們知道了,總該補請個客吧?飯店這麼大,是用來幹嘛的?”一隻肥硬的胳膊搭上她的肩。

    “飯店這麼大又不是他的?公證省錢哪。”

    “放心,我們都會包禮,你不會吃虧的。”

    她呵口氣,抬手揩了汗,隨口敷衍:“我再跟他說說。”

    “別哄我們啊!好久沒泡湯了,順便泡個湯也好。入秋了,山上一定更漂亮,你知道吧?大眾池那附近有一片楓樹林,每年秋天火紅一片,真是美得不得了,邊泡湯邊賞楓,多享受!”

    她不知道那裡有一片楓樹林,事實上,自佟寬在那裡請過一次客後,她再也沒有踏足景秀飯店過,她不需要上飯店,佟寬並未邀請過她。兩人交往後,他總是投宿在她家,只有工作時間才回飯店。結婚後,他們互動模式不變,她仍然在熟悉的小鎮工作居住,他則三不五時南下與她聚首,除了身分改變,夫妻生活沒什麼不同。

    其實有那麼一點變化,比方說,他開始告知行程,讓她掌握他來的時間和停留天數,不再隨意去留,他堅持負擔家用,希望她不必賣力趕貨,以免她經常埋首在工作室不理會他;他要求她每天睡前主動和他通訊或致電,不能遺漏;上臺北一定要預先告知他,他陪同她面見那位年輕律師。

    大體而言,除了必要的小別,他們和一般新婚夫妻相同,甚至更悠然自在。

    因為他和她一樣,沒有至親的親屬必須密切往來,她在公證那天見過他幾位交情較深的朋友,記得有一位叫做威廉,一同吃了頓慶祝晚飯後,她至今未應酬過他的任何親友,他們的生活幾乎只有彼此。

    雖然她不再忌諱和他一同上街了,但讓他吃下可口的菜色是她的新婚願望,這是少數她能為他做的事,只要是他預計南下的那天,她一定向烹飪班的主持李媽媽學做幾道菜帶回家。

    “這樣可以了嗎?”半個鐘頭後,她揭開沙鍋蓋,舀了一小瓢請李媽媽試喝。

    “差不多了,回家可以再煮一下,讓肉更爛一點,記得用小火喔。”

    “知道。”她興高采烈將沙鍋小心翼翼封好,放進提籃,愉快地走出李宅。

    她掂了掂提籃的重量,太沈,不保險,決定捨棄腳踏車,暫放在李宅庭院,以步行代替,緩步走回家。

    穿巷繞弄了一陣子,她在某個轉角處乍然停下,猛然回頭。

    空蕩蕩的巷口,沒有人,但是她明明聽見腳步聲,從李宅出來開始就發覺了,輕巧地跟隨她左彎右拐,幾次以餘光往兩旁覷看,但無所獲。

    這種情形有好幾天了,起初以為自己過於敏感,不當一回事,之後兩、三次在靜巷獨行,不意瞄到一小片閃躲的衣角,她終於起疑。

    重點是,她生活極為低調,存款是母親身後留下的一筆小額保險金,連當作購屋頭期款都有困難。小姨在世時開的是家庭式的北方麵食館,根本算不上鎮上的殷實人家,財富沒有被覬覦的可能。她衣著相當簡單,談不上風情,自認不易讓外人產生邪念,何以引人跟隨?

    她移步至石牆後,暫停一會,腳步聲果然消失了。不一會又雜遝起來,一群下午散步的老人結伴經過,並沒有可疑的陌生人露臉。

    她再度上路,朝家的方向邁進,也許是預期心理,總覺得又聽聞了不一致的腳步聲。她一面走一面警覺回頭,設想就算身後有人也躲不了她的頻頻窺看。

    盡頭處正欲轉彎,她頭一抬,正面撞上了一堵肉牆,驚愕之餘,連忙護住手上提籃。

    “走路這麼不專心,在看什麼?”對方抓住她的肩,語帶責備。

    一聽聞這熟悉聲音,她欣喜萬分,露出甜笑,“你來啦!”

    佟寬四處張望,皺眉再問:“巷子沒人,在看什麼?”

    她往後再看了一回,拉著他回到家,仔細鎖上門。

    “沒什麼,我以為有人在跟蹤我。”她放下提籃,小心取出菜肴和雞湯,擺上餐桌,“今天又有新菜囉,餓了嗎?今晚要不要早點開飯?”

    佟寬努力擺脫死命咬住他褲管的芬達,發現無效,直接拎起它推進狗屋關上。回過頭,不甚在意地瞥了桌面一眼,拉住她細問:“有人跟蹤你?什麼時候開始的?有看到人麼?”

    瞧他罕有嚴肅的模樣,她趕緊笑開,“沒什麼,應該是我多心了,我沒看到人。”

    “真的?”

