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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梅貝兒 -【清風煙雨之盼君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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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2 00:20:3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清風煙雨之盼君歸 作者:梅貝兒

姚錦杉對自己的遭遇,不知該慶幸是福還是禍,
他到寺廟為生病的父親燒香祈福,竟然遇上山賊,
逃命時不慎掉下山溝,幸好揀回一條命,
只是當他醒來,居然發現時間已經過了三十年!
還讓他得知驚人的真相——原來山賊的出現不是意外,
而是有人要致他於死,連未婚妻都被迫離開他身邊。
如今的他落得一無所有,卻還遇上童家二姑娘趁火打劫?!
童芸香不知自己究竟是招誰惹誰,
每天都作著同樣的夢,夢中的少婦充滿妒恨地詛咒自己,
算命的還鐵口直斷說她這輩子都不會有姻緣!
雙親由不得她在家當老姑娘,使計都要把她嫁出去,
她不甘願就這麼輕易向命運低頭,恰好遇到這姓姚的男人,
她決定孤注一擲,用他最想要的東西為餌,讓他娶自己為妻,
這才知道他與她的相遇,也許是命中注定…



梅貝兒的愛情絮語:   
女人需要戀愛   
但是不要以為   
它就是妳的全部   
好好的享受那過程   
會讓妳有所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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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2 00:20:58 |只看該作者
楔子

    狼山上的寺廟林立,因靈驗出名,終年香火不斷,信眾絡繹不絕。

    一路從蘇州來到南通,走了兩天,姚錦杉終於到達目的地,為了向菩薩表示誠心,連小廝也沒帶,還以步行的方式,直接把包袱背在身上,獨自一個人上山。即便揮汗如雨,走到兩腿發麻,也不以為苦,只要想到臥病在床的父親,無論要他做什麼都願意。

    “聽到鐘聲了。”他精神為之一振。姚錦杉朝寺廟鐘聲的方向前進,突然聽到附近傳來痛苦的呻吟聲和求救聲,立刻循聲找去。

    “救、救命……”

    “大叔,你怎麼了?”他在大樹後方找到奄奄一息的中年男子,趨近之後發現對方面色脹紅、全身抽搐,像是生了重病。

    中年男子很困難地吐出話。“蛇……”

    “蛇?被蛇咬到了嗎?”姚錦杉很快地在對方的右小腿上找到傷口,不過已經腫脹不堪,還有漿液流出來。“看來有毒……這附近要上哪兒找大夫?”

    “請把它……交給……”中年男子舉起右手,遞出信件,眼前只有這名年輕男子可以托付,希望趕得上。“我家……老爺……”

    姚錦杉不假思索地接過信件。“你家老爺姓什麼?”

    “……啊……”中年男子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完,頭一歪,便斷氣了。

    “是姓徐嗎?大叔!大叔!”連叫了幾聲,對方的眼皮都沒有再掀開來過,他伸手探了下鼻息,看了看手上這封連署名也沒有的信件,又不便拆開來看,不禁嘆了口氣。“這教我送到哪兒去?”

    他想了又想,決定到寺廟裡打聽看看,或許對方正好也來參拜。他把信件收進包袱內,想要挖坑,偏偏手邊又沒有工具,只好利用周遭的大小石頭,將它們堆在遺體上頭。

    “等我找到你家老爺,再請他將你好好安葬。”姚錦杉站在墳前,雙手合十。“也請保佑我能快點找到。”說完,他撣了撣長袍上的沙土,再度上路。

    接下來幾天,姚錦杉都在寺廟內誦經參拜、抄寫經文,祈求菩薩保佑父親的病情早日痊癒,也到處跟香客打聽,只是就算有姓徐的,也不像是自己要找的人,由於掛念家裡的事,這天過午,他便決定先下山返家。

    “或許應該早一點把玉嫻娶進門,衝個喜,說不定會有幫助。”其實自己早該成親,但當時母親正好過世,依照民間習俗,必須守孝三年,才會拖到今天。“何況她也等很久了。”

    知道他要成親了,父親一定很高興,也會打起精神來,撐到姚家下一代出生。姚錦杉心中做出決定,腳步也邁得更大。

    窸窸窣窣……周遭的草叢傳來一陣聲響,不等他反應過來,就見一道人影從埋伏的地方閃了出來,跳到他面前,手上還握了把匕首。

    瞥見對方臉上有道刀疤,凶神惡煞般地瞪著自己,姚錦杉也沒想到光天化日之下會遇上山賊,看了匕首一眼,他告訴自己要冷靜應對,不要激怒對方。

    他解下腰上的荷包。“銀子雖然不多,你要的話就拿去吧!”錢財乃身外之物,保命要緊。

    刀疤男一把接住丟過來的荷包,兩眼還是盯著他。

    “銀子已經給你了。”姚錦杉心生警覺,退後兩步。

    刀疤男不吭一聲,往前踱了兩步,旋即舉高匕首,殺氣陡生。

    姚錦杉雖然及時避開了,但也真切地感受到對方想要置自己於死地的意圖,立刻轉身逃走,沿路看不到其他香客,無法向人求救,只能死命地跑,看到有路就鑽,回頭再看,見對方還是緊追不舍,更不敢停下腳步。

    跑到最後,他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只聽到耳畔有風聲呼嘯而過,還有自己的喘氣聲,直到腳底踩空——“啊啊啊!”他感覺到自己在往下滑,拚命想抓住牢固的東西,但是都無法阻止下墜的力量。

    父親還在家等著……還有玉嫻……他不能死——

    見到要殺的目標掉下山溝,刀疤男小心翼翼地抓住崖壁上的樹枝,一步步的往下滑至底部,當他到了下頭,卻沒看到人,不禁愣住了。

    “怎麼會不見了呢?就算沒有摔死,也不可能跑得這麼快……”刀疤男又在附近尋找,還是一無所獲。“這下該怎麼辦?不見屍體對方肯定不信,但忙了好幾天,一文錢都沒拿到又不甘心,看來只好想個藉口蒙混過去……”

    “唔……”姚錦杉漸漸恢復意識,只覺得全身好疼,不過會感覺到疼,就代表自己並沒有死。

    “天色都亮了,我肯定昏迷了好幾個時辰……”他小心翼翼地挪動四肢,身上除了幾處挫傷外並無大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他從地上爬起來,仰頭往上看,才知道自己跌下山溝,幸好有菩薩保佑,讓他保住一條命,得以活著回家。

    姚錦杉低頭確定包袱還在身上,並沒有遺落,不過身上的銀子全給了山賊,只好另外想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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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2 00:21:11 |只看該作者
第1章(1)

    從南通回蘇州的路上,姚錦杉典當了一塊隨身玉佩,才不至於一路乞討回家,可也意外得知一項驚人的消息,他猛搖著頭,不願相信那是事實。

    “不可能有這麼荒謬的事!”他掉下山溝之後,才不過一夜,怎麼會一下子就跨越三十年,康熙帝早在五年前駕崩,最後由四皇子登基,年號雍正?“這一定是老天爺在跟我開玩笑……”

    可是不只當鋪的朝奉這麼告訴他,在路上隨便抓個人來問,也是一樣的回答,姚錦杉覺得快要瘋了。

    “如果真的已經過了三十年,那麼爹還在人世嗎?還有玉嫻……”想到生病的父親,以及親手縫制嫁衣、等著嫁給自己的未婚妻,他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場夢。“只要回到家,夢自然就會醒了。”

    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姚錦杉拖著疲憊不堪的腳步返家,當他終於看到熟悉的朱色大門,上頭掛著“姚府”的匾額,沾滿塵土和汗水的俊臉不由得露出笑意。

    他總算回到家了,得要快點進去,好讓爹安心。

    他上前敲門,出來應門的門房卻是以前不曾見過的陌生臉孔。

    “你找誰?”門房無禮地上下打量他。

    “你是新來的?怎麼連我都不認得?”姚錦杉不悅地質問,想要推開他進去,卻依舊被攔下來。

    “敢問是哪一位,小的好進去通報?”聽他的口氣像是姚家的熟人,門房態度一整,有禮地問。

    姚錦杉勉強耐住性子。“我是你們家大少爺,快讓我進去。”

    “大少爺?”門房怪叫一聲,眼神馬上帶著明顯的輕蔑。“你是在唬我,還是當我傻子,連大少爺長什麼樣子都不認得?”

    他低斥一聲。“夠了!管事呢?快去把方叔找來!”

    門房越來越覺得眼前這個年輕男子是個騙子。“你說的方叔是誰?咱們管事可不姓方,你別以為亂認親戚,就可以進去混吃混喝!”

    “不是姓方?怎麼可能?”姚錦杉腦子一團亂,再次抬頭看了匾額一眼,確定上頭寫著“姚府”。“你們家老爺的病好些了嗎?”

    “呸呸!我家老爺身子硬朗,你不要隨便咒人!”門房啐道。

    姚錦杉俊目圓瞠,疑惑地喃道:“怎麼會這樣呢?”爹明明病得很重,連請了幾位大夫來看,都表示不樂觀。

    “什麼不可能?走、走!”

    他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立刻伸手抓住門房。“你家老爺叫什麼?”

    “你這個人——”

    “快說!”姚錦杉吼道。

    門房被他的氣勢嚇到,下意識回答。“我家老爺姓姚,叫姚錦柏……”

    “錦柏?怎麼會是錦柏?”他踉蹌一退,向來信任又疼愛的庶弟竟然成了這座府第的主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真的已經過了三十年?“你家老爺……他今年多大歲數了?”

    “再過一個多月,我家老爺就要過五十大壽。”門房見他臉色慘白,怕他昏倒在大門外頭。“你大概找錯地方了,還是快走吧。”

    姚錦杉咬了咬牙。“我要見你家老爺,快點進去通報。”不管發生何事,這裡都是他的家。“就跟他說姚錦杉回來了,快去!”

    “呃……是。”見對方比老爺更有主子的架勢,門房不得不照辦。

    當大門在眼前關上,姚錦杉幾乎快站不住。

    “難道真的過了三十年?家人全都以為我死了,在爹走後,便讓錦柏繼承家業?”菩薩讓他逃出山賊之手,卻跟他開了個這麼大的玩笑,他一點都笑不出來。

    過了半晌,門房打開大門。“我家老爺在大廳等候。”

    他懷著驚惶不安的心情跨進門檻,放眼四周的景物,似乎沒有任何改變,就好像自己才離開幾天而已。

    “小的為您帶路……”門房的態度恭敬不少。

    “不必,我知道怎麼走。”姚錦杉挺直腰杆,往大廳的方向走去。

    當他在大廳外頭站定,忍不住深吸了口氣,才跨進門,就見原本坐在主位上的中年男子整個人從圈椅上彈跳起來。

    “大……大……大哥?”姚錦柏臉色驟然大變,嘴唇一開一合,顫巍巍地吐出幾個字,先是跨前幾步,接著又搖了搖頭,倒退一步。

    聽到門房通報時,他心中忐忑不安,但又想說不定是有人假冒,沒想到當見到本人之後,真的嚇到心跳差點停擺。

    當初他和生母陸姨娘合謀,花錢請人在半路上把他殺了,最後對方拿了大哥隨身帶了好多年的荷包以及一把沾血的刀子回來交差,信誓旦旦的說已經解決了,還把屍首丟下山溝,絕對不會讓人找到。他原本還不相信,但對方反而威脅他們,要是不付銀子,就把事情說出去,他只好姑且相信,加上一年又一年過去,也不見兄長歸來,這才相信兄長真的死了。

    “你是錦柏?你真的是錦柏?”雖然老了,但是從對方的眼神和臉部輪廓,姚錦杉還依稀認得出是小了自己三歲的庶弟。

    “真的是大哥?你不是死了嗎?”姚錦柏驚恐地問。

    聽到庶弟一口咬定自己已經死了,姚錦杉心頭有些異樣,卻沒想太多。“我沒有死!我回來了!”

    聞言,姚錦柏身軀搖晃幾下,仿佛受到很大的刺激,過了片刻才鼓起勇氣上前,仔細審視他的容貌。“不可能……就算你沒有死,都已經過了三十年,不可能沒有變老……一定只是跟大哥長得像罷了!”

    姚錦杉深深嘆了口氣。“我在狼山遇到山賊,失足掉下山溝,等到從昏迷中清醒過來,才發現已經過了三十年。”

    “掉下山溝?”該死!他真的被騙了!

    突然想到什麼,姚錦杉兩手抓住庶弟的手臂。“爹呢?”

    “爹他……”姚錦柏愣了好幾下才反應過來。“在大哥出門一個月之後就……過世了,臨終之前一直叫著大哥,他一直在等大哥回來……”同樣是親生兒子,爹根本不在乎自己,心裡只有兄長。

    姚錦杉跪倒在地,痛哭失聲。“爹……孩兒不孝……”

    看著原本應該死去的嫡出兄長返家,不只好端端地活著,外表居然還是當年英挺俊朗的模樣,姚錦柏臉上閃過一抹憎恨。從小到大,自己都活在這個男人的陰影之下,既是庶出,又無才能,連喜歡的姑娘都是對方的未婚妻,他以為自己好不容易得到一切,沒想到老天爺卻開了這麼大的玩笑。

    “爹知道大哥出門是去為他祈福,不會怪你的。”他很快地收起眼底的恨意,伸手扶起兄長。“只是……我還是不敢相信你真的是大哥。”

    姚錦杉站起身來,重新打量兩鬢摻著幾縷銀絲、額頭也多了皺紋的庶弟,不禁感慨地嘆道:“我也同樣不敢相信,竟連爹最後一面也沒見著……”

    “大哥就先吃點東西,好好歇息,過兩天我再跟大哥到祖墳前給爹上香,他老人家一定會很開心。”姚錦柏用袖口拭了下眼角說道。

    姚錦杉點點頭,事實擺在眼前,他只能接受。“我之前住的房間還在嗎?”

    “當然在,裡頭的擺設也沒有動過,還是跟大哥出門那天一模一樣,我每個月都會命人打掃干淨,雖然大家都說這麼多年過去了,恐怕是凶多吉少,但我內心還是盼望大哥有一天會回來。”為了讓所有人知道他有多麼思念兄長,他還特地保留,做做樣子,想不到大哥還真的回來了。

    “好。”聽庶弟這麼說,他不禁備感窩心。

    於是,姚錦杉一臉疲憊地再度踏進從小住到大的寢房,面對自己最熟悉的環境,人也跟著放松下來。

    過了半天,幾個奴才才提了熱水來給他梳洗,又送來熱騰騰的飯菜和全新衣物。因為老爺並沒有說明對方的身分,卻讓他住進這間寢房,都好奇地多看一眼。

    姚錦杉橫睨一眼。“你們可以下去了。”

    “呃,是。”幾個奴才趕緊退出去。

    姚錦杉梳洗完畢,也填飽肚子後,便躺在床上,才一沾枕就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雨聲吵醒。

    “下雨了嗎?”姚錦杉翻身下床,伸手推開窗戶,果真下雨了,而且外頭一片漆黑。“原來已經是晚上了,我睡了這麼久……阿順!”

    他習慣性的喊了一聲,這才想到當年伺候自己的小廝應該早就不在府裡,之前見到的都是一些沒看過的生面孔。他關上窗戶,既然睡不著,不如去找錦柏說說話,就像過去一樣,兄弟倆時常泡壺茶、秉燭夜談。

    這漫長的歲月一定發生了許多他不知道的事,他要想一想往後的路該怎麼走。

    “來人!”他叫了好幾聲,才見到一個奴才慢吞吞地過來。

    姚錦杉跟奴才要了把傘。“你家老爺住哪個院子?”

    “老爺和已經過世的太太自然是住在東院。”奴才打著呵欠回道。

    “沒你的事了。”想不到弟妹竟已經不在人世,無緣見上一面,只能感到遺憾。“對了,現在是什麼時辰?”

