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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無敵密愛之)戒不掉寵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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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0 20:01:0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3
千尋 -【無敵密愛之】戒不掉寵你

我終於知道自己的天賦所為何來,
全都是為了遇見妳、給妳幸福做準備……


拜託,那賀鈞棠是哪裡有毛病,有求於人還自稱會通靈來嚇唬她,
通靈?哈!這太不科學了,身為專業的精神科醫生哪會信這種鬼話,
當年本小姐在幫病患插胃管時,他還不曉得蹲在哪個角角磨蜜粉呢!
要不是看在他是她死黨的Boss、他外甥諾諾喪母後心病難癒的分上,
說什麼她也不會答應成為兼職「家教」,住進他家照顧諾諾,
可沒想到……咳咳,房間有人打理、衣服有人洗,他的廚藝、化妝術……
她被照顧得舒服極了,甚至願意為他變性,只求能與他天長地久在一起,
豈料,原來這心靈手巧的化妝品大亨不是「GAY蜜」?那就更好啦!
畢竟「一家三口」同居的感覺太美好,讓失去家庭溫暖的她太嚮往,
然而他給她的,卻不僅只於家的庇護、供她依靠的肩膀,還有疼愛──
他說,她過世多年的姊姊仍在身邊守護她,要她別有罪惡感,
他說,要陪她回家與父母解開多年心結,讓她相信自己值得被愛……
本想汲取溫情,而非愛情,他卻強勢介入她的人生,可惡得令人髮指,
可是……怎麼辦呢,他愛得如此霸道,卻讓她好想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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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0 20:09:30 |只看該作者
楔子

        站在二十幾年歷史的透天老宅前面,亮亮頭抬得高高的,像五歲時那樣。     

        一、二、三、四,總共四層樓,那時候這排房子是全新的,外牆貼的紅色磁磚閃閃發光,爸爸把她抱高高,問:「亮亮,喜歡我們的新家嗎?」

        她笑著,卻不回答,她要等姊姊說喜歡,她才會說喜歡。

        明明點頭,亮亮點頭;明明皺眉,亮亮皺眉;明明喜歡的,亮亮才會喜歡。

        亮亮永遠跟在明明身後,因為明亮、明亮,先有光明才會覺得光亮。

        這是葉家姊妹葉梓明、葉梓亮的關係。

        那次明明說:「不喜歡。」亮亮就回答爸爸,「不喜歡。」

        媽媽捏了明明的臉頰,問:「為什麼不喜歡?」

        這是葉家的第一個房子,爸爸媽媽結婚後,精打細算存了十年的錢才買得起的房子。

        「以後不能和亮亮睡在一起了。」明明說。

        亮亮咯咯笑起來,掙扎著不讓爸爸抱,投進姊姊的懷抱。

        爸爸媽媽相視而笑,對啊,以後姊妹就不能睡在一起,和過去租的小公寓不一樣,她們將會有各自的房間,連體嬰馬上要被拆開了。

        想起往事,葉梓亮淡淡一笑,伸手往信箱裡面摸索,半晌從裡面找出一把鑰匙。

        她長大了,手腕變粗,手卡在信箱口不太舒服,不過……幸好還在,那是爸爸特地為迷糊的她留的,她老是忘記帶鑰匙。

        打開門,一樓外面是個小庭院,不大卻種滿植物,茉莉、玫瑰、樹蘭、桂花、雞蛋花……和一堆叫不出名字的花。

        爸爸不喜歡抽菸喝酒、應酬郊遊、打電動,他只喜歡園藝,他常說:養花和養女兒一樣,都要悉心照料。

        桑樹已經被挖掉,在原本種桑樹的地方種上一棵芒果樹。

        因為媽媽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說桑樹和喪事諧音,是不好的預兆。

        樹被砍掉那天,她和姊姊從窗戶往下看,心裡酸酸的。

        很可惜啊,小時候年年養蠶寶寶,姊妹倆經常爬上梯子摘桑葉,她們也常常拔一堆桑椹加蜂蜜打成果汁,那味道可好著呢。

        感冒的時候,她們才不看醫生呢,摘點桑葉和冬瓜條熬成甜甜的茶,喝幾杯,感冒就會不藥而癒,那棵桑樹陪著她們很多個春天夏天,兩姊妹都說自己前輩子是嫘祖,才會這麼愛它。

        才二月天,芒果樹已經結不少小芒果,種下芒果的第二年,姊姊走了,她沒吃過爸醃的芒果青,又酸又甜又好吃。

        打開屋門,過去一樓擺了黑板和長桌、長椅,布置成簡單的教室。

        爸爸在國中教數學,是資優班名師,每年寒暑假都有一堆學生排隊報名,想到家裡補數學。

        家長們說爸爸很會教,媽媽卻說:「是明明這個活廣告,提高爸爸知名度。」

        對啊,姊姊好聰明,小學就開始參加奧林匹克數學比賽,每年都能拿到前幾名,國中時期代表學校比賽、高中代表國家出賽,她不必參加聯考,最好的大學就向她招手,希望她成為該校數學系的新生。

        但姊姊還是參加大學聯考,因為媽媽希望她當醫生,而不是數學老師。

        在臺灣,最會唸書的學生一定要讀醫學院,這是不成文的規定,也是某種潛規則?

        比起明明,她太弱了,功課普通、長相普通,比賽輪不到她,獎狀也沒有她的分。

        即使如此,她依舊努力地追隨明明的腳步,從來沒有過一次嫉妒姊姊。

        現在爸爸退休了,教室變成客廳,沙發、電視擺設得很整齊,像普通的家庭那樣。

        過去他們家有大書房,卻沒有電視或電腦。

        媽媽說3C產品是會讓孩子變笨的發明,和糖果是同一個等級,而他們家絕對不會出現任何摧殘孩子大腦的壞東西。

        葉梓亮走上樓梯。

        二樓還是和過去一樣,一邊廚房、一邊書房,書房裡的鋼琴還在。

        小時候她和姊姊都學鋼琴,但是姊姊開始參加數學比賽後就沒時間練琴了,只有她堅持著,也許是因為比賽沒有她的分、時間多得很,也許是因為姊姊好喜歡,她想幫姊姊完成她無法完成的事。

        鋼琴上面有一張全家福照片,爸爸、媽媽,十八歲的姊姊和十三歲的她。

        明明眼睛不大,但雙眼皮很深,她的皮膚白皙,頭髮又濃又密,五官幾乎可以稱得上完美,那些年的情人節,她總是收到很多禮物。

        比起明明,她差多了,不過她有雙漂亮的眼睛,像媽媽,炯亮有神,常會帶給人一種自信滿滿的錯覺。

        對,是錯覺,不是感覺。因為她並不自信,即使到最後她也成了醫生。

        放下照片,爬上四樓。三樓是爸媽的臥房,四樓有兩個房間,是她和姊姊的房間。葉梓亮打開自己的房間,裡面的桌椅、櫃子、床全被清空了,找不到任何自己曾經在這裡生活過的痕跡。

        葉梓亮揉揉鼻子,有點小傷心,媽媽對她的恨……一直深刻。

        關上房門,走到另一邊,這間房對著院子,有一整面牆的落地窗。葉梓亮走過去拉開窗簾,光線透進來……

        她和姊姊就是站在這個窗邊看著工人把桑樹砍掉的,她捨不得的哭了,姊姊抱住她說:「別難過,等姊姊當醫生賺很多很多錢,就買有庭院的大房子,給亮亮種很多桑樹。」

        她是怎麼回答的?

        她說:「如果沒有桑樹,姊姊的病就會好起來,那我不要桑樹、我要姊姊。」

        姊姊揉揉她的頭髮說:「傻瓜,我的病跟桑樹有什麼關係?它只是受到池魚之殃。」姊姊說,戰勝病魔最重要的是意志力。

        那時候她們都相信,兩姊妹的意志力合起來一定可以退敵。

        房間乾淨明亮,姊姊每樣東西都擺在原處,沒有一絲灰塵。

        高中的教科書整整齊齊地擺在書櫃裡,小熊造型的鬧鐘還在走著,一整面貼著剪報的牆還是釘著姊姊解不開的數學,一切一切……好像她從來沒有離開過。

        只是,她已經離開整整十五年……

        拉開椅子坐下來,拿起架上的相簿,她細細看著高中時期的姊姊,熟門熟路地翻到第十二頁,照片裡五個人,她看著最左邊那個。

        葉梓亮笑了,那是她和姊姊共同的祕密,爸爸不知道,媽媽也不知道,他是姊姊的初戀情人。

        不知道啟然哥過得怎樣?結婚了嗎?是不是和她一樣,依舊把姊姊擺在心臟正中央?

        笑容凝在嘴角,門猛地被推開,葉梓亮轉頭,看見滿面怒容的媽媽。

        她衝上前,啪地闔上相簿,指著葉梓亮的鼻子怒問:「誰說妳可以進來的?」

       「湘屏,不要這樣。」葉父跟在後頭進來急忙拉著,低聲勸道。

       「媽,對不起,今天是……」

       「今天是妳姊姊的生日,還記得哦?不過妳以為明明會希望妳來為她慶生嗎?我覺得不會。」葉母語氣尖酸刻薄。

        垂頭沉默,她錯了,以為爸爸媽媽去看姊姊,不會這麼早回來的。

        抿抿唇,她說:「既然爸媽已經回來,那我……」

        「不許妳去看明明,妳沒有資格。」

        媽媽很聰明,總是她剛講上一句話,媽媽就曉得她的下半句。小時候,她說這個叫做默契,但經過那件事之後她覺得這是種詛咒,因為媽媽總是能說出她不敢說的。

        像過去那樣,她無法接話,因為媽媽說出口的話總是讓她傷痕累累,讓她必須用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夠視而不見。

        是視而不見,而不是痊癒。

        轉身,她對父親一笑,從包包裡拿出紙袋,說:「爸,我加薪了。」

       「妳留著用,爸有退休……」

        話沒說完,葉母抓過紙袋往她身上一丟。

        「我們不需要妳的錢,以後沒事也不要過來,放心,我們死了以後,妳是唯一的法定繼承人,我們的房子財產會是妳的,再不會有人和妳分。」

        最後一句話……很傷人,但是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媽媽必須不斷不斷傷害她,才能慢慢地不再傷害她自己。

        所以她受傷了卻老是表現得無所謂,絕不會在媽媽面前舔拭傷口。

        葉父一臉的無奈,拿起掉在地上的紙袋,拉著女兒下樓。

        走到院子口,他把信封交給女兒,安撫她。「把錢好好存著,不要顧慮我們,知道嗎?妳只能靠自己,爸媽幫不了妳的忙,妳要好好吃、好好睡,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

        他已經失去一個女兒,再損失不起第二個。

       「我會的。」

       「不要生妳媽的氣。」

        葉梓亮搖頭。「我怎麼會?」一切都是她該受的,是她的錯。

       「妳是個善良的孩子,爸知道,老天不會虧待妳的。」

        點點頭,她說:「爸,雖然你們不需要我,但是有任何事……我幫得上忙的,記得告訴我。」

       「當然,妳是我們的女兒,至於妳媽媽……等她心裡的傷癒合,就好了。」

        葉梓亮想笑卻笑不出來,當年爸爸把她送到奶奶家時也是這樣說的。

        所以她耐心等待,等媽媽不傷心了、把她接回來,等媽不難受、她又可以擁抱媽媽,等媽不再恨她了、她就告訴媽媽,自己和姊姊的祕密,等媽媽……

        十五年過去,她對這件事的期待度已經降為零,她不再期待「等待」能為自己締造奇蹟,也許這輩子就這樣吧……

       「爸,醃了情人果,別忘記寄給我。」

       「知道,爸爸的手藝一年比一年好呢。」

        她抱抱父親,轉身離開家門。

        葉梓亮並不知道,母親正站在落地窗前看著她離開,她的眼睛紅紅的,卻是把下巴抬得老高,不允許淚水掉下。

        感覺到震動,葉梓亮從口袋裡面拿出手機,是阿章傳Line給她。

        嗚嗚我最喜歡的Zoe死了……

        葉梓亮愣了下,阿章是醫院裡面的護理師,三十六歲、生了兩個小孩後,體型像吹氣球似地膨脹起來。

        她很欣賞Zoe,因為她也是三十六歲、也生過小孩,但努力讓自己的身材維持在最佳狀態,她的工作是名模,重點是,阿章的結婚照和Zoe有幾分像。

        阿章常說:看見她,我就覺得人生充滿希望。

        活得風光明媚的名模死了?前陣子還聽阿章說Zoe要轉戰主持圈……

        阿章常說:一個和我相似的人可以活得這麼精彩,我想,我也可以。

        是啊,這世界上有這麼多和自己相似的人,他們可以活得精彩,她為什麼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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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0 20:10: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診間布置得簡單乾淨,桌面上有一隻可愛的跳跳猴。

        病人坐的椅子是葉梓亮自己掏腰包買的,柔軟、溫暖、舒服,椅子的靠枕是她和阿章花一整個下午時間挑選的。

        牆面上的油畫也是她親手畫—— 一間種滿桑樹的漂亮莊園,臺階上坐著一對穿著白色洋裝的姊妹,她們手牽著手,金黃色的陽光照在臉上,把兩人的笑容染得分外明媚。

        葉梓亮喜歡自己的診間,沒有醫院的味道,即使她的診間就在醫院裡面。

        現在,一個戴著墨鏡和口罩的年輕女孩坐在椅子上,她侷促不安地抓起桌面上的跳跳猴,不想回答問題的時候,會把猴子抓到自己臉上擋住葉梓亮的視線。

        年輕女孩旁邊坐著一個中年婦女,穿著一襲高雅緊身的昂貴套裝,胸口戴著鑽石胸針,腳上的深色高跟鞋至少有十五公分,手上的包包是LV最新款。

        她看起來四十幾歲,保養得宜,有強大的氣場,讓人不自覺地肅然起敬。她是公司裡最紅的經紀人,姓胡,現在她正拿著牛皮封面的記事簿,把葉梓亮說的每句話都記錄下來。

        「告訴我,這次妳想整哪裡?」葉梓亮把鏡子往女孩面前一推,女孩猶豫片刻,把墨鏡和口罩拿下來,認真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墨鏡摘下,如果診間裡面有第五、第六……或更多人,肯定會引起一陣歡呼,因為她是最近紅透半邊天的偶像團體MiniMini的主唱阿亞。

        她長得很美麗,身材玲瓏有致,身高一六五,眼睛很大,眉形很漂亮,眼睫毛又捲又翹,吹彈可破的皮膚,還有一頭不必打光就很亮的及腰長髮,就算不當歌手也可以當模特兒。

        除先天條件好之外,她也非常努力,她讀的是臺灣最好的大學,聽說年年拿書卷獎,她走演藝圈不光靠那張臉,她的歌聲很好,舞跳得很好,從小是學音樂的,會拉小提琴、彈鋼琴,還會打爵士鼓。

        既有天賦又肯上進,這種人如果不紅,是演藝圈對不起她。

        她已經接近滿分了,可是她總覺得自己不夠,每首歌一練再練,每條舞一跳再跳,即使人累得暈過去了,一清醒又立刻急著進練習室。

        沒有哪間公司會因為對自己要求完美而送員工看醫生的,她之所以來到葉梓亮的診間,是因為她突發奇想吵著要整型,老闆說No,她竟威脅老闆要自殺。

        這下經紀公司緊張了,整型當然不可能,她長得這麼漂亮,形象這麼好,是個優質歌手,公司砸大錢力捧,怎麼可能讓整型這種新聞加在她身上,而自殺……不管是隨口說說,還是刻意威脅,都讓老闆害怕。

        「我的鼻子太塌,我想整得像葳葳那麼高,我的眼距太寬,如果開眼頭,再戴放大片,眼睛會更有神,Lulu就是這麼做的,妳不知道,她有多漂亮……」

        她覺得自己很糟、很爛,遠遠比不上別人,她既為自己的成就驕傲,卻又認為自己各方面都不如人而自卑。

        這和她童年有關,阿亞的父母是高級知識分子,對她的要求遠遠超過別的孩子,光是第一名不夠,還要每科都一百分才行,光是功課好不夠,還要各項才藝都表現傑出優秀才可。

        當長輩看她的眼光只有挑剔,慢慢地,她也學會用同樣的標準來挑剔自己。

        如果只是較高的自我要求並不打緊,可當這種要求嚴重到影響到她的生活就要擔心了。

        從十七歲起,她就有嚴重的失眠問題,每天睡不滿四個鐘頭就會驚醒,經常無端沮喪悲觀,她痛恨自己的不完美,經常躲起來哭,直到經紀人發現她的手腕有美工刀劃過的痕跡才開始帶她看精神科。

        葉梓亮沒有反駁她,笑著指指自己的臉,問:「如果妳是整型科醫生的話,建議一下,我哪裡應該動刀?」

        阿亞抬眉看她,看了半分鐘,認真回答:「醫生不必整型,妳長得很漂亮,我喜歡妳的眼睛。」

       「如果把我的眼睛放在妳臉上呢?」葉梓亮用手機自拍、再幫阿亞拍照,傳到電腦裡後利用軟體把自己的眼睛放到她臉上,最後把電腦螢幕轉到她面前,問:「妳覺得漂亮嗎?」

        阿亞看半天,微愣,搖搖頭,悶聲說:「醜。」

        這就是重點了,再好的東西放到她身上,阿亞都覺得不好,她否定的不是自己的眼睛或鼻子,她否定的是自己。

       「那妳回去試試看,把葳葳的鼻子、Lulu的眼睛放到妳臉上,如果妳覺得很漂亮,下次我幫妳介紹我們醫院裡最好的整型醫生,好不好?」

      「最好的?是李醫生嗎?她的門診都排不上。」她張大眼睛,笑了。

      「對啊,放心,我跟她的交情不錯,幫妳走後門。」

      「好,我回去馬上做。」

      「除這件事之外,我還要妳做一個功課,妳必須……」葉梓亮看一眼坐在旁邊的經紀人,指指她,說道:「讓她每天盯著妳做。」

      「做什麼事?」

      「妳要每天盯著鏡子跟自己說『阿亞,妳長得很漂亮,妳腦袋很聰明,妳唱歌真好聽……』妳要找出自己十個優點,早中晚各說一次。」

        阿亞失笑,一臉的「葉醫生,妳別開玩笑了」,她噘嘴、皺鼻子,可愛地朝葉梓亮眨眨眼睛說:「我怎麼講得出這種謊話?」

        「妳接下來不是要拍電影嗎?就當是磨練演技好了。」

        她想過半晌,用力點頭。「好吧,醫生要說話算話,到時候一定要幫我插隊。」

       「沒問題,如果妳真的很滿意葳葳的鼻子和Lulu的眼睛。」

        阿亞一彈指,高興地跳起來,葉梓亮一面開藥單一面對胡小姐說:「記得,讓她按時服藥,還有我幫她排心理諮商師……」

        胡小姐搖頭,「她只去一次就不想去了,葉醫生,可不可以……妳每周撥出兩天或三天的時間幫阿亞做心理諮商?她每次過來看診後,晚上會睡得比較好,至於鐘點費……葉醫生儘管開價。」

        葉梓亮一笑,搖搖頭。「這件事我不會做得比諮商師更好,對不起,我該去巡房了。」

        胡小姐面有難色,卻還是又重複一次。「麻煩葉醫生再考慮考慮。」

        阿亞是名人,到醫院看診都必須小心翼翼,深怕被人認出來,隨著接踵而至的工作,她的狀況越來越嚴重,讓人無法放心。

       「嗯,姚醫生真的很棒,先讓阿亞和她談談,如果有問題,我們下次門診再討論,好嗎?」

        葉梓亮朝她們點點頭,胡小姐猶豫片刻,最後也只能說聲謝謝,轉身離開。

        葉梓亮鬆口氣,伸伸懶腰,下一秒整個人像癱了似的往桌上一趴,動不了。

        護理師阿章把藥單和醫囑交給經紀人之後,走回診間看著累趴的葉梓亮,瞪她一眼,戳戳她的臉說:「看一下現在幾點,妳再這樣下去,以後沒有人要跟妳的診。」

        阿章是很有經驗的護理師,脾氣很好,由於跟葉梓亮的門診很辛苦,每次都會超時很多,所以護理師們輪到要跟葉梓亮的班時,都會想盡辦法說好話跟阿章換診,只有她敢唸葉梓亮。

        葉梓亮抬頭看一眼牆上的時鐘,兩點多了……唉,時間飛快,她的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

        「餓了吧?跟妳講過幾百次,妳是精神科醫生不是心理師,妳只要負責診斷病情、開藥就好,和病人談心是心理師的工作,早上八點到十二點,四個鐘頭、兩百四十分鐘,要分給五、六十幾個病患,每人只能分四分鐘。」阿章瞪葉梓亮一眼,臉上半點同情都沒有。

        精神科醫生和心理師是不同的兩個系統,精神科醫生受七年醫學院教育養成,然後實習、通過國考,最後選擇走內科、婦產科或精神科,可以開藥、諮商,對病患施行各種必要的醫療方式。

        而心理師則是唸四年心理系、兩年研究所,再通過考核成為臨床心理師,最主要的工作內容就是與病患諮商。

       「對不起啦阿章,妳又不是不知道,就沒辦法啊。」她嘆一口超長的氣,顯示她的肺活量很強。

        要是能減少門診人數就好,可是現在病患越來越多,瘋狂的時代、浮動的人心,導致精神生病的人越來越多,年齡層越來越低,在她接到一個整天對神奇寶貝說話的五歲孩子時,她都快崩潰了。

        阿章看她一眼,忍不住嘆氣,能怪她嗎?她就是長得一臉「有話儘管對我說」的親切陽光臉。

        她又不像其他精神科醫生,眼睛老盯著病歷,嘴裡問著制式問題,她不必說話,光是坐姿態度都在告訴病患—— 相信我,有話通通告訴我。

        在這種狀況下,病患自然是肚子有三句話也要掰成十句講,病患喜歡她、家屬喜歡她,口耳相傳紛紛轉掛她的門診,像阿亞經紀人這種要求已經不是第一次,於是她隱隱有變成名醫的風向。

        阿章從塑膠袋拿出牛奶和優酪乳往葉梓亮桌上用力一擺,那是拜託隔壁診間的護理師買的,人家十二點不到就休息了。

       「快吃吧,病患在等妳巡房。」

        看見麵包,葉梓亮眼睛瞬間發亮,滿足感嘆,「阿章最好了,我愛妳。」

       「少拍馬屁,快吃。」說著,也從袋子裡拿出自己的麵包,往病患椅子上坐,咬一口麵包,說:「亮亮,妳知不知道心臟外科來了個又高又帥、有型又年輕的醫生,姓蘇?」

       「不知道。」她對麵包優酪乳的興趣比對帥哥高。

       「聽說家境很好,還是單身,沒有女朋友,照理說這種男人奇貨可居,就算長在深海裡也老早就被捕光了,怎麼會是漏網之魚?」這張椅子肯定有魔力,任何人坐上都會忍不住變成話嘮。

       「說不定他有責任恐懼症,如果他需要看診,記得推薦他掛我的科,肥水不落外人田咩。」葉梓亮嘻皮笑臉地說。

       「對呴,亮亮也是單身。」阿章呵呵笑起來。

       「單到不能再單,要是有個男的肯收留我就好了,唉,我長得很沒行情嗎?心痛……」想到這個,她嘆氣不止,突然好想找個男的巴上去。

        房東要賣房子,讓她在兩個星期內搬出去,她已經買了新套房,離完工還有六個月,但是天底下的房東好像私底下全約好似的,人人都要簽一年合約,她要到哪裡找肯租她短期、又不抬高價錢的好房東?

        「心痛?恰恰好!要不要我幫妳掛蘇醫生的號?說不定就對上眼了?」

        葉梓亮呵呵一笑,痞笑道:「呵呵,還沒開始談戀愛就把心奉上,妳以為我是祭品臺的少女哦。」

       「少女?剩女還差不多。快吃,該巡房了,實習醫生已經打電話下來催好幾次。」

      「知道了。」

        葉梓亮把優酪乳一口喝光,再張嘴把麵包快速往裡面塞,動作俐落地把桌面上的東西收乾淨,揮揮手跟阿章說再見,衝往樓上病房。

        看著葉梓亮的背影,阿章失笑,她是她見過最拚命的醫生。

*             *             *

       「……是他們叫我割的,他們說如果我不聽話,就要讓我下十八層地獄……」中年婦人掩著臉,不斷啜泣。

        這是她這個月第二次割腕了,她是個很愛漂亮的女人,開眼頭、墊鼻梁、隆乳、打玻尿酸……三、四十歲的女人硬把自己弄成妙齡美少女。

        第一次她來看門診的時候,葉梓亮還以為病歷表填錯了,但三、四個月下來,生病讓她開始出現中年婦女的老態,並且至少胖了十公斤。

        她有嚴重的妄想症,幻聽、幻覺、經常對空氣說話,還有自殘行為,每次藥物治療過後狀況都有減輕,但隔不了多久又會出現自殘現象,有一次她居然用擀麵棍把自己打得鼻青臉腫。

        因為她的妄想症,丈夫必須經常請假在家,最近又請了人在家裡照顧她,沒想到還是發生兩次的割腕事件。

        這名婦人叫張幼琳,剛結婚半年,丈夫是小型企業的老闆,長相英俊,和過去的她看起來很登對。

       「妳說他們?是指妳先生的元配還有誰?」葉梓亮順著她的話問。

        張幼琳原本是丈夫公司裡的會計小姐,兩人發生婚外情生下兩個孩子,因為元配不願意離婚,兩個人的關係一直登不上檯面,直到去年元配因病過世,她才順利與丈夫結婚。

       「牛頭馬面,他們說我罪大惡極,要把我帶到地獄審理。」話說完,她突然一個九十度轉頭,整個人動作飛快地跳下床,跪在地上放聲大哭。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錯了,妳原諒我,下輩子我把欠妳的通通還清,現在我不要死,我不想死,求求……」
她不斷磕頭,兩、三下,額頭已經撞出一片紅腫,葉梓亮去拉她,可是她的力量竟大到無法阻止,下一刻,她整個人彈跳起來衝往病房門口。

        葉梓亮一驚,連忙去追她,幾個實習醫生也衝過來幫忙。

        一個瘦巴巴的婦人不曉得哪裡來的力氣,四、五個人竟然抓不住她,一陣疼痛,葉梓亮手臂被她抓出一道傷口。

        兩個男護理師也趕過來幫忙,好不容易才把人制服。

        葉梓亮安撫著張幼琳,護理師將一管鎮定劑扎進去,張幼琳掙扎的力道才越來越小,慢慢安靜下來,最終沉沉入睡,圍在病床邊的人全鬆一口氣。

       「Miss王,問問八樓有沒有病床?」八樓是精神重症病房,要進去必須先經過兩道安全門,每間病房都裝有監視器和鐵窗。

       「問過了,上面滿床,這才把她收在這裡,先用約束衣吧。」

       「好,我換個藥,如果狀況沒有好轉,再考慮電療。」

       「是。」Miss王離開病房,去準備約束衣。

         葉梓亮留兩個實習醫生在病房裡看著張幼琳,和張幼琳的丈夫走到外面,她低聲道:「我有沒有提醒過你,不能因為用藥後症狀減輕就放鬆下來,這時候往往因為家人的疏忽會導致自殘行為。」

        「我知道,實在是這陣子太累,看護的人也疏忽。」丈夫黯然回答。

        她的狀況很壞,看護常常做幾天就被她嚇得不敢來了,這讓他疲於奔命,兩個孩子又小,需要他照顧,而元配的孩子因為他再娶,跟自己關係鬧得很僵,根本不能指望他們能幫忙。

        「這種事有一就有二,王先生還是多加注意的好。」

        「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王先生滿臉苦惱。

        葉梓亮不知道,張幼琳的話顛三倒四,除了牛頭馬面和大老婆索命之外,其他的部分經常更改,她只能猜測是長期的罪惡感累積。

        換了別的小三,我想要、就搶,反正在愛情的世界裡,不被愛的那個才是小三,更別說連孩子都生下來了,她還等七、八年,等到大老婆往生才正式結婚,她應該是有強烈道德感的女人吧。

        葉梓亮用專業口吻說道:「幻覺、妄想通常來自腦部神經傳導物質的失調。這些症狀常會讓病人做出自己並不想做的事情,所以出現幻覺、妄想的病人,需要長期服藥,避免出現意外。」

         「她還會好起來嗎?」

        「當然會,只不過身邊的人要鼓勵病人服藥,等症狀漸漸穩定後,才能討論是否需要改藥或停止用藥,但是我猜,她並沒有定時服藥。除用藥之外,她需要更多正面的力量,也許王先生可以請彼此的親人來開導她、陪伴她,或者帶她出去旅遊。」

       「知道了,我會盡量。」

       「我會安排心理師過來和張女士諮商,王先生也盡量抽時間陪伴她吧。」

       「好。」等護理師過來,葉梓亮幫忙把約束衣穿好,才領著實習醫生離開。

        他們一面走一面討論病情,實習醫生提出的問題,葉梓亮都耐心回答。

        電梯打開,最近紅透半邊天的蘇醫生領著一票實習醫生走出來,他多看了葉梓亮幾眼,但她低頭看著病歷,眉心微蹙,手指頭在病歷表上輕敲。

        蘇醫生微微一笑,在兩人錯身時忍住拍她的慾望,轉身往病房走去。

       「葉醫生,電梯到了。」實習醫生提醒,葉梓亮回神,快步走進電梯。

       「看見沒?蘇醫生耶,真的很帥。」實習醫生小薇忍不住激動得握緊拳頭。

       「蘇醫生?新來的那個哦?」葉梓亮問。

       「對啊,上個星期剛來的心臟外科醫生,現在整個醫院的未婚女性,荷爾蒙都大量噴發了,噗……」小薇在胸口處誇張地做了個噴發動作。

        是他啊,葉梓亮輕笑,這是今天第二次聽到他了,他果然很轟動。

       「只有未婚女性嗎?恐怕連未婚男性都蠢蠢欲動吧。」實習醫生阿緯說。

       「你不要胡說啦,蘇醫生才不是同性戀。」小薇用手肘撞阿緯一下。

       「妳又知道了?如果不是,為什麼條件那麼好還沒有被追走?」

       「那是因為他不喜歡肉食女,而草食女……」小薇笑著指指自己。「還關在傳統的柵欄裡。」

        這時候,電梯剛好打開了,葉梓亮笑著把她推出去,圈住嘴巴說:「草食女出柵欄了!」

        這舉動惹得眾人一通笑。

        小薇不介意,轉身壓住即將關上的電梯門問:「葉醫生,晚上阿緯慶功,要不要一起過來慶祝?」

       「慶祝他終於會插尿管了?」葉梓亮推開她的手,一群人陸續走出電梯。

       「呴,葉醫生!」阿緯在她面前站定,手指轉兩圈試圖催眠她。「妳是女的、妳是女的、妳是女的……」

        葉梓亮一把抓住他的手指,說:「這是我的專業,等你拿到專業執照再來玩這個。」她和這票實習醫生年紀相差不多,平時打打鬧鬧慣了,誰也沒拿她當師父看。

       「慶祝我要升住院醫生了啦,說!一句話,要不要來?」阿緯手肘掛上她的肩牓。

      「不行啦,我要去找房子,再找不到我就要去睡臺北車站了。」

        她揮揮手,把病歷交到阿緯手上,叮囑一聲,「記得,有空去看看張幼琳,一有床空出來,趕快把她送到八樓。」

      「Yes sir!」幾個實習醫生笑咪咪地回答了。

*             *             *

        送走實習醫生,葉梓亮終於要下班了,她往辦公室走去。

        在他們醫院裡,診間是共用的,而她這種年紀輕還沒有位階的小醫生,所謂的辦公室就是一個很多醫生的共用空間,很小的桌子只擺得下一部電腦,以及自己的私人物品。

        下午的麵包已經在她的胃袋裡失去蹤跡,嘆口氣,葉梓亮覺得自己累得像頭驢子。

        走進辦公室,發現有個男人坐在沙發上,正低頭看一本……女性雜誌?

        她是因為女性雜誌才會多看他兩眼的,他的上半身穿著半透明的洞洞裝,下面穿的是……外面人稱之為飛鼠褲,而她認為更像尿片褲的褲子。

        他的腿很長,沙發前面的空間容納不了,所以他側過兩條腿,腿就擋在走道上,這讓葉梓亮把他那雙金黃色的誇張鞋子看得一清二楚。

        順著鞋子,視線往上調,發現他胸前掛著一串項……不,是迴紋針?

        她忍不住咧開嘴巴做一個見鬼的表情,現在的年輕人腦袋不知道在想什麼。

        走過他身邊,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她收拾包包準備回家,她累慘也餓扁了,想到今天是最後期限,明天房東就要來收房子,啊、啊、啊……誰可以收留她,如果有善心人士,她願意用一夜情來交換。

        年輕男人放下女性雜誌走到葉梓亮面前上下打量她,葉梓亮這才發現,他化妝耶,眉毛、眼線、粉底、唇蜜……哇哩咧……這是人還是妖啊!漂亮是真的,可是這種漂亮在男人身上……葉梓亮消受不了,她也是被關在傳統柵欄的草食女。

       「妳是精神科醫生葉梓亮?」

        他彎著身子俯瞰她,目測身高一八五,他的肩膀很寬,肌肉……嗯嗯,很有料,肯定經常上健身房。

        葉梓亮把桌上的名牌轉過來看一眼,再把名牌推到他面前,堆起專業笑臉。「我確定自己沒坐錯位置,對,我是葉梓亮。」

        「妳比我想像的年輕,膚質也不錯。」對於剛熬過日夜顛倒、無數值班歲月的女醫生而言,她的狀況相當好。

        研究她的膚質?「你是整型科醫生?」葉梓亮反問。

        如果他回答Yes,她要用力給他拍拍手,終於有人穿得比李醫生更誇張,以後年終尾牙,整型科可以舉辦年度公主、王子選拔。

       「我不是,我叫做賀鈞棠,是侯一燦的朋友,他說雖然妳剛升上主治醫生,但妳是這方面的專家,他對妳諸多吹捧,認為妳可以幫助我。」

        嘿嘿,是阿燦哦,他敢不吹捧她?都快交往一輩子了,他們的交情不是幾句話可以解釋的。

        不過,他說需要她的幫助?

        既然需要她的專業幫助,為什麼不在門診時間過來?難道……她上上下下打量對方,難道他和阿亞一樣是個不能公開看診的患者,而且比阿亞更厲害、更有名?

        葉梓亮和他對視,他的眼睛清澈明亮,身上散發一種讓人感覺舒服的味道,雖然他把自己搞得很誇張,但他說話有邏輯,口齒清晰,氣質高雅,應該是個正常男人,她看不出他有什麼毛病,難道是……眉毛一挑,葉梓亮恍然大悟!

        是咩、是咩,怎麼會沒想到?她興致盎然地衝著他問:「你和阿燦是很好的朋友?」

        「對。」

        「你們每天相處時間超過八小時?」

        他不瞭解葉梓亮為什麼問這個,即使不解,他還是老實回答,「超過。」

       「超過很多,還是超過一點點?」她越問越興奮、越問越曖昧,她有強烈慾望揭開他的……神祕面紗。

        心頭謎團更大了,難道和阿燦的關係,是她決定能不能幫助自己的關鍵?

       「超過很多。」

        就說嘛,她家阿燦的眼光很不錯。微微一笑,她站起身輕拍他的肩膀,既然他是阿燦的朋友,自然是她的朋友。

        葉梓亮認真問:「你相信我的專業嗎?」

        「是。」賀鈞棠點頭,阿燦在他面前強調很多次,說這個小學同學有多專業多優秀,好像全天底下再沒有人比她更適合當精神科醫生,不過他挑上她的理由,並非她的優秀或專業,而是她的年紀和性別。

        這時,賀鈞棠眼睛一轉,視線落在窗邊的那個女孩,她長得很漂亮,只是眉間有股淡淡的憂鬱,像是心疼又像是不忍,她走到葉梓亮身後,靜靜看著她。

        他聳聳肩,把頭轉回來,視線重新與葉梓亮接上。

       「那好,我可以很篤定地告訴你,你並不需要精神科醫生,因為同性戀絕對不是一種精神疾病!」葉梓亮說得斬釘截鐵。

        她說他……

        微愕,瞬地,太陽穴突突跳起來,賀鈞棠臉頰浮上兩抹微緋,不是害羞、是氣的!