    “真的。”她用力點頭,他面色仍未放緩,她只好再次強調:“真的嘛!”

    他瞅了她片刻,不再追問,幫忙拿了飯碗添飯,嘴角勾起淡淡笑意。“那就早一點吃吧,我們商量一下去哪裡度蜜月。”

    “蜜月?”

    “嗯,我的工作近期就會有變動,到時就有假期了。”他平靜地說。

    “變動?換部門還是換工作?”

    “換工作。”

    “咦,沒事吧?”立刻探近他,琢磨他的神色。

    “放心,不會有事,我養得起你。”他忍不住調侃。

    “才不擔心這個。”她捧起飯碗,吃了一口,認真默思後道:“蜜月什麼時候去都可以,我有一點存款,如果你暫時找不到理想的工作,不必急著屈就,錢拿去用沒關係。”

    他怔了一瞬,接著仰頭笑了,笑得萬分暢然,“謝謝你對我這麼慷慨,我怎麼能用老婆的私房錢?我說了,不必擔心這方面的問題。”

    不知怎地,好脾氣的她竟沈下臉,“我是認真的,你不該笑話我。”

    他收斂了笑聲,起身探過桌面,吻了她一下,“我知道你對我是認真的,所以才這麼愛你。”

    兩人近距離凝視良久,她轉轉眼珠,臉上有了喜意,抿唇笑:“知道就好。”

    再度活潑起來,她開始絮絮說著和他不見的這幾天生活中的大小事,他含笑聆聽,不拘瑣碎,有應有答,晚飯進行了一半,他岔開話題,像詢問也像決定,“你一個人住我不放心,搬到我那兒去吧。”

    “不必吧?在這裡一向很好,你不用多心,真的是我太敏感了,我在這裡住了三年多了,都沒事的啊。”突然後悔讓他操煩這種捕風捉影的事,她對他有一定的瞭解,他看似凡事滿不在乎,一旦擱在心上了就很難驅除。

    “但是我介意。”他放下碗筷,兩手抱胸,嚴肅地瞧著她,那是他心意已決的肢體語言。她曾試著挑戰過,堅持己見,結果換來他兩天的相應不理,她缺乏和人賭氣的無限意志,通常以妥協告終。

    “那……好吧,給我一點時間吧,總得把這裡的事處理完了,搬家並不容易,我東西多得不得了,我需要工作室——”

    “夠你住的了,東西不夠放就租個倉庫,找人評估之後再告訴我。”

    越發覺得佟寬有執拗的一面,且逐漸不掩其心,她不希望他為她懸心,順從地點了幾下頭。得到正面回應,他心情好轉,愉悅地露齒而笑,“今天菜燒得很好,你又進步了。”

    她沒應聲,但甜甜地笑了。

    隨著相處日深,她經驗了佟寬更多的面向,有令她動容的,有令她訝異的,也有她不太適應的,無論是哪一種,都未能削減一分她對這個男人的愛意,因為穿過層層面向,那隱藏於內在的美好本質,那些他在單獨面對她時流露的最純粹的初心,始終沒有改變,而她看見了。

    “快吃啊,待會一起帶芬達去散步,這麼喜歡看我,晚上再讓你看個夠吧。”捕捉到她投向自己的神遊目光,意在言外地笑了。

    她的臉瞬間緋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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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8-17 01:47:00
第9章(1)

    看見了,她看見了那個人。

    一秒的回眸,雖然面目模糊,大致的形影是清楚的。男性,個子瘦小,三十歲上下,穿得一身黑,卻缺乏品味,一種塑造神秘感的刻意,又怕引人注目而顯得畏縮。

    她上街購物,帶芬達散步,到活動中心上課,男人如影隨形,幾天後,甚至慢慢不再努力遮掩行蹤,但與她保持一段安全間距,隨時窺伺著她。

    事件從猜疑到證實,她的心情卻反向進行,從疑懼到生氣,她從未如此忿忿不平過,這個人讓她寢食難安,甚至得遷離熟悉的環境,怎麼說都沒道理。

    怏怏不歡,還是得填飽肚子。她無心下廚,走到巷口面店,挑了張臨馬路的小桌坐下,點了碗板條,默默吃起來。

    吃了幾口,不免又東張西望,以致心神不寧,影響了胃口,胃口不佳自然味同嚼蠟,吃得不順心,接著勾起更多的火氣。她左右一瞟,心陡地重重一跳,竟瞥見了那個鬼祟的黑影。

    她筷子一撂,轉身走向角落的一張小桌,拉了張塑膠椅坐下,對準那個黑衣傢伙沉聲道:“你到底想怎樣?”

