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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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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梅貝兒 -【清風煙雨之盼君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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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2 00:23:51 |只看該作者
第5章(1)

    這是兩人第二次一起出門。

    她很難不去留意到身邊的男人,見姚錦杉沉默不語,不禁猜測自己又是哪裡惹他不高興了。“你是不是原本有其他的事要忙?還是不想陪我出來?”

    “為何這麼問?”他偏頭問道。

    童芸香瞥他一眼,斟酌用詞。“因為你看起來……好像有心事。”

    “其實我曾正式拜師,不過很久沒見到他老人家,在想最近要不要回蘇州一趟。”提到蘇州,不免近鄉情怯,心情很是復雜,再說他現在回香山幫,會不會造成兩位師兄的困擾,讓他們以為自己想搶走幫主之位?

    她睜著秀眸看他。“這是為人弟子該做的事,當然應該去,有什麼好想的?你總不會在顧慮我吧?”最後故意激他。

    “當然不是。”話才出口,姚錦杉突然覺得這麼說會不會太過分。“我的意思是,其中有各種原因……”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有什麼原因比去探望師父還要重要?什麼都別想,明天早上就出發。”童芸香替他作決定。

    姚錦杉不禁失笑。“也用不著這麼急。”

    “人有旦夕禍福,原本好端端的一個人有可能突然就走了,當然我不是在咒你師父,不過這種事經常發生,到時再多的後悔也無濟於事。”她正色道。

    她這番話說到自己的心坎裡。“我會好好考慮的。”

    他們走上天水橋,跨過城北小河,往前走沒多遠,就看到一座高聳的牌樓,上頭掛著“郭氏義莊”的匾額。

    “姓郭?該不會就是……”姚錦杉當然知道義莊是做什麼的,原本只聽她說要送去給客人,卻沒想到是這裡。

    童芸香看著熟悉的景物。“沒錯,這是郭家表哥他們家族設立的義莊,奶奶還在世時帶我來過好多次……”

    他們一邊說話,一邊穿過牌樓,才走到一半,就見裡頭已經有人迎了出來,是個約莫六十多歲的老人。等他走近些,姚錦杉才注意到對方的左眼有些異狀,似乎已經瞎了,無法視物。

    “我還在想是誰來了,沒想到是二姑娘。”

    童芸香露出熟稔的笑容。“張伯,最近身體好嗎?”

    “托二姑娘的福。”張伯雖是半瞎,但行動上還是很俐落。“這位想必就是姚爺了,給您請個安。”

    “客氣了。”姚錦杉拱手道。

    “你們怎麼來了?”裡頭的郭晉聽到說話聲,走出來察看。

    童芸香低頭看了下捧在懷中的物品。“我把東西做好了,就干脆親自送過來,不用煩勞表哥再跑一趟。”

    “想不到表妹夫會親自陪你來,”郭晉拱了拱手,別有深意地問姚錦杉。“那天的誤會解開了?”

    其實今日見他們夫妻一同前來,多半已經沒事了。

    “讓你笑話了。”他尷尬地回道。

    郭晉斯文地笑了笑。“哪裡。裡面請。”

    於是三人一起走向大廳,才到大廳門口,姚錦杉就愣怔住了。裡頭擺了將近十具棺木,每具棺木前都有張小桌子,上頭擺有飯菜,還插著香,感覺有些陰森森的,要不是大白天,真會令人毛骨悚然。

    “躺在裡頭的就是上回跟你說的那個叫鈴兒的孩子。”郭晉指著左邊的小棺木道。“她的親娘早死,跟父親兩人相依為命,前陣子她爹因為欠下賭債,半夜丟下她一個人跑了,被人發現時,已經活活餓死。她沒有其他親人,只好由咱們代為處理後事,她的棺木便是用你上回捐的銀子買的。”

    童芸香慢慢地走到小棺木前,打開布巾,將木雕兔放在小桌上。“鈴兒,希望你會喜歡……”

    接著,她點上香,走到每具棺木前拜了拜,口中喃喃自語,當她走到其中一具棺木前,就見棺木旁顯現出一道若隱若現的男性身影朝自己行了個禮,那身影穿著灰袍,五官看不清楚,但是胸前有一塊黑色污漬,她這才

    猛然想起,自己那天半夜看到的不就是眼前這位嗎?

    原來不是人……

    她這才明白,自己為何有時會看到一些奇怪的人影,一下子出現、一下子消失,直到今天才知道那是什麼,不過她並不害怕,反而多了憐憫。

    此時姚錦杉問向身邊的郭晉。“她經常捐棺助葬?”

    “原本只是跟著堂姑婆一起行善,堂姑婆過世之後,也依然沒有間斷過,”郭晉指著左後方。“那兩口棺木便是前陣子用她捐的銀子買的,一個是打外地來杭州做生意的人,在路上遇到喝醉酒的人,胸口被對方捅了一刀,就這麼死了,現在正等著家鄉的親人前來領回;另一個則是名寡婦,無兒無女,老了也無人送終,就由咱們義莊出面,再挑個好日子下葬。”

    見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郭晉有意無意地繼續道:“我這個表妹外表看來柔弱,卻很喜歡逞強,不想在外人面前示弱,加上臉上那塊胎記,連親人都嫌棄。但她從來不想被人同情或憐憫,寧可讓對方討厭,也要保住僅有的一點尊嚴。”

    經他點醒,姚錦杉心頭微震。

    “芸香就拜托你了。”見表妹走向他們,郭晉只來得及這麼說。

    “表哥,咱們先回去了。”童芸香對他說。

    郭晉點頭。“那我就不送了。”

    “告辭。”姚錦杉朝他拱手。

    “表妹夫下次再來,咱們一定要喝兩杯。”郭晉也回禮。

    他頷首允諾。“一定。”

    兩人走出郭氏義莊,姚錦杉不時瞥向走在身旁的纖細身影,想著郭晉方才那番話。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原本漲滿胸口的憤怒、不滿,甚至曾有的不屑漸漸消失,他體認到這位童家二姑娘並非原本想像的那般惡劣,也不是喜歡算計別人的人,態度不覺跟著軟化。

    “我表哥是不是跟你說了什麼?”童芸香發覺到他投過來的目光,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和郭晉有關。“他把我當作親妹妹一樣,當然會為我說好話,不過未必都是真的,你不用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姚錦杉停下腳步,疑惑地看她。“就算他說你平日捐棺助葬,做了不少善事、幫了不少人,這也是假的?”

    “一開始是跟著奶奶捐銀子,後來習慣成自然,不捐就渾身不對勁,才不是為了做善事。”她嘴硬地道。“今天請你陪我走一趟也不是為了炫耀自己幫了多少人,只是如果要出門就必須有人陪同,你千萬不要誤會了。”

    他嘴角不由得往上揚,似乎有些明白了。

    “我說的都是真話。”童芸香信誓旦旦地道。

    “我知道。”原來她的個性這麼別扭。

    童芸香見他分明就在笑,便自顧自地往前走,不再說話。

    “第一次見面那天,你為何要用那種方式逼我娶你?是事先就盤算好,還是臨時起意?”這些對他很重要。

    她瞥了他一眼,然後望向前方。“現在還問這些做什麼?”

    “我想知道。”姚錦杉只喜歡明明白白的,不喜歡被人蒙騙。

    她不語,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走上天水橋,來到橋中央,這才停下腳步。“你有沒有過一種感覺,像是掉進了一口很深的井裡,怎麼爬也爬不上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能絕望地坐在井底等死?”

    姚錦杉想了又想。“不曾。”即便知道遭庶弟背叛,家產和未婚妻都被對方奪走,他也深信自己能夠報仇。

    “或許這就是男子與女子的差別。”童芸香抬頭看著有些陰暗的天空。“如果這時有一根蜘蛛絲從井口垂下來,盡管只是一碰就斷的蜘蛛絲,為了活命,我也要抓住不放。”

    他看著她完好秀美的側顏。“我就是那根蜘蛛絲?”

    “只要能活命,就算是要利用別人,我也絕不會放棄,我就是這麼自私,從頭到尾只想到自己。”說著,她勇敢地迎向他的目光,就算又會被瞧不起也不在乎。“你恨我、惱我是應該的,我不會有任何怨言。”

    “你可以說出來一起商量的。”

    “求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娶我,而且還是個臉上有塊胎記、醜到連親生爹娘都不曾用正眼看過的姑娘為妻?”童芸香面帶嘲諷地睇著他。“你真的會答應嗎?”

    姚錦杉頓時語塞。

    “求人家可憐我、同情我,那種話我死也不會說。”她也有她的自尊。“與其被爹娘隨便許配給一個人家,還不如自己挑選,要怪就怪你不該在那個時候出現,正好讓我抓到機會。”

    如今再聽見她說出類似的話,他已經不會像之前那般覺得刺耳、有種被人利用的感覺,反而佩服她的勇氣和大膽,敢做一般女子所不敢的事。“你不知道這麼做有多冒險,你並不了解我是什麼樣的人。”

    童芸香有些赧然,不想讓這個男人知道自己第一眼就覺得他是個溫文善良的好人,又生得相貌堂堂,有哪個姑娘家不心動?“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就算你一輩子都無法接受我,我也不後悔。”

    看著重新舉步往前走的身影,雖然事情都弄清楚了,但姚錦杉的腦子還是一團混亂。

    這位童家二姑娘也是逼不得已,要脅一個初次見面的男人娶她,要冒著多大的風險?再說她又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靠自己的力量去幫助那些死去的人。對他而言,心好比人美更重要,如果他沒有訂過親,沒有和玉嫻多年的感情,就算她生得再醜,也一定會動心。

    往後該如何看待和她之間的關系?這才是最令姚錦杉苦惱的地方。

    如今明白她的苦衷,也完全諒解其中的難處,他還能將這位童家二姑娘排拒在心門之外,繼續冷漠無情下去嗎?他的心不是鐵打的,做不到完全無動於衷。

    “玉嫻,你說我該怎麼辦?”

    想到未婚妻的深情,若是就這麼接受另一名女子,總覺得對不起她,可是面對童芸香,又無法做到漠不關心……

    究竟該怎麼做才對?

    三天後

    戌時左右,童芸香打開竹籠,將一些牧草放進裡頭喂兔子,看著牠啃得津津有味,也不禁跟著笑了。

    嗒嗒嗒——冷不防的,外頭傳來跑步聲。

    她看了下緊閉的房門,心想會是誰?

    突然,又一陣跑步聲傳來,這次還伴隨著小孩子的笑聲,而且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的。

    “是小芝麻嗎?”童芸香困惑地打開門,探頭出去,見外頭沒半個人,便又關上,才要蹲回竹籠前面,又聽到了跑步聲。

    “嘻嘻嘻……”這次可以聽得出是個小女孩的笑聲。

    童芸香再次打開房門,走到外頭,只見一個小女孩站在自己的正前方,五官看不大清楚。

    “娘陪我玩——”稚嫩的嗓音響起。

    童芸香突然像中邪似的,受到對方牽引,一步步走向前。

    小女孩笑嘻嘻地跑開。“娘快來追我……”

    “好……”童芸香笑著在後頭追著。

    “抓不到!抓不到!”

    童芸香伸長手臂,可每次都只差一點就抓到。“不要跑——”

    “呵呵……”小女孩頻頻跟她招手。“娘快來……”

    她腦子有一剎那清明,似乎感到非常困惑,不過很快地又變得昏昏沉沉。“娘來抓你了。”

    就在這時,姚錦杉正好從小河直街的宅子回來。今晚請那些匠人喝酒吃飯,結束時才發現已經很晚了。

    當他穿過月洞門,就聽到耳房內響起童芸香的說話聲,接著是一串小女孩的笑聲,不禁納悶,將提在手上的燈籠舉高。

    “……娘要一直陪我玩!”

    娘?這是在說誰?姚錦杉腳步頓了頓。

    “好,娘會一直陪著鈴兒……”接著是童芸香的嗓音。

    姚錦杉心頭沒來由的一驚,一個箭步上前,就見童芸香背對著自己,而她面前站著一個小小身影,從身高和打扮來看,是個約莫三歲左右的小女孩,左手握著一樣東西,赫然就是前幾天送到郭氏義莊的那只木雕兔子。

    它該不會是……他從不信世上有鬼,但此刻除了鬼,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釋。

    “你在做什麼?”他用力將童芸香扯到身邊,神情戒備。

    小女孩朝她伸出右手。“娘要跟鈴兒永遠在一起。”

    童芸香也朝它伸手。“好……”

    “快點清醒過來!”姚錦杉在童芸香耳畔大吼。

    終於,她宛如大夢初醒般,怔怔地看著他。“我……我怎麼了?”

    “你被鬼迷住了。”他瞪了童芸香一眼。

    “我要娘……”小女孩哭泣道。

    姚錦杉朝小女孩低斥。“她不是你娘!”

    “嗚嗚……娘……”

    “難道它是……鈴兒的鬼魂?”童芸香也認出它手上的兔子,還有若隱若現的小小身影,驚詫地喃道。

    小女孩飄向前。“娘答應過要跟鈴兒永遠不分開的……”

    “她是我的妻子,不是你娘,你不能把她帶走。”姚錦杉馬上將童芸香護在自己身後,不讓它再靠近。

    童芸香聽到他親口說出“妻子”二字,不禁兩眼圓睜,瞪著眼前的高大背影,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承認她是他的妻子?這不是在作夢吧?

    “人鬼殊途,你已經死了,就該去地府報到。”他試著跟小女孩講道理,可惜它聽不進去。

    “我不要跟娘分開……”小女孩又飄過來。

    姚錦杉護著身後的人,不斷地往後退。“她不是你娘。”

    “我來跟它說吧。”童芸香鼓起勇氣開口。

    “不要靠得太近。”他叮嚀。

    “我知道。”她從姚錦杉身後出來,跨前一步,兩手撐在膝蓋上,半蹲下來看著小女孩。“鈴兒,我不是你娘,不能跟你走。”

    小女孩嗚咽一聲。“我要娘……”

    姚錦杉在一旁戒備著,為了以防萬一,還伸出右手,以便隨時可以把童芸香拉回來,避免她被帶走。

    “我知道一個人很寂寞,很想有人陪伴,但我保證你不會永遠是一個人,等你去投胎之後,會有真正的爹娘疼你、愛你,不會再孤單了。”童芸香可以體會它的寂寞,因為除了奶奶,她也都是一個人。

    小女孩稚氣地問:“真的嗎?”

    “真的。”她指了指它手上的東西。“你喜歡我刻的兔子是不是?”

    聞言,小女孩將木雕兔子抱在胸前,開心地點了點頭,雖然看不清楚它的五官,但就是知道它在笑。

    看著它緩緩地消失,姚錦杉才吁了口氣。“已經走了嗎?”

    “應該是。”

    “要不是我正好回來,你可能就要被它帶走了。”他有些氣惱。

    她被罵得很無辜。“我只記得聽到小孩子的笑聲才出門察看,接下來的事根本不記得了。”

    姚錦杉還是很生氣,卻不知這股怒火是打哪兒來的。“以後多注意點,要是發生怪事,就趕緊叫人。”

    “還是不要驚擾到程家的人,我自己會小心的。”要是知道家裡鬧鬼,讓程家老小擔驚受怕,她也過意不去。

    “你可以叫我,我就在隔壁!”他不禁低咆。

    “要是像今晚這樣,你又不在,要我怎麼叫?”童芸香不懂他為何如此生氣,莫非是在擔心她?有這個可能嗎?

    “你……”姚錦杉被她一堵,俊臉一陣青一陣白。“總之要是有怪事發生,我若不在的話,就待在房裡不要出來。”

    童芸香深怕會錯了意,不敢多心。“我知道了。”

    “有沒有受傷?”他關心地問。

    聽他這麼問,童芸香心情頓時整個飛揚起來,慶幸四周的光線不夠明亮,因為自己的臉頰肯定紅了。“沒有。”

    他深吸了口氣。“那就好。”

    “呃……剛剛……”她很想問他是真的當自己是“妻子”,還是因為氣氛或情勢所逼才這麼說?

    “什麼?”姚錦杉舉高燈籠,想看清她的臉。

    “沒、沒事。”她又突然害怕聽到他的回答,若是諷刺自己自作多情,那豈不是無地自容了?

    他將燈籠放低一些。“那快進去吧。”

    “嗯。”說完,童芸香走到自己的房門口。

    姚錦杉也站在自己的房外,又叮嚀一聲。“早點睡。”

    她有些悵然地推開房門進去,今晚也無心再畫圖稿,決定早早就寢。

    她寬衣躺在床上,想到聽見他說出“妻子”二字,忍不住拉高被子好捂住自己的嘴巴,免得讓人看見上揚的唇角。

    “說不定他只是隨口說說或氣氛使然,並不是當真這麼想……到底是什麼?剛剛應該問他才對……可萬一他不承認自己有說過……”她頓時在床上滾來滾去,想到頭都痛了。“到底要不要問個清楚?”

    這夜,一直到很晚很晚,她才睡著。

    “姚爺?姚爺?”

    泥水匠連叫好幾聲,姚錦杉都沉浸在心事中沒有聽見。

    “錦杉!”這次換程承波喚他。

    他瞬間回過神來,看了看他們。“什麼事?”

    “請姚爺過來看看這樣行不行?”泥水匠道。

    姚錦杉收回正在推刨的雙手,跟他走過去,看著剛砌好的磚牆,和對方討論了幾句,泥水匠又繼續去忙了。

    “你在想什麼,想到都出神了?”程承波問。

    聽到表弟問起,他露出困擾的表情。“我只是在想,她的確是位好姑娘,能娶到她是福氣,可是——”

    程承波猜也猜得出來“她”是誰。“既然覺得她好,還可是什麼?”

    “可是玉嫻待我情深意重……”

    “你覺得會對不起她?”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這個表哥愛鑽牛角尖。

    他沒有回答,又繼續手上的動作。

    “你並沒有做出對不起她的事,就算她嫁給姚錦柏,也不算對不起你,只能說是你們今生無緣。”程承波恨不得敲開他的腦袋。“結是你打的,並不是你死去的未婚妻,所以只能靠自己解開,不要推到別人身上去。”

    姚錦杉思索這番話,這道心結確實是自己親手打上的,因為他還忘不了玉嫻,想到她受的委屈就感到心疼,希望為她做點什麼,所以才會豎起一道牆,不允許其他女子靠近。

    那麼玉嫻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依她的善解人意,又真的會怨他、怪他嗎?想到這兒,姚錦杉總算釋懷了。

    他一臉欣慰地拍拍表弟的肩。“承波,你長大了。”

    “我早就長大了,還比你多活三十年。”他差點吐血。

    聞言,姚錦杉不禁莞爾。“可在我的記憶中,你還是那個喜歡黏著我、要我帶你出去玩的小表弟,就算你真的老了,在我心中還是跟以前一樣。”

    “唉!如果能回到咱們小時候,該有多好。”程承波嘆道。

    “我只希望能回到三十年前,那時爹還活著,能讓我再孝順他老人家……還有,讓我早一點發現錦柏的野心。”他落寞地回道。

    這次換程承波拍拍他的肩。“既然無法改變事實,就只能去接受。”

    “也只能這麼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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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2 00:24:12 |只看該作者
第5章(2)

    話還沒說完,到街上買點心回來的陳卯匆匆忙忙地進門,拉開嗓門就喊道:“錦杉哥!錦杉……我真笨!老是改不了口……”

    “發生什麼事?”姚錦杉走向他。

    陳卯奔到他面前。“老爺子來杭州了!”

    “你說師父到杭州來了?聽誰說的?”

    “我剛剛遇到齊爺,齊爺這幾年和羅爺輪流跟在老爺子身邊,只要出門就由他們其中一個陪伴,我是聽他親口說的。”陳卯笑咧嘴回道。

    “二師兄也來了……”姚錦杉口中喃道。

    程承波代替表哥開口問:“蒯老爺子來杭州做什麼?此刻人在何處?”

    “聽齊爺說好像是來杭州拜訪老友,對方姓梁,就住在大井巷,今晚也會住在那兒。”幸好他還記得問清楚。

    “我跟蒯老爺子見過兩次面,也算有些交情,明天一早我就送帖子過去,請他到家裡作客,你們師徒便可以見面了。”程承波說道。

    姚錦杉頷首。“這件事就交給你安排了。”

    “包在我身上。”

    第二天早上,程承波就派人送了帖子到大井巷,蒯老爺子欣然答應,約莫晌午左右,便來到位於清吟街上的程家。

    程承波慎重其事地在大門口迎接。“蒯老爺子,別來無恙。”

    “托福!”盡管高齡八十、滿頭白發,下巴還蓄著一把胡子,但蒯亮的腰背還挺得直直的,雙眼有神,連年輕人都比不上。

    “這次老爺子來杭州打算待多久?”程承波問。

    蒯亮沉吟了下。“大概三、四天左右。”

    “有個人想要見您,蒯老爺子看到他一定會很高興。”程承波神秘地笑道。

    “是誰要見我師父?”說話的人是齊天雄,五十來歲、中等身材、蓄著落腮胡、長相粗獷,也是蒯亮的二弟子。

    程承波賣著關子。“待會兒兩位就知道了。”

    接著他把客人請進正廳入座,奴才也送上茶水,蒯亮先啜了口茶水,聽見外頭傳來腳步聲,接著有道人影站在門口,便很自然地看過去,當場愣住。

    自己的眼力真的不行了,居然會以為看到死去多年的愛徒……

    最先有動作的是齊天雄,他瞼色陡地大變,幾乎是從圈椅上跳起來。“錦、錦杉師弟?!”

    跨進門檻的姚錦杉來到蒯亮跟前,見師如見父,看著已是白發蒼蒼的老人,眼眶立刻紅了,當場跪下。“師父!”

    蒯亮險些端不住手上的茶杯,他顫巍巍地將它放在幾上,兩眼依舊瞪著跪在面前的年輕人。“你……你……是錦杉?”

    “正是徒兒。”姚錦杉哽咽地回道。

    齊天雄不敢置信地喊道:“怎麼可能?你不是死了嗎?而且你的容貌……一點都沒變?”

    “二師兄,我沒死。”說完,他又看向蒯亮,哽聲道。“幸好師父身體還如此硬朗——感謝菩薩保佑,弟子今日才能再見到師父一面。”

    “你真的是錦杉?”蒯亮驚詫之余,慢吞吞地起身,伸出雙手,急切地摸了摸他的頭和臉。“你沒有死,你真的還活著?”