        他壓抑翻湧的怒濤,努力保持笑臉和風度,咬牙回答,「我不是要妳幫這個忙。」

        不是啊,那就沒意思了,如果是的話還可以多聊幾句,關心一下好友的感情生活。她聳聳肩,把包包勾到肩膀上,時間已經不早,今晚再不找到新住處,明天她即將成為遊民。

       「所以呢?」她問得敷衍。

       「是我的外甥,他今年五歲,自從母親過世之後一直不肯說話。」

        葉梓亮點點頭,那的確需要幫助,她抽出一張名片給他。「上面有我這個月的排班表,你可以帶他來掛號。」

       「他不肯上醫院。」

       「這點,你必須說服他。」她可不能對外接單。

       「如果妳幫我,我也會幫妳。」

       「幫我?」她有什麼事需要一個陌生男子協助?她攤攤手,回答得超隨便,「好吧,如果我有任何需要再找你。對不起,我還有事要忙。」

        話丟下,她快步往門口走去,但賀鈞棠卻拉住她,把她拉回身前。

        他的手掌心很大,一握就握住她半個臂膀,他的肌肉很有力,一抽就把她給抽進自己胸口前。

        葉梓亮正式更正,他的實際身高應該有一九○,因為對方屬長頸鹿,而她屬田鼠,所以要構成兩人對視,她的脖子必須往上抬一百二十度。

        賀鈞棠說:「有個女孩一直跟在妳身後,已經很多年了,她放心不下妳……」

        隨著他的話,葉梓亮下意識轉頭東看看西看看,一頭霧水地望上他的臉,他有幻聽幻覺嗎?也許該重新評估一下他的精神狀況。

        她微笑,耐心地抽回手再拍拍他的肩,呃……很高的肩膀,幸好阿燦夠高,否則他倆長期相處,肯定會產生肩頸問題。

        「收好我的排班表,有需要隨時歡迎你和貴外甥來找我。」

        葉梓亮沒正面回應他的話,賀鈞棠瞭解這個意思。「我沒有說謊,她不是人而是鬼,她長得很漂亮,眼睛大、鼻子高,嘴巴微翹,她的頭髮很長,綁著馬尾,她說她叫做明明……」

        像被踩到尾巴的貓,葉梓亮跳起來,弓起背!

        他踩到她的線了,葉梓亮瞥一眼放在桌面上的照片,那是她和姊姊的合照,照片上面有她們的簽名,明明、亮亮。

        姊說:等她變成名醫後,要把照片放大掛在診所牆面上。

        所以……他在阿燦那裡聽過些什麼嗎?

        她的脾氣一向溫和良善,從不與人爭執更不會說刻薄話,但賀鈞棠惹毛她了,她板起臉孔,似笑非笑,口氣充滿不友善。

        她抽出第二張排班表,啪地貼上他胸口。

        「你覺得我很像精神病患嗎?你弄錯了,我是精神科醫生,有執照的,而你,有嚴重的妄想症,確實需要我的協助幫忙。回去好好研究我的班表!」丟下話,她轉身就走,頭也不回。

        她是個很Nice的女生,她是好醫生、好搭檔,任何人可以跟她開任何玩笑,唯獨—— 不可以說她的姊姊。

        賀鈞棠錯愕地看著葉梓亮的背影,轉身重新望向女孩,年輕女孩的笑容裡有一抹苦澀,她微微地朝他點了點頭,下一瞬,在空氣中蒸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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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0 20:10: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侯一燦看著兩只放在大門口的行李箱,視線往上調,滿頭大汗的葉梓亮正衝著他眉開眼笑,一臉的巴結討好。

        「我渴了。」她吐吐舌頭,若再搖幾下尾巴裝萌,就可以改名叫做旺旺。

        「樓下有便利商店。」侯一燦背靠在門框上,一手架在另一邊門框,做出人體防火線,把企圖進門的葉梓亮隔在外面,今天請喊他秦叔寶或尉遲恭。

        「我累了。」葉梓亮彎腰,企圖從他腋下偷渡。

       「下樓左轉兩百公尺有飯店。」

       「我想投靠你!」葉梓亮巴上他,環住男性的窄腰,頭在他胸前磨來磨去。

        這招超有效,每次使出侯一燦都會無條件投降。果然,他的手鬆開、腳鬆開,人肉防火線退到門後,葉梓亮輕輕鬆鬆進門來。

        她一進門,熟門熟路地走進廚房,用力吐掉卡在胸腹間的濁氣,呼……累死了!

        打開冰箱拿出一瓶喝過的礦泉水,扭開瓶蓋,仰頭就要嘴對嘴,侯一燦搶先一步把水抽走,從冰箱門拿出一瓶未開封的遞給她。

        知道侯一燦處女座的,性格龜毛,她沒多話,仰頭咕嚕咕嚕把五百CC的水一口氣喝光光,然後,咻—— 一個完美拋物線把空瓶子丟進回收箱裡,三分球正中,唉,不是她喜歡自誇,實在是寶刀未老!

        「我不習慣和別人同住。」侯一燦在做最後的掙扎。

        轉過身,葉梓亮又打算抱住他,但是侯一燦有了防備,一個完美轉身避開她的魔爪。

        葉梓亮抬起頭,眨眨漂亮的雙眼對上他的視線,用偶像劇女主角的撒嬌口吻說:「除了你,我還能投靠誰?這個世間,我只剩下你了……」

       「去找阿玫。」他開出口袋名單。

       「她交男朋友了,正打得火熱。」

       「芬多精。」他再開新名單。

       「她和男朋友正處於冷淡期,萬一她男朋友看上我、勾引我,肯定會破壞我們五人小組多年的堅強友誼。」

       「小謝。」

       「呵、嘿、哈,你以為我沒有嗎?那個見色忘友的傢伙,你知不知道他怎麼說的?他把我擋在門口,笑得一臉色胚,說:『亮亮,妳的美色會讓我女朋友產生危機意識,我好不容易要定下來……』然後,砰!門就關起來了!」幸好沒撞上她完美的鼻梁,否則她得去掛李瑄瑄的門診了。

       「小謝真的要定下來?」侯一燦不相信,小謝一年至少要換五十個女朋友,定下來……在他的字典裡,意思應該和天方夜譚差不多。

       「是啊,從今天晚上定到明天早上九點,如果感覺滿意的話,小謝應該會為她做一份早餐,給對方充足的熱量後再次大戰。」葉梓亮嘆,現代男女之間的關係,怎會變得這麼紊亂?

        兩個國小男麻吉,一個是Gay,潔癖自律到像機器人;一個是楚留香,夜夜暗留香、日日嚐新歡,就是見不得白天的太陽。

        兩個女麻吉,一個守著十年的初戀,男人已經從雞排變雞肋,還捨不得放手;一個玩男人像在玩大家樂,先買先說,這期沒中,下期再繼續努力,對於愛情,她的賭性堅強。

        「小謝早晚會生病。」侯一燦感嘆,當時年輕無知、交友不慎,才會和這幾個傢伙混在一起。

        「小謝深信現代醫學,世上沒有治不好的病,只有玩不起的女人。」葉梓亮更加無奈,勉強稱得上交情的兩個男人沒有一個正常。

       「那妳也不能跑到我這邊。」他非常注重個人隱私。

       「不然呢?你是我唯一的依靠。」

        葉梓亮趁他不注意,直接衝向臥房往床上一撲,然後滾來滾去,滾出一張小紅臉,也滾皺侯一燦的大床單。

        翻過身,她帶著痞笑說:「你的床又大又軟,我睡在你旁邊,只會佔一咪咪的小位置。當然,如果你帶男伴回來,我很有眼色的—— 會自動滾到沙發上。」

        嘻笑兩聲,把侯一燦拉到自己身邊躺下,葉梓亮的手指在他胸肌上輕劃。

        可惜的是……胸肌沒有、腹肌失蹤,連肉雞都稱不上,他只是隻發育不良的弱雞,要不是這張臉的品質太好,他在愛情市場上肯定不叫座、不叫好。

       「想都別想。」侯一燦問:「賀鈞棠沒有找妳?」

        提到賀鈞棠,葉梓亮橫他一眼。「他是你親密友人?」交那種裝神弄鬼的朋友?品味越來越差!

       「什麼親密友人,他是我老闆。」

        聽到答案,她掩住大張的嘴巴不敢置信。「老闆?你是說那個、那個、那個光是賣化妝品……」

        侯一燦送她一個栗爆,接話說:「對,就是那個、那個、那個光是賣化妝品,就把自己賣進臺灣前十大富豪的男人。」

        她點點頭,阿燦講過幾百次了,老闆是他最崇拜的對象,是神級人物,比起比爾蓋茲更了不起的偉大男人,可是……想起他的飛鼠褲……不像啊,明明就是個小屁孩。

        難怪他要求私下協助,若當老闆的有精神方面的疾病,股東們應該不會讓他穩坐領頭羊位置。

        翻過身,她趴在侯一燦胸口問:「你知道那位富豪是什麼毛病嗎?」

        她的口氣曖昧,眼神更曖昧,目光在侯一燦完美的五官上上下下打量,怎麼看怎麼般配,兩人果然是日間部好友兼夜間部同窗。

        「他正常得很,有毛病的是……等等,妳不知道?妳根本沒聽我老闆把話說完就跑掉?」侯一燦驚呼,死了,如果老闆覺得自己言過其實……這種事會不會是降薪的理由之一?

        「有啊,他說他外甥有病,鬼才相信!這是我聽過最破爛的藉口。」同性戀就同性戀,反正賣化妝品嘛,有什麼關係?
從賀鈞棠提到姊姊那刻起,她就把他列為幻想症患者、不受歡迎的A級變態狂。

       「誰說是藉口?他姊姊上個月在醫院病逝,外甥受到刺激,從那之後再也不肯開口說話,辦喪事期間他還沒發覺不對勁,之後才察覺有問題。」

        侯一燦快被她氣死,是誰說精神科醫生最有同理心?給他站出來!

      「那孩子的父親呢?」

      「老闆的姊夫是做房地產仲介的,成天到晚在外面跑,無法照顧孩子,現在房市低迷,聽說要轉行,可能是工作太辛苦就把小孩丟給父母親帶。

       「但他的父母親年紀太大,體力不支,就打電話給我老闆的母親求助,可是她在加拿大定居,老闆只好先接手。」

      「你老闆那麼有錢,為什麼不直接給姊夫一個工作?」

        這種事在窮人家是困擾,但在十大富豪眼裡應該是舉手之勞的小問題。

       「我老闆和他姊夫關係不好。」

       「哦。」葉梓亮點頭認錯,好啦,是她的問題、她的偏見,沒辦法啊,誰叫他把姊姊拉出來說事,他在阿燦心裡是神,姊姊在她心裡也是神啊。「知道了啦,我已經把班表給他,有需要的話,讓他帶孩子到醫院找我。」

       「如果可以到醫院,還用得著找妳?妳真以為自己是精神科權威?」

       「生病不到醫院,不然要到哪裡?到超市?」葉梓亮覷了侯一燦一眼。

       「那孩子不要說看到,光是聽到醫院就大哭,打死不肯進去,老闆才會想找個人到家裡當家教,看能不能找出問題所在。

       「是我看妳找房子找得一個頭兩個大才推薦妳去,妳的新房子不是六個月後才能搬?如果這段期間妳能住在老闆家裡,又能把他外甥治好,豈不是兩全其美?」都盤算好的事,怎麼會被她攪得一團亂?

        唉呦,捶心肝哪,這麼好的機會……竟然因為她沒腦袋而丟了!

        看她一臉的痛不欲生,侯一燦懷疑地問:「妳搞砸了?除了不信他的話之外,妳還做了什麼?」

        沒有啊,除了未經診斷,就硬說人家有妄想症之外……葉梓亮沒回答他的話,抓住棉被把自己裹起來,像毛毛蟲一樣不斷蠕動。

       「這是幹什麼?」他朝她的屁股踢一腳。

       「我在表現自己的悲慟哀愁。」葉梓亮拉開棉被露出一張小臉,再次問:「阿燦收留我好不好?我不睡床,只睡外面沙發,反正六個月,咻,轉眼就過去了。」

       「哼!妳覺得呢?」侯一燦似笑非笑。

       「我們是十幾年的交情,你捨得棄我而去?」

       「我想不出捨不得的理由。」

        阿玫、小謝、芬多精、亮亮和他是國小的同班同學,一路一起長大,直到國中才分道揚鑣。五個人之所以感情這麼好,因為他們都是班上的弱勢族群,不愛唸書、不討老師喜歡,沒想到十五歲過後亮亮轉性跑去考醫學院,是她先棄他們而去的。

        葉梓亮噘嘴勾起他的手臂,硬把臉黏在上面。「阿燦、阿燦、阿燦,我愛你。」

        侯一燦板起臉,抓住她的衣襟往上提。「不要說那種會讓人誤會的話。」

       「我是真心愛你,可你每次都當我是假意。」她朝他眨眨眼,裝出一臉委屈。

        侯一燦冒出一身雞皮疙瘩。「收起妳的真心,我承受不起。」

       「阿燦……拜託……」她張著狗狗般的無辜眼睛,噘起可愛的小紅唇,硬要裝可愛。

        於是侯一燦又落敗了,她這種世界超級無敵賤的表情,誰也對抗不來。「我家的沙發很脆弱,只能承受妳十天重量。」

       「十天哪夠我找房子,而且我每天都有門診!」

        侯一燦將她從床上提起來,堅持道:「如果我是妳,浪子回頭金不換,盡快奔向賀鈞棠身邊,告訴他,妳樂意、妳喜歡、妳對他給的工作充滿興趣。」

       「我、我……也有自尊心的好嗎?」她低著頭,說得很小聲。

       「『自尊心』跟『六個月免費住宿+神級男人』誰輕誰重,分不出來嗎?葉亮亮,點亮妳的眼睛,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

       「治療他的外甥是其一,有本事勾引神級男人的話,妳快過期的卵子會深深感激妳,感激妳為它們找到優質精蟲來配對,明白了沒,葉亮亮?妳不要再加重人口老化問題,用妳的專業作武器攻下我家大Boss的心。」

        葉梓亮逮到機會二度環住他的腰,頭又往他胸口猛鑽,可憐兮兮地說:「不要十天,三十天好不好?」

        到時候,說不定芬多精正式和雞肋分手,她就能拿到五個月的住宿券。

       「別想!」

       「我可以做飯給你吃。」葉梓亮試著開出條件。

       「不要浪費糧食。」她的廚藝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 噁。

      「我負責每個星期幫你大掃除一次。」

      「哼哈哈哈哈,裝潢很貴的,水淹金山寺這齣戲,等妳的房子交屋再去演。」

        葉梓亮是他見過,把生活過得最粗糙的女人,家事不會、廚藝不會,連好好的衣服都可以洗成抹布,收留這種女人,他的心情無比沉重。

       「沒得商量嗎?」

       「沒得商量!」他的態度一致。

        唉……葉梓亮一聲無奈長嘆,就說咩,男閨蜜哪有這麼好找?

        看她垂頭喪氣的模樣,侯一燦好氣又好笑,可是這個笨女生……如果不推她一把,以後……以後誰來照顧她?

        她低著頭,沒有看見他眼底的心疼。

*             *             *

        會議廳裡,二十幾個面容姣好的年輕男孩圍坐在一起。

        賀鈞棠不是在開牛郎店,但他相信做女人的生意,男人比女人更合適。

        他的專櫃售貨員、電訪員、諮詢師用的都是男性,他不但要求他們的外表容貌,更要求他們的談吐舉止和專業素養。

        不管原本是不是唸美容科,他都會開課要求員工學習,並且給予充分的晉升管道。

        除專櫃交易之外,賀鈞棠史無前例地使用視訊讓顧客們能在網路上與員工對談、做買賣,這個創舉實施到現在將近兩年,每個月的業績都在提升中。

        賀鈞棠的目光轉過一圈,滿意地看著他的員工。

        別以為他們看起來很嫩就什麼都不懂,他們平均年齡二十五歲,卻是這一季視訊交易中,銷售成績最好的售貨員。

       「你覺得女人化妝,想得到什麼?」賀鈞棠問。

       「自信」、「成就」、「希望別人看見更好的自己」各種答案紛紛出籠。

        他點點頭,回答,「沒錯,但我認為化妝的女人企圖從男人和女人眼中得到的,是不同的東西。」

       「不同嗎?」有人懷疑。

       「是,她們期待在同性的眼中看到嫉妒、羨慕,卻期待在男人眼中看到認同,矛盾嗎?對,矛盾。但認真想想,即使想要的東西不同,結論都一樣,企圖讓自己變得更自信。」

        賀鈞棠停了一下,觀察過眾人反應之後,繼續往下說:「許多人試圖推翻『女為悅己者容』這句話,甚至有廣告主張『女人為自己而美麗』,這種話很新鮮、也很吸引人,但相信我,女人在『有男人』和『沒有男人』的場合時,打扮自己這件事所花費的心血肯定不同。」

        他的話讓許多人大笑起來。

        他沒說錯,不光女人,男人也一樣,到純爺兒們的場合,沒有幾個人會閒到去洗澡、噴香水,甚至換上新內褲。

        上帝在男女身上安裝的荷爾蒙機制,不是裝設好玩的。

       「女人不管到幾歲都會期待在男人眼中讀到『妳好漂亮』的訊息,再自信的女人,都需要異性的讚美。」有人接下賀鈞棠的話。

       「說得好,所以我希望你們能夠由衷地去欣賞女人的美麗,並且欣賞她們為美麗付出的心血及精力,也許她們只是年華不再的中年婦女,但當她們經過化妝品的點綴之後,變得精神了、快樂了、幸福了,都值得鼓勵。

       「雖然你們不是心理醫生,但透過化妝品、保養品,你們有足夠的能力讓這些女人更相信自己的魅力……」

        賀鈞棠侃侃而談,一直以來他的化妝品很少邀請年輕美麗的女孩做廣告,相反地,他讓熟女去代言。

        不管是被家事折磨成黃臉婆的女人,被老闆逼得想哭又哭不出來的女人,或在職場和家庭中間兩頭燒的職業媽媽……這樣的女人佔女人社會中的多數,並且是消費能力較高的一群。

       「老闆,有人說我們始終無法搶攻年輕市場,是不是因為我們的廣告老是在強調自信快樂,卻不強調美麗驚豔?」

       「你也認為我們無法搶攻年輕市場嗎?」

       「對。」跟他下訂單的客戶,多數是四十歲以上的婦女。

        賀鈞棠搖搖頭,從電腦裡面點出一個畫面,那是剛上市一年多的隔離霜,這款隔離霜的廣告重點是方便、好用,只要一瓶就能擦出好氣色。

        30ml,賣將近一千多塊,比許多開架的美妝商品貴,但在專櫃當中算是平價。

        電腦畫面上有幾道曲線圖,分別代表時間及各年齡層購買的數量。

        意外的是,這款隔離霜不管是十五到二十五、二十五到三十五、三十五到四十五歲,以及四十五以上不同的年齡層,購買數量都在持續增加,且增加最快的竟然是十五到二十五歲的區塊。

        這張圖封住了員工的嘴,不敢置信地望向老闆。

        賀鈞棠點出網路上的宣傳影片,影片是老奶奶在用絲瓜水保養皮膚,小孫女看見了,從自己的包包裡面找出隔離霜與奶奶共用。

        整個廣告走親情路線,拍攝畫面非常唯美,在網路上以故事性敘述,在電視上卻剪成三十秒的廣告片。

        真人比例大小的祖孫人形立牌,就立在每個專櫃前面。

        剛開始決定這麼做的時候,有不少人反對,為此賀鈞棠還巡視全省百貨專櫃當起一日店長。

        這支影片一開始的設定,不只是想吸引年輕女孩,還要通吃熟女,因為主要目標顧客不明顯,有人預測將會失敗。

        沒想到推出不久,年輕客戶不斷增加,直到上個月,成長弧度已經超過各個年齡層。

        賀鈞棠莞爾。「懷疑是嗎?過去我們家主攻的是熟女,所以當初決定在網路上做宣傳的時候大家都覺得浪費錢,認為婆婆媽媽們根本不會看網路廣告,確實,網路廣告的目標對象是年輕人。

        「與此同時,大家也認為年輕人對老奶奶的化妝品不會感興趣。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現在只要牽扯到『古早味』三個字,無形中就會帶給人一種感覺—— 復古傳統、自然純淨、沒有負擔。

        「食物可以,化妝品、保養品為什麼不可以?我們有好幾款產品本來就是主打天然有機,所以當越來越多年輕人願意加入素食行列時,你們怎麼會認為老奶奶的化妝品不會受到年輕人的青睞?」

        所以他砸大錢做了,一年下來,事實證明他沒有估計錯誤。

        員工們紛紛點頭,賀鈞棠再打開另一個頁面,裡面分析出各種購買管道。

       「你們之所以認為我們缺少年輕顧客的理由,是因為你們在做視訊交易時,往往年輕客戶和你們談過之後都沒有直接下單,會下單的多是年紀比較大的客戶,對不對?」

        「對,不只我們,專櫃同事也有同樣看法。」

        「這與消費習慣有相當大的關係,媽媽們好不容易閒來無事逛逛百貨公司,用視訊和你們聊聊,徹底瞭解產品之後就會直接購買或下單。

        「但對年輕族群來說,她們對電腦的操作熟練度較高,確定要購買某個產品之後,她們會計算金額、揪團購買,以取得更便宜的價格,比起她們,有錢有閒的中年婦女更在意的是服務態度……」

        會議之後,賀鈞棠離開,換專業老師過來指導他們各類膚質的保養觀念,以及更新的化妝術,以男人眼光看女人,可以提供更適合的化妝建議,這是賀鈞棠一貫的看法。

        回辦公室,接過鍾祕書送上來的咖啡。

        咖啡杯是用骨瓷做的,透過光可以看見裡面的香草圖案,聞聞味道,是曼特寧。

        賀鈞棠舉杯輕啜一口,今天沒有電視錄影,所以他穿著手工襯衫、西裝褲和鱷魚皮鞋,對於生活細節,他一向講究。

        走到落地窗邊,路面的汽車變得很小,來來往往、停停走走,像卡通似的。

        諾諾到公司時很喜歡趴在地板上,支著下巴從這扇窗戶往下看,一看就是兩個鐘頭以上,不動也不說話,他試著從諾諾的表情猜測他的心情,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猜對或猜錯。

        對諾諾,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他很乖,沒有自己的意見,讓他做什麼都會乖乖照做,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可是……省心太過就得擔心,他完全不像個四、五歲的孩子。

        在家庭教師也無法讓諾諾開口說話後,他找上了葉梓亮。

        說實話,他並不喜歡葉梓亮,粗魯、粗糙,半點不像女人,虧她還是當醫生的,醫生是社會、經濟地位都不錯的行業,可是她……你能想像嗎?她居然用路邊攤兩百塊的背包,那個造型縫線以及廉價的拉鍊,呼,他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更別說她腳上那雙布鞋,沒有品牌更沒有品質,醜到讓路人無法忍受。

        如果不是侯一燦大力推薦,如果不是她在醫院的評價太好,他連考慮都不會考慮讓她住進來,因為光是想像她站在自己的客廳裡,他都覺得頭皮發麻,好像五星豪宅轉瞬降下三顆星。

        電話鈴響,螢幕顯示是遠在加拿大的母親打來的。最近他有些害怕接媽媽的電話,可是……

       「媽,我是鈞棠,妳還好嗎?」

       「我怎麼好的起來,早就跟你姊姊說那種男人不能嫁,可是她硬要嫁,她長得又不醜,多少男人追她……她要是肯聽我的,現在哪會弄成這個樣子……」一串串抱怨從話筒那邊傳出來。

       「媽,姊已經不在了,妳不要再說她了。」皺眉、不耐煩,他知道母親只是心疼,但她心疼人的方式讓他很痛苦。

       「我不甘心啊,一個女兒從小栽培到大要花多少心血,她居然被那種男人迷得昏頭轉向,搞到連命都丟了,我太恨太氣……你到底有沒有請律師?我一定要告死高致星,告他謀殺妻子,告他……」

        揉揉發疼的太陽穴,賀鈞棠無奈回答,「媽,姊是死於子宮頸癌。」

        「不對,絕對不是!我和芸棠通過電話,醫生說她的狀況不錯,還說化療的成效比預估的好。」

       「媽,姊是安慰妳的。」

       「賀鈞棠,你怎麼跟你大哥一樣不相信我說的話,母女連心你懂不懂?我敢發誓,芸棠的死絕對有問題。」

        賀鈞棠沉默,不是他不相信母親,而是……已經一個多月過去,他都沒有看見姊姊,如果姊姊有怨或死於非命,他會看見的,看見她在住處附近徘徊不定,看見她在諾諾身邊來來去去,但是,並沒有。

        「……你不肯處理,是不是因為諾諾?我聽采青說,你把諾諾接回家了?」

        他不回答,眉心卻打上死結,拿起咖啡一口氣喝掉。

        「你為什麼要把高致星的兒子接回家?難道我講的話你全當成耳邊風?你已經分不清楚仇人和親人……」母親的怒斥聲不斷通過電話傳來,他理解母親的怨恨,但,諾諾只是個孩子。

        在母親抱怨近二十分鐘後,他的忍耐到達極限,他深吸氣拉高音調說:「媽,諾諾也是姊的孩子。」

        掛掉電話,他不想再聽,每天每天重複同樣的話,他厭煩了。

        抓起鋼筆在紙上畫無數個圈圈,大圈圈、小圈圈、扁圈圈、寬圈圈,片刻後他撥出電話。

       「采青,高致星怎麼說?」

        電話那頭皺著眉的宋采青說:「高致星獅子大開口,他要兩千萬才肯放棄監護權。」

        賀鈞棠冷笑,怎會以為他是能被敲詐的?高致星太不瞭解他,即使他的錢很多,也不願意拿來養人渣。

        「他想討價還價?」

        「不然呢?兩千萬越南幣嗎?他是想把諾諾以公克論價賣呢。這還不是最可惡的,知道嗎,他把芸棠姊的存款和房子都吞了。」偏偏芸棠姊沒有辦夫妻財產分開制,他吞得光明正大、理所當然。

        那是姊這些年的辛苦錢,高致星竟敢!瞬地,他的目光變得猙獰。「打電話給他,讓他盡快把諾諾接走。」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後,宋采青說:「我看不見你的表情,不確定你是以退為進,還是真的想放棄?」

        「想看我的表情?」他們有必要見一面正式討論對敵策略,是的,從這一刻起,高致星是賀鈞棠的敵人!

        「是啊,很久沒看,什麼時候有機會看賀大老闆一眼?」她微笑,刻意讓語調輕鬆。

        但他卻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叩叩聲,宋采青又在敲桌子,她每次緊張焦慮的時候就會下意識輕敲桌面。

        翻翻行事曆,他問:「有空嗎?一起吃頓飯?」

       「今天晚上?」

       「對。」

*             *             *

        時光飛逝、歲月如梭,咻一下……六天了……

        葉梓亮哀怨、委屈,但表情再苦瓜,也無法阻止時光飛逝、歲月如梭。

        呴!怎麼這麼、這麼、這麼的快,快到她的眼皮還沒眨幾下,一星期就過去了。

        早上侯一燦對她擺臭臉問:「妳到底有沒有去找我老闆談?」

        他把老闆的名片放大貼在冰箱門上,用葡萄磁鐵貼的,很美、很漂亮,很容易勾引注意力,但葉梓亮選擇視若無睹。

        尷尬笑兩聲,因為那天就……就已經給人家擺臉色,她哪有臉回去折腰啦。

        「阿……」名字還沒有喊出口,侯一燦就抓住她小小、短短的馬尾巴,出聲恐嚇。

        「明天晚上妳還不搬出去,後天早上妳就準備到公園尋找迷路的行李吧。」

        侯一燦丟下最後通牒,轉頭去上班。她無視他的名片,他就無視她的傷心難過,以及想從他屁股踢下去的慾望。

        侯一燦是所有朋友中對她最好、也是最嚴厲的,從小他就愛管她唸她,不過也愛寵她、哄她。

        侯一燦家很有錢,每次吃飽沒事幹就跑到國外當背包客,徹底失蹤兩、三個月,最長的時候曾經長達半年,那段期間只靠簡訊和大家互通消息,葉梓亮猜測,他每次的旅行都很拚命,因為他回來時總是瘦成骷髏精。

        她曾問他旅行有這麼辛苦嗎?

        他則滿臉嘲諷地望向她,說:「如果是妳的話應該還好,反正妳什麼豬食都吞得下。」

        啊,對啦對啦,人家是千金大少爺咩,異國美食對他而言都是餿水,哪像她,有餿水可以果腹就會謝天謝地感激不盡。

        不過,不管侯一燦去哪裡都會給她帶禮物,她有一櫃子滿滿的異國禮物,這讓她搬家時很困擾,就像這次,兩個行李箱一只帶衣服,一只帶禮物。

        她始終想不透,為什麼對自己這麼好的阿燦打死不讓自己借住,到最後只能把責任推到他男朋友身上。然而說到那個男朋友,卻始終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

        搞不懂阿燦,她的腦袋又不是化石做的,對於同性戀,她的接受度很高,為什麼阿燦始終不讓對方露臉?

        不過,她想不明白的事很多的啦。

        門診結束後,她反覆想著同一個問題。

        真要去找阿燦的老闆嗎?那種高高在上的神級男人被她羞辱過後,還肯不肯再賞她一個機會?如果是注定無功而返的事,要不要去吃那碗閉門羹?

        葉梓亮不聰明,她很難一心兩用,因此想著想著、走著走著就撞上人了。

       「對不起!」葉梓亮反射說,抬起頭,然後愣住。

       「亮亮。」他笑了,頰邊的深酒窩跳出來見人。

        葉梓亮傻得有點厲害,看著他的眉眼鼻嘴,傻上加傻。

        「不記得我?」他指指自己的名牌,蘇啟然。

        她繼續發傻,一路從山頂傻到了谷底,在傻氣症發作當中,眼底冒出鹹鹹澀澀的東西,鼻子竄出酸酸熱熱的感覺,她用力吸了吸鼻子。

        蘇啟然失笑,伸手摸摸她的頭髮說:「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愛哭。」

        終於,她的聲帶發揮效用了。

       「蘇大哥!」她用力抹掉不受控、離家出走的眼淚,揚聲大喊。

       「我們家亮亮變漂亮了,那天在電梯口看見,我還不敢認妳。」

        他特地去查了一下醫院裡所有醫生的名字,找到葉梓亮三個字時,他才確定是她!他的小亮亮長大了。

       「我本來就、就……不錯。」葉梓亮一句話說得坑坑巴巴,因為腦袋的運轉尚未正常。

        蘇啟然笑開,細細看著眼前的女孩。小時候不覺得,長大才發現她和明明有些地方很像,鼻子像、嘴巴像、眼神像、說話的口氣像,連斜眼看人的姿勢都和明明很像。

        是刻意模仿的嗎?就算是,也沒什麼不對,在葉梓亮眼裡,明明就是榜樣。

        「明明很擔心妳的功課,沒想到妳居然能考上醫學院。」當年的吳下阿蒙變成大將軍,明明要是知道一定很開心。

        「嗯,姊姊來不及做的事,我來幫她做。」下意識回答後,葉梓亮突地愣住。

        原來是這樣的啊……是這個原因,讓她轉變性子認真唸書?

        阿燦問過她很多次,為什麼背叛他們跑去考醫學院?她找不到答案,所有人都以為她是為了滿足媽媽的優越感,連她都這樣認定,沒想到竟是……

        笑開,答案竟在她的潛意識裡藏了這麼深、這麼久。

       「我以為妳會成為一個演奏家。」蘇啟然說道。

        葉梓亮猛點頭。「我也以為。」

        他們五人小組曾經發過誓,要從事與美有關的工作,所以阿燦跑去賣化妝品,小謝是健身房教練,芬多精當了舞蹈老師,阿玫成為服裝設計師,只有她背叛得很徹底。

        「那麼,喜歡當醫生嗎?」蘇啟然問。

        他和明明討論過這件事,他主張讓亮亮做自己喜歡的事才會快樂。明明卻說:亮亮一直希望得到媽的認同,如果她真的跑去彈琴,這輩子光是媽媽的不認同……亮亮很難快樂。

        兩姊妹有一位非常嚴格的母親。

        葉梓亮苦著臉,才剛替一個難解問題找到答案,怎麼又出現另一個無解題目?生命哪,果然處處是習題。

       「蘇大哥,你知不知道我是怎麼應付無解難題的?」

       「不知道。」

       「假裝不存在。」

       「哈哈哈,妳的鴕鳥性格沒變。」

       「蘇大哥的萬人迷外表也沒變。」

        腦袋終於恢復運轉,看著他的白袍,葉梓亮恍然大悟,原來那個心臟外科帥度爆表的蘇醫生,就是她熟悉的蘇大哥。

        好久不見,那年姊姊過世、他遠渡重洋,葉梓亮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沒想到他們終究有緣。

        蘇啟然是姊姊的初戀情人,也是她和姊姊的共同祕密。

       「這是誇獎?」蘇啟然問。

       「不對,是奉承。」

        要是放出蘇啟然是她哥的消息,夭壽哦,她可以想像自己受歡迎的程度……哇咧,以後不只有麵包優酪乳可以吃,說不定還會有義大利麵加壽司。

       「為什麼要奉承我?」

       「蘇大哥不知道自己是醫院裡的明星人物?」醫院裡哈他的女性同胞不知凡幾,聽說連院長女兒也在行列之中。

       「不知道。」他才剛搖頭,就看見迎面而來的護理師在對上自己的視線時,低下頭、臉微紅。

        明明白白的好感,清清楚楚的喜歡,才剛加入醫院的他已經成為眾女心目中的宋仲基。

       「矯情!」她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肚子。

       「這樣說妳蘇大哥?」他拉開她的髮圈,揉亂她一頭不長不短的亂髮。

        她咯咯笑著,他也衝著她笑,蘇啟然把髮圈收進她的口袋,問:「怎麼不留長頭髮?妳不是最喜歡模仿明明?」

       「本來是留的,但是……」她搖搖頭,不想往下說。

       「再留起來吧。」明明常說亮亮的頭髮又黑又亮,可以在廣告中當髮替。

       「後來長大漸漸明白,不管模仿得再努力,我都不會是姊姊。」如果早點長大,如果早點知道自己當醫生的原因,或許就不會當醫生了吧。

        「傻瓜。」蘇啟然勾住她的脖子,把葉梓亮收進懷裡。

        唉,一直都是這樣的,明明說起亮亮就會心疼不已,甚至對自己的優秀感到罪惡,慢慢地他受到明明感染,一點一點心疼起他們家的小亮亮。

       「蘇大哥。」

       「怎樣?」

       「找個時間一起去看姊,好嗎?」

       「好。」他毫不猶豫地應下。

        蘇啟然想她念她,十幾年了,不曾放下,有人說他這樣是種病態,但當醫生的他卻治療不了自己。

        兩人勾肩搭背像哥兒們似地說說笑笑,葉梓亮一路把蘇啟然送到診間。從現在起她在醫院裡有人挺、有人撐!

        得意地揚眉一笑,葉梓亮瞄幾眼正在偷看他們的醫護人員,不知道明天同事群組中會不會被放上兩人的「高調交往照片」?

        診間到了,揮揮手、道再見,兩人約好明天一起吃午飯。

        葉梓亮轉身走往辦公室,腳步輕快,和蘇啟然重逢讓她的心情飛揚。

        這時候手機震動,葉梓亮拿起手機看一眼,又來了?

        莫名其妙的訊息傳進她手機裡,奇怪……這個「芸芸」是誰啊,好友名單裡根本沒有她啊?