    黑衣人結實嚇了一跳,筷子舉在半空中僵住,開始結巴:“沒……沒……怎樣——”

    “幹嘛跟著我?信不信我報警?我跟員警很熟唷。”火冒三丈之餘各種恫嚇的話都出爐。

    “我,又沒怎樣?”黑衣人鎮定之後,挺直背脊,眼珠子緊張地亂瞟。

    她對瞧著他,打量個仔細,男子其貌不揚,氣質猥瑣,鼠目滴溜溜轉的同時拚命抓耳撓腮,顯然沒想到跟蹤的物件氣勢比他還強,而且脾氣不小。

    “你不是鎮上的人,從哪來的?”她板著臉。

    “你……你不用知道。”乾麵送來了,男子兩眼一亮,筷子一伸就要撈起麵條,她抓起面碗,高高擎起。

    “你不說,我現在就報警,面也不用吃了。”她一手取出手機,作勢撥號。

    “喂——幹嘛那麼嗆啊,說就是了。”搶下麵碗,男子趁機大口吞面,深怕吃興被打斷,幾分鐘內整碗掃光,又喝了一碗貢丸湯,滿意了,才掩嘴壓低聲音道:“我不是怕你唷,我這是在工作,跟蹤你是我的工作。”

    她驚異不已,“工作?那你不太敬業了啊,說穿了還用跟嗎?”

    他揮揮手,“是不用跟啦,反正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住在哪裡了,我也跟客戶報告了,這幾天他就會來找你談了。”

    “我是誰?”

    男子八字眉一攏,“你不會不知道你自己是誰吧?”

    “我是說你知道我是誰?”她心一慌,變得粗聲粗氣。

    “你叫林詠南不是嗎?你父親是張岳欣,母親是林素芬,你雖然不跟父姓,我的客戶可是一清二楚你們的關係。”

    她驚異得合不攏嘴,“你的客戶知道這些要做什麼?”

    “找你啊,有事和你談。”

    “知道是誰嗎?”

    男子看她一眼,猶豫地轉動眼珠,“我的老闆沒透露太多,聽起來是一個挺有辦法又不是好說話的人。”

    整個人墮入五里霧中,她忐忑不安問:“你還知道我哪些事?”

    “你親人都不在身邊了,你一個人住這裡,有個帥哥常來找你,是你男朋友吧?我不管這些啦,確定你住這裡就行了,他們要求很簡單,所以付錢不是很大方,我老闆一天只給我兩百塊打發三餐,這趟任務超沒搞頭,真想早點回臺北。 ”

    男子行為鬼祟,說話倒頗為坦率,她問:“先生叫什麼名字?”

    “我姓劉,叫我小劉就行了,這是我名片,有需要可以找我。”伸手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起毛邊的名片遞給她。

    她心不在焉瞄上一眼,“福爾摩斯國際征信社?我不需要找人。”

    “不一定要找人,測試男人忠誠度,分化打擊小三,都可以專案服務喔。”

    “謝了。”她將名片收進錢包,氣勢頓消,愁容滿面。

    小劉見她悶悶不樂,神情至為落寞,頓時起了善意,慨然致贈良言:“看你沒什麼心眼,別怪我烏鴉嘴,這陣子我觀察你,發現你生活很單純,你最好看緊一點你那個男朋友,太好看的人通常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可是見多了。老話一句,有需要找我。”為了強調可信度,小劉用力拍擊單薄的胸膛。

    “多謝關心,我要回去了。”她無精打采向他道別,轉身就要離開。

    “喂,林小姐,你可別逃跑啊,我老闆會宰了我。”

    “你每天監視我怎麼逃跑?”她瞪了他一眼。

    不,她沒有膽怯到生出臨陣脫逃的念頭,她只是不知該如何面對摸不著邊際卻又隱隱威脅著平靜生活的無名物件,究竟是誰非尋到她不可?

    她回返家中,茫無頭緒,在屋子裡上下繞走幾回,想起始終堅毅無比的母親,停下腳步,默然拿出跳繩,集中心神,奮力地跳起來。

    她一手叉著腦袋,一手抓著枯枝條沙地上胡亂撇畫,偶而望、一眼平靜無波的湖心,很快又調回視線,盯著前方。

    前方倚著樹幹端坐的男人,凝神翻閱了手中的文件有半個鐘頭之久,他潛心思慮檔內容後,終於抬眼瞥了她一眼,歎息道:“說吧,老盯著我做什麼?”

    順手拂去她頭上的點點落英。

    他很忙,一點也不悠閒,尤其是這一陣子。但為了陪她一下午,特地把在飯店該忙的公務搬出來處理,晚上得兼程趕回臺北,而她一句甜言蜜語也無,淨用異樣的眼神探量他,他沈不住氣了,決定把公事暫擱,好好整頓她的心事。

    她丟了枯枝,抱膝端坐,嘴唇動了動,扯了把雜草在指尖搓揉,滿臉欲言又止,下唇咬得鮮紅起來。

    “說啊,不是闖了什麼禍吧?”那一臉苦惱相,絕不會是懷抱著好消息。

    “沒。”她有氣無力地應聲,又覷看他一眼。“我一直都很乖啊,至於你,那就不知道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皺眉。

    她眼珠朝著天空左右移動,估量著該不該說出口,思及自己現有的合法身分,終於一鼓作氣,對他明說:“那些女人,我是說那些喜歡過你的女人,如果知道你和我結了婚,有沒有可能找上我,要我交出人來?或是要我好看?”