    奴才想了一下。“應該是亥時。”

    “下去吧。”姚錦杉覺得府裡的奴僕散漫無禮,得要好好管一管。

    待奴才轉身離開,他撐起油紙傘,走出從小住到大的南院,直接往雙親生前居住的東院而去。想到明天以後見了親朋好友,看到自己這副模樣,恐怕也不會相信他是眾人以為早在三十年前就應該死去的姚家大少爺,何況這麼多年都是庶弟撐起這個家,要他將一切歸還,又有些說不過去。

    “菩薩真給我出了個大難題……”他迷惘地喃道。

    待他熟門熟路的來到東院,收起油紙傘,走向寢房,就見屋裡透著燭光,他正要敲門,卻聽到裡頭傳來說話聲。“……天底下怎麼可能有這種事?爹真的確定那個男人是伯父?”姚敬平不敢置信地嚷道。

    姚敬真也同意兄長的看法。“會不會只是長得像?”

    “他確實是你們的伯父沒錯。”姚錦柏十分肯定的對兒子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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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2 00:21:24 |只看該作者
第1章(2)

    聽見房內的簡短對話,姚錦杉想應該是庶弟和他的兩個兒子,以錦柏現在的歲數,有子女承歡膝下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姚家有後他更應該高興才是。就在他猶豫著是否要進去打擾,還是先回房去,有話等明天再說時,接下來的內容,讓他瞬間全身僵硬。

    “爹不是說他早就死了嗎?”姚敬平一臉不安。

    “當年我和母親花錢請了個殺手,要對方在半路上找機會把人解決掉,別讓他再回蘇州,那人還信誓旦旦地說已經將人殺了,沒想到根本不是那回事!”姚錦柏忿然地回道。

    姚錦杉如遭雷擊。這是真的嗎?他沒有聽錯?

    “現在要擔心的不只這個,伯父既然還活著,會不會要爹把姚家的一切還給他?”說完,姚敬真煩躁地站起身,一面踱步、一面揮手。“不行不行!絕對不能還給他!”

    “當然不能還!”姚敬平也大聲反對。“幸好娘已經過世,否則一定會要爹把家產都還給伯父。”

    姚錦柏只要想到十年前過世的妻子,從沒把心放在自己身上,口氣更多了妒恨。“要不是被她爹娘逼著上花轎,她甚至打算一輩子為你們伯父守寡,就算嫁給我這麼多年,還生下兩個兒子,依然忘不了他,在臨死之前,口中叫的也是那個男人的名字。哼!我對她還不夠好嗎?我哪一點比不上他?”

    外頭的姚錦杉不禁瞪大雙眼。難道玉嫻最後嫁給錦柏,成了他的弟妹?

    “娘就是死心眼。”姚敬真哼道。

    姚錦柏握緊拳頭。“只要有你們伯父在的一天,她永遠不會看我一眼,為了得到喜歡的女人,就只有讓那個男人從這世上消失。”

    姚錦杉身軀搖晃幾下,想不到不在人世的弟妹就是玉嫻,而他一直不知道錦柏也喜歡玉嫻,喜歡到要他死……

    姚敬平緊張地問:“爹,現在該怎麼辦?”

    姚錦柏臉色一沉。“當年殺不死他,那就再殺一次。”

    “就這麼辦!”兄弟倆也表示贊成。

    父子三人都沒注意到房門外頭離去的腳步有些踉蹌,雨勢越來越大,遮掩住他的腳步聲。

    原來根本不是山賊,是陸姨娘和庶弟花錢雇來的殺手,難怪會窮追不舍,非要殺了他不可,若他沒有僥幸掉下山溝,絕對難逃一死。

    姚錦杉沒想到庶弟會這般痛恨自己,欲殺之而後快,更為了得到玉嫻,全然不顧兄弟之情。一切都是陰謀……

    他這麼信任唯一的弟弟,誰知他竟然背叛自己,甚至恨到要他死……

    難怪庶弟當時見到他,會那麼篤定他已經死了。

    真相殘酷得令人無法接受,姚錦杉跌跌撞撞地回到南院,站在大雨中吼叫。“啊啊啊——”

    他太天真了!直到這時他才想起母親生前曾多次囑咐過要小心錦柏,別跟他太親近,母親一定早就看出端倪,而自己卻將他當作家人看待。

    “哈哈哈——”他從怒吼變成狂笑。

    姚錦杉,你真是愚蠢透頂!

    當笑聲漸漸變成哭聲,已經分不出臉上是淚還是雨。從這一刻起,他絕不再輕易相信別人。

    在外頭淋了快半個時辰的雨,姚錦杉全身滴著水進房,燭光照在俊逸明朗的臉龐上,蒙上一層陰影。

    他在圈椅上坐下來,強迫自己要冷靜。“依照目前的處境,我絕對鬥不過他們父子三人,留在這兒只有死路一條。”

    他打算收拾細軟,暫時離開此處,突然想起母親當年突然生了場大病,因怕活不到自己娶妻那一天,便趁著神智還清醒,將自己的嫁妝和幾套珍藏的首飾,連同一個黃花梨木雕花四件櫃都交給他保管,打算等玉嫻進門,要留給媳婦,那也是母親最後的遺言。

    他下意識望向左邊牆角,發現原本應該擺在那裡的黃花梨木雕花四件櫃不翼而飛,不禁大為懊惱沒有早一點注意到。

    那是他十四歲時,親手設計打造的第一件作品,也是送給母親的生辰壽禮,不只母親見了愛不釋手,父親更是頻頻點頭,就連那些手藝精湛的木匠、雕塑匠和彩繪匠也都直誇他天賦甚高,承襲了姚家祖上的好手藝,個個搶著收他為徒,於是後來,他便拜香山幫幫主蒯亮為師。

    “難道被扔了?還是落在他們父子手上?”如果母親的遺物被搶走,他根本拿不回來。看來目前是走不了了,只能等明天一早,先從錦柏口中探出東西的下落再做打算。

    姚錦杉換下濕衣裳,又強迫自己睡一會兒,才有力氣和他們父子三人周旋下去。

    天亮之後,奴才送來早膳,他怕裡頭下毒,不敢動筷子。

    “大哥已經醒了?”就在這時,姚錦柏帶著兩個兒子前來。“怎麼桌上的飯菜都沒動,是不合胃口嗎?”

    姚錦杉不動聲色地回道:“我只是吃不下,待會兒餓了再吃。”

    看著眼前虛情假意的庶弟,他只想狠狠揍對方一頓。為何自己過去不曾起疑,竟還對他推心置腹?他再次為自己的愚蠢感到可悲。

    姚錦柏點了點頭,他原本打算在飯菜裡頭下毒,不過府裡人多嘴雜,就怕引起懷疑,後來決定還是在外頭解決比較妥當。“那就好。來,快來見見你們的伯父。大哥,他是老大敬平,另一個是老二敬真。”

    兩兄弟看著外表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姚錦杉,不禁瞠目結舌,左看右看,對方都不像個已經五十多歲的老頭子。

    “沒想到天底下有這麼玄的事,都過了三十年,伯父一點都沒有老。”

    “是啊,伯父看起來就像咱們的弟弟……”

    姚錦杉努力壓下心中的憤怒,年紀輕輕就這般心狠手辣,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實在很難想像他們是玉嫻所生,不管是外表還是性情,一點都不像她,她若地下有知,想必會很傷心。

    “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有這種事,真以為是在作夢。錦柏,你真是好福氣,兩個兒子想必都很有出息。”他只好虛應幾句,不想打草驚蛇。

    “往後還得靠大哥多多提拔。”姚錦柏撫著胡子,嘴裡說得謙虛。

    姚錦杉話鋒一轉。“對了,錦柏,你還記得擺在那邊牆角的黃花梨木雕花四件櫃嗎?是移到別處去了嗎?”

    “黃花梨木……我想到了。”姚錦柏假裝想了半天才回想起來,其實這麼多年來,他根本不曾一天忘記,就因為它,父親不止一次在外人面前稱贊大哥,還要他多學一學。“是不是當年大哥親手做給大娘的那個雕花四件櫃?”

    “對。”他屏息。

    “已經送人了。”姚錦柏回道,如果當初沒有送人,也會被自己“不小心”一把火給燒了。

    “把它送給誰?”姚錦杉焦急地追問。

    “送給了程家舅舅……當年大哥上狼山參拜,替爹祈福,之後下落不明,找了幾個月還是沒有找到,程家舅舅非常傷心,曾到這間寢房來過,知道那件雕花四件櫃是出自大哥之手,便要去當作紀念。”他說。

    聽到東西在自己的親舅舅手上,姚錦杉暗暗吁了口氣。“原來在程家……那麼裡面的東西呢?”

    姚錦柏想了又想。“我記得裡頭有幾本書以及幾件舊衣裳,便讓奴才把它們處理掉,才讓程家舅舅帶走。”

    看來母親的嫁妝和首飾都還在裡頭,沒有被人找到,那可是他精心設計的機關,必須仔細觀察才會發現夾層,目的就是用來收藏重要物品,防止被竊,沒想到真的派上用場。

    姚錦杉全身不再那麼緊繃,只要不是落在眼前父子三人手中,事情就好辦多了。“舅舅一向疼我,聽說我失蹤了,肯定很著急。”

    “程家舅舅當年可是雇用不少人上狼山尋找,連附近的馬鞍山和劍山都找過了,可惜舅舅幾年前已經過世,要是知道大哥還活著,在九泉之下也會感到安慰。”姚錦柏假惺惺地回道。

    聽聞舅舅已經過世,姚錦杉一陣傷感,畢竟已經過了三十年,再怎麼長壽也無法活那麼久。“我明天就去一趟杭州,也讓程家人可以放心。”

    程家還有舅母以及表弟承波在,必定會助自己一臂之力。

    姚錦柏一聽,先是目光閃爍,接著又和兩個兒子交換了個眼色。“大哥不是要先去祖墳那兒給爹上香嗎?我原本打算今天下午和你一起去的,杭州隨時要去都可以,不必急於一時。”

    “伯父,還是先去給爺爺上香吧!”

    “爺爺可是盼了你三十年……”

    兩兄弟在一旁幫腔。

    “說得也是。”姚錦杉從他們父子三人的眼神中看出異樣,表面上附和。“不如這樣好了,明天早上再去祭拜爹,待會兒我先去街上買送給程家的土儀,以及爹生前愛吃的糕餅,只不過我現在身無分文……”

    父子三人互使一個眼色,仿佛在說“早晚都要死,不差這一天”。

    “我馬上讓帳房送二十兩銀子來給大哥,再找個奴才陪大哥一起去。”姚錦柏大方地表示,順便讓奴才盯著。

    “好。”姚錦杉沒有反對,以免父子三人起了戒心。

    半個多時辰後,姚錦杉帶著當作前往杭州盤纏的二十兩銀子,和那封要給“徐老爺”的信件。既然答應人家就得說到做到,只是不知道對方是否還在人世。

    在奴才的陪同下,來到熙來攘往的觀前街,走進幾家老字號的糕餅鋪挑挑選選,不時留意負責監視自己行動的奴才,最後抓住機會,出其不意地甩掉對方。

    “人呢?怎麼不見了?”奴才慌張地嚷道。

    不過一眨眼工夫就把人給跟丟了,回去無法交代,奴才自然心急如焚,趕緊來來回回地尋找。

    躲在隱蔽處的姚錦杉見對方往另一頭跑去,便朝反方向離開,才走沒幾步,他突然靈機一動,雇了一頂轎子,剛起轎沒多久,正好和那名奴才擦身而過,也順利地離開蘇州。

    爹,請恕孩兒不孝,等我奪回屬於自己的一切,才有臉到墳前跟您請罪。姚錦杉在心中這麼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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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1)

    她正在作夢。

    打從出生到現在,童芸香天天都作著同樣的夢,隨著年齡增長,夢境也越來越清晰,這種現像到底是好還是壞,她並不大清楚,只是最初還會恐懼不安,此刻已經能用平常心看待。

    “我詛咒你……下輩子有一張醜到見不得人的臉……”

    最近她終於得以看清夢中少婦的長相,清秀的五官上布滿妒忌等復雜的情緒,用惡毒的口吻詛咒自己,讓她強烈地感受到對方有多麼痛恨她。

    童芸香注視對方,張開唇瓣,想要出聲叫喚,不知怎麼的,她就是有一種感覺,這名少婦是自己認識的人。

    記得她叫……叫……只差一點點,就可以想起來了……

    “二姊、二姊!”

    她感覺到有人在叫她,身子被用力搖晃著。

    “嗯……”童芸香蹙了下眉心,從夢中醒來,微微掀開眼皮,瞅著坐在床沿的三妹,腦袋還沒有完全清醒。“怎麼了?”

    童玉繡一臉沒好氣。“還怎麼了?都快午時了,二姊怎麼還在睡?”

    “快午時了?”她心頭一驚,連忙坐起身,才發現自己連身上的襖裙都沒脫就和衣躺下。“大概是昨天很晚才就寢,所以睡過頭了。”

    “又是為了這些木雕?”童玉繡看著二姊下床盥洗,走到窗前的案桌旁,只見上頭堆了不少木屑,還擺著圓刀、斜刀、平刀和三角刀等等工具,另外還有幾只已經完成的作品,有小馬、小豬和小鳥。

    坐在鏡台前梳發的童芸香隨口回道:“因為有客人急著要,所以就熬夜趕一下。”

    她之所以有這麼好的手藝,全是祖母手把手親自教出來的,只要沉溺在雕刻裡,再多的煩惱都能拋諸腦後,何況賣了錢之後,也可以捐給“郭氏義莊”,幫助一些離鄉在外的游子,讓他們死後能返鄉安葬,還有一些是無人認領的遺體,不得不先安置在義莊,等到有人捐棺助葬,才能入土為安。

    “二姊就是喜歡做這些東西,才會讓娘不高興,還不如跟我一樣學習琴棋書畫,也不怕找不到好婆家。”童玉繡拿起造型可愛的小鳥木雕,左看右看,還是不覺得有趣,便將它扔回桌上。“雕這些到底有什麼好,把手都弄粗了。”

    “別用扔的!”童芸香輕斥一聲,看到自己的心血結晶被人看輕,自然不大高興。

    無端挨了罵,童玉繡鼓了鼓頰,不開心地踱到一旁。

    童芸香將身子轉回正面,睇著銅鏡內映出的自己,左邊臉頰上有塊紅色胎記,形狀宛如一朵染上鮮血的花,既妖艷,也令人惡心。

    “你也知道娘不高興,並不是因為我喜歡木雕的緣故……”母親年輕時便有“第一美人”的稱號,相當以自己的容貌為傲,婚後生下三個女兒,大姊和三妹都是美人胚子,就連大哥都有張好看的皮相,唯獨自己例外。雖然五官清秀,但臉上那塊可怕的胎記,任誰見了都會別開臉,不敢多看一眼,要不是祖母護著她,恐怕雙親連大門都不准她踏出半步。

    她伸手摸了摸左頰,露出苦笑,雖然自己並不在意,但旁人就是沒辦法坦然面對,尤其是生下自己的母親,看到她仿佛看到髒東西似的,連正眼都不給一個。

    童玉繡口氣不滿。“即便如此,早晚還是要嫁人,否則二姊一直嫁不出去,哪時候才輪得到我?”自己排行最小,真是吃虧。

    看著今年不過十五的三妹,擁有的美貌更甚大姊幾分,打從她十二歲起,媒婆都快把家裡的門檻踩平了。

    “爹娘已經幫你談好親事了嗎?”她失笑。

    “我還在挑。”童玉繡得意地嬌笑。

    童芸香笑著搖頭。“好,二姊會盡快把自己嫁出去。”要不是爹娘不同意,她根本不想嫁人,因為她無法相信這世上會有不在意妻子臉上有塊胎記、打從心底接納自己的男人。

    “二姊真的沒騙我?”

    她想到夢中那名少婦的詛咒,確確實實是針對自己……不對,應該說是前世的自己。記得六歲那一年,母親找了位王半仙到家裡幫自己算命,鐵口直斷說那個夢就是自己的前世,而臉上這塊胎記便是前世種下的因,結成今生的果,以至於這一世都不會有姻緣。

    “我的前世究竟做了什麼?”童芸香口中喃道。

    沒有馬上聽到回答,被嬌寵慣了的童玉繡跺著蓮足,不依地嬌嚷:“二姊有沒有聽到我說話?”