        老公,什麼時候才回來?我給你燉了雞湯。

        葉梓亮皺眉,做出同樣的動作—— 刪除、封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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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0 20:11:0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垂頭喪氣,兩條腿走到快斷掉,天很陰、很悶,像胸口被一塊大石頭壓住似的。

        唉,沒有排門診的日子,她應該一口氣睡到中午,但是葉梓亮一早就被侯一燦挖起來、踢出門,逼她去找房。

        昨天晚上,他第……兩百次認真地告訴她——賀鈞棠是你最好的機會,如果你不懂得把握……選擇一大安森林公園。選擇二火車站大廳。

        基於多年好友的情分,侯一燦會送給她一床棉被。

        為難啊為難,葉梓亮為難到快死掉。

        她知道自己不愛啃回頭草,知道自己寧可睡在售票大廳高唱“我想有個家”,也不想對那個男人低聲下氣。她什麼都好,就是自尊強了一點點、驕傲多了一點點、脾氣大了一點點……對姊姊,看重了很多很多點。

        所以在找了五個鐘頭的房子之後,葉梓亮看著眼前的高樓,頭抬得高高的,下唇咬到快破皮。

        阿燦在這棟大樓裡上班,是這兒的總經理。

        葉梓亮之所以走到這裡,不是想對神級男子低頭,而是想對侯一燦鞠躬,再耍―次賴、再撒一次嬌,再往他胸口磨蹭老半天,她在任何人面前都必須具備的自尊心,在侯一燦面前可以全然丟掉。

       由此可知,他們是什麼樣的交情,有這等交情的兩個人,不過是沙發一隅嘛,不至於容不下吧。

       拿起手機,點出重要聯絡人,找到侯一燦。

       鈴……鈴……鈴……她等很久,久到電話轉進語音信箱。

       阿燦在忙?還是猜出多年好友想耍賴?她想,應該是後者。

       呼……呼……呼……她吹十幾口氣,把瀏海吹得不停往上飄,卻也變不出一隻孫猴子。

       手背在身後,來來回回在大褸門口走,不久她發現大樓前的花圃上坐著一個小男孩,那是個眉清目秀,長得養眼也養胃的小男生……養胃?意思就是眼睛很大顆,皮膚很白,肉很嫩,很像混血兒,誰看到都會想要咬一口的感覺。

       這個年齡的孩子應該是活潑好動的,可是他像雕像似的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原地,眼睛茫然地盯著大樓玻璃上反射出來的自己,他折著自己的手指頭,不斷不斷地反復,整個人很沉靜,但這個動作洩露出他內心的焦慮不安。

       男孩的動作、表情,茫然無助的模樣,讓葉梓亮想起多年前的自己。

       那個時候。她坐在醫院門口看著玻璃反射出來的自己,手指不斷在地上畫圓圈圈,畫得都磨掉一層皮了也不停,她嚴重懷疑自己是謀殺姊姊的兇手,懷疑自己會下十八層地獄。

       葉梓亮走到男孩身邊坐下。

       「你的爸爸媽媽呢?」

        男孩沒說話。

      「你在等人嗎?」

        男孩沉默。

      「我叫亮亮,你好。」她不問了,先自我介紹。

        男孩沒反應。

        是不想說話還是無法回應?他聽不見,還是她給的話題不夠吸引人?

        她笑了笑,無所謂,反正她只是很悶、很心疼,只是想對著「小時候的自己」說說話,如裡那個時候有人肯跟她講些話,也許心碎的感覺會被分散一點點。

      「我叫做亮亮,我的姊姊叫做明明,明明亮亮、明亮明亮,有姊姊在,我才亮得起來。我以為明明和亮亮會永遠在一起,以為明明會永遠在身邊保護亮亮,可是後來明明不在了,她去一個被稱作天堂的地方。」

        微微一笑,她是真的在抒發心情哪,糟糕,居然把自己的情緒垃圾倒給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瘋了她!

        話題該就此打住,身為精神科醫生,她允許自己瘋五分鐘,不能瘋五十分鐘,可是原本毫無反應的小男孩卻出現了反應,他的眼神不再茫然,視線焦距定在她臉上,他的反應鼓勵了她。

       葉梓亮笑開,問:「你想聽明明、亮亮的故事嗎?」

        男孩還是沒說話,但他點頭。

        她是專業的,當然知道心理諮商對病患有多重要,葉梓亮不是病患,但是有人願意傾聽,她重重的心情轉為輕快。

        深吸氣,瘋十分鐘不是個正確決定,但這一刻她想要說話,對一個五歲的小男孩。「亮亮很想知道天堂在哪裡,但那個地方很遠、很高,亮亮去不了,沒有明明,亮亮很寂寞,她經常躲在廁所裡面哭,經常扳著手指頭數還要多久才能見到明明。

       「對於明明,亮亮有很多改不掉的習慣,功課不懂了,她想轉頭問明明;不知道穿哪雙襪子比較好,想轉頭問明明;突然想到什麼好笑的,想轉頭告訴明明……可是每次轉頭,她才發視明明已經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葉梓亮的聲音哽咽,她沒有哭,但黑壓壓的雲層替她宣洩淚水。綿綿細雨落下,不大,卻透了人心。

        「想不想找個地方躲雨?」葉梓亮問小男孩。

        男孩定眼望她,三十秒鐘……或者更久,她沒有催促對方,只是耐心地等待他的答案。

        最終,他給了答案——搖頭。

        葉梓亮莞爾,沒有反對他的決定,她脫掉外套蓋在自己和小男孩頭上,也因為這個動作,她把小男孩納入懷裡。

        葉梓亮很高興,他冷冷的視線裡出現了類似溫長的東西。

        「你喜歡淋雨嗎?我也喜歡,尤其在炎熱的夏天裡,絲絲的涼意貼在頭髮上、皮膚上,好舒服,但是我更喜歡的是什麼,知道嗎?我喜歡姊姊下雨時,撐起一把小花傘跑出家門,拉著嗓子甜甜柔柔地喊著(亮亮,你在哪裡?亮亮,快出來,淋雨會感冒……),我喜歡在雨天裡和姊姊玩抓迷藏。

        「姊姊很聰明,每次都能找到我,然後握住我的手帶我回家,姊姊的手和她的聲音一樣,軟軟暖暖……」葉梓亮哽咽,眼底浮上淚光,看看視前來來回回走著的警衛,好像那是正在尋找亮亮的姊姊。

        在小孩面前掉眼淚很笨,在陌生小孩面前講心事更是蠢得很可憐,但是……肯定是她的心情太壓抑,肯定是找不到房子太煩心,她才會讓自己看起來又笨又蠢。

        吸吸鼻子,用手背抹去眼淚。淚水的溫度停留在手背上,下一刻,她的手心納入另一個溫度。

        側過臉,她笑,小小的手鑽進掌心,讓她的手心、手背都有了溫暖。

        在安慰她嗎?葉梓亮摸摸他的頭,說:「謝謝你。」

*             *             *

        賀鈞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諾諾居然能在陌生人身邊待這麼久?居然肯聽她說話,肯握住她的手?是因為……她的專業?

        他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葉梓亮,更沒想到在辦公室裡失蹤的諾諾會和她套上交情。

        站在落地玻璃門後,白天站在門後時,裡面看得見外面,外面看不見裡頭。

        他轉頭穿向侯一燦,他聳聳肩說:「我早就講過,亮亮會是你最好的選擇。」

        賀鈞棠是亮亮最好的選擇,亮亮是賀鈞棠最好的選擇,但他呢?

        他很喜歡、很喜歡亮亮,卻不能成為她的選擇,真的很悶啊,而且一悶,就悶了很多年。

        賀鈞棠是在加拿大認識侯一燦的。兩家人是鄰居,那時候是暑假,他比侯一燦大五歲,兩個人很有話聊,兩人的交情從小到大,最後侯一燦讓賀鈞棠說動,幫著創業。

        為這件事他對侯媽媽深感抱歉,他知道侯媽媽很在意侯一燦的學歷。

        但侯一燦說:「我的生命這麼寶貴,怎麼可以浪費在教室裡?」

        簡短兩句話,就把賀鈞棠的罪惡感和侯母的堅持給抹平。

       「你叫她來的?」賀鈞棠問。

       「沒有,不過我知道她一定會來。」他笑了,眼角出現兩道淺淺的紋路。

       「為什麼?」

       「她找不到房子又不肯向你低頭,最後只能來找我耍賴,求我繼續收留。」

       「這麼瞭解她?」

       「你說呢,十八年的交情是假的?」

       「你對她真好。」

        侯一燦笑瞇眼睛。「嗯,她是那種會吸引人,讓人不由自主喜歡上的女生。」

        望著葉梓亮,侯一燦的眼底浮上一層淡淡溫柔。賀鈞棠失笑,辦公室的女生那麼多,不管是主動或被動,都沒有人可以勾起他這種眼光。

        「既然這麼喜歡的話,為什麼……」話甫出口,賀鈞棠立即閉嘴,因為他很清楚為什麼,更因為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一扇不能被捅破的窗。

        侯一燦知道他想到了,不介意的轉開話題。「有一次聚會,小謝問她(你為什麼選精神科?現在醫美賺的錢才多。),我們都相信她是為了讓葉媽媽驕傲才念醫學院。結果芬多精搶話 說:(因為瘋子醫瘋子,才曉得瘋子在想什麼)……」

        說到這裡,侯一燦忍不住笑出聲,說:「千萬不能讓亮亮喝酒,她一喝醉,會瘋得讓你無力抵抗。」那次,他差一點點失身,如果不是自製力夠好……

       「所以她是瘋子?」

       賀鈞棠喜歡和侯一燦討論葉梓亮,因為每次談到她,他就會精神奕奕、神采飛揚,他很清楚侯一燦有多喜歡葉梓亮。

       侯一燦搖頭。「不是。亮亮認真告訴我們,她害怕死亡,所以要走精神科,她必須研究並且證明,人類死後精神不滅。」

        精神?是指靈魂吧!賀鈞棠失笑,這種事不需要證明,看得到的人就可以告訴她,是的,靈魂不滅,會生生世世輪回,有緣的人會在不同的時間、空間再度遇見。

        把話題繞回賀鈞棠沒問完的問題,他說:「喜歡人的方式有很多種,讓她免於恐懼,是我喜歡她的方法。」

        在賀鈞棠面前,侯一燦沒有任何秘密。

        賀鈞棠拍拍他的肩膀。「就算不能喜歡,也該讓她明白,對她才公平。」

        侯一燦伸手覆在賀鈞棠的手掌上,沒有回答,卻反問:「我可以安心把亮亮交給你嗎?」

       「交給我?不要把話說得這麼重,她不過是在我家住一段時間,幫諾諾的忙。」諾諾才是她打交道的主要對象。

        侯一燦不說話光是笑著,會這樣回答,是因為賀鈞棠還不知道亮亮的魔力,她像個發光體,她射出來的光芒會照亮所有人心底的陰暗面,會讓溫暖傳達到每個寒冷角落,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向她靠近。

        亮亮,這個名字,取得很好。

        之後,侯一燦轉身回辦公室,賀鈞棠朝諾諾和葉梓亮走去。

     「諾諾。」賀鈞棠揚聲喊,諾諾和葉梓亮同時抬頭。

        諾諾、賀鈞棠,賀鈞棠、諾諾、不上醫院、母親死後再不說話的外甥……

        葉梓亮的聯想力在看見賀鈞棠的同時,把兩人的關係串在一起。

        她的運氣是太好還是太差?來找阿燦,居然會遇上他強力推薦的大貴人。

        所以咧?要不要問問他上次的提議還有沒有效?

        一股興奮感往上竄,她有預感連日來的楣運將要被徹底洗刷掉。

        吞下口水,提起勇氣,她打算把驕傲暫時放在一邊,把現實擺在正中間,可她沒想到,賀鈞棠先開口了。

       「我想,阿燦已經把我和諾諾的狀況告訴你了。」

        事實上,從葉梓亮投奔侯一燦的第一天,他就明白整體狀況,他一直在等她,但她寧可無視侯一燦的恐嚇也不願意出現在他的辦公桌前,是因為缺乏自信怕被拒絕,還是天性驕傲不肯低頭?

       「對。」

      「所以呢?願不願接受提議,住到我家裡陪伴諾諾?」

        他看一眼諾諾,諾諾不再低著頭或無動於衷,他的視線定在葉梓亮臉上,他是希望、期待、喜歡的吧?諾諾的臉有些木然,但已經是這段期間以來最生動的表情。

      「如果我不接受,你會不會再試圖勸我一次,然後我再勉為其難點頭?」葉梓亮得寸進尺。

        賀鈞棠差一點點就笑出來,這是做什麼?維護她可憐的自尊心?

        可惜他是個大壞蛋,熱愛打擊別人的自信,想要試試看亮亮會不會因為這樣變成“暗暗”,於是他搖頭,回答得篤定。「不會。」

        葉梓亮皺眉噘嘴,她的表情比諾諾豐富一百倍。

        唉,早猜到了,如果他外甥的狀況像阿燦形容得那麼糟,如果他真的很疼愛姊姊留下來的兒子……孔明三顧茅廬的故事有沒有聽過?她又不是沒有把門診班表給他。

       是在等她自動上門嗎?這男人太自負驕傲,肯定不好相處。

       「所以呢?同意或不同意?」他再問一聲。

        這次諾諾輕扯她的手,於是賀鈞棠確定諾諾喜歡她,因為這是他這段期間以來的第一次主動。

        她揚眉換上笑臉,秀出她和諾諾交握的大手加小手。「當然同意,你沒看我和諾諾已經變成好朋友。」

        她諂媚的笑容引發賀鈞棠的衝動,他想灌她兩瓶啤酒,看看喝醉的她能瘋到什麼程度。「知道了,等一下有事嗎?我開車送你去拿行李,今天就搬過來吧。」

        諂媚笑臉補上兩分巴結,今天?哈哈嘿嘿,她不必到阿燦跟前耍賴撒嬌,不必被他碎念再碎念了,YA!逃出生天!

        不知道是阿燦男友抗議得太厲害,還是他過度想念和男友的夜生活,阿燦竟不顧多年交情,天天催她去找賀鈞棠,現在好啦,任務完成,今晚阿燦和他男友……嘿嘿嘿,會很激烈的吧!

       「好!我的行李在阿燦家。」

        葉梓亮低頭在包包裡面翻老半天都找不到手機,她必須打個電話告訴侯一燦,自己要回去扛行李。

        賀鈞棠斜眼看她,都翻十幾分鐘了還找不到,她的背包是有多亂?唉,生活粗糙的女人,真讓人看不過眼。

        他想把自己的手機遞給她,這時候葉梓亮的手機響了,有聲音當媒介,循著音源轉過頭,她很快就想起來了——手機在為諾諾擋雨的外套裡。

        她的外套放在後座兒童安全座椅旁,她轉身跑在座椅上伸手翻出手機,賀鈞棠瞄她一眼,那雙布鞋……還是上次那一雙?會不會舊得太過分?醫生不是高所得?還是說精神科醫生普遍收人不高?

        葉梓亮終於找到手機,按下接聽和擴音鍵,「嗯,我是葉梓亮。」

       「葉醫生,我是小薇啦,張幼琳跑到醫院頂樓要跳樓自殺啦!」

       「張幼琳,怎麼會……」她的狀況巳經穩定下來了呀。

      「葉醫生,你能不能快點過來?不管誰靠近頂樓,她都像發瘋一樣亂吼亂叫,真怕她掉下去。」

       「打119沒?」

       「打了,消防員已經過來了。」

       「知道了,我馬上到。」

         掛掉電話,葉梓亮亂抓幾把束起馬尾,對賀鈞棠說:「我必須回醫院一趟,那是我的病人,我才剛同意她出院,現在鬧成這樣……完蛋,弄不好會變成嚴重的醫療糾紛。」

        死定!還以為不走外科就碰不到這種事,沒想到人衰,什麼都會碰到。

       「你可不可以送我到醫院?我想——」猛地打住!想到什麼似的,葉梓亮轉頭看一眼諾諾,他是痛恨或者害怕醫院的吧?搖頭,她改口,「你在路邊把我放下來好嗎?」

       賀鈞棠覷她一眼,又從照後鏡裡看著諾諾,他皺緊眉頭咬住下唇,這號表情是不希望葉梓亮離開,還是害怕醫院?

        趁著紅燈,他決定賭一把,轉過身對諾諾說:「阿姨是醫生,她有病人出狀況必須馬上趕到醫院,你願意陪我送阿姨嗎?我們不進醫院,只在外面等。」

        諾諾沒有回應,但小小臉龐卻像在強忍某種重大恐懼似的,他緊握雙拳,嘴巴抿得很緊。

        兩人都看見了,賀鈞棠歎氣,「我在前面的路口放你下來,那裡比較容易叫車。」

       「好。」葉梓亮點頭。

         綠燈亮,賀鈞棠把車子往前開,打開方向燈,慢慢往路邊停靠。

         就在車子停下,葉梓亮打開門之際,她發現有只小小的手拉住自己的衣擺,葉梓亮轉頭,笑著摸模諾諾柔軟的褐色卷髮,說:「阿姨先去把事情處理好,晚上就到你家陪你,好不好?」

        他還是死命拽住葉梓亮的衣角,不肯放。

        賀鈞棠靈機一動,問:「諾諾,你想陪阿姨到醫院嗎?」

        諾諾的視線轉到舅舅臉上,慎重地點了下頭。

        這能不能算是重大進展?他居然肯為了葉梓亮……

        賀鈞棠激動,過去他怎麼說、怎麼勸都沒用,他曾經強行抱諾諾,以體力優勢逼他進醫院,手段很拙劣,但他已經別無他法。可他的強勢舉動換來諾諾的瘋狂掙扎,最後他放棄了,沒想到現在為了葉梓亮,他竟然願意。

        她真像侯一燦說的,有這麼大的魔力?他彎彎眉毛,對葉梓亮下達指令。「關上門,我送你到醫院。」

        賀鈞棠沒見過可以跑這麼快的女人,讓他更訝異的是,那雙破鞋竟然能配合她的操練。

        失笑望著她疾奔的背影,許久才收回目光,他轉頭對諾諾說:「我們先回家好嗎?」

        也許先繞到侯一燦那邊把她的行李帶回去,賀鈞棠想著。

         但諾諾搖頭了。

         他、竟然、搖頭?賀鈞棠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再次確定。「你想在這裡等她?」

         諾諾點頭了!

        好吧,賀鈞棠承認自己有幾分狂喜,諾諾不但願意到醫院,還願意在醫院門口等?這肯定叫做重大突破!

        再試一次。賀鈞棠說:「可是這裡不能停車,我必須把車子開進醫院停車場,可以嗎?」

        諾諾猶豫幾秒鐘後點頭。

        他不知道諾諾一個小小的點頭,竟讓自己有開香檳的欲望。笑容擴大,他貪心不足,繼續問:「等舅舅把車子停好,我們再一起到這裡等她?」

        這次,諾諾花了將近兩分鐘才點頭。

        很好,他沒有喝香檳,卻已經出現飄飄欲仙的陶醉感。

        十分鐘後,賀鈞棠帶著諾諾來到醫院後棟的病房中心。

        諾諾無法抵抗心中恐懼,不喜歡親近人的他竟抬高雙臂要求舅舅抱自己,賀鈞棠連想都沒想,彎腰把諾諾抱進懷裡。

        兩棟樓間的中庭裡,消防員已經把氣墊充好氣,賀鈞棠抬頭看見頂樓一個女子站在樓邊,而葉梓亮正在和她對話,消防員、員警和醫院的工作人員都嚴陣以待。

        那名女子看見樓下的氣墊,刻意走到大樓另一邊,嚇得底下眾人提心吊膽,圍著氣墊試圖把氣墊挪位置。

        賀鈞棠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那名婦人身邊站著的……三個人?不,是三個鬼,他歎氣。

        活不成了嗎?他需不需要衝破封鎖線,直接奔上樓,讓葉梓亮不必白白浪費力氣?

        正當他這麼想時,那名婦人突然縱身一躍,而同時間拽住婦人手臂的葉梓亮被這股力量帶上,咻……兩人一起往下掉。

        諾諾看見,放聲大叫。

        這是兩個月來賀鈞棠第一次聽見諾諾發出聲音,但他無法為此感到高興,因為葉梓亮也跟著掉下來了!

        心臟狂跳,呼吸窘迫,他的手腳發麻,後腦發冷,第一次這樣接近死亡……

        幸好圍著氣墊的那圈人,在緊急間迅速做出反應!

        從頭到尾,只有短短幾秒鐘,賀鈞棠卻像過了一輩子似的,憋在胸口的氣體,在葉梓亮和張幼琳雙雙掉進氣墊時,緩緩吐出。

        拍著縮進自己懷裡的諾諾,賀鈞棠低聲在他耳邊說:「沒事了,諾諾不怕,沒事了……你張開眼看看,阿姨在那邊,她沒事……」

        同樣的話,賀鈞棠不曉得重複幾次,諾諾才聽見。

        他放開捂緊耳朵的雙手,轉過頭,在看見葉梓亮時掙扎要過去。

        賀鈞棠明白他的意思,抱著諾諾大步走到氣墊旁。

        被消防員拉起來的葉梓亮看見兩人快步跑過來,諾諾朝她伸手,她想也不想把孩子接過來,安撫他、親吻他,明明驚甫未定仍然擠出笑臉問:「亮亮有沒有很勇敢?」

        醫護人員拿來袒架,迅速把張幼琳扶上去躺好、固定。

        賀鈞棠卻走到張幼琳附近,對擔架邊的(三個人)說話,這舉動看在外人眼裡像在喃喃自語,有醫護人員奇怪地看他兩眼卻沒多說什麼,這年頭怪人很多,習慣就行。

        葉梓亮走過來,用手肘頂頂他,問:「你在做什麼?」

       「沒有。」他把諾諾接回自己懷中。

       「我可能還要處理一下,不能馬上走。」

      「我帶諾諾到附近咖啡廳坐坐,你忙完了再打電話給我。」

      「好,給我電話號碼。」她拿起手機,飛快輸入號碼、撥出,他的手機響起,掛掉電話,葉梓亮摸摸諾諾的小臉說:「等我一下,我儘快。」

        諾諾點頭。

        揮揮手,她追著前面的擔架飛快跑進醫院,看著葉梓亮的背影,賀鈞棠微哂,她有雙強健的腿。

        拿起手機,他打算把葉梓亮放進重要聯絡人,卻在看見她的號碼時愣住,怎麼會……這麼巧?

*             *             *

        想起吃得乾乾淨淨的餐盤,賀鈞棠超開心。

        把諾諾帶回家很久了,他飯吃得很少,只肯吃小熊造型、中間有包巧克力的餅乾,他知道,那是諾諾表現良好時,姊姊拿來嘉獎他的禮物。

       那種東西不健康,但他卻無法說服諾諾吃下別的,沒有養育孩子的經驗,碰到執拗的諾諾讓他手足無措。

       但今天晩上諾諾把整盤的義大利麵以及蔬菜、蛤蠣通通吃光。

        這該歸功於葉梓亮,她過度誇張地吹噓他的廚藝。

        她說:「我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義大利麵?諾諾,你舅舅是五星名廚嗎?」

        她說:「天啊,諾諾太幸福,居然每天可以吃這麼好的東西。」

        她說:「諾諾,如果哪天你不要你舅舅,可不可以把他送給我?」

        她說……她說了一堆很浮誇的話,一大口、一大口把盤子裡的麵吃掉,然後諾諾也學她,把盤子裡的東西吃光光。

        離開餐桌時,諾諾打了個飽嗝,他們一起去刷牙、一起到樓下散步,一起回到諾諾的房間說故事。

        短短幾個鐘頭,諾諾就黏上葉梓亮。

        他們去散步的時侯,賀鈞棠打電話給侯一燦,把這件事說了,侯一燦在電話那頭笑個不停。「你千萬不要太相信亮亮的話,對於一個隻吃三角飯團和麵包維生的女人,你煮什麼東西都是五星級了。」

        這麼可憐啊?想起她吃東西的樣子,想起她那雙舊到連回收箱都不想要的鞋子,賀鈞棠微微的同情。

        經濟壓力很重嗎?他還以為當醫生很好賺,弄錯了?

        看一眼手錶,八點半,諾諾該睡了吧。

        他離開房間走到諾諾房門前,他沒有聽到諾諾的聲音,卻聽見葉梓亮的。

        「……你被嚇壞了,對不對?其實我自己也被嚇到,但如果重來一次,我還是會拉住她的手阻止她往下跳,諾諾知不知道為什麼?

       「有一段時間,我和你一樣很害怕醫院。姊姊生病的時候,我每天從學校下課就蹺掉補習班的課偷偷跑到醫院,姊姊很擔心,會念我幾句,我都回答她:(在這裡有免費的家教,誰要去同學擠?)你不曉得,我姊姊的功課很好,有她親自指導,我哪還需要別人?

        「諾諾,我真的超級超級超級喜歡姊姊,我常跑到病床上和她躺在一起,和姊姊說話,和姊姊一起唱歌,和姊姊說學校的事……那是我們最親密的一段光陰……

       「可是那天,我衝進醫院時,姊姊死了,她緊閉雙眼,一動不動。那種感覺,好像有人敲開我的頭往裡面倒很多的冰塊,我結冰了、動彈不得了,我看著醫生護理師、病人家屬在我身邊走來走去,我越來越冷、越來越冷……我走到醫院外面呆呆地坐看,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從那之後,我開始害怕醫院,發燒到快死掉也打死不進醫院,我覺得醫院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地方,它把我的姊姊吃掉……直到長大,我才慢慢懂得醫院不是結束姊姊的地方,而是像媽媽一樣,包容、接納、照顧所有生病孩子的地方……」

        聽著葉梓亮的話,賀鈞棠心頭微動,這是諾諾接納她的原因?因為他們有相似的經歷,相同的傷痛?

        搖搖頭,他朝書房走去。

        這是一間將近百坪的新公寓,客廳的後面是餐廳、廚房,客廳在中間,左、右各有走廊,每個走廊都通往兩個房間,左邊是賀鈞棠和諾諾的房間,右邊有一間書房、一間客房,葉梓亮被安排在客房裡。

        書房、客房的門相對,賀鈞棠發現客房的門沒有關起來,從半開的門看進去……天!葉梓亮到底是不是女的?

        房間裡一團亂,她才搬進來不到四個小時,就把他的家……呼,他看見細菌在半空中開party了。

        算了,不關他的事!他關上她的房門,轉身正準備跨進書房……

        但是,深吸氣、深吐氣,停下腳步,再三猶豫後他二度轉身,這次決定走進她的房間。大大的行李箱,裡面的東西全被翻出來了,浴室門前有一套用蟬脫法脫下來的襪子、內褲外褲,旁邊還甩了內衣、外衣。

        手機丟在床上,床旁邊有一袋用垃圾袋裝起來的不明物品,書本橫七豎八地丟在行李箱外面,梳過頭髮的廉價梳子躺在桌面上,上面有一坨糾結的頭髮,他不確定那團頭髮定居在梳子上面多久了。

       走進浴室,賀鈞棠倒抽氣,這是、這是、這是……他的房子嗎?

       那條在毛巾架上面,底色白、中間灰,邊邊破了一個洞的東西是……毛巾?那枝毛外翻,有著牙刷全型卻有刷子外貌的物品是……牙刷?

        他再看看東倒西歪的洗髮精和沐浴乳,用力吐氣,他閉上眼睛警告自己,「尊重,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她只是客人,她不會住太久,她愛與垃圾為伍,不關我的事。」

        他不斷催眠自己我沒看見、我沒看見、我沒看見……一步步走出葉梓亮房間,順手關上門。

        他重新走進書房,用力關上門,他需要用兩道厚實的門柄才能把那邊的細菌給隔絕在外。打開電腦,他在網路上找到心經默念兩次,再深吸一口氣對自己說:「我好了,我可以的!」

        他打開信箱,準備處理公事。但……

        十分鐘後,他怒氣衝衝地走出書房,衝進主臥房。兩分鐘後,手裡抱著全新的浴巾、毛巾、牙刷、洗髮精……整組盥洗用具後,重返客房,他花二十分鐘把浴室變成飯店規格,再花二十分鐘把行李箱裡面的東西歸位,然後把行李箱收進上層的衣櫃。

       他把葉梓亮的包包掛在門口的鏤花架子上,再把她的手機放在……

        吱……手機震動,是侯一燦傳來的訊息。

        那包垃圾袋裡裝的是你的髒衣服,記得洗。

        連行李箱都是阿燦幫她打包的?葉梓亮這女人到底是過什麼樣的日子?彎腰,他把她的(蟬蛻)和侯一燦指的垃圾袋抓起來,快步走往洗衣間……

        半個小時之後,房間終於恢復原本的整齊清潔。賀鈞棠滿意地吸口氣,空氣裡的細菌被消滅,他的呼吸道瞬間暢通。

        轉頭,他又發現化妝臺上只有一瓶綿羊油。

        不會吧,八十歲的老奶奶保養品都不會像她這麼少,看不下去、看不下去,他快步走回書房,在每個架子前挑挑揀揀。

        不多久,她的化妝臺上從化妝水、精華液……到粉餅口紅、卸妝棉通通齊備。最重要的是一把義大利木製手工梳,也優雅安靜地躺在化妝台正中央。

        環視周遭,對嘛,這才像女人的房間。

        正準備離開,他想起什麼似的,走到衣櫃前打開門,視線在那幾件夏冬T恤和牛仔褲上頭轉兩圈,忍不住再度皺眉。

        和葉梓亮同居,他氧化衰老的程度會是平時的三、五倍。就這些破爛衣服?內褲是阿嬤級的,內衣爛得看得見鋼圈,還有斑斑點點的黴菌。她的襪子清一色是白……呃,更正,是灰色的,而且幾乎找不到可以配對成功的,再想想她那雙Only one的鞋子……

        不知道是誰拿了把錘子在賀鈞棠的腦袋裡面敲,一下一下地,隱隱痛著。

        關上衣櫃,他企圖視而不見,但兩條腿才走到房門前,他、又、失、控了!

        拿來垃圾袋,像洩恨似地把葉梓亮所有的襪子、內衣褲通通丟進去,再挑出幾件爛到可以演流浪漢的戲服丟進去,狠狠地、非常用力地。

        兩分鐘後,書房裡聲音響起。

       「隆哥,想請你幫個忙……對,二十套,以舒服為主,上班穿的……可不可以再幫我搭配幾雙鞋子、包包……職業是醫生,不要太誇張……對,要巡房,還是以舒適、乾淨、不容易弄髒為重點……內衣型號是32C……襪子要、內褲要,束身衣嗎?不必了,她才不會折磨自己……鞋子小是68……」

        這通電話講了將近三十分鐘,最後,他心滿意足地把裝滿內褲、內衣、破爛衣的垃圾袋提到門口,這還不夠,他打開鞋櫃,嫌棄地把葉梓亮那雙製造污染的鞋子往垃圾袋一丟。用力綁緊,打一個結不夠、打兩個結,他必須確保細菌不會往外竄。

        拿起拖把,將客房拖過一遍,將家裡重新恢復乾淨。

        賀鈞棠坐回辦公桌前,工作的感覺終於順利返回,他的手指飛快在鍵盤上跳動,隨著他流暢的動作,工作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

        門鈴響起,隆哥親自送三十幾個紙袋過來。

     「我已經把錢匯過去。」賀鈞棠說。

        隆哥點點頭,笑著揶揄。「追女人不要這麼大手筆,你這樣做,我們這些人怎麼仿效得來?」

       「女朋友?」賀鈞棠大翻白眼。「你以為我能忍受這麼沒有品味的女人?」

        隆哥想了想,有道理,一個從裡到外都讓他看不過眼的女人,怎麼可能是賀鈞棠想追的女人。「所以是善心大發?」他探聽八卦的精神旺盛。

       「我是為了自己的視覺舒適著想。」他無法忍受一個乞丐級女人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

        隆哥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說:「裡面有一件洋裝和高跟鞋是我送的,碰到你這麼好的客戶,當然要優惠一下。」

        多聊幾句,隆哥離開後,他把衣服、包包……所有東西歸位之後,拿出手機LINE侯一燦。

        BOSS:連髒衣服都幫她收?寵豬舉灶、寵子不孝。

        阿燦:你偷看亮亮的訊息?

        BOSS:你以為我愛?她把豪宅弄成垃圾場,我不整理,還能呼吸?

        阿燦:所以,髒衣服洗了?毛巾換了?

        BOSS:不然呢?

        阿燦:(笑臉〉寵豬舉灶、寵子不孝。

        十二點鐘,葉梓亮還沒回房間,賀鈞棠打開諾諾的房門,發現兩個人睡成一團。

        葉梓亮把棉被都捲走了,還占住大半張兒童床,賀鈞棠把她推開,拉過棉被幫諾諾蓋好。

        他的動作相當大,葉梓亮居然沒有半點醒轉的跡象。

        處理好諾諾,他掐掐葉梓亮的臉頻,她噘噘嘴繼續睡,他扯扯她的頭髮,她抓抓頭依舊睡,他拉住她兩隻胳臂,她坐起來了,他鬆開手,她軟軟的身子重新躺回床上,還是睡!

        這種程度的睡功,九級地震也震不醒她。

        賀鈞棠舉雙手投降,打橫抱起葉梓亮往客房方向走去。突然間,侯一燦那句話,浮上腦海。

        寵豬舉灶、寵子不孝。

        他……也不由自主地,寵上她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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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0 20:11: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在早餐桌邊看見葉梓亮時,賀鈞棠的眼睛暴凸差點兒掉出來,滿櫃子都是新衣服,她居然給他穿一件顏色褪了大半,領口鬆開的爛T恤,至於那件牛仔褲……是六零年代的設計。

  葉梓亮對賀鈞棠的目光無感,但吃著賀鈞棠準備的早餐時,也是兩顆眼珠子……不是掉出來,而是閃閃發亮。

  哇咧哇咧哇咧咧,這麼好的廚藝,如果他真的是阿燦的秘密情人,阿燦這輩子就爽死了,能娶到一個這麼會賺錢、會整理家務,又會煮菜的好男人,就算加上一個拖油瓶又有什麼關係?

  此刻,她實心實意、認真誠懇地向上天禱告,希望賀鈞棠和阿燦真的是一對,真的能夠走到最後,真的能幸福美滿牽手一生情。

  葉梓亮的吃相會讓旁人看著看著跟著飢餓起來,通常早餐只吃兩口的諾諾,在吃掉一整片法國吐司之後,繼續向煎蛋和蔬菜沙拉進攻。

  葉梓亮不斷吃、不斷地讚歎著。每一口都帶著貨真價實的幸福感受,讓一肚子氣想爆發的賀鈞棠按捺住脾氣。

  在優雅地喝光優酪乳之後,那股氣更平抑了,他放下叉子,無比溫和問:「可以告訴我,問題出在哪裡嗎?」

  問題出口,他腦袋裡已經預設好答案我不喜歡那些衣服、那不符合我的風格、賺錢不容易,我不打算買下它們、舊衣服比新衣更實穿……

  不管葉梓亮回答哪句,他都準備好完美應對。

  可他萬萬沒想到,她的反應居然是——

  「問題?沒有問題啊,哪裡有問題?」然後插起一塊法國吐司,當著他的面張開大嘴咬進去,緊接著豎起大拇指向他比一個讚。

  諾諾看她這樣,想起昨晚葉梓亮說不要吝嗇給人讚美,他立刻也伸出大姆指給舅舅一個大大的讚。

  賀鈞棠深吸氣,先對諾諾微笑之後,再度開口。「既然沒有問題,為什麼不穿我幫你準備的衣服?」

  「你幫我準備……」倒抽口氣,她終於出現正常反應。葉梓亮舉起插著青花菜的叉子指向賀鈞棠,反問:「那些衣服是你幫我準備的?」

  「不然呢?」

  她笑了,很尷尬、很尷尬地笑開,抿著唇憋住力氣,不讓笑聲透出嘴邊,可惜她的努力徒勞無功,幾秒鐘後,她趴在桌上整個人不停抽搐。

  諾諾和賀鈞棠互視一眼,諾諾滑下椅子蹲到葉梓亮腳邊,仰頭看著藏在桌面底下的笑臉。他伸手戳戳葉梓亮的臉,葉梓亮笑得一發不可收拾,她把諾諾抱在眼上,把臉埋進諾諾胸口,繼續大笑。

  呼……吸……呼……吸……賀鈞棠用力閉眼,再用力張眼,他看不出這女人到底哪裡可愛,阿燦的眼睛一定被狗屎糊到。

  起身離開位置,賀鈞棠臉色不善地把諾諾槍過來,抱回他位置上,再把叉子遞到諾諾手中,轉頭看著葉梓亮,口氣不善。「你笑什麼?」

  她深吸氣、竭盡全力憋住笑,硬把優酪乳喝光才坐直身子,認真回答他的問題。

  「對不起,我以為那些衣服是……噗……」再度噴笑出來,她拍拍自己的臉,試圖控制臉部肌群。「對不起,我以為那是你的變裝服。」

  她還摸著那些質感很優的衣服,想像賀鈞棠穿上它們的模樣,想像他穿著白紗和阿燦拍結婚照,自己和諾諾提著小花籃,一面撒花瓣一面走過長長的紅毯……幸福哪!

  他冷聲問:「那是我的尺寸嗎?」

  話出口,賀鈞棠氣得想揍自己幾拳,他應該否認自己有變裝癖,幹麼把焦點放在尺寸上面?  