    姚錦杉仰著頭,將自己在狼山遇到山賊、為了逃命而不慎掉下山溝,一夜之間跨越三十年的奇遇娓娓道來。

    聽完,蒯亮不禁老淚縱橫。“是菩薩知道你心地純善,又是個孝子,才會做出這個安排。我活到這把年紀,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事,實在太離奇了……好了,快點起來,別跪著!”

    姚錦杉用袖口抹去淚水,從地上起身,攙著蒯亮重新落坐。“徒兒一直想去蘇州見師父,但又怕讓您受到驚嚇,正在猶豫,沒想到師父就來杭州了。”

    “應該是咱們師徒這段緣分還未盡,才會這麼湊巧。”他笑道,接著老臉一沉,忿忿不平地罵。“居然謀害親兄長,那種人真是畜牲都不如,你能活下來,真是太好了!”

    “是,師父……對了,徒兒已經娶妻,這就帶她過來拜見師父。”姚錦杉匆忙回到耳房,敲了童芸香的房門。

    今天一早他便主動告訴童芸香有關師父來到杭州的事,雖然這段婚姻剛開始是不情不願,但如今他已經不再怪她利用自己,更相信一向溫柔賢慧的玉嫻地下有知,也會祝福自己。

    童芸香出來應門,心情透著緊張。“你師父來了?”

    “就在正廳,我帶你過去拜見他老人家。”

    “你真的確定要我去?”她再次問道。

    “你是我的妻子,當然確定。”姚錦杉不假思索地回道。

    “你不是故意在哄我,是真的願意接受我?其實你不必勉強,不管多久我都可以等……”

    姚錦杉看著她,因為一直拿她跟玉嫻比較,總覺得她太過復雜難懂,不夠溫順單純,但這麼做對她來說並不公平。他一向以為自己很會看人,結果先是看錯了錦柏,接著又是這位童家二姑娘。自己確實太過感情用事,人生的閱歷也不夠,才會看得不夠透澈。“我沒有勉強,是真心這麼想。”

    “你也不再怨我、恨我了?”童芸香驚覺自己毫無預警地掉下淚來,趕緊用袖口抹去。

    姚錦杉見狀,心中那道緊閉的門扉終於打開。“我明白你是身不由己,如果再重來一次,相信你也會作出同樣的決定。”

    “我就是這樣的人,為了保護自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你……現在改口還來得及。”童芸香嘴巴上還是不服輸。

    聽她說到最後,明明在意,卻又偏偏嘴硬,姚錦杉忍不住笑了。是啊,她跟玉嫻是不同的,但本質上都很善良。

    “你笑什麼?我是說真的。”她不希望他後悔。

    姚錦杉一把拉住她的手。“咱們快去拜見師父吧。”

    從他手上傳來的熱度,溫暖了童芸香冰涼的小手,有人願意接受自己,是多麼不容易的事。

    夫妻倆很快地走出耳房,來到正廳。

    坐在正廳內的蒯亮正在跟程承波說話,心情很愉快,不過齊天雄卻相反,見師父越開心,臉色就越不好看。

    姚錦杉帶著童芸香來到蒯亮跟前。“師父,她就是我的妻子芸香。”

    乍見童芸香臉上的胎記,見多識廣的蒯亮也只是點了點頭,眼皮眨也不眨一下,對姚錦杉的為人也更加賞識,雖說娶妻娶德,卻不是每個男人都辦得到,但他這個愛徒卻辦到了,實在難能可貴。

    “芸香見過師父。”她跪下來跟著叫了一聲。

    蒯亮哈哈一笑。“快起來、快起來!這一趟出門,身上什麼也沒帶,就只有用這個當見面禮。”他從系在腰上的布袋內拿出一把跟了自己好幾十年、總是不離身的雕刻刀。“這送給你。”

    童芸香看了下姚錦杉,像是在徵求他的同意。

    “師父要給你就收下吧。”他點頭。

    她這才雙手接下。“多謝師父。這把是玉婉刀,又叫蝴蝶鑿,看起來頗有歷史,卻受到很好的照顧,應該是師父所愛之物。”

    蒯亮一臉驚喜。“你懂木雕?”

    “芸香自小承先祖母教導,略懂一些。”她謙虛地回道。

    聞言,他對愛徒的這房媳婦更多了好印像。“那就已經不錯了,往後可以夫唱婦隨,錦杉,你可要好好珍惜。”

    “是,師父。”姚錦杉鄭重地回道。

    童芸香一臉感激地看著蒯亮,得到對方的認同,對她來說意義非凡。“多謝師父,我會好好善用這把玉婉刀的。”

    “好、好。”蒯亮滿意極了。

    程承波在一旁松了口氣,很高興能圓滿收場,今天安排他們師徒見面真是做對了。不過齊天雄卻笑不出來,先是有個大師兄跟自己搶,如今小師弟沒死,依師父對他的疼愛,自己要坐上幫主之位根本是作夢。

    等了這麼多年,他真的不甘心。

    齊天雄雖然臉上跟著大家在笑,心裡卻是又氣又惱。

    當晚,蒯亮決定留宿在程家,師徒倆有許多話要聊,不過他年事已高,姚錦杉還是勸他早早就寢,以後有的是機會。

    翌日,師徒倆又聊了許久,還去了小河直街那座正在修繕的四合院。正在工作的匠人們見到幫主,簡直又驚又喜,這才得知東家“姚爺”的真實身分居然是蒯老爺子的三弟子。眾人皆知香山幫幫主的愛徒在三十年前下落不明,都認為已經不在人世,如今才知不但還活著,並有一段離奇際遇。

    接下來幾天,蒯亮都帶著他在杭州四處走動,還到幾處正在修繕的工地,除了介紹給匠人們認識,也當場傳授、指點蘇派建築工法的技巧,順便考校,看姚錦杉如何作答,眾人都看得出幫主對愛徒真的寄予厚望。

    蒯亮在杭州待了將近十天,因為不想太過叨擾程家,決定今天返回蘇州,但允諾過年時會再來。

    送走蒯亮,姚錦杉接下來就盼著修繕中的房子早點完工,往後師父到杭州來,也好有個落腳之處。

    他沒有閑著,依舊天天跟著其他匠人一起工作。

    “接下來你有何打算?”程承波天外飛來一筆。

    姚錦杉正握著一把細齒木銼刀在亮格櫃上進行加工,頭也沒抬地反問:“什麼打算?”

    “就是你跟表嫂的事,你把她介紹給蒯老爺子認識,等於是承認她了,那麼總該給人家一個交代。”他沒好氣地道。

    “我跟她已經談好了,她也明白我的想法。”姚錦杉回道。

    程承波以為他在裝蒜。“我不是在說這個。”

    “那是什麼?”

    “就是圓房的事。”程承波干脆把話說白。

    聞言,姚錦杉頓時俊臉通紅。

    “你在臉紅什麼?”程承波一臉好氣又好笑。“你跟表嫂成親也好幾個月了,圓房之事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恐怕真的瞞不過我娘。”

    姚錦杉清了下嗓子。“這種事不用你費心……”

    “我知道你的為人向來發乎情、止乎禮,也潔身自愛,若有不懂之處,可以請教別人,要不然問我也行。”為了表哥的幸福,程承波干脆自薦。

    “不必。”姚錦杉臉上熱度又上升,不過這次是惱怒居多。“我只是想到之前對她態度差,又說了那麼多難聽的話,還揚言這輩子都別想得到我的人和心,現在要圓房……總是有些尷尬。”

    程承波嘆了口氣。“當時勸你冷靜一點,你就是聽不進去。”

    “說起看人的眼光,我還輸給你和舅舅,還是再等一陣子吧,順其自然。”既然已經是夫妻,來日方長,不急於一時,時候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程承波見表哥都說到這個分上,也不好再插手。“過年之前能不能把房子修好?”

    “如果能再多一、兩個人力會更快。”他心中一動,想到一個適合的人選,原本就沒打算隱瞞,如今時機正好。

    當天傍晚回到程家,姚錦杉特意去找童芸香,和她共進晚膳。

    “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童芸香一面挾菜、一面偷偷打量坐在對面的男人,如果沒事他是不會這麼做的。

    見她臉上流露出一絲緊張,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或許表達得還不夠,讓她覺得不安。“我的確是有話要跟你說。”

    一聽,童芸香將筷子放下,兩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好像在等待宣判死刑似的。“你說。”

    姚錦杉覺得想笑,也有些心疼,她之所以喜歡逞強,其實是為了掩飾脆弱,想到這裡,就覺得不舍,他不只要彌補,還需對她更好才行。“有些事你必須知道,與其聽別人說,還不如由我親口來告訴你。”

    “那就說吧。”她頷首。

    於是,姚錦杉將已經不再是秘密的離奇經歷告訴她。

    “……記得初次見面那天,你聽到那四件櫃是出自我之手,馬上提出疑問,也就是這個原因,我直接跨越三十年,來到現在。其實承波是我的親表弟,從十幾歲的少年到現在,如今不僅當爹,也做了爺爺,而我卻還停留在原來的模樣。”

    她聽得一愣一愣的。“所以那四件櫃上才有你的署名?”

    “那確實是我在十四歲那年親手打造的作品,對我來說不過八、九年前的事,但對其他人來說卻已經過了將近四十年。這過程太過離奇,說出來也沒人會信,但是見了師父之後,整件事已經傳開,我想也應該讓你知道才對。”他正色道。

    童芸香盯著他,過了好半天才消化完這樁不可思議的經歷。“謝謝你願意親口告訴我,而不是等我聽別人說了再來問你,兩者感受大不相同,雖然結果有些遺憾,但你能活下來真是太好了。”

    如果他沒有掉下山溝,一夜之間跨越三十年,這輩子兩人根本不可能有機會相遇,更別說結為夫妻……這個男人的出現,打破王半仙的鐵口直斷,祖母說得一點都沒錯,只要保有一顆善心,菩薩便會做出最好的安排。

    “你相信了?”

    “我相信。”她不假思索地回道。

    姚錦杉又將只有程家人才知道的內幕向她坦白。“還有……那名山賊也是錦柏、也就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派來的,我信賴他,當他是手足兄弟,他卻為了謀奪家產、得到我的未婚妻,想要置我於死地,見我沒死,還想再殺我一次,我只好跑來投靠程家。”

    童芸香大驚失色。“你應該去告官,一味姑息,他也不會放過你。”

    “可是沒有證據,他不會承認,何況鬧上衙門,只會讓姚家祖先蒙羞,更會丟爹的臉,我實在於心不忍。”他沉重地回道。

    童芸香就怕這個男人一時心軟,又遭人算計了。“但像他那種不顧兄弟之情的人,比畜牲還不如,肯定會再動手,你要格外小心,萬一他來請求你的原諒,其中必定有詐,你絕對不能相信。”

    “我自然不會再相信。”姚錦杉不想再當傻子,更不可能原諒他,但見她這般義憤填膺,心中的陰霾竟逐漸散去。

    聽到他的承諾,她這才安心。“你願意告訴我這些事,我真的很高興。”

    “明天還要帶你去一個地方。”有個人幫忙分擔心事和煩惱,姚錦杉整個人頓時輕松不少,莫非自己已經開始依賴她了?

    “什麼地方?”

    “明天你就知道了。”他想給她一個驚喜。

    翌日,他帶著童芸香來到小河直街,還要她帶上工具箱。

    “就是這裡。”他跨進大門後道。

    童芸香站在天井中央,看著匠人各自忙著手邊的活,不禁滿臉疑惑。

    “這座四合院是我娘當年的嫁妝,雖然不大,但畢竟是咱們自己的家,這樣以後也不用老是麻煩程家的人。”想到如今還得依賴母親的庇蔭,他有些慚愧。“所以我老早就請人來修繕,希望能趕在過年前搬進來住。”

    童芸香環顧四周,連眼皮都不敢眨一下,就怕眼前的景物會消失。“以後咱們要住在這兒?”原來他天天早出晚歸,就是在忙這個。

    “不過要修繕的地方不少,還需要你來幫忙。”姚錦杉看得出她很喜歡,兩眼都發著光,心情不禁大好。

    她嗔瞪他一眼。“這種事怎麼不早說?我可以早點來幫忙。快點告訴我要做什麼,我馬上可以開始。”

    “阿卯!”姚錦杉朝在不遠處干活的陳卯喚道。

    陳卯馬上跑過來。“什麼事?”

    “這是我的妻子。他叫陳卯,我和他認識很多年了。”姚錦杉為兩人介軺。

    “嫂子叫我阿卯就好。”陳卯搔了搔頭,不停地打躬作揖。

    童芸香不禁失笑。“你叫我嫂子?”

    “你是錦杉哥……我又叫錯了,你是錦杉的媳婦,也就是我嫂子……不過這麼稱呼好像又很奇怪。”他也覺得哪裡不對。“那要叫什麼?”

    她噗哧一聲。“那就叫錦杉的媳婦吧。”

    “就這麼叫吧。”姚錦杉也贊同,這樣省事多了。

    “好,我記住了。”陳卯咧開大嘴笑道。

    於是,童芸香也加入修繕行列,幫忙處理一些較不需要花上力氣的細活,其他的匠人們初次見到她臉上的胎記,都不好意思盯著看,但相處了兩、三天之後也就習慣了,都能談笑自若。

    這天下午,天色還亮著,工作正好告一段落,夫妻倆決定先回程家休息,明天再繼續完成剩下的活。

    姚錦杉隨口問道:“累不累?”

    “做自己喜歡的事,一點都不累。”童芸香搖頭。

    這時他們經過一間糕餅鋪子,姚錦杉進去買了兩個定勝糕,將其中一個遞給她。“你應該餓了吧?先墊一下肚子。”

    童芸香接過定勝糕,咬了一口,米糕的部分溫熱松軟有彈性,桂花豆沙餡不會太甜,恰到好處,加上又是身邊這個男人買給她吃的,更添美味。

    “真好吃,這個叫什麼?”她問。

    “這叫做定勝糕,杭州人每逢迎親、喬遷就會送定勝糕,表示吉祥喜慶。”說到這兒不免有些心虛,因為成親時,程家是有打算幫他准備,卻被他一口回絕了,認為沒有必要,如今想想實在太過分了。萬一她待會兒問起,又該如何回答?

    童芸香看著手上的定勝糕。“那麼等咱們搬進新家那一天,要記得送給街坊鄰居和所有的客人,讓大家都沾沾喜氣。”

    聽她這麼說,他馬上同意。“當然好了。”

    兩人相視一笑,旋即又轉開視線,臉上都有些窘迫。

    當夫妻倆回到程家,就見程家人都聚在正廳內,有說有笑,而小芝麻正在追著童芸香養的兔子跑,一家人和樂融融。

    “天氣變冷了,快進來喝點熱湯。”劉氏趕緊招呼他們進屋,並讓婢女去灶房端些吃的過來。

    童芸香看了身邊的男人一眼,兩人一同進屋。

    她從來沒有感受過家的溫暖,她真的很喜歡這些程家人,他們不只願意接納自己,還把自己當作家人看待。

    起初小芝麻看到她也會害怕,不過見她拿牧草喂兔子,磨磨蹭蹭了一會兒便蹲到她身邊跟著喂,一下子就熟稔起來,還會主動討抱。

    她張臂抱住小芝麻,孩子身上傳來的溫度暖和了她的心。

    直到掌燈時分,大家才各自回房休息。

    夫妻倆也回到耳房,先來到童芸香的寢房前,她有些赧然地開口。“那我先進房去了,你早點休息。”

    見她正要推開房門,姚錦杉忍不住叫住她。“芸香!”

    她轉過身,嗓音帶了些怯意。“什、什麼事?”

    姚錦杉輕咳一聲。“沒事……你也早點睡。”

    說不出是失望還是松了口氣,童芸香頷了下螓首,便推門進去了。

    “我在干什麼呢?”他們是夫妻,夫妻同房是天經地義的事,可他怎麼也開不了口,只能自嘲。“要是讓承波知道,一定會笑我膽小,不像個男人。”

    姚錦杉走進隔壁的廂房,點亮桌上的燭火,摸著粉白的牆面,想像著童芸香在隔壁做什麼,是否准備寬衣就寢,還是又坐在桌旁畫圖稿或刻起東西?

    雖然只是一牆之隔,但想要敲碎它,恐怕還需要些契機出現。

    另一頭的童芸香同樣也正摸著薄牆。他剛剛叫住自己到底想說什麼?為何又咽回去不說了呢?那個男人真的認為自己是他的妻子嗎?那麼為何不搬回來與她同房?這種事總不能由她開口。

    她不由得把臉頰貼在牆面上,多希望兩人能再靠近一點,彼此之間不要有任何東西阻隔。

    今晚,兩人各懷著心思入睡……

    蘇州姚府

    “爹!我查到了!”姚敬平氣急敗壞地嚷著進門。“原來伯父真的跑去杭州投靠程家,八成是知道咱們要殺他,所以假裝上街要買土儀,乘機逃走……可惡,就差一步,早知道就讓他踏不出大門。”

    姚錦柏目光陰冷。“我早就猜到會是這樣,現在不只程家人,很快地連香山幫的匠人都會知道,萬一蒯老爺子出面作證他就是原以為三十年前就死去的姚家嫡子,要我把家產還給他,還要抓我去坐牢,一切就完了。”

    “只要爹否認到底,他也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是爹買凶殺人,只不過香山幫那邊往後更不可能跟咱們再有任何來往了,伯父肯定在蒯老爺子面前說了不少壞話,說不定連爹想殺他的事都說了。”姚敬真怒搥桌面,低聲咒罵。“可惡!伯父一定是那天晚上偷聽到咱們說的話!”

    “一不做、二不休,就不信咱們父子三人對付不了一個姚錦杉。”雖然姚家不是大富大貴、錦衣玉食的大戶人家,但靠祖上留下的根基,就算沒有香山幫,還可以找到其他門路。

    聽兄長說得胸有成竹,姚敬真忙問:“大哥有什麼好對策?”

    姚敬平沉吟了下。“我先去杭州打聽看看他目前的狀況再說。”

    “敬平,就交給你了。”姚錦柏叮嚀長子。

    姚敬平頷首。“是,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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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2 00:24:32 |只看該作者
第6章(1)

    十二月中旬,雖然尚未下雪,不過天氣寒冷,修繕工作也進入尾聲。

    童芸香跟著趙大娘在灶房忙碌,雖然她沒下過廚,但拿起菜刀也是架勢十足。說到這位趙大娘,幾年前喪夫,媳婦和她又處不來,竟然慫恿沒有主見的丈夫扔下老母親搬到外地,如今一個人孤苦伶仃,程家人同情她,又知她煮得一手好菜,便介紹給姚錦杉。

    “大家休息一下,過來吃面。”童芸香走出灶房吆喝。

    匠人們放下手上的工具,爭先恐後地到灶房去端了碗熱騰騰的面出來,這麼寒冷的天氣,喝口熱湯,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這是你的。”童芸香端了一碗面過來,裡頭的肉片和筍片比別人多,她私心重,自己人當然護短。

    姚錦杉拍去身上的木屑,伸手接過。“不用淨顧著我,你也去吃。”

    “我剛有吃兩口,還不大餓,你快趁熱吃,不夠我再去盛。”童芸香還是等大家吃完,若有剩下再用。

    於是他坐在石階上,喝了口湯,然後挾起面條入口。

    她坐在旁邊看著,光是這樣就覺得很幸福,待姚錦杉有些疑惑地偏過頭來,才趕緊找話題。

    “希望過年前不會下雪。”一旦下雪,路上不好走,要搬家就麻煩了。

    “是啊。”他附和。

    他喝完最後一口湯,把碗給她,正要開始工作,就見有人走進敞開的大門,是個五十來歲的瘦高男子,下巴蓄著短胡,看來有些面熟。

    “三師弟!”羅開光大步走來。“真的是你?”

    姚錦杉也認出對方。“你是大師兄?”

    羅開光雙手握住他的肩頭。“我前兩天才從京裡回到蘇州,聽說了你的事,還真不敢相信,馬上決定來杭州一趟,親眼確認……你真的沒死?真是太好了!師父這些年來可是經常念著三師弟,我也一樣。”

    兩人聊了一下,姚錦杉便介紹妻子給他認識。

    “三師弟,你過來一下……”突然,羅開光將他拉到旁邊說話。“你見到師父那天,二師弟也在旁邊嗎?”

    “二師兄確實陪著師父到杭州來。”姚錦杉點頭。

    羅開光壓低嗓音。“要小心你二師兄!”

    姚錦杉有些錯愕。“大師兄的意思是……?”

    “幫裡的人都知道當年師父有多疼愛你,曾私下表示想把幫主之位傳給你,可惜你當年突然失蹤,杳無音信,眾人都以為你死了,我雖身為大弟子,但和匠人之間的交情不像二師弟那麼好,若師父把位置傳給他也毫無怨言,但如今你還活著,就怕你二師兄會覺得不甘心……”羅開光一臉義正詞嚴。“你千萬要防著他!”

    看著面前大師兄深沉的眼神,姚錦杉驀地想起陳卯說過這些年來兩位師兄明爭暗鬥的事,若二師兄不甘心,那麼大師兄心裡又是作何感想?就真的沒有野心嗎?真心願意把幫主之位拱手讓給自己?

    “我無意和兩位師兄爭奪。”他謹慎地回道。

    “你天賦高,又有才華,我倒是希望師父把位置傳給你,有你來當幫主,定能服眾。”羅開光誇贊道。

    聞言,姚錦杉並未沾沾自喜,態度上有所保留。“大師兄過獎了。”

    羅開光露出一副“我可是為了你好”的表情。“總之要小心你二師兄,他不再是你當初認識的那個人,耍起狠來,可是六親不認,為了當上香山幫幫主,一定會不擇手段,不能不防。”

    如果是他以前認識的大師兄,絕對不會說出這種話,而是希望以和為貴,不要讓師父操心。

    “多謝大師兄,我記住了。”他心口沉了沉。

    “你記住就好。”羅開光朝站在不遠處的童芸香點了下頭,然後對他說。“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姚錦杉將大師兄送到大門外。“大師兄慢走!”