    他登時愣住,想了幾秒才弄清楚她的意思。

    “不可能。”他答得斬釘截鐵,揉揉她後腦勺,“腦袋瓜在胡思亂想什麼?”

    “你這麼有把握?”她神色古怪地瞧他。

    “你是在擔心有人找上門對你不利?還是擔心有人搶走你老公?”他微眯眼,婚前她完全不過問他的情史,以為她豁達大度,難道女人結了婚,心思開始不一樣了?

    她重新抱膝,右頰貼著膝蓋,悶聲道:“我擔心有人愛瘋了你,千方百計向我要人,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絕她,萬一她在我面前哭得死去活來,我一時心軟了,把你拱手讓人,沒幾天又後悔了,那怎麼辦?我最沒實力和別人PK了。”

    “還要幾天才知道後悔?”他沒好氣,“林詠南,我不是你可以拱手讓人的,與其把心神浪費在這種無聊的事上,不如回去想一想搬家前有哪些事要打理的。”

    他一把拉起她,拍去彼此身上黏附的落葉,握住她的手往停車處走去。

    感受到他的不悅,她在後面尷尬了,“佟寬,你別誤會喔,我不是吃醋,我只是不想為這種事傷和氣,所以你最好確定一下有沒有人還對你念念不忘——”

    “有又怎樣?”他驀然停步,冷眼俯看她。“我管不了別人的腦袋。”

    “不……不能怎樣——”沒見識過他的淩厲氣勢,她畏縮了一下。“別讓我被砍就行了。”

    “誰敢砍你,我就剁了誰。”他拍拍她的臉,低柔道,臉孔又恢復溫柔之色。

    她暗暗吃了一驚,不敢再接續下去。

    他牽著她,信步走著,過了一會,突然開口:“詠南,你太讓我失望了,我以為你會為了我,二話不說立刻和別人戰鬥,沒想到你更擔心自己的安危。”

    “嗄?”

    “回去好好反省一下,你到底有多愛我?晚一點給我答案。”

    她迷惑地搔搔頭,百思不解為何話鋒回轉至此,而且惹惱了他。

    或許她想錯了,依他果決明斷的性格,不太可能在感情上藕斷絲連,那麼,小劉的委託人應該和他無關了?!

    她松了口氣,同時又懊喪無比,這種提心吊膽的猜謎,一點也不有趣。

    不有趣,猜謎答案總會揭曉。

    也許小劉已事先知會,當她走出超商,被一名陌生男子請上一輛停在街邊的黑色房車,她懸心多日的煩惱反而鬆懈下來。光天化日,她沒有反抗,配合地上了車,睜大雙眼打量在車內等候多時的中年男子。

    完全沒有印象,中年男子十分瘦削,穿著整齊但款式稍過時,長臉嚴肅,一照面立刻勾起薄唇淺笑致禮,傳達出的卻絕非善意。

    “林小姐你好。”男子伸出手,“我姓高,高田,聽過嗎?”

    她遞手一握,搖頭,一顆心忍不住顫巍巍。

    “可以理解,你那個神通廣大的父親,大概什麼也不會透露,人為財死,他做得很絕頂。”

    “……”她僵若木石。

    “我不愛閒話家常,就不拐彎抹角了。林小姐年輕,可應該懂得,投資和賭博一樣,遵守遊戲規則,有賺有賠,天經地義,我無話可說,但作弊就不同了,那是詐欺,我高某人這一生最討厭兩種人,一是說話不算話,二是作弊,把我當凱子耍。”

    “……”

    “公司經營不善,時運不濟,OK!我接受!”高田兩手誇張一抬,“但是五鬼大搬運,NO!”食指一豎,面色凜然,他看住她,又強調一次:“NO!”

    “我完全不清楚他的事。”她深吸一口氣,極力讓嗓音不發顫,斗膽直視對方。“高先生,我實話實說,我身上沒有來自於他的一分錢。”

    “我相信你,林小姐。”高田誠意十足地笑,“不知情的人都以為我們這種人混江湖靠的是心狠手辣和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錯了!你父親那種高尚人才是一等一的狠,坐牢個十幾年,一切一筆勾銷,其它股東做何感想,我管不著,公司出問題,他不想玩了,也罷,但是我那一份,並不多,相對你父親搬走的那些,真的不多,請一分不少還給我,我退休還等著這筆錢生利息呢!”