  瘋了、瘋了,現在她肯定更加相信他是同性戀。

  「對哦,我沒注意到這個。」葉梓亮拍幾下臉,又傻呼呼笑開。

  「所以你並沒有不喜歡我給你的化妝品和衣服鞋子?」
 
 「我為什麼不喜歡,好歹我的生理構造也是女的,好嗎?」葉梓亮的笑停在臉上,怎麼都揮不去。

  鬆口氣,還好,他以為打擊到她的自尊心,昨天的行徑確實缺腦,上床那刻他後悔過,可無法補救,因丟掉的衣服已經被垃圾車收走。

  接下她的話,賀鈞棠輕嗤一聲。「你確定自己的生理構造是女的?」

  「值得懷疑?」

  「我還沒見過只有一雙鞋子的女人。」

  「誰說的,我還有一雙兼拖鞋的涼鞋,是搬家太急忘記帶走。」

  賀鈞棠大翻白眼,兩雙鞋就能驕傲嗎?「你的保養品只有一瓶綿羊油?」

  「啊我就天生麗質難自棄咩,不保養都長成這樣了,再保養下去,你讓那些宅男女神到哪裡混?」

  好大的口氣!

  「需要我善意提酲,你的衣服送到回收箱也只能當抹布嗎?」她是他見過把日子過得最隨便的女生。

  這下子她沒話說了,長嘆著回答,「賀先生,你知不知道我剛從住院醫生升上來?什麼叫做住院醫生?就是要經常住在醫院裡面,一天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的卑微人物,在那種情況下裡面穿什麼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外面那件繡上名字的醫生袍。」

  賀鈞棠皺眉,當醫生這麼辛苦?如果諾諾以後想當醫生,他一定要想盡辦法阻止。

  「知道了。」他不再往下追究。「我記得你今天早上沒有門診。」

  「對,門診排在下牛,可是我想早點去巡房看看張幼琳的狀況。」

  張幼琳……想起那個自殺的婦人,他的濃眉又聚在一起,問:「晚點去醫院,可以嗎?」

  「為什麼?」

  「有點事。」

  想和她談諾諾嗎?她點頭,「知道了。」

  他轉頭問諾諾。「今天讓陳阿姨送你去上學,可以嗎?」

  諾諾看看舅舅、再看看葉梓亮,點點頭。

  陳阿姨是賀鈞棠僱的管家,過去他只需要鐘點傭人,但諾諾搬來之後他需要有人幫著接諾諾下課,在工作忙碌時陪諾諾在家。

  賀鈞棠撥通鍾秘書的電話。「今天早上的晨間會報讓阿燦幫我主持,我大概十點左右進公司,下午要進攝影棚,你讓隆哥幫我準備衣服……」他看一眼葉梓亮,補上一句,「不要太誇張的。」

  掛掉電話,他對餐桌上的兩個人,說:「快吃吧。」

  葉梓亮沒想到,他把自己留下來,不是想和她談諾諾的事,而是……

  他的手在她臉上摸來摸去,舒服,帥哥的眼光在她臉上看來看去,舒服,他的刷子在她臉上划來划去,舒服加舒服。

  長這麼大,這張臉從來沒有被人這麼溫柔地對待過,更沒有人這樣「深情款款」地望過她,那個感覺啊,無與倫比的舒服。

  「好了。」他退開兩步,讓她看看鏡子裡的自己。

  坐在化妝台前,她定定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吃驚、訝異、驚……惶!這是她?這是葉梓亮?夭壽骨哦,這是脫胎換骨。

  迎上賀鈞棠帶笑的目光,她忍不住抓起他的手,緊緊握住。「保險,一定要買保險,你有沒有認識的保險業務員?」

  保險?哪一國的鬼話?賀鈞棠想抽回手,但葉梓亮打死不放,繼續誇大。「這雙鬼斧神工、能化腐朽為神奇的手,一定要砸大錢買保險。」

  賀鈞棠聽懂了,他被她誇得眉毛往上挑,唉……明知道虛榮不是好品性,但她誇張的言詞加上誠懇的眼睛和表情,讓他覺得自己真的很了不起。

  微微抬高下巴,他裝酷。「放手。」

  「不放不放,我這輩子都沒想過自己可以變成林志玲。」

  賀鈞棠輕哼一聲,林志玲很了不起嗎?他立刻讓她變成林志玲她媽,這才叫做神奇。

  賀鈞棠抽回手,她不依,又把他的手拉回來緊緊握住。

  就說嘛,何謂Gay?Gay是集所有優點於一身的男人,他們既有男人的豐采又有女人的細膩,既有男人的胸懷又有女人的體貼,她真的很想橫刀奪愛啊……

  如果他願意當雙性戀,她樂意和阿燦一起分享這個好男人。

  之前在網路上曾看過一篇文章,內容是寫「幸福就是選擇在一起最舒服的男人」巴啦巴啦之類。

  不必懷疑,她跟賀鈞棠在一起最舒服!

  房間有人打理、衣服有人洗,他的廚藝、他的化妝術……不知道他會不會按摩?如果他連這個都會,她願意為他去變性,只求能夠和他天長地久在一起。

  「幹麼用這種眼光看我?」賀鈞棠收回手,推開她的臉,但她硬是轉回來面對他,和他深情款款、四目相對。

  滿意地看著自己的鬼斧神工,他承認葉梓亮資質不差,只是稍加打扮就搖身一變,變成九十分美女。

  葉梓亮滿臉的感動,突然間發神經,她高舉右手,滿臉誠懇地對賀鈞棠說:「如果你有需求,我願意為你傳宗接代生小孩,我願意天天和你同進同出,當你的煙幕彈,只要你給我做菜洗衣加打扮,我可以待在你身邊,永遠永遠……」

  翻白眼、哼一聲,他需要什麼煙幕彈?手指戳上她的額頭,重重地一下,她的額頭浮上不明紅痕。「想得美。」

  葉梓亮嘆氣撇嘴皺鼻子,回答,「給人家愛慕一下都不行?一樣是同性戀,阿燦比你慷慨得多。」

  呼!氣死!賀鈞棠怒瞪她,他到底哪裡看起來像Gay?為什麼會被她貼上這種標籤?不過,現在他更關心的不是這點。

  「你很喜歡阿燦?」賀鈞棠問。

  「嗯。」她笑著用力點頭,說:「愛死了、愛慘了、愛斃了,如果不是他愛男人勝過女人,我肯定要把他搶過來當成私藏品。」

  「誰告訴你,阿燦喜歡男人?」賀鈞棠問她。

  她沒回答,大眼睛一轉,想到什麼似的眉毛挑兩下,嘴邊掛起奸笑湊近賀鈞棠,用手肘撞撞他的手臂,笑瞇眼問:「先告訴我,你以前住台灣還是加拿大?」

  「幾歲以前?」

  「到台灣創業以前。」

  「在加拿大。」

  「那……你家的院子裡是不是種兩棵蘋果樹,平常會有松鼠跑到你家院子逛大街?」她必須確定再確定,確定賀鈞棠是阿燦心裡最重要的男人。

  「對,阿燦告訴你的?」

  哈哈,賓果、中了!阿燦何止告訴她,還有照片咧,只不過是庭院風景照,不是人物照。

  葉梓亮再接再厲繼續往下問:「你們是不是經常下五子棋,贏面是四比六,你輸多嬴少?」

  「哼哈!」他笑兩聲。「阿燦吹牛,明明是五五波。」

  五五波和四比六差很多嗎?她才不計較這種小事。「你們是不是曾經想要組樂團?」

  阿燦還真的什麼都告訴她,只除了……他搖頭輕喟,回答,「對!」

  「抓到!你就是阿燦的秘密情人!」她從椅子上彈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說得斬釘截鐵。

  瞧,她的第六感多準確,一眼就知道賀鈞棠是Gay,一眼就知道他和阿燦是再完美不過的配對,一眼就……唉呦喂啊,天底下的好男人都跑去當Gay,讓她們這些好女人有什麼盼頭?

  「不要胡說八道,我不是同性戀。」

  他不想為這種無聊事特地向她解釋,但是她太可惡,一次兩次影射、一次兩次逼他對號入座,現在還大言不慚說她抓到了,這……什麼跟什麼嘛!

  「怎麼可能?」他的意思是……天,不會吧,阿燦好可憐……難道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為什麼不可能?」如果瞪人會影響視覺神經,他很快就會變瞎子。

  「你在賣化妝品啊!」她講得理直氣壯。

  「你的意思是,賣化妝品的都是同性戀?」

  「不是「都是」,但有滿大的比例,不是嗎?」阿燦就是一個。

  「胡說八道。」

  她定定望著他,眼裡流動著說不清的同情。「你、真的、不——是?」

  「我當然不是。」

  「所以阿燦是單戀?暗戀?」她想為阿燦默哀了。  

  他把葉梓亮的話前後兜在一起想過一遍,兜出前因後果,問:「你的意思是,阿燦告訴你,他是同性戀,而他喜歡的人是我?」

  她退後兩步,猶豫著該不該把實話告訴他,阿燦會不會被Fire?

  她不回答,但表情已經給足答案,傻阿燦居然拿他當擋箭牌,賀鈞棠非常、非常、非常不認同。

  一個衝動,他不顧後果直接扣住她的肩膀說:「聽清楚,我不是同性戀,阿燦也不是同性戀,我們兩個都是再正常不過的男人,懂了沒?」

  「怎麼可能?阿燦明明說……」

  「那是謊話。」他斬釘截鐵切掉她的話。

  「他為什麼要對我說謊?」

  也許是因為,擔心你愛上他……這句話,賀鈞棠沒說出口,但葉梓亮不是笨蛋,短短幾秒鐘,她已猜出理由。

  自尊心被削去一角,感覺超差。她很糟糕嗎?阿燦寧可被誤認是Gay,也不願意被她喜歡上?很多年前,在阿燦第二次失蹤又出現之後,她鼓起勇氣對他告白。

  她說:「阿燦,我喜歡你,不想和你分開,我很怕你突然消失,可不可以請你下次想要消失時,帶著我一起?」

  她知道自己很依賴阿燦,知道她把他當成姊姊的替代品,知道已經失去明明,她無法再失去阿燦,於是她用盡全身力氣抱住阿燦,告訴他……我不要知你分開。

  但他把她推開了,鄭重告訴她我喜歡的是男人。然後他加重語氣告訴她,他喜歡那個在庭院種兩棵蘋果樹的男人,告訴她,那個男人有多優秀、多聰明,他是他崇拜排行榜的第一名。

  因為阿燦的無條件崇拜,她認真考慮起自己的過度依賴,她想著是不是應該學習獨立,應該試著和阿燦保持距離?免得在他下一次失蹤的時候,太傷心。

  可是被阿燦崇拜的蘋果樹男人……葉梓亮抬起頭看著駕駛座上的賀鈞棠,他說那是一個謊話。

  為什麼阿燦要說那樣的謊話?為什麼不惜毀掉自己的名舉,只是為了拒絕她?是不是她的過度依賴讓阿燦覺得很煩?是不是她隨時隨地的心事分享,讓阿燦很無奈?

  她以為就算不談男女感情,他們依舊是最好的朋友,原來並不是,她是他的負擔,是他不好意思拒絕的情感。苦苦一笑,沒錯,這是葉梓亮最糟糕之處——她老愛自以為是。拿起手機,她猶豫三秒鐘,發出訊息。

  亮亮:這段時間辛苦你了,謝謝你讓我依賴,謝謝你幫我這麼多的忙,謝謝你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

  訊息發出去,短短幾秒鐘,侯一燦回傳一個符號。

  阿燦:?

  她沒回。

  阿燦:你發神經哦?幹麼講這種話?

  葉梓亮微笑,不是發神經啦,是神經太遲鈍才會沒發現自己是他不願意承擔的情感責任。

  阿燦:回我,你在哪裡?

  手機屏幕一亮一亮的,葉梓亮沒有打開LINE,不想已讀不回讓侯一燦難過,於是點進設定,關掉行動網路,把手機丟進包包裡。

  賀鈞棠瞄她一眼,車廂裡面的氣氛有些詭譎。

  他問:「你的手機門號剛換?」

  阿燦連這個都告訴他?他們這才是真正的交情吧?而她……只是一廂情願地給阿燦製造麻煩。就算不是女朋友,她都有些嫉妒賀鈞棠了。

  「嗯。」她點點頭,回答得有氣無力。

  「為什麼換門號?」

  「阿燦沒告訴你?」怪了,告訴他換門號卻沒說理由?那個原因才夠勁爆,能拿到茶餘飯後當八卦聊聊了。

  她以為他是從阿燦那邊聽來的?誤會大了,但他沒打算解釋,再問一次,「你為什麼換門號?」

  「因為某位不知名的愛慕者,一天打五通電話,要我當他的女朋友,我封鎖他的門號,他就換手機打、換家用電話打、用公共電話打。當他體力充沛心情愉悅的時候,就對著電話打手槍,吟吟哦哦的弄得像毒癮發作,阿燦受不了就跑去幫我辦新門號。」

  那麼,確實很巧,竟會選上這個號碼。點點頭,賀鈞棠沒繼續這個話題。「今天我會晚一點回家,你呢?」

  「應該不會太晚,門診結束就回去。」

  「諾諾拜託你了,別讓他吃太多小熊餅乾。」

  「他很喜歡吃小熊餅乾?」

  「在我接手的這段期間,小熊餅乾幾乎是他的主食。」

  「為什麼?」

  「也許是想念母親吧,我姊姊習慣拿小熊餅乾給他當獎勵。」

  葉梓亮點頭笑道:「明白了。」

  「還有一件事。」賀鈞棠考慮整晩,還是無法決定要不要告訴葉梓亮,他不希望她惹上麻煩。

  「什麼事?」

  「昨天那個跳樓的婦人……」

  他才剛提個頭,她就大笑。「不會吧,你也嚇壞了?」

  他覷她一眼,繼續說:「如果可以的話,今天就讓她出院。」

  「出院?你在開玩笑?她昨天那種狀況,要是出院沒人看緊,說不定一轉身又跑去跳樓。」這次,葉梓亮打死都不會讓她出院。

  「她的問題是什麼?」

  「無可奉告,病人的隱私權。」

  「好,我尊重她的隱私權,但我可以告訴你不出兩個星期她就會死,如果你堅持把她留在醫院,醫療糾紛這件事,你躲不過。」

  橫他一個大白眼。他以為自己是包青天?要不要配備幾個狗頭鍘、虎頭鍘,讓他判人生?

  「我是認真的。」賀鈞棠重申。

  「為什麼?你有透視哏?光見一面,你就迅速掃瞄她全身,發現她的肝臟裡有血栓,活不過十四天?再世華陀要不要讓你來當?」葉梓亮從頭打屁到尾。

  賀鈞棠猶豫要不要直接告訴她,張幼琳不是精神病,她是遇見索命使者了?

  但是那天,他只不過說有個年輕女孩跟在她身後,她的反應就那麼的……他不想重蹈覆轍。

  見他欲言又止,葉梓亮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啦,我知道你關心我,怕我惹上醫療糾紛,但是人在江湖哪有不沾血?沒事,十四天後,我保證她還是活跳跳的一尾活龍,怎樣?」

  醫院到了,她笑著朝他揮揮手,揚起手臂上的包包,再指指臉上的妝容,她說:「今天讓醫院上下見證美女醫生的豐采。」

  望著她輕快的背影,賀鈞棠失笑。

  什麼都影響不了她的好心情嗎?明明阿燦的謊言讓她感覺被背叛,明明心裡苦苦酸酸,還是強裝出一張笑臉安撫所有人?這是精神科醫生的專業精神,還是像阿燦說的——她就像一盞小到不行的小燈火,卻非要抬頭挺胸,固執地用自己的光去照亮每個人。

  亮亮,她的名字取得真好。

  有一點點喜歡她了,有一點點同意阿燦的話——在她身邊的人,都會不由自主被吸引。

  確實,她是顆大磁石,諾諾被她吸引,而他……也在不知不覺間,向她靠近。

  手機響,接起。「賀鈞棠。」

  「鈞棠,是我。」

  電話那頭是宋采青,正在幫他打監護權官司的多年好友。

  「高致星怎麼說?」他直接問向主題。

  「中午吃個飯吧,這件事有點棘手。」

  「他不肯放?」

  「他篤定你對芸棠姊的感情,篤定你不會放任諾諾不管,最可惡的是,他的父母親已經搬離原來的老公寓,就算你想把諾諾送回去,也沒有地方可以送。」

  「哼,他倒是把什麼都算準了。」

  「是啊。」他可是個精明商人。

  「他現在人呢?」

  高致星連手機號碼都換掉,宋采青只能靠家用電話、FB聯絡他,不曉得高致星是在害怕什麼。

  「我和他提過幾次讓你們坐下來把話說清楚,但他不願意出面,他的藉口是忙。」

  有什麼好忙的?他當了一輩子的仲介,現在房市情況那麼差,早在姊姊生病之前他就開始在吃軟飯了,鬼藉口。「你有什麼建議?」

  「你很想和他見面嗎?」

  「對。」他習慣當面把話說清楚,不習慣像高致星那樣躲躲藏藏見不得光。

  「那星期四晚上七點鐘,和我來一場甜密約會,我會幫你完成這件事。」她俏皮地說。

  「不行,那天晩上沒空。」

  「把事情推掉!」  

  宋采青從沒這樣強勢要求過他,所以他嗅到一絲不對勁,遲疑三秒鐘,賀鈞棠回答:「有什麼重要事嗎?」

  她笑著說:「相當重要呢,過了那天我就三十歲嘍,別忘記我們的約定,地點我會傳給你,一定要到。」

  她在笑,但手指在桌面上敲敲叩叩,不自覺地洩漏了緊張。不過手機離得有點遠,賀鈞棠沒聽見,只是……三十歲?這麼快?當年的小妹妹已經長大了。

  想起那年的口頭約定,他搖頭苦笑,她是開玩笑的吧!

*             *             *

  張幼琳的狀況還是很糟,但她一直鬧著要出院,說醫院裡有鬼,說黑白無常要拘提她到地獄受罰。

  她做了什麼虧心事,為什麼這麼害怕鬼?

  心理師每天都排時間和她咨商,怎麼聽她都是個有道德、有良心,一直覺得自己霸佔別人老公,是錯誤行為的女人。

  可是正常人都會合理化自己的錯誤,沒道理已經過了這麼久,她還是……

  姚依依快步走到葉梓亮身邊,和她並行。「要去吃飯?」

  「對,差不多該準備下午的門診。」

  「葉醫生,你有沒有注意到張幼琳發作時的聲音,和正常時的聲音不太一樣?」

  「有不一樣嗎?」

  「嗯,我和她咨商時,覺得她的音頻較低,口氣溫和,說話有條有理,可是……」

  「任何人在情緒激昂的時候都不可能音頻低、口氣溫和,說話有條理。」

  「我知道,之前我也覺得合理,但這兩天比較密集的接觸過後,我真的覺得兩者之間不同,如果按照傳統民俗的說法,她的情況很像……」

  「像什麼?」

  「被附身。」

  哈!葉梓亮失笑,她拍拍姚依依的肩膀,把食指放在嘴唇中央。「噓,這裡是醫院,不是宮廟,講這種話,我們的執照會被摘掉。」

  對啊,姚依依莞爾,她也知道不可以,只是這次的狀況就是很怪嘛!

  「我給她一本佛經,希望對她有用。」她笑著結束話題。

  「一起去吃飯吧。」葉梓亮的人緣不錯,跟誰都像哥兒們似的。

  「不要,我要去看蘇醫生……喔,講到這個,你和蘇醫生是什麼關係?大家都在傳你們在談戀愛?」

  哈!葉梓亮擠眉弄眼。「謠言止於智者,他是我十幾年前認識的老大哥,他看過我被我媽的棍子打得唉唉叫,也接濟過我的少女漫畫。」

  「十幾年?所以不是愛情?」

  「我又不搞亂倫那套,他可是我大哥。」

  「既然如此……」她用手背拍拍葉梓亮的肩,壓低聲音說:「身為好友,幫我牽個線,如何?」

  呴,速度這麼快,一個蘇大哥立刻讓她們的關係從同事變成好友?男人啊……永遠能夠大力影響女人之間的關係。

*             *             *

  蘇啟然拿掉手術帽,走到病患家屬面前向他們解釋手術過程。

  「……我試著修補瓣膜,但是不成功,所以我做了瓣膜置換術,過程還算順利,不過因為病患的年紀較大,還有心肌梗塞、心臟衰竭的病史,所以要注意術後出現心肌衰竭、低心搏出量等狀況……

  「我選用的是生物性組織瓣膜,它的優點是發生血栓的機率較低,幾乎可以不使用抗凝血藥劑,但缺點是耐用性不足,約莫十到十三年就需要再做一次置換術……」

  家屬點點頭,老先生已經八十幾歲,蘇醫生嘴裡的缺點根本稱不上缺點。

  蘇啟然解釋得很詳盡,這次的病患家屬中,有一位是院裡的高階行政人員,這台刀是他硬插進去的,因為蘇啟然的名氣太響亮,所有人都想找他開刀。

  「蘇醫生,謝謝你,真的太感謝你。」楊先生感激地握住他的手。

  蘇啟然微微一笑,說:「這是我該做的。」

  「還是謝謝你肯接下來。」

  「那……上次請你幫忙的那件事。」

  蘇啟然想請四天假,這點有困難,一來,他才剛到醫院不久,二來,他人紅名氣大,手術早已經排滿,三來,四天耶,哪有那麼容易,如果他肯和院長的女兒相親,也許還有可能性,但是……他為難地皺起眉心。

  「我提報過,真的有困難,蘇醫生,要不要先請兩天,連著星期六、日算四天假,好不好?」

  蘇啟然也明白,自己的要求太過分。不過也要怪自己,當初回到台灣應該先休息幾天再進醫院的,卻敵不過院長的要求,一下飛機、整理好行李就立刻進醫院報到。

  這是他的性格缺點——無法拒絕別人。明明經常為這個和他生氣,可是……

  想起明明噘著嘴,到最後妥協以自嘲口吻說:「好啦好啦,如果不是你很難拒絕別人,我怎麼追得到你。」

  每次她這樣說,他就忍不住想把她抱起來,狠狠親吻。明明是個聰明能幹的女孩,她可以拒絕所有人,卻獨獨在他面前妥協。

        在醫生確診她罹患血癌那天,她笑著走到他面前,說要和他做愛。

  他不知道她的哀傷,誤以為他們的愛情已經水到渠成,那個夜晚很美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

  她的家人到處找她,最後是亮亮撥打他的手機才找到明明,她對著電話那頭哽咽,說:「我現在只想和啟然在一起。」

  亮亮那時才幾歲,十三、十四?或是更小?

  他聽見電話那頭,亮亮對父母說:「我打遍姊姊同學電話都找不到姊姊,我想她會不會是去看海了。」

  那個時候,他們的愛情見不得光,因為她們有位嚴厲的母親。

  可亮亮始終知情並且傾全力掩護,明明總說:「亮亮是我的守護天使。」亮亮卻說:「明明是我的英雄榜樣。」她們都深信彼此離不開彼此,沒想到再深再濃的感情還是會因為死亡被迫分離……

  「我知道了,謝謝你。」蘇啟然說。

  楊先生見他願意退讓,眉開眼笑走回親人身邊。

  蘇啟然轉身打算回辦公室,卻發現葉梓亮迎面走來,她身邊帶著一個女醫生,一看見他,兩人加快腳步。

  「蘇大哥,開完刀了?」葉梓亮問。

  「對。」

  「我先介紹,這是姚醫生,我們醫院的美女醫生。」她曖眛地朝姚依依挑眉,姚醫生落落大方地朝蘇啟然點頭。

  「你好。」他對姚醫生點過頭後,彎下腰用手指劃過葉梓亮的臉。「今天化妝了?」

  「哇,你看得出來?厲害!」她還以為這是全世界最厲害的裸妝術,明明有畫卻看不出痕跡,只讓人覺得她精神煥發。

  「我不知道你會化妝。」還化得這麼好?他以為她還是那個邋遢的小傢伙,出門的衣服都要靠明明幫她搭配,沒想到她有這一手。

  「不是我,我現在有專屬的化妝……不,是造型師。」

  她擺在口袋裡的兩隻手往外一撐,撐開醫生袍,讓蘇啟然看看自己的新行頭。

  漂亮吧?漂亮唄,她一輩子都沒有這麼好看過,她也喜歡當美人啊,就是打骨子裡懶,就像她也喜歡吃美食,如果美食的取得可以比御飯糰和麵包更容易……她樂意改變飲食習慣。

  「好了,先談重點,兩件事,第一,你什麼時候有空,我排假,一起去看明明。第二,我有個等著換心的病人,她的精神狀況不大好,已經填了單子,你有時間的話,可不可以去病房看看她。」

  「沒問題,蘇大哥的要求,再忙也得辦到。」

  「還是這麼乖?」

  葉梓亮哈哈大笑兩聲,勾起他的手問:「要不要一起去吃飯,我餓慘了。」說著,她用另一隻手撞了撞姚依依。

  姚依依配合接話,「醫院外面有家新開的牛排館,聽說口味不錯,蘇醫生要不要去試試?」

  蘇啟然看著葉梓亮的小動作,笑開,傻女孩想改行當媒婆?

  低下頭,看見她對自己猛眨眼,又點頭又搖頭的,調皮的模樣和當年一樣,他揉揉她的頭髮,說:「走吧!」

  葉梓亮一邊得意地朝姚依依拋媚眼,一邊拉下他的手,說:「小心一點,吹很久的吶。」

*             *             *

  在丈夫昏倒那刻,古湘屏手腳慌亂,他也要死了嗎?和明明一樣,徹底從她的生命中退出?為什麼所有愛她的人都一個個走掉?為什麼他們可以這樣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想不透,像被點穴似地一動不動。  

        自從救護車把丈夫送到急診室後她就當機了,緊握老公的手機,兩隻手顫抖個不傳,護理師們來來去去,她聽不懂她們在對自己說些什麼,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老公快死了,她就要變成一個人了,一個……孤魂野鬼……

  一旁忙碌的護理師一見到她,忍不住問:「你還在這裡?怎麼沒去辦手續?」然後深吸氣,耐心地對她說著重複的話。「你快去辦手續,不要擔心,醫生已經在處理你丈夫的情況……」

  口乾舌燥,對方卻置若罔聞,她最後只好取走婦人的手機,手機非常老型,不需要輸入密碼就可以打開電話簿,電話簿的第一個人是「女兒」。

  太好了!

  護理師撥出號碼。

  「又吃飯糰?你會營養不良。」蘇啟然滿臉無奈地看著葉梓亮,當醫生的人,怎麼半點健康概念都沒有。

  「哪有這麼嚴重?」她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迅速把最後一個病人的情況輸入電腦。

  這是她的習慣,除用藥、病理癥狀之外,她也輸入與病患之間的溝通交談,因此病人在第二次進入診間時,她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知道對方的家庭狀況、潛在病因,以及困擾病患及家屬的事情。

  這點獲得病患家屬最大的資定,這也是葉梓亮升為主注醫生之後,病患人數不斷增加的理由之一。

  阿章經常笑鬧她,說她會很快變成精神科名醫,還讓她別忘記出去開診所之後施捨她一份工作。

  輸入完畢,再檢査一次,完美!存襠!

  關掉電腦,她沖著蘇啟然笑。「蘇大哥,你找我有事?」

  「以前明明最擔心你的天生自然懶,可是看你工作認真的模樣,看來毛病已經改掉了。」

  「還是懶啊,我是為五斗米折腰。」她喜歡吃好吃的,但懶得下廚,喜歡穿好的,但懶得逛街;喜歡家裡乾乾淨淨、漂漂亮亮,但懶得打掃。她的懶,懶到令人髮指。

  「我聽說病患對你的評語很好,護理師們也說你很勤奮。」

  「腦袋不行,只好勤能補拙,哪像蘇大哥是實打實的技術。蘇大哥知不知道,你那手換心手術,醫院裡已經有人用「神乎其技」來稱呼了?長得帥又有本事,你不能怪醫院裡的眾美女集體發花痴,問題出在蘇大哥身上啊。」

  女生長大了,也開始舌粲蓮花,把拍馬屁的話講得渾然天成。

  「果然是精神科醫生,聽君一席話,心花開朵朵,憂鬱症還往哪兒躲?」

  「藥效夠不夠?不夠的話,我這裡有合法的快樂藥丸。」

  蘇啟然大笑。「記不記得,知道我要和明明談戀愛時,你那張臉啊,臭得要命,只有我巴結你的分,哪有聽你說好話的機會。」

  那時候知道她喜歡哪套漫畫,他就迫不及待把它們搬回家,給她買好吃、好玩的,也很難換她一張笑臉。

  「能不臭嗎?我都快嫉妒死了,姊姊本來是我一個人的,卻被蘇大哥搶走。」她鼓起腮幫子,可愛的模樣讓人光是看著就覺得心甜。

  明明沒說錯,她的亮亮會發出暖光,吸引所有人向她靠近,得不到她的喜歡,是他最大損失。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已經補償你很多?那段時間我過得苦哈哈,錢全拿去給你買小說漫畫。」

  「這倒是真話。」葉梓亮點點頭,但她最喜歡的補償是姊姊的笑容。

  每趟他和姊姊的旅遊,每張照片裡姊姊快樂的笑容,真正陪姊姊走過最後那段辛苦旅程的不是爸爸媽媽、不是她,而是蘇大哥。

  「星期天有沒有空?我請你吃飯。」蘇啟然問。

  她有些為難,早上、晚上一定要陪諾諾,中午……「蘇大哥對不起,我和小謝、芬多精他們有約。」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聚在一起了。

  「你還和芬多精他們聯絡?」

  聽明明講起亮亮和怪咖朋友的事跡時,他又驚訝又好笑,這樣的幾個人湊在一起,當老師的肯定很困擾。

  「是啊,芬多精終於下定決心和她的雞肋男友分手,所以我們要陪她去大肆慶祝。」

  「阿燦呢?他現在還好嗎?」

  「他是一家大公司的總經理,很屌,不過……」葉梓亮嘆氣,他們正處於冷戰時期。

  「不過怎樣?」蘇啟然追問。

  葉梓亮不曉得怎麼回答,這時候手機響起,解除她的困窘。「嗯,我是葉梓亮。」對方卡了一下下,問:「你是××醫院的精神科醫生葉梓亮?」

  葉梓亮也卡一下下,但她很快地笑著接話,「我是。」

  「你可不可以馬上到急診室一趟?」

  「急診室?哦,好,我馬上過去。」掛掉電話,她指指外面,說:「急診室找我。」

  「去忙吧!」蘇啟然揮揮手,看著葉梓亮飛快往外跑的背影,失笑。「明明,你想得到嗎?亮亮會變成事業心重的女強人?」

  一抹白影從窗口飄到蘇啟然身邊,她歪歪頭,看著眼前成熟的大男人。他和記憶中的啟然不大像呢,老了,卻也更有魅力了。

  明明柔聲對他說:「我知道,我的亮亮只是沒有發揮潛能,要是她肯,她會是最燦爛奪目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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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0 20:11:5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葉梓亮跑到急診室時才曉得不是工作找她,而是父親因為血壓太高暈倒。

  爸居然有高血壓?該死,身為醫生,她居然不知道?「媽,爸的健保卡有帶嗎?」

  葉梓亮走到母親跟前,卻發現精明能幹的媽媽正在茫然發呆,旁邊的護理師告訴葉梓亮,不論說什麼、問什麼,她都不應聲。

  是嚇著了嗎?葉梓亮握住母親的手,用安撫的眼光看著她。「媽,你別著急,爸狀況並不嚴重,我已經問過醫生和護理師,爸必須住院兩、三天,你有沒有帶爸的健保卡?」

  不嚴重嗎?古湘屏回神,發現蹲在自己跟前的竟是亮亮。

  她想繃起臉,像過去每次看到她一樣,斥責、怒罵、怨恨……但是這一刻……這一刻,她只想緊緊攀住她。

  她不是弱者,但面臨生死,她無法堅強。

  見母親有反應,葉梓亮放緩口氣說:「媽,你不要擔心,我已經和醫生談過,爸做過各種檢査了,之所以暈倒是因為血壓太高,腦血管有點小阻塞,情況還好,只要住院打幾天通血管的藥就行。」

  古湘屏的視線從亮亮的臉上往下滑,定在她握住自己的手上,亮亮的手變大了,大到可以裹住她?她的手心這樣溫暖,讓她心定心安。

  葉梓亮沒有發覺母親的情緒轉變,再問:「媽,爸以前有高血壓的病史嗎?」

  「沒有。」秉華哪有病,他老說自己健康得像一頭牛。

  「好,我知道了,媽有沒有帶健保卡?」

  「有。」她急忙打開包包,秉華經常丟三落四,家裡的證件都是她在保管。

  看著媽媽抖得很嚴重的手,很害怕嗎?怕爸爸和姊姊一樣也丟下她?第一次,她發現媽媽鬢邊的白髮,媽媽老了。

  壓下心疼、接過健保卡,她柔聲道:「媽,你在這邊等一下,現在沒有單人病房,我先去辦手續,再拜託一下同事看能不能幫爸喬到病房,你別害怕,我很快就回來。」

  古湘屏點點頭,想問這是你工作的醫院嗎?工作辛不辛苦?有沒有好好吃、好好睡?但多年隔閡,讓她問不出這種關心的話。何況亮亮早已長大,再不需要母親的關心了吧……葉梓離轉身,古湘屏仍沉默看著女兒的背影,怔怔的。

  葉梓亮終於喬到病房了,葉秉華送進病房時已經清醒。

  接下來幾天,葉梓亮一有空檔就往病房跑,中午也故意把便當拿到老爸的病房吃,刻意輕鬆、刻意說說笑笑、玩玩鬧鬧,找不到病患和家屬該有的愁眉苦臉,畢竟這裡是她的地盤嘛!

  但每次這時侯,媽媽總是避開,葉梓亮有些遺憾卻不敢要求太多,這樣已經很好,媽沒在醫院裡發飆,沒有指著她的鼻子痛罵殺人兇手已是給她保留面子了。

  她買了一堆高血壓食療、高血壓日常保健的書籍,送到老爸床邊。她很清楚爸根本不會看,會落實的人是媽媽。

  媽媽很愛爸爸、很愛姊姊,雖然小時候會打她、罵她,逼著她寫完一百張考卷,但她明白那是媽媽對她的期待關愛。

  要不是後來……  

  葉梓亮苦笑,是啊,做錯事的人本來成該被懲罰,所以沒關係。

  這樣的話,葉梓亮經常拿來安慰自己,她努力開朗、努力瀟灑,努力當姊姊嘴裡的小太陽,雖然姊姊不在,她也不願意讓姊姊失望。

  再次打開父親的病房,她抱著便當往裡頭瞄幾眼,小心翼翼。

  葉秉華看她那副老鼠害怕碰到貓的表情,忍不住大笑。「快進來,你媽回去幫我拿東西。」

  葉梓亮鬆一口氣,快步走進去坐在父親床邊,打開便當盒。

  今天吃得特別好,如果不是為了表演給葉秉華看,她會拿御飯糰解決中餐。

  「這麼晚才吃飯?」每天都搞到兩點多,當醫生這麼辛苦嗎?

  「爸不曉得,我快變成名醫嘍,病患越來越多,我也很頭痛呢。」她驕傲地翹起下巴,又壓低聲音湊近到老爸耳朵旁。「我隔壁診間的醫生,十一點多就沒人了。」

  葉秉華笑出深深的魚尾紋,說:「我的女兒最了不起。」

  「知道就好!」她插起滷蛋往嘴巴塞。

  「亮亮,那個蘇醫生是不是你男朋友?」

  亮亮在醫院的人緣很好,這幾天都有醫生、護理師過來和他打招呼,但唯獨那位蘇醫生會天天來。

  噗!蛋黃卡在喉嚨口,她又敲又捶,看得老爸心疼,連忙拿瓶礦泉水遞給女兒,葉梓亮接連吞了好幾口水才把蛋黃順利衝進食道裡。

  「爸,你不要嚇人好不好?」

  「他不是哦?」真可惜,這麼斯文、脾氣又好的男人,還以為他和亮亮關係匪淺。

  「當然不是。」葉梓亮應得斬釘截鐵。

  「我想當阿公了。」他無奈搖頭。

  呵呵笑個不停,葉梓亮勾住老爸的手臂,靠在他的肩膀上,

  「可是我從來沒變心耶,小時候想對家給爸爸,現在還是只想嫁給爸爸。」

  她的軟聲軟語軟了老爸的心,摸摸葉梓亮的頭髮,他忍不住嘆息,要到什麼時候,他們家的死結才能打得開?