    直到人走遠了,他還站在原地發呆。

    “你大師兄這麼快就走了?”童芸香走到他身邊問。

    他“嗯”了一聲,沉默片刻才有些傷感地啟唇。“這世上最難看透的便是人心,記得剛進香山幫時,大師兄最為熱心,也最有責任感,處處關照我。”

    “那你二師兄呢?”她問。

    “二師兄性格衝動,有時做事不會考慮後果,卻不是個壞人。”姚錦杉語重心長地低喃。“雖說時間會改變一切,三十年又是一段很漫長的歲月,只要是人都會變,特別是利字當頭時,更容易蒙蔽人心,可是我真的很希望兩位師兄不忘初心,能保有最樸實的一面。”

    童芸香瞅著他失落的表情,也明白這時應該說些安慰貼心的話語,但那不是自己的作風,也無法解決問題。“每個人都存有私心,想替自己爭取到最好的,要真認為這世上都是善良無私的好人,只能說你太傻了。”

    “我並沒有認為這世上都是善良無私的好人,但我向來以誠待人,總認為別人也會一樣地對我。”姚錦杉自嘲地笑了笑,實在不願懷疑曾經待他好的人。“就算被同父異母的弟弟背叛,差點死在對方手上,我還是沒有學到教訓。”

    她想到自己連親生父母都要防備,外人更不用說。“信任一個人也不是說不好,但在信任之余,還是要保有一絲戒心。”

    姚錦杉偏頭瞪視她。“意思是要我也防著你?”

    “沒錯,說不定哪天我也會背叛你,所以你千萬不要太松懈了。”童芸香似笑非笑地回道。

    他板起俊臉。“我是你丈夫。”

    “若真的逼不得已,為了自保,就算是自己的丈夫也一樣。”她昂起下巴瞪回去。

    兩人就這麼你瞪著我、我瞪著你,最後,童芸香先掩唇笑出來。

    見她笑了,姚錦杉才知道她是在開玩笑,不禁氣得牙癢癢的,伸手就要抓她過來教訓幾句,結果被童芸香躲開,轉身往大門內跑。

    “不要跑!”

    童芸香笑不可抑地東躲西藏。“是你太好騙了!”

    “我就不信追不到你。”他伸長手臂要抓,又被逃掉。

    夫妻倆一時玩得渾然忘我,無視匠人們的存在,陳卯只好故意清了幾下喉嚨,好心提醒他們。

    “你們要打情罵俏,也等晚上回去再說啊!”

    兩人頓時停下你追我跑的動作,這才發現匠人們都吃飽喝足,一臉津津有味地在旁邊看戲,兩張臉都脹紅了。

    姚錦杉一臉困窘。“干活了!”

    匠人們發出可惜的嘆氣聲,紛紛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上。

    “那我也去忙了……”童芸香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看著她落荒而逃的身影,姚錦杉摸了摸自己不自覺揚高的嘴角,原本因為大師兄的改變而感到的落寞和迷惘一下全都拋到腦後,惡劣的情緒成功地被轉移了。

    她不是玉嫻,不會像玉嫻那樣用柔細婉轉的語氣開導,反而會故意用話刺激自己,令人既生氣又火大。

    但這就是她。

    “她其實一點都不復雜難懂……”他慢慢懂自己的妻子了。

    翌日,接近傍晚,負責“小木”的木匠將門板和窗格裝上,修繕工作宣告大功告成,姚錦杉決定請匠人們到清河坊的酒樓吃飯,童芸香自然不便同行,決定獨自返回程家。

    “我可以自己回去。”她口氣堅持。

    “可是……”

    “這條路走了那麼多遍,不會迷路的。”童芸香知道他跟這些匠人們相處得很好,建立了好交情,一定想和他們把酒言歡,不想橫在中間礙事。“就算遇到有人指指點點,我也能夠應付自如,不用擔心。”

    姚錦杉望進她的眼底。“你不是在逞強?”

    “是,我是在逞強,其實我希望你送我回去,不要去管別人,再怎麼說我都是你的妻子。”她裝出自私傲慢的口吻回道。

    他低笑一聲。“那我先送你回去。”

    童芸香面頰微熱。“我是在跟你開玩笑,你還當真?你這個東家怎麼能丟下他們不管,我一個人可以回去。”

    姚錦杉看天色還很亮,應該不會有事,只好同意。“好吧。”

    於是,他和匠人們前往清河坊,童芸香便回程家去了。

    酒樓裡,姚錦杉開心地宴請這群香山幫的匠人們,其中陳卯是最高興,但也最舍不得,因為這份工作必須南奔北跑,下次再見面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酒便喝多了幾杯。

    “我支持老爺子讓你當幫主!”陳卯大聲地道。

    “你喝多了。”姚錦杉挾了口菜塞進他口中。

    其他匠人也紛紛表示支持。

    “多謝大家抬愛,但是長幼有序,不論年紀還是資歷,我都認為大師兄是最適合的人選,當然最重要的是由師父決定。”他自知太過年輕,要學的東西還很多,更不想和兩位師兄之間生出嫌隙。

    大家點了點頭,不想令他為難,便轉移話題。

    這一聊,賓主盡歡,直到戌時才散席。

    回到程家,門房幫他開了門,見進門的只有姚錦杉一個人,便隨口問起童芸香怎麼沒有跟著一塊兒回來。

    姚錦杉大驚失色,酒意全消。“她不是應該早就回來了嗎?”

    “可真的沒瞧見……”門房還沒說完,姚錦杉便從他身邊跑過去。

    姚錦杉回到耳房,推開童芸香的房門,屋裡一片漆黑,裡頭真的沒人,這才驚覺她真的不見了。

    “承波!承波!”他奔出耳房,一路叫著表弟。

    程承波一面穿上馬褂,一面從房裡衝出來。“發生什麼事?”

    “我因為要宴請那些匠人,讓芸香一個人先回來,可是門房說沒見到她的人影……”姚錦杉覺得背脊一陣發冷。“都這麼晚了,她會去哪裡?該不會出事了?我這就出去找找看!”

    “你先別急!”程承波先安撫表哥。“我去叫子浩,然後再跟幾個奴才一起出去找。”說著便去敲了對面的房門,把兒子叫出來幫忙找人。

    劉氏也從房裡出來,聽丈夫說完,同樣一臉憂心。

    “明知道她那個人喜歡逞強,我居然還讓她一個人回來……”他好後悔沒有堅持要送她。“我到底在做什麼?”

    “不會有事的,菩薩一定會保佑她。”劉氏只能這麼安慰。

    接著,程子浩帶著幾個奴才,手上提著燈籠,就要出去找人。“爹,我跟他們先在附近找找看。”

    姚錦杉深吸了幾口氣,冷空氣讓發熱的腦袋漸漸恢復冷靜。“我去一趟郭家,說不定她會跑去義莊那兒幫忙。”他只能抱著一線希望,否則就得往最壞的方向去想了。

    “我跟你一起去。”程承波立刻道。

    於是,男人們分頭找人,留守在家的劉氏和媳婦林氏則趕緊上香,求神明保佑,讓他們快點找到人。

    他們來到郭氏義莊,看門的張伯搖頭說沒見到二姑娘。

    程承波皺著眉問:“怎麼辦?要報官嗎?”

    “要是天亮還找不到人就報官。”姚錦杉的胸口被深深的懊悔給壓得快要無法呼吸。“她不可能會迷路,唯一一個可能就是被拐走了。”

    “她走時天色應該還沒暗,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做出這種事來?先別自己嚇自己。”程承波真的不願相信會發生這麼可怕的事。

    姚錦杉臉色凝重。“我也希望是自己想太多了。”

    兩人很快地走過天水橋,沿路尋找,路上只有他們的影子,不見其他人,冷風吹來,更添寒意。

    又走了一段路,姚錦杉突然停下腳步,兩眼瞪著右前方,那兒似乎站著一個人,不過身形若隱若現的,約略看得出是一名拄著柺杖的老婦。

    程承波回頭見表哥停下腳步,又折了回來。“怎麼了?”

    姚錦杉低問:“你看到了嗎?”

    程承波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並舉高手上的燈籠,眯起眼睛瞧了半天,什麼也沒瞧見。“看到什麼?”

    聽表弟這麼說,姚錦杉心裡有底了,知道“它”不是人,正打算當作沒看見,就見拄著柺杖的老婦抬起左手,指著對面。雖然他看不清對方的臉孔,但就是有種感覺,對方是在告訴他什麼。

    “你在看什麼?不要嚇我!”程承波也望向同一個地方,卻什麼都看不到。

    姚錦杉終於邁出腳步,往它指的方向快步走去,走了幾步路,又見拄著柺杖的老婦出現在前方不遠,再次抬起左手,比了個方向給他看,他就照著對方的指引,穿梭在巷道之間。

    “你到底要去哪裡?”程承波提著燈籠跟在後頭,心裡有些毛毛的。

    姚錦杉頭也不回地道:“跟著我走就是了。”

    待他們來到一座破屋前,姚錦杉二話不說,立刻推開半掩的門扉,只見屋裡只有一桌一椅,桌上點著燭火,有個人就趴在桌面上。

    “芸香!”他立刻衝上前。

    童芸香驚醒過來,抬頭看他,訝然地問:“你怎麼會在這兒?”

    “這句話應該我來問才對!”姚錦杉氣急敗壞地吼道。“你為什麼會在這兒?來這兒做什麼?”

    程承波也正想這麼問。“咱們還以為你被歹人拐走或是發生不測,到處在找你,你怎麼會一個人在這兒呢?”

    童芸香愣了好幾下,這才急急忙忙的道出始末。

    “當時我正要回去,突然發現有個男人在後頭跟著我,我原本以為是自己多心,不過正好同路罷了,就故意繞別條路走,沒想到對方還是一路跟在我身後,我這才開始害怕,想找個地方躲起來,等對方走了再回去……”

    “然後就躲在這兒?”姚錦杉皺緊眉頭問。

    “我的運氣不錯,遇到一位好心的婆婆,見我慌慌張張的模樣,便要我先躲在她家一陣子,於是我才會坐在這兒,結果不小心睡著了。”她大略說了經過。“真是對不起,讓你們為我擔心了。”

    姚錦杉想到方才為自己帶路的“它”。“婆婆?她是不是拄著柺杖?”

    “對,這裡就是她家。”

    聽她這麼回答,程承波納悶地道:“這裡根本沒辦法住人。”

    “沒辦法住人?不可能……”童芸香說到這兒,突然一臉驚慌地看著殘破的瓦片和斑駁的牆壁,搖搖欲墜的窗戶不時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陡地一陣寒風從縫隙灌進屋內,把桌上的燭火吹熄了。“我之前看到的明明不是這個樣子——”

    程承波有些頭皮發麻。“咱們還是先離開這兒再說!”

    “回去吧!”姚錦杉拉著她就走。

    她走出大門,回頭一看,真的是間破屋。

    “那位婆婆到底是人還是……”

    “無論是什麼,都是它救了你,要不是有它指引,我恐怕找不到這裡。”為此他很感激那位婆婆。

    童芸香又回頭看了破屋一眼,無聲地道了句謝。

    三人回到程家,大家見童芸香平安無事,不由得松了口氣。

    林氏扶著老太太先回房歇著,其他人則都坐在正廳裡,一面喝著剛煮好的姜湯暖和身子,一面凝聽程承波敘述他們遇到的怪事。

    “爹,你真的沒看見?”程子浩好奇地問。

    程承波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還好我什麼也沒看見。”

    “沒想到這世上真的有鬼……”

    劉氏瞪了兒子一眼。“呸呸呸!什麼鬼?那應該是菩薩的化身,俗話說好心有好報,真的一點都不假。”

    “沒想到會把事情鬧這麼大,讓你們擔心了。”童芸香真的很過意不去。

    劉氏笑嘆一聲。“只要人平安最重要。”

    “是啊,你不要放在心上。”程承波也要她別在意。“既然沒事了,咱們都回房休息,子浩,你也回去。”

    程家人各自回房,姚錦杉則神色嚴肅地拉著童芸香回到耳房,直接推開她的房門。有件事他必須問個清楚。

    童芸香點燃燭火,轉身面對他,先開口道歉。“這件事是我不對,我以為不會有事,沒想到還是驚動到程家的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氣,我保證以後會注意的。”

    “我也有錯,應該堅持先送你回來,不該讓你落單,讓歹人有機可乘。”他還是心有余悸。

    “你也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怎能怪你呢?是我錯得比較多才對……”她還沒說完,就被姚錦杉一把摟在胸前,這種擁抱的力道和感受跟敏姑及過世的祖母完全不一樣,很紮實、很強烈,也很溫暖,令她原本想說的話都梗在喉嚨。

    “咱們都有錯,就都別道歉了。”姚錦杉收攏雙臂。

    童芸香眼眶倏地泛紅。“好,咱們都別再道歉了。”

    “幸好你沒事,否則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疏忽。”他眼圈微熱。“剛剛出去找你時,我心裡就一直在想,我還有很多話沒告訴你,也還沒有和你成為名正言順的夫妻,你絕對不能出事……”

    越來越多的淚水凝聚在她的眼眶。“你想告訴我什麼?”

    他吸了吸氣後才道:“我還是忘不了玉嫻,雖然她已經不在人世,但依然活在我心中,付出過的感情也不可能收得回來,這點要請你諒解。”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要是你告訴我可以把她忘得一干二淨,那我才會覺得你這個人真是薄情寡義……”童芸香稍稍退後半步,仰頭瞋瞪他。“何況我也不會去跟一個過世的人爭風吃醋,那只會證明自己心胸狹窄,但活著的人就不一樣了,要是將來你說想要納妾,我肯定會鬧得天翻地覆,讓你不得安寧。”

    姚錦杉抿著唇笑說:“我保證不會納妾。”

    “要是真讓別的女人進門,我會整得她生不如死,還會在你的茶水中下藥,讓你再也不能拈花惹草。”她佯裝凶狠地道。

    他咳了咳。“我會記住的。”

    “就只有這些?”

    “不,還有……”姚錦杉望進她的眼底。“成親那天晚上,因為當時我還在氣頭上,覺得自己居然會被個女人用刀架在脖子上拜堂成親,惱羞成怒之下才會說出這輩子你都別想得到我的人和心的話。雖然說出口的話不可能收回,但我還是想讓你知道,我真的後悔了,不該把話說絕,用那種方式傷害你。”

    童芸香想哭又想笑。“你那番話真的很殘忍,但也是我逼你的……”

    “所以說雙方都有錯,下次別再犯了。”他握住她的肩頭。“芸香,你願意和我做一對真正的夫妻嗎?”

    她想哭,只得拚命忍著。“你不後悔?”

    姚錦杉俊臉一整。“不後悔。”

    “你沒有家大業大的岳父岳母可以依靠,我手邊也沒有什麼值錢的嫁妝可以幫助你白手起家,這樣也無所謂?”童芸香也很嚴肅地問。

    “我從來沒想過要依靠岳父岳母,何況你的父母又是……”他不想把話說得太難聽。“嫁妝是你的,我更不會動用,那麼你呢?想要奪回姚家的一切,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你願意跟著我吃苦嗎?”

    “吃苦算什麼?我也可以靠這雙手來幫助你。”她晃了晃十根纖長的手指。“只要有個溫飽,日子就能過下去。”

    他握住她的手,憐惜地道:“從你手上長滿的繭就可以看得出來,你一定能吃得了苦,咱們一起努力。”

    “好,咱們一起努力。”聽他說到“咱們”,讓童芸香終於有了歸屬感,她不再是孤單一個人,她有了真正的丈夫。

    姚錦杉重新攬她入懷,俯下俊臉,好輕好輕地將嘴唇覆上她的,然後又移開,見童芸香閉著眼,睫毛不停地顫動著,心頭升起一股憐愛。

    他再度將嘴唇貼上,加深這個吻。

    童芸香緊張地攥住姚錦杉身上的馬褂,忘了要呼吸,當這個吻結束,才用力喘氣,惹得姚錦杉又是一陣好笑。

    “你笑什麼?”童芸香羞惱地搥他。

    姚錦杉扣住她的手,又一次吻她,這次不再那麼生澀,而是依循男性本能,將舌頭滑進微張的小嘴,品嚐、挑逗,盡力減輕她的不安。

    遠處似乎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響,不過兩人都沒有聽見,他們的心思和所有的感官都在對方身上。

    待姚錦杉輕柔地卸除她身上的襖裙及最貼身的衣物,童芸香只是羞不可抑地躲進被子裡,而他也脫下身上的,裸著身子鑽進去……

  ……

    童芸香流下淚來,但她知道不是因為疼痛,而是覺得好幸福。

    燭火不知何時熄滅了,但床上的兩人都沒有注意到,只是緊緊地擁著對方,也為彼此取暖。

    “睡了嗎?”姚錦杉嗓音聽來有些低沉。

    童芸香動了動身子,轉而面向他。“還沒。”

    “你可有看清楚那個跟在你後面的男人長什麼模樣?”

    她回想了下。“我不敢看得太仔細,就怕被他發現我知道了,只能裝作若無其事地往前走。”

    在昏暗的光線下,姚錦杉的眼神漸趨凌厲。“你再仔細想一想,有沒有可能是大師兄或二師兄所為?”

    “你懷疑他們?”童芸香詫異地問。

    姚錦杉口氣透著幾分無奈。“我不想懷疑他們,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因為我的死而復活,破壞他們長年下來的計劃,他們自然會擔心師父將幫主之位傳給我,有可能會對我不利,你是我的妻子,說不定會朝你下手。”

    “我只見過他們一次,不過我想應該不是,要真是你的大師兄或二師兄,難道就不怕被我認出來?”她提出疑惑。

    他思索片刻。“真的不是他們最好。”

    “知人知面不知心,既然你對他們有所懷疑,那麼下次再見面時,咱們就小心一點。”童芸香對他道。

    “嗯。”姚錦杉也贊同。

    她閉上眼,有些不習慣被人這麼抱著,但從他身上傳來的溫度卻令人舍不得離開。聽著身旁男人均勻的呼吸聲,睡意跟著襲來,她不知不覺也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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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2 00:24:51 |只看該作者
第6章(2)

    又是那個夢——

    夢裡的少婦用哀怨的眼神控訴著自己,讓她有著很深的罪惡感,想要補償對方,希望得到諒解。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請你原諒我……

    “原諒我……原諒我……”童芸香在睡夢中喃喃自語。

    姚錦杉蹙了下眉頭,被她的夢囈吵醒。

    “我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她陷在夢中,醒不過來。

    “芸香?芸香!”他喚道。

    “嗯?”童芸香迷迷糊糊地應聲。

    “你在作夢。”

    童芸香卻早就習以為常。“是啊,我每天都會作同樣的夢,習慣了……是不是吵到你?已經沒事了,你睡……”

    等了好一會兒,聽見她呼吸輕緩,似乎又睡著了,他也不以為意,不過倒是有件事令他原本閉上的眼再度掀開。

    如果不是大師兄或二師兄,那麼還有一個可能性,就是錦柏父子。自己前來投靠程家,如今連師父和香山幫的匠人都知道他的事,早晚會傳到他們三人耳中,肯定會想斬草除根。

    “這次我不能再坐以待斃,必須做好萬全准備。”他這麼對自己說。

    姚錦杉夫妻趕在除夕前一天搬進位於小河直街的四合院,不只程家,連郭家也派郭晉前來幫忙,還帶來不少賀禮,唯獨童家沒有派人來。雖然童芸香有請人送信回去,但沒有得到半句回音,她早猜到會這樣。

    原本不大的四合院擠滿了人,大家忙進忙出,臉上都帶著笑,在這種寒冷的天氣裡備覺溫暖。

    男人們在忙,女眷們則在天井擺上供桌,准備三牲素果,為的就是祈求家宅平安,大門口也放起長長的鞭炮,硝煙味四散,吸引了左右鄰居紛紛過來串門子,道聲恭喜。

    “芸香,你過來看看這四件櫃要擺在哪兒?”姚錦杉站在正房門口,對她招了招手,既然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夫妻,自然不必再分房睡了。

    童芸香走進正房,看著那尚未歸位的四件櫃。

    “可那不是你娘的嫁妝嗎?”那是他的東西,她不敢隨便決定。

    “我娘說她的嫁妝要留給媳婦,你不就是她的媳婦嗎?”他打趣回道。

    她臉蛋一紅。“真的可以嗎?”

    “這還用問嗎?”站在一旁的程承波揶揄。“你們都做了真正的夫妻,還要分你的和我的嗎?”

    姚錦杉白他一眼。“還真的什麼都瞞不過你。”

    “我這叫關心。不過真是太好了。”他用袖口拭著眼角看不見的淚水。

    “真是謝謝你的關心。”姚錦杉好氣又好笑地回道。

    童芸香輕撫著又重新回到自己身邊的四件櫃,想到祖母對她的關愛,想到有它陪伴的成長歲月,心窩一陣暖意。“就把它擺在那邊的牆邊好了。”

    “好。”姚錦杉和程承波一起將它移過去。“還有你的鏡奩……”

    她看了看房內,又指了個位置。

    等到家具大致上都擺好位置,劉氏在外頭喊著要大家出去拜拜,於是所有的人都在天井集合,每個人都持三炷清香,誠心祝禱。

    拜完之後,姚錦杉便將郭晉拉到一旁。為了對付姚錦柏,他必須借重郭家的人脈。認真說起來,童家老太太算是蘇州郭家的人,而蘇州郭家和杭州郭家又是同宗,這事只能拜托郭晉從中牽線。

    這次他不能再居於被動的位置,必須主動反擊,反正姚家百年建立下來的商譽已經被姚錦柏親手破壞,索性就徹底毀滅,再重新開始。

    見兩個男人走到角落說話,似乎不想讓人聽到,童芸香也不清楚他們在談些什麼,但還是決定不要過去打擾。

    雖然搬進來的東西不算多,還是到接近酉時才忙完,接著女眷們又進灶房,再度生起火來,劉氏和媳婦林氏分別做了幾道拿手菜,加上還有趙大娘,童芸香只能打下手,卻很珍惜眼前的時光。

    當晚,正廳內笑聲不斷,大家圍坐一桌,感受不到一絲寒意。

    “明天是除夕,你們夫妻雖然搬出來住了,還是要記得回來吃團圓飯。”程承波開口邀請。

    劉氏也附和丈夫。“是啊,咱們可是會等到你們回來才開飯。”

    “好。”童芸香頻頻點頭。

    姚錦杉也動容地道:“一定會回去。”

    “那麼初二就到郭家來作客,那兒可是芸香的娘家。”郭晉不希望表妹覺得自己沒有娘家可以回。

    童芸香覺得很感動,她失去有血緣關系的親人,卻得到更多的家人。“謝謝表哥。”

    郭晉戲謔地看了表妹夫一眼。“要是你被欺負了,隨時回來跟表哥哭訴,表哥絕對會替你作主。”

    “不會有那種事的。”姚錦杉正色回道。

    他一臉似笑非笑。“那可難說。”

    姚錦杉連忙幫他斟酒,巴結地說:“我敬你!”