    她渾身泛涼,臉容煞白。

    “為難女人不是我的作風,但你父親另外一家子在國外不知去向,大概拿了我們的錢逍遙去了,請林小姐轉告張先生,這筆帳麻煩他高抬貴手,相信他不會漠視你的安危才對,這是我的名片,有消息儘快通知我,我等著。”

    她木然接過灰底字體燙金的名片,觸及對方溫熱的手指,才發現自己五指冰涼。“高先生——如果我說不動他呢?”

    “我們有我們的辦法,到時候他在裡面一定會聽到消息。”

    那含蓄的暗示令她不寒而慄,她動作僵硬地下了車,舉步維艱,茫然四顧,不知所以地走了一段路,她掏出手機,撥出號碼,沙啞著嗓音道:“章律師,我是詠南,我……”

    有一刹時,她竟希望自己不是林詠南。

    林詠南有心事。

    佟寬輕易地感應出來,這並不難,她從來就不太能藏得住心事。

    她丟三忘四,時常發怔,不再活潑如常,電話中若不提醒她,她可以安靜個一分鐘不搭話,顯然已神遊太虛,讓他在電話另一端唱獨角戲。

    他心思細密,設想過幾種情況。首先,她明確告知他跟蹤一事告一段落不再發生,不會是她的困擾。再來,她父親的官司不脫離幾種預設結果,她已有心理準備。至於生理上的因素,她早睡早起,定時運動,飮食簡單,連感冒都少有。

    那麼,可能意外懷孕嗎?他稱不上積極防範,但一直很注意她的危險期,就算發生了,他也能欣然接受,應不致於讓她沒來由發傻,難道她認為他並不期待這件事而難以啟齒?

    公事異常繁忙,近日抽不出空到小鎮與她相聚,他兩頭掛心,眉頭很少放鬆。

    琳娜大著膽子向前請示部門人事,他想也不想,應道:“你決定就好。”

    她還是杵著不動,他想起了與她有關的事,又道:“對了,我已經調高你的職級和年薪,人事室已經批准了,你那件事做得很好。還有……行銷部的鄒新副理你熟悉吧?他底下有個職位下個月將空出來,我建議你去爭取,職級又更高些,雖然不是你的本行,可以去挑戰看看,對你以後發展很有幫助。”

    “經理,我不明白——”她大吃一驚,這是教她另立門戶,不再為他效勞?

    “我自有打算,你去試試吧。”

    “陸優先生不是您的對手,我們還是可以——”

    “讓董事會操這個心吧,他若不是塊料,下來是遲早的事。”

    難道他決定收手了?琳娜目不轉睛看著他,他鎮靜如常,甚至對她淡淡笑著,心裡似有定見。

    無語半晌,她退而求其次問:“經理若另有打算,會讓我知道嗎?”

    “會的,還不是時候。”

    相處多時,她仍然對這個男人的心思如霧裡看花。他在陸氏企業一直是許多人三緘其口的存在,他與陸家關係匪淺,多年來被安置在一個非主流的部門,縱使深具遠見,績效優良,行事穩當,仍難獲董座青睞,進入決策群。這是她深抱不平,願意為他籌謀效力的原因,她有預感,這份革命情感以後很難在別的上司身上發生了。

    她失神了幾秒,把他剛才與客戶開會時,交給她代為接聽的手機遞上,提醒道:“范小姐打了一通,威廉先生打了兩通,范小姐請您務必回電。”

    他微微點頭,垂首繼續振筆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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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8-17 01:47:22
第9章(2)

    半小時後,他離開座位,獨自搭電梯上樓,轉往董座辦公室。他極少和董座單獨會面,不請自來,正在進行報告的特助嚇了一跳,和上司對望一眼後,訓練有素地退出辦公室。

    佟寬主動在董座面前坐了下來,遞交他方才寫畢的檔和一件卷宗,開門見山道:“我們談個條件吧。”

    已知來者不善,對方不動聲色,頷首:“什麼條件?”

    “陸優下來,從此不得進投資部門,也不能占董事席次,而我離開公司,不再擔任陸氏企業任何職位。”

    董座僵凝的面龐下是驚怒交加,他打開面前的卷宗,一迭迭陸優精采的私生活照片坦露眼前,照片中的主角,除了陸優,其它清一色是男性,不同的男性,狀甚親密,明眼人一探即知非比尋常。

    “上次您問我對人事安排有何意見,這就是我的意見。”佟寬笑。

    “為什麼非要對付他不可?”無語良久,董座抬頭,大受打擊後的聲調喑啞。

    “陸優下來,公司之福,我替小股東請命。”

    “——你不是為了公司,你是為了自己。”

    “您怎麼看,我沒有意見,但陸優的照片檔一旦外流,陸家承擔不起大幅佔據的八卦版面吧?到時就算我不從中作梗,他掩人耳目的新婚事也會自動告吹。”

    佟寬不慍不火的說著,目的已傳達,他無意留下欣賞對方挫敗的神色,他是個耐心十足的人,耐心完成既定目標,但不代表他擁有以對方痛苦為樂的特殊嗜好。

    他安靜起身,返身離開,身後的人喚住他:“等等!”他順從止步。

    “我可以答應你,但我要知道為什麼,你不戀棧公司,也不交換股份,你真正要的是什麼?”