  他深吸一口氣,說:「知道了,亮亮,如果找不到比老爸更好的男人,絕對不允許你亂嫁。」

  她起身行舉手禮。「是,遵命,親愛的老爸。」

  說著,這對父女呵呵笑開,病房外,古湘屏傾耳細聽,眉心依舊糾結,只是冷硬的表情微微軟化。

*             *             *

  整整四天,侯一燦發過五十幾個簡訊,葉梓亮都沒回。

  這是怎樣,什麼叫做「這段時間辛苦你了,謝謝你讓我依賴、謝謝你幫我這麼多的忙,謝謝你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

  謝什麼啊?她吃他、喝他、用他、賴著他那麼多年,現在丟出幾個謝謝就想獲利了結?什麼叫做「謝謝你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代表以後他們不再要好,不再當朋友?他有跟她怎樣嗎?是不高興自己把她趕出門?

  不至於吧,這又不是他第一次趕她走,每次找不到房子,他要是不催催趕趕,哪次她會乖乖出去找房子。不該是這個原因。但……不是這個,那是為什麼?侯一燦想破頭也想不出理由。

  看侯一燦在跟前徘徊不定,心情明顯躁鬱,正在上妝的賀鈞棠忍不住問:「你到底怎麼了?」這幾天他很反常。

  侯一燦繞回來,用力吐氣,拉了把椅子在賀鈞棠身邊坐定,問:「亮亮前幾天有沒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

  「為什麼這樣問?」

  「她給我發一條很奇怪的訊息。」

  「我看看。」

  侯一燦把手機拿出來,點出訊息。

  賀鈞棠讀過後笑了,幫侯一燦把衣服整整拉拉,再過幾分鐘,節目就要開錄,今天他們上的不是美容節目,而是暢談他們創業歷程的勵志性節目。

  「你笑屁啊,一定有鬼,按說怎麼回事?」侯一燦快急壞了。

  「你的謊話已經被拆穿。」

  「什麼謊話?」

  「你是Gay、我是Gay,我是你的秘密情人的謊話。」

  侯一燦猛地倒抽口氣,鈞棠……也知道了,他想挖洞把自己給埋起來。

  賀鈞棠似笑非地看他一眼。「你想誆她就罷,幹麼把我家的蘋果樹拖下水。」

  「亮亮全告訴你了?」

  「她在試探我,我直接告訴她,我們兩個不是同性戀、不是情人,讓她不要每次看著我都寫了滿臉的可惜。」

  想起葉梓亮,賀鈞棠忍不住嘴角上揚,阿燦說她是他們這群人中的開心果,之前他心存疑問,但是她浮誇的讚美……他又想笑了。

  侯一燦垂頭喪氣,終於知道葉梓亮為什麼會傳這個訊息。很氣嗎?氣他的欺騙,還一騙就騙很多年。

  「既然那麼喜歡她,既然當她是最重要的朋友,為什麼不對她開誠佈公?」

  侯一燦嘆氣,說:「你看到的是無時不刻笑臉迎人的亮亮,但我看到的亮亮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我看到的亮亮經常用笑臉掩飾哭臉,看到她心苦卻刻意把自己泡進蜂蜜池裡,假裝自己的心很甜。她的笑只是一種武器,用來對抗難受。」

  「你會不會想太多?」

  「我在她身邊十八年,陪她經歷過的事很多。」

  「比方?」

  「小時候亮亮媽媽很偏心,她分明難過卻總是揚著笑臉對待母親。她說:「如果我再擺臭臉,我媽就更討厭我了」,她的笑,是用來討好別人的武器。

  「國中的時候她被幾個同學排擠,課本被撕、鉛筆盒被丟進垃圾桶裡,桌面上被倒滿珍珠奶茶。她說:「她們就是想看我難受,我哭,她們就蠃了」,為此,她天天笑著上學,笑著整理亂七八得的課桌椅,有人說她是瘋子,她也置之不理。幾次過後,排擠她的人就膩了整她這件事。

  「在她最辛苦的那段時間,她最常說的話是「老天爺要我哭,我偏要給它一張大笑臉,我要告訴它,誰都別想打倒我」。她的笑,是用來堅定心志的武器。」侯一燦望向賀約棠。

  「她就是這樣才會深深吸引我,每次我快熬不下去了,就會想起她的笑臉,做出跟她一樣的笑臉,告訴自己我也不要被打敗。」

  「她有這麼好強?」賀鈞棠錯估她了。還以為她是那種生活隨便、做事隨便、看人隨便,什麼事都可以隨隨便便,看過眼就算了的女生,沒想到她的骨頭是鋼筋水泥做的。

  「不好強的話,她的頭腦那麼不好、那麼不愛念書,怎能考上醫學院?她憑藉的就是那股不服輸的意志力。」

  賀鈞棠終於理解,為什麼在葉梓亮聽見他說阿燦不是同性戀時,臉上一閃而過了自卑,她是覺得阿燦寧可被誤認為同性戀,也不願意被她喜歡,是嗎?

  「這個周休,我們帶著葉梓亮和諾諾去玩吧。」

  侯一燦點頭,他明白賀鈞棠好意搭橋讓他們恢復邦交。

  他捨不得兩人的友誼,捨不得一天不收到她的訊息,捨不得她的笑臉在他的生活中缺席,他不要兩人只是曾經的朋友,他想當她永遠的好朋友。

  「去烤肉露營吧。」

  「是亮亮喜歡的活動?」賀鈞棠問。

  「嗯。」用力點頭,侯一燦發誓,要一點一點把葉梓亮帶進賀鈞棠的生命中。

  「阿燦,我真的建議你應該放下障礙,認認真真和葉梓亮談一場戀愛。」即使沒有結局尾聲,也好過連開始都不曾。

  「然後留給她無止境的痛苦?我不會這麼做。」他比誰都清楚,亮亮在失去明明之後的那段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

  賀鈞棠無奈,他只能勸、不能逼,這是侯一燦的人生,他無法為他做任何決定。

  拍拍他的肩膀,賀鈞棠說:「給你看一張照片。」

  他打開手機點出相片簿,照片裡是化完妝、穿上新衣服的葉梓亮。

  阿燦看著照片,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他說:「原來她可以變成這樣。」

  「你自己是做這行的,為什麼不幫她?」

  「哈,我買給她的衣服,她塞到發霉都不知道,我早上幫她化妝,下午她就把自己搞成鬼片女主角,她是連擦汗都只用袖子的那種人。」

  「聽起來,她能平安活到這麼大不容易。」

  「十五歲以前,她有明明;十五歲以後,她有我。再以後……」侯一燦看一眼賀鈞棠,他是個滿分男人,他希望未來的亮亮身邊有一個賀鈞棠。

  「不要指望我。」他截下侯一燦的話。  

  場務在這時侯,請他們上場。

*             *             *

  宋采青是個高挑優雅的氣質美女,追求者不少,從上大學到考上律師執照,再成為知名律師。這一路上,她的事業、愛情兩得意。

  她考上大學那年,賀鈞棠到台灣創業,兩個不知世道艱險的男女決定開創奇蹟。

  她自願當他免費的法律顧問,那時她連執照都沒有,就翻遍所有的法律條文幫他成立公司,沒想到一年年下來,她真的往公司商業法走去。

  今天她穿一套花色鮮銫的長洋裝,外面罩著西裝式外套,搭配得有點奇怪,但在她身上卻和諧得不得了,她是那種就算穿著乞丐裝,看起來也是高高在上的女王。

  看見賀鈞棠,她笑著上前,伸手朝他。

  「做什麼?」

  「我的生日禮物。」

  「今天太忙,明天鍾秘書會把禮物送到你桌上。」

  「嗯,你到底有沒有誠意啊……好吧,明天送,送我一枚戒指,我想嫁人了。」

  「讓我送戒指?有沒有說錯?」

  「我們約好的啊,我三十歲沒嫁出去,你要負責娶我。」

  「我不記得這件事,有合約書嗎?還是有視頻存證、錄音檔?何況當初起鬨的是阿燦,如果要履行,這個承諾應該由阿燦來承擔。」

  見他這樣回答,宋采青眼底浮過一抹黯然,從來……她都不曾在他心頭駐足,是嗎?這是第幾次測試?第幾次失望了?她都快算不清楚。

  「你說話不算話。」她裝出一臉的可愛嬌憨,分明是精明幹練的人,做起小女人姿態,讓人想笑。

  他問:「說吧,這次又是哪個不長眼的男人被你甩了?」心靈受創才會想找個男人來補償,這是她經常掛在嘴邊的話。

  「不要跟我提那個渣男。」

  「怎麼個渣法?」

  「我以為事業有成的男人至少懂得負責任,沒想到事業有成的男人,負責任的方式那麼粗暴、簡單,簡直是單細胞生物。」

  「他的方式……」

  她截下他的話。「錢!想要錢,老娘賺得會少嗎?哪需要他的支票來應援?」

  「好了好了,別生氣,下一個男人會更好。」

  「好個頭,我都快被氣死了,天底下男人已經找不到幾個可以用的,賀鈞棠,我是認真的,如果你樂意,我們就試著交往吧,說不定真的會開創出偉大的局面。」她故意正色,把一番話說得似真似假。

  「什麼偉大局面?」

  「牽手一輩子。」

  「這也算得上偉大?」

  「你知不知道,維持一輩子的婚姻已經是神話級故事?知不知道為什麼現代男女要拖到七老八十才結婚?寧可凍卵凍精讓自己的孩子變成冷凍食品,也不願意提早進入婚姻?」

  「為什麼?」

  「和同一個人在一起幾十年是件相當可怕的事,所以能拖就拖著唄。」

  聽著宋采青的話,賀鈞棠失笑,她有這種觀念,怎能在婚姻裡將就?

  賀鈞棠說:「既然這樣,為什麼非要結婚?一個人單身一輩子也不錯。」

  他看透了婚姻,看透母親在不同男人身邊周旋,一個一個男人不斷加入她的生命,她認為這叫豐富生命,但她主宰的生命裡卻永遠感覺孤獨。

  他不會,也不願意走一條和母親相同的路。如是不是值得、不是適合,不早認定非她不可,他不會願意的,不願意讓婚姻束縛彼此的生命。

  「也許是為了防範未然,等到走不動了,一個人孤獨地看電視,和搶遙控的感覺不同,一個人吃一條魚,和兩雙筷子在魚肉上戳洞的感覺不同。」

  「告訴你,有一個好地方可以免除這種憂慮。」

  「哪裡?」

  「養老院。」

  她瞪賀鈞棠一眼,他是在鼓吹自己不婚嗎?就這麼害怕被她綁住?「不結婚怎麼生小孩?看一個生命從稚嫩到成熟、獨立的過程,挺有意思的。」

  「我有諾諾了。」

  諾諾……他果然厲害,東繞西繞還是被他繞回正題,宋采青笑著壓下胸口鬱悶,打起精神說:「感激你推掉約會,出來替我慶生,走吧!」她看一眼手錶。「十八分鐘後,送你一份大禮。」話說完,她勾起他的手,走進餐廳。

  賀鈞棠果然收到宋采青給的大禮。

  高致星終於現身,但他身邊挽著一個女人,她穿著昂貴的名牌服飾,長得很漂亮,有足夠的條件上雜誌封面,只不過那個美,美得些許不自然。

  她的身材略豐滿,看起來三十幾歲,手裡拿著柏金包。賀鈞棠冷淡一笑,高致星供不起那一身,所以……

  「你認識她?」他問。

  宋采青微笑,低聲道:「萱偌的董事長。」

  萱偌是一家新品牌的化妝品,來勢洶洶,這兩年攻下平價品牌的Tops,在許多大賣場裡開出亮眼成績。

  「她是林薇棻?我以為她是四、五十歲的女人。」

  「她是啊,要不要估估看她給整型醫生送了多少錢?」宋采青笑道,如果不是她的老闆成為萱偌的法顧,還沒機會挖到這條大秘辛呢。

  「他們兩人之間多久了?」賀鈞棠直接問。

  宋采青想避開這個問題的,但賀鈞棠是什麼樣的人,怎能讓她閃過?

  輕咬唇,她安慰地把手橫過桌面,握住他的手背。「兩到三年。」

  所以在姊姊發病之前,他們就在一起了?突地,母親的話翻湧而上。

  我和芸棠通過電話,醫生說她的狀況不錯……母女連心你懂不懂,我敢發誓,芸棠的死絕對有問題……

  會嗎?可能嗎?姊姊的死,不是死於疾病?

  但他親自問過醫生,確定再確定,他不能讓激動凌駕理智之上。「你還知道其他事嗎?」

  「高致星被林薇棻包養,聽說林薇棻買房子給高致星住,當初也是因為林薇棻不喜歡諾諾,才把諾諾送到父母家裡。」

  「現在,他的父母親也搬到林薇棻的房子裡?」

  「我不知道,不過……這對爭取諾諾的監護權是件好事。」

  「透過林薇棻向高致星施壓?」

  「對,我想問問你的意思,如果要正式打監護權官司,你的贏面並不大,但如果把風聲放出去,我想林薇棻會親自向高致星施壓。」

  「他們打算定下來?」

  「說到重點了,我聽過萱偌員工私下討論他們好像打算結婚,只是芸棠姊剛死不久,只好再拖一段時間。網路的力量很驚人,如果新聞發佈出去,高致星的過去很快就會被挖出來。老少配本來就容是成為八卦新聞,若林薇棻願意低調結婚就算了,但聽說她想辦世紀婚禮。」

  「目的?」

  宋采青失笑,他這個人怎麼這麼銳利,每句話都會問到點上。

  「自然是給她的前夫看,出一口氣嘍,林薇棻的前夫在幾個月前和外遇嫩模在希臘辦完婚禮。怎樣,你打算怎麼做?」

  「先告訴我,你的想法?」

  「我喜歡血腥暴力的場面,你可以衝上前楸住他的衣領,當著林薇棻的面把他痛罵一頓,問他是不是非要兩千萬才肯放棄監護權?」宋采青看一眼自己的高跟鞋和洋裝,打扮成這樣子打架……不優雅,不過肯定刺激。

  「不要,我更喜歡溫水煮青蛙,讓人死了還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他比她更血腥暴力,只是需要花更久時間。

  她倒抽一口氣,比出大拇指。「我喜歡,我可以從頭到尾參與嗎?就當作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怎樣?」

  「不是想要戒指?」

  「你又不給,當然,如果你改變主意的話,我很樂意收回剛才的話。」

  賀鈞棠無奈揺頭。「等我先去會會林薇棻後,再討論接下來怎麼做。」

  伸手擊掌,兩人笑彎四道眉毛。

  宋采青看著賀鈞棠的眉眼,很帥啊,長得很合眼啊,兩人的脾氣又契合,真不明白為什麼他無法愛上自己?

  三十歲了,從十六歲初戀之後,身邊來來去去的男人這樣多,只有他始終在。

  雖然只是朋友,但她看得再清楚不過,這樣的男人適合當老公。

  是不是她也該試試他的方式——溫水煮青蛙,讓他在不知不覺中掉進她的陷阱,並且心甘情願待著?

*             *             *

  從醫院出來,葉梓亮才曉得雨下大了,看著身上漂亮的新衣服、新鞋子、新包包,她捨不得讓它們在水中浸泡。

  還是等雨停吧,可是天上的雲……想要它停恐怕不容易。

  這還不是最慘的,更慘的是換了新包包,她就忘記帶皮夾,直至中午和蘇啟然吃飯才發覺自己沒帶錢。幸好蘇啟然善心大發自動付款,否則她又要求阿章善心大發,施捨她優酪乳和麵包。

  現在她的口袋裡,只有從辦公桌抽屜裡挖出來的三十幾塊銅板。坐公車,OK;搭捷運,沒問題,但是坐計程車……作夢會比較快。看看左右,葉梓離用力嘆氣。「穿新衣服就是麻煩,要是以前,老早就衝出去。」

  用力搖頭,不管了,諾諾還在家裡等她,門診已經拖得有點晚,不知道諾諾會不會等得心急,陳阿姨會不會趕著回家?

  葉梓亮拿起手機準備打電話,這才發現,又來了……

  芸芸:對不起,我不應該發睥氣,你在哪裡?

  芸芸:求求你給我一個電話,兒子發高燒了。

  已經被封鎖的人再度來訊,是哪個程序有問題?為什麼她老是收到同一個人、同一組號碼的LINE?

  好吧,既然沒有辦法刪除……

  她低下頭,回復訊息。

  亮亮:對不起,我想你的丈夫已經換了手機,現在這個號碼是我在用。

  亮亮:我不知道你的丈夫會不會給你回電話,但我鄭重建議你,先送孩子去醫院。

  回完訊息,葉梓亮把手機丟回包包裡,下一秒,衝進雨幕中……

*             *             *

  賀鈞棠掛掉電話,拿起公文包,接連打過幾個電話後,衝到侯一燦辦公室。

  「你要下班?這麼早?」賀鈞棠是個工作狂,還沒提早下班的紀錄。

  「亮亮昏倒,現在在醫院裡。」賀鉤棠不知道醫院為什麼通知他,不過,肯定情況危急,否則打電話的會是葉梓亮本人。

  「怎麼會,她不舒服嗎?」

  「昨天她淋雨回家,很早就睡了,早上她又急著出門沒吃早餐,我有聽見她咳嗽,她還叨念著要戴口罩,不能傳染給諾諾,可是我沒想到會這麼嚴重,我要到醫院,你去嗎?」

  「我怎麼能不去?」他這幾天又發出一百三十幾通LINE,她連一通都沒看,亮亮打定主意把他當成拒絕往來戶。

  「我開車。」

  「好。」

  單人病房,蘇啟然站在病床前檢査過點滴後,用指節狠敲葉梓亮的腦袋。

  「這是幫明明打的,講過幾百次不能淋雨、不能淋雨、不能淋雨,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

  葉梓亮咯咯笑開。「學得不像。」

  「如果明明在,一定會被你活活氣死。」

  「如果姊姊真的在,就好了。」

  蘇啟然長嘆,心疼地望著她。「你這麼不聽話,明明怎麼能放心?」

  看著亮亮,想著明明,這是他養成的新習慣。他喜歡這個習慣,滿足這個習慣,希望能一直保有這個習慣。

  蘇啟然的眼神讓葉梓亮覺得抱歉,抓抓頭髮,低聲說:「對不起,以後不會了。」

  「算了,不要裝出一臉無辜,我又沒罵你。我剛看過X光片,發炎的狀況還好,我在猜,除肺炎之外,餓昏的成分很大。」

  四十度?蘇啟然真的想揍人,自己是醫生,發燒到四十度還沒有感覺?

  「我早上差點來不及、沒吃早餐,好不容易熬到門診完,張幼琳又鬧起來,我是真的不能讓她出院啊,她的狀況很不穩定。」

  「處理完張幼琳後,就昏了?」

  「也沒有昏倒啦,就是有點小暈眩。」

  「小暈眩?我是專業醫生,你以為這樣能說服我?」

  他戳上她的額頭,那裡有個傷口,昏倒時撞到藥車弄出來的,血流滿地縫了五針,幸好這裡是醫院,不缺醫生、護理師和紗布。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暈倒。」距離上一次暈倒已經十幾年了。「我的身體一向很好。」

  「再繼續吃三角飯糰啊,我看你的身體可以好到什麼時候。以後,中餐跟著我。」他氣得牙養。

  「跟蘇大哥更慘,你的手術可以中場休息?」

  她堵得蘇啟然沒話說,正想再跟她上一堂健康教育課,這時門卻打開了,賀鈞棠和侯一燦一起衝進來。

  蘇啟然錯愕,指指兩人,轉頭問葉梓亮,「哪一個是諾諾?」

  葉梓亮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地指向賀鈞棠。「我把你的電話設為諾諾。」

  賀鈞棠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會接到這通電話。

  可……住院這麼大的事,她沒想到通知阿燦卻通知諾諾?諾諾是可以過來幫她付醫藥費,還是照顧她?

  賀鈞棠有點火大,這個女人腦袋裡到底裝什麼東西?

  賀鈞棠沒發飆,侯一燦先發飆了,他衝到病床前戳戳她的笨腦袋,即使生氣,他還是避開她額頭傷口。

  「這種時候,你打電話給諾諾幹什麼?」

  「我想告訴諾諾,今天晚上不能回去。」她說道。

  「你腦殘啊!」

  侯一燦氣急敗壞的模樣讓蘇啟然失笑,是很好的朋友吧,才會氣成這樣。

  「對不起,容我插一下,她是感冒引發肺炎,還沒有完全退燒,三十八度半,血壓有點高,抗生素還在打,退燒藥會讓她冒汗,所以衣服濕掉的話要提醒她儘快更換。

  「我幫她請了看護,半個小時後會過來,如果燒退了,後天拍過X光片確定沒有問題就可以辦理出院,有任何事你們可以到醫護站告訴護理師。」蘇啟然說完,朝葉梓亮點點頭。

  「我忙完,再抽空來看你。」

  「好,蘇大哥,我要吃……」

  「蘋果。」蘇啟然篤定接話,她從以前就是這樣,一生病就鬧著要吃蘋果,又不是多珍貴的東西,可是……是想要明明為她削蘋果吧。

  葉梓亮點頭。

  他揉揉她的頭髮,說:「知道了,給你帶最大顆的蘋果。」

  蘇啟然離開後,病房裡靜得嚇人,葉梓亮被兩個男人盯得心驚膽顫,只好把棉被拉到頭頂上。

  以為沒看見就不存在,有這麼幼稚的嗎?

  侯一燦和賀鈞棠互視一眼,賀鈞棠走過去把她的棉被拉下來,摸摸她的額頭,還是燙的。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賀鈞棠問。

  「有。」

  「哪裡?」賀鈞棠心臟提起來,醫生才走,怎麼剛剛不說?

  「肚子餓。」

  他聞言失笑。「你早餐、中餐都沒吃?」

  陳阿姨說,昨晚她也累到吃不下飯,醫生不是種好行業,難怪常有醫生猝死的事情發生。

  「嗯。」

  「知道了,我下去幫你找吃的。」

  賀鈞棠貼心離開,把房間留給兩人,經過侯一燦時,他拍拍他的肩膀,低聲說:「生病的女人,哄著點。」

  侯一燦撇撇嘴,就算沒生病,哪次沒哄她?

  把床搖起來,他坐到床邊,問得認真,「真的決定和我絕交?」

  她點點頭。「嗯。」

  「為什麼?因為騙你我是Gay?」

  她抬眸對上他的視線。「對,你不喜歡我,可以直接告訴我,不必用這麼爛的藉口。」葉梓亮記得的,媽媽對她的痛恨讓她無法留下,爸爸迫於無奈只好把她送到奶奶家,她很害怕卻不能不去,於是她不顧外面風雨的衝到侯一燦家裡抱著他放聲大哭,她 說:「我當你女朋友吧,我們同居好不好?我不要去奶奶家。」

  他反對了,反對的理由是——他有喜歡的男人。

  她哭得很慘,覺得全世界都不要她了,連對她最好的阿燦也被別的男人掠奪。然後她淋著雨回到家,隔天到學校辦轉學。她離開小謝、阿玫、芬多精和阿燦,搬到鄉下奶奶家,經歷一段很長的、很寂寞的生活。

  幸好後來阿燦帶著小謝他們來了,約定半年一聚,約定時常寫信,約定他們五人小組無論如何不能散。

  侯一燦避開點滴,把她抱坐在自己的膝蓋上,無奈道:「對不起,我沒辦法把你當成女朋友,你的告白太突然,我才會說出這麼破的藉口。」

  「是因為不喜歡我嗎?」

  錯,正是因為太喜歡你,才捨不得傷害。侯一燦在心底偷偷回答。

  他沉默,葉梓亮追問:「為什麼不能當男女朋友?」

  侯一燦深吸氣,把話在心底組織一遍才開口。「亮亮,你知道我很喜歡你,對不對?如果不喜歡,我不會每天想和你說話聊天、互通視訊,只是這種喜歡是對家人、對妹妹,而不像對待情人。」  

        是指缺乏激情嗎?因為荷爾蒙無法大力運作?這話根本是從偶像劇裡抄來的,不過葉梓亮笑了,不管承認自己是Gay或用哥哥妹妹來說嘴,講明白了,就是拒絕。

  被拒絕很沒面子,但她已經不是當年的小少女,凡是成熟女人都能夠接納並且理解。

  一嘆,她窩進他懷裡,自然而然地親近,她放柔了聲音。「你好好跟我說啊,我又不是愛勉強人的女生。就算我還是耍賴,非逼著你試試看,你就試試嘛,說不定會試出不同的結果。」

  侯一燦搖頭,她不曉得自己有多大的吸引力,推開都來不及,若真的試下去,他跑不掉、逃不了,並且他們將註定走入悲劇裡。

  他已經是悲劇,怎麼捨得讓她跳進來陪自己?

  「你以為我沒試過?試過的,但感覺就是不對。」侯一燦抱住她,說著違心之論。

  「那也可以講清楚啊,我有那麼蠻不講理嗎?」

  「別忘記,那次你一上門就哭著要和我同居,還扒掉我的衣服,硬要我吃掉你。」

  提到那天,侯一燦忍不住笑了,她一臉的誓死如歸,咬牙切齒地扯開他的T恤,要不是他的褲帶太難解,說不定會被她得逞。

  「我想造就事實啊。」

  她知道阿燦的責任感重,承諾過的事無論如何都會辦到。她想賴上他,綁得他跑不掉,那麼就不必搬到奶奶家裡。

  對他的信任機制很早就開啟,她深信如果能和他在一起,天塌下來也沒關係,他的保護翼又寬又大,在他的保護下,她可以安安穩穩長大。

  「你不怕我被葉伯伯打死?」沒良心的傢伙,他用額頭撞上她的頭。

  「為了想留在台北,我拚了!」

  「如果那時候你真的留下來,現在還會當醫生嗎?」

  葉梓亮聳聳肩,來不及發生的事,誰也無法預估。「你說呢?」

  「你會不會在維也納、奧地利,還是哪個舞台上?」

  他幻想過在舞台上閃閃發亮的亮亮,她是公主、是仙女,是人人都想靠近的美好奇跡。

  「鋼琴啊……」那是很久以前的夢想,在有姊姊的時代才允許存在的夢。「我忘記要怎麼彈了。」

  「有空的話,再試著拾起來吧,音樂老師說你有天分。」

  「我也有當醫生的天分啊,看我現在的門診人數,都快趕過教授級醫生了。」

  「驕傲!」他笑著捏捏她的鼻子。

  葉梓亮也笑,還在發燒的她臉頰紅紅的,眼睛水水的,分外誘人,

  所有人都說她傻,獨獨侯一燦清楚,她不傻,只是堅韌、不服輸,撞得頭破血流也不肯回頭。

  「有本事的人才驕傲得起來。」

  侯一燦呵呵笑著。「所以解釋開了?沒事了?」

  「本來就沒事,我又沒生你的氣。」

  「沒有?」他斜眼睨她。

  長手臂一勾把她的包包勾過來,從裡面翻出手機,按下密碼點進LINE裡。

  一百多條的訊息未讀!

  葉梓亮尷尬笑笑,接過手機一條條慢慢看,越看笑容越小,越看感動越多,她知道,自己讓阿燦擔心了。

  「對不起。」

  「以後不要再讓我找不到人就好。」

  「不會……」話說一半,她咦一聲。

  「怎麼?」侯一燦湊過來。

  「你看,很奇怪的LINE,我怎麼都沒辦法把這個人封鎖掉。」

  芸芸:其實,我知道你外面有女人。

  芸芸:你不要想了,我打死都不離婚。

  芸芸:給我打電話,不然我就把所有的事捅出來,如果她不怕丟臉的話。

  「怎麼會這樣?她不在你的好友名單上。」侯一燦問。

  「對啊,三不五時就有LINE傳過來,這個芸芸很可憐,依我看她的老公很糟糕,孩子生病,他搞失蹤,老婆住院,他假裝不知道,每次回家只會要錢。有時候想想,婚姻不是一種好制度。」

  一面說著,她回發LINE。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幫到對方,但回幾句話會讓她的良心好過。

  亮亮:面對這種事,不要用情緒解決,你先想想自己要什麼,如果打算離婚,那你必須替自己和孩子爭取最大的權益,如果不願意,你就得評估丈夫浪子回頭的可能性。

  亮亮:婚姻不是直達車,感覺搭錯車就快點下車,也許會有下一班車,載著你走向正確道路。

  侯一燦看著她發完LINE,知道她濫好人性格發作,不阻止,卻是笑著問:「會不會被嚇到?會不會覺得男人都很渣?」

  「不會啊,阿燦是好男人,蘇大哥是好男人,賀鈞棠也是。」

  賀鈞棠的手握在門把上,聽見葉梓亮的話,微愣。

  他們才認識多久,他在她心裡已經有了正評?

  忍不住地揚起眉毛眼角,嘴巴跟著勾勒出些許笑意,越來越認同阿燦的評價,葉梓亮確實是會讓不由自主陷入的女生。

  邁開大步走進病房,他看看葉梓亮,再看看侯一燦,問:「和好了?」

  葉梓亮轉頭看了侯一燦一眼,兩人異口同聲,「我們又沒有吵架。」

  沒有?才怪!

  一個連開會都不停檢査簡訊,一個看見對方只會把棉被拉到頭頂當烏龜,賀鈞棠搖頭,兩個沒長大的孩子。

  他提高手上的紙袋,說:「先吃一點魚粥,我已經打電話給陳阿姨,讓她幫你做點好吃的,等一下我回去拿。」

  「吃粥?」眉頭糾結,葉梓亮猶豫地看向侯一燦。

  收到求救信號,侯一燦把她擺回床上,對賀鈞棠說:「她不吃糊糊的東西,我下去重新買。」

  「連御飯糰都吃的人還能挑食?不必了,吃!」他不跟葉梓亮解釋,卻轉頭對侯一燦說:「我問過護理站的護理師,她現在的狀況吃一點粥比較好。」

  「嗯……」葉梓亮發出呻吟,看得侯一燦心疼。

  賀鈞棠才不理會兩個人眉來眼去,強勢地架好病床桌,把魚粥打開,再將湯匙塞進她手裡。

  葉梓亮嘴裝可憐,目光和侯一燦在空中接觸,侯一燦剛要開口,賀鈞棠立刻擋下。

  「你不要把她給寵壞。」

  賀鈞棠說得有道理,側過頭,硬起心腸,侯一燦轉身看窗外風景。

  於是觀音拂袖、羅剎接手,葉梓亮把湯匙丟回粥裡,賀鈞棠不生氣,拿起湯匙直接餵食。

  葉梓亮倔強到底,仰起下巴,抵死不從。

  賀鈞棠問:「需要我找護理師進來插胃管,直接用灌的?」

  葉梓亮咬唇,帶起兩分驕傲,揚聲問:「你知不知道,這裡是我的地盤?」

  插胃管?哼哈!你嘛拜託,醫療是她的專業長項好嗎?當年本小姐在幫病患插胃管的時候,他還不曉得在蹲在哪個角角磨蜜粉呢。

  他似笑非笑地勾起她的下巴,認真對上她的眼睛,「你說得有道理,我馬上幫你辦轉院,我有熟悉的醫院。」

  轉院?不要!人不親土親,她從實習就窩在這裡,這裡是她的老巢穴。

  她和他對瞪,她很氣、他很高興,瞪人很累、笑人很爽,幾個回合之後,葉梓亮敗下陣。

  用力嘆氣,用力把他舀上來的粥含進嘴裡。

  糊糊的,嘔……噁心死了,還沒吞進去呢,他又舀了第二口放在她嘴邊。

  輸啦輸啦,她輸給他的堅持,葉梓亮恨恨地搶過湯匙,一口、兩口……很難吃、很噁心、很可怕,和糊糊的食物比起來,御飯糰叫做五星級食品。

  每吃一口,她就瞪他一眼,慢慢的,不曉得是她太餓還是他的眼光太驚人,她居然把整碗粥都吃光了。

  賀鈞棠滿意地遞過濕紙巾,葉梓亮乖乖地把嘴巴和手心都擦乾淨,聽話得像個小學生。

  「我已經跟護理站說好,讓看護明天早上過來,晚上,阿燦你……」賀鈞棠看向侯一燦。

  侯一燦轉身,他知道賀鈞棠的意思,他搖頭。不行……他的自控能力沒有想像中好。

  「辦公窒裡還有一些事沒處理,我必須回公司。」

  「知道了。」賀鈞棠對葉梓亮說:「我回去幫你帶點東西,晚一點過來。」

  「不必啦,我一個人可以……」

  「要是半夜又發燒怎麼辦?」賀鈞棠一句話堵住她。

  「有護理師會巡房……」

  「閉嘴,你是病人沒有發言權,這件事我們做決定。」賀鈞棠很專制、很惡霸、很秦始皇。 

        她又不是植物人,為什麼沒有發言權,何況醫院是她的地盤,又不是他的,要發號施令回他的公司去啊,有一大群等著他發薪水的可憐勞工很樂意聽老闆指揮。

  葉梓亮氣得快炸掉,卻沒多說半句話。

  侯一燦失笑,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如果只有自己在場,亮亮絕對不會這麼乖。

  賀鈞棠把葉梓亮的表情全看在眠底卻不多置喙,只是暗暗地、得意地笑著。

  他對侯一燦說:「明天的新品發表會,廣告已經打下去,行程不能改變,台中那邊還是你負責,如果時間允許趕得回來的話,你再到醫院一趟,如果不行,我跑完台北這幾場就會過來,有什麼事情電話聯絡。」

  「台中有兩個場,我打算待晚一點,也許後天才回來。」

  「可以,阿重要台南、高雄跑,如果那邊的人潮不如預期,讓他到我們自己的專櫃繞一繞。」

  「知道了,我會跟阿重說。」

  這次的發表會,他們配合夏日祭活動在各個百貨公司專櫃進行。北中南主持發表會的分別是賀鈞棠、侯一燦和公司裡的營銷經理阿重,三個都是養眼級男神。

  今天的發表會,明天一早會見報,後天有場更大的發表會,請了媒體記者和同業人員。等後天活動結束後,就可以開始觀察新品的銷售情況。

  看他們一問一答,葉梓亮瞠目,哇,他們還真的討論起來,把她的病房當成辦公室哦,不只這樣,阿燦還拿起手機把他講的話給錄下來。

  瘋嘍,她才是女主角好不好!用力吐氣,她拉起棉被,一度把自己埋進去。

  葉梓亮生氣通常持續不久,誰讓她性格好、脾氣好,兩個男人討論公事的聲音沒多久就變成一片低低的嗡嗡聲,她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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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0 20:12:1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病房門打開,姚依依探進頭,敲兩下後走進病房。

  葉梓亮揉揉眼睛,不優雅地打個呵欠,發現那兩個在病房辦公的男人已經離開,她問:「現在幾點?」

  「六點十七。」姚依依看一眼手錶。

  「我把你的床搖高?」

  「好。」她咳兩下,從桌邊拿起一瓶水喝掉,自動自發,不覺得自己是病人。

  姚依依幫著把病床搖起來,順手把病歷表遞到她面前。

  葉梓亮橫她一眼,「看病人沒送蘋果,卻送病歷?」她又不是諸葛亮,需要這麼鞠躬盡瘁?心裡這麼想,還是把病歷表接過手。

  姚依依面色凝重的問:「我想聽聽你的意見,該不該報警?」

  這麼嚴重?葉梓亮低頭看,這是張幼琳的咨商報告。

  她一面看,姚依依一面說:「她下午又鬧起來,我沒事就過去看看,她身邊沒有人在,安撫過她之後,我和她談了一個鐘頭,沒想到會談到這個,我不確定這是小妄想症還是確有其事。」

  葉梓亮看著已經整理過的咨商報告,越看越膽顫心驚,如果是真的,這才是張幼琳深度罪惡感的源頭。

  咨商報告中,她說自己叫做趙緯貞,是張幼琳丈夫的元配,她完整地敘述了自己如何發現他們外遇,如何被弄到精神崩潰。在病中,丈夫接受張幼琳的建議,讓她到家裡照顧自己,沒想到張幼琳居心不良,竟趁著她吃完藥昏昏欲睡的時候把她推下樓。

  如果是事實,那就是預謀殺人了。抬眼,葉梓亮問:「張幼琳和你談的時候……」

  姚依依急急接話。「她的精神狀態不錯,看起來很正常,敘述事件時口齒清晰、有條有理,前因後果說得清請楚楚。最重要的是,她又出現那個略帶沙啞的音調,葉醫生你覺得……」

  越想越是毛骨悚然,尤其是她說到「我要張幼琳一命賠一命」時的陰森口吻讓人不寒而慄,這是她遇過最恐怖的案例。

  「我沒看到人,無法做判斷,明天早上林醫生會去巡房,我再問問他的意見。」

  「好,明天下午我再排一次咨商,我已經讓護理師轉告請家屬在場,我會做錄音,明天再來找你。」

  「可以。」

  兩人再談過幾句話,姚依依笑著說:「放心,明天我會記得帶蘋果。」

  葉梓亮點點頭,目送她離開。

  雙手支在後腦,打開電視,眼睛盯著螢幕,心裡卻還想著姚依依的紀錄。

  是妄想?是恐懼產生的幻覺?截然不同的嗓音和態度?匪夷所思的劇情?七爺八爺黑令旗?