    “表妹夫可要多表現一下誠意才行。”郭晉笑道。

    “沒問題。”姚錦杉也很識時務。

    郭晉一臉笑謔。“好!爽快!”

    就這樣,兩人互相敬起酒來,看誰先喝醉。

    “相公——”童芸香朝他使了個眼色。

    這次換郭晉倒酒。“我敬你一杯!”

    “干杯!”

    童芸香拚命使眼色暗示。“別喝了!”

    “我先干為敬!”為了面子,姚錦杉就不信灌不醉對方。

    她急得跳腳。“你會先喝醉的。”

    “好酒量!我再敬你!”郭晉唇畔掛著促狹的笑意,又幫他倒酒。

    “表哥……”童芸香只好拜托郭晉手下留情。

    劉氏輕笑一聲。“你這表哥是在替你撐腰,就讓他們喝吧。”

    不知喝到第幾杯,郭晉臉都沒紅,姚錦杉已經趴在桌上。

    “相公、相公!”童芸香推了推他。

    姚錦杉倏地抬起頭來。“我還能再喝……”

    “那就再敬你一杯!”郭晉又把酒杯塞進他手中,看著他一飲而盡,然後趴回桌上,這次真的醉到不醒人事。

    其他人不禁哈哈大笑,繼續吃吃喝喝,直到結束,程承波父子才合力把姚錦杉扛進寢房。

    童芸香將他們送到大門外。“今天真的很謝謝你們。”

    “你也早點休息。”劉氏拉著她的手道。

    郭晉又囑咐了一次。“初二記得回來,我爹娘也會等著你們。”

    “好,我和相公一定會去。”她承諾。

    送走客人,童芸香把大門關好,又去灶房煮了一壺熱開水,裝進瓷瓶中保溫,然後抱著它回到夫妻同住的寢房。

    她走到床邊,先幫姚錦杉攏了攏被子,以免冷風灌進去。

    “他們都回去了?”姚錦杉用著略帶沙啞的嗓音問。

    “我還以為你喝醉了。”童芸香哼了哼,語氣沒有半點同情。

    他呻吟一聲。“我是醉了,這會兒頭好重……”

    童芸香倒了一碗熱開水給他。“郭家表哥可是出了名的好酒量,不知有多少人是他的手下敗將,你要跟他比還差得遠呢。”

    “看他外表文文弱弱的,怎知酒量那麼好?”姚錦杉忍著頭痛坐起來,喝了幾口熱開水。“下次不敢再跟他比了。”

    “人不可貌相,這下可吃到苦頭了?”她故意挖苦。

    “你也不安慰安慰我。”他捧著腦袋抱怨。

    “我一直在跟你使眼色,你看都不看一眼,看你下次敢不敢再喝那麼多。”童芸香嘴巴這麼說,但還是坐上

    床,讓他的頭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再幫丈夫揉著太陽穴。“舒服些了嗎?”

    姚錦杉滿足地輕嘆。“再多揉揉……”

    “今天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日子。”

    他閉著眼。“嗯……”

    “謝謝你。”她最感謝的就是這個男人,當初下的決定盡管冒險,還有些波折,但很慶幸她選對了。

    “嗯……”姚錦杉意識模糊地回道。

    童芸香低頭一看,發現他又睡著了,手指繼續揉著,希望丈夫明天早上醒來不至於太難受。

    半夜,外頭飄起小雪,室內卻無比溫馨。

    隔天是除夕,夫妻倆依約到程家吃了團圓飯,氣氛熱鬧滾滾,令人舍不得離開,接著便是大年初一。

    出乎意外的是童家派人送信過來,要童芸香初二帶女婿回娘家。

    “大老爺和大太太千叮嚀、萬交代,一定要二姑娘和二姑爺回娘家作客。”童家的僕人轉達主子的意思。

    童芸香將信收起來,決定壞人自己來做。“你回去告訴他們,就說是我的意思,因為剛搬進新家,有很多事要忙,還是等明年再說。”

    “這事你應該先問過我。”身後突然響起姚錦杉的聲音。

    童芸香回頭瞪他。“想也知道回去不會有好事。”

    “就是這樣才要回去,我也想知道他們又在打什麼主意。”他知道妻子是不想讓自己受氣,但身為丈夫也得為她著想。

    “可是……”

    “回去跟大老爺和大太太說一聲,我和你們家二姑娘明天早上會回娘家。”姚錦杉對童家的僕人說。

    “是,那小的先回去了。”

    待人離開,童芸香關上大門後立刻道:“你真的要跟我回娘家?”

    “當然,咱們就當回去吃頓飯,而且你還要好好打扮一番。”說著,他便牽著妻子的手回到寢房,再從四件櫃中取出首飾盒。“這是我娘生前用的,以後它們就是你的了。”

    她一臉受寵若驚。“這些要給我?”

    “明天你就戴上這只金嵌珊瑚珠翠鐲,再插上這支翠玉步搖回娘家,在他們面前神氣一下。”姚錦杉知她自小便遭父母嫌棄,受了不少委屈,想替她出口氣。“讓大家知道你是有人疼的。”

    姚錦杉這番話讓她喉頭梗住,久久說不出話來。

    “你從來沒有嫌棄過我臉上的胎記,我就已經很滿足了……”童芸香好不容易擠出聲音,眼淚也跟著落下。

    他立即擁住她。“世人容易被浮誇的外表所迷惑,唯有看穿木頭自然純樸、不倨不恭的本質,才能雕出好作品。”

    被比喻為木頭,童芸香不但不生氣,反而笑了,同樣喜歡木雕的她自然懂得這番話的意義。

    “總有一天,他們能體會到你的好。”姚錦杉如此相信著。

    到了初二這天,下了一整天的雪總算停了。

    姚錦杉夫妻帶著禮品回娘家拜年,再度踏進童家大門,這回童芸香身上的行頭自然逃不過王氏的利眼,就連童玉繡也是瞪著她手腕上的金嵌珊瑚珠翠鐲,差點笑不出來。

    她拉著姊姊的手。“這只手鐲好漂亮!”

    “這是婆母留給我的。”童芸香隨口說道。

    “二姊,可以讓我戴戴看嗎?”童玉繡撒起嬌。

    “不行。”她一口回絕。

    “二姊夫,能不能讓我戴戴看?”童玉繡馬上嬌滴滴地望向姚錦杉,今天她可是特別打扮過了。“只要戴一下就好了。”

    姚錦杉淡淡地說:“那是我家娘子的東西了,她說不行就不行。”

    “娘……”童玉繡嘟起嘴看向母親。

    王氏瞪了二女兒一眼,想要罵上兩句,又擔心女婿不高興,只好朝麼女使了個眼色。“大人在談正事,你就別鬧了。”

    被母親這麼一說,童玉繡只好閉上嘴巴。

    “錦杉,咱們無意間聽到一個傳聞,又怕是以訛傳訛,才想當面問個清楚。他們說你原本是蘇州姚家的大少爺,已經死了三十年,卻因為有菩薩相助,不但死而復活,還容貌不老,到底是不是真的?”童友春陪著笑臉問道。

    聞言,姚錦杉不得不澄清誤會。“我並沒有死,只是不慎掉下山溝,醒來之後發現已經過了三十年,身邊的親人都老了,我卻依然保有原來的模樣。”

    童友春和妻子面面相覷。“沒想到天底下真有這麼離奇的事。那麼你是香山幫幫主蒯老爺子的徒弟這事也是真的?”

    這恐怕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姚錦杉在心中冷笑。“沒錯。”

    “將來你若能當上香山幫幫主,率領三千多名匠人,那多威風,咱們也可以沾光。”王氏笑吟吟地道。

    姚錦杉神色不變。“上頭還有兩位師兄,輪不到我。”

    “聽說你是蒯老爺子最鐘愛的徒弟,如今他年事已高,選出下一任幫主是早晚的事,你可要好好把握。”上回被女婿頂撞幾句,童友春可還記恨著,原本打算從此不相往來,卻聽說了他和香山幫的淵源。要知道從皇家宮殿、私家園林到佛堂寺廟,無論營造還是修復,第一個想到的永遠都是香山幫,可見其重要性,加上蒯老爺子技藝精湛、名聞天下,讓他不得不拉下臉來討好。

    “我對幫主之位沒興趣。”姚錦杉口氣很淡。

    童友春怒火陡升,差點破口大罵,坐在另一邊的童少鈞,也就是童家大房長子同樣不以為然。

    “二妹夫這句話就不對了,男人若沒有野心,這輩子都不會有出息,要知道香山幫這個名號只要擺出來,到哪裡都吃得開,何況是幫主這個頭銜,就連官府也得給幾分薄面。為了你的妻兒著想,還是要努力爭取,才不會委屈我這個二妹。”從小到大,他很少用正眼看這個妹妹,如今看在她嫁了個好對像的分上,就幫她說兩句好話。

    果然是父子,只要可以利用,什麼厚顏無恥的話都說得出口。姚錦杉故意問身旁的妻子。“娘子會在意我當不當得成香山幫幫主嗎?”

    童芸香裝得一臉溫順。“相公若不喜歡,就不要勉強,只要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開開心心就好。”

    “身為妻子,你應該規勸丈夫,讓他努力上進,而不是當個平凡人。”王氏忍無可忍地開口責備女兒,由不得她來壞事。“都是我這個娘沒有教好,才會讓你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童芸香心口微微一痛。“娘,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然嫁給了相公,他決定怎麼做,我都會支持他,就算當個平凡人又如何?只要咱們夫妻倆過得好,誰又有資格評論。”

    王氏氣得很想賞女兒一巴掌。“你這死丫頭還敢頂嘴!”

    “別讓女婿笑話。”童友春趕緊用眼色制止妻子。

    這時氣氛又鬧僵了,幸好僕人進來稟報酒席已經擺好,請他們入座。

    席間,姚錦杉殷勤地幫妻子挾菜,童芸香也體貼地幫丈夫盛湯,夫妻倆表現得恩恩愛愛,根本當童家人不存在。

    童芸香感激地朝丈夫瞥了一眼,比起歸寧那次的經驗,這次給足了自己面子,等於幫她出了口氣。

    “二姊夫待二姊真好。”童玉繡沒想到自己也有羨慕別人的一天,這種感覺讓她很不是滋味。

    王氏寵溺地摸了摸麼女的頭。“娘幫你挑的對像肯定會比你二姊夫好,要是敢對你不好,我跟你爹不會放過他的。”

    見王氏對待兩個女兒截然不同的態度,只知注重外表美醜,看不見內在的價值,根本就是無知膚淺,姚錦杉對妻子更為心疼。

    用過飯,他們也不多逗留,便起身告辭。

    “不用這麼急,多坐一會兒再走。”王氏笑看著女婿。

    姚錦杉並不領情,他已經盡到身為女婿的責任了。“咱們還有事,必須先走一步。”

    “請爹娘保重。”童芸香向雙親福了個身,轉身走出廳外,隔著一段距離,看到刻意等在外頭的敏姑,打從心底露出微笑,點了點頭。

    敏姑頓時轉憂為喜,知道她過得很好,終於可以放下心來了。

    夫妻倆離開童家,轉往郭家,一掃方才的不快,郭晉的父母對童芸香的噓寒問暖,才讓她真正有回娘家的感覺。

    姚錦杉這回可學乖了,不敢再找郭晉拚酒,只有淺酌,而郭晉的父母對他的印像也很好,這一頓飯從下午吃到晚上才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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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2 00:25:12 |只看該作者
第7章(1)

    大年初十,雪停了,蒯老爺子再度來到杭州,兩位徒弟自然陪在身邊。

    姚錦杉在大門口迎接,攙著他進屋。“師父請坐。”

    “人還真的不能不服老,要是換作十年前,這一點路程根本算不了什麼。”蒯亮在圈椅上落坐,接過童芸香奉上的龍井茶,手心多了暖意,啜了兩口,也祛走了身上的寒氣。

    羅開光出聲安慰。“師父眼睛比誰都銳利,比誰都看得透澈,咱們都比不上。”

    “是啊,師父一點都不老。”齊天雄也附和。

    看了暗自較勁的兩位師兄一眼,姚錦杉對眼前的狀況不禁了然於胸,師父同時帶他們出門,恐怕心裡也在掙扎,接下來就是自己的態度了。

    童芸香又將另外兩杯龍井茶端給羅開光和齊天雄,乘機多看兩眼,見他們臉上沒有半點心虛之色,看來不是那天跟蹤自己的男人。“請用。”

    “多謝。”兩人開口道謝。

    這時,蒯亮見到一旁的花幾上擺了座木雕,一看就知道那本來只是廢舊木料,卻能利用本來的形狀,在頂端雕刻出鳳凰,老眼倏地發亮。他起身走過去,將它拿起來欣賞。“錦杉,這是你做的?”

    姚錦杉上前拱手。“兩個月前在路上撿到的木頭,看來奇形怪狀,但又有股獨特味道,靈機一動,就嘗試看看,還請師父指點。”

    “好、好……”蒯亮頻頻點頭。“所謂七分天成、三分雕刻,只要苦思冥想,不斷構思,也能化腐朽為神奇,就是這麼回事。”說到這兒,他又傳授了愛徒幾個木雕上的技巧。

    姚錦杉視若珍寶,牢記在心。

    羅開光和齊天雄雖然也湊過來凝聽師父教導,但都沒能插上話,兩人各懷心事,不發一語。

    當晚,羅開光和齊天雄被安排睡在耳房,而蒯老爺子則是睡在另一間正房,還把愛徒叫到房裡來說話。

    “可知為師要跟你談什麼?”

    他心中有數。“師父想卸下幫主之位,正在考慮要傳給誰。”

    蒯亮坐在床沿,拍了下大腿。“也該是時候了,免得哪天為師突然倒下,太過倉促,影響匠人們工作的心情。錦杉,你覺得該傳給誰?”

    知道師父是在考他,姚錦杉謹慎地回道:“兩位師兄都對香山幫有著濃厚的感情,也是真心為幫內的匠人們設想,大師兄處事謹慎,二師兄為人豪爽,兩人也都承襲師父的好手藝,各有優缺點,卻能相輔相成,但論起為人沉穩、處變不驚,還是大師兄最適合。”

    蒯亮瞬也不瞬地盯著他。“那麼你呢?你就不想要嗎?”

    聞言,他在師父腳邊跪下。“徒兒不敢隱瞞師父,若沒有遭逢那段神奇經歷,徒兒定會跟兩位師兄爭上一爭,但菩薩另外做了安排,這憑空消失的三十年,徒兒在人生歷練上明顯不足,技藝方面更不及兩位師兄,如今只想跟著師父,將師父畢生的好功夫全學下來。”

    “好,就知道你不會讓為師失望。”蒯亮聽了直點頭,其實他內心何嘗不想傳給他,但他觀察到大徒弟和二徒弟近來的反應,豈會不明白他們的忐忑不安?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是趁著自己還耳聰目明,將一身的本領都傳授給最鐘愛的徒弟,不能讓他被幫務給分心,畢竟要照顧三千多名匠人得花上不少心力。

    師徒倆又談了其他正事,姚錦杉才回到自己的寢房。

    “師父跟你聊些什麼?”坐在鏡奩前梳發的童芸香偏頭問道。

    他脫下身上的馬褂,准備就寢。“師傅問我誰最適合成為香山幫幫主,我提議將幫主之位傳給大師兄。”

    童芸香起身走到他身邊,雖然對這個回答並不意外,但還是想知道丈夫內心真正的想法。“難道你完全沒有野心?”

    “當然有野心。”姚錦杉解下身上的長袍。“不過你也注意到兩位師兄看我的表情,多了戒心和猜忌,現在的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敵人,與其處處小心,提防遭到暗算,還不如盡早將危機的種子摘除,消除他們心中的嫉妒和懷疑,換得師兄們對我的信任才是上策。”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過去他總把人想得太單純,太不了解人性的黑暗面,如今不只要想得遠,眼光更要放遠,有些事不能太過急躁,而是要經過計劃,並盡早排除可能的不利因素。

    她坐到他身邊,贊同地點頭。“你說得對。”

    “何況我最想要的不是幫主之位,而是師父的好手藝,那才是無價之寶。”這才是他的野心。

    “就像奶奶經常說的,積財千萬,不如薄技在身。”童芸香接過長袍,披在衣架上。“師父年事已高,一點小小的病痛就足以要人命,著實令人擔心,你已經錯過三十年,往後的每一天都要把握。”

    姚錦杉握住她的手。“你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所以接下來的日子,我必須時常跟在師父身邊學習,若是要去遠一點的地方工作,有時得要好幾個月,會留你一個人在家。”

    “家裡有趙大娘在,有事我還可以去找程家和郭家的人,何況你不在家,我也落得輕松,免得為了伺候你,手上正在刻的木雕進度一直落後,讓客人等得不耐煩。”童芸香假裝抱怨。

    他佯怒地問:“你就巴不得我趕快出門?”

    “沒錯,最好越快越好。”她抿了抿往上揚的唇角。

    “看來你不知道什麼叫做三從四德,得要好好教教你才行……”

    見他故作凶狠地撲過來,童芸香發出低呼。

    “師父就睡在對面,不要吵醒他了……”姚錦杉比了個噓的手勢,還不忘壓低嗓音。

    童芸香連忙摀住嘴巴,不敢出聲。

    兩人迅速鑽進被窩裡,脫下彼此身上的衣物,笑聲還是不時地傳出來,直到被喘息聲取代。

    想到這個男人就要出遠門,會經常不在家,童芸香嘴巴上說得輕松,其實很舍不得,多希望他留在身邊,但這種話她不會說出口。

    只要人平安回來就好。這也是童芸香最大的期盼。

    隔天用早飯,姚錦杉夫妻馬上發現兩位師兄的表情明顯不同,不只放松許多,也多了笑意,態度上親切不少,看來師父已經作出決定了。

    “幫主和副幫主就由你的大師兄和二師兄擔任,往後要好好輔佐他們。”蒯亮不想厚此薄彼,決定多加個副幫主的頭銜,既可以互相合作競爭,也可以彼此牽制監督,他不擔心香山幫的未來,因為還有姚錦杉在。

    姚錦杉拱手。“恭喜大師兄、二師兄。”

    “以後就靠三師弟多多幫忙了。”兩位師兄笑道。

    “兩位師兄客氣了,身為香山幫的一份子,責無旁貸。”他真是佩服師父,想出這個法子,讓整件事圓滿落幕。

    正月十五才過,姚錦杉便要跟著師父前往揚州,而大師兄先回蘇州,二師兄則帶領其他匠人前往京城。

    “我已經拜托承波挑一個機靈點的丫頭過來,不管你要上哪去都讓她跟著,別獨自一人出門,知道嗎?”他叮囑道。

    她不能哭,要笑著送他出門。“我知道。”

    “要真的遇上麻煩,別太過逞強,趕緊去找程家或郭家幫忙,還有,別輕易相信陌生人的話。”

    童芸香快笑不出來了。“我會的。”

    “別哭,只不過是去揚州,很近的。”姚錦杉柔聲安慰。

    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想證明裡面沒有淚水。“我哪有哭,是你看錯了……你快走啦,師父在外面等了。”

    “好、好,我這就要走了。”他也不戳破,眼角無意間瞄到桌上擺了一只妻子之前雕得有些失手的兔子,於是拿了起來。“把這個給我吧!我就把它帶在身邊,只要看到它就會想到你。”

    這番話成功地把童芸香逼哭了。“你根本是故意的,我明明不想哭……好了,別讓師父等太久……”說著,還遮著臉不讓他看到。

    姚錦杉背起包袱,不舍地踏出房門。“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她一路跟到門口,直到目送丈夫和蒯亮坐上驢車,慢慢地駛遠,淚水才決堤。

    揚州

    這次委托修繕的東家姓黃,是個鹽商,而這座帶花園的多組並列式院落就住著好幾房的人,粉牆黛瓦內的生活極盡奢華之能事。

    “我有請算命的來看過八字,他說我走財運遇庫年,只要把這座園林大肆整修一番,財運會更旺。”黃大爺兩手比劃著,一副財大氣粗的模樣。“你們就在門樓的兩根石柱上雕些花鳥蟲獸,讓它看起來更氣派,再怎麼說也是黃家的門面,咱們相信蒯老爺子的眼光,才花那麼多銀子請你們過來,你又是他的高徒,千萬不要讓咱們失望了。”

    姚錦杉卻是越聽眉頭皺得越緊,就怕過度的裝飾會危及門樓的安全,不過對方不肯妥協,還說不管要花多少銀子都無所謂,他們黃家付得起,不用管太多,只要照辦就好。

    “……那就換兩根更粗更大的石柱,這樣不就解決了,總之接下來就交給你們了。”黃大爺擺了下手就走了。

    姚錦杉看著面前這座磚雕門樓,保有蘇派建築中含蓄淡雅的藝術之美,可謂是巧奪天工,太過反而顯得矯情,更不是香山幫匠人樂見的事。

    見人走了,這次也隨行的陳卯來到他身邊,哼了兩聲。“聽說他們這些鹽商每頓飯都吃得講究,天天歌舞昇平,坐擁金銀珠寶,普通百姓卻是過得苦哈哈,朝廷怎麼就放任不管?”

    “那不是咱們該插手的。去把大家叫過來,准備工作了。”不管對方是什麼樣的人,既然接下工作,就要盡力做好,才不會辱沒香山幫的名號。

    當三十多名匠人全都集結起來,姚錦杉跟泥水匠、雕塑匠、彩繪匠和疊山匠討論許久,大家同樣擔心會破壞門樓的穩定性,但換上更粗更大的石柱,雖然解決了問題,卻破壞整體美感,並非他們所樂見的,於是決定暫時保留,其他部分可以先行動工。

    他轉身回到倒座房,這次黃家安排他們所有的人住在這裡,師父前兩天受了一點風寒,便待在房裡休養。

    “師父喝藥。”姚錦杉將爐子上煎好的湯藥倒進碗裡,親自侍奉。

    “這次的修繕工作,你一個人沒問題吧?”蒯亮放下書本,精神看來不錯。其實他身子並無大礙,只是想要順便考驗愛徒的反應能力。

    他將東家提出的要求告訴師父。“……徒兒並不贊成,也嘗試說服他放棄,不過東家卻十分堅持。”

    “這也是你必須面對的問題,不是每次和東家都能順利溝通,好好想一想,相信會想出個好辦法。”蒯亮對愛徒很有信心。

    見師父喝完藥又睡著,姚錦杉才帶上房門出去。

    他正要回到花園,就被一名年輕人叫住,他怔了怔,才認出對方是黃三爺的兒子,他們一行人在剛到黃家那天曾經見過,父子倆在黃大爺和黃二爺面前,根本沒有說話的余地。

    黃明彰拱手。“姚爺!”