    “教訓。”他回過頭。

    “教訓?他們不是外人——”

    “所以才更需要教訓。”他傾身俯視對方,兩手撐在桌沿,讓對方看清楚他的表情,“你當年不該帶我回陸家的。”

    “陸家哪一點對不起你?那個家不是我說了算——”

    “所以不聞不問是你最好的選擇囉?”

    “……”

    “好吧,看來你是狀況外許多年了,我沒興趣細說從頭,大致上可以提示一些。”他恢復冷峻的面目,“設想一個沒有自衛能力的孩子,在一個敵意環繞的家,你想像得到會發生什麼嗎?不,你不會不知道,你只是不能細究,因為你在贖罪,你把我交給尊夫人,就是你獨一無二的表態,你俯首稱臣,證明你不會再出錯。不是麼?你撐得起你岳父給你的龐大家業,怎麼會看不出孩子擔驚受怕的臉孔?整個陸家只有我三不五時上醫院急診?不奇怪嗎?最後尊夫人乾脆讓家庭醫師上門,連醫院也不用去了。陸家兄弟精力旺盛,頑劣異常,又被寵愛有加,整治一個孩子不被學校發覺,的確煞費苦心,尤其當那個孩子大了,終於懂得反抗的時候。”

    他解開領口,扯開領子,出示肩骨微微變形突起的部位,再卷起袖管,展示上臂約五公分舊傷的縫合突起,“一次是肌腱斷裂,一次是劃傷,都是中學時陸優的傑作,這樣我就不能參加棒球校隊遴選了。”

    “難道陸晉也是這樣?”伸出的指尖就要觸及早已痊癒的傷口,佟寬後退一步,迅速扣起衣領。

    “陸晉?”他撇嘴道,“他拳頭功夫不如陸優,一張刀子嘴卻不輕易饒人,製造流言更是他的拿手,不過一個暑假,整棟中學校舍都在含沙射影我的生母是個大學援交女,拜他所賜,我的室友個個對我敬而遠之,女友被父母禁足,從此不再往來……所幸上大學後大家終於分道揚鑣,他們無法再發揮各種打擊眼中釘的創意。”

    “你可以試著告訴我——”喉頭一鯁,一刹時,總是保持優雅行止的董座彷佛老了好幾歲,他直起身子,試圖靠近佟寬,佟寬直朝後退,沒有一絲動容。

    “怎麼說?你在家的時間屈指可數,再說,你是聽尊夫人的還是聽我的?不用驚訝,都過去了,你治不了他們,就由我來動手吧。我和你不同,我一向沒什麼好擔心的。”

    “……我可以補償你——”

    佟寬搖頭,他們各據一角,遙望對方,像間隔一條無法橫跨的深淵。多年來,或許只有在這一刻,佟寬真正被這個賦予他生命的男人仔細端詳,正視。

    “都過去了,有些事情,一旦做了選擇,就是一條不可逆的道路,能做的只有承擔。”他果決地掉開目光,從容開了門,慢慢走了出去。

    他的肩頭輕盈,步履輕快,像甩脫了黏附恒久的黑影。然而,在釋然的心情底層,不知不覺滲進了一股不痛快的,近似悵然的感傷,在他的胸口悄然棲息著。

    她長長歎了口氣,就在她被一輛陌生的豪華房車擋住去路的時候。

    被追債的感覺原來這麼糟,手上一無所有,卻得絞盡腦汁生出無限,她沒有逃避,她很努力地解決發生在身上的各種狀況,但總可以歇歇腳,喘口氣吧?

    駕駛座上的男子下了車,身軀半倚在車窗旁,不甚友善地打量她。

    和佟寬出現在鎮上的效應近似,他外形不若佟寬出色,但姿態和衣著散發著不可一世的優越感,經過的鎮民忍不住多張望一眼。

    兩人隔了三公尺各懷心思互望,男子主動走向她,開口道:“林小姐嗎?”

    她不作聲,男子指著一家冷飮店,“可以借一步說話嗎?”

    她不置可否,卻自動移步,進入冷飲店,點了紅茶,和男子臨窗對坐。

    男子沒有停止打量她,她無暇介意前方近乎冒犯的目光,她憂心忡忡,苦思一會搶先道:“麻煩您轉告高先生,我父親能讓我處理的部分款項這兩天就能匯回臺灣了,錢一到我立刻匯給高先生。至於剩下的欠款,我恐怕必須另外想辦法,請高先生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不會食言。”

    男子表情大為不解,尋思片刻後反問:“你是林詠南小姐沒錯吧?”