    “你說什麼?”童芸香回過神來。

    童玉繡扯著她的袖子。“二姊要快點把自己嫁出去!”

    “好、好。”她脫下已經起縐的襖裙,換上另外一套,不過都是穿了好幾年的舊衣裳,反觀三妹身上穿的,領口和袖口都有精美華麗的鑲邊,一看就知道是剛裁制好的新衣裳。

    聽到二姊親口保證,童玉繡才安下了心。

    這時有丫鬟進來稟報。“太太請二姑娘過去一趟。”

    “娘找我?”童芸香臉上一喜。

    丫鬟點頭。

    “我馬上過去。”她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見到母親,就算過去請安,也被擋在門外,不得其門而入。

    童玉繡也很好奇母親找二姊做什麼,便一塊兒跟了過去。

    當姊妹倆來到父母居住的園子,才踏進寢房,童芸香便發現母親瞧見自己進門,馬上把目光移開。她的心頭像被針刺了一下,但也只能裝作不在意。

    “娘!”童玉繡撲到王氏懷中撒嬌。

    王氏撫著麼女酷似自己年輕時候的絕美臉蛋,笑臉中帶著寵溺。“你怎麼也跟著跑來湊熱鬧?”

    “我剛好在二姊那兒,娘找二姊有事?”她問。

    聽麼女這麼問,王氏這才收起笑意,瞟了次女一眼,態度顯得有些冷淡。“是有關你的婚事。”

    “我的婚事?”童芸香愣怔了下,跟三妹的美貌相反,她以貌醜出名,全杭州大概找不到一個男人肯娶。

    “我跟你爹商量過了,雖然王半仙說你這輩子不會有姻緣,但你都十八了,再不出嫁,玉繡的婚事也會跟著拖延,總不能姊姊未嫁,妹妹就急著出閣,傳出去總是不大好聽,所以我們決定把擇婿的條件放寬,不求門當戶對,只要家世清白,就算是當續弦也無妨。咱們也決定不收聘禮,這樣一來,總該會有人上門提親。”她冷冰冰地施舍次女一眼。“我剛剛已經交代趙媒婆,希望一個月內把這件事解決,早日了卻一樁心事。”

    聽完,童芸香心底一陣難受,這算什麼?“娘……”

    王氏橫睨一眼,阻止她說下去。“這也是為你好,你總不能一輩子留在家裡,整天關在房裡雕那些賣不了多少銀子的東西,還不如快點嫁人,等到孩子出生,下半輩子有了依靠才有保障。”

    “可是……”童芸香並不在意能否嫁得出去,但是父母的態度令她心寒,這根本比賤價求售還要屈辱。

    她就這麼不值嗎?

    “二姊剛剛不是才答應過人家會盡快把自己嫁出去?那二姊的眼光就不要太高,有人願意娶就應該感謝月老幫忙牽紅線,不然再拖下去只會鬧笑話。”童玉繡用天真無邪的口吻說著傷人的言語。

    童芸香看著三妹,知道她不是故意把話說得這麼難聽,而是不曉得這麼說會有多傷人。“我知道了,全憑爹娘作主。”

    說完,她轉身奪門而出。

    嫁就嫁吧!反正她從來不曾奢望過會遇到一個願意懂她、也會珍惜她的男子,既然如此,嫁給誰都一樣!

    雖然這麼想,但還是不免覺得委屈。

    她一直跑、一直跑,最後跑到荷園,想起祖母還在世時,就是在這兒傳授她雕刻的手藝,那段時光多麼美好。

    “奶奶——”童芸香對著四周哭喊。

    在所有親人當中,只有祖母不會在意她的胎記,總是用憐惜的眼神安慰她。

    她該怎麼辦?難道就只能任人稱斤論兩嗎?

    如果是奶奶,一定不會自暴自棄,她老人家常說,自己因為是女孩兒家,不能跟父親一樣當木匠,但她還是沒有放棄木雕的興趣,努力鑽研,精細的手藝獲得許多貴族女眷青睞,甚至連宮裡的娘娘都喜歡,所以也希望自己的孫女不要灰心喪志,要相信天無絕人之路。

    童芸香收起淚水,就算哭死也無法改變雙親的決定,她應該找出一條活路。

    偏偏前面是死巷,後面是懸崖,她根本無路可走。

    “二姑娘?”這時有人從屋裡走了出來。

    聞聲,童芸香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再度潰堤,撲進對方的懷中。“敏姑!”

    這名老婦幾乎服侍了祖母一輩子,據說年輕時曾訂過親,不過未婚夫在大喜之日前兩天因為修理屋頂,不慎掉下來摔死,便守寡至今,童家人看在她伺候老太太這麼多年的情分上,又無其他親人可以投靠,便讓她守著這座荷園。

    “二姑娘怎麼哭成這樣呢?發生什麼事了?”敏姑把她扶進自己的房內,掏出干淨的手巾幫她拭淚。

    童芸香這才嗚嗚咽咽地將雙親的決定告訴敏姑。

    “……我也是他們的親生女兒,為何就是容不下我?與其這樣,我寧可一輩子不嫁,當個老姑娘。”

    敏姑也很意外,雖然知道大老爺和大太太把二姑娘臉上的胎記視為恥辱,但終究是自己的親生骨肉,竟還這麼對她。

    “二姑娘先別傷心,或許沒有你想的那麼糟。”她安慰地道。

    “若是有呢?”童芸香凄然一笑。

    “要是真有人上門提親,我會先去打聽看看對方的人品,要是真的不好,就算跪下來求大老爺和大太太,我也不會讓他們把你嫁過去。”敏姑輕撫著她的發說。

    “好……”童芸香又哭又笑,明知爹娘不會聽她的,但敏姑對自己來說不只是奴僕,而是家人,所說的話還是帶給她些許安慰。

    “二姑娘就別再哭了。”她拍哄著二姑娘的背。“其實老太太年輕時也吃了不少苦頭,但她常說只要保有一顆善心,菩薩自會做最好的安排。”

    “我要跟奶奶多學著點,可不能讓她老人家丟臉。”童芸香打起精神,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找到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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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2 00:21:59 |只看該作者
第2章(2)

    杭州程家

    姚錦杉兩手背在身後,獨自站在檐廊下沉澱心情。

    經過昨天和程家人認親的震撼和混亂,又休息了一夜,他的精神和體力都已大致恢復。他很感激舅母一家人願意相信他的遭遇,給予自己最大的溫暖。

    “表伯父!”一名二十多歲的青年迎面走來。

    他回過神,臉上多了幾分笑意。“子浩。”

    “表伯父昨晚睡得還好嗎?”程子浩身為主人之一,當然要好好招呼客人,何況這位客人非常特別,要不是祖母和父親信誓旦旦說絕不會認錯人,他真的難以置信。“要是有缺什麼盡管開口,不要跟咱們客氣。”

    “我不會客氣的。”姚錦杉笑道,接著又問:“你爹呢?”

    程子浩目不轉睛地打量眼前的表伯父,據說表伯父比父親大上好幾歲,算一算應該已經五十出頭,卻完全看不出來,簡直太神奇了。“爹在奶奶那兒,待會兒就會過來……表伯父……那個……”

    “想問什麼就問吧。”他會好奇是正常的。

    “表伯父真的是掉下山溝裡,醒來之後,就已經過了三十年?”程子浩覺得這實在太不可思議,沒有親眼所見,很難讓人相信。

    姚錦杉頷了下首。“確實如此,不過對我來說只不過才過了一夜,而不是整整三十年。”

    他覺得好像在聽神怪故事。“表伯父真的是人?該不會是狐仙變的?”

    “胡說八道!哪來的狐仙?”正好走過來的程承波聽到這句話,不由得低斥。

    程子浩挨了父親的罵,縮了縮脖子。“我只是隨口說說。”

    程承波瞪了兒子一眼。“他是你的表伯父不會錯,否則怎麼會知道那麼多關於我和他小時候的事。”

    “我沒說不信。”程子浩趕忙澄清。

    “你娘有事找你,快點過去。”

    程子浩跟姚錦杉說了一聲才轉身離去。

    “舅母的身子還好嗎?”姚錦衫語帶關心。

    “已經沒事了,她昨天看到你,情緒太激動了才會昏倒,喝了兩帖安神藥已經好多了。”想到昨天自己還以為大白天見鬼了,不禁有些想笑。“雖然你順利逃到杭州,不過姚錦柏肯定不會善罷干休。”

    姚錦杉沉吟了下。“這一點我有想過,他若知道我來投靠程家,應該也能猜到我已經得知所有的真相,自然不敢光明正大的找上門,肯定又會使陰的。”

    “那麼咱們也要想個辦法對付才行。”說到這兒,程承波想到另一件事。“對了,我已經問了我娘有關那件黃花梨木雕花四件櫃的事。”

    一聽,姚錦杉的心也跟著吊在半空中。“舅母怎麼說?”

    “娘說爹當年確實把東西帶回來了,畢竟那出自你之手,他實在不想留給你那個庶弟,就怕被他蹧蹋了……”程承波一面說,一面示意他進屋裡再說。“其實我爹早就看出他不是什麼好東西,偏偏你那麼信任他,當他是親弟弟,他才沒有提醒你要小心,萬萬沒想到他會干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來!”

    姚錦杉也覺得自己傻得可笑。“然後呢?”

    “又過了好多年,爹有位熟人說想為剛出生的孫女添置一件櫃子,長大之後也好當嫁妝,便請爹代為尋找上好木材,結果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讓她看了表哥做的那件黃花梨木雕花櫃,沒想到對方相當中意,想要把它買下來,起初爹說什麼都不肯,但這位熟人再三保證一定會愛惜它,將它好好保存下去。”程承波有些過意不去地說。“最後爹連一文錢都沒收,便送給對方了。”

    姚錦杉往後靠在椅背上,有片刻說不出話來。“舅舅這麼做想必有他的用意,加上對方又表現得極有誠意,才會答應。”

    “我娘也是這麼說,這位熟人和咱們家有一層姻親關系,平日虔心向佛,做了不少善事,是個有福報之人,爹大概希望替表哥結這個善緣。”程承波不得不為過世的父親說幾句好話。

    “舅母有說這位熟人是誰嗎?”姚錦杉問道。

    他頷了下首。“就是住在十五奎巷的童家老太太,她兩年前已經過世了,但東西肯定還在她其中一個孫女手中,最有可能的是大房所生的二姑娘,傳聞她雖貌醜,但深得童家老太太疼愛,從小就帶在身邊教養,脾氣溫順,個性也很善良,應該很好說話才對。”

    姚錦杉仿佛看到一線希望。“那麼該如何跟她聯系?”

    “我娘說這位童家老太太身邊有個跟了一輩子的老婢女敏姑,目前應該還活著才對,可以透過她去問問看。”程承波安撫著表哥。“我娘這兩天就會送信過去,等結果出來再告訴你。”

    “那就有勞舅母了,代我謝謝她老人家。”他真希望快點把母親的遺物拿回來。

    “都是自己人,跟我客氣什麼?”程承波笑道。

    比起表弟,和自己血緣最親近、相處時間也最長的庶弟卻一心一意想置他於死地,真是天大的諷刺。

    “童家那邊有消息了!”

    數日後的晌午,程承波來到耳房。耳房共有兩間,其中一間就撥給姚錦杉居住。

    姚錦杉立即從書案後頭站起來。“是好消息嗎?”

    “不算好消息。”他面色凝重地坐下。“我娘說敏姑在信上寫到那件黃花梨木雕花四件櫃是老太太給他們家二姑娘置辦的嫁妝,絕不會賣。”

    他就想事情沒那麼簡單,連忙又問:“可否請舅母代為安排,讓我跟這位童家二姑娘見面?”

    程承波馬上點頭。“我這就去跟娘說。”

    “希望對方願意見我。”如果對方還是不肯,他只有親自登門拜訪,說什麼都要把母親的遺物討回來。

    “……這個陳秀才三個月前才死了媳婦,聽說他娘是出了名的惡婆婆,對待媳婦相當刻薄,有人說就是因為受不了虐待才自殺,不過他會念書,當上舉人絕對沒問題。另外一個是王家餅鋪的獨子,連著兩房媳婦都生不出男丁,就把人家休了,只要二姊的肚皮爭氣,不怕被趕回娘家。”事不關己,童玉繡自然說得輕松。

    童芸香卻是聽得臉色發白,想到爹娘五天前說的話,要是真的把她許配給這種人家,肯定不會有好日子過。

    “爹娘怎麼說?”她擠出聲音問。

    “娘說要是真的再沒有其他人上門提親,就從這兩戶人家當中挑一個,不過剛才又聽說趙媒婆來了,說不定有比他們更好的對像,我現在就去打聽,待會兒再來跟二姊說。”

    見三妹蹦蹦跳跳地走了,似乎覺得這件事很有趣,童芸香卻是欲哭無淚。上門提親的絕對不會有好對像,她不想就此認命,看來只有逃婚這條路可以走。

    “二姑娘!”

    這時外頭傳來婢女的低喚,她整理好情緒,才讓人進來。一聽是敏姑有要事請她過去一趟,便來到荷園。

    “二姑娘請坐。”敏姑奉上茶水,端詳她微紅的雙眼。“怎麼了?二姑娘氣色不大好?”

    童芸香輕搖螓首。“沒什麼……你也坐下,咱們之間不必太過拘謹。”

    聞言,敏姑笑了笑,在另一張圈椅上落坐。

    “找我有事?”她問。

    “程家老太太又派人送信來了,雖然咱們已經說過不賣,不過那四件櫃原本的主人說那是他母親的遺物,對他意義重大,希望能跟二姑娘見上一面。”敏姑說出原委。

    她一臉為難。“換作是我,也會想要拿回母親的遺物,但那是奶奶幫我准備的嫁妝,對我同樣意義重大,說什麼我都不能賣。”

    敏姑當然明白。“我知道,可是程家一直派人送信來,又不能不理,畢竟老太太的麼妹就是嫁給程家老太爺的二弟,兩家交情頗深,也不好得罪,才想問問二姑娘的意見。”

    “既然這樣,只好跟對方當面說清楚。”童芸香打算親自回絕。“不過爹娘不准我出門,得瞞著府裡的人才行。”

    “這件事就交給我,我也會陪二姑娘走一趟。”敏姑回道。

    之後又經過幾次書信往來,終於敲定見面的日子。

    這天,童芸香在敏姑的陪同下,來到位於清吟街上的程家,程家還很周到的安排轎子從大門進去,直接來到通往內院的垂花門外頭,好避開外人的目光,讓她免於尷尬。

    程承波聽說客人已經到了,便出來迎接。雖然早就聽聞這位童家二姑娘臉上有塊胎記,也因為它,婚事一拖再拖,但是親眼見到穿著藕荷色襖裙的纖弱身子從轎子裡下來,還是不由得愣了下,他連忙轉開目光,不便直視對方的臉,心中忍不住憐惜。

    “見過程世伯。”童芸香福了個身。

    他神情一整。“家母身子微恙,就由我來招呼賢侄女,勿見怪。”

    “程世伯客氣了。”她抬起臉,並不避諱讓胎記曝露在外人眼中。

    見童芸香態度從容,一點都不畏縮,程承波心想不愧是童家老太太親自調教出來的孫女。

    “請進!”他比了手勢道。

    三人走進垂花門,來到正廳,屋裡的姚錦杉見他們進來,立刻起身,神色急切地朝童芸香這一頭望過來。

    就是這名男子要見她嗎?