    “不敢!”他也拱手回禮。“有事嗎?”

    “其實我的祖父相當喜歡那座門樓,記得那是他和祖母成親那一年所建造的,上頭刻著“平泉小隱”四個字,還是祖母親筆所寫,取自於元朝詩人所做的〈鵲橋仙〉,描述一對鶼鰈情深的夫妻在這座園林中隱居,陪著他們走過好幾十年的歲月。幾年前祖母過世,就剩下回憶,如今兩位伯父居然趁祖父病重,決定大興土木,無奈他口不能言,得知此事,只是默默流淚,讓人看了於心不忍。”黃明彰語帶傷感地道。

    他可以體會黃老太爺對於所愛之物的珍惜,也能感受到黃明彰的一片孝心。“我很樂意幫這個忙,只不過……”

    “姚爺有辦法保持門樓的原貌?”黃明彰欣喜地問。

    姚錦杉思索了下,便問了一些有關黃家如何成為鹽商、黃老太爺年輕時的事,想要當作參考。

    就這樣,他又思考了兩天。

    “姚爺,三太太讓小的送點心過來。”這天下午,老僕提著食盒過來,還有一大壺熱開水。“大家別客氣。”

    姚錦杉道了聲謝,讓匠人們休息。

    “要不是老太爺正病著,說什麼也不會讓人動這裡一分一毫,尤其是門樓。”老僕看著疊山匠在假山洞壑之間忙碌的身影,不禁有感而發。

    連奴僕都這麼說,姚錦杉卻苦無良策,接著又聽對方說了什麼,愣了一下,連忙追問。“你剛剛說什麼?”

    老僕只好把方才的話又重復一遍。“小的是說老太爺曾經提過,死後想跟老太太一起葬在這座園林裡頭,因為這兒不只景致好,風水更好,可惜大爺他們不同意,最好只好作罷。”

    有了!還真是多虧這位老僕,讓他想到這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好辦法。

    又過了兩天,這天早上,姚錦杉帶著拜托黃明彰買回來的羅盤,去見了黃大爺和黃二爺。

    “咱們干營造修繕這一行的,對風水也懂得一些皮毛,昨天不知怎麼心血來潮,就拿了羅盤到處看了看,這才發現貴府門樓的方位在當年建造時,肯定經過高人指點。”他一面說著,一面看著手上的羅盤,煞有介事地解釋。“依照天干地支來看,它就擺在財位上,如果輕舉妄動,只怕後果不堪設想。”

    黃二爺聽到和財位有關,著急地問:“會怎麼樣?”

    “會落到家運衰敗的下場……”他把後果說得嚴重些。“大爺和二爺仔細想一想,在那座門樓建好之後,黃家的運勢是否蒸蒸日上,即便遇上麻煩,也會很快迎刃而解?”他之前曾跟黃明彰打聽過黃家發跡的經過,才敢這麼說。

    “這倒是沒錯。”黃大爺吶吶地回道。

    他斬釘截鐵地說道:“那都是因為有這座門樓支撐的緣故,如今若要換上兩根石柱,還要在石柱上雕刻,難免會壞了風水,偏偏咱們都收了工錢,不照東家的意思去做又說不過去。”

    聞言,黃家兄弟不禁面面相覷,一時拿不定主意。

    “若大爺和二爺不相信,我即刻命匠人動工。”只要扯到風水之說,越是有錢有勢的人家就越在意。

    黃大爺抬起右手。“慢著!慢著!”

    “大哥,萬一壞了風水,那就糟了!”原本黃二爺心中就極為不滿,因為按照算命的意思,只會旺大哥的運勢,自己撈不到半點好處,但又怕得罪兄長,才沒有表示反對,此刻聽了姚錦杉這番話,說什麼都不能讓黃家敗在他們兄弟手上。“就只是門樓而已,我看算了。”

    姚錦杉見他們已經動搖,看來十拿九穩。“但是咱們香山幫做事一旦收了錢,向來可沒有退還的例子。”

    “那門樓的部分就原封不動,銀子也不用退還。”無論他說的是真是假,黃大爺都不敢冒險。

    姚錦杉笑在心裡。“那其他部分照常動工,一定在兩個月內完成。”

    之後他將此事告知師父,蒯亮聽了不但沒有責怪,反而哈哈大笑。

    “這倒是個兩全其美的好方法。”今日若是換做大徒弟,肯定不知變通,還是會照著東家的意思去做,而二徒弟則是會跟對方爭得面紅耳斥,最後不歡而散,只有最小的這個徒弟腦子動得快,想出既能維持蘇派建築風格的特色,又能讓東家接受的法子,這次的考驗算是過關了。

    “就不知能唬多久。”姚錦杉苦笑。

    “咱們只能盡人事,其他的就看天意了。”蒯亮要他別在意。

    事後,黃明彰特地來跟他道謝。“多虧姚爺一番話,才讓兩位伯父改變心意,祖父雖然口不能言,但是看得出非常高興,我代祖父謝過。”

    “好說。”能幫上忙就好。

    “太太,時辰差不多了。”杏兒在門口喊道。

    童芸香用一塊布包住木盒,並在上頭綁個結,捧在手上,這才走出房門。才跨出門檻,就見一只黑橘相間毛

    色的貓兒在腳邊打轉,現在家裡不只養了兔子繡球,還有這只不請自來的小東西圓滿,不過得要隔開牠們,否則兔子只有被欺負的分。

    “要乖乖在家等我回家。”她蹲下來,伸手摸了摸牠的下巴。

    名叫圓滿的貓兒很享受主人的撫摸,喵喵兩聲。

    “太太要出門?”正在外頭掃地的趙大娘問。

    她頷下螓首。“我要去八珍齋,很快就回來。”

    趙大娘連忙囑咐小丫頭。“杏兒,你可要好好跟著太太。”

    “我知道。”杏兒雖然有張稚氣的臉蛋,但生得手長腳長,個子比一般姑娘來得高,走在童芸香身後,足足多了半個頭。“我絕不會把太太跟丟的。”

    “太太慢走。”趙大娘送主僕倆到門口。

    踏出大門,童芸香看了看天空,氣候已經漸暖,想到丈夫出門工作這些日子,其間只捎過一次信回來報平安,裡頭提到師父染上一點小風寒,不過幸好已經痊癒,才讓她放下心。

    杏兒笑吟吟地問:“太太又在想爺了?”

    “我才不是在想他。”童芸香嘴硬地回道。

    “爺和太太感情一定很好。”她被買進府時,主子已經去了揚州,還沒見過,但看太太一天總要想上好幾回,便這麼覺得。

    童芸香揚了揚唇角。“我跟他一開始可不是這樣。”

    “那是怎麼樣?”才十四歲的小丫頭很好奇。

    她但笑不語。

    “爺不是說會去兩個月,應該快回來了吧?”見太太不說,杏兒也不以為意,又換了個話題。

    “嗯。”童芸香算了下日子,約莫月中就會回來,總算歸期將至。有好幾個晚上,她夢到姚錦杉在外地出了事,有人前來通知,要她去將屍首領回家安葬,她總是哭著醒來,從來不知思念是如此煎熬。

    杏兒在耳邊嘰嘰喳喳地說著話,雖然有些吵,不過開朗活潑的個性倒是幫了她不少忙,否則家裡太安靜了容易讓人胡思亂想。

    主僕倆來到八珍齋,熟稔地和坐在櫃台後面的方老板寒暄。

    “我還在想二姑娘今日不知會不會來,沒想到真的來了!”方老板笑容滿面地道。

    “這些是剛刻好的,麻煩方老板了。”童芸香從木箱裡拿出一只只雕得活靈活現、栩栩如生的小貓、兔子和小豬。

    他一面欣賞,一面稱贊。“最近二姑娘刻的這些小動物,表情比過去都要細膩生動,不只小孩子,連大人都想要收藏。”

    童芸香聽了滿心歡喜。“只要客人喜歡就好。”

    “那我就收下了。”方老板又將一只錢袋遞給她。“這是上回的分……對了!有件事要告訴二姑娘。”

    說著,他走到門口,東張西望,仿佛在找什麼人,最後沒有找到,又走回來。“有人在跟我打聽二姑娘的事。”

    她怔了一下。“打聽我的事?”

    “就在上個月初,二姑娘前腳剛走,那個男人後腳就進門問二姑娘來做什麼,是不是常來……”他收起職業笑容,換上關心的面容。“因為客人都不知道這些木雕是出自二姑娘之手,所以我就問對方有什麼事。”

    “那人怎麼說?”童芸香機警地問。

    方老板搖了搖頭。“就說只是隨便問問,對方大概四十來歲,看那打扮,不是哪戶人家的奴僕,就是游手好閑的混混,光看眼神就知道心術不正,還有上個月底二姑娘來這裡,離開後,我看到那人偷偷摸摸跟在你身後,這下可以確定是衝著二姑娘來的,才趕緊跟你說。”

    “會是誰呢?”她低喃。

    “我看二姑娘還是盡量少出門,要是不方便,我可以讓鋪子裡的夥計上門去跟你拿刻好的木雕,你也不必親自走一趟路。”方老板不禁替她的安危擔憂。

    童芸香心想也好,於是訂了一個日期,請方老板派人到家裡來,然後就帶著杏兒離開八珍齋。

    走了幾步路,她本能地回頭,想看看有沒有人跟在後頭。

    “萬一真的有人跟著咱們怎麼辦?”杏兒也緊張地往後看。

    小丫頭只是個子高,其實還是個十四歲的孩子,童芸香不想嚇到她。“咱們只要表情自然,當作沒發現,一路往前走,對方總不會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街擄人吧,不要怕。”

    杏兒點頭如搗蒜。“是。”

    童芸香想到被人跟蹤了兩次,自己絲毫沒有發現,不禁嚇出一身冷汗,想必是一出門就被盯上,肯定連她住在哪裡都很清楚。會干出這種鬼鬼祟祟的行徑,絕非善類,只是會是誰呢?

    她用眼角余光打量身後,並沒有發現可疑的人物,暫時吁了口氣,就這麼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返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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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2 00:25:30 |只看該作者
第7章(2)

    過了兩天,童芸香要杏兒把銀子送去郭氏義莊。

    “奴婢一個人送去?”她最怕去義莊了。

    童芸香一臉失笑,知道小丫頭最怕鬼,第一次帶她去,看到棺材還嚇暈過去,把後腦勺撞出一個腫包。“怕什麼?又沒要你進去,你就站在外頭,張伯看到自然會出來招呼,你若不肯,那我送去好了。”

    “奴婢送去就是了。”杏兒只好勉為其難地接下錢袋。

    她送到大門,叮嚀道:“快去快回。”

    “是。”說完杏兒便轉身走了。

    童芸香左右張望,確定一切如常才把大門關上。

    時光飛逝,半個月過去了。

    童芸香在房裡畫著圖稿,忍不住嘆了口氣。今天已經是二十五,還沒見到姚錦杉的身影,該不會真的出事了?

    才這麼想,就聽到趙大娘在外頭喊著,她手上的筆一滑,貓兒的左眼上多了一撇粗眉,頗為逗趣。

    “太太,爺回來了!快點出來!”趙大娘見到站在大門外的男人,臉上一喜,連喊了好幾聲。

    姚錦杉風塵僕僕地跨進大門,才往寢房走去,就見到有只貓兒朝他喵喵叫,像是在警告陌生人不要進來。“這是哪來的?”他伸手想要摸牠。

    圓滿立刻弓起背,發出警告。

    “牠叫圓滿,也不知是附近哪戶人家養的,某天就跑進家裡來不走了。”童芸香按捺住雀躍的心情。“不認識的人摸牠,可是會被抓傷的。”

    他望著妻子,兩個月不見,明明有很多話要說,現下見了面卻又不自在。

    “我回來了……”姚錦杉清了下喉嚨說。

    童芸香看著他臉上多了青色的胡渣,既熟悉又陌生,好想碰碰他、摸摸他,確定丈夫真的回來了。“你回來了……”

    兩人先是你看我、我看你,接著噗哧一笑,化解尷尬。

    姚錦杉將手上的包袱遞給她,就見個小丫頭來到面前。

    “奴婢見過爺!”終於見到當家主子,杏兒緊張地福身見禮。

    姚錦杉頷了下首,想起之前請表弟找個丫鬟過來,應該就是她了。

    “相公若要沐浴淨身,我讓杏兒去燒熱水。”童芸香就要吩咐下去。

    “不用,我在澡堂子洗過,拿些吃的過來就好。”他一邊說,一邊低頭看著在腳邊繞來繞去的貓兒,似乎正在熟悉主人的氣味,覺得有趣。

    童芸香馬上吩咐身旁的杏兒。“快去端些吃的。”

    杏兒轉身就去准備。

    接著,姚錦杉便牽起妻子的手走進寢房。“因為先送師父回蘇州,又見了幫裡的幾位主事,談了些事,拖到今天才回來,讓你擔心了。”

    “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你一定不會有事的。”她將包袱擱在椅上,又去倒了杯水過來。

    他一臉失落地接過茶杯。“我還以為你會擔心得茶不思、飯不想,想說回來之後要怎麼跟你賠罪。”

    “賠什麼罪?你又不是故意的,我是那麼不明事理的人嗎?”童芸香不由得嗔瞪他一眼。“不管要等多久,我都會一直守在這兒,直到你回來為止,所以你就安心出門,家裡的事交給我。”

    姚錦杉頓時覺得窩心,一把抱住她。

    她倚在丈夫胸前輕呼,“別把手上的茶杯打翻了……”

    聞言,他只好先把茶杯擱在桌上,才收攏臂彎,將童芸香用力抱緊。“我知道你在等我,所以一定會平安回來。”

    “這可是你說的,要是敢食言的話,我這輩子……不,就算到了下輩子也絕不會原諒你。”她把醜話說在前頭。

    他低笑。“好。”

    沒過多久,趙大娘和杏兒把熱好的飯菜端進來,然後退了出去。

    “先喝點湯。”童芸香盛了一碗魚湯給他。

    姚錦杉喝了半碗才開始用飯吃菜,沒再說話,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喝起茶來,童芸香才開口說出近來被人跟蹤的事。

    “你想會是誰?”雖然大概猜得出來,她還是想聽聽丈夫的想法。

    “除了錦柏,不會有別人。”姚錦杉兩手握住茶杯,輕哼一聲。“他肯定是聽到風聲,得知我在杭州,暗中派人監視,再伺機而動,只要我活著一天,他就不能安心,怕我跟他爭奪家產,揭穿他買凶殺人的陰謀。”

    她點了點頭。“我想也是。”

    “我早料到他會這麼做,所以拜托郭晉幫忙做了一些安排,姚家的名聲不比從前,若再姑息下去,只怕連重振旗鼓的機會都沒有。”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掌不禁握成拳狀,內心的沉痛可見一斑。

    童芸香又幫他倒了杯茶,試探地問:“你真的狠得下心?”

    “換作以前的我肯定做不到,別說手下留情,說不定還會替他說話,但是菩薩用這種離奇的方式讓我認清他的真面目,若我還顧念兄弟之情,下一次真的會連命都丟了。”姚錦杉抽緊下顎回道。

    “你能這麼想就好。”她就怕丈夫心軟,最後還是放過對方。

    他目光一凜。“傻子當一次就夠了。”

    見丈夫滿臉憤慨,童芸香覆住他放在桌上的拳頭,讓他知道自己永遠會站在他這一邊。

    姚錦杉口氣多了慎重。“既然這樣,往後你就盡量少出門,有事就交給趙大娘她們去辦。”

    “我知道。”對方跟蹤自己,一定是想從她身上下手,她自然不能給對方機會。

    當晚,姚錦杉早早便就寢了,雖然東家提供食宿,還是比不上在自己家安穩,才一沾枕便睡著了。

    童芸香把燭火吹熄,讓丈夫睡個好覺,自己也跟著就寢。

    一直到半夜,她又發出夢囈。

    姚錦杉蹙了幾下眉頭,微掀開眼。雖然這種情況幾乎每晚都會發生,但仍覺得太過頻繁,幸好只要叫醒她,重新入睡,就能一覺到天亮。

    “醒一醒!芸香!”他推了推睡在身畔的妻子。

    連叫了好幾聲,童芸香才擺脫夢魘,幽幽醒轉。“我又說夢話了?沒事了……你睡……還是我到其他房裡睡,才不會吵到你?”

    他用手肘撐起上半身。“並沒有吵到我,只是你都夢到什麼?每晚都是同樣的情況,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看看?”

    “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這個夢打從我出生開始就有了……”她將夢境形容給他聽。“我可以感覺到那名少婦跟我很親近,偏偏想不起是誰,不過會恨到詛咒我,一定是我前世做了對不起她的事,今生臉上才會多了塊胎記,醜到見不得人,就連算命的都說我今生沒有姻緣,注定嫁不出去。”

    “誰說你嫁不出去?你不是嫁給我了嗎?”姚錦杉不以為然地低斥。“還有你一點都不醜,跟你三妹相比,可比她美多了,我真同情娶到她的男人。”最後一句聽來惡毒,卻是事實。

    童芸香噗哧地笑了。“要是讓三妹聽到,絕對會氣死。”

    “她氣死也與我無關,我說的是真話。”他摟了摟她。“只要我這個當丈夫的不在意,你不必去管其他人的眼光,也用不著自卑。”

    她往他懷裡鑽去。“我想過了,其實算命說的一點都沒錯,我今生或許真的沒有姻緣,但是菩薩讓你來到三十年後與我相遇,兩人得以結為夫妻,若沒有你,我也得不到這份幸福,所以我真的很謝謝你。”

    “咳,既然咱們都醒了……”姚錦杉無法形容內心的波動,只能用行動表示,便翻身覆上她,吻上妻子的小嘴。

    不用多說,她自然明白丈夫想做什麼。兩人久別勝新婚,也就格外熱情。

    夜盡天明,姚錦杉一早醒來,才踏出房門,圓滿馬上纏著他,似乎已經承認他是自己的主人。

    “你叫圓滿?”他蹲下來摸摸牠的頭。

    “喵!”圓滿馬上昂頭回應。

    他穿過天井,走向灶房,圓滿也跟在後面。

    正在煮飯的趙大娘哎呀一聲。“爺餓了是不是?就快好了!”

    “我來幫忙。”他卷起袖子說。

    趙大娘想要阻止,不過姚錦杉並不介意,幫忙煮好飯菜,還端進房裡伺候晏起的妻子,誰教自己昨晚真的太折騰她了。

    “爺對太太真是體貼。”杏兒羨慕地說。

    聞言,趙大娘不禁豎起大拇指。“那是當然了,就因為爺的眼光獨具,才會娶了太太,其他男人只看重美醜,其實太太人真的很好。”

    杏兒聽了頻頻點頭。

    蘇州姚家

    “那批貨都送往京城了?”姚錦柏手上拿著水煙壺,問著次子。

    姚敬真咬了口荷花酥,一面嚼著,一面口齒不清地回道:“已經送出去了,我辦事,爹盡管放心。”

    “真是多虧爹想出來的好辦法,而且找到的匠人手藝也不算太差,只要說那些桌椅、家具是香山幫的匠人做的,馬上價格飆漲。”姚敬平呵呵笑道。“我要跟爹多學一學。”

    要知道做生意得看實力、門路和手段,兩個兒子都不及自己一半,實在令姚錦柏擔心。“姚家以後就是你們的,該狠的時候就要狠,否則就是跟錢過不去,只要有銀子,連官府都得給你三分薄面。”

    兩個兒子異口同聲地回道:“是,爹。”

    他吸了一口水煙。“杭州那邊怎麼樣?”

    姚敬平拍去手上的糕餅屑。“我找了一個熟門熟路的當地人,要他盯著伯父位在小河直街上的那座宅子,聽說兩個月前他跟著香山幫的匠人出門,家裡就剩下他娶的那個媳婦,還有一個大娘和丫頭。”

    “他那個媳婦是哪戶人家的閨女?”姚錦柏問。

    “娘家姓童,是做茶葉買賣的,因為她臉上有塊胎記,在家並不得寵。也虧得伯父不嫌棄,換作是我,半夜醒來看到躺在身邊的女人准會嚇死。”姚敬平惡毒地道。

    姚敬真哼笑一聲。“要我娶個醜女,那還不如出家當和尚。”

    “要不是爹逼我娶,還可以挑到一個更美的。”姚敬平不滿地抱怨。

    他瞪了長子一眼。“你那個媳婦要是能早點幫我生個孫子,就再好不過了,總之要除掉姚錦杉,就得從他媳婦身上下手,想辦法收買她身邊的人——”才說到這兒,他就聽到大門外似乎有動靜。“誰在外頭?”

    外頭的人一驚,連忙應道:“奴才送茶水來給老爺和少爺。”

    姚錦柏板起臉孔大罵。“那就進來,在外頭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是。”保興躬著身進門,一一送上茶水,然後退出廳外,還能聽到屋內傳來老爺罵了一句狗奴才。跟了這種小氣的主子真是倒楣,天天做牛做馬,卻動不動就扣錢,不禁氣得牙癢癢。

    到了下午,保興心情還是很不好,因他平日有在幫管事跑腿辦事,就算出去,也沒人注意,便偷偷溜到位在平江路上的郭家。

    “誰?”專門讓奴僕出入的小門內傳出聲音。

    “我是保興,大柱子在嗎?”大柱子跟他是同鄉,大概兩個月前在街上不期而遇,從此只要有空就會跑來串串門子。

    小門開了。“大柱子在裡頭,進來。”

    保興向門房道了聲謝。

    “保興,過來吃酒釀餅!”大柱子朝他熱絡地招手。他奉了主子之命,想辦法跟對方套交情,看來頗有成效,對方完全沒有起疑。

    保興也不客氣地抓了兩塊來吃。“我真的很羨慕你,主子為人慷慨,當下人的就有福氣,哪像我……唉!”