    她緩緩點個頭,男子確認後笑道:“我不認識你所謂的高先生,我姓陸,我叫陸晉,是佟寬同父異母的兄長,我父親就是陸啟雲,陸原企業的現任董座,你應該耳聞過吧?”

    比起高田的出現,陸晉帶來的訊息更具撼動效果。她圓瞠雙眼,嘴半張,失神地瞪著這位莫名出現的年輕男子。

    “很冒昧打擾您,實在是佟寬太低調了,把你藏得這麼緊,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讓人查出來,原來他的真命天女住在這個地方。其實並不奇怪,他一向如此,心事總是藏得好好的,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陸晉斯文地說著,“他掌管飯店這部門的工作好幾年了,隔一段時間就出差一趟,他果然是有辦法,誰想得到這種地方也能製造豔遇呢?”

    她仔細瞧著陸晉,思量著他的每一句話,緊抿著嘴。

    “的確是不太瞭解他,你和他交往過的女人很不一樣。”

    決定不發一語,她不理解陸晉跳躍式的敘述想表達的是什麼。

    “他六歲時才來到陸家,我還記得他外婆把他交給我父親的情景,他和我們兄弟倆一起生活了十幾年——”

    “兄弟?”

    “噢,忘了介紹,我有個小一歲的弟弟,叫陸優。”

    她在嘴裡反復默念這個名字,腦海捕捉到一些畫面,她再抬眼端詳陸晉,不由得冒出一句:“陸優和您滿相像的。”

    他十分訝異,暗自揣度了一下可能的情況,原本平穩的語氣略顯不安:“我忘了你見過陸優一面,就是他向我提到你的。佟寬透露了多少我們之間的關係?”

    她微傾著頭,眨了眨眼,沒有吐露任何答案。

    “過去我們相處,的確有過不愉快,但那也是年少氣盛的事了。這也怪不得我們,當年我父親到香港出差一趟,認識了他母親,以為不過是逢場作戲,誰知道竟還有尾聲,我母親對男人這種事從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把對方的孩子帶回家又是一回事,哪個女人能做到盡善盡美?這當然要怪我父親,他承諾要照顧對方,對方出了意外,總不能讓佟寬流落在外,他生母那堆窮親戚哪個不拚命把他往外推?總之,陸家仁至義盡,雖然不能讓他認祖歸宗,該有的照料可沒有少,他對我們若有微言,就太不替我們設想了。”

    她悉心聽著,黑眼越聽越瑩亮,偶而閃動一下,並無太多反應。

    “他應該很清楚,我父親若不是我外公原家當年鼎力支援,不會有今天的陸原企業,指望我父親是不可能的,原家至今仍占了百分之十五的股份,他即使有再多企圖,董事會是不會讓他有發揮作用的。”

    陸晉語意越發明朗,她垂落眼睫,似乎正努力思考,但依舊緘默。

    兩人無言許久,送上的冷飮皆一口未動,陸晉開始不耐。

    揮擊出去的球沒有相應的球路,他反而不知該如何掌握下一回合發球權。佟寬捨棄了艾伶,不再和範爾晶見面,除了羞辱他和陸優的目的已達到,多半是為了林詠南。但這個女人就這麼端坐,也不驚慌失措,教人無從探底。

    再僵持下去,應該不會有何作用,他索性攤牌。

    “林小姐,首次見面就和你談這種不光彩的家務事實在很無禮,不過我也是逼不得已,我們兄弟倆和他談不上話,希望你替我們傳達一聲,請他適可而止。

    他的男性魅力我們領教夠了,也認栽了。婚約吹了,怪我們自己手段不足,留不住女人心,這點我無話可說,其實學生時代就已如此,只要他想,女人總是選擇他。但陸優的事,請他高抬貴手,說到底是一家人,何必逼人太甚?我父親不會虧待他的,本想替他找一門風光的親家,對陸家對他都好,他最近出了這幾手,真讓人傻眼,我們反而不知該怎麼對他了。”

    她忽然抬起頭,有力地審視他。“上次就是你打了他吧?”

    “唔?”

    “小時候你們也常這樣對他嗎?”

    他呆了一下,這個看起來與世無涉的女子反應出人意表,竟聚焦在無關緊要的小事上。他乾笑幾聲:“都是男生,打打鬧鬧是常有的事怎能當真?”

    “以後請別再動他。”她將披肩的散發俐落地綁個馬尾,再把整杯紅茶一飮而盡,背起購物袋直起身,眼神堅定,重新強調一次,“你們之間的事我無權干涉,我可以試著問看看,但請你別再動他,他不計較,我很介意。你是成年人了,君子動口不動手。”

    “你以為他是君子?他可是加倍奉還!”他節制已久的情緒乍變,忍不住尖酸起來,“別太天真了,你在這裡買菜的時候,還不知道他睡在哪張床上呢!”