    只見對方身材高大、五官英俊清朗,堪稱一表人才,當黝黑的目光掃過自己臉上的胎記,眼底只是閃過一抹訝異便恢復正常,並沒有跟其他人一樣露出嫌棄,或者急欲掩飾臉上的厭惡之色,她心想,這真是個善良體貼的好人,今天答應跟他見面的決定是對的,一顆心才安穩地落下。

    “賢侄女,這位是姚錦衫,是我的……表外甥。”程承波只能這麼跟外人介紹,要是說表哥,打死也沒人會信。“錦杉,她便是童家二姑娘。”

    童芸香福身見禮。“姚公子。”

    “二姑娘。”姚錦杉拱手為禮。

    雖然已經事先聽表弟提起過,但他沒想到對方的這塊胎記盤踞整張左臉,活像有人用沾了鮮血的毫筆在這位童家二姑娘臉上繪出一朵血花,看來觸目驚心,但又有種異樣的艷麗。

    當他接觸到對方的目光,並沒有預期中的自卑和怯懦,不知怎麼的,他有一種感覺——想要順利取回母親的遺物,會比想像中還要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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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2 00:22:22 |只看該作者
第3章(1)

    雙方都落坐後,姚錦杉拱了下手。“今日冒昧請二姑娘前來,只是希望拿回母親遺物,這也是身為人子的責任,還請二姑娘成全。”

    “姚公子有這份孝心,我本該成全,但它同樣也是祖母生前為我准備的嫁妝,絕不能賣。”童芸香有禮地回絕。

    他攢起眉心。“君子有成人之美,還請二姑娘重新考慮。”

    童芸香嗓音柔細,卻很堅持。“我並非君子,還請姚公子見諒。”

    “二姑娘真的不肯割愛?”姚錦杉沉下俊臉。

    她輕嘆一聲。“姚公子何不放棄?”

    雙方各執己見,互不退讓。

    程承波眼看氣氛鬧僵,想要打圓場。“賢侄女……”

    “程世伯,不是我刻意為難,但那是奶奶送給我的,從小用到大,已經有了深厚的感情,實在難以割舍,”童芸香眼眶不禁泛紅。“將來有它陪伴,即便嫁到夫家,也像奶奶還在身邊一樣。”

    這番話合情合理,讓程承波不得不把到舌尖的話又咽回去。

    姚錦杉握緊拳頭,態度轉趨強硬。“那雕花四件櫃是我親手做給先母的,先母生前再三交代要留給尚未進門的媳婦,我非拿回來不可。”

    一聽,童芸香不免詫異。“那是姚公子親手做的?”

    “沒錯,就連上頭的雕花也是我一刀一刀刻出來的,不曾假手他人。”他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完成,可以說是自己的心血結晶。

    她不免困惑地指出其中的疑點。“不可能,那四件櫃是我出生當時,祖母特地為我准備的嫁妝,依照姚公子此刻的年紀,當時不過是個稚齡小兒,怎麼可能有那等好手藝?”

    “二姑娘若是不信,回去之後可以看看右下角側面的位置有沒有刻上一個“杉”字,杉木的杉,便可以證明是出自我之手。”姚錦杉無法將那段神奇的經歷告訴她,幸好他習慣在每件作品上署名,以示負責。

    聽他說得斬釘截鐵,童芸香再怎麼想不通,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反駁,她也不是不能體諒對方珍視的心情,可問題在於那是嫁妝,對女子來說何等重要,爹娘絕不會幫她像幫大姊那樣准備得多豐厚,若出嫁時太過寒酸,夫家的人也會看不起,別說爭取地位,只怕日子會更難過,但這位姚公子又是一片孝心……

    這該如何是好?

    童芸香只好試著和他商量。“既然是出自姚公子之手,應該可以再做個一模一樣的出來。”

    “再怎麼像,也不可能一模一樣,意義也不同。”姚錦杉馬上否決。

    她蹙起眉心再想別的法子,若要讓兩人同時擁有這黃花梨木雕花四件櫃,除非自己嫁進姚家才有可能……

    這個想法冒出頭,她嚇了一跳,瞠大秀眸——

    眼前不就出現一條活路了?

    與其讓爹娘幫她挑選對像,還不如自己來,將來是好是壞,也怨不得誰。

    “姚公子應該尚未娶妻?”她心跳如擂鼓地問。

    姚錦杉皺了下眉頭。“二姑娘為何這麼問?”

    “這一點很重要,請姚公子回答。”

    他繃著俊臉。“確實尚未娶妻。”

    “那麼可與人訂親?”童芸香又問。

    “曾有個未婚妻,不過……已經不在人世。”想到玉嫻痴痴盼著花轎前去迎娶,最後被迫嫁給庶弟,至死都忘不了自己,姚錦杉心口就泛疼。

    童芸香絞著十指,壓抑內心的窘迫和不安,畢竟一個姑娘家要說出這種話,必須有莫大的勇氣,臉皮也要夠厚。“要取回令堂的遺物,倒是有個方法可行,就不知姚公子願不願意?”

    “二姑娘不妨說說看。”他語帶狐疑。

    在場的程承波和敏姑也都在等著她開口。

    她深吸了口氣,吐出四個字。“娶我為妻。”

    姚錦杉俊臉微變。“什麼?”

    “只要姚公子娶我為妻,那四件櫃便會隨我出嫁,如此一來,也算完成令堂的遺願,將它留給媳婦,不會落在外人手中。”她知道這麼說是多麼不知羞恥,但此時此刻已經顧不了這許多。

    “二姑娘……”就連身邊的敏姑也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童芸香沒有看向敏姑,反而昂起下巴,迎視姚錦杉盛滿怒氣和不滿的俊臉。“只有這個辦法能夠同時解決我和姚公子之間的問題。”

    如果請求這個男人娶她,以擺脫即將面臨的悲慘命運,也許對方會因為可憐自己的遭遇而答應,但她不需要別人的同情,那只會令自己變得更可悲。

    “如果我不肯呢?”他抽緊下顎問。

    童芸香淡淡一哂,口氣多了分挑釁。“那麼不久之後,它便會隨我嫁到夫家,姚公子這輩子都別想要回去。”

    “二姑娘是在威脅我?”姚錦杉緩緩站起身,嗓音低沉,透著怒氣。

    “當然不是威脅,只是建議。”

    “建議?”他冷笑一聲,看來自己真是小看這位童家二姑娘了。

    “姚公子若是不肯,我也不勉強,就此告辭。”童芸香慢吞吞地起身,其實緊張到額頭冒汗,就怕對方還是不肯點頭。“敏姑,咱們走。”

    姚錦杉咬了咬牙。“慢著!”

    “姚公子還有其他的事?”看見這個男人眼中流露的嫌惡和不屑,不是針對自己的容貌,而是她的為人,她的心口一陣劇烈刺痛,但是她已經沒有退路可走了。

    他說得咬牙切齒。“就算我一無所有,甚至寄人籬下,二姑娘也不在意?”

    “我不怕吃苦。”這句倒是實話。

    “若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過世的未婚妻,無意於其他女子,你也要嫁?”對姚錦杉來說,三十年並不存在,他最後一次見到玉嫻,才不過兩個月前,腦中還記得她的一顰一笑,不可能輕易遺忘。

    “未來的事誰也無法預料,也許姚公子將來會喜歡上我。”沒有姑娘家不盼望被丈夫憐惜、疼愛,她也不會例外。

    “不可能,我的心中再也容不下另一名女子。”他沒見過像這位童家二姑娘這般乘人之危、精於算計的女子。

    童芸香聽他把話說絕了,只能在心中苦笑,也無意跟一個死人爭寵,既然這樣,就讓這個男人徹底討厭自己吧。“姚公子還是不要把話說得太滿。”

    “為何是我?”姚錦杉有種喉頭被人掐住的感覺。“我相信二姑娘的家人會為你找到更好的對像。”

    聞言,她故意說出違心之論。“可惜我臉上的胎記令人卻步,若是嫁不出去,只會讓爹娘丟臉,既然姚公子自己送上門,我當然要善加利用。”

    姚錦杉磨著牙,怒瞪著她。

    “姚公子的決定呢?”童芸香挑眉問道。

    “……我答應。”他不得不點頭。

    她暗吁了口氣。“那我就等候姚公子上門提親。敏姑,咱們回去吧。”

    敏姑一臉有話要說的表情,跟在她後頭出去了。

    待程承波目送轎子走遠,又回到屋內。

    “你真的要娶?”

    “我不答應行嗎?”姚錦杉用力搥了下幾案。“什麼脾氣溫順、個性善良,看來那些傳聞錯得離譜!”

    他撫著胡子,平心而論。“她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個懂得陰謀算計的姑娘,或許有什麼苦衷。”

    “方才你也見到她怎麼威脅我,事實已經擺在眼前,不用再說!答應這門親事全是為了拿回我娘的遺物,就有勞你當現成的媒人,盡快上童家提親。”那位童家二姑娘得到的將只有名分,別想擁有他的人和心!

    程承波想勸表哥再考慮清楚,但見他眼神嘲諷,只得嘆了口氣。自從表哥發現被庶弟背叛,還差點死在對方手上,便不敢再隨便相信別人。“我先去稟告我娘,就說這是權宜之計,這麼一來,姑母的遺物也能回到你手上。”

    “多謝。”姚錦杉神情放松下來。

    於是,程家先派人去打聽,知道童家不要聘禮,但該准備的一樣也沒少,給足面子,這才上門提親。

    童友春和王氏得知程承波來幫“表外甥”作媒,嘴巴登時笑到合不攏,盡管他這個“表外甥”父母雙亡,家無恆產,但他們開茶莊做生意的,結交的對像越廣越好,程家是木材商人,雖不是大富大貴,卻也算得上門當戶對,又依照禮數送來了聘禮,這麼好的對像可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

    夫妻倆一口就答應了,接著雙方開始討論其他細節,而這件喜事很快地傳到童家每一房。

    “二姊、二姊!”童玉繡趕忙奔來報喜。“有人來跟你提親,爹娘也已經答應人家了……二姊!”

    正坐在窗邊磨刀的童芸香並不意外,既然這位姚公子急著要回母親的遺物,自然會在最短的時間內上門提親。

    “是嗎?”童芸香口氣很淡。

    見狀,童玉繡跺了下蓮足。“二姊怎麼一點都不關心?難道二姊不想知道對方長什麼樣子?”

    “不想。”童芸香還是裝得一副沒興趣的樣子。

    童玉繡噘高粉唇。“萬一長得其貌不揚怎麼辦?”

    “婚姻大事自然由爹娘作主。”對她來說,一個人的品德操守比長相重要,就算其貌不揚,只要心地善良,足以勝過家財萬貫。不過童芸香不想跟三妹說這些,因為她不會懂。她將磨好的圓刀收進工具箱內。“如今有人上門提親,爹娘總算可以放心,下一個就輪到你,可得挑個好對像。”

    “這還用說!”對童玉繡來說,不是最好的絕不會嫁。

    仿佛對婚事真的漠不關心,童芸香專心地在紙上畫著圖稿,童玉繡覺得索然無味,便悻悻地走了。

    童玉繡離開後不久,敏姑再次前來勸她。

    “婚姻大事不是兒戲,二姑娘可要想清楚。”敏姑萬萬沒想到平日文靜含蓄的二姑娘會有如此大膽的舉動。

    她輕輕一哂。“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嫁給姚公子勝過嫁給陳秀才、王少爺或者其他男人,那才是真的生不如死。”不管是有個會虐待媳婦的惡婆婆,還是只想要個能生兒子的媳婦,都不是可以托付終身的對像。

    敏姑憂心忡忡地說:“可是姚公子他並不是真心想娶二姑娘……”

    “我看得出他有多討厭我、甚至鄙視我,可是我已經走投無路,而他正好出現了,我相信這是菩薩的安排。”童芸香知道天底下沒有一個男子願意被人拿刀子架在脖子上,被逼著娶不喜歡的女子為妻。

    “二姑娘不如把苦衷告訴姚公子,你是逼不得已才這麼做,請他諒解。”敏姑不想看她受到任何委屈。

    童芸香澀澀一笑。“我不要他可憐我,因為同情才勉為其難地答應娶我,至少讓我保住僅有的一點尊嚴。”

    “二姑娘不要逞強,那是跟自己過不去。”原來他們家這位二姑娘外表看似纖弱,其實也有好勝固執的一面,敏姑不知該如何勸阻才好。

    她輕搖螓首。“我不是逞強,而是慎重考慮之後才這麼做,再說這位姚公子不只是個孝子,還是痴心人,對感情十分專一,雖然我還是想不通為何他會說奶奶送我的那四件櫃是出自他之手,但上頭確實有他的署名,這件事倒是不假,從作品中更可以感受到一股獨特的溫柔,也看得出此人極為細心,又有耐性,將來必定會成為一名手藝超群的能工巧匠,能嫁給這樣的對像,我已別無所求。”

    敏姑心中一動。“二姑娘該不會真的喜歡上他了?”

    聞言,童芸香愣了愣,表情透著一絲迷惑。“喜歡?這就是喜歡嗎?不,我只是欣賞這位姚公子,不論外表或才華都算得上是個好對像……我不會喜歡上他的,因為這輩子都可能得不到回報,所以我絕不會喜歡上他,絕對不會……”

    “二姑娘……”聽她這麼喃喃自語,敏姑不禁若有所悟,也更加心疼。“嫁過去之後,凡事要忍耐,要看開一點。”

    童芸香噙著淚水,點了點頭。“我會的。”

    童家二姑娘的婚事訂在八月初,只剩下一個半月,有好事者便說童家巴不得連夜把這個女兒嫁出門,才會這般急迫。待消息傳遍整個杭州,連帶著也讓姚錦杉成為茶余飯後閑聊的對像,眾人得知他不但送了聘禮,又是程家的親戚,見過本人之後,紛紛勸他另覓良緣。

    聽了眾人的勸說,姚錦杉自然不能說出實情,只是用一句“娶妻娶德”來回應大家的疑惑,雖然有人不信,但贊賞和欽佩的人居多,也留下了不錯的好印像,再透過程承波的人脈,拜會一些鄉紳地主、官宦紳衿,對方態度自然熱絡許多,成功地為自己將來鋪路。

    日子一眨眼就過去了,來到八月初,這天正是適宜嫁娶的好日子。

    姚錦杉騎在馬背上,親自上童家迎娶,他高大俊逸的身影以及翩翩風采,讓童家幾房姑娘不禁咬著手巾,心裡很不是滋味。早知道杭州有這麼好的男人存在,早就先下手為強,哪裡還輪得到童芸香?

    還好對方臉上沒有新郎官該有的春風滿面,說不定過沒幾天就會把人休了,她們還是有機會的。

    新娘子跪別雙親,坐上花轎,在鞭炮聲中將扇子往窗外一扔,離開生活了十八年的家,走上自己選擇的路。

    傍晚時分,當迎親隊伍進了程家大門,鞭炮聲再次大響,好命婦人牽著新娘子下轎,將她交給新郎官。

    一對新人走進正廳,在司儀的口令下拜過天地,由於姚錦杉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便由程家老太太擔任高堂,讓儀式得以圓滿完成。

    “送入洞房——”

    在一句又一句的恭喜聲中,新人步出正廳,原本姚錦杉居住的那間耳房就充當新房。

    好命婦人說了些吉祥話,祝福新人白頭偕老、早生貴子,再讓新郎官拿起秤錘揭起紅頭巾。

    見到新娘子臉上那塊鮮紅胎記,好命婦人原以為至少會抹上水粉,稍稍遮掩一下,沒想到新娘子竟毫不在意,大剌剌地展露在新郎官面前,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驚覺自己失態,連忙捂住嘴巴,偷覷了下新郎官,見他臉上看不出喜惡,眉頭更是皺也不皺一下,這才松了口氣,否則真怕對方當場要把新娘子退回去,又該如何是好。

    “辛苦了。”姚錦杉遞出大紅包,請她到外頭去吃喜宴。

    當新房裡只剩下他們倆時,他口氣轉為冷漠。“你已經得到想要的,該把東西還給我了。”

    聞言,童芸香拿下頭上的鳳冠,覷了下新婚夫婿眼底的漠然,才用食指比了下擺在新房一角的嫁妝。“東西就在那兒,請便。”

    姚錦杉不由分說地走向那些嫁妝,有高有矮、大大小小好幾件,每一件外頭都蓋著紅布。

    他掀開第二塊紅布,看到熟悉的物品,內心百感交集,手指輕撫著門上的雕花圖案。雖然經過了三十年,依舊像新的一樣,顯然被主人珍惜和愛護著。

    他打開對開的櫃門,裡頭一共分成四個空間,此刻空無一物,他動手將原本貼牆擺放的四件櫃往前挪動。

    這一連串動作令童芸香好奇地上前觀望。

    接下來,他把手掌探向四件櫃背面,一陣摸索,然後就聽到“喀喀”兩聲,似乎觸動什麼機關,接著回到正面,只見位在下層右方的屜板出現一道縫隙,把手指伸進縫隙中,再將屜板往前推,就可以完全抽出,原來下頭另有夾層,夾層內還擺放著東西。

    童芸香不可思議地嘆道,“我居然不曾發現……”

    “要是那麼輕易就讓人找到這道機關,就失去它真正的價值了。”這也是他之後每件作品的主要特色,就連師父都不止一次稱贊他別出心裁,總說自己將來肯定青出於藍更勝於藍。

    她彎身看著姚錦杉取出放在夾層內的首飾盒和一只紙袋,裡頭裝的應該是一些書信文件,藏得這般隱密,肯定十分重要。“這就是你娘的遺物?”