    大柱子狀似不經心地問:“又挨罵了?”

    “哼!”保興一臉不齒。“我家老爺自己干缺德事,也不怕將來有報應,對府裡的奴僕又很刻薄、吝嗇,只要一個不高興就扣錢,良心都被狗吃了。”

    “你家老爺做了什麼?快說出來聽聽。”大柱子拉他到房裡,還倒茶給保興,雖然不是多好的茶葉,但在姚家可是連粗茶都沒得喝,姚家還怕下人手腳不干淨,不管吃的喝的用的都要記錄。

    於是,保興將不小心聽到的對話通通告訴大柱子。“……你說缺不缺德?以為賣到京城就沒事,要是讓買家發現受騙上當,肯定會去衙門告他。”

    “做生意就要講求誠信,可不能騙人,你家老爺為了錢,還真是什麼事都干得出來,竟然連假貨都賣。”大柱子不禁咋舌。

    保興哼了哼。“我家老爺為了錢,恐怕連殺人都敢。”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大柱子送他一壺酒,保興便帶回去孝敬管事,往後偷溜出門被抓到,也會替他掩蓋。

    沒過多久,姚錦柏賣假貨的消息漸漸在蘇州大戶人家的奴僕之間流傳,可不要小看下人們的八卦能力,只要在主子面前嘀咕兩句,其影響力不容小覷,至於到底是誰傳出來的,眾說紛紜,沒有人承認。

    四月中,姚錦杉返家才半個月,又要出門了。

    “大師兄自從接了幫主之位,忙得分不開身,師父只好派我去,南通很近,只要寺廟修復的工作順利,不到三個月左右就可以回來了。”他對著正在幫自己打包細軟的妻子道。

    童芸香將包袱綁好,遞給丈夫,就算再不舍也得忍耐,因為這一切都是為了兩人的將來,以及重振姚家的名聲。“路上要小心。”

    “我知道。”姚錦杉將包袱綁在身上,才轉過身,就差點踩到在房裡蹦蹦跳跳的繡球。

    “怎麼越養越胖?”真沒看過兔子圓得像顆球,要是落在老饕手中,鐵定馬上被宰來吃。

    童芸香失笑。“大概是喂太多了,看來不節制不行。”

    姚錦杉走出房門,原本正在追麻雀的圓滿立刻奔到他腳邊磨蹭,嘴裡喵喵叫著,於是他彎下身,將貓兒抱在懷中輕撫,比跟她還要依依不舍。

    “時辰不早了,快上路吧。”童芸香忍不住吃起醋。

    他佯嘆一聲。“人家當娘子的都巴不得把丈夫多留在身邊片刻,只有你會催我早點出門。”

    聽他這麼抱怨,童芸香眼眶紅了紅,覺得委屈。“是啊!我就是這麼狠心,你去找別的女人,不用管我。”

    姚錦杉放下圓滿,改環住她的肩頭。“我是跟你說笑的,我知道你心裡其實很舍不得,只是嘴巴上喜歡逞強。”

    她掄拳搥他。“誰舍不得你了?”

    “好,是我舍不得離開你。”他緊抱一下,趕忙放開,就怕放不下她。“那我走了,若沒要緊的事,盡量別出門。”

    童芸香頷首。“我知道。”

    她送丈夫到大門口,看著高大身影漸行漸遠,直到再也看不見,她才抹去眼角的淚意,回到房內。

    一見到屋裡的狀況,她嚇得失聲大叫。

    “不要抓繡球……你會嚇死牠的……杏兒,快把圓滿抓出去……”她急著救起在貓爪下拚命發抖的兔子。

    杏兒聽見叫聲衝進來,追著圓滿,好不容易才把牠趕出去,站在房門外頭,兩手插在腰上告誡。“繡球很怕你,你不能進去!”

    “喵喵!”我想跟牠玩。

    她揮手驅趕。“去別的地方玩。”

    圓滿喵了一聲,只好去找別的樂子。

    為了安撫受驚的繡球,童芸香又喂牠吃了喜歡的東西,繡球的情緒才總算穩定下來。她告誡自己,下次記得別再讓牠跟圓滿共處一室。

    姚錦杉一路從杭州來到蘇州,跟參與這次修復工作的匠人們會合,再一起前往南通。

    想到這次要去的是位於狼山山頂的寺廟,舊地重游,心情也特別復雜。

    如果那天掉下山溝,沒有跨越三十年,是不是一切都會跟現在完全不同?

    如果沒有發生那段離奇的經歷,他順利返回家中,見著父親最後一面,並且揭穿錦柏的陰謀,最後娶了玉嫻為妻,對自己來說會不會是最好的結局?

    偶爾他還是會忍不住這麼想。

    他知道不該有這種念頭,他和妻子相處融洽,感情倍增,身邊又有程家和郭家的人在,還有師父以及香山幫,已經擁有太多太多,應該知足才對。

    “我太貪心了……”他自嘲地喃道。

    他甩掉心中的雜念,在蟲鳴鳥叫聲中,跟著匠人們上了狼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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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2 00:25:53 |只看該作者
第8章(1)

    大雄寶殿裡,姚錦杉仰頭看著在屋頂工作的彩繪匠,提醒他們小心腳下,由於這次修復工作非常重要,還要顧及香客的安全,廟方將整座大殿封起,不讓閑雜人等出入,也讓大家可以專心做事。

    “請各位施主用齋飯。”幾個廟裡的小師父送吃的過來。

    匠人們開心地進入大殿用飯休息。用過齋飯後,姚錦杉見天氣好,便決定出去走走,他沿著小徑往山下走,當他來到某處,赫然想起那天他就是在這個地方遇到山賊,命運從此有了巨大的改變。

    “記得我是往那一頭跑……”他穿過樹叢,雙腳像有自己的意識般,不斷地前進,居然找到了當初掉下山溝的地方。“就是這裡……”

    他蹲下身,往下頭張望,確定那天就是從這裡掉下去的,雖然這處山溝看來並不太深,沒准還是會要人命,是菩薩救了自己,應該知足、感恩。

    “對了,到現在都還沒找到徐老爺,也沒有人來幫那位大叔移葬,不如待會兒去給他上個香,問他願不願意由我代為處理後事。”才這麼說著,姚錦杉便站起身來,不過一個轉身,他竟鞋底一滑,整個人跟著往後仰。

    他大叫,卻無法阻止下墜的衝力。

    直到姚錦杉恢復意識,發現自己又躺在山溝底下,四周布滿了大小石子,連自己都覺得好笑,竟然又掉下來一次。他翻身坐起,檢查手腳,幸好只有擦傷和輕微挫傷,並沒有大礙,放心之余,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背著包袱,腦袋頓時一片空白。

    “這是……怎麼回事?”他不敢相信地打開包袱,裡頭有幾件長袍,還有那封要給徐老爺的信,他再低頭看看身上穿的,就跟那天一樣。

    “難道……我回到三十年前了?我真的回來了嗎?!”

    姚錦杉跌跌撞撞地衝下山,只要見到路人就抓過來問現在是哪位皇帝在位,聽到是康熙帝,簡直不敢相信。經過一間當鋪,他賣掉隨身玉佩,問了朝奉,也得到同樣的答案。

    他可以確定他真的回來了……

    他要回家!

    他必須快點回家!

    當姚錦杉趕回家中,見到門房是熟悉的面孔,證明自己不是在作夢。

    接著,他看到庶弟慌張失措地奔來,冷冷一笑。“怎麼嚇成這樣?”

    “我……只是沒想到大哥這麼快就回來。”姚錦柏擠出笑臉回道。

    他沒有直接拆穿他的謊言,現在還不到時候。他進房見到臥病在床的父親,不禁跪在床前痛哭失聲,心中一直遺憾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面,終於如願了。

    從那天起,他天天侍奉湯藥,不過父親的病情依然沒有起色,沒過多久便去世了,等到後事辦完,姚錦杉便把陸姨娘和庶弟逐出家門。

    姚錦柏哭著喊冤。“大哥為何要趕我走?我做了什麼?”

    “你做了什麼?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個山賊是你們花錢請來殺我的。”他恨恨地說道。“你雖是庶出,可還是姚家的子孫,我自然不會虧待你,可你卻為了霸占家產,還有玉嫻,想出如此歹毒的手段。”

    聽到兄長連他喜歡玉嫻的事都知道,姚錦柏臉色頓時刷白。

    陸姨娘哭著否認有這回事。“大少爺冤枉啊——”

    他大吼。“把他們趕出去!”

    “大哥……我錯了……一切都是她想出來的主意……”姚錦柏指著生母,把責任都推到生母身上。

    “求大少爺看在死去的老爺分上……饒了我這一次……大少爺……”陸姨娘沒想到事跡會敗露,不禁悔不當初。

    奴僕們把兩人拉出去,關上大門,任憑他們在外哭鬧。

    由於父親過世,必須守孝三年,三年後,他終於用花轎迎娶玉嫻進門。洞房花燭夜,頭戴鳳冠、容貌溫婉秀麗的新婚妻子就坐在面前,姚錦杉卻有些恍惚,因為他看到的是另一張女子的臉孔。

    “不管要等多久,我都會一直守在這兒,直到你回來為止……”

    嗓音的主人臉上的胎記宛如一朵鮮紅色的血花,她的個性喜歡逞強,總是故意說反話來掩飾心中的脆弱,就是不想讓人可憐、同情她,他們都喜愛木雕,只要提到木雕就有聊不完的話,那是兩人平日最大的樂趣。

    芸香……他在心中喚著這個名。

    “相公說什麼?”挺著六個月圓腹的妻子問他。

    不知何時,場景又變了……

    姚錦杉看著已經懷了身孕的妻子,有些錯愕,不禁甩了甩有些混沌的腦袋,分不清眼前究竟是真實還是夢境?

    這是他想要的結局不是嗎?那麼為何要懷疑?

    他撫著額頭。“沒什麼……”

    數月後,長子出生了,又過了三年,長女也跟著來報到,人生夫復何求,可他的內心卻有個角落是空虛的,就算一家和樂、事業有成,也無法填滿它,他想自己真的太貪心了。

    這不就是自己最想要的結局嗎?

    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他因為前往杭州辦事,經過八珍齋門口,無比激動地走進鋪子,見到方老板,卻是那位方老板的父親,還見到了正好來訪的童家老太太,也就是童芸香的祖母。祖孫倆的五官輪廓、神韻和姿態都十分神似,姚錦杉近乎無禮地瞪著對方,久久不能自已。

    待他回過神來,連忙道歉,並自我介紹。

    “我與蒯老爺子有過一面之緣,十分仰慕他精湛的手藝,能在這兒與他的高徒見面,也算是種緣分。”她和氣地回道。

    他止不住內心的顫抖,向對方提出要求。“姚某有個不情之請,等您的長子將來生下次女,若要為她置辦嫁妝、制作衣櫃等日常用品,請務必交給姚某。”這是他唯一能為芸香做的事。

    對方雖然不解,還是微笑應允。

    幾年後,聽聞童家大房所生的次女出生,姚錦杉准備了賀禮托人送去,老太太也遵守當日的承諾,請他為剛出生的孫女制作一具衣櫃,長大之後當作嫁妝,他懷著一顆祝福的心情親手打造,希望能給她帶來好運。

    接下來,他又想盡辦法結識郭家的人,藉此打聽童家的事,知道童芸香因為臉上的胎記,從小遭父母冷落,除了祖母,得不到其他親人的疼愛,雖然自己早就知曉,還是心如刀割。

    “不管要等多久,我都會一直守在這兒,直到你回來為止……”

    這句話一直在姚錦杉耳邊回響,仿佛下了道咒語,綁縛住他的心。

    既然回到三十年前,他和童芸香原本就不曾相識,更不可能結為夫妻,那麼兩人只是陌生人,各有各的人生和命運,他幫不上忙,也無法插手,就算知道她在家人的嫌棄中長大,日子不好過又如何?

    “我應該放下……”可說得簡單,做起來卻很困難。

    直到這時他才明白,他對童芸香用情有多深,又有多愛她,如果能早點親口告訴她,相信她一定會很高興,只是嘴巴上肯定會說就算不愛她也無妨,她才不在乎,反正人都嫁了,也只有認了。想到這兒,姚錦杉忍不住笑出聲。

    時光荏冉,飛逝而過。

    得知童芸香在出嫁前一天逃婚,令童家人顏面盡失,正派人到處尋找的消息,他馬上趕往杭州,希望能在童家人找到她之前見上一面,如果真對婚事不滿意,他可以想辦法安排她逃往外地。

    他要幫她,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他來到杭州,便聽說人已經找到,當他正透過郭家的關系得知更多細節時,噩耗突然傳來。

    “不會的!她怎麼會死了?”他發瘋似的問著身為表哥的郭晉。

    郭晉紅著眼眶。“童家說她昨晚懸梁了……”

    不!不!不!他崩潰地跪倒在地,大聲吼叫。

    懸梁?不可能!她不可能會做出這種傻事,再如何惡劣的困境,她一定會想辦法找出活路,絕不會尋短……

    不過數日,他從郭晉口中得知真相。

    “不是懸梁?那她是怎麼死的?”

    “因為這次逃婚,讓童家丟臉,她爹在盛怒之下拿棍子痛打她一頓,結果失手把人打死了……為了隱瞞真相,才說是懸梁……”

    姚錦杉簡直痛不欲生,用拳頭搥著心口,聲聲吶喊。“芸香……芸香……”

    “我今生或許真的沒有姻緣,但是菩薩讓你來到三十年後與我相遇,兩人得以結為夫妻,若沒有你,我也得不到這份幸福,所以我真的很謝謝你……”

    就因為他又回到三十年前,讓彼此的人生走回原本的命運,芸香最後落得慘死的下場,但這並不是自己想要的結局。

    突然,天外有道莊嚴又溫柔、聽不出是男是女的嗓音傳來——

    那麼你想要什麼?

    “姚爺!姚爺!”有人在耳邊叫他。

    姚錦杉倏地驚醒,愣愣地看著蹲在面前的石雕匠,接著又望向四周,原來自己還在大雄寶殿內,只是不知何時靠在神桌旁睡著了。

    “是夢……”可是太真實了,真實到令人覺得可怕。

    石雕匠笑了笑。“姚爺是作了什麼夢,居然哭了?”

    “我哭了?”他摸向臉龐,確實沾著淚水,想起在夢裡得知童芸香落得慘死的下場,胸口依舊陣陣抽痛,痛到連呼吸都難受。

    姚錦杉扶著神桌站起來,才抬頭,正好和大殿內的菩薩四目相視,見祂臉上露出慈悲的笑容,看在他眼底卻是意味深遠。

    “那麼你想要什麼?”

    腦袋裡的那道聲音又重復一次。

    頓時,姚錦杉宛如醍醐灌頂,之所以會作這個夢,一定是菩薩要他去找出答案,好消除心中的罣礙。

    他不由得雙手合十,虔誠地行了個禮。

    “感謝菩薩指點,弟子明白了。”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盡如人意,定會留下不舍和遺憾,因此更要懂得珍惜眼前的幸福。

    在這一刻,他好想見到妻子。

    於是,姚錦杉將工作暫時交托給一位老匠人,他是幫裡的主事,他打算事後再跟師父請罪,接著便跟廟方要了干糧和水,然後連夜下山,迫不及待地趕回家中。

    連趕了幾天的路,他在這天清晨回到了杭州。

    “爺?”杏兒前來應門,嚇了一大跳。

    姚錦杉越過她,直奔寢房,連圓滿在腳邊打轉都沒空理會。“芸香!”

    屋裡的童芸香見他一身狼狽,馬上聯想到不好的事,臉色登時發白。“你怎麼回來了?發生什麼事?你被打劫了嗎?有沒有受傷?讓我看看……”

    還沒說完,就被他狠狠地抱住。

    “你別嚇我!到底怎麼回事?”她輕拍他的背,急得六神無主。“你慢慢說,咱們一起想辦法解決……”

    他想哭又想笑。“我沒有受傷……”

    “那是遇上什麼麻煩嗎?”童芸香撫著他沾滿灰塵的俊臉問道。

    “只是有些話想要告訴你。”

    童芸香心想肯定是很嚴重的事。“什麼話?”

    “我打從心底感謝菩薩讓我來到三十年後與你結為夫妻,”他捧著妻子怔愕的臉蛋,坦然面對自己的心意。“我對你不只是喜歡,而是比喜歡還要喜歡,你是我今生今世最重要的人,我絕不能失去你。”

    聞言,淚水不聽使喚地滑下童芸香的面頰。“你回來就是要跟我說這些?”

    “對。”姚錦杉咧嘴一笑。

    她哽著聲罵道:“你瘋了是不是?大老遠的從南通趕回來,就為了跟我說這些話,要是在路上出了意外怎麼辦?”

    姚錦杉也覺得自己真的瘋了,但就是壓抑不住在胸口翻騰的情緒。“我就是想要早點告訴你。”

    “可以等你回來再說,我又不會消失,不管多久,都會一直守在這兒,這兒可是咱們的家……”說到這兒,童芸香聲音再度哽咽。

    “何況就算你不說,我也不會在意,你願意接受我,我已經覺得很幸福了……”其實她真的好開心,開心得快要飛上天了,簡直不敢相信。

    他抱住她大笑,就知道她會這麼說。

    “但是我不想再留下任何遺憾,還是想要盡快讓你知道我的心意。”姚錦杉終於徹底放下過去。過去的遺憾已經造成,無法補救,再懊悔也沒用,那麼就不要再讓遺憾發生,要更加珍惜現在和將來。

    童芸香將淚濕的臉蛋埋在他胸前,已經說不出話來。

    “咱們要一起白頭到老。”他不想再嚐到失去所愛之人的痛苦了。

    她在他胸前拚命點頭。

    夫妻倆沒空繼續情話綿綿,在飽餐一頓又小睡片刻之後,姚錦杉又匆匆趕回南通,但這事足以讓童芸香在接

    下來幾天總是抱著圓滿發呆,然後又一個人在那兒偷笑,連趙大娘和杏兒都感染到她的好心情。

    “爺和太太也成親好幾個月了,只要再生個胖娃娃,一切就圓滿了。”趙大娘也一起坐在天井,一面閑聊,一面逗弄著貓兒。

    圓滿以為是在叫自己,喵喵回應。

    “如果能幫相公生個胖娃娃當然是最好了。”童芸香撫著平坦的小腹,可惜到目前為止就是沒有消息。

    “等爺下次回來,希望能多留個把月,不然老不在家,要怎麼有孩子。”趙大娘也替童芸香著急。

    “孩子要來的時候自然就會來,急也沒用。”童芸香覺得自己已經擁有太多,要是再不知足,會有報應的。

    趙大娘喂圓滿吃搗碎的魚肉,話鋒一轉,還是決定說出來,否則心裡總是不踏實。“前陣子出門,有個姓江的婦人跑來跟我搭話,說是以前的老街坊,但我怎麼也想不起有這樣一個人。她知道我兒子和媳婦搬到外地,把我一個人丟在杭州,很同情我的遭遇,兩人就聊了幾句,結果前幾天又遇到,還問我想不想過去跟他們一家團聚,我說媳婦討厭我,不可能接我過去住,她說只要身上有幾個錢,兒子和媳婦定會像伺候皇太後一樣,不敢忤逆我。”

    “那你怎麼回答?”童芸香隨口問道。

    “我聽了有點心動,不過我要去哪裡生銀子出來?她卻說只要照她的話去做,就有五十兩銀子可以拿。”趙大娘比了個數目。

    她有些驚訝。“五十兩可不少,到底要你做什麼?”

    “她先問了一些有關太太的事,像是爺對太太好不好、夫妻之間會不會吵架,我起初也沒想太多,就老實回答,說爺和太太感情好得很,光這樣就給了十兩,然後她要我不管聽到什麼或看到什麼,只要是有關爺和太太的事都告訴她……”趙大娘面有難色地說。“回來之後,我左思右想,總覺得不對勁,為何要偷偷打聽爺和太太的事,可又怕是自己太多心了。”

    “謝謝你告訴我。”童芸香心裡已經有底了,先是派人偷偷跟蹤,接下來就要收買她身邊的人。

    趙大娘整張臉都脹紅了。“太太待我好,從來沒把我當下人看,我怎能貪圖那些銀子就出賣太太。”

    “你下次出門若再遇到她,就說五十兩太少了,至少要再多二十兩才夠,然後跟她約好下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她要讓對方知道不要白費心機了。

    於是,幾天之後,趙大娘出去買東西,果然又遇到江婦,她照著童芸香的意思說要七十兩才肯做,對方不滿地咋了咋舌,說要回去想一想,便約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詳談。

    又過了好幾天,約莫傍晚左右,天色漸暗,江婦來到天水橋等待趙大娘出現,等了半天,終於看到了人。

    “還以為你不來了。”

    “這兒不方便說話……跟我來。”趙大娘朝她招手。

    江婦不疑有他,跟著她走。

    趙大娘一路將她帶進郭氏義莊,當江婦踏進大廳,就被擺在裡頭的幾具棺材給嚇得兩腿發軟。

    “這……這裡怎麼……有那麼多棺材?”

    “這裡是義莊,當然有棺材了。”童芸香走到她面前。

    “你……”江婦這才明白自己上當了。

    童芸香嬌喝:“張伯,把門關上!”

    早已等在一旁的張伯立刻關上門,瞬間屋內一片昏暗,只有燭火搖晃,陰風慘慘,加上周圍的棺材,氣氛陰森恐怖。

    江婦驚恐地喊:“你、你們想做什麼?”

    “是誰派你來打聽我和相公的事?”童芸香一步步逼近她。

    江婦否認到底。“沒、沒有人……”

    “真的嗎?”童芸香指著身後。“好,那麼你敢不敢當著這些人的面發誓,若你說的是實話,自然不會有事,要是有半句謊言,它們今晚絕對會去找你。”

    “嗚哇!不要找我……不要找我……”江婦嚇破了膽,跌坐在地。

    童芸香接過趙大娘手上的白蠟燭,蹲下來看著她。“快說!”