    “不勞您擔心,這是我和他的事。”她淡淡一笑。“永遠都是我和他的事。”

    走出冷飮店,陽光閃耀,她眯起了眼,將購物袋放進腳踏車置物籃,腳一跨,迅捷地騎上馬路,朝回家的方向飛馳。

    原來這就是佟寬諱莫如深,從未宣之於口的秘密嗎?

    那些形塑佟寬面貌的背景慢慢浮現,她的心跳加快,胸口充塞著惶惑。

    斜身轉個彎,轉進小巷,沒多久,她跳下車,推車徒步前行,因為一雙眼睛汪滿淚水,讓她無法看清前路。

    佟寬萬分不解,林詠南一掃神思不屬,重新活躍了起來。

    她開始進行搬家的前置作業,房子退租,結束木工課程,出清存貨,暫時不再接單,衣物用品分類裝箱打包,因為一人作業,幾乎沒有空閒的時候。

    他得空南下探望時,打包作業已完成三分之二,所有物品全都屬於她,他只能袖手旁觀插不上手。

    她額頭冒汗,東奔西跑,想到了便來和他說一下話,不久又跳開忙活。家裡到處堆置箱簍,櫥櫃多已拆卸,失去了家的原貌,他無法靜心忙自己的事,只能為她遞茶水,逗逗芬達。半天過去,他終於難耐自己的多餘,在她經過時攔截住她,把她兜在眼前仔細瞧她。

    “安靜一會,你到處晃得我頭疼。”他擰起眉頭。

    “噢,對不起。”她果真安靜,不再走動,只是不停喝水。

    “你還好吧?”不等她回答,他視線下移,審視著她的下半身,一隻手忽然探進她的裙頭,摸索她的小腹,像在探測什麼。

    她吃了一驚,按住他的手,“你在幹什麼?”

    “你沒瞞我什麼吧?”

    她呆了兩秒,直愣愣和他對視,他怏怏不樂地閉了閉眼,“你有事就說一聲,我不會不接受,有孩子就生下來,沒什麼好考慮的。”

    “嗄?”她腦筋一轉,明白了他的意思,趕緊澄清:“不會啦,我都有按時吃藥啊。”

    “吃藥?你沒告訴我你在避孕。”他沒來由的不悅。

    “現在兩個人不是很好嗎?”她眯眼笑,摟著他的腰轉移話題:“對了,既然要搬到臺北了,我想回巴西一趟,處理我媽留下來的房子,當初我並沒有打算長留下來的,空在那裡總是不好。”

    他垂目思索良久,搖頭:“等我工作告一段落,我再陪你去,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不用擔心啊,我在那裡生活了那麼多年。”

    “就是那麼多年才擔心,也許會有人讓你不想再回來。”

    她定定看著他,看著那雙無意間透著冰涼和漠然的美麗眼睛,當它們落在別的女人身上時,心裡都在想些什麼?當他謀劃著讓他的兄弟為過去所做所為付出代價時,到底是痛快還是早已麻木?他隻字不提的過往全然拒絕外人探掘,他有多想一筆抹煞?

    她撫摸著他的臉,他那只要一天不刮就會出現青髭的下巴,他總愛用它摩挲她的臉,讓她拚命閃躲笑個不停。

    “佟寬。”她笑著喚他。“陸晉來找過我。”

    他的容顏刹那轉寒,溫柔盡失,用力握住她的上臂。“什麼時候?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她的心不在焉果然其來有自。

    “別慌,佟寬,那是遲早的事。”她忍受他強大的指勁加諸的壓力,細聲撫慰,“沒事,真的,我相信你,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相信你,他們和我們無關。”

    他緊繃的面龐稍微緩和,呼吸依然沉重,含著一股遮攔不了的怨忿。

    “所以,你也要相信我,無論我做什麼決定,一定是因為愛你。”

    他緊抿著唇,面色前所未有的陰黯,想說什麼,喉結動了動,還是無言,他完全不想提起那些人,那些事。

    “不說沒關係,可是……”她俏皮地噘起嘴,搖搖他的手:“我只有一個要求,千萬別再讓別的女人愛上你,萬一找上門來,我可招架不了。”

    他忍俊不住,松了眉頭,緊緊環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耳畔低喃:“只有你,只有你……”

    “我相信——”她攬著他緊實的腰身,盡情嗅聞他混合著刮胡水和體味的獨特氣息,靜靜微笑著。“所以我回去一趟,很快就回來,不要多心,喬已經結婚了。”

    她前所未見地束緊雙臂,借著源源不絕的力道傳遞給他一份篤定,這份篤定能使他毫無顧慮地暫時撤手,讓她安心返回另一個家鄉。

    回去那個家鄉,保全住她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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