    聞言,姚錦杉只是冷冷地瞥她一眼,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明天我再請人把這個四件櫃搬到廂房,你就歇著吧。”說完,他捧著母親的遺物就要離開。

    “你要上哪兒去?”童芸香錯愕地問。

    姚錦杉回頭,冷冷地回道:“我就睡在隔壁。就算成了親,你這輩子也別想得到我的人和心。”

    說完,他便跨著大步出去。

    在洞房花燭夜被新郎官丟在新房內,她恐怕是第一個,不過這門親事打從一開始就不是你情我願,會有這種結果並不難理解。

    童芸香望著兩根大紅喜燭,口中輕喃著。“他早就表明心裡只有過世的未婚妻,不會再對任何女子動心,我還在期待什麼?不過他真的好殘忍……不,是我逼他這麼殘忍的。”

    她只能告訴自己兩人不過是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往後各過各的,不要奢望能成為恩愛夫妻,日子就不會太難熬。

    這個想法暫時撫慰了童芸香的心情,一旦安定,人也松懈下來,眼皮開始沉重,於是她脫下嫁衣,上床就寢。

    而在另一頭,姚錦杉推開隔壁廂房的門,點燃燭火,才將抱在懷中的物品放在桌上。

    他率先打開首飾盒,映入眼簾的是母親生前最喜歡的幾套飾物,以及翡翠手鐲、金嵌珊瑚珠翠鐲和一支翠玉步搖,他眼眶泛紅,等到勉強忍住思母之情,才將它們擱在一旁,從紙袋中拿出一張房契還有銀票,一共有二百兩。這些都是當年外祖父母幫母親置辦的嫁妝,想不到時隔三十年,只有些微泛黃,並沒有遭到蟲蛀,而且字跡也清晰可辨。

    “一定是娘在保佑我……”他哽聲喃道。

    雖然程家待他極好,視他為家人,他卻不想寄人籬下,他再次拿起房契,上頭的地址寫著杭州,是一座坐北朝南,帶有天井、共三間正房、左右各有一間耳房的四合院。

    他在心裡盤算著明天就去看看,這麼多年沒有人居住,需要整修的地方肯定不少。

    這時程家的奴才來請他出去敬酒,姚錦杉才將它們收妥,差點忘了今天是他成親的日子。

    姚錦杉到前頭只喝了幾杯,其他的都被程家父子擋了下來,直說新郎官要是喝醉,新娘子可就太可憐了。

    在眾人的調笑聲中,他好不容易得以脫身,踏著微醺的步伐穿過月洞門,來到耳房,瞥了隔壁的新房一眼。他和這位童家二姑娘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全是對方一手造成的,怨不得自己。

    他走進廂房,不到一會兒,便熄燭火了。

    比起正廳的喧鬧,耳房沒有半點喜氣,只有一片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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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2 00:22:47 |只看該作者
第3章(2)

    第二天,因為派去伺候的婢女發現新房內只有新娘子一個人在,不見新郎官的蹤影,連忙跑去告訴夫人,程承波才從妻子口中得知昨晚兩人沒有同房。

    他大吃一驚,馬上找人把表哥請到偏廳。

    “你昨晚真的沒有睡在新房?”

    姚錦杉沒有回答,就當是默認了。

    “雖然你是逼不得已才娶她,但這麼做也太無情了。”既然成了親,程承波總希望他們能好好地過日子。

    “無情?我是為了拿回我娘的遺物才會娶她,對她沒有感情,也無意跟她做一對恩愛夫妻。”姚錦杉冷冷啟唇。“她只是占了名分,在我心中只有玉嫻。”

    程承波揉著抽痛的太陽穴,心想大概是自己昨晚喝多了。“她已經嫁給你那個庶弟,而且死了那麼多年,就算還活著,你們也不可能在一起。”

    “不管怎麼說,我都不會碰她一下。”像童家二姑娘這般心機深沉的女子,他得提防才行,免得又被算計。

    聞言,程承波一個頭兩個大。“可是……”

    “先不說這個,我已經拿回我娘的遺物,幸好房契還完整保留著,你現在就陪我出門一趟。”姚錦杉拉著他就走。

    程承波勸不動表哥,只能拜托妻子過去關心一下,趕緊叫了個奴才過來幫他傳話,還沒吩咐完,就已經被姚錦杉拖出門。

    新房裡,童芸香將寫好的信交給程家的婢女,記得婢女早上送飯菜來時說過自己是程家指派來伺候她的。

    “你叫娟兒對吧?這封信就有勞你幫我送到童家,這是一點小意思,真的不多,請別見怪。”

    她塞了十文錢給這名叫做娟兒的婢女,畢竟現在寄住在程家,不是自家奴僕,自然不能任意差遣,必要時施點小惠來收買人心,人家自然樂意為你做事,這也是一種人情世故。

    娟兒一臉惶恐,退後兩步。“表少奶奶,奴婢真的不能收!”

    “你不收,我怎麼好意思請你幫忙?”童芸香也很堅持。

    “奴婢會幫表少奶奶把信送到,但是真的不能收錢,否則讓太太知道,奴婢會被趕出去的。”娟兒將信接過去,福了個身便出去了。

    見對方真的走了,童芸香只好將十文錢收起來,又看向原本擺著黃花梨木雕花四件櫃的位置已經空蕩蕩的,

    想到一早姚錦杉就帶了兩個奴才將它搬走,生怕她會反悔似的,看來他對自己的印像真的很惡劣。

    童芸香不想再自怨自艾下去,卷起袖子,動手把妝奩推到該擺的位置上,接著打開幾口衣箱,將平常會穿的幾套襖裙找出來,放在容易拿取的地方,這也是她從小到大養成的習慣,嫁了人也一樣,凡事自己動手。

    約莫過了兩刻,程承波的妻子劉氏前來探望,主要是聽說他們夫妻昨天沒有圓房,擔心新娘子會想不開,特地來看看。

    “怎麼不找人幫忙呢?”劉氏見屋裡一團亂,就要出去叫人。

    童芸香輕聲制止。“不用了,我一個人整理反倒比較快。呃……我該怎麼稱呼……應該是表舅母對不對?”

    劉氏干笑一聲,她的夫婿是姚錦杉的親表弟,其實應該叫表弟媳,不過事情的原由不該由自己開口,還是交給他們夫妻私下去說個清楚。“一表三千裡,反正都是自家人,怎麼稱呼都可以。”

    “是。”童芸香柔順地回道。

    “還有……聽說昨晚你們沒有同房?”劉氏將她拉到椅子上坐下詢問。

    童芸香臉蛋一熱,尷尬地回道:“呃……因為相公昨晚喝醉了,擔心自己滿身酒味,就睡在隔壁廂房。”

    她不得已只好為那個男人找理由。

    聞言,劉氏沒有理由不相信。“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所以趕緊來問問,沒事就好。”

    “讓表舅母擔心了,真的沒事。”見劉氏態度真誠和氣,童芸香也就不再拘謹。“還有剛剛我讓娟兒幫我送封信回童家,先跟表舅母說一聲。”

    “有事盡管吩咐他們,不要見外。對了,關於歸寧的事,因為兩家都住在杭州,應該不用太早出門,我已經把禮品都准備好了,要記得帶過去。”她打量著眼前的童家二姑娘,神態落落大方、溫雅有禮,要不是臉上那塊胎記看起來有些可怕,也不會拖到十八歲還找不到婆家,幸而緣分到了,擋也擋不住。

    童芸香一臉歉然地說:“我並不打算回門,方才已經請人送信到娘家,就是跟爹娘稟明這件事。”

    出嫁前兩天,母親冷淡地說了一句“終於把你嫁出去了,可真是不容易”,這讓她下定決心無論受到再大的委屈也不會求助娘家。

    “這是為什麼?”劉氏訝異地問。

    她盡量說得委婉。“我想相公應該有很多事要忙,沒空陪我回門,反正以後有的是機會,不急在這一天。”

    劉氏搖頭反對。“那不一樣,對嫁出去的女兒來說,是為了讓爹娘放心,又不是住得遠,必須跋山涉水,才會回不了娘家。”

    “真的不用了。”不用問也知道姚錦杉根本不會陪她回門,又何必自討沒趣?

    “等我家老爺回來,我會讓他跟表外甥說一聲,要他陪你回娘家一趟。”劉氏並不曉得兩人的婚事是在不情不願的狀況下完成的,以為他們是正好看對眼,還很高興的跟婆母聊起公爹當年把那四件櫃送給童家老太太,因此撮合一段良緣,這就叫做姻緣天注定。

    知道她是好意,但童芸香反倒擔心會引起誤會。

    果不其然,當姚錦杉從外頭回來,就被程家老太太叫到跟前。

    “你已經是童家的女婿,再忙也要陪你媳婦回娘家,這是禮數,可別讓人家在背後說你不懂規矩。”因為聽到媳婦說的話,老太太特別叮囑。

    姚錦杉忍住反駁的衝動。“是,舅母。”

    “這才對。”程家老太太滿意地笑了笑。“既然成了親,就要好好對待人家,別讓人家受委屈。昨晚你們沒有圓房的事好在只有自己人知道,否則傳到親家耳中,可是會來興師問罪的。”

    他臉色有些不大好看。“我自有分寸。”

    程家老太太這才不再追究。

    姚錦杉俊臉上盛滿怒氣地踏進新房。“往後有任何事,先問過我的意見,不要立刻跑去跟程家人告狀。”

    童芸香被罵得很無辜。“你指的是什麼?”

    “當然是歸寧的事,你可有先問過我?”他質問。

    “如果開口問了,你就會答應陪我回門嗎?答案當然是不會,那麼我只好婉拒表舅母的好意,但表舅母又問我原因,我便說你另外有事,沒空陪我回去,這麼說有何不對?”她試著跟他講理。

    “這是你我之間的事,不要把其他人扯進來。”姚錦杉瞪著她,他不希望給程家人增添麻煩。

    “我沒有……”這個男人打從一開始就認定是她在背後搞的鬼。

    他根本不相信。“你敢說你沒有在程家人面前裝無辜、扮可憐,說我不肯和你圓房?那天我已經把話挑明了講,在我心裡只有一個女人,容不下第二個,但你還是非嫁不可,就得承受後果。”

    “我再清楚不過了。”童芸香不再辯解。

    “你最好記住。”他寒聲回道。

    童芸香牽動顫抖的唇角。“我會的。”

    “後天一早我會陪你歸寧,往後別又在程家人面前搬弄是非,這是我給你的警告。”姚錦杉鄙夷地道。

    童芸香覺得委屈、冤枉,但又不想表現出可憐的模樣,那樣反而會令對方看不起,只有反擊才是保護自己最好的方式,於是她昂起下巴。“看來你真的很在乎程家的人,那麼就請扮演好童家女婿這個角色,別讓我爹娘看出你是被逼才肯娶我。”

    姚錦杉冷哼一聲。“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你都敢當面威脅我了,還怕讓人知道嗎?”這位童家二姑娘人前是一套,人後又是另一套,她的話絕對不能相信。

    “不是只有男人才愛面子,我也一樣,所以還請多多配合,我可以保證不會又在程家人面前故意“搬弄是非”。”童芸香噙著恬靜笑意,嗓音柔細,但聽得人咬牙切齒。

    “這是在威脅我?”姚錦杉幾乎快把牙繃斷了。

    “可以這麼說。”她索性承認。

    “我答應!”姚錦杉從齒縫中迸出話語,暗自發誓這是最後一次,不會讓自己老是居於下風。

    “謝謝。”童芸香輕吁口氣。

    不過這一聲“謝謝”聽在姚錦杉耳裡卻是充滿譏刺。“不必謝我,你只要遵守承諾,不要出爾反爾,我就很感激了。”說完,他轉身拂袖而去。

    待人一走,童芸香膝蓋登時發軟,趕緊坐下,眼圈跟著泛紅,想不到成親才第二天,兩人便已形同水火。

    她不得不將淚水往肚子裡吞,既然這是自己選擇的路,就沒有資格後悔,相信總有一天,姚錦杉會明白自己並沒有他想像中的那麼壞,願意敞開心胸接納她。

    由於童芸香早已請程家的婢女送信到童家,童友春夫妻以為女兒和女婿不會回門,誰知會突然聽到奴才稟報,連忙叫灶房准備擺宴招待。

    來到偏廳,王氏瞋了次女一眼,口氣擺明了不大高興。“不是說今天不會回娘家嗎?要是臨時改變主意,也早點派人通知一聲,也不必這麼匆匆忙忙的。”

    “都是小婿疏忽了,和娘子無關。”姚錦杉在岳父母面前,自然要扮演一個好女婿的角色。

    她和顏悅色地看著女婿,看在程家的面子上,總不能讓他下不了台。“我這個女兒從小就不懂事,以後就靠你多多關照,要是做得不好,程家那頭就麻煩女婿代為說幾句好話,免得把咱們的臉都丟盡了。”

    姚錦杉拱了下手。“小婿明白。”

    “你以後有什麼打算?”童友春有一下沒一下的撫著胡子,總希望女婿能有出息,他這個當岳父的才好在親朋好友面前炫耀。

    “是打算跟著程家人學做生意嗎?不過做生意需要錢,咱們是幫不了,不如去拜托程家老太太,年紀大的人總愛聽一些好話,只要嘴巴甜一點,相信她會答應的。”他開始面授機宜。

    始終低頭不語的童芸香臉頰一片熱辣辣,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聽岳父這麼說,姚錦杉在心裡冷笑,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只想利用別人,說出這種話居然也不感到羞愧。

    “小婿會考慮的。”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童友春瞪了他一眼。“這種事還需要考慮嗎?程家待你這麼好,還幫你娶了媳婦,只要多下點功夫一定能成……”

    才說到這裡,就被廳外的騷動給打斷了。

    “你們別擋在前面……”

    “我看不到……”

    “等一等……”

    “別推!”

    幾個童家的姑娘擠在外頭偷看,包括童玉繡在內,你推我、我推你,結果全都往前撲倒。

    “哎呀!”

    “好痛……你們快起來!”被壓在最下頭的童玉繡嚷道。

    王氏見狀,出聲低斥。“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童玉繡和堂姊妹們連忙從地上爬起來,一臉羞窘,但又忍不住往姚錦杉那頭望過去。“我是聽說二姊回來了,就趕緊來看看她……”

    “我是來關心堂姊……”

    “我也一樣……”

    幾個小姑娘連忙附和。

    童芸香唇畔露出一抹諷笑,這幾個堂妹中有誰坐下來跟她說過話或聊過心事的?不是巴不得撇清關系,就是當作沒瞧見,今天態度居然變了,看來明天的太陽要打西邊出來了。

    “見過二姊夫。”童玉繡輕移蓮步,用最美的姿態走上前去。

    “這是最小的女兒玉繡,都十五歲了還這麼不懂規矩……”王氏嗔罵。“也不怕你二姊夫笑話。”

    童玉繡偎進母親懷中,嬌滴滴地抗議。“娘,人家哪有不懂規矩,二姊夫要是信以為真那該怎麼辦?”