    “我只知道……是一位住在蘇州的老爺……其他的就不清楚了……”江婦看著燭光映照下的女子面容,臉上那塊胎記看來更是猙獰,宛如從陰間來的女鬼一樣可怕,哭哭啼啼地招認。“我也是受人之托……”

    童芸香輕頷下首,果然是姚錦柏干的好事。“受誰之托?”

    “就是住在我家隔壁巷子一個叫張勇的,給了我二十兩……要我收買趙大娘,還說事成之後,蘇州那位老爺還有後謝。”她把知道的都說了。

    童芸香問了地址,這才讓張伯開門。“你可以走了。”

    江婦馬上連滾帶爬的逃出郭氏義莊。

    “虧你想出這個辦法。”郭晉噙著笑意從暗處走出來。

    “白天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只有這麼做才能逼她說實話。”童芸香旋即點了一把香,為利用這些亡者又驚擾到它們的安寧而道歉。

    郭晉甚感欣慰。“表妹夫早就猜到對方定會從你身上下手,幸好你有來找我,而不是想一個人去應付。”

    “我也不想麻煩表哥,但茲事體大,一個弄不好,反而會連累相公,我不能過於逞強。”要是對方拿自己來威脅丈夫,反而會弄巧成拙。

    他贊許地道:“你做得很好。”

    “表哥先別誇我,得先找到那個叫張勇的,或許他就是跟蹤我的人。”童芸香有八成的把握。

    郭晉帶了幾名家僕前往張勇所住的地方,卻撲了個空,連找了好幾天不見蹤影,最後卻聽說對方因為詐賭,被賭坊的人打死了。

    “……被人打死了?”這一頭,姚錦柏用手上的水煙壺指著長子,氣急敗壞地罵道:“你是怎麼辦事的?居然找了那種人來,簡直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姚敬平被罵得灰頭土臉,不敢吭聲。

    “最重要的是現在流言滿天飛,全蘇州都在謠傳咱們賣假貨的事,不管走到哪兒都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原本要下訂的客人全都收手了。”姚敬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爹,這該怎麼辦?”

    “一定是府裡的人傳出去的,外人不可能知道這件事,要是讓我知道是哪個奴才,非宰了他不可!”姚敬平趕緊轉移話題。

    長子的話確實有道理,姚錦柏吐了口白煙。“去把管事叫來!”

    管事匆匆忙忙地來到大廳。“老爺有何吩咐?”

    “去查一查最近府裡有誰經常往外跑,而且行徑可疑,要是找不出來,就算在你頭上。”姚錦柏惡狠狠地說。

    “是……”管事硬著頭皮去查,奴僕們為了自保,全都指向保興,大家都知道他最常偷溜出去。

    於是保興被抓到大廳。“老爺……小的出門是替管事辦事,不是偷懶……”

    “是不是你把賣假貨的事傳出去的?”他斥問。

    “小的什麼都沒說,小的不知道!”保興跪在地上,兩手亂揮。

    姚錦柏馬上命管事拿板子來,打到他招為止。

    最後,保興被打到屁股皮開肉綻,真的受不了了,終於坦承。“小的是一時說溜了嘴,真的不是故意的……老爺饒命!”

    “你這個狗奴才!給我用力打!”姚錦柏破口大罵。

    動手的奴才不敢停,打到保興只剩下一口氣才拖下去。

    姚錦柏雖不斷地對外澄清,全因家僕不滿被扣錢,懷恨在心,才會故意造謠,並非事實,可非但沒有止住流言散播,還有幾位買家不甘受騙,告上知府衙門,要求鑒定真偽,此事一時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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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2)

    十月,眼看又到了年底,盡管夫妻聚少離多,但也更加珍惜相處的時光。

    只要在家有空,姚錦杉便會親手制作桌椅,甚至還打算幫繡球和圓滿各做一個家。

    像是知道那是自己以後要住的地方,圓滿在主人腳邊繞來繞去,不停地喵喵叫,十分開心。

    “不要吵。”他蹲下來摸了摸,又繼續打磨,直到告一段落,才抹著額頭上的汗,走進房裡喝水。

    正在畫圖的童芸香連忙把跟在後面的圓滿趕出去,免得又嚇到繡球。“你不能進來,快到外面去玩!”

    “喵喵——”被拒於門外的圓滿發出抗議聲。

    童芸香見丈夫喝完水,拿起自己畫的圖稿來看,想到他這幾天都是心事重重,晚上一個人呆坐在天井,如今終於知道所為何事。

    “昨天才聽表哥說姚家因為賣假貨的事被好幾個人告,知府大人還傳了你大師兄前去問話,他看過姚家賣的那些家具,確定不是香山幫的匠人所做,還說香山幫和姚家老早就沒有生意往來。”丈夫的心情肯定不好受。

    姚錦杉放下圖稿。“確實如此。”

    “不知衙門會怎麼判?”

    他輕哼一聲。“姚家的名聲已經毀在他們手上,就算不用坐牢,也要賠上一大筆銀子,是他們咎由自取。”

    “你嘴巴上說得冷酷無情,但想到同父異母的弟弟要被關進牢裡,還是會於心不忍。”童芸香一針見血地道。

    “被你看出來了。”姚錦杉苦笑了下。“我只是沒想到錦柏會墮落到這個地步,貪字真是害人不淺,爹若還在世,不知會有多心痛。”想到庶弟幼時可愛調皮的模樣,不禁感慨。

    “不是還有相公嗎?公爹一定會把振興家業的希望寄托在相公身上,你可要好好地干。”她揶揄地笑說。

    他佯哼。“別說得好像事不關己,你這個做媳婦的也要幫忙。”

    “我不過是個婦道人家,能幫什麼忙?”

    姚錦杉咧嘴笑了笑。“早點幫我生個兒子,讓姚家開枝散葉。”

    “兒子是說有就有的嗎?”童芸香紅著臉嗔罵,假裝畫圖。

    見到妻子兩只手腕都空空的,他有些疑惑地問:“怎麼把鐲子拿下來了?”

    聞言,童芸香從鏡奩的抽屜裡取出一只翡翠鐲子。“我是擔心不小心碰壞了,會對不起婆母。”

    “娘都說要給媳婦,就是你的東西,不會怪你的。”他很高興妻子珍惜母親的遺物,但他相信母親希望她戴在身上。

    童芸香硬塞給他。“還是不要,你快收起來。”

    “那就留給咱們媳婦。”

    “哪來的媳婦?”她嗔瞪他一眼。

    “當然是先求菩薩快點給咱們一個兒子,媳婦不就有了?”姚錦杉一邊笑,一邊打開四件櫃的門,將東西收進首飾盒,又見到那封被自己遺忘許久的信,便拿了起來,想著該怎麼處置。

    “那是什麼?”童芸香湊過來問。

    “我到狼山去替爹上香祈福那天,在途中遇到一個被毒蛇咬傷的大叔,他托我把這封信交給他們家老爺後就斷氣了,我只知對方姓徐,卻不知住在何處,就一直放到現在,都過了三十年,對方恐怕早就不在人世。”姚錦杉嘆道。

    童芸香看了下有些泛黃的信封,正反面都沒有署名,也沒有封口。“可有看過信上寫些什麼?”

    “不曾。”

    她沉吟了下。“說不定信上有寫。”

    “那就拿出來看吧。”事到如今也只好這麼做。

    於是,童芸香抽出裡頭的信紙,將對摺的地方攤開。

    “寫些什麼?”他湊過來,瞥見上頭娟秀的字跡,可以斷定是女子所寫,很自然地念起信上的內容。“妾身先走一步,老爺無須自責,望請善待姊姊……就只有這幾字,還是不知道是誰。”

    他說完,卻沒聽到妻子的回應,不禁抬頭問:“怎麼了?”

    童芸香依然低頭看著信紙。

    “芸香?”他喚了好幾聲,見妻子都沒有反應,只好伸手輕碰了下她的肩頭。“你在想什麼?”

    這時,童芸香才緩緩地抬起螓首,口中低喃。“我必須回去……”

    “什麼?”姚錦杉困惑地看著妻子,發現她看著自己,但又不像是在看他,而是透過他望向不知名的遠方。

    “我要回去,我必須回去……”她依舊喃道。

    姚錦杉皺起眉。“你在說什麼?”

    “回去……我要回去……”

    他口氣多了抹焦急。“看著我!”

    童芸香失神地輕喃:“我必須回去……”

    “要回去哪裡?”

    “京城……薛家……”說完,她就昏過去了。

    “芸香!”姚錦杉趕緊將妻子抱到床上,伸手按她的人中。

    片刻之後,童芸香漸漸蘇醒過來,卻是一臉迷惑地看著他。“我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你昏倒了。”

    她一臉錯愕。“我昏倒了?”

    “你看了信之後,整個人變得有些恍恍惚惚,嘴巴一直喃喃自語,說你必須回去,我問你要回哪裡去,你說京城薛家。”他盯著妻子,卻只看到茫然。

    “京城薛家?那是誰?”自己並不認識姓薛的人家。

    姚錦杉搖了搖頭。“我才想問,你就昏倒了。”

    “我真的這麼說?”

    他點頭。“是我親耳聽見的,你真的不記得剛剛發生的事?”

    “我只記得在看信,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你說我昏倒了,可我真的不記得有開口說過話。”童芸香還是想不起來。

    於是,姚錦杉把掉在地上的信撿起來。“你再看看。”

    “妾身先走一步,老爺無須自責,望請善待姊姊……”她念著信上的內容,有種難以言喻的悲傷和無奈湧上心頭,還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不由得用指腹輕撫著上頭的娟秀字跡。“這封信究竟是誰寫的?”

    “京城薛家……薛……”姚錦杉想到妻子是在看到信之後才說出這四個字,腦中靈光一閃,詫異地低呼。“該不會是姓薛,不是姓徐?”

    童芸香抬起螓首。“你是說……”

    “會不會我打從一開始就聽錯,把薛聽成徐?難怪找不到那位“徐老爺”,其實應該是“薛老爺”才對,我怎麼沒有早點想到呢?”他再次回想當時的狀況,確實有這個可能性。“可是為何會從你口中說出來?難道上頭有什麼不干淨的東西?”想起妻子失神的模樣,真的很不尋常。

    她重新盯著手上的信。“有沒有不干淨的東西我不清楚,只是有種感覺,咱們必須找到這位薛老爺,親手交給他。”

    “京城姓薛的人家何其多,宛如大海撈針,要怎麼找呢?”姚錦杉嘆道。

    當晚,童芸香又作夢了,只是夢境跟過去不同,是之前不曾有過的,她夢到自己走在一座帶後花園的四進四合院裡,裡頭的一磚一瓦、一牆一木都覺得眼熟,仿佛她曾經住在裡頭。

    這是什麼地方?她才這麼想,便看到豎立在眼前的朱色大門上方掛了塊匾額,上頭寫著“薛府”,心裡猛地打了個突。

    薛府!難道會是……?

    下一刻,有人朝她丟擲杯子,熱茶潑到臉上,她這才發現場景變了。

    “我不該讓你進門的……”挺著圓腹的少婦哭著罵她。

    她感覺到自己嘴巴在動。“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

    接著,就見少婦倒在地上,下半身染滿鮮血……

    “芸香!醒一醒!”姚錦杉被妻子的尖叫聲嚇醒。

    她迷迷糊糊地嚷道:“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姚錦杉抱住她,拍哄道:“你在作夢,只不過是夢……”

    在丈夫的安撫之下,童芸香喘著氣,過了半晌,神智才逐漸清醒,回想起方才的夢境,她不禁震驚地坐起身來。“我夢到……夢到大門上的匾額寫著薛府,原來經常在夢中出現的少婦是薛家的人。”

    “薛家?”他錯愕地問。

    她輕輕地吐出四個字。“……京城薛家。”

    “怎麼可能?”姚錦杉沒想到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居然有所關聯。

    童芸香腦子一團混亂。“那封信該不會跟我的前世有關吧?”

    “這話怎麼說?”他問。

    “我也說不上來……”童芸香還沒理出頭緒。

    “應該只是正好都姓薛罷了。”天底下有這麼湊巧的事嗎?

    “不過我終於知道那名少婦為何這麼恨我,是我害她失去腹中的孩子,都是我的錯。”她握緊雙手。

    姚錦杉安慰道:“那跟你無關。”

    “當然有關,那是我的前世……”

    “前世歸前世,今生的你並沒有傷害任何人,反而做了不少善事,幫助很多人。”他口氣堅定地說。

    “可為何我會覺得內疚?”童芸香哽咽地喃道。

    姚錦杉無法回答妻子提出的疑惑,只能輕拍著她的背。“已經很晚了,快點睡吧,有什麼事等明天再說。”

    接下來幾日,童芸香還是重復作著這個夢,她下定決心要找出答案,可是該從何找起呢?

    香山位在太湖之濱,也是香山幫的發源地。

    這座蘇派建築的百年老宅是蒯家所有,蒯亮今天心情很不好,坐在廳裡的他怒瞪著跪在眼前的姚家兄弟。

    “求蒯老爺子救救家父!”姚敬平嗚咽道。“您跟知府大人有深交,只要肯為家父說情,定能免去兩年的牢獄之災!”

    姚敬真也磕著頭。“蒯老爺子大人有大量,就原諒咱們這一次……”

    “真不敢相信你們竟然還有這個臉來求老夫!”蒯亮拍著桌子罵道。

    “咱們把銀子退還,保證下次再也不敢了,求蒯老爺子救救家父!”姚敬真痛哭流涕地說著,失去父親這座靠山,姚家就真的完了。

    姚敬平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請蒯老爺子看在過世祖父的面子上,救救咱們姚家。”

    “你們用那些粗制濫造的東西冒充是香山幫的匠人所做,要不是看在跟你們祖父多年的交情上,老夫早就去告官,讓你們姚家吃不完兜著走了。”他按著胸口,喘著氣道。“滾!通通滾出去!”

    “那就看在伯父是您愛徒的分上,原諒咱們這一次吧!”姚敬平索性連姚錦杉都搬出來當救兵。

    不提還好,一提到姚錦杉,蒯亮就氣到老臉通紅。“你們父子還真是不知羞恥,要不是錦杉命大,有菩薩保佑,早在三十年前就被你那個爹害死了,居然還有臉提他?來人!把他們轟出去!”

    兄弟倆哭得更大聲。“蒯老爺子——”

    幾個僕役擁上來,將這對死皮賴臉的姚家兄弟扔出大門。

    蒯亮又坐回圈椅上,喘了幾口氣,還是怒氣未消。“家裡出了這種不肖子孫,你爹地下有知,想必連頭都抬不起來。”

    “家教不嚴,才會做出這等醜事,讓師父費心了。”姚錦杉從屏風後頭踱了出來,滿臉羞愧地說。

    他橫了愛徒一眼。“又不是你的錯,只不過姚家闖下的禍,連帶著也讓香山幫深受其害,京裡傳來消息,有不少客人請咱們去鑒定他們跟姚家訂購的東西是否真是假貨。”

    京城?姚錦杉心中一動,想到這是個好機會,便主動請纓。“請交給徒兒。”

    “你要去京城?”由於香山幫的營造技藝都是依靠言傳身教,所以才把愛徒叫到蘇州來。

    姚錦杉身為姚家嫡子,必須負起收拾殘局的責任。“大師兄、二師兄和幾位主事都很忙,只有徒兒能走這一趟。”

    “看來也只有這樣了。”蒯亮嘆了口氣,也不得不同意。

    待姚錦杉回到杭州,便將要前往京城的事告知妻子。

    “我跟你一起去!”童芸香馬上回道。

    他微微一哂。“我也正有此意。”

    “到了京城之後,說不定就可以找到薛家,解開多年的疑惑。”她好累,真的不想再作那個夢了。

    “但願能找到。”姚錦杉跟她有同樣的想法。

    由於夫妻倆即將前往京城,杏兒自然要跟在身邊伺候,而趙大娘便帶著繡球以及圓滿暫住到程家,小芝麻看到兔子和貓兒,開心到滿場追著跑。

    兩天後,姚錦杉夫妻出發前往京城,究竟能否找到薛家,他們都沒有把握,只能祈求菩薩幫忙,了卻他們的心願。

    京城

    夫妻倆落腳在南鑼鼓巷的一處胡同內,據說這座宅子還是前朝皇帝賞賜給蒯亮先祖的,蒯亮的先祖便是當年設計紫禁城的工匠,可見其受重視的程度,之後便成了在此地討生活的香山幫匠人食宿之處。

    這半個月下來,只要丈夫出門,童芸香也沒有閑著,拜托足以信任的鄰居大娘帶她四處走走,順便跟人打聽有關姓薛的大戶人家,可說也奇怪,怎麼找就是找不到夢裡頭的那戶宅子。

    “只要讓我看到在夢裡出現的“薛府”,我一定馬上認出來,但就是找不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沮喪地道。

    姚錦杉吃過飯,坐到她身邊安慰道:“慢慢來,不要急,如果有緣的話,一定會找到的。”

    “我知道。”童芸香抬頭看他。“你呢?事情還順利嗎?”

    他輕嘆了口氣。“看了幾件,其中有兩件是假的,得知買到假貨,對方又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只好拜托我不要說出去,以免成為笑柄。”

    “他們肯定很生氣。”她道。

    “那是當然,不過最後只能自認倒楣,也不願到處張揚。”姚錦杉心情也很復雜。“明天若是沒事,我就陪你去找。”

    童芸香一臉驚喜。“那當然是再好不過了。”

    於是,隔日姚錦杉便陪著妻子走遍大街小巷,尋找夢中的那座“薛府”,兩人走到腳都發酸,太陽也下山了,還是一無所獲。

    眼看一天又過一天,來到京城快一個月,正事都辦完了,夫妻倆也准備返回杭州。就在這天,一張名帖送到童芸香面前。

    “太太,這是門房剛剛收到的,”杏兒將手上的名帖遞給她。“說是他們家大人有請爺過府一趟。”

    童芸香看著名帖。“營繕清吏司郎中……薛如海?”

    “門房有問送名帖過來的奴才,那奴才說他們家大人這幾天才聽說爺來到京城的事,想請香山幫負責修繕事宜。”

    “姓薛……”童芸香心髒陡地跳得好快。

    杏兒也“啊”了一聲。“會不會是太太要找的薛姓人家?”

    “人呢?”她忙問。

    “還在外頭等。”杏兒也跟著緊張起來。

    童芸香頷了下首。“去問對方何時有空,爺會親自登門拜訪。”

    “是。”杏兒馬上出去告訴對方。

    “營繕清吏司郎中……”她十指緊緊攥著名帖,這些日子找了不少姓薛的大戶人家,偏偏沒有半點線索,就在他們決定放棄之際,對方卻自己找上門,她越來越相信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當天稍晚,姚錦杉從外頭回來,童芸香馬上將名帖拿給他看。

    “營繕清吏司郎中可是個正五品官,真會是咱們要找的人嗎?”他不想妻子抱太大的期待,否則失望也會更大。

    “薛家的奴才說他們家大人後天休沐,會在府裡等候,到時便知道了。”她有種預感,絕不會錯的。

    姚錦杉握住她的手。“但願真的找到了。”

    有了丈夫的支持,童芸香更具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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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2 00:26:32 |只看該作者
第9章(1)

    這一天,夫妻倆不到午時便出門了。

    他們沒想到那位薛大人的府第也位在南鑼鼓巷內,這裡是大富大貴之地,住的都是些達官顯貴,呈南北走向,東西各有八條胡同。

    “我走過這兒好幾次,為何都沒有發現呢?”童芸香萬分不解。“何況跟那麼多人打聽,總該有人想到這位薛大人,卻都不曾提起。”

    姚錦杉也一樣納悶。“是啊,記得前幾天我也來過,卻沒有注意到,真是太奇怪了,簡直像是菩薩不想讓咱們太快找到。”

    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也許是要等對方主動找上咱們,否則依薛大人的身分,不是普通老百姓想見就見得到,突然登門拜訪,還扯出前世今生的說法,肯定會吃閉門羹,說不定還會被當作瘋子。”姚錦杉分析原因。“如今接到邀請,便可光明正大的進門,待咱們進門之後再見機行事。”

    童芸香也覺得合情合理。“相公說得對。”

    “應該就在前頭。”他這兩天也打聽了不少關於薛家的事,這位薛大人今年不到三十,父親生前擔任工部侍郎一職,漢人能夠入朝為官,可見本事不小,由於祖上留下不少田產,即便只是個小小的五品官,不是肥缺,也能過著安穩日子。

    她深吸了口氣,跟著丈夫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當夫妻倆終於站在“薛府”大門前,她仰頭看著門上的匾額,居然跟夢境裡看到的不謀而合。

    姚錦杉上前敲門,門房出來應門,先上下打量來客。“敢問是姚爺嗎?”

    “正是姚某。”姚錦杉回道。

    “請進。”門房馬上開門。

    姚錦杉回頭輕喚:“芸香!”

    “就是這裡不會錯……”她有種好懷念的感覺。

    他突然不大確定要不要進去,萬一結果不好,她又是否能夠承受得了?“你確定真是這裡?”

    在這一刻,童芸香可以聽到耳邊傳來丈夫的聲音,但卻無法控制手腳,仿佛有另一個她在指使著自己的行動,漸漸的,意識也變得模糊。

    童芸香聽到自己在說話。“我回來了……”

    “芸香?”看著妻子走進大門,姚錦杉只能跟在後頭。

    門房找來了奴才,要帶他們到大廳稍坐。“請往這邊走。”

    夫妻倆就這麼跟在該名奴才身後,往大廳的方向走,姚錦杉一路上都在留意妻子的狀況,好隨時應變。

    奴才帶他們來到大廳。“請!”

    “夫人在瑤園嗎?”童芸香問著奴才。

    對方愣了一下。

    她口中輕喃:“我要去見她……”

    “芸香!”姚錦杉連忙拉住她。

    “我必須去見她……”童芸香對著他說。

    這時,薛如海得知香山幫老幫主的愛徒來了,便從書房出來招呼,只見他年紀約莫二十六、七歲,唇下蓄了短胡,有雙濃眉,頗有官老爺的架勢,看到他們尚未入內喝茶,便瞪著奴才。“你是怎麼招呼客人的?”