  這並不是葉梓亮第一次碰到難以解釋的狀況,實習醫生時期,她也遇過類似的個案,實習教授被一個叫方宜安卻自稱楊立銘的患者搞得一個頭兩個大,除了鎮定小藥物外,他的治療通通不見效果,更別說安排心理咨商師,「楊立銘」根本不跟任何人溝通。

  不管誰問她,她都說自己叫做楊立銘,然後想盡辦法把自己塞進冰箱裡。

  重點是,方宜安是個講話帶著濃濃娃娃音的十七歲高中女孩,但每次她發病自稱是楊立銘的時候,嗓音就會變成十足十的大男人。

  為了這個,葉梓亮還去請教耳鼻喉科的主治醫生。

  看過幾次醫生,狀況沒獲得改善,家人不再帶她就醫。

  兩、三個月後,葉梓亮在醫院碰到方宜安,她陪祖母來醫院打流感疫苗,當時她已經恢復正常,葉梓亮和幾個實習醫生好奇地圍過去問狀況,方宜安和奶奶笑著告訴他們說她當時是被髒東西附身,幸好媽祖娘娘替她解決了。

  這個結論讓他們一群實習醫生嘩然不止,當時還有人提議,「精神科醫生是不是也學習如何抓鬼?」

  兩個聲音……方宜安和楊立銘,張幼琳和趙緯貞……葉梓亮抓抓頭,滿肚子煩躁!

  她用力嘆氣,用力拍自己的頭,用力對自己說:「葉梓亮,你在想什麼啊,你是精神科醫生,不是宮廟宮主。」

  伸伸懶腰,這個晩上葉梓亮睡得很好,充足的睡眠再加上對症的藥物,以及豐富的食物和營養,短短幾小時她的免疫力提升不少。

  她側過頭,看著躺在沙發上的賀鈞棠和諾諾。

  單人房配備的三人沙發不算小,足以讓照顧的家屬好好休息,但賀鈞棠長得太高,有半截腿沒地方擺,只好擱在扶手上。諾諾更可愛,直接趴在賀鈞棠的肚子上,很不舒服的睡姿,可是諾諾睡得臉紅撲撲的,口水還滴在賀鈞棠的衣服上。

  昨天賀鈞棠拜託陳阿姨照顧諾諾一晚,但諾諾拉住他的衣擺,打死不放他走,賀鈞棠只好把他帶進醫院。

  葉梓亮還有點發燒,聲音啞得厲害,但精神不錯,她本想戴口罩給諾諾講故事的,但賀鈞棠給她一杯水後叫她閉嘴,接著,他化身香蕉哥哥幫諾諾講故事。

  她發誓,從沒聽過這麼坑坑巴巴、亂七八糟、沒有邏輯的故事。

  什麼時候白雪公主的爹地跑去遠方做生意,卻遇到暴風雪死翹翹?那明明是灰姑娘的老爸好不好,國王的工作是施政,不是營商,這是基本常識啊。

  什麼時候白雪公主找到的森林裡面有精靈和一大堆長不大的小孩?那是彼得潘才對吧,白雪公主怎麼有本事大戰鱷魚和虎克船長?她是溫柔體貼善良的代表啊,白雪公王的工作是做蘋果派,和等待王子來玩親親啊。

  總之,十幾個童話故事被他湊成加強版的白雪公主,把諾諾給催眠了。

  諾諾睡著後,葉梓亮抗議他不尊重原著心情,他輕哼一聲說:「我都沒抗議你當著諾諾的面喊我棠棠了,這種芝麻小事有什麼好抗議?」

  想到這裡,葉梓亮忍不住彎了眉毛。

  昨天晚上,她說:「諾諾、亮亮、棠棠,這才像一家人嘛。」

  他撇撇嘴,說:「誰跟你是一家人?」

  他嘴巴這樣回答,但是葉梓亮沒有忽略他瞇得很漂亮的眼角,揚得很可愛的嘴唇,以及在瞬間從堅硬變得柔軟的五官稜線。

  他笑了,他笑起來的時候,和諾諾一樣靦腆可愛。

  諾諾、亮亮、棠棠,一家人。

  她喜歡一家人的感覺,十五歲那天她失去家人,所以渴望家人,她想盡辦法往阿燦身上靠,希望阿燦能變成她的家人,但阿燦一次兩次把她推開,於是她漸漸明白,他們會當一輩子的朋友,永遠不會成為家人。

  她是精神科醫生,很清楚人一輩子都在追尋自己的缺憾,而家是她極度想要卻無法得到的幸福。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份強烈的渴求,讓她在短短的時間內迫切想把諾諾和棠棠當成家人,無法解釋的緣分,讓她想要再靠近他們一點,但……她真的非常非常喜歡和他們在一起的感覺。

  昨天晚上,賀鈞棠把諾諾弄睡了,他坐到她床邊告訴她關於諾諾的故事。

  諾諾是早產兒,所以他的姊姊很寶貝他,諾諾的父親是個把朋友看得比家人重要的男人。婚前,女朋友是「朋友」,所以他用一百分的心力把賀芸棠追上手,但婚後成為「親人」的妻子,慢慢地變得不重要。

  藉口忙碌,高致星常常在外面混到三更半夜才回家,兩夫妻老為這種事吵架,後來諾諾出生,賀芸棠轉移注意力,把心思放在工作和兒子身上。賀芸棠相當聰明能幹,念書時期魷是學校的風雲人物,所以她不但工作順利,連諾諾也教養得很好。

  她存錢、她買房子,儘管丈夫不幫著她經營家庭,她也要經營出安全、無匱乏的家庭讓諾諾好好長大。

  賀鈞棠說我們是異父姊弟。

  賀鈞棠的母親結過三次婚,大哥和姊姊是第一次婚姻的產品,他是二婚兒子,而弟弟、妹妹是和第三次婚姻對象生的。

  母親的第一任丈夫是白人,因為婚姻,她取得加拿大公民身分。

  離開賀鈞棠父親後,母親的第三次婚姻對象是個華人,他藉由和賀母的婚姻取得公民身分,他很疼愛親生的兒子、女兒,對其他三個非親生子女卻漠不關心。

  幸好加拿大的福利夠好,政府每個月會給未滿十八歲的孩子牛奶費,賀鈞棠和哥哥、姊姊就是靠這筆錢長大的。

  也許是同病相憐,三兄妹之間的感情很好,他們都在年滿十八歲的時候離開家,一面打工一面念書,他們彼此照顧支持,因此比起弟弟妹妹,他們更早經濟獨立,事業也發展得更好。

  大哥畢業後在美國微軟當工程師,賀鈞棠貸款念完大學後,決定出來創業。

  芸棠則念完高中就當起駐唱歌手,到台灣陪伴弟弟時被經紀公司相中,並且認識高致星。一個漂亮的混血女孩,自然贏得了高致星的熱烈追求。

  賀鈞棠並沒有說得太多,幾乎葉梓亮問、他回答,但一問一答間,她感受得到賀鈞棠對家的依戀與渴望。

  還是那句老話,人總是窮其一生追尋生命中的缺憾。

  在某個方面,她和他是相同的。

  忽然覺得內急,葉梓亮扶著床慢慢坐起來。病床出現細碎的聲音,把賀鈞棠吵醒,他看一眼正在下床的葉梓亮,忙出聲道:「等我一下。」

  葉梓亮停頓、轉身,看見賀鈞棠坐起來,小心翼翼地把諾諾放在沙發上,再用一件薄襯衫蓋好,這才趿著拖鞋走到她身邊。

  「想上廁所?」

  「嗯。」

  「我把牙膏、牙刷、洗面乳都放在裡面了,你的是粉紅色那一組,不要拿錯。」

  他扶著她慢慢走到浴室裡面,把點滴安置好,離開浴室前又補充一句,「如果你不方便,喊一聲,我可以進來幫忙。」

  看一眼浴室的佈置,他是個很仔細的男人,葉梓亮微笑回答,「好。」

  「如果你想洗頭髮、洗澡,看護等一下會過來,她再幫你。」

  「知道。」

  關上門,賀鈞棠走到病房外面,拿起手機先叫了三個人的早餐。

  葉梓亮處理完自己,重新躺回病床,輪到賀鈞棠進去洗澡,最後他叫醒諾諾,幫他打理得乾乾淨淨。

  所有的動作優雅而仔細,好像他不是在洗臉刷牙而是在彈奏小夜曲,悠然、愉快,淡淡的幸福感自他的舉止間不斷地散發出來。

  像是經過縝密計算似的,所有事做完,早餐恰好送上來。不急不躁、過程流暢自然,好像他們是在家裡,不在醫院。

  侯一燦不只一次說過,賀鈞棠是個做事謹慎有計劃的人,跟在他身邊,就算不動腦筋,光是按照他的指令就能把工作完成,並且完美度百分百。

  所以他是個忙碌的老闆,但所有員工都覺得自己被照顧到了。

  葉梓亮有相同的感覺,他很會照顧人,即使偶爾會有一點點的小霸道。

  葉梓亮看著他那件有點昂貴而且合身到……引人遐想流口水的黑色背心,以及層層迭迭、造型特殊的過膝七分褲,和那雙……網襪和彩色編織鞋!

  葉梓亮倒抽氣,身為女人,她打死也不會穿這種衣服。

  她一臉看到鬼的表情讓賀鈞棠胸悶,他沒好氣的說:「這是舞台裝,送完諾諾,我要直接去百貨公司。」

  今天的新品發表會非同小可,如果不是時間緊迫,非要直接從醫院過去,他哪需要先定妝。

  「我、我又沒有說什麼?」她滿臉寫著此地無銀三百兩。

  「有,你心裡在OS說我一定是同性戀。」懶得糾正了,她的刻板印象已經造成,他說再多都是欲蓋彌彰。

  「我沒有!你不要誤會我!」她說得很大聲,但心很虛,是啦……啊他穿這樣,哪裡像普通男人?

  「知不知道你說謊的時候,耳朵會轉紅?」賀鈞棠突然湊近,近得她臉紅心跳。

  當她正在為自己的心跳速率降溫時,他卻在心底感激侯一燦,如果不是他提供這麼有用的數據,他怎會知道她說的話是真心還是假意。

  「我、我……」她摸摸自己的耳朵,手感溫度好像真的有上升一咪咪。

  「要不要聽聽我的心裡話?」他又往前湊十公分,嚇得她迅速往後退。

  「什、什麼話?」她害怕他的威脅。

  「你要是敢在心裡認為我是同性戀,我會讓你變成蕾絲邊。」

  蕾絲邊要怎麼變?找一堆女人來開發她嗎?葉梓亮一時間找不出話說,他挑挑眉,看著她滿臉驚嚇。

  站直身子,他轉頭說:「諾諾,把書包收好,等舅舅整理好,我們立刻出發。」

  諾諾沒回答,但點了頭。

  賀鈞棠拿起公文包,一般男人的公文包裡面有文件、有筆電,他也有,不他的公文包容量更大一點,從保養品到彩妝品樣樣齊備。

  他架好鏡子、拿起梳子,先吹再來後定型,搞完頭髮再搞臉,化妝水、精華液、乳霜、隔離霜……一層一層,把他漂亮的肌膚變得更完美。

  葉梓亮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他的動作。 他細心描著眉毛的樣子、他在臉上又噴又拍又塗又株、他慢條斯理地在身上掛項鏈、手鏈加戒指……大熱的天,還在脖子上圍絲巾……

  賀鈞棠突然轉頭,葉梓亮立刻收斂看呆的表情,她連忙巴結比出大拇指,笑得滿臉蜜,說:「歐巴好帥。」

  但……不受控的耳朵又紅了。

  賀鈞棠剛拉起的笑意瞬間收回,橫眉豎目,手一抬,準備讓她的額頭遭殃。

  葉梓亮驚覺狀況不對,意識到什麼似的立刻捂住耳朵,把整個人縮進棉被裡。

  他用力瞪她一眼,咬牙說:「看護馬上到,不要亂跑。」

  她把手伸出棉被,秀秀上頭的點滴管子,悶聲說:「鎖鏈在這裡,我能跑到哪裡去?」

  他點點頭,對諾諾說:「上學了。」

  諾諾先牽住他的手,然後走到病床邊拉開葉梓亮的棉被,親吻她的臉頰。

  葉梓亮很高興,用力親他一下,說:「諾諾真是個又帥又完美的小紳士。」

  這汷她的耳朵沒有泛紅,賀鈞棠注意到了,心、更、悶!他不是吃醋,絕對不是,只是……心很煩!

*             *             *

  葉梓亮的櫃子上擺滿各種蘋果。日本的、韓國的、美國、紐西蘭、澳洲……還有貨號9的有機蘋果。

  應該從哪裡說起呢,從……蘇啟然開始吧,早上開完一台刀後,他跑到醫院附近買了兩顆很大、很貴的日本蘋果,也不用塑料袋裝起來,就這樣一手拿一顆,大搖大擺走進葉梓亮病房裡。

  接著護理師進來關切,確定兩人的「兄妹關係」。

  突然間,葉梓亮的人際關係大爆紅,熟的、不熟的同事……以未婚的女性同事為主,都拿著一顆蘋果進來探病,且閒話家常,話題重點當然是蘇醫生的狀況。

  因為有會議,蘇啟然匆匆放下兩顆蘋果就離開,但下午時間空出來,他不知道從哪裡摸來一把水果刀,坐在葉梓亮床邊慢慢削、慢慢切,神情嚴謹,好像面對的不是一顆鮮紅蘋果,而是一顆鮮紅心臟,說實話…… 

  「沒有姊姊那麼賞心悅目。」葉梓亮的評語很中肯。

  蘇啟然推推眼鏡,睨她一眼。「知不知道我的手多珍貴,拿手術刀的手給你削蘋果,要懂得感激。」

  送蘋果的人不知道,葉梓亮喜歡的不是蘋果的香甜,而是有人坐在床邊為自己削蘋果的溫馨畫面,那是她人生最甜美的記憶。

  蘇啟然知道,因為亮亮是明明最喜歡的話題。

  他不懂,為什麼會有妹妹這麼崇拜姊姊,會有姊姊這麼疼愛妹妹,他不曉得天底下會有像她們這樣的姊妹,不過對這樣的情誼,他深深感動。

  葉梓亮咯咯笑著,接過一片蘋果,咬得有滋有味。

  手機響,葉梓亮看一眼。

  呴!又是賀鈞棠,她呲牙咧嘴,滿臉不耐煩。

  他到底要打幾通電話?她又不是小孩子,有沒有吃飯?現在幾度?讓看護注意一下點滴、記得多補充水分、肚子餓了,櫃子裡有半箱營養補給品……

  哦……第一次發現他不是普通嘮叨,難怪諾諾不說話,話都被他說光光。

  抓亂頭髮,她刻意不理,蘇啟然看著她的表情,把手機拿過來看一眼,笑問:「是諾諾,為什麼不接?」

  「嘮叨。」她千道歉萬道歉,好不容易才把看護退回去。開玩笑,看護很貴的好嗎?她又不是下不了床,不就是感冒併發輕微肺炎嘛。

  「關心才會嘮叨。」

  「哦哦哦,蘇大哥,先講好,你千萬不要用這種方法關心我。」一個已經讓人受不了,要是兩個……她會直接去撞牆。

  蘇啟然失笑,他以為亮亮喜歡被管,就像明明管她那樣。

  電話鈴聲暫停,但兩秒鐘後電話二度響起,還是諾諾。

  葉梓亮皺眉。「不要理他。」

  「說老實話,「諾諾」和你是什麼關係?」

  她認真想,認真回答,「算是……老闆吧,我住在他家裡陪伴小諾諾,他供吃供住還給薪水。」

  嘴巴上說著,「家人」兩個字卻突然冒上心頭,微微的甜、淡淡的蜜,她不知道自己眉眼間冒著泡泡。

  「當保姆?你窮到需要兼差?」

  「不是窮不窮的原因,是我被房東趕出去……」她講述這段時間的無可奈何,要是早點遇見蘇大哥,哪會被阿燦刁?

  「……蘇大哥,你不曉得小諾諾有多可愛,我第一眼就喜歡上他,你沒看過那麼漂亮的小孩子,最重要的是他跟誰都不親,我卻在短短的時間內就收服他的心,怎樣,厲害吧!」諾諾讓她對自己充滿自信。

  電話鈴聲二度停止,她連忙拿起手機直接關機。

  蘇啟然失笑,這有什麼好厲害的,她本來就是塊磁鐵,能把周遭的人全數吸引。

  「大諾諾呢?不喜歡他?」

  「沒有,大諾諾也很好,慷慨大方、會煮飯、會化妝、體貼仔細,雖然有點小霸道和一點囉嗦,不過他是個……讓人很舒服的男生。」

  「舒服?」

  「對,舒服到像張按摩椅,你看過林依晨那個廣告嗎?疲憊的時候想靠近他,難過的時候想窩在他身邊,無聊的、寂寞的、生氣的……所有負面情緒產生的時候都想找到他、靠近他,然後整個人會覺得被安撫了,緩和了,舒服了。」

  「像肌肉鬆弛劑?」

  「肌肉鬆弛劑會伴隨一些小小的副作用,暈眩、嗜睡,但他不會,他會讓你想要……一直說話、一直說話,一直不斷不斷不斷說話。」

  棠棠、糖糖,他是巧克力一般的存在。

  她懶惰,他勤勞,她和諾諾老把家裡弄得亂七八糟,他回到家,二話不說就開始收拾,他有嚴重的潔癖,優點是,他不會一面收一面念,頂多用那種「你還是女人嗎?」的眼光看她。

  她臉皮厚無所謂,轉個身又和諾諾玩在一塊兒。

  諾諾越來越活潑,雖然還是不講話,但笑容變多了,而且黏得她很緊,她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而她非常喜歡這個跟屁蟲。

  想到諾諾、想到棠棠,想到他們的家,忍不住的整張臉、整個人走進春天,那種形容不出的快樂和愉悅,像101煙火不斷往外射。

  蘇啟然靜靜看著她的表情,是很喜歡那個人嗎?他慢了一步?眉心微蹙。

  轉移話題,蘇啟然指指滿桌子大大小小的蘋果,問:「你廣發武林帖了?為什麼大家都曉得送蘋果?」

  他的問題勾起她的曖昧詭笑。「我沒有發武林帖,但這些是入場券。」

  「什麼意思?」

  「蘇大哥,你比我想像的還紅,知不知道從早上到現在有多少人來探病?知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排隊等著當你的女朋友?」

  手一攤,她比比桌面上大大小小的蘋果,蘋果總數等同於拜訪人教,她的人緣不錯,但沒有好到這等程度,她現在才曉得一個可口的男人可以誘發多少雌激素。

  微哂,他明白了。「她們想探聽什麼?」

  「蘇太哥喜歡哪一型女人?喜歡什麼活動?休閒做什麼?我們什麼時候認識的?家裡有哪些人……蘇大哥老實說吧,你到底有沒有女朋友?一大堆女生排隊等看答案呢。」

  「我有沒有女朋友,是她們想知道?還是你想知道?」他朝她勾勾眉。

  「當然是她們。」她答得半點不猶豫。

  「你不想?」

  「不想。」

  「真的不想還是假的不想?」

  「對我來說,最好蘇大哥一輩子不要交女朋友,心裏面永遠只有姊姊,就算結婚也是奉父母之命、迫不得已。」說完,她斜眼望他。「怎樣,我夠不夠自私?」

  他哈哈大笑,把最後一片蘋果遞給她,自己拿起還有肉的果核啃起來。「我……也是這麼想的。」

  「嗯?」他的回答讓她無法招架。

  她只是在胡扯,她知道她的自私沒有理由,她明白愛情本來就不會天長地久,即使兩人日夜相對,愛情都會變質,何況姊姊已經離開這麼久,但她沒想到他會接下一句這麼……認真的答覆……

  「嚇到了?」他捏捏她的臉。

  「蘇大哥。」她深吸氣,考慮著應該怎麼回答。

  「怎樣?」

  「你這樣不好,人生很長、寂寞很苦,如果有一點點的可能,姊姊何嘗不希望能陪在你身邊,因為她比誰都渴望你能夠幸福。你這樣固執很不好,姊姊會難受的。」

        「和不是葉梓明的女人在一起,我也很難受,請葉醫生告訴我,我該怎麼辦?」他回望她,表情無比認真。

  「如果你敞開胸懷試著接受其他人,或許情況會不同。」

  「你真的希望我接受其他人?」

  「為了蘇大哥,是的,我希望。」

  「不覺得自己背叛姊姊?」

  「姊姊會更希望你快樂。」

  「她死的時候,就把我的快樂偷走了,我很憂鬱,我走不出來,我試著離開台灣,試著到一個無法想起她的國度,我以為這樣做傷口會儘快恢復,但事實證明我失敗了。所以我回台灣,試著到能聽得見明明、看得見明明,有我們共同回憶的地方。」

  「蘇大哥的傷口……一直沒有癒合嗎?」

  「是!你呢?你癒合了嗎?」

  葉梓亮定定望著他,無法回答。

  因為她在想起姊姊時,心臟還是會痛得快破掉,她還是會為當年的事陷入無法自拔的罪惡感,她還是會在午夜夢回時不斷地不斷地……祈求事情重新來過。

  葉梓亮沉默,蘇啟然也沉默,半晌他收拾情緒,揚起笑臉,問:「幫個忙好嗎?」

  「什麼忙?」

  「當我的女朋友。」他說了,沒有帶著半點玩笑意味的問。

  感受到他的認真,她被嚇到,直覺回答,「不!」

  她不斷搖頭,本來就有點頭暈,這一搖,暈得更凶。

  「為什麼不?同是天涯淪落人,而且我們在一起,可以互相提醒對方要牢牢記住明明。」他的口氣變了,帶上幾分玩笑意味,因為她被驚嚇的表情,更因為她的直覺反應。即使蘇啟然很清楚,自己的話沒有玩笑成分。

  他決定回台灣,是因為相信明明的話。明明說信不信,亮亮身上有一股光明的正向力量,讓所有靠近她的人都會覺得充滿希望。

  所以他想依賴亮亮的力量,把自己從痛苦深淵中拉出來。  

       「不當男女朋友,我們也可以互相提醒,就算不提醒,我相信蘇大哥和我都不會忘記明明。」她用百分百篤定的口吻,認真驅逐自己的驚嚇。

  蘇啟然是個好人,他從不逼迫別人,即便他對這樣的結果非常失望。於是,向前跨進的那隻腳,在還沒落地之前又縮回來了。

  他刻意大笑出聲、刻意敲她的額頭,斯文的他,刻意豪邁。

  「你不是說一大堆女生排隊等著當我的女朋友?既然我這麼紅,你聽到我的提議,幹麼嚇成這樣?」

  所以……葉梓亮鬆口氣,蘇大哥真的只是在嚇她?

  她揚起笑眉,回答,「我當然害怕,要是剛剛蘇大哥的話不小心傳出去,別人會以為我監守自盜,說不定會有人往我的點滴裡面注射砒霜,會指控我是詐騙集團,控告我用乾妹妹的假身分詐騙蘋果。你不知道女人的妒忌有多可怕。」

  「有這麼可怕?」

  「對,比你想像的更厲害。」

  「既然如此,你還幫這些恐怖組織牽線,我是你的蘇大哥,還是你的蘇世仇?」

  他說得葉梓亮呵呵笑,勾住蘇啟然的手,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說:「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她們當中也有不錯的,依我看姚醫生就擅長傾聽,也許交在以後蘇大哥可以和她談談姊姊,說著說著,也許心裡的結會慢慢打開。蘇大哥,我相信姊姊會希望你一輩子幸福無憂。」

  他心疼地揉揉她的頭髮,間「你也找姚醫生跟你談明明了?」

  「沒有。」

  「為什麼?」因為和他一樣,希望那個結永遠存在?永遠不褪色?永遠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環?

  「因為……」她坐直身子,笑得滿臉驕傲。「因為我有執照,可以幫自己開百憂解,還不必拿健保卡。」

  他失笑,葉梓亮確實能帶給人快樂的正能量。

  「知道了,如果我需要百憂解,可以找你,不必拿健保卡,如果需要女朋友,也能找你,才不會害你監守自盜。」

  「是啊,我是個百寶袋,蘇大哥想要什麼盡量開口。」

  兩人說說笑笑間,病房門被打開,姚依依走進來,看見她,蘇啟然直覺皺眉,也許下意識裡他將葉梓亮的話聽進去,直把姚依依當成橡皮擦,擔心她擦掉自己心中的葉梓明。

  斯文有禮的一笑,蘇啟然說:「有人來陪你,正好,我去準備下一個手術。」

  看著蘇啟然像逃命似的背影,葉梓亮微蹙雙眉。

  回過神,她皺皺鼻子對姚依依說:「沒有蘋果,來賓止步。」

  可他們都弄錯了,姚依依根本不是來看美男的,她直奔葉梓亮床邊,急道:「張幼琳死了!」

  「怎麼可能,她住在八樓,那裡有鐵窗安全門,進出還要通過保全……」

  姚依依搶下話。「她早上辦出院,是家人堅持的,還簽下保證書,剛剛她被送到急診室。」

  「走,我跟你去看看! 」

  葉梓亮二話不說跳下床,拔掉點滴針頭,穿上外套,跟著姚依依離開病房。

  兩人腳步飛快,穿過走廊、跑進電梯,熟門熟路地往急診室方向跑去。

  她們才進急診室,就聽見有人小聲議論。「奇怪……傷成那樣,怎麼還能活?」

  葉梓亮拉住一個熟識的護理師問出張幼琳在哪裡後,立刻衝到用簾幕隔起來的病床,猛地拉開隔離簾。

  醫生、護理師和張幼琳的丈夫都圍在床邊,沒有人可以解釋眼前的狀況,葉梓亮和姚依依推開他們,一看……說不出話來……

  張幼琳全身呈現一種不可能出現的狀態,四肢扭曲到讓人懷疑裡面還有沒有接著骨頭。她的臉變形,一顆眼球暴突,那副模樣讓人想起死狀凄慘四個字,只是她還沒有死,儀器還能監測到她的血壓心跳。

  她痛得不斷呻吟呼救,站在病床邊的急診醫生對葉梓亮說道:「她全身三十七處骨折,助骨插進心臟、肺臟和肝臟,有嚴重的內出血,顱骨也有破碎的狀況,但她……」

  但她還在講話,張幼琳不斷對著空氣說道:「我錯了,我不應該殺你,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急診醫生對葉梓亮說:「她從被送過後,就不斷重複這些話。」

  葉梓亮和姚依依互看一眼,想起昨天的咨商紀錄,寒意一點一點從腳底心竄上,牙齒顫抖著,下意識地縮了肩膀,兩個人交握的掌心,汗水濕透。

  終於,張幼琳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幾乎成了喃喃自語。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她即將斷氣的同時,她突然尖叫一聲、奮力坐起!

  這不符合葉梓亮學過的醫學常識,她的肋骨斷了、脊椎骨也有兩處斷裂,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坐得起來,而那一聲尖銳的吶喊讓急診室裡來來回回的醫護人員和家屬嚇著,紛紛停下手邊工作,下意識往這邊聚集……

  下一刻,她像失去支撐力的麻糬,整個人跌回病床上,她暴張著雙眼,一動不動,三秒鐘過後,黑色的血從她的七竅緩緩流出……

  急診醫生看一眼機器,目視著自己的手錶宣布。「張幼琳,女,三十五歲,死亡時間……」

  葉梓亮傻了,看著張幼琳的臉,無法動彈,說不出的寒意在她的身子竄進竄出,她的手腳冰冷,血液成凍,眼前一陣陣發黑。

*             *             *

  圍觀的人很多,新品發表會相當成功,在每場發表會中間賀鈞棠都會發訊息給侯一燦以及南部負責人,詢問發表會的狀況。

  南部很熱烈、中部也不差,至於北部是賀鈞棠親自坐陣,他半點都不擔心。

  在聯絡侯一燦和阿重的同時,他也會打電話詢問葉梓亮的狀況。但最後那通電話葉梓亮沒接,是睡著?還是有突發狀況?

  不知道為什麼,晩晚不安著,他傳出兩通簡訊,她沒讀更沒回。

  看著在場觀眾,他壓下心中不安,一面幫一位婦人上粉底,一面解釋,「這款粉底不僅僅是化妝品,更是保養品,大家看看……」

  他拿起放大鏡,請顧客靠近看。

  「請大家注意,上妝的右臉和未上妝與的左臉差別在哪裡?這位小姐的皮膚有乾燥脫皮的現象,我並沒有先上化妝水、乳霜,而是直接上粉底,但現在看起來皮膚是不是很光亮?」

  在櫃哥櫃姊的幫忙下,顧客一個個輪流上前觀察。

  沒有電視特效、影片修飾,而是真人真實上演,愛美的女人親眼見證,還能有假?

  中年婦人的皮膚本來就容易乾燥,若沒有事先做好保養程序就直接上妝,很容易造成土石流的妝感,但這款粉底能夠改善問題。

  結束介紹,店長接過麥克風,對顧客說:「今天凡購買新品,可獲兩百元抵用券,可以當場購物做抵扣……」

  這是最後一場了,賀鈞棠回答幾位顧客的問題後,交代了櫃姊便退場。

  拿起手提包,他快步走到停車場,在車子裡拿出手機撥電話給陳阿姨,確定諾諾有乖乖吃飽做功課之後,又叮嚀幾句,再打電話給葉梓亮。

  心更加不安,因為葉梓亮關機了。

  眉頭打結,扭轉鑰匙發動車子,他不是會胡思亂想的男人,但是這一路上他胡思亂想了。

  葉梓亮病情加重了嗎?還是她不安分,又跑回去上班?

  該死,應該留下蘇醫生的電話,免得他這樣擔心。

  擔心兩字跳上心頭,賀鉤棠驀地一驚。他開始把葉梓亮擔在心上了?他已經讓葉梓亮成為自己的責任?怎麼可能,他們才相處短短不到一個月。

  他承認,葉梓亮會帶給人光明的力量,他承認,葉梓亮會讓人覺得有希望,他承認,光是看著她,自己會忍不住相信,未來會無比美好,可是……光是這些承認,他就已經把她當成自己人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把車子開進醫院停車場的,只是一路上,許多畫面跳進腦海。

  諾諾和葉梓亮在床上滾成一團,衣服、包包、書籍……丟滿地。

  他很火大,抓起棉被就把兩個現行犯「蓋布袋」,沒想到兩個在棉被底下的笨蛋不知道反省害怕,還哈哈笑得震天價響。

  那是第一次,他覺得自己的房子有了家的感覺。

  還有一次音樂聲從客廳傳到廚房,是吵死人的熱門舞曲,震得他腦神經一突一突地跳不停,心臟都快被音樂聲蹦出來。 

  葉梓亮染出幾個不同顏色的大麵糰,兩人樂津津地做著捏麵人,餐桌、流理台、地板……到處灑滿麵粉,連他們的身上頭髮也沒幸免於難。

  最可怕的是兩人的美術天分,孫悟空如果長成那樣,唐三藏一定打死不讓他到西方,因為那會褻瀆佛祖。

  音樂很吵,捏麵人很醜,他應該關掉音樂喝令他們去洗手,沒想到他竟坐下來,接過麵糰捏出美美的豬八戒、捏出活靈活現的小白馬、捏出無比帥氣的孫悟空,然後他贏得諾諾的崇拜。

  他斜眼瞄向葉梓亮,很不禮貌地用目光嘲笑。

  葉梓亮不以為忤,還笑說:「棠棠,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同理心?這就是為什麼你只能當舅舅,我卻能當諾諾的好朋友,你得到諾諾的崇拜,我卻能得到他的真愛!」

  真愛?諾諾對親舅舅沒有真愛的理由,竟是他無法醜化孫梧空?他火冒三丈,立刻從唐三藏變成牛魔王……

  他是個有點冷、有點霸氣,雖然經常出現在螢光幕前,卻不是表情很多的那種表演者,他講究的是專業。

  但說話誇張的葉梓亮讓他的表情變得豐富了,喜怒哀樂輪番上陣。

  停車、下車,他小跑步往病房方向去。

  他的長相本來就會讓女人回眸多看兩眼,再加上今天的服裝打扮,一路上,他得到韓國偶像的對待,但是他心急,對認出自己的觀眾視若無睹。

  病房門是打開的,私人物品還在,但葉梓亮失蹤,她真的跑去看門診?

  不會吧,蘇醫生說過肺炎要完全控制至少要三、四天。

  他看見葉梓亮的手機,快步上前拿起來,是關機狀態。她在搞什麼?

  轉身,他打算到護理站找人,這時候門卻被推開了,臉色不好的姚依依扶著葉梓亮,兩人一起走進來。

  看見賀鈞棠,葉梓亮還沒有開口,腿先發軟,突如其來的重量讓姚依依無法承擔,她尖叫一聲差點兒摔倒,賀鈞棠箭步上前,在葉梓亮落地之前一把將她抱起來。

  落入賀鈞棠的懷裡,葉梓亮反手抱住他開始放聲大哭,那個哭聲……讓姚依依心驚膽顫。

  她念的不是醫學院嗎?連大體都解剖過的人怎會嚇成這樣?沒錯,張幼琳的死狀確實有點駭人,有些現象也確實難以解釋,就是自己的心情也有點糟,可是,真必要哭成這樣?想起自己還要上班,她低聲對賀鈞棠 說:「葉醫生交給你了,我先去忙。」

  葉梓亮沒有反應,因為她在哭,賀鈞棠也沒回應,因為他被葉梓亮哭得心情大亂。他把她抱上床,但她打死不鬆開手,兩手死命扣在他的脖子上,力氣之大,任他自怎麼都拔不下。

  賀鈞棠嘆氣,只好換個姿勢重新抱起她。

  他抱著她坐到沙發上,再讓她坐在自己的大腿、窩在自己的懷間。愛抱就讓她抱吧,抱到她恢復正常為止。

  他很有耐心地輕拍她的背,很有耐心地提供一張又一張的衛生紙,也很耐心地在她喉嚨燒聲的時候,遞給她一瓶礦泉水。

  她就這樣猛哭、拚命哭、用力哭,哭到全身力氣抽光才漸漸停下。

  在賀鈞棠考慮著要先讓她先睡一下,還是問清楚在哭什麼時,她先開口了。

  「張幼琳在家跳樓死掉了。」她的聲音裡帶著濃濃的哽咽。

  明白了,賀鈞棠嘆息。她是被張幼琳的死亡嚇到,還是對自己的話感到畏懼?拍拍她的背,他試著安慰。「你的運氣很好,如果是在醫院,這起醫療糾紛肯定會落在你頭上。」

  「沒有醫療糾紛,她的家人簽下保證書,把人帶回家才會發生慘劇。」她不斷吸著鼻子。

  他說:「我早說過,她活不過十四天!」

     這就是重點,為什麼他知道?為什麼他預測得那樣精準?為什麼……想到姚依依的咨商紀錄,想到張幼琳的死狀……再想到他們初次見面,他說姊姊就在自己身邊……

  眼淚二度湧上,她不知道自己是驚恐害怕還是無法消化,她不確定要不要相信他的話,腦袋很昏、很重,心跳快得讓她無法承受。

  她不知道,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只曉得眼淚抑不住,心臟有衰竭時的無力感。

  賀鈞棠被她的第二回合淚水弄到不知所措,不是已經停了嗎?還是說……剛才只是中場休息?輕嘆,再次發揮無比耐心,遞完衛生紙、遞礦泉水,再次不斷地輕拍她的背。

  幸好,這次發作的時間比上一次短,她終於又抽抽噎噎地開口說話了。

  「你為什麼知道她活不過十四天?」

  「我看見黑白無常拿著鐵鏈子站在她身後,還有一個叫做趙緯貞的女子也跟在她身邊。」

  聽到趙緯貞三個字,葉梓亮倒抽氣猛地抬眼望他,他有那麼無聊跑去探聽張幼琳?

  「除了名字,她有跟你說其他事嗎?」

  「有。」

  「她說什麼?通通告訴我,我必須知道,這對我很重要。」

  這麼問,是因為相信了?