    “咱們在談正事,你們幾個跑來做什麼?”童友春不滿話題被打斷,把幾個小姑娘全都趕出去,等她們不情不願走了才又開口。“錦杉,讓你見笑了。”

    “岳父客氣了。”姚錦杉冷淡地回道。

    他哈哈一笑。“那就繼續咱們剛才說的事……”

    “爹,程家對相公再好,也不能予取予求,會讓人說閑話的,就算真的要做生意,還是得靠自己,否則一輩子都會抬不起頭來。”童芸香滿臉羞慚,試著跟他們講理。

    童友春板起臉斥責道:“你懂什麼?爹也是希望你將來有好日子過,何況女婿要是真的精明能干,闖出一個名號,我這個當岳父的也有面子,俗話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能利用的當然不能放過。”

    姚錦杉臉色越來越難看。“小婿自有計較,多謝岳父關心。”

    王氏笑容滿面地附和夫婿。“你可是半子,當然要關心,等你將來事業有成,咱們走在外頭也威風,就聽你岳父的話,多在程家老太太面前走動走動,有空就去噓寒問暖,人心到底是肉做的,到時要她拿銀子出來資助,肯定不會有問題。”

    聽到這裡,姚錦杉放在圈椅扶手上的手掌已經掄成拳狀,沒有人注意到,只有離他最近的童芸香瞧見,因此在他發難之前,她搶先一步開口。

    “爹、娘!”她倏地站起身,盡管比誰都清楚雙親是什麼樣的人,不可能奢望他們會在意自己的感受,但她還是覺得痛心和沮喪。“咱們要回去了,請你們多保重。”

    童友春氣得吹胡子瞪眼睛。“你這是什麼態度?如今嫁了人,心就馬上偏向丈夫,不管娘家了?”

    “咱們真是白養你了,將來要是被欺負了,可別跑回來訴苦。”王氏不悅地責備道。

    她深吸口氣,打從出嫁那一刻起,她就沒想過要依賴娘家。

    “我不會回來訴苦的。”說完,她便逕自往外走,免得眼淚當場潰堤。

    姚錦杉也起身拱手。“告辭。”

    “錦杉,你可要記住我剛剛說的話,在程家老太太身上多花點心思……”童友春還想用岳父的身分壓他。

    “我雖然娶了童家的女兒,不代表就會任你們擺布,你們也別想從我身上得到任何好處!”見童友春還在打他的如意算盤,他不得不開口。

    “你……你說的這是什麼話?”王氏一手捂著心口道。

    “自然是實話。”姚錦杉低哼一聲。“念在你們是長輩的分上,我不想把話說得太難聽,不過在我心裡,程家人才是我的至親,誰也別想占他們便宜,將來的事也不勞你們費心。”

    聞言,童友春脹紅了臉。“你竟敢……”

    “我言盡於此,告辭。”他不想在童家多待片刻。

    “站住!”童友春大喝。“站住!”

    姚錦杉卻是置若罔聞,頭也不回地跨出廳門,留下氣呼呼的夫妻倆。還以為挑了一個好女婿,結果是賠了女兒又折兵。

    待他們回到程家,童芸香下了轎,這頂轎子是劉氏特地命人雇來,免得她走在路上遭人指指點點,這番體貼和善意令人動容和感謝,跟自己的親人相比,程家人更為自己著想。

    她瞥了一眼走在前頭的高大身影,可以感覺到對方身上的怒氣,誰都不敢靠近,尤其是自己,准會被灼傷。

    “……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等他們穿過月洞門,回到夫妻暫住的耳房,童芸香不得不打破沉默。至少她必須表明立場,澄清自己不會站在雙親那一邊,也不會做出傷害程家人的事。

    姚錦杉回過頭,臉上滿是嘲弄。“要我說什麼?除非你連這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否則應該比我還要清楚,用不著我多說。”

    她瞅著他眼底的鄙夷,心像有針在刺。“我不會替他們辯駁,你也大可不必理會,就算不靠程家資助,我也相信你有辦法闖出一片天。”他有那麼好的手藝,不怕得不到賞識。

    “你又在打什麼主意?”姚錦杉不禁疑心大起,不相信她這番話是出自真心,其中必定有詐。

    童芸香失笑。“我會打什麼主意?”

    “你何不開誠布公地說出來?”

    她有些挑釁地反問。“難道你沒有信心,認為自己辦不到?”

    姚錦杉沉下俊臉。“當然不是。”

    “這不就得了。”童芸香扔下這句話,越過他身邊,自顧自地回到新房,如今是她一個人的寢房。

    姚錦杉看著已經踏進房門的纖細身影,無論她想玩什麼花樣,只要會傷害到程家,他就絕不會原諒。

    接下來的日子,為了修復母親嫁妝裡的那座四合院,姚錦杉也開始忙碌起來,雖然屋子的狀況勉強可以住人,但有些地方必須加強,才不會發生危險。

    由於程家是做木材生意的,要什麼材料都有,剩下的便是交給專門的匠人處理,否則光靠他一個人,恐怕力有未逮。

    “……當然是要請香山幫的匠人前來,只有他們熟悉蘇派建築的工法,才有辦法把屋子修復成原來的模樣。”

    這天下午,程承波又跟著表哥來到小河直街上這座粉牆黛瓦、沿河而建的四合院,理所當然地道。

    “我也是這麼想,只是都過了三十年,以前認識的熟人應該都老了,還有師父他老人家也不知是否尚在人世。”姚錦杉有些感慨。

    “去年我聽說蒯老爺子曾進京一趟,可見身子硬朗,他是香山幫幫主,手下有三千多名匠人,要是有個什麼萬一,咱們總會聽到風聲。”程承波沉吟了下。“要找人去打聽看看嗎?”

    “師父就算還活著,也年事已高,暫時不要驚動他老人家,免得嚇著了,先請匠人來整修屋子再說。”姚錦杉打算等安定下來後再去跟師父相認,香山幫一定會歡迎他,到時工作也有著落。比起做生意,他更想當個木匠。

    程承波心想這樣也好。“想到姑父還在世時,姚家和香山幫交往甚密,但自從你那庶弟當家之後,這些年來幾乎恩斷義絕,令人不勝唏噓。”

    他臉色微變。“出了什麼事?”

    “你也知道匠人的工資微薄,要維持生計原就不容易,沒想到你那庶弟居然用低價請他們制作各種家具、擺飾,再以高價賣給京裡的達官顯貴,賺取暴利,香山幫也是念在與你爹數十年的交情才接下工作,不過最後實在是忍無可忍,蒯老爺子近幾年來已經不再和姚家做生意,姚家的風評也越來越差。”程承波感嘆地道。

    姚錦杉聽了怒氣勃發,咬牙低咆。“他居然做出此等敗壞門風之事,如何對得起姚家的列祖列宗!”

    “所以振興家族聲譽的事就得靠你了。”他拍了拍表哥的肩頭道。

    “我自認眼光不錯,卻沒想到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姚錦杉不免自嘲,那種遭人背叛的心情,他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

    “他和你是異母兄弟,血濃於水,信任他也是人之常情。”程承波也只能如此安慰。“對了,你跟表嫂相處得如何?”

    聞言,姚錦杉立刻眼露警戒。“她又說了什麼?”

    “她什麼也沒說,你不要把她想得那麼有心機,你們已經是夫妻,往後還要相處幾十年,總不能像仇人似的。”這個表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除了他們程家人,誰也不信任。

    姚錦杉皺起眉頭。“你不要幫她說話。”

    “我不是在幫她說話,而是聽子浩他娘說表嫂這幾天除了早上去跟我娘請安,就是待在房裡,凡事都自己動手,還直誇她乖巧懂事。”他不得不轉述妻子的話。

    “表弟妹不知她的真面目,才會上當。”她刻意接近舅母,肯定是想從中得到好處,就和她爹娘一樣。

    “你也不打算把你那段神奇的經歷告訴她?”程承波不得不問,如果不說,他們就得繼續保守秘密。

    姚錦杉口氣更加冷漠。“沒有告訴她的必要,這事你們就別管了。”

    “好吧。”他知道多說無益,只好交給他們夫妻自己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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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2 00:23:12 |只看該作者
第4章(1)

    我要詛咒你……

    你到底是誰?

    我究竟做了什麼?

    請你告訴我!

    童芸香從夢中驚醒,自己居然趴在桌上睡著了,同樣又是差一點就可以叫出對方,甚至想出那名少婦的身分,但每次夢到這裡就醒來,讓她不禁懊惱。最近她開始想要追尋前世,若錯真出在她身上,就要想辦法彌補,不想再被人憎恨下去。

    可要從何找起呢?

    她放下還抓在手上的斜刀,無心再繼續雕刻下去,隨著起身的動作,桌上的燭火搖晃幾下,她走到門口,打開房門,便感到外頭有些涼意。

    才跨出房門,她下意識地朝隔壁廂房看去,屋裡一片漆黑,顯然裡頭的人已經睡下。這幾天姚錦杉似乎相當忙碌,天天早出晚歸,其實她可以問程家人,但不想讓他誤會,以為她又在搬弄是非,寧可等他來告訴自己。

    抬頭望著星空,她有些冷,便用手臂圈抱住自己。

    就在這當口,一道人影不知何時出現在她面前,大概只有七、八步遠的距離。

    “你……”她倒抽一口涼氣,待定下心神,凝聚目光,只見瘦長身影有些若隱若現,不過還是看得出此人身著灰袍,胸前還有一大片黑色污漬。

    她努力想要看清對方的五官,卻怎麼也看不到。

    “有什麼事嗎?”她猜想可能是程家的僕從,便溫聲詢問。

    灰袍身影沒有回答,只是跪下來,朝她磕頭。

    “這是做什麼?有話起來說!”她被對方的舉動搞糊塗了。

    “……誰在外頭?”

    男子的低斥讓童芸香本能地偏頭看向聲音來源,不過當她再度轉回來,灰袍身影已經消失。

    “人呢?上哪兒去了?”她並沒有聽到離去的腳步聲。

    “你在那兒做什麼?”姚錦杉站在房門外頭問道,他在床上躺了許久,依舊沒有睡意,打算起來畫張圖稿,卻聽到隔壁房門打開,細微的聲響在靜夜裡聽來格外清晰,這才決定出來看個究竟。

    “我沒做什麼。”童芸香趕緊回應。

    姚錦杉不假思索地走上前,質問道:“這麼晚了,你在外頭跟誰說話?”

    直到高大身影來到面前,近到可以瞧見那張帶著幾分防備的俊逸臉孔,童芸香才道:“我睡不著,出來透透氣。剛才明明看到有人,就站在前頭,可才轉個身又不見了。”

    “子時都過了,府裡的奴僕不會隨便跑到這兒來,哪來的人?”姚錦杉一副“你又想玩什麼花樣”的表情。

    童芸香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可能是我在作夢吧。”

    “作夢?真是個好藉口。”他諷道。

    “我沒必要騙你,你不必把我當成賊一樣提防。”童芸香在心裡苦笑,她想避免讓自己陷入絕境才利用這個男人,那麼就得付出代價。“既然遇到了,有件事想要跟你商量。”

    一聽,姚錦杉面帶狐疑。“商量什麼?”

    她想來想去,也只能找他。“明天我想出門一趟,如果你願意陪我去,自然再好不過,要是不願意,我便去拜托表舅母,不過表舅母肯定又會幫我雇轎子,還會命婢女跟在身邊一同前往,要是你不介意麻煩到程家的人,我倒是樂得輕松。”就算已經嫁了人,婦人也不能隨意出門,需要先經過丈夫同意,或者有人陪伴。

    這根本是威脅。他口氣微慍。“要去哪裡?”

    “清河坊的八珍齋。”拿程家來脅迫他還真是有用,可見這個男人極為保護身邊的親人,處處替他們著想,不想給對方增添麻煩,她希望他這份溫柔也能用在自己身上,哪怕只是一丁點也好。

    呵!明明告訴自己不要抱持任何期待,偏偏情不自禁,渴求著從他身上得到疼惜和關愛——童芸香,你真是太傻了。

    “去做什麼?”據他所知,那是間販賣玉石和木雕的鋪子,在杭州算得上很有名氣。

    “有一點事要處理。”以往有敏姑幫她,如今只能靠自己了。

    他瞥了她一眼。“明天我會抽出空來。”

    童芸香還來不及說什麼,他已經轉身回房。

    “謝謝。”就算姚錦杉不領情,她還是要說。

    聽見房門關上的聲響,她幽幽輕嘆,走回自己的寢房。

    翌日早上,巳時過了一半,童芸香換上杏黃色的上襖配上藍色鳳尾裙,跟著姚錦杉來到程家大門口,門房聽說兩人要出去,馬上開門。

    姚錦杉問道:“你確定不坐轎子?”

    “你是在擔心我嗎?”她打趣地問。

    姚錦杉怒瞪她一眼,仿佛在說“那是不可能的事”。

    “還是你不想跟我出門,覺得很丟臉?那就不勉強,我可以一個人去。”童芸香故意激他。

    他低哼一聲。“好讓你事後跟程家的人告狀?”

    “這是你說的,我可沒這麼想。”她一臉無辜。

    “既然你都不在意了,我又何必在乎?”姚錦杉一手提起袍擺,率先跨出門檻。“走吧。”

    踏出程家,童芸香緊跟在他身後。

    “記得第一次出門是七歲那年,奶奶帶著我到親戚家中作客,不過我卻因為受不了外人的眼光,一路哭回家。”不管姚錦杉是否在聽,她還是想讓他知道。“我躲在房裡哭了好幾天,奶奶便把我叫到面前,然後問我,是不是連我也覺得自己見不得人?這句話帶給我很大的影響,再來兩個月後,我又跟著奶奶出門了。”

    童芸香露出一臉懷念的神情。“雖然害怕,但又想自己既沒做壞事,也沒害過人,有什麼好見不得人的呢?反倒是那些看到我就退避三舍的人心裡有鬼,才會不敢直視我的臉。”

    “你倒是看得開。”姚錦杉語帶嘲諷。

    “原來你有在聽?”她故作驚訝。

    姚錦杉不悅地橫睨她。“你說這番話的目的不就是想要軟硬兼施,讓我同情你的遭遇,進一步獲取我的信任?”

    “我不過是自言自語,是你多心了。”童芸香佯嘆。

    聞言,他只是發出低哼,表示不相信。

    兩人走得越久,遇到的人也越多,投向她的目光自然更多了不少,童芸香昂首挺胸,只有捧著物品的十指不自覺地攥緊,泄漏了些許不安。

    瞥見路人不停地朝童芸香身上指指點點,姚錦杉其實可以當作沒看到,但他的個性本就溫文善良,很難視若無睹,忍不住投去一記凌厲的目光,對方這才快步走人。

    夫妻倆終於來到清河坊,這裡是杭州最熱鬧的市肆,酒樓茶肆鱗次櫛比,店鋪林立,買賣絡繹不絕。

    童芸香走在人群中,更多的視線投注在她臉上,有的好奇,有的嫌惡。

    她因為腳步較慢,跟姚錦杉走散了,她慌張地環顧四周,只見許多的臉孔在身邊打轉,突然有些呼吸困難……

    不要怕!她已經不是孩子了,不會再哭著跑回家!