    “是薛大人嗎?敝姓姚……”不等奴才回答,姚錦杉朝對方拱手。“這位是內人,其實……這事真不知該從何說起……”

    童芸香看到薛如海的臉龐,有些恍惚地啟唇。“老爺……”

    不只姚錦杉怔住,薛如海更是不明所以。

    “姊姊對老爺一片真心,老爺萬萬不可辜負。”她緊盯著薛如海,柔聲地請求。“我必須去見姊姊,求姊姊原諒。”

    說著,童芸香逕自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姚錦杉看著妻子的背影,卻覺得陌生,明明是同一個人,但走路的姿態卻判若兩人。

    薛如海用錯愕不解的表情看向姚錦杉。“姚爺可否跟本官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內人絕無惡意,只因她從小到大一直作著同樣的夢……”姚錦杉盡可能簡短地向對方說明原委。“她想見的有

    可能是令堂。”

    他一面傾聽,一面和姚錦杉跟在後面,見童芸香宛如在自家院子走動似的,非常熟悉,不禁暗暗吃驚。

    “她曾經來過?”薛如海訝然地問。

    姚錦杉想不相信都難。“應該不曾,莫非這兒真是內人前世住的地方?”

    “本官可不信真有前世今生。”他嗤之以鼻地回道。“何況我娘近來身體微恙,不見外客。”母親這麼多年來雖未生過大病,但是小病不斷,加上情緒總是郁郁寡歡,很少與人交往。大夫說這是心病,要知道心病尚且要心藥來醫,只是不知這藥引要上哪兒找才好。

    “還望薛大人通融,成全內人的心願,姚某保證不會叨擾太久的。”姚錦杉語帶懇求。

    見他態度誠懇,不似造假說謊,加上又是蒯老爺子的愛徒,薛如海也只好勉為其難地同意,趕緊叫來婢女先去跟母親稟告有客來訪的事。

    “芸香!”姚錦杉喚著走在前頭的妻子。

    童芸香恍若未聞。

    兩個男人相視一眼,只能繼續跟著走向位在這座宅第更深處的院落。

    “這兒就是家母住的瑤園了,本官先走一步。”

    姚錦杉拱了下手。“有勞了!”

    於是,薛如海先一步趕到母親身邊,大致說明原因。

    盧氏兩鬢霜白,輕咳幾聲。“你說她夢到自己的前世?”

    “她的夫婿是這麼說的。”他恭謹地回道。“而且口口聲聲說要見娘,孩兒雖然不信,但又覺得不像是在騙人,所以才會答允。”

    她又咳了一聲。“這倒是有意思,就讓他們進來吧。”

    “是。”薛如海出去開門。

    雖然不是很明白,但來者是客,盧氏讓婢女更衣,才步出內房,端坐在椅上,就等著對方過來。

    當童芸香來到房門外,薛如海正好打開了門。

    “我娘願意見你們。”他對姚錦杉說。

    姚錦杉吁了口氣。“多謝大人。”

    坐在薰著檀香的屋內,盧氏望向走進來的纖細身影,見到她臉上的醜陋胎記,不由得愣住了,接著便看著童芸香一步步來到跟前。

    “……姊姊!”

    這聲“姊姊”讓盧氏端著茶碗的手震了一下,險些打翻,身旁的婢女見狀,連忙伸手接過去。

    “你、你叫我什麼?”

    童芸香抽泣了聲。“我叫你姊姊……你是我姊姊,永遠都是……”

    “你……你是誰?”她顫聲問。

    “我是湘雲……姊姊別不認我……”童芸香跪在她腳邊哭道。“我從來沒有想要跟姊姊搶,我可以對天發誓……”

    盧氏一口氣快喘不過來了。“你說……你是湘雲?”

    “我沒有要跟姊姊搶老爺,真的沒有……”她哭得委屈。“老爺是姊姊一個人的,我是真的這麼想……”

    “你……咳咳……”盧氏太過激動,咳了起來。

    薛如海擔憂地問:“娘要不要緊?”

    “不礙事。”她兩眼須臾不離童芸香的陌生臉蛋,和已經過世三十年的妹妹沒有絲毫相似之處。“你真的是湘雲?”

    童芸香流下兩行淚。“害姊姊失去腹中的孩子,並非我的本意,但此事卻是因我而起,我從來無意傷害姊姊……”

    聽她提起當年小產的事,盧氏眼眶中頓時淚光閃爍。“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連如海都不知情。”

    薛如海也很訝異,原來他曾經有過兄長或大姊。

    “姊姊盼了那麼多年的孩子就這麼沒了,都是我害的……是我的錯……當初沒有答應進門就好了。”這分內疚從來都沒有消失過。“對不起,姊姊,請你原諒我。”

    盧氏伸出手,輕觸她的淚顏。“你真的是湘雲?”

    “記得姊姊出嫁那一天,我抱著姊姊一直哭,”童芸香覆上盧氏貼在臉上的手掌。“姊姊是最疼我的,我不要姊姊嫁人……”

    聽到這兒,盧氏也跟著掉下眼淚。“是啊,我還記得自己也哭得好慘,連妝都花掉了,然後娘就氣得把你拉走。”

    童芸香吸著氣。“姊姊一定不知道我一路追著花轎,哭著叫姊姊……”

    “我好像有聽到你在叫我,又以為是聽錯了。”她回憶起往事的點點滴滴,又哭又笑。“湘雲……你真的是湘雲……”

    “姊姊!”童芸香撲進她的懷裡。“我沒有背叛姊姊,我絕對沒有跟姊姊搶老爺,對我來說他只是姊夫,這是真的,你要相信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盧氏淚流滿面地點頭,聽到這兒,已經相信眼前這名少婦確實就是妹妹轉世投胎的,否則不可能知道這些私事。“你死了之後、老爺才跟我說,說你親口告訴他,一點都不愛他,還一直拜托他要好好待我,可是當時我真的聽不進去……我嫉妒到失去理智,整個人都瘋了……咳咳……”

    薛如海連忙幫母親拍背、遞茶水,忍不住又望向童芸香,想到母親曾經說過自己與父親年輕時的模樣十分神似,難怪對方剛剛會喚他一聲“老爺”,想必是把他看成父親了。

    “我以為是在幫姊姊,沒想到卻讓姊姊這麼痛苦。”童芸香自責地道。“只要姊姊一天不原諒我,就算到了下輩子、下下輩子我也不會得到幸福……”

    盧氏一面流淚,一面搖頭。“你真是個傻妹妹!姊姊應該相信你才對,但我終究只是個女人,一個想要得到丈夫的心的平凡女人。看到老爺迷戀你的美貌,為你添置衣裳首飾、天天噓寒問暖,那麼溫柔的眼神和聲音從

    來沒用在我身上過,就連肚子裡的孩子也沒有你來得重要……我好害怕,只有詛咒你……希望你也跟我一樣痛苦,才能平息心中的不安和妒忌……”

    童芸香抽噎了聲。“姊姊肯原諒我了?”

    “是我該求你原諒才對,”盧氏掏出手巾擦干淚水。“我天天罵你、咒你,你才會無緣無故生病,走得那麼突然,當我知道冤枉了你,真的好後悔,好希望能當面跟你道歉……”

    她哽咽地道:“我從來沒有怪過姊姊。”

    “原諒姊姊……”

    “只要姊姊不再生我的氣就好。”童芸香露出欣慰的笑靨。

    盧氏抱住她,喉頭又梗住。“姊姊早就不氣了,你永遠是我的好妹妹。”

    “謝謝姊姊……”她仿佛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驀地,童芸香身子一軟,慢慢地倒下來。

    “芸香!”姚錦杉有過一次經驗,立刻上前扶住她。

    就連盧氏也很著急。“她怎麼樣了?”

    “內人沒事……芸香!”他輕拍妻子的臉。

    聽到叫喚,童芸香掙扎了兩下,這才張開眼睛,怔怔地看著眼前幾張面孔,最後望著熟悉的男性俊臉。“我怎麼了?”

    姚錦杉確定眼前的是他的妻子。“你不記得了嗎?”

    “我只記得進了薛府大門,接下來的事就不大清楚了……發生什麼事?”她被扶到椅子上坐下,滿頭霧水地問。

    “湘雲?”盧氏看著她。

    她看著丈夫。“相公,這位是……?”

    “她是薛大人的母親。”姚錦杉回道。

    童芸香有禮地打招呼。“芸香見過老夫人。”

    “看來湘雲已經走了……咳咳……”雖然有些失落,但能了卻這段恩怨,盧氏郁結三十年的胸口似乎也跟著打開了。

    薛如海在母親身邊的座椅坐下。“孩兒怎麼從沒聽娘提起之前曾有過孩子,就連爹也沒說過?”

    “娘不提是怕難過,你爹……是心裡愧疚才不說。”她端起茶碗,潤了潤喉。“這件事放在心裡三十年了,你若真想知道,娘就告訴你。”

    “是。”薛如海確實想聽。

    盧氏看著姚錦杉夫妻,娓娓道來。“當年老爺一直到二十八歲都尚未娶妻,除了眼光高,也是希望能夠娶到心儀的女子,夫唱婦隨、琴瑟和鳴,可惜都沒有找到中意的對像,最後實在不能再拖下去,才經由媒妁之言與我訂親,也結為夫妻。只是我嫁進薛家整整五年,卻一直沒有傳出喜訊……咳……畢竟老爺年紀不小,又是獨

    子,雙親雖然不在,但家族裡的長輩非常擔心。”

    “所以老夫人最後決定為丈夫納妾?”童芸香也是女人,可以理解。

    盧氏頷了下首。“沒錯,與其讓別的女人來跟自己爭寵,還不如讓妹妹進門,將來生下孩子,也能當作親生骨肉般疼愛,於是湘雲就成了老爺的妾。沒想到不到半年,我居然有喜了,卻也在這時發現老爺愛上湘雲……咳……可想而知我受到的打擊有多大……畢竟當初是我說服老爺讓她進門……咳咳……”

    “娘。”薛如海將茶碗遞到母親唇畔。

    待盧氏喝了口茶,歇息了片刻,才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下繼續說。

    “那時我很後悔自己的決定,認定湘雲想要鳩占鵲巢,趁我有孕在身無法伺候老爺,想要搶走老爺的心,全然忘了姊妹之情,把她當作敵人,指責她、刁難她,希望她從眼前消失……不管湘雲如何否認,也聽不進去……直到那一天,老爺因我的無理取鬧而大發雷霆,衝口而出湘雲才是他等待一輩子的意中人,他真恨沒有早點遇到,卻先娶了我這個不通情理的女人……我在悲憤之余不慎動了胎氣,孩子就這麼沒了……”

    在座的人都沉默了。

    盧氏拭著眼角。“失去孩子,我也瘋了,每天詛咒湘雲,用各種難聽惡毒的話來數落她,只要有我在,她別想跟老爺雙宿雙飛,沒過多久她就死了,大夫說是心疾,可她還那麼年輕,怎會得了心疾呢?”

    一旁的童芸香聽了也跟著落淚。

    “湘雲死了以後,老爺非常傷心,我這才像從噩夢中驚醒過來一樣……”她嘆了好長一口氣,有氣無力地說道。“老爺說自從我有了身孕,湘雲就不讓他再踏進房門半步,每次都趕他出去,還要他多陪陪我,甚至說她是為了姊姊才進門,只把他當作姊夫看待,從來沒愛過他……我從頭到尾都錯怪湘雲了……但已經太遲了……我連跟她道歉的機會都沒有……”

    童芸香含淚笑睇。“她從來沒有怪過老夫人。”

    “湘雲從小就跟我特別親近,所以我也很疼愛她,沒想到連投胎轉世了都還放不下……”盧氏越想越心疼。“當年我讓她受了那麼多委屈,她還覺得是自己的錯,一直求我原諒,我不是個好姊姊……”

    薛如海不舍母親難過,低聲安慰。

    原來是這麼回事,童芸香終於明白為何從小到大會一直作同樣的夢,雖然前世的她並非有意要傷害對方,但事情卻因自己而起,才會有罪惡感,如果沒有得到原諒,就不會有姻緣出現,那是她對自己的懲罰。

    “今天真要感謝老夫人成全,了卻內人多年的心願。”姚錦杉和妻子相視一笑,更慶幸結果是好的。

    “不過你們居然能夠找到這兒來,著實不容易。”盧氏感嘆道。

    經她一說,姚錦杉才想到帶在身上的這封信。“這是有原因的……老夫人可認得這是誰寫的?”

    薛如海接過信,再轉交給母親。

    盧氏抽出裡頭的信紙來看,立刻大吃一驚。“這是……湘雲的字跡,不會錯的!就算過了三十年,我還是認得出來。”

    聞言,姚錦杉和妻子面面相覷。童芸香簡直不敢置信,這封信居然是自己的前世所寫,直到這一刻,所有的事連在一起,原來一切都注定好了。

    盧氏連忙問道,“姚爺這封信是從哪兒來的?”

    “這是姚某在三十年前無意中得到的……”姚錦杉萬萬沒想到他和妻子的緣分早在那天就結下了。

    薛如海聽了不禁覺得好笑。“看姚爺不過二十多歲,怎麼可能在三十年前就得到這封信呢?”

    “這事說來話長……”他將只有香山幫,以及程、郭兩家等少數人才知道的奇特際遇告訴薛大人母子。“那位大叔應該是貴府的僕從,在狼山遭蛇吻不幸過世,而我又聽錯了,把薛聽成徐,直到前陣子把這封信拿給內人看,她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口口聲聲地說要回京城薛家,咱們才會來這一趟,也幸好薛大人昨天派人遞名帖過來,否則恐怕會錯過。”

    盧氏不由得發出驚嘆。“緣分真是奇妙,居然會以這麼離奇的方式將你們牽在一塊兒……記得老爺那時是在都水清吏司當差,我又正好小產,偏偏他為了皇上出巡核銷費用的事宜必須前往江南,或許也是有意逃避心中的愧疚,才找了個名目出一趟遠門,之後是曾聽他提過有去廟裡為夭折的孩子祈福,沒想到是到狼山……咳咳……倒是湘雲曾經派人送信給老爺的事,我真的不知道,當時府裡一團混亂,我根本無心去管,想不到最後會落在姚爺手上。”

    “姚某也沒想到,更沒想到會認識內人,兩人還結為夫妻,若非如此,也無法解開這段前世恩怨。”姚錦杉已經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這一切都是菩薩的安排。”盧氏雙手合十,感激地說。

    薛如海聽得一愣一愣的。“若非事實就擺在眼前,本官還真的不相信天底下有這種事,簡直不可思議。”

    姚錦杉已經很習慣對方的這種反應了。“起初姚某也很難接受,但漸漸相信菩薩這麼安排,必定有祂的用意,如今證實一點都沒錯。”

    之後盧氏覺得有些累了,想要躺下來休息,不過還是拉著童芸香的手,要她多來陪陪自己,童芸香馬上答應了。

    原本只在京城待一個月,卻因為薛如海當面請托修繕一事,姚錦杉便同意留下來監督,同時也負責施工,在這裡的期間,薛如海還引薦他給工部幾位大人認識,雙方相談甚歡,對姚錦杉為人不逢迎巴結也不唯唯諾諾,態度坦蕩、說話中肯,留下相當好的印像。

    數日後

    “天氣變冷了,小心著涼。”童芸香拿了件琵琶襟馬褂過來。

    姚錦杉讓她幫自己穿上。“你今天也要跟我去薛府?”

    “雖然我不是湘雲,湘雲也不曾再出現過,但是老夫人見了我,就像見到自己的親妹妹似的,拉著我聊起小時候的事,只要她開心,我也跟著開心。”她停頓了下。“說也奇怪,自從那天去了薛府,晚上我都沒有再作夢。”

    他驚奇地問:“真的嗎?”

    童芸香非常肯定。“嗯,已經連著好幾天都是一覺到天亮,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我想一定是得到姊姊的原諒,前世的我心願已了,安心地走了。”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姚錦杉也不想再看到妻子夜夜受盡煎熬。

    “謝謝你,相公。”她說。

    “謝什麼?”

    她握住丈夫的手。“如果不是相公帶著那封信來到三十年後和我相遇,這輩子我都會受夢境所苦。”

    姚錦杉擁著她,不約而同地感激菩薩的安排。

    當夫妻倆來到薛府,童芸香便去了瑤園,陪盧氏說話、喝茶。

    “咦?”盧氏盯著她的臉,有些疑惑。

    “我臉上有沾到髒東西嗎?”童芸香不解地問。

    她左右端詳。“不是,只是覺得你臉上的胎記……是不是變淡了?”

    童芸香莞爾一笑。“定是老夫人看錯了。”

    “不、不!我真的確定變淡了。”盧氏想到自己無心的詛咒,竟會害得妹妹轉世投胎之後,臉上生了塊見不得人的胎記,還差點找不到婆家,很是過意不去,打算找京城裡最有名的大夫過來,看有沒有辦法醫好。

    不過童芸香並沒有把對方的話放在心上,只要丈夫不在意,那麼她臉上有沒有胎記根本不重要。

    但是接下來的日子,就連姚錦杉也注意到了。

    “你臉上抹了粉?”他問。

    她白了他一眼。“我從來不抹粉的。”

    “但你臉上的胎記似乎變淡了,”因為房裡沒有銅鏡,姚錦杉還特地去借了一面。“你自己看。”

    於是,童芸香認真地打量自己的臉蛋,用手輕撫著原本被胎記盤踞的左臉,確實不再那麼明顯。“是真的變淡了。”

    姚錦杉咧嘴一笑。“我說得沒錯吧。”

    “怎麼可能……”她又驚又喜。

    他思前想後,做出一番結論。“也許是因為化解了前世的恩怨,得到對方的原諒,胎記自然沒有存在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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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2 00:26:56 |只看該作者
第9章(2)

    就如同姚錦杉所言,等到他們夫妻倆准備離開京城時,童芸香臉上那塊醜陋的胎記已經消失,連一絲痕跡都找不到。

    夫妻倆從京城回到杭州,已經是隔年三月,他們在返回家門之前,先到程家報平安。

    程家人看到童芸香,全都目瞪口呆。

    “這……”劉氏趨近兩步,看個仔細,見童芸香的臉蛋不只變得光滑細膩,更仿佛脫胎換骨般,綻放出美麗的姿態。“你臉上的胎記真的不見了,剛剛我還差點認不出來。”

    程子浩哇哇地叫著。“這是變什麼戲法?”

    聞言,夫妻倆相視一笑。

    “到底是怎麼回事?”程承波連忙追問。“難道在京城遇到神醫,竟然可以把臉上的胎記除掉?”

    姚錦杉見程家人盯著他們,等待下文,這才把妻子從小作的夢、他當年在狼山拿到的信,以及到京城之後所發生的事,盡可能詳細的敘述一遍,其間童芸香也做了補充,花了不少時間才說完。

    “這麼說起來,你們之間的緣分早在三十年前就結下了?”劉氏先是驚嘆,接著便是感動。

    “表哥在一夜之間跨越三十年,而表嫂則是從前世來到今生,才得以讓你們結為夫妻,這要有多大的福分才辦得到?”活了大半輩子,程承波以為見多了也聽多了,不過跟這件事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夫妻倆比任何人都有深刻體會,決定做更多善事,無論捐棺助葬,還是救災、濟貧、養老、扶幼,只要他們辦得到的,都願意盡力去做。

    童芸香臉上胎記消失的消息傳遍杭州,見過當事者的人還到處宣傳,原本人人嫌棄的醜女,如今變得美若天仙,比童家三姑娘更勝一籌,許多婦人紛紛前往打聽是服用了何種偏方,還是找了哪位大夫來醫治,不少名門大戶的女眷還發了帖子,邀請她去喝茶賞花,頓時之間,童芸香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

    對於這種結果,夫妻倆都有些哭笑不得。

    童芸香自是婉拒那些邀約,若遇到有人問起,便說“只要保有一顆善心,相信菩薩會做最好的安排”來回應,但眾人還是不信,認為她故意藏私,就連趙大娘和杏兒出門一樣被人追著跑,躲也躲不掉。

    這件事自然也傳到童家人耳中,童友春夫妻聽了也是半信半疑,便命人去請二姑娘和二姑爺回府作客。由於姚錦杉去了蘇州,童芸香便以這個當藉口,表示要等丈夫返家再一起回去,但是即將出嫁的童玉繡可就等不及了。

    這天早上,她在婢女和奴僕的保護之下,乘坐轎子來到姚家。

    “請進!”趙大娘得知對方的身分,馬上開門。

    正在做木雕的童芸香聽到杏兒進來稟告,不免驚訝。她回杭州之後便聽說三妹已經訂親的喜事,照理說不該隨便出門,但這個妹妹一向任性,又被寵壞了,只得把她請進屋裡來坐。

    “二、二姊?”童玉繡才踏進房門,便張口結舌地瞪著眼前的美麗少婦,不敢相信就是她那個以醜出名的胞姊。

    童芸香輕扯了下唇角。“三妹!”

    童玉繡又走近幾步。“你的臉真的好了,我還以為只是傳聞……”

    “是真的好了。”童芸香態度不冷不熱。“坐吧!”

    “是請京城的大夫治好的嗎?二姊快告訴我!”

    “不是大夫治好的,是自然而然就消失了。”見三妹擺明了不相信,她接著道。“我沒必要騙你,這是真的。”其他的事就不需要多說了。

    “我才不信,一定是二姊不肯告訴我。”童玉繡撇著嘴坐下。

    杏兒送了茶點進來,接著便關上門出去了。

    “你不替二姊感到高興嗎?”童芸香幫她倒了杯茶,她們是親姊妹,從小一起長大,她對三妹這種反應並不意外。

    只見童玉繡想要裝出高興的樣子,但是失敗了。“現在外頭的人都在說我被二姊比了下去,真是討厭。”

    “美醜真的有那麼重要嗎?”她淡淡地問。

    童玉繡忿忿然地回道:“當然重要!”

    “既然這樣,我也無話可說。”童芸香拿起雕刻刀,繼續忙起自己的事。

    見狀,她嗔惱。“二姊一點都不關心我!”

    “你就快出嫁了,沒事的話就早點回去。”童芸香下起逐客令。

    “可是人家好害怕……”童玉繡垂下姣好的螓首喃道。

    “怕什麼?”童芸香終究於心不忍,放下雕刻刀,轉過頭來問道。

    “山西平遙真的好遠,爹說那兒的風土民情跟江南完全不一樣……”她十指抓著手巾,“我還聽說對方家教甚嚴,處處講究規矩。”

    童芸香不是不明白三妹內心的恐懼,但是個性已經養成,現在要她改未免太遲了,“你是童家的女兒,爹娘向來寵你,自然也放縱,可是出嫁之後就不同了,既然成了人家的媳婦,