  「張幼琳是趙緯貞丈夫的外遇,張幼琳為了得到她的丈夫,經常在半夜打電話騷擾趙緯貞,也會在她和男人上床的時候撥出電話,刻意讓趙緯貞聽見兩人的聲音,趙緯貞本來就有憂鬱症,被她這樣一鬧再鬧,病情變得更嚴重。

  「所有人都以為趙緯貞是憂鬱症發作跳樓自殺,其實並不是,就在她病情嚴重需要人照顧的時侯,張幼琳主動向她丈夫提出願意幫忙照顧。

  「那三個月趙緯貞被「照顧」得生不如死,最後張幼琳給她吞下安眠藥,把她從樓上推下去,趙緯貞的顱骨破裂、身上有三十七處骨折、內臟大量出血,當場身亡。」

  賀鈞棠的話讓葉梓亮顫抖得更厲害,見她抖成這樣,他急問:「怎麼了?」

  「昨天姚醫生和張幼琳咨商,她說了……和你一模一樣的話,可是那個聲音不是張幼琳的,當張幼琳的聲音出現時,她說的話是道歉求饒,求趙緯貞放她一命,當趙緯貞的聲音出現,她說的是事實經過和恐嚇威脅。

  「我正在考慮那是不是思覺失調症,打算等代班的林醫生今天早上巡房之後再找時間和他討論,但張幼琳的親人堅持出院,沒想到才幾個鐘頭,她就在家裡跳樓自殺了。」

  「你剛去看她?」

  「對,她的顱骨破裂、身上有三十七處骨折、內臟大量出血,她的手腳呈現不自然的扭曲狀態,但她沒死……」她慢慢形容張幼琳的狀況,聲音還不停地抖著。

  「你看見的趙緯貞也……像她?」

  賀鈞棠點點頭。「意外死亡的鬼,常會維持死前最後一刻的狀態,但壽終正寢或病死的亡靈往往會變成年輕、健康時期的狀態,我看過比趙緯貞更可怕的,所以,別怕。」

  葉梓亮吸吸鼻子,問:「這算安慰?」

  安慰她,她看的場面只是小case?

  「如果能安慰到你的話,是的。」

  葉梓亮在他胸前蹭了蹭,靠得他更近。「我很害怕,它把我對醫學的認知全數推翻打破,我覺得又慌又憋。」

  這點他能夠理解。「第一次看見鬼的時候,我表現得比你更糟糕。」

  「你也嚇壞了?」

  「何止嚇壞,白人社會根本不信這一套,我告訴繼父、告訴老師,他們的解決的方式是幫我安排精神科醫生。」

  說到這裡,賀鈞棠大笑出聲,他嚴重懷疑如果不是自己反應夠快,在緊急時改口,不知會不會被送進精神療養院?

  「你怎麼會看見鬼的?」

  「十歲左右,我和大哥在住家附近的鹿湖游泳,我溺水了,清醒時已經是三天過後。我在醫院遇到第一個鬼,臉部呈現青綠色,右半張臉已經腐爛見骨,他全身濕透,走過的地方留下一個個濕腳印,他走到病床邊俯視我時,我聞到它身上濃濃的腐臭昧,當時,我姊姊也聞到了,但她看不見。」

  「你經常看見鬼嗎?」

  「還好。」

  「他們會不會害你?」

  「冤有頭債有主,他們為什麼要害我?」

  葉梓亮點點頭,她想問……問問姊姊,可是話到嘴邊又吞了進去。

  賀鈞棠給她一個溫暖笑容,他清楚她想知道什麼,也已經準備好答案,但葉梓亮欲言又止。 

        片刻後,低下頭,她找來一個不重要的問題。「鬼很可怕嗎?」

  「有的可怕,有的可愛。」

  他想告訴她,她身後那個很清秀漂亮,和她有幾分相像,她很心疼葉梓亮、很關心葉梓亮,如果她願意,他可以告訴葉梓亮,她想託自己轉告的事情。

  但葉梓亮的表情……很顯然,她還沒做好面對的準備。

  「醫院裡有很多嗎?」

  「對,不過他們只是暫時不曉得該往哪裡去,弄明白之後就會離開。」

  「那……這間病房裡面有嗎?」她問,身體縮了一下。

  賀鈞棠望向窗邊,「漂亮女生」對著他微微一笑,輕輕搖頭。又心疼了嗎?阿燦沒說錯,明明疼亮亮、亮亮愛明明,她們是無法被分割的。

  他順著葉梓亮的背輕拍,還以為把生活過得這麼粗糙的女孩,事事都無所謂,還以為她很勇敢、很直接,衝破頭也不後退,沒想到她是穿山甲,堅強的部分只有外殼。

  「放心,沒有。」

  「如果有的話,你可不可以跟它們溝通說我只是暫住的,不要來嚇我,好嗎?」

  「好。」他輕輕笑開。反問:「你這麼怕鬼,以後上班怎麼辦?」

  「所以無知者無畏。」

  賀鈞棠忍不住彈了一下她的額頭。

  「我又不是西瓜,你幹麼敲我?」

  她擺明想轉移話題,於是他順著她的心意往下說:「你的腦袋和西瓜沒兩樣,真懷疑你怎麼能考上醫學院?」

  「是僥倖。」

  「怎麼能順利畢業?」

  「有兩次差點被當了,幸好我長得夠可愛,教授很愛我。」

  「醫生執照呢?」

  「我爸的功勞,為了大考,爸去中醫那裡給我買兩個月的補腦丸,助我的記憶力大幅提升。」

  見她情緒緩和又能說笑,賀鈞棠打電話點餐,他們一面吃飽一面聊天,葉梓亮問很多和鬼有關的事,但最想知道的部分,一句都不問。

  賀鈞棠不勉強,他有足夠的耐心,等她準備好。

  他給她削蘋果,削出來的蘋果皮長長的一條,從頭到尾都沒斷掉,像姊姊削的那樣,她看著看著就怔了,不願意他停下動作。

  所以葉梓亮吃掉三顆大蘋果,還想再看看、再吃吃,但這回賀鈞棠打死不給削。

  這天晚上葉梓亮耍賴,不想賀鈞棠睡在沙發上,非要他和自己分享一張病床。

  她靠在他懷裡,睡著之前,迷迷糊糊說:「謝謝你,在你身邊好舒服、好幸福……」

  ……賀鈞棠被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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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0 20:12:3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葉梓亮開始上班了,可張幼琳的事在她心底留下陰影。

  賀鈞棠明白,於是有機會就找她聊天,話題內容多是那個大部分人無法窺探的靈異世界。

  他說:「你選擇精神科,不就是想知道人死後精神會不會長存?現在知道答案,為什麼還不開心?」

  葉梓亮滿臉沮喪。「我也不曉得。」

  他看著窗邊笑意盎然的女孩,對葉梓亮說:「我可以告訴你,這輩子與自己有緣的人,下輩子定會再聚首,這樣……覺得快樂嗎?」

  所以下輩子還會有一對姊妹,叫做明明與亮亮?這個說法滿足了葉梓亮,是啊,她感到快樂。

  葉梓亮本要來輔導諾諾,卻被賀鈞棠輔導,很奇怪吧,不過這種奇怪現象並不影響他們之間的關係成長。

  一開始,她的舊衣服全被賀鈞棠丟光,她覺得很浪費,他卻白眼翻到頭頂心。

  「這是替你的病患著想,分不清楚現實與虛幻已經夠可憐,你怎麼還能讓他們誤以為自己活在第三世界?」他的口氣很諷刺。

  鴨霸!

  一個鴨霸到底的男人,卻有雙細心溫柔的手。

  她喜歡他的服務。他可以在十分鐘內幫她化個似有若無,卻讓顏值提高五十個百分點的美妝;穿上他搭配的衣服,葉梓亮走到哪裡都有人吹捧稱讚,他幫她收拾過的包包,再不會找不到悠遊卡和手機,她洗澡時蟬蛻似的衣服,很久沒見到蹤跡……

  他不著痕跡地處理她的生活瑣事,不著痕跡地讓她心安心適,不著痕跡地讓她過得安心舒服,他既鴨霸又溫柔,矛盾的特質在他身上融合成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讓她想要靠近。

  清晨,天色蒙蒙亮起,賀鈞棠睡得不省人事。

  他熬夜了,因為銷售量超過供應量,工廠那邊叫苦連天,他不得不和工廠經理商量對策。

  門板上傳來兩下敲叩聲,兩下、再兩下,他聽見聲音了,他在棉被裡面掙扎半天,用盡所有力氣,終於醒過來。

  「進來。」

  門打開,小小的諾諾抱著被子和故事書進屋,他站在門口,和床上的賀鈞棠對望,賀鈞棠招招手,諾諾猶豫幾秒鐘後走到他床邊。

  「你要舅舅講故事?」

  諾諾小心翼翼地,輕點頭。

  進步!儘管賀鈞棠很累、很想把眼睛閉回去,但諾諾小小的一個動作卻讓他高興得想下床跳舞。

  他也做了。下床,抱起諾諾快樂地轉圈圈。因為這是第一次,諾諾主動向自己靠近。

  葉梓亮搬進家裡整整一個月,他知道諾諾正在進步中,即使速度緩慢,但他已經和過去不同,沒想到他竟會……忍不住又抱著諾諾轉幾個圈,忍不住額頭蹭上諾諾的肚子,蹭得他又笑又躲。

  瞌睡蟲被瞬間拍死,精神一下子集中,他把諾諾放到床上,大聲宣佈,「舅舅講故事了,要聽白雪公主還是灰姑娘?」

  諾諾連忙搖頭,他才不要聽亂七八糟、混淆認知的童話故事,抓起床邊的故事書遞到賀鈞棠手上,他拉開棉被,整個人鑽進去。

  賀鈞棠側過身望著諾諾,葉梓亮常說他們家的基因很好,諾諾是混血兒中的極品。

  媽的第一任丈夫是白人,大哥,大姊也是極品混血兒。

  他問過大姊,高致星這麼不負責任,為什麼不肯離婚?

  姊姊想很久,告訴他,「我不要像我們的媽媽那樣,她快樂了、她在愛情裡面不枯萎了,但身為她的孩子很可憐。」

  姊姊沒說錯,他們確實可憐,明明白白的不公平,每天在家裡不斷上演,繼父疼愛弟弟、妹妹,卻把他們前面三個孩子當成黃鼠狼,好像他們的存在目的只是為了侵掠。而母親顧及家庭和樂不敢輕易挑起戰爭,所以他們從小到大最重要的學習是忍耐。

  對繼父忍耐,對過弟弟妹妹忍耐,對學校的霸王忍耐,過所有施加在他們身上的不公忍耐。

  他外表斯文,骨子裡卻不是個溫和nice的男人,所以他強烈地期待出人頭地,期待把自己的氣焰燒盛,希望有一天夠俯瞰繼父,教他明白自己從來不是壓垮家庭的包袱。

  在他建立起事業後,樂意在各方面給予哥哥、姊姊協助,但他們和自己一樣驕傲不屈。兄妹三人擰成一股繩,他們成為社會的中堅分子,互相幫助、彼此支持,他以為他們會一起成功著,沒想到……

  沒關係,姊姊的委屈,他來討!

*             *             *

  賀鈞棠在新品發表會當天邀請林薇棻。

  那天,舞台背景是姊姊的照片,他注意到林薇棻的表情僵硬。

  發表會後,透過宋采青,賀鈞棠認識林薇棻。他和林薇棻打過招呼後,便急著問宋采青,高致星願不願意放手諾諾的監護權?高致星三個字吸引了林薇棻的注意,她不自然的反應讓賀鈞棠明白,林薇棻很清楚姊姊的存在。

  她是小三,無庸置疑。

  賀鈞棠離開,宋采青指指牆壁上的大幅廣告,閒聊八卦似的告訴林薇棻。

  「照片上的女模是鈞棠同母異父的姊姊,姊弟關係相當好,當初他並不同意芸棠姊留在台灣發展,誰知她被愛情沖昏頭決定留下。芸棠姊過世後,孩子被送到鈞棠身邊,他想親自把孩子帶大,但他一個單身男人,工作又忙碌,有實行上的困難,所以打算把外甥送到加拿大交由賀伯母照顧,只是他姊夫不願意放棄孩子監護權,他聘我為代理律師處理這件事……」

  她探聽過林薇棻,知道她凍卵、積極想當母親,這樣的女人自然不會想要留下別的女人生的孩子。

  林薇棻在商場打滾多年,不是吃素的,反試探問:「他姊夫不願意照顧孩子,卻又抓著監護權不放,聽起來不大合理啊?」  

  宋采青搖搖頭回話,「高致星並非不想帶孩子,只是現在房市買賣狀況很糟,不得不把孩子送出去,把所有的力氣全放在工作上。

  「諾諾長得像芸棠姊,看著兒子、想著妻子,諾諾能安慰父親的心靈感情。這個案子很難辦,我能理解高致星身為父親的痛苦,但監護權不在賀伯母手上的話,賀家裉本無法為諾諾申請國籍,難道要讓孩子拿觀光簽證,每半年來回一趟台灣和加拿大?這太辛苦孩子了。

  「更麻煩的還不是這個,諾諾自從芸棠姊過世之後,他的精神狀態發生問題,他不吃不笑不說話,對誰都很冷漠,現在請了個專門的精神科醫生在進行輔導,到目前為止還沒看到進步,所以鈞棠急著想小幫諾諾換個新環境,可是高致星……」

  這番話中對高致星沒有半點埋怨,卻帶出幾個重點。

  其一高致星深愛亡妻和兒子。其二諾諾有精神上疾病,不好照顧。其三賀家想要儘快得到諾諾的監護權。

  林薇棻沒有做任何表態,唯有皺皺眉,轉開話題。

  她和宋采青應酬幾句後離開了,賀鈞棠望著林薇棻微滯的腳步,嘴角揚起。

  熱戀中的女子能容得下男友把亡妻和孩子擺在第一?現在有人想要諾諾,她只有歡欣鼓舞的分,哪有阻止的道理?

  林微棻不缺錢卻缺面子,她想辦一場高調婚禮,就不會讓任何麻煩冒出來,或許再過幾天高致星就會主動聯絡宋采青了。

  兩千萬?他沒讓高致星吐出來就不錯了。等諾諾的監護權到手,他將會讓林薇棻和高致星的戀情提早曝光。

     聽說林薇棻和前夫鬧得厲害,離婚當時因為前夫有外遇,理虧之下吐出將近三成的股份,如果前夫知道林薇棻和高致星的外遇時間比自己更早……不曉得會產生什麼新發展?諾諾拉拉他的衣服,賀鈞棠才發現自己分神了,打開繪本,他逐字念故事。

  「從前從前在一個古老的森林裡……」

  故事進行不到一半,又傳來敲門聲,賀鈞棠放下故事書,兩人互視一眼。

  是葉梓亮?不可能吧,哪次放假她不事先恐嚇大家要讓她睡到自然醒,要不是這樣,諾諾怎麼會退而求其次跑來找舅舅念故事書。

  「進來。」賀鈞棠闔上故事書。

  門打開,葉梓亮兩手抱滿瓶瓶罐罐走進來,匆忙間,她把化妝品往棉被上一丟,用力把賀鈞棠拉坐起來,「棠棠,快幫我化妝,我要遲到了。」

  又叫棠棠?!他抗議過無數次,但抗議無效。

  她身上穿著粉色小洋裝,特地戴上他幫著挑的水晶首飾,頭髮吹過了,雖然吹得不怎樣。

  「你要去哪裡?」搞得這麼隆重?

  「和蘇大哥約會。」

  約會?蘇醫生?那位在葉梓亮住院期間,每天都出現一、兩次的年輕醫生,他在追求葉梓亮嗎?

  年輕男女約會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賀鈞棠的眼色微黯,笑容變得勉強。

  「對。」她神經很大條,沒有發現他的勉強,還笑咪咪說:「快點,我已經把化妝水、乳液通通塗上去了,剩下的你來。」

  塗?賀鈞棠橫她一白眼,她把保養當成刷牆壁還是畫廣告牌?

  不理她,重新躺回床上,賀鈞棠把諾諾抱到自己肚子上,手腳一伸,諾諾被舉高高,樂得呵呵大笑。

  「唉呦,你們等一下再玩啦,先把我的臉擺平。」葉梓亮扯著他的衣袖大喊。

  「你的臉關我什麼事?」

  賀鈞棠更嘔了,每天上班都要他提醒,她才會乘乖坐在椅子前讓他擺弄臉蛋工程,今天倒好,不提醒卻自己找上門,蘇醫生很重要嗎?

  「拜託、拜託,真的很重要啦!」她搶過諾諾,把諾諾抱到椅子上,小聲賄賂他。「晚上回來,我給你帶一盒哈根達斯。」

  她比一個OK,諾諾也比出OK代表談判圓滿。

  葉梓亮坐回床邊,二度拉起賀鈞棠,滿臉的巴結討好。「快一點啦,蘇大哥馬上就要到門口了。」

  上門接人?感情這麼好?關係這麼密切?阿燦知不知道這號人物?誰允許她把他家地址洩露出去的?

  葉梓亮把隔離霜蓋子打開,放在他手上,說:「等我回來,給你帶……」

  「你以為我是諾諾?」他沒好氣地接過隔離霜,對著一張笑逐顏開的快樂小臉,很難生氣。

  「不然今天回來,我陪你去看電影?」

  「看卡通片?」賀鈞棠指指諾諾,身為有責任感的大人,可以丟下小孩跑出去看電影?她純粹胡扯。

  「那我、我、我……」我半天,葉梓亮發覺自己對他的貢獻少之又少,嘆氣,她還真的找不出能交換的條件。

  看她抓頭搔腦,把本來就弄得不怎樣的頭髮抓得更亂了,他再看不下去,怎麼有這麼……粗糙的女人?

  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阻止葉梓亮繼續凌虐自己的頭,他開出交換條件。

  「等你回來,完整交代今天的行蹤?」

  「成交!」

  她同意的速度快到驚人,賀鈞棠還以為有得討價還價,沒想到她一口氣同意,真把他當成男閨蜜?

  條件談妥,他再有不開心,還是乖乖下床幫她化妝。

  十分鐘不到,葉梓亮的顏值迅速往上提高百分之五十,化好妝,老媽子性格發作,他幫她重新吹好頭髮,幫她搭配鞋子、包包。

  看著鏡中的自己,葉梓亮太滿意了,於是她毫不吝嗇她吹捧他、誇獎他,用的語彙誇張到讓他的臉頰微微發紅,翻翹起來的毛都順了。

  只不過在門鈴響起,賀鈞棠看見蘇啟然捧著一大束玫瑰來接葉梓亮時,撫順的毛瞬間又發擰!

  他生著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怒氣。

  送走葉梓亮,打開的大門過了五分鐘才關起來,他兩隻眼睛死命盯住電梯,裡頭有兩簇火苗在跳躍。然而他並未發現自己的不對勁,光是火大著、不滿著,像是被誰狠狠踹了兩腳,卻不知道誰是主凶。

  葉梓亮不在,諾諾很無聊,賀鈞棠更無聊。

  為了提振士氣,他們去逛街,大手牽小手,然而沒有一個大驚小怪對著店家指指點點的葉梓亮,兩個大小男人板著臉、垂頭喪氣。

  他們去公園散步,沒有一個鬧著買氣球、吹泡泡,很不要臉地搶坐兒童蹺蹺板的葉梓亮,兩人悶悶地坐在長椅上,一個抓著氣球、一個無奈地吹泡泡,然後板著臉、垂頭喪氣。

  他們去餐廳,點一桌很昂貴的海鮮餐,但是沒有一個誇張形容餐點多好吃、味道多美妙,沒有一個一面吃飯一面對著服務生指指點點,說這個英俊、那個漂亮的葉梓亮,兩人板著臉、垂頭喪氣。

  沒有人故意,但是低氣壓持續籠罩。這才發現,原來他們已經和葉梓亮做過這麼多的事,她已經成為這個家庭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回家好不好?」賀鈞棠問,諾諾亳不猶豫地點頭。

  於是他們回家,兩人坐在客廳裡,一個用電腦工作,一個拿出老師派的功課寫寫畫畫。然後兩人在不經意間,一起抬頭看向對方,一起嘆氣,然後又一起埋首工作。

  沒道理的,只是少一個人,卻全部都不對勁了……

  七點鐘,門鈴響,兩人同時丟下手邊工作,同時跳起來衝向大門,甥舅的默契好到令人無法置信。

  賀鈞棠打開大門,葉梓亮一手捧著炸雞,一手捧著哈根達斯,笑咪咪地看著他們。

  「吃過晚飯沒?」葉梓亮揚聲問。

  「沒。」賀鈞棠回答、諾諾搖頭,兩個人一起接過她手中的東西,一人一手拉葉梓亮進屋裡,他們迫不及待的動作讓她受寵若驚。他們……很久不見了嗎?怎麼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感覺?

  「我去洗個澡,等一下一起吃炸雞。」葉梓亮鬆開他們,往房間方向走。

  諾諾點頭、賀鈞棠應聲,葉梓亮離開後,甥舅互視一眼,先前板著臉、垂頭喪氣的情況瞬間失蹤。

  「你負責客廳,我負責廚房。」賀鈞棠說。

  這是很模糊的指令,但諾諾居然聽懂了,他走到桌邊把自己的書包收拾好,也幫著把舅舅的「書包」收好,來來回回、一趟一趟的把東西往各自的房間送。

  賀鈞棠本來就是效率極高的人,現在有了動力,效率加倍。  

  生活很隨便的葉梓亮,洗澡洗頭只需要十五分鐘,而他在短短的十五分鐘內已經煮熟一鍋湯、拌好生菜沙拉,炸雞用漂亮的盤子盛好、微波爐熱好,一盒普通炸雞在他的巧手下變成五星級大餐。

  在這個家裡,他已經習慣讓葉梓亮每一頓都吃到五星級大餐。

  葉梓亮看著把三星級炸雞提升兩顆星的賀鈞棠,又是一通亂七八糟的讚美。「哇,這是我買回來的東西嗎?它不是長這樣的,棠棠你知道嗎?我真的很不想佩服你、不想對你五體投地,但是你……」

  接下來的話很噁心,為了大家腸胃保健著想,還是別提。

  葉梓亮坐到地板上,東邊抱抱諾諾,西邊抱抱棠棠,跟誰在一起都比不上跟他們生活來得舒服,滿足地嘆一口氣,要是能永遠在一起就好了。

  這會兒,她突然希望建商延遲交屋。

  「吃飯!」賀鈞棠一聲令下,葉梓亮抓起兩根雞腿,左右各遞一根。

  只是小小的炸雞腿,但經過她的手指服務,雞腿立刻變成鳳凰腿,兩個大小男人吃得津津有味,比起中午的海鮮大餐,簡直是無法形容的美味。

  「好吃嗎?在師大路那邊的老店,蘇大哥買的……」

  聽見蘇大哥三個字,鳳凰腿迅速被打成快餐垃圾,賀鈞棠板起臉孔,問:「你們在交往?」

  葉梓亮愣了一下,才回答:「不是啦,你要我們搞亂倫哦。」

  「亂倫?」賀鈞棠不解。「你們是什麼關係?」

  「蘇大哥是姊姊的初戀情人,姊姊念高中的時候,他們兩個就開始偷偷交往,爸媽都不知道,他們約會,我是他們最好的煙幕彈。」那個時候為討好她,蘇大哥給她買一堆漫畫,他們談戀愛,她也和漫畫談戀愛。

  「所以今天……」

  「我陪蘇大哥去看姊姊,你有沒有注意到蘇大哥手上那束超美的玫瑰花?那是姊姊的最愛,蘇大哥曾經承諾要用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裝飾他們的結婚禮堂,姊姊的結婚禮服上面要綴滿蕾絲做的玫瑰花。」

  葉梓亮嘆氣,把頭靠到賀鈞棠肩膀上。今天,她目睹蘇大哥的哀慟,對蘇大哥而言,姊姊從來不是過去式。

  賀鈞棠沉默了,她沒有說著悲傷的話,他卻能感受她的悲傷。

  「今天我們去他們讀的高中,去吃他們一起吃過的牛肉麵,我加很多酸菜和辣椒油,蘇大哥說姊姊也是這樣,每次都吃到眼淚鼻涕齊飛,可就算是這樣,在他眼裡沒有人比姊姊更漂亮……

  「蘇大哥和姊姊的功課很好,每―次都搶全校第一名,他們知道對方的存在,卻因為驕傲不願意去探聽對手的一切,本來是王不見王的兩個人,直到有一次朋友開玩笑 說:「你去把葉梓明吧,看看是她被你迷得亂七八糟,成績直直往下掉,還是你被愛情沖昏頭,寧願把第一名拱手相讓。」

  「成績不相上下,兩人便在愛情上較勁,誰曉得他們會一見鍾情、會互許終生、會攜手走向共同的目標。

  「蘇大哥說當年他的生日願望,第一,當我的姊夫,第二,和明明考上同一家醫學院。」

  聽完葉梓亮敘述的故事,賀鈞棠說:「他們的感情很好。」

  「非常好,好到已經十幾年過去仍舊放不下。」

  葉梓亮不知道如何形容心情,這麼多年過去,蘇大哥還惦記著姊姊,讓她感動、感恩也感激,這麼專情的男人,在二十一世紀已經是絕版品。

  「蘇大哥以為離開台灣就能離開痛苦記憶,可是他心中的傷口始終無法痊癒,於是繞了地球一圈又回到台灣。」

  「談談你的姊姊吧。」賀鈞棠凝視葉梓亮。

  事實上,在很多年前他已經從阿燦身上知道亮亮和明明的所有故事,他知道一個可憐的小女孩,因為深愛姊姊卻被母親痛恨,知道葉梓亮的喜怒哀樂和隱藏在開朗笑容下的哀愁。他都明白的,但是現在的葉梓亮需要被傾聽,而他願意扮演傾聽者。

  「那個夏天,是我們家最快樂也最痛苦的一段經歷。姊姊順利考上最好的醫學院完成媽媽和自己的夢想,並且可以和蘇大哥繼續當同學,這是天大地大的好消息,可卻也在同一個暑假,姊姊也被診斷出罹患白血病……」

  確診那天下午,她抱著葉梓亮狠狠痛哭一場,第二天在天未亮之際,帶著行李離家出走。那個早上,葉梓亮在姊姊房間裡的落地窗往下望,視線穿過桑樹葉,看著姊姊毅然決然的背影。

  葉梓亮沒有叫醒爸媽,因為她知道,這一趟路會是姊姊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即使媽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打遍所有同學電話都找不到姊姊,葉梓亮猜出姊姊的下落時,她知道卻不肯說,因為相信在那個時候最能夠安慰姊姊的人,不是爸爸媽媽或自己,而是蘇大哥。

  晚上她打蘇啟然的電話,確定姊姊平安,一個星期後姊姊回家,她對媽媽說要接受治療。

  葉梓亮永遠不會忘記姊姊當時的表倩,那是下定決心,是相信自己會成功,是打算用盡所有心力的決然,所以葉梓亮很高興,她把自己的零用錢買煙火,她要慶祝姊姊即將到來的成功!

  葉梓明消失的那個星期,於他們而言是個謎,沒有人問姊姊到底去了哪裡,今天蘇啟然為她解密了。

  那天清晨,葉梓明去找蘇啟然,拉著他玩遍阿里山、日月潭、杉林溪,他們在不同的度假小屋裡不斷偷嘗禁果,他們假裝是一對夫妻,老公、老婆互喚,葉梓明對蘇啟然 說:「我不要到死掉,連上床是什麼都不知道。」

  蘇啟然回答:「你不知道的事太多,我會一件件帶著你去嘗試。」

  正是這句話,讓葉梓明在每次療程結束養好身子後,就要去「一個人的旅行」,古湘屏強力反對,但葉秉華似乎隱約猜出什麼,阻止了妻子的反對。

  他說:「你已經控制明明十八年,如果這是她人生最後的旅程,難道不能讓她用自己的方式走?」

  這句話讓他們在葉梓明離開家後,大吵一架。因為古湘屏認定,這不會是女兒最後的旅程。

  蘇啟然帶著葉梓明看遍台灣美景,嘗遍台灣美味,也做了無數次她連想像都不敢想像的冒險。

  葉梓亮說了很多,說了很久,說得諾諾累得睡著了,炸雞掉在地上,嘴角沾滿油。

  葉梓亮幫他把嘴巴擦乾淨,賀鈞棠把他抱回房裡,葉梓亮不愛乾淨,所以不整理桌面,她又跑到廚房從冰箱裡面拿出啤酒打開,等賀鈞棠回來時,她已經喝掉半瓶。

  侯一燦說過,葉梓亮不能喝酒的,一喝酒就會變成瘋子。但是今晚……賀鈞棠不打算阻止她,因為他知道她的臉在笑,心卻在哭。

  他坐在她身邊,也打開啤酒輕輕碰上她的瓶子,仰頭喝一大口。「還想說故事嗎?」

  「很想。」

  她沒有辦法對蘇大哥講述姊姊的故事,因為他知道的姊姊比自己多更多,但她需要一個傾聽者,在今晚,在她去看過姊姊之後。

  「那就說吧。」他把她圈進自己懷裡。

  「血癌整整折磨姊姊兩年,剛開始姊姊信誓旦旦說她一定會康復起來,她強忍痛苦,咬牙整理行李和蘇大哥出遊,回到家裡,她會關起門悄悄地和我分享這個新旅程,滿滿的相簿,滿滿的姊姊的笑臉。

  「你無法想像我有多感激蘇大哥,看著那些照片時,我真心相信姊姊一定會痊癒。

  「蘇大哥定下一百趟的行程,他告訴姊姊,「等我們把所有的地點通通玩遍,你的病就會痊癒。」姊姊卻說:「等我們走過所有的地方,我這輩子就沒有遺憾了。」

  「蘇大哥反對,他說:「走完這一百趟旅程,我還要定下一個一百趟。」

  「我無法形容,姊姊說著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有多幸福,那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畫面,可惜最後姊姊並沒有走完,她被疾病折磨得再沒有力氣享受下一段旅程。」

  葉梓亮有點薄醉了,但她仰頭把剩下的酒喝光,像在比賽什麼似的又打開一瓶,噗吱……泡泡冒出來,她咯咯地笑著,想起某次……

  「那次骨髓配對成功,我和姊姊高興得不得了,我們用力搖晃香檳,打開香檳時瓶蓋飛起來,泡泡噴得我們滿身都是,我們身上染了淡淡的酒香,那是我第一次喝酒,我大醉,因為我很快樂。  

  「爸爸說我醉了會變成瘋子,抓到人就要親親。我說如果我瘋了,姊姊就會健康,我願意發瘋,因為快樂而發瘋是很幸福的事。

  「準備進行移植那幾天,我每天都躺在姊姊床邊告訴她,等她好了,我們要一起做很多很多很多事。蘇大哥也告訴我,他有多愛多愛多愛我,他說:「亮亮,你給我牢牢記住,你不只是明明的妹妹,更是我的妹妹。沒有你,我的幸福會灰飛煙滅。」

  「那幾天,我們像瘋子似地快樂著。直到……移植失敗……」

  葉梓亮又開一瓶啤酒,賀鈞棠不想阻止,只是心疼地揉揉她的頭髮,讓她躺在自己的大腿上,讓她迷濛的雙眼對著自己,叨叨絮絮說著他早已經知道的故事。

  「做一次骨髓移植需要花好多錢,我們把所有希望都投注在這次的手術中,但是移植失敗了……這個失敗讓我們全家從天堂被打入地獄,我們的計劃變成泡影,姊姊連笑都不會了。」

  「那次的移植,讓我整整在病床上躺兩個星期,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身體在抗議,姊姊的狀況也不好。移植手術之後,姊姊的健康像搭雲霄飛車,失速地往下掉。她受到感染,她不斷發燒,她被關進隔離室……每天醒來,我都害怕會聽到姊姊死訊,姊姊是多好強的人啊,可她徹底被擊倒了。

  「媽媽更好強,所以她不肯承認失敗,她要求醫生再做一次移植,她和爸爸到處籌錢,非要再試一次。

  「姊姊問:『如果還是失敗呢?』媽媽說:『就算傾家蕩產,我都要一次一次做下去。』。」

  葉梓亮又哭又笑,一口一口灌著啤酒,然後突地坐起來,重重把啤酒往桌上用力一放。她捧住賀鈞棠的臉,瘋了似地問:「你猜你猜你猜,你猜我有沒有移植骨髓給姊姊?哈哈……答對了,我沒有!我從病房裡逃走了,我逃回家,我躲在阿燦家裡,骨髓移植那天媽媽找不到我、醫生找不到我,沒有骨髓可以移植……

  「姊姊的病情急轉直下,她說不怪我、不是我的錯,她笑著說不管在哪裡,她都會守護我,她說下輩子,我們還要當姊妹……

  「知道嗎?等不到醫生安排下一次的手術,姊姊死了。棠棠,你有沒有聽清楚?我是殺人兇手耶,我殺死姊姊,我是最壞、最惡劣、最可怕的壞妹妹……」

  葉梓亮放聲大哭,哭得眼睛紅、鼻子紅,臉頰也一片紅通通。

  她不斷說自己是兇手,不斷說她害死姊姊,如果她不要逃,如果她堅持做完手術……但再多的如果都不會成立了,因為明明死去,而她必須背負殺人兇手的罪惡感走完這輩子。

  擁她入懷,潔癖嚴重的賀鈞棠任由她的眼淚鼻涕在自己身上肆虐。

  接下來的故事,賀鈞棠知道。

  葉梓明過世,葉媽媽狠狠打葉梓亮一巴掌,鮮紅的指印印上她腫了半邊的臉頰。

  那天有颱風過境,風強雨大,大男人走在半路上都會被風刮跑,而她離開醫院,傻傻地坐在醫院門前任由風吹雨打,直到阿燦找到她、帶她回家。

  她的衣服濕透,頭髮黏在臉頰上,她的手腳有好幾處擦傷,她的額頭被破璃割破了,直到現在翻開瀏海還可以看到那道傷疤。

  她看到阿燦時只說一句「我殺人了」,就昏倒在他懷裡。

  她燒得不省人事,阿燦打電話給葉伯伯,葉伯伯向他道歉,求他暫時收留葉梓亮,因為那時候,葉梓亮瘋了、葉媽媽也瘋了。

  葉梓明出殯那天,阿燦到靈堂祭拜,幾天不見,葉梓亮瘦得只剩下兩顆眼睛,他看見……她的袖子底下累累的傷痕。

  葉媽媽痛恨葉梓亮,一發怒就責打葉梓亮,葉伯伯不得不把她送到奶奶家,在那之前,葉梓亮曾找過阿燦要求當他女朋友,要和他同居,阿燦沒有同意。

  之後葉梓亮離開台北,之後她很努力地表現自己沒有改變。

  但阿燦知道她不一樣了,以前的她,快樂是真快樂,之後的她,快樂有大部分的演戲成分,之前的開朗是真開朗,而之後的開朗……只是為了安慰其他人。

  阿燦心疼,卻無力改變。

  葉梓亮再沒有回家裡住過,大學聯招她拚了命考上姊姊的醫學院。

  阿燦說,天曉得要考上那個學校,她必須燒掉多少腦漿才辦得到。

  但她考上了、畢業了,她成為醫生,汲汲營營不斷努力,但她做再多都得不到母親的原諒。

  因為殺人兇手的印記,已經烙進她的骨頭裡。

  葉梓亮一面哭、一面喝酒,越來越多的酒精麻痹她的神經。

  她不哭了,她開始大笑,她笑著親吻賀鈞棠的臉,笑著強吻他的唇,她整個人跨騎到他的身上,抱著他、不斷在他身上蹭。

  賀鈞棠沒有生氣,只有心疼,再為她開一瓶酒,她仰頭咕嚕咕嚕喝掉了。

  喝光酒後,她醉得更厲害、笑得更開心,只是一面笑一面掉淚,她搞不清楚自己是喜是哀,是樂是慟。

  賀鈞棠沒有喝酒,所以他很清楚,她的心正在碎裂中。今天去看姊姊,被捆得緊緊的罪惡感解套了?還是走過姊姊和蘇啟然記憶裡的每個地點,她越發憎恨自己?不應該這樣的,不是她的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懂得什麼?更何況,誰敢保證她做出的決定是錯誤?