    “有什麼好看的?”不期然的,男人低沉的斥喝聲在童芸香耳邊響起。

    姚錦杉不知何時折回來,以眼神和嗓音威嚇周遭的人,眾人立刻一哄而散,讓她得以呼吸到新鮮空氣。

    “如果不舒服就回去。”見她額頭布滿薄汗,臉色蒼白,身子搖搖欲墜,他還不至於冷血到以為她是裝出來的,若這樣也能裝,他也實在佩服。

    她深吸了口氣,有些僵硬地回道:“我沒事,只是太久沒見到這麼多人,有些頭暈罷了,謝謝你的關心。”

    “我不是關心你,而是萬一你昏倒了,受到責備的人是我。”舅母他們肯定會怪他沒有盡到保護妻子的責任。

    童芸香笑得有些失落。“不會的,我真的沒事,咱們快走吧。”說完,就把他扔在後頭,自己先走。

    見纖弱的身影穿過人群,姚錦杉只好加快腳步跟上,一路上還用眼神幫她逼退那些驚異與嫌惡的目光。即便對這位童家二姑娘有諸多懷疑、不滿等情緒,巴不得和她劃清界線,但自小所受的教養,讓他無法真的冷眼旁觀……想到這裡,他更加痛恨自己不夠殘酷無情。

    當他們來到八珍齋,童芸香抬頭看著掛在門上的匾額,不由得想起八歲那年祖母第一次帶她來時的情景,當時真的大開眼界。

    待她拾級而上,走進專門販售各種玉石和木雕的鋪子,坐在櫃台後方的方老板愣了幾下,看到童芸香臉上的胎記,馬上認出她是誰。

    “這不是二姑娘嗎?”他連忙迎了出來。

    “方老板。”她福了個身。

    滿頭灰發的方老板也回以一禮。“最後一次見到二姑娘是在……三年前吧,那時老太太正病著,你就沒再出過大門,都是讓敏姑過來,沒想到一晃眼,二姑娘都已經嫁人了……這位想必是姚爺?”童家二姑娘要出嫁的事

    全杭州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聽說她的夫婿是程家的親戚,生得相貌堂堂,應該不會看錯。

    姚錦杉拱了下手。“正是姚某。”

    “姚爺會陪二姑娘出門,可見得有心。”方老板見他們夫妻同進同出,不禁贊許,也替老太太高興,孫女嫁得好,她在地下有知也能放心。

    姚錦杉清了下嗓子。“方老板過獎。”

    “二姑娘來得正好,上回拿來的木雕已經賣掉了,還有好幾位客人在問何時才有新貨。”他一面說,一面走回櫃台後方,從抽屜裡拿出早就准備好的錢袋。“我正在發愁,不知該不該主動跟二姑娘聯絡……”

    童芸香將手上的物品擺在櫃台上。“這是剛做好的,請方老板看看。”

    “真是太好了!”方老板眼睛都亮了,將錢袋給她。“這是上回的銀子。”

    她雙手接過,道了聲謝。

    方老板解開布巾,裡頭是兩只一大一小的木盒,四面都刻著吉祥話。“豬、事、大、吉……哈哈!寫得好!”

    就連姚錦杉也湊上前去看個仔細,他不知道原來她在房裡都在做這些木雕,如果打算賣了當作私房錢,倒也無可厚非,手上有一些銀子,必要時也可以用得上。

    “這……”方老板打開盒蓋,其中一只木盒裡頭放著笑得眼眯眯、體型圓滾滾的小豬,另一只裡頭則是大中小三只小豬,擺出各種俏皮的姿勢,模樣逗趣討喜,加上沒有上色的外表,更顯得樸拙可愛,散發出天然的木頭香氣。“客人看了一定會喜歡的。”

    “那就有勞方老板了。”童芸香由衷地說。

    姚錦杉順手拿起一只小豬來欣賞,不只修去刀痕鑿垢,打磨的技巧也挑不出太大的缺點,整體來說具有女性獨有的細膩。

    “這些都是出自你之手?”他很難不感到訝異,因為自己也同樣擅長木雕,還拜香山幫幫主為師,自然看得出作品好壞。

    “姚爺不知道嗎?”方老板忍不住誇獎。“二姑娘得了老太太的真傳,手藝一流,千萬不要小看這些小東西,可是相當受孩子們的喜愛,有不少顧客買來當作滿月禮送人。”

    童芸香瞬間紅了臉。“沒有這回事,我還比不上奶奶的十分之一,只學到一點皮毛,是大家不嫌棄。”

    “二姑娘真是太客氣了。”方老板笑道。

    她望向身邊的姚錦杉,見他目不轉睛地審視手上的小豬,八成是想從中找出毛病來大肆批評,好打擊自己的信心,不過她並不打算給他這個機會,在對方說話之前,已經豎起自我防衛的圍籬。

    “比起你做的那四件櫃,這些小東西恐怕上不了台面,也看不上眼……還給我。”她從他手中搶回小豬,重新放回木盒上,然後跟方老板說了句“我過一陣子會再來”之後便走了。

    姚錦杉只好朝方老板拱手告辭,跟了出去。

    “難道他們夫妻感情不好?”方老板迷惑地喃道。

    待姚錦杉趕上前頭的人,這才涼涼地啟唇。“我什麼都沒說,你怕什麼?”

    “你是還來不及說……”她停下腳步,著惱地回道。“我知道你討厭我、痛恨我,這我都認了,唯獨不想聽到你

    批評我雕刻出來的東西有多不好。”

    自己的手藝是祖母手把手教出來的,要是遭人嫌棄手藝不好,等於是讓祖母丟臉,那並非她所樂見的事。

    他低哼一聲。“我有說它們不好嗎?”

    童芸香心中一喜。“你的意思是……”

    “刀法算得上流暢,但還不夠純熟。”姚錦杉平心而論,依他的眼光和標准來看,算是給予很高的評價了。

    這還不是批評?她不服地問:“哪裡不夠純熟?”

    “在鑿細胚時要以整體著眼,線條和體積上才會更有表現力。”他稍稍提點她一下。

    她攢起眉心,偏頭想了想。“可以再說詳細一點嗎?”

    姚錦杉冷冷一瞥。“自己想。”

    “小氣!”童芸香嗔惱道。“別再賣關子行不行?快點告訴我,就算只是兩句也好。”

    他逕自往前走,就是故意不說,終於有種扳回一城的感覺。

    童芸香在後頭頻頻追問,非要問出個答案不可。

    數日後,程承波將手上的信件遞給表哥。

    “我已經收到香山幫的回信,他們願意接下這份差事,大概半個月後就會派匠人過來修繕。”

    姚錦杉看過信的內容,再還給他。“只要屋子修復,就可以搬進去住,總不能一直打擾你們。”

    “咱們可不認為是打擾,多點人住也比較熱鬧,這可是我娘親口說的,而且我也擔心你和表嫂搬過去住之後,說不定連話都不說,比陌生人還不如。”

    姚錦杉失笑。“你都幾歲的人了,這種愛操心的毛病還沒改過來。”

    “就是因為年紀大了,想改也改不過來。”程承波沒好氣地回道。

    聞言,姚錦杉從圈椅上起身,走上前拍拍他的肩。“只要你們一家人過得平平安安,其他的事都不用操心。我先回房去了。”

    他跨出門檻,正好瞧見一道藕荷色的纖細身影朝垂花門的方向走去,似乎走得很匆忙。童芸香很少踏出房門,這是要去哪裡?他跟在後頭,見她出了內院,疑心大起。

    他走到垂花門口,見她先朝程家的門房道謝,等門房轉身離開,才走向半敞的大門。

    姚錦杉透過門縫往外頭看了兩眼,看見有個男人站在那兒,他記得娶親那天見過童家幾位少爺,可以確信這是沒見過的生面孔,不由得攏起眉頭。

    “……讓你久等了。”童芸香朝對方哂笑,這兩、三年來都是由敏姑代勞,如今只好請郭家表哥親自走一趟。

    郭晉溫和地道:“不急,你慢慢來。”

    “要麻煩你了。”童芸香將錢袋遞給對方,裡頭的銀子是要給義莊的,奶奶過世之後,她還是固定會捐錢。

    他微微一笑。“這句話應該我說才對。”

    童芸香輕笑一聲。“誰說都一樣,我的力量微薄,只拿得出這麼多,如果還有我做得到的地方,盡管開口。”

    “經你這麼一說,倒是有件事要請你幫忙……”

    見兩人在大門口交頭接耳,狀似親昵,姚錦杉臉色更加陰沉,不管他和童芸香是不是真正的夫妻,他也不容許她私下與其他男人見面。

    “你們在做什麼?”他立即上前問。

    童芸香嚇了一跳,回頭看他。“你怎麼在這兒?”

    姚錦杉瞪著眼前長相斯文的年輕男子。“這位是誰?”

    “他是……”

    “芸香,這位就是你的夫婿?”郭晉還無緣和他見面。

    芸香?當著自己的面喚他妻子的閨名,這無疑是種挑釁,姚錦杉臉色登時不大好看。“敢問怎麼稱呼?”

    他拱了下手。“郭晉。”

    “姚錦杉。”他也同樣先禮後兵。

    郭晉臉上笑容和煦,眼底卻閃著一抹促狹。“芸香出嫁時我正好不在杭州,直到今日才有機會見到姚兄一面。”

    “好說。”姚錦杉從對方的口氣可以聽出兩人關系匪淺。“若郭兄想來拜訪,按照禮數,應該先投帖,而不是偷偷摸摸的和內人見面。”

    這個指控很嚴重,童芸香臉色微變。“我哪有偷偷摸摸的?你憑什麼這麼說我?”他這句話等於是在懷疑自己的貞節。

    “那麼為何不把人請進屋裡,而是在大門口竊竊私語?”他不悅地質問。“我不管你們之間是什麼關系,如今嫁了人,就該謹守分寸,免得惹來閑言閑語。”在名分上她是姚家媳婦,就不能做出令姚家蒙羞的事。

    童芸香氣到眼眶都紅了。

    “是我這個玩笑開得太過分了,還請表妹夫見諒。”根據敏姑前些日子跟他透露的,姚錦杉是在不得已之下答應娶表妹為妻,他並不看好這段婚姻,才想試探一下對方的反應,而今從夫妻倆的互動來看,問題可不小。

    聽他稱呼自己一聲表妹夫,姚錦杉有些錯愕。

    郭晉解釋:“我要叫芸香的奶奶一聲堂姑婆,我和她自然就是表兄妹,不過對我來說,芸香就像我的親妹妹。”

    姚錦杉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麼回事。”

    “方才只是開個小玩笑,卻沒想到表妹夫真的誤會了,要是讓芸香因此受了委屈,我這個當哥哥的可就太對不起她了。”郭晉連忙低頭賠罪。

    “是我沒有問清楚,也應該道歉。”他拱手回道。“裡面請。”

    郭晉看了下眼圈泛紅的表妹,轉念一想,決定讓他們夫妻倆先溝通。“我還有事,改天再聊,先走一步。”

    “慢走。”姚錦杉目送他離去,等大門關上,回頭面對童芸香,才見她一臉悲憤地瞪著自己。

    雖然有些理虧,不過是他們舉止可疑在先,怪不得他。

    “我和郭家表哥清清白白,他對我比自己的親大哥還要好,之所以不請他進屋裡來坐,是因為表舅和表舅母若聽說我娘家的親人來訪,肯定要出來招呼,煩勞到他們,你又要不高興了,才想跟他在大門口說幾句話就好。”童芸香悶在心裡的委屈全爆發出來。“在你心目中,我也許是個卑劣自私的壞女人,但不會笨到拿自己的名節開玩笑。”

    一口氣把話說完,她轉身走進垂花門,直接回耳房去了。

    姚錦杉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也深深反省過了,盡管錯不全在自己,但自己確實說得太過火了。對女子來說,貞節重於一切,要是不分青紅皂白就胡亂指控,有可能會害死一條人命。

    待姚錦杉回到耳房,看了下緊閉的房門,不由得在外頭踱著步子,想著要不要敲門,就這樣猶豫了快半個時辰,心想男子漢敢做敢當,終於屈起指節,往門板上敲了兩下,等待屋裡的人回應。

    喀!

    房門打開,童芸香紅著眼睛瞪著他。“還有什麼事?”

    “你……”他清了下嗓子,要開口道歉有些困難。“你……上回不是在問如何讓木雕更加細致完美、刀跡清楚圓滑嗎?”

    她一臉困惑,之前問這個男人都不肯說,怎麼突然提起?

    姚錦杉撇開俊臉,沒有看她,有些別扭地說道:“如果你還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

    這是在求和?還是在找台階下?童芸香突然有所領悟,不管這是不是他表達歉意的方式,聰明的話自己就該抓住這個機會。

    “我當然想知道。”既然他有心道歉,她也就大人大量不計較。

    他這才把目光調回來。“那我就教你好了。”

    “怎麼教?”

    “你手上有沒有多出來的木頭?”

    想到可以學到更高深的技巧,童芸香心情也轉好。“當然有,就在屋裡,不過我只有松木和樟木。”

    “對初學者和經驗不足的人來說,松木和樟木比較容易發揮。”姚錦杉走到窗邊的桌子前,看到上頭堆滿各種刀具,還有好幾塊木頭,便拿起其中一塊。“而水曲柳和冷杉木的木紋變化多端,造型起伏也越大。”

    她頻頻點頭。“我奶奶也是這麼說的。”

    “還有,刀頭越薄越鋒利,牢度也越差,開毛胚的刀頭可適度的厚一些,才禁得起槌子的敲擊;而修光用的刀頭可以再薄些,方可將木料刻得光潔……”他拿起幾支雕刻刀,為她講解。“這些是基本,一定要記住。”

    接著,姚錦杉實際做給她看。

    童芸香一臉認真,只要他肯教,當然要全部學起來。

    兩人埋首在刀具和木料中,只要聊起最喜歡的木雕,全都忘了時辰,也忘了彼此之間有過的不愉快。

    待娟兒送飯菜過來,看到他們相處融洽,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趕緊去告訴劉氏,劉氏聽了相當開心,便又跟丈夫說。

    程承波撫著胡子,轉憂為喜。“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就說老爺想太多了,夫妻之間有共同的喜好,一定可以增進雙方感情。”劉氏笑道。

    他嘆了口氣。“如果是這樣就好。”他沒辦法對妻子說出表哥這段婚姻的真相,因為一旦妻子知道,娘也會知道,事情會更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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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2 00:23:34 |只看該作者
第4章(2)

    接連幾天下來,兩人聊的話題都離不開木雕,姚錦杉原本打算只教她一、兩個絕竅當作賠罪,不過他很快就發現這位童家二姑娘的悟性頗高,而且認真好學。要知道,香山幫內有三千多名匠人,皆是男子,還沒有遇過哪個女子像她這般專心投注在雕刻上頭,一坐就是五、六個時辰,還不喊累。

    姚錦杉內心不是沒有掙扎,幾次想起她如何以母親的遺物來要脅自己,以及她娘家人虛偽惡心的嘴臉,火氣就上來了,可只要聊起木雕這門功夫,以及對它的熱愛,馬上又搭上話。

    他越教越起勁,但也嘔到快吐血。

    就拿現在來說,姚錦杉看著手上鑿好的粗胚,告訴自己不該坐在她的寢房,可童芸香就坐在對面,眼巴巴地望著他,等待評論。

    “如何?”她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地問。

    “嗯……勉強過關。”他沉吟後回道。

    她有些失望,但是不氣餒。“你要告訴我哪個地方不好,我才知道要怎麼修正,把話說得難聽點也沒關系,我禁得住批評。”

    姚錦杉冷冷一哼。“上次是誰說不想聽到我有任何批評?”

    “那是因為……我以為你會針對我這個人故意貶低,不過現在知道你不是那種心胸狹隘的男人,是很認真在教我,我自然也可以接受批評。”童芸香說出自己的想法。

    他瞪著她。“你說我心胸狹隘?”

    童芸香立即澄清。“我是說以為,現在已經知道你不是了,你肯不計前嫌地教我,證明你是個大好人。”這樣總該滿意了吧?

    “哼!”他臉色還是不大好,垂眸看著手上的粗胚。“這是什麼?老鼠?”

    她秀眸圓瞠。“什麼老鼠?這明明是兔子!”

    “為什麼想刻兔子?”姚錦杉隨口問道。

    “我打算送人,對方是個三歲左右的小女孩,我想她應該會喜歡兔子才對。”童芸香翻找著手上的圖稿。“真的不像兔子嗎?我見過兔子一回,不過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你看。”

    姚錦杉看著幾張圖稿,表情有些嫌棄。“畫得不像。”

    “你看過兔子?”她咬牙問道。

    他橫睨一眼。“那是當然,我還吃過兔肉。”

    “你怎麼吃得下去?”童芸香一臉作嘔。“想不到你為了口腹之欲,竟能把那麼可愛的小東西殺來吃!”