  葉梓亮胡鬧一通,把他親得滿臉口水,直到累得趴在他身上還咯咯地笑著。

  她問:「知不知道為什麼第一次看見諾諾,我會跑去坐在他身邊,會跟他講明明和亮亮的故事?因為我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無助、茫然、恐懼和罪惡感。

  「諾諾什麼話都沒有說,但是我知道他認為自己是害死媽媽的兇手,他和我一樣恨自己……」

  「不會的,我姊姊死於子宮頸癌。」他輕輕告訴她。

  但是她沒聽見,依舊繼續往下說:「諾諾很可憐,和我一樣可憐,可是我無權可憐,因為我是大壞蛋……」葉梓亮開始大舌頭、開始語無倫次。

  她推開他,跑到沙發上跳舞,她又笑又跳,不斷扭動身體,唱著沒有人聽得懂的歌曲。

       她一下子對著他招手,笑咪咪說:「不可以愛我哦,我不值得被愛。」一下子哭著問:「為什麼不要愛我,媽媽不愛我、爸爸不愛我、棠棠不愛我、阿燦不愛我……為什麼我這麼不可愛……」

  心痛的感覺越來越盛,誰說她不可愛?誰說他不愛她?誰又允許她這樣日日夜夜地鞭撻自己?

  她的發瘋讓他不捨,可賀鈞棠沒有阻止她,看著她跳舞、看著她發神經、看著她笑著唱著跳著,還拉起他一起跳大腿舞……

  他看著她的涕泗縱橫、看著她哭哭笑笑,直到她體力耗盡癱軟在沙發裡,賀鈞棠才把她抱回房間裡,擰來毛巾把她狼狽的臉孔清理乾淨。

  拂開葉梓亮的瀏海,傷痛還在額頭鮮明著,那天……世界在她眼前崩潰了,是嗎?

  嘆氣,賀鈞棠看向出現在葉梓亮身邊,和自己一樣心疼的女孩,問:「她不問,我不能主動告訴她嗎?」

  漂亮的女孩對他輕搖頭,在床邊坐下,伸手輕輕撫過葉梓亮的傷疤。兩顆淚水墜落,掉在葉梓亮臉頰。

  「你這種守護對她沒有意義,她必須儘快從葉伯母的恨意中解套。」

  女孩像是沒有聽見賀鈞棠的聲音似的,只是專注地看著葉梓亮,專注地哀傷著。

  「葉梓明,你真的愛葉梓亮嗎?我怎麼覺得你對她很壞,你只想維護自己在父母心目中完美的形象,卻任由葉梓亮在痛苦中沉淪。」

  女孩終於反應了,她抬起頭,蹙眉苦苦地看著他,輕聲問:「你愛她嗎?」

  突如其來的提問,讓賀鈞棠無法回答。

  他愛她嗎?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很短,但他卻像認識了她一輩子,過去葉梓亮在他心裡只是一個故事,鮮明生動的故事。

  現在這個故事加入自己的生活,把他的世界變得鮮明活潑,讓他的日子頓時有滋有味,他喜歡她,但是,愛她嗎?

  他定在原地靜靜地望住她,一人一鬼就這樣僵持著。

  半晌後,他開始與她對話,他們從葉梓亮的記憶與罪惡感談起,從蘇啟然說到葉家父母,從過去論到規在,越是對話,賀鈞棠的眉心越是緊繃。 
 
     他可以感受到她對葉梓亮的關心與在乎,只是……

  他深吸氣,怒道:「葉梓明,你真自私,你憑什麼替葉梓亮作主,你怎麼知道她和蘇啟然在一起會幸福?承認吧,你不過是希望透過葉梓亮,蘇啟然永遠不會遺忘你!」

  他霸氣、他不給人留餘地,他盯住葉梓明,瞬也不眨的目光讓人備感壓迫。

  她從無懼到無語,她在深思中緩緩垂下頭,然後漸漸霧化、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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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0 20:12:5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露營烤肉計劃因為葉梓亮的生病、賀鈞棠的瘋忙,一路拖,拖到一個月後才成行。

  三個辛苦忙碌的成年人,能湊在一起弄出三天兩夜假期並不容易,所以他們已經興奮很多天。

  昨天晩上,諾諾還熬著不睡,陪葉梓亮去大賣場採買食品。

  葉梓亮和諾諾越來越親密,在超市裡還有人誤以為他們是母子。

  休旅車裡,侯一燦和賀鈞棠坐在前座,他們輪流開車,葉梓亮和諾諾坐在後座。

  當車子開過兩個小時之後,昨晩沒睡好的諾諾睡著了,葉梓亮聽著侯一燦和賀鈞棠討論公司的事也昏昏欲睡,但手機的LINE不斷傳來訊息。

  葉梓亮也不停回對方訊息。

  因為訊息傳送速度密集,賀鈞棠趁著紅燈的時候轉頭,問:「怎麼了,是醫院裡面的事?」

  「不是啦,是「芸芸」的事。」

  葉梓亮已經習慣回芸芸訊息,即使她根本沒有和自己對話,只是拿她當丈夫不斷傳訊。但身為精神科醫生,她認為自己有責任提供專業協助……呃,好啦,她承認,自己是過度好奇了。

  「芸芸?」賀鈞棠滿頭霧水。

  侯一燦看一眼忙著回訊息的葉梓亮,向賀鈞棠解釋。「亮亮換手機不久後,就有個署名「芸芸」的女人,經常給亮亮傳LINE。」

  「怎會這樣,沒有封鎖嗎?」

  「封鎖過了,沒用,是亮亮雞婆竟然給她回訊息回上癮。」侯一燦笑道。

  「回上癮?」賀鈞棠皺眉,這種情況

    很怪,她應該到手機店問清楚狀況,而不是回訊息。「你很缺朋友嗎?」

  「什麼啦,我是看她很可憐,一個人又要上班賺錢又要帶小孩,老公出去像丟掉,回來像檢到,我才建議她重新檢視婚姻存在的必要性。」

  「你還鼓勵別人離婚?毛病!」賀鈞棠從照後鏡白她一眼。

  「我鼓勵,也要對方肯聽啊,我看芸芸就是打死都要跟她的老公纏在一起。」她不懂,真的是因為愛得太深刻,愛到不能自已,再大的委屈都能吞下去?

  手機不響了,葉梓亮把手機放回包包裡。

  她攀著賀鈞棠的椅背,靠近前座問:「你們男人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婚前使盡力氣把女人追到手,婚後就整個大放鬆?是因為有張證書,就覺得女人已經上了鎖、有保障嗎?」

  「講什麼?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女人搞外遇的也很多。」

  林薇棻就是一個例子,高致星果然找上門了,把兩千萬壓低成一千萬,他不笑不說話,只是淡淡地望著對方,他的目標改了,不只不給錢,還要把諾諾的權益要回來。

  「這是個感情薄弱的時代,一點外力就能打碎一段關係。」侯一燦說。

  「其實也不一定啦,蘇大哥就很好,他喜歡我姊姊,一旦喜歡上了就不放手。」即使面對生死關頭。

  賀鈞棠皺眉頭,反問:「所以你喜歡蘇啟然?」

  「誰不喜歡?痴心絕對!」那是天底下女人都想追求的極品。

  「有意思和他交往嗎?」賀鈞棠的問話讓侯一燦猛然轉頭,緊望著葉梓亮。

  「胡說什麼,和蘇大哥談戀愛?這是亂倫!」像被針扎了似的,她揚聲反駁,蘇大哥的玩笑話讓她心有餘悸。

  「你們又不是親兄妹。」她的反駁刺激了賀鈞棠,他認為那是欲蓋彌彰。

  「可感覺就是親兄妹啊!?」

  「確定?」

  「確定到不能再確定。」

  葉梓亮咬牙的口氣讓賀鈞棠無法放鬆,他的眉頭依然緊繃,直到現在他還是不確定,葉梓明要葉梓亮去找什麼?會不會是一封希望葉梓亮和蘇啟然在一起的遺囑?

  如果是的話,依姊妹倆的交情,葉梓亮她會……聽從姊姊的吧。

  「如果這是你姊姊的希望呢?」他遲疑問。

  「怎麼可能?不要胡說,五百年前才流行姊妹共事一夫,現在有這種事的話肯定會上社會版頭條。」葉梓亮不以為意。

  猶豫片刻,賀鈞棠才說:「葉梓亮,你多久沒回去看父母親了?」

  這個問題,讓車子裡的氣溫頓時飛降。

  很久了,自從上次被媽媽趕出來到現在,快要半年,那個家已經沒有她生活過的痕跡,不過沒關係的,爸生病的時候,媽媽並沒有拒絕自己,這代表……即使她拒絕自己當她的女兒,卻沒有拒絕自己的援手。

  這樣,就夠了!

  侯一燦推賀鈞棠一下,不滿地覷他一眼,氣氛這麼好,幹麼提這種破事,他不曉得葉媽媽是亮亮的心病嗎?

  天曉得,她每次回家都要鼓起多大的勇氣,但是一次次勇氣被掃蕩,就算她是戰神,也不敢再輕易挑起戰爭。

  從照後鏡裡看一眼葉梓亮沉重的表情,賀鈞棠對她的母親越來越不理解,難道毀了一個女兒,就能讓另一個女兒回歸?

  侯一燦轉移話題,他是不願意讓葉梓亮受半點委屈的。「亮亮,我讓你準備的防蚊液,你有沒有帶?」

  葉梓亮順勢下台階。「帶了,我知道你們細皮嫩肉,不能被蚊蟲叮咬。」她呵呵笑起來,好像剛剛他們沒有談論過任何不愉快的話題。

  賀鈞棠沒有接話,因為他矛盾著,不確定是不是要逼葉梓亮去挖出葉梓明的信,不確定這麼做之後,葉梓亮會變得更好或更糟。

  「待會兒,你可不能光顧著玩,要分工合作。」侯一燦說。

  「好吧,煮飯你們負責,搭帳蓬你們負責。」

  「那你負責什麼?」

  她得意揚揚地指指躺在自己大腿上的諾諾,大言不慚。「我負責照顧小孩。」

  「是負責玩小孩吧!」侯一燦輕嗤一聲。

  葉梓亮揚揚雙眉,望向賀鈞棠。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提起爸媽,但她猜想和姊姊有關,他是真的看見姊姊了?姊姊向他傳達什麼?希望她回家嗎?

  她不敢問,因為罪惡感,因為知道自己會辜負姊姊的期望,因為對母親的害怕已經在心底烙印……

  葉梓亮不接話、賀鈞棠也不接話,侯一燦用手肘撞賀鈞棠一下,難不成難得的三天兩夜要在這種氣氛中度過?

  賀鈞棠瞄侯一燦一眼,就半點見不得葉梓亮不開心?

  侯一燦的寵,讓賀鈞棠心情怪怪的,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就是……略微的悶。即使心悶,他還是選擇配合侯一燦。

  「到山上的時候把手機給我看一下,我看看哪裡不對,為什麼被封鎖的人還可以傳訊息。」

  葉梓亮見賀鈞棠轉開話題,笑著接, 「好啊,你超會說服人的,我每次給『芸芸』傳訊息,她都不理我,只是自說自話。你跟她講講,說不定她會想開一點。」

  問題重點不是說服,而是不在好友名單上的人,為什麼會不斷出視?賀鈞棠撇撇嘴,質疑她擺錯重點。「你又知道我很會說服人?」

  「當然,不然你那個前十大是怎麼生出來的,這麼會騙女人買化妝品,說服力肯定不是普通厲害。」

  「你說……騙?」這是污辱他的專業,賀鈞棠咬牙。

  「啊不然咧,賺錢那麼辛苦,跑去買那種貴鬆鬆的東西塗在臉上,又不是腦袋壞掉。」

  「你說我的顧客是腦袋壞掉?」賀鈞棠切齒,這已經不單單是污辱。

  「應該說是沒自信吧,要不幹麼要頂著一臉的七彩霓紅燈,到處騙人……」

  咻地,緊急把車子停在路邊,賀鈞棠沒等葉梓亮把話說完,怒道:「阿燦,你來開車。」

  而他,要對她曉以大義!

*             *             *

  葉梓亮最大的優點是什麼?

  是說話算話,她說負責照顧小孩,就什麼都不做,很努力地照顧小孩。

  一下車,她就拉著諾諾到附近探險。有沒有找到寶藏?有啊,他們拍下近百張照片。 

  他們跑到溪邊玩水,溪水淺淺的、沒有暗流,他們一下子互相噴水,一下子在石頭底下找蟹摸蝦,玩得不亦樂乎。

  兩個大男人就辛苦了,剛架好帳蓬就急忙從行李架上把水和小冰箱、食物等一趟趟搬到營帳旁。

  他們擔心那兩個玩得不像話的女人小孩,怕他們餓壞了,忙不迭地升火、煮食,搶著在天黑之前把人餵飽。

  「這一爐也升起來了!」賀鈞棠說。

  這裡是露營勝地,又正逢假日有不少家庭來露營,營區規劃得很好,不管用水、洗澡都很方便。

  「知道了。」

  侯一燦把烤肉架放到火堆上,賀鈞棠把肉一片一片往上擺,瞬間香氣四溢。

  兩個養眼的男人在作飯,有不少人把眼光投注到他們身上,他們早被看慣了,笑嘻嘻地不以為忤。

  這時,葉梓亮和諾諾的笑聲遠遠傳來,不知道哪個帳蓬的年輕男孩滑倒,整個人跌進溪裡,竟乾脆躺在溪水中拚命朝旁邊的人潑水。

  葉梓亮拉著諾諾,一面躲一面笑。

  聽著笑聲,賀鈞棠忍不住勾起嘴角,侯一燦卻埋怨,「她真的半點事都不做,光顧著玩,厚臉皮的傢伙。」

  「是你把她寵壞,卻又埋怨她不乖,矛盾!」

  侯一燦站直身,兩手叉腰,似笑非笑地望著賀鈞棠說:「是我一個人的問題嗎?我再寵她,也不會幫她洗衣服。」

  「我受不了她的髒,動手不是為了寵她,是為了寵愛自己的潔癖。」

  「所以幫她化妝、給她買衣服,是受不了她長得太醜?」這就是睜眼說瞎話了,葉梓亮勉強能在美女隊伍裡排上號。

  「經濟能力許可,誰不會在家裡擺上兩盆花、掛上一幅畫,這是視覺饗宴。」

  「違心之論!」

  賀鈞棠沒回答,確實,這是他的毛病——違心、違意,沒有一百分的把握,不開口說一分的事。

  看著烤肉片,他的手指下意識在腿上畫圈圈。他很喜歡畫圈圈,總覺得圈圈是圓滿的象徵,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圈圈,一份份大大小小的圓滿,這是他對自己的期待。他想,也許是因為……自己人生中的破損太多、圓滿太少,才會總是在下意識中期待著。

  見他不語,侯一燦打開湯鍋,看一眼裡頭滾得香噴噴的干貝烏骨雞。

  侯一燦沉吟道:「鈞棠,不要否認,順應自己的心,順應自己對亮亮的感覺,寵愛亮亮不是壞事,因為光是寵她,就會讓人感覺幸福。」

  賀鈞棠失笑,感覺幸福?是,多麼明白貼切的形容……寵上她,是不知不覺間的事。

  因為貪看她快意的笑容,因為她在他面前哭得很兇,因為明知道她沒有那麼開朗卻總是假裝開朗,因為她老是企圖把陽光帶給別人,卻把陰暗留給自己……

  「所以你才戒不掉愛她、寵她,即使 拚命想把她推開?」

  侯一燦無法承擔這個問題,反問他:「為什麼在車上問那句話?」

  「哪一句?」

  「明明希望蘇啟然和亮亮在一起。」

  「因為我知道,葉梓明希望他們在一起。」

  「你不可能知道,你連明明都沒見過,怎會知道她的想法。」

  賀鈞棠轉過身,認真望向侯一燦。「我,見過葉梓明。」

  「不可能,在那之前,你住加拿大……」話說到一半,侯一燦驀地睜大雙眼,倒抽口氣。「你是說、你早說……你看得見她?你看見……天!她一直在亮亮身邊。」

  侯一燦知道他能看見鬼,賀鈞棠用這個秘密交換他打死不讓葉梓亮知道的那個秘密,這個世界上,他們是最明白彼此的人。

  「不是一直,是經常。」他見過葉梓明三十六次。「我答應幫她忙。」

  「什麼忙?讓亮亮和蘇啟然在一起?」

  賀鈞棠苦笑。「她確實希望我跟葉梓亮傳達這個訊息,但我反對了,我告訴葉梓明,她沒有資格左右葉梓亮的未來,這不是守護妹妹的好方式。

  「葉梓明說,蘇啟然是個好男人,他會照顧葉梓亮一輩子。我刻薄回答,她不過是希望蘇啟然透過葉梓亮,把她永遠放在心上,我罵她自私,罵她辜負葉梓亮對她的感情。」

  侯一燦垂眉,笑容也跟著轉苦。「也許亮亮願意呢?願意明明永遠被記住。」他比誰都清楚,明明在亮亮心裡佔著什麼樣的位置。

  「這樣做對葉梓亮不公平。她不應該一直當姊姊的小尾巴,不應該背負陰影過―輩子,葉梓亮值得一個專心疼愛她的男人,而蘇啟然己經把全部的感情都給了葉梓明。」

  「可你說答應幫忙了?」

  「我答應的是另一個忙,葉梓亮忘記和姊姊之間的約定,她希望我提醒葉梓亮,但葉梓亮始終不願意正視葉梓明還在的訊息。」

  她不提,他就當葉梓亮還沒做足準備,他不願意勉強她,因為她的生活中已經充滿太多的勉強。

  侯一燦還想再問,但葉梓亮和諾諾已經朝他們跑來,諾諾捧著一個寶特瓶,像獻寶似地拿到舅舅面前。

  賀鈞棠接手。「是蝦子?」

  諾諾點頭,嘴角的弧度是他不曾見過的張揚。

  「諾諾抓的?」

  他搖頭,指指葉梓亮,葉梓亮得意地抱起諾諾,和他額頭蹭額頭,惹得諾諾咯咯笑,才說:「是我們合作抓到的,對不對,諾諾?」

  諾諾用力點頭,小手圈上葉梓亮的脖子,小臉貼在她的臉上。

  葉梓亮搬過來後,諾諾變胖了,恢復成過去的模樣。

  賀鈞棠接過諾諾,親他額頭一下,現在的諾諾已經不會躲開。

  見甥舅感情越來越好,葉梓亮朝侯一燦一仰頭,用大拇指指指自己的鼻子,意思是——我的功勞。

  侯一燦回給她一個無聊白眼,葉梓亮吐吐舌頭,一面喊渴一面跑到桌邊拿起裝著半杯水的馬克杯,眼看就要喝下,突地侯一燦放聲大喊,「不能喝,那是我的!」

  這麼大聲幹麼?嚇人啊,葉梓亮鼓起腮幫子!

  知道啦,她知道他有潔癖,阿燦用過的東西她都不能用,水杯、漱口杯、碗筷……不過,喂,看清楚狀況好嗎?諾諾在這邊耶,喊這麼大聲,給不給人面子?

  葉梓亮被惹毛了,她帶著兩分挑釁,把杯子拿起來就要往自己的嘴巴湊去,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個馬克杯,再買一個新的給他就行啊!

  沒想到,見她這樣,侯一燦居然像被箭射到的獵豹,瞬間爆發力2300。

  他飛快衝上來,在杯緣即將接觸到葉梓亮嘴唇時,伸手一把拍掉。

  像是慢動作似地,杯子脫手而出飛起,劃出一個不大的孤線後掉落地面,鏗鏘、破了……

  這個動作,不只葉梓亮嚇呆,連諾諾也被嚇到。她無法置信地看向侯一燦,不懂他的反應為什麼這麼大。

  沒有人理解侯一燦的反應,他也無法解釋自己的舉動,只能訕訕地調頭走到溪邊。

  賀鈞棠嘆口氣,微皺眉頭,他放下諾諾,在經過侯一燦時叨念一句。「你明知道這種行為並不會……幹麼這麼極端?」

  侯一燦眉頭皺得更凶,是啊,他知道,但是對亮亮……他半點風險都不願意冒。

  賀鈞棠走到葉梓亮身邊,勾住她的肩膀,故作無事似地說道:「你有病啊,又不是不曉得他潔癖,幹麼去碰他的東西?上次在公司,有個女同事碰到他的杯子……」

  「怎樣?被他強暴了?」葉梓亮橫賀鈞棠一眼,遷怒。

  「想被阿燦強暴的女人,可以從公司門口排到一樓警衛室,你講的是懲罰還是嘉獎?」

  噗哧一笑,事情就此揭過,不過葉梓亮還是噘著嘴,擠擠鼻子說道:「他應該到我的門診來掛號。」

  「你會給他VIP特惠價?」

  見葉梓亮再次被逗笑,賀鈞棠揉揉她的頭髮,說:「去跟阿燦道歉,不然今天晚上我們大家都要餓肚子。」

  她覷他一眼,一路走一路念,「知道啦、知道啦,唉……我怎麼這麼沒節操,居然為一斗米就折腰。」

  她朝侯一燦走去,經過諾諾身邊時發現他憂心忡忡地看著自己,她笑著朝他點點頭、眨眨眼,比一個的手勢。「我去搬台階,給潔癖男下。」

  賀鈞棠上前,拉起諾諾的手,說:「我們去烤肉?」  

  諾諾點點頭,還是有點擔心地望著葉梓亮的背影,賀鈞棠看出來了,笑道:「放心,阿燦叔叔很疼亮亮阿姨,她一撒嬌,阿燦叔叔就不會生氣。」

  真的嗎?諾諾抬起頭,望向賀鈞棠。

  他微笑「相信舅舅。」

  諾諾鬆開眉頭,點頭。

  「諾諾,我們找個時間,帶亮亮去看你媽媽,好嗎?」

  諾諾笑了,點頭,沒有發出聲音,但他嘴型做出「好」的發音。

  葉梓亮一邊踢著小石子,慢慢走到侯一燦身後。

  侯一燦聽見腳步聲卻沒回頭,葉梓亮磨磨蹭蹭地蹭到他身邊,先把頭往他的手臂上鑽,像蚯蚓那樣。

  他不理她,她鑽著鑽著鑽進他胸口,然後再拉著拉著把他的手臂拉過來,環住自己的腰。

  侯一燦早就沒脾氣了,卻還是板著臉孔說:「性騷擾哦。」

  「講這麼難聽?明明就是……」

  「是什麼?」

  她圈住他的脖子,把整個身體黏上去。「是相親相愛咩,對不起啦,阿燦不要生氣,以後不會了。」

  「跟你講過幾百次,我的東西你不可以亂碰。」他想拉開她的手,但她不放,連右大腿都湊上去勾住,他翻白眼,大手一拍,拍掉她的腿。

  咯咯笑著,她又把頭往他胸口鑽幾下,侯一燦瞬地臉紅。

  唉……他低頭看她,怎麼辦?分明就沒有變得多漂亮,怎麼會越來越把持不住?他提醒自己要告訴賀鈞棠一聲,沒事別幫她化妝,弄得那麼妖嬈,是要去勾引哪家的無辜男孩?

  「好嘛,不生氣了啦,以後絕對不碰你的東西,可是你在諾諾面前這樣吼我,我很沒有面子吶,你知不知道,我是諾諾的英雄。」

  他瞪她一眼,不說話,只是悠悠地嘆口長氣。

  她笑開,確定沒事了、過關!

  「我餓了,想吃烤香腸……」

  他嘆第二口長氣,把她推開,拉起她的手往回走。「不可以吃太多香腸,多喝一點雞湯。」

  她用力點頭,反握侯一燦的手,兩人一起走回營帳邊。

  她笑著仰頭望他,已經很多年了,很多年來,在她寂寞恐懼的時候,都有一隻這樣的大手緊緊地握住她、牽著她,把她從黑暗裡帶出來。

  稍晚,侯一燦主動要幫諾諾洗澡,原以為諾諾會反對的,沒想到怕生的諾諾竟然點了頭。

  葉梓亮說,這是進步,以後要經常帶諾諾出門,於是賀鈞棠應了。

  賀鈞棠洗碗,葉梓亮蹲在他身邊,啥事不幹,光是看著、指點著,口氣很囂張,但賀鈞棠不介意、她的囂張,侯一燦說得對,他也把她給寵上天了。

  「聽說,你的門診病人又變得更多?」賀鈞棠說道。

  「你怎麼知道?」

  「阿章說的。」他和阿章搭上線了。

  阿章是和葉梓亮配合得最好的門診護理師,她老愛說:「我賺的錢都拿去買麵包和優酪乳,被葉醫生吃光了」。

  於是賀鈞棠給她一本名片簿,說:「以後叫這幾間餐廳送餐,你簽名,他們會到公司會計部結賬。」

  兩個星期後,阿章又碰到賀鈞棠,親熱地說:「再吃下去,我和葉醫生會變成豬,實在太美味。」

  賀鈞棠回答,「再吃兩個月就覺得不怎樣了,說不定葉梓亮又會追著你買麵包。」

  阿章拍胸脯保證。「放心,她是吃豬食長大的,有這種好東西,她吃三十年都不會膩。」

  確實,葉梓亮把生活過得太粗糙。

  牙刷翻了毛繼續用,牙膏永不從底部擠,T恤領口已經鬆開她也沒有感覺,連醫生袍染上褐色污漬也視而不見。

  他很想問她,當醫生、賺大錢,不就是要讓自己過得舒服嗎?

  但他又想起葉梓亮的話,她說,害死姊姊的人,沒有權利得到幸福。

  她說,不可以愛我哦,我不值得被愛。她的醉言醉語,賀鈞棠每句都聽得很仔細。

  「對啊,越來越多,我已經向主任提報要增開門診,不然每天都搞到好晚,再這樣下去,沒有護理師肯跟我的診。」

  「精神科醫生只負責開藥,和病人對話是心理師的工作,不是嗎?」這件事,阿章每見他一次、講一次。

  「話是這麼說,但是當你看到一雙雙信賴的眼睛望著自己……我實在沒有辦法拒絕。」

  這能怪她嗎?她就是顆小太陽,無時無刻吸引著人朝她靠近,想對她說話,想分享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溫暖。

  「有不少精神科醫生出書,你有這個打算嗎?」

  「你知不知道之前有一個很有名的精神科醫生,專門醫名人的,他出過很多書,最後……」

  「怎樣?」

  「自殺了。」

  「為什麼?」接收太多負面的精神能量?他無法醫治自己?
  葉梓亮聳聳肩。「我也不曉得,也許他本身有這方面的疾病。不過花一整個白天工作,夠了,我想留點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

  「比方?」

  「彈鋼琴。」

  「你很會彈琴嗎?」

  「以前很不錯,後來……我不知道還記得多少,但能做喜歡的事,會讓人心情平安。」

  是「平安」而不是「放鬆」或「幸福」?

  賀鈞棠微斂雙眉,看一眼笑得燦爛的葉梓亮,相處幾個月,他越來越容易辨別她的笑是愜意或刻意。

  諾諾畫圖時,她也會拿著蠟筆、圖畫紙慢慢塗,慢慢畫,沒有人懂她在畫什麼,她的解釋是,這叫抽象畫。

  她的抽象畫是由很多圈圈架構起來的,然後在裡面塗上五彩繽紛的顏色。

  第一次看到她的畫,他滿心震驚,因為她也畫圈圈,和他一樣。她也期待圓滿嗎?也期待五彩繽紛的人生?

  他轉過頭,認真地對她說:「如果你願意,心情就會平安。」

  他沒有把話說得透徹,但她是個精神科醫生,她很清楚,如果不放過自己,她就永遠無法真正平安。

  低頭,話在舌尖繞圈圈。

  她想問……問初次見面時,是不是真的有個「女孩」站在自己後面?想問的心蠢蠢欲動,但下一秒又把話給吞回去。

  因為侯一燦牽著諾諾回來了,葉梓亮跳起來,說:「浴室在哪裡,我去洗澡。」

  看著她的背影,賀鈞棠淡淡一笑,她會的,她的人生將會圓滿繽紛。

  「她幹麼?被螞蟻咬了哦。」

  「怕我叫她洗碗吧。」賀鈞棠隨口搪塞。

  「你會叫她做事才怪。」侯一燦似真似假地抱怨著。

  賀鈞棠沒有回話,只是低頭清洗他的碗盤。

  在接手諾諾之前,他的生活只有工作,與其說那個一百多坪的公寓是家,不如說它是個很舒適的房子,很適合睡覺的地方。

  他很會做菜,但他不做菜,他很會打掃,但他不打掃,他有專門的人替自己做這種事。諾諾來了,雖然陳阿姨和過去一樣依舊天天過來幫忙,但是她做的菜諾諾不吃,逼得他不得不親自下廚,試圖用精緻餐點替換掉諾諾的小熊餅乾。

  但他並沒有成功,直到葉梓亮加入,她的好胃口、她誇張的讚美詞,慢慢改掉諾諾的飲食習慣。

  陳阿姨還是負責整潔工作,過去他從不會把房子丟亂,但一個把生活過得很粗糙的葉梓亮加入……

  很多時候,他以為她的專職是製造髒亂而不是醫生,她走到哪裡,東西丟到哪裡,他永遠要跟在她屁股後面收拾喝了一半的水杯、沒吃完的零食、隨手亂丟的衛生紙、衣服……他越來越像個老媽子,但他打掃、他做飯、他叨念、他改變,然後他的房子,出現家的感覺。

  葉梓亮說過,不管是對什麼東西用心,都會產生感情。對人、對動物、對植物都一樣。

  他想補充一句——對房子,也是。

  當然,葉梓亮之所以說出這句話,是她想到家裡那棵桑樹。

  她告訴他,「姊姊說,等她當醫生賺很多錢就要買一塊大大的地、蓋大大的房子,庭院裡要種很多棵、很多棵桑樹。」

  講這件事時,她的嘴巴在笑、眼睛也在笑,只是眼底有薄薄的水氣。而坐在沙發另一邊的葉梓明,兩顆淚珠……晶瑩。

  不知道是感動還是衝動,為了兩個女孩的淚水,隔幾天他找時間到花市,買下一棵用大盆景栽種的桑樹放在陽台上,他不知道在那麼小的空間裡它會不會活得很好。  

     但他親眼看見了,看見兩個女孩的開心大笑。

  葉梓亮衝過來緊緊抱住他,他的胸口憑添幾分溫暖,葉梓明也飄過來緊緊攀著他,他的背涼涼的,但她們的快樂濡染了他。

  因為她們的快樂,賀鈞棠加碼了,他讓仲介幫忙找一塊地或一間有院子的透天暦,他要在裡面種下幾棵大桑樹。

  侯一燦說得對,寵她,會讓自己感到幸福。

  洗過澡,三張小椅子,他們坐在帳蓬前看星星。

  侯一燦和賀鈞棠又在討論公事,葉梓亮覺得無趣,她把諾諾抱在膝蓋上,手臂圈住他的腰,臉貼在諾諾的臉頰邊低聲說故事。

  諾諾最喜歡故事排行榜的第一名是明明與亮亮,第二名是賀鈞棠的白雪公主灰姑娘彼得潘混合版,第三名是武俠小說改變的童話版楚留香。

  至於正常孩子喜歡的桃太郎、糖果屋……都不在他的排行榜上。

  諾諾還是不肯開口說話,所以葉梓亮不知道是因為他的性格早熟,對小孩子的故事不感興趣,還是正常版的床邊故事聽太多,聽得乏味。不過沒關係,她很喜歡說明明與亮亮的故事。

  「……你知道的,明明最喜歡玫瑰花,有一年啊,情人節玫瑰花超貴的,一朵小小的花要一百塊,可是明明在病房裡,心情很鬱悶,亮亮想讓她開心,就狠下心剪開塑料小豬湊出五百塊錢,用塑料袋裝好,跑到花店買下五朵玫瑰,還特地拜託花店阿姨把花包得很漂亮,她高高興興地帶到病房裡,可是亮亮的媽媽看見玫瑰花卻大發脾氣。知不知道亮亮媽媽為什麼生氣?」

  諾諾搖頭。

  「因為玫瑰花裡面有細菌,那時候明明的身體很虛弱,一點點的細菌都很可能讓她感染、發燒、生病!可是亮亮不懂,她眼睜睜看著花被丟進垃圾桶裡,覺得自己的心臟和花瓣一樣,一起被捏碎了……」

  回神,葉梓亮發現諾諾輕輕撫著自己。是安慰嗎?

  她笑問:「明明喜歡玫瑰花,猜猜看,亮亮喜歡什麼?」

  諾諾又搖頭。

  葉梓亮說:「答案揭曉,是滿天星。你知道這種花嗎?」

  諾諾又搖頭。

  「那是一種小小的白色花朵,你看……」葉梓亮指著天上的星星。「很多的小白花開滿枝頭,就像滿天的星星一樣,所以名字叫做滿天星,很多賣花的阿姨會在綁花束的時候,用滿天星來點綴玫瑰花,讓玫瑰花看起來更漂亮。

  「就像亮亮,天生就是用來點綴明明的,亮亮不嫉妒,能夠點綴明明是她最快樂的事。」說完,她輕輕地笑開,圈著諾諾的腰,輕輕揺晃、輕輕唱歌。

  乘著風遊盪在藍天邊

  一片雲掉落在我面前

  捏成你的形狀,隨風跟著我

  一口一口吃掉憂愁

  載著你彷彿載著陽光

  不管到哪裡都是晴天

  蝴蝶自在飛,花也布滿天

  一朵一朵因你而香

  試圖讓夕陽飛翔

  帶領你我環繞大自然

  迎著風,開始共度每一天

  手牽手,一步兩步三步四步望著天

  看星星,一顆兩顆三顆四顆,連成線

  背對背默默許下心願

  看遠方的星是否聽得見……

  她唱著、搖晃著,這首「星晴」是明明、亮亮最喜歡的歌,她們躺在外婆家的天台上,一遍遍跟著周董唱,一遍遍數著滿空星斗……

  「手牽手,一步兩步三步四步,望著天,看星星,一顆兩顆三顆四顆……」

  葉梓亮愣住,是諾諾嗎?是諾諾在唱歌?輕輕的歌聲在夜空中散播。

  心狂跳起來,可她假裝沒發現,再唱一次,然後拉長耳朵細細傾聽……

  沒錯,是她懷抱中的諾諾在唱歌,很小聲,但確實是他。

  葉梓亮被點亮了,她在他耳邊說:「這是明明和亮亮最喜歡的歌。」

  她加大音量,唱得更快樂,諾諾受到她的影響,也跟著拉開嗓子,正在談天的侯一燦和賀鈞棠,被葉梓亮突然放大歌聲吸引,轉過頭,然後……

  明白了……明白葉梓亮要給他們什麼驚喜。

  葉梓亮勝利!葉梓亮大成功!

  諾諾終於開口,他們看著對方,激昂的快樂在彼此眼底喧囂。

  他們不敢打斷這一幕,只是聽著、樂著、開心著。

  侯一燦輕嘆,在賀鈞棠耳邊低語,「我早就說過,亮亮身上有股魔力。」

  賀鈞棠用力點頭,他從來沒有反對過這件事,葉梓亮總是點亮周遭的人、周遭的心,她總是用笑容感染每個人的快樂,只是……

  賀鈞棠心疼地望著葉梓亮,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看葉梓亮的眼光裡多少帶著說不清的憐惜。

  葉梓亮停下歌聲,說:「諾諾,想不想放煙火?」

  諾諾點頭。

  「那你去跟舅舅要打火機,行不行?」

  諾諾鄭重點頭,接下葉梓亮交代的任務,跳下她的懷抱。

  「我們分頭行動,我去車上拿煙火,你去要打火機。」

  葉梓亮跑掉了,諾諾轉頭看著舅舅,像出征的小將軍似的,他深吸氣,走到賀鈞棠面前伸出手。

  侯一燦笑問:「諾諾你是不是……」

  賀鈞棠及時阻下侯一燦,問:「諾諾要什麼?」

  甥舅兩人目光相對,諾諾知道舅舅聽見了,賀鈞棠也知道諾諾在等自己讓步,但誰也不肯先開口。

  半晌,諾諾在賀鈞棠眼底讀到堅持,他敗下陣來,說:「諾諾要打火機。」

  YES!諾諾會說話了……不,是諾諾終於肯說話了!如果人的心裡有無數個窗口,那麼諾諾已經打開一扇窗,讓他的愛和光芒照射。

  賀鈞棠再也忍不住,高高地把諾諾舉起來,舉著他大笑,舉著他轉圈圈。一個圈、兩個圈,不管是他或葉梓亮的人生,他們將會擁有越來越多的圓圈圈,越來越多的圓滿,越來越多的五彩繽紛。

  在半空中,諾諾笑個不停。

  遠遠地,抱著煙火的葉梓亮看著這一幕,眼底染上鹹鹹的濕氣。什麼叫做幸福?就是為家人而努力,就是看見家人進步,就是家人因為你而開心……

  仙女棒點燃,七彩煙火像火樹一樣,照亮了一家人的臉龐。

  歌聲、笑聲不止的夜晚,在四個人心裡都留下光亮。

  這天晚上,侯一燦更確定,他的亮亮能帶給賀鈞棠幸福,而賀鈞棠會護著他的亮亮,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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