    “又不是我殺的!”姚錦杉輕斥道。

    童芸香還是用看待凶手的眼神瞪著他。

    “……今天不教了。”他惱羞成怒,拂袖而去。

    “今天不教?意思是明天還會教我嗎?”說著,她忍不住噗哧一笑,粉色唇角不禁往上揚。

    其實她一直在等他何時翻臉,又再度擺臉色給她看,但是這十天下來,姚錦杉不僅很有耐心地教導她,若有不懂之處,也會講解到自己明白為止,能這麼近距離地說話,沒有再惡言相向,讓她不由自主地開始期待他能夠用正眼看待自己,真正認識自己。

    她真的很傻對不對?

    “但我實在情不自禁……”童芸香苦澀地喃道。

    兩天後,姚錦杉提了一只竹籠回來,裡頭有只溫溫順順、白白胖胖的兔子,就連程子浩才兩歲的兒子都高興地嚷著要跟牠玩,於是他打開竹籠,讓兔子跑到外面來。

    “兔子、兔子!”小芝麻開心地拍著兔子的屁股。

    “輕點!不要嚇到兔子。”母親林氏趕緊斥責。

    劉氏看著孫子高興的模樣,也跟著呵呵笑。“小芝麻喜歡兔子?”

    “兔子……”小芝麻一把撲過去將兔子抱住,沒想到受驚的兔子開始亂踢,嚇得小芝麻立刻放開牠,不敢再靠近。

    程承波一臉疑惑。“怎麼突然買兔子?是想殺來吃嗎?”

    “當然不是殺來吃,是……”姚錦杉怎麼說得出口?“沒什麼,只是一時興起才買下來,想說小芝麻會喜歡。”

    等到小芝麻累了,趴在他母親的身上睡著,他才提著竹籠回到耳房,擺在童芸香面前。

    “兔子長什麼模樣,好好看個仔細。”他涼涼地道。

    童芸香看著兔子,又看看他。“你買的?”

    “如果不要,我就殺來吃。”

    “我當然要了!”她馬上把竹籠提走,退了好幾步遠,深怕姚錦杉會來搶,接著才赧然地道。“謝謝。”

    瞥見她羞澀的女兒嬌態,姚錦杉心頭一震,驚覺到自己太多事,根本不必為她設想這麼多,但是做都做了,再說這些已經太遲。

    “不必謝我,我只是受不了有人把兔子刻成老鼠,想要拿去賣錢,就得刻像樣點,若是被人嘲笑,也會間接連累到我。”他丟下這句話,就匆匆地出去了。

    這是專程為她買的嗎?童芸香不由得蹲在地上,看著正在啃菜葉的兔子,那麼悠哉自得、沒有煩惱。“我真的可以期待嗎?只要有他喜歡他未婚妻的十分之一,我就心滿意足了……”

    不想白費姚錦杉的心意,她馬上動手畫起圖稿,然後重新鑿粗胚,這次一定要讓他沒話說。

    當天晚上,姚錦杉和程承波兩人在廳裡喝了幾杯,又聊了好一會兒的話,約莫亥時左右才回到耳房,見她寢房的燭火還點著,想著她八成又在做木雕。

    這位童家二姑娘一旦工作起來,可以說是全神貫注、不吃不喝,直到不得不休息為止,這一點跟自己很像,難怪有些想法會很契合。

    “如果她沒有用母親的遺物要脅我,逼我娶她為妻,也許……”

    也許什麼?

    姚錦杉用力甩了甩頭,雖然跟這位童家二姑娘有共同的喜好,只要放下心中的成見,還是很談得來,但那又如何?他的心裡自始至終只有玉嫻一個,絕不會對其他女子動心。

    十月中旬,香山幫的匠人已經准備來修繕房子,因為用的是母親留下來的銀子,姚錦杉每一分錢都要花在刀口上。

    這天是個宜開工的好日子,他和程承波准備供品、米酒和紙錢拜過福德正神後才正式動工。

    “這位便是東家,姓姚。”程承波跟匠人們介紹。

    “姚爺。”匠人們朝姚錦杉躬了下身。

    “接下來這段日子就有勞各位了。”他朝眾人拱手回禮。

    見他態度客氣有禮,匠人們也笑著道:“哪裡、哪裡。”

    接著姚錦杉開始和他們討論細節,並指出幾處需要修復的地方,見他對蘇派建築工法有相當程度的了解,木工部分更是熟稔,不輸給他們這些老手,眾人不禁刮目相看,討論得也就更熱烈。

    直到告一段落,姚錦杉才讓匠人們去干自己的活,他則走回天井,打算讓表弟先回去,自己一個人留在這兒就好。

    這時,有個遲來的匠人就這麼迎面走來,他瞥了姚錦杉一眼,突然大叫一聲,臉色慘白地跌坐在地,提在手上的工具箱也掉了。

    姚錦杉看著他,見對方大約四十出頭,身穿短褐,個子也不高,那表情就像是大白天見鬼了。“你怎麼了?”

    “錦、錦杉哥……你死了這麼久……怎麼現在才顯靈?”這名匠人扁起嘴巴,突然哭了起來。“我原本不信你是真的死了,這下不得不信……”

    聽到騷動,程承波走向他們。“發生什麼事了?”

    姚錦杉愣了一下,會叫他“錦杉哥”的只有一個人。“你是……阿卯?”

    陳卯既高興又難過,放聲大哭。“錦杉哥就算做了鬼也還……記得我……嗚嗚……錦杉哥……”

    “看來是你的舊識。”程承波對表哥道。

    “阿卯,你先起來。”姚錦杉朝他伸出手臂,一個四十多歲的大男人坐在地上哭,實在不成體統。他以為過了三十年,人事全非,香山幫的匠人他也不是全都見過,應該不會這麼巧,沒想到還是遇到舊識了。

    看著伸來的手掌,陳卯神情有些害怕,但是想到這輩子自己最信服、崇拜的就是錦杉哥,他不嫌自己笨,總是很有耐心的教導自己,還當自己是朋友,如果他開口要他死,他恐怕眼皮也不會眨一下。

    陳卯握住眼前的手掌,瞬間傻住,眼淚也忘了流。

    姚錦杉用力拉他。“快起來!”

    “呃……”陳卯從地上爬起來,怔怔地看著他。“你是錦杉哥?”

    他頷首。“沒錯。”

    陳卯望著自己的掌心,想到剛才摸到的手是溫暖的,不像死人一樣冷冰冰的。“你真的是鬼?”

    “我不是鬼,我還活著。”姚錦杉笑道。

    “欸?”陳卯又大叫一聲,將他從頭到腳看一遍。“你真的沒死?可是……可是外表看起來一點都沒變,就跟三十年前一樣……”

    姚錦杉苦笑。“說來話長,有空再告訴你。”

    “你真的是錦杉哥?你真的沒死?”他嘴巴張得好大,終於笑開了,又叫又跳,歡天喜地的模樣就像猴子似的,讓姚錦杉覺得這人真是一點都沒變。“老爺子要是知道你還活著,不知道有多高興!”

    “師父他老人家還好嗎?”姚錦杉關心地問。

    陳卯猛點著頭。“老爺子很好,雖然已經八十歲了,還能到處走動,處理幫裡大大小小的事務,他偶爾還是會念著錦杉哥,說你死得太早,他還沒把一身絕活教給你……對了!得快點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老爺子!”

    “這件事我會看著辦,你也是被派來修繕我這座宅子的嗎?”他問。

    “原來這是錦杉哥住的地方……呃……叫錦杉哥好像怪怪的,再怎麼看,我的歲數都比你大上許多。”陳卯抓了抓頭笑道。

    他也這麼想。“那就叫錦杉吧。”

    “那怎麼行呢?”這樣太失禮了。

    “就這樣吧。”姚錦杉不在意這點小事。“今晚咱們喝兩杯,我有很多事想要問你,也要讓我瞧瞧你的手藝,肯定已經比我好。”

    個性老實的陳卯只是傻笑,高興到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當晚兩人就坐在一堆木料旁,喝著小酒,看著月亮,聊著三十年來香山幫內的人事變遷。

    “老爺子這輩子也只收了三個徒弟,就數你最受他賞識,大家私下都說下一任幫主肯定是你,不過後來你下落不明,又失蹤這麼多年,大家都認為你死了,另外兩個為了爭幫主的位置,整天鬥來鬥去,無心工作,讓老爺子非常失望,如今知道你還活著,他們休想跟你搶。”陳卯可是站在他這一邊。

    姚錦杉搖了搖頭。“話不能這麼說,兩位師兄比我更早進入幫裡,年紀也比我大,應該優先考慮。”

    “依人品和能力,老爺子鐵定會選你。”他可以肯定。

    “你呢?”姚錦杉換個話題。“孩子有幾個了?”

    陳卯咧嘴笑了笑,一臉幸福。“有兩男一女,兩個兒子也想當木匠,不過跟我當年一樣笨,女兒已經嫁人了。”

    他很羨慕。“真是好福氣。”

    “那你怎麼會……”陳卯比了比他。“怎麼會變成這樣?一點都沒有變老?害我以為看到鬼了。”

    這時姚錦杉才緩緩將那段神奇經歷說給對方聽,不過省略了被庶弟陷害的家醜。“……在一夜之間跨越三十年,這種事誰也沒有想過,但我就真的遇上了,這件事目前也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我可不想走在路上被人指指點點,還是先別說出去。”

    “沒有錦杉哥的允許,我不會到處亂說的。”他拍胸口保證。“俗話說好人有好報,錦杉哥做人這麼好,菩薩這麼安排一定有祂的用意。”

    姚錦杉卻不以為然,見不到父親最後一面、家產被奪、未婚妻改嫁他人,菩薩為何要這麼待他?他不止一次這麼問過。

    “咱們不聊這個,干杯!”今晚與舊識重逢,應該開心才對。

    “干杯!”陳卯傻笑地附和。

    兩只酒杯輕碰了下,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隔天,姚錦杉在宿醉中醒轉,捧著沉甸甸的腦袋,對於昨晚的記憶有些模糊,直到程家的奴才帶著醒酒茶來敲門,他才下床盥洗。

    “什麼時辰了?”這個十全是在表弟身邊伺候的人,很忠心。

    十全轉身回道:“已經是巳時了。”

    “昨天晚上我是怎麼回來的?”姚錦杉發現身上穿的長袍已經脫下,卻不記得是自己寬的衣還是別人。

    “是老爺和奴才一起去帶表少爺回來的。”十全頓了一下。“不過回耳房時,原本老爺打算送表少爺回新房……”

    姚錦杉面露緊張之色。“然後呢?”表弟明知他們成親至今都不曾同房過,這不是故意添亂嗎?

    “表少奶奶前來應門,老爺便說表少爺喝醉了,希望表少奶奶今晚能多費點心思照顧。”十全據實回道。

    他聽完臉都綠了。“結果呢?”

    十全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表少奶奶拒絕了。”

    “她拒絕了?”姚錦杉錯愕地喃道。

    “表少奶奶說表少爺不能睡在她那兒,還說不想讓表少爺誤會她想要乘機占便宜,再以此來要脅。”十全知道表少爺夫妻分房睡,不過其中的緣由並不清楚,當奴才的就是不要多嘴,自然不敢問。

    “她真的這麼說?”他再確認一次。

    為了證明所言不假,十全特別加重語氣。“表少奶奶確實這麼說,奴才不敢騙表少爺半個字。”

    姚錦杉也不是懷疑他,只是有些混亂。“我知道了。”

    “那奴才去把飯菜端過來。”說完,十全就出去了。

    他坐下來喝了口醒酒茶,揉了揉太陽穴。“若她真的心機重,又懂得算計,就該抓住這個大好機會,再利用它來要脅,但她卻拒絕了?”

    他若有所悟地低喃。“她是真的不想再讓我誤會才會這麼做?不對,我怎麼替她說起話了?可是……事實就是如此,她知道我心裡只有玉嫻,不想讓我為難……”

    真是這樣嗎?

    如果是,那麼她之所以用母親的遺物來逼婚,是另有苦衷?

    想到這裡,姚錦杉覺得這位童家二姑娘似乎不是自己原本想像中的那種人,她跟她的爹娘是不同的。

    一直到用過簡單的飯菜,他才走到隔壁的寢房,舉起右手,正要敲門,童芸香正好開了門出來。

    兩人同時愣住。

    “昨晚……打擾到你了。”這是姚錦杉變相的道歉。

    童芸香牽動唇角,知道這個男人已經聽說她昨天晚上拒絕讓他進房的事,不知他會如何看待她?與其等他指責自己又想玩花樣,想要故意博取他的信任,她還不如先開口。“我真是後悔,要是答應照顧你一夜,或者趁你喝醉跟你……做成夫妻,就能利用這個把柄來威脅你了。”

    姚錦杉發現她在說話時不自覺地轉開目光,不肯直視自己,擺明了口是心非。“但你還是拒絕了。”

    “那只是做做樣子,別忘了我是個陰險自私的壞女人,滿腦子都在算計別人,不要這麼輕易就相信我。”她說著反話。

    姚錦杉笑咳一聲。

    “你笑什麼?”童芸香嗔惱。

    “沒什麼。”他就是突然想笑,沒見過有人這麼說自己,這一笑,也漸漸化解心中對這位童家二姑娘原本的憤怒和不滿,不再像之前那般耿耿於懷了。“因為昨天遇到舊識,心情一好,才會多喝兩杯,我保證不會再有下次。”

    她不免驚訝,還以為這個男人又會一陣冷嘲熱諷。“我沒有資格過問你的事,不必跟我解釋這麼多。”

    這也是姚錦杉頭一次不帶任何偏見地看著她,想要了解她心裡在想些什麼,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竟讓她不得不威脅一個才剛見面的男子娶她。

    見他盯著自己,也不說話,童芸香以為他是在懷疑自己,不免有些灰心。“找我有什麼事嗎?”

    姚錦杉神情一整。“我……只是來看那只兔子。”連他都覺得這個藉口真爛。

    “你該不會想把牠要回去?”她讓到一旁,請他進來。

    他走到牆邊,蹲下來看著竹籠正在啃草的兔子。“除非你不想要了,那就送給小芝麻玩。”

    “牠是你送給我的,誰都不能搶。”童芸香脫口回道。

    一聽,姚錦杉訝異地看著她。“你……”

    童芸香不禁懊惱,這不等於承認自己有多在乎他送的東西嗎?“我是說……這只兔子留在我這兒,我再多觀察一陣子,一定可以刻得更傳神。”

    “那就留著吧。”他只能裝作沒聽出來,裝作不知道這位童家二姑娘或許對自己懷有情愫……不,不能往那方面去想,否則他恐怕無法再處之泰然。

    她道了聲謝,轉身走回堆滿木屑的桌旁,將完成的細胚拿給他看。“你幫我看看這只兔子雕得怎麼樣?”

    “不錯,刀工和技法大致上都掌握住了,一旦熟能生巧,會更臻圓熟。”姚錦杉仔細觀看尚未著色上光的木雕兔子,認真下評語。

    聽他開口稱贊,童芸香喜不自勝。“是你這個師父教得好。”

    “你要拜我為師嗎?”他挑眉問道。

    “請容我拒絕。”童芸香嬌哼,拜他為師豈不矮上一截了?

    姚錦杉低笑。“那還真是可惜。”

    “既然兔子已經完成,也該送去給客人了……今天你若沒空,我可以拜托表舅母找個婢女陪我走一趟,這點要先跟你說一聲,請你諒解。”她就怕踩到他的底線,把還很脆弱的關系又破壞了。

    自己真有這麼不通情理嗎?

    答案當然是有。

    他從一開始就不信任她,對她懷有敵意,自然要小心翼翼。

    “我陪你去。”姚錦杉聽到自己說。

    童芸香頓時笑逐顏開,兩眼閃閃發光,即便臉上有胎記,也掩飾不了喜悅和羞澀,這一切都看在他眼底。“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好……”

    “我到外面等。”他有些匆促地跨出房門。

    她喜歡我。

    姚錦杉捂著額頭,口中低喃。“不該發現的……”

    原來被人喜歡是多麼沉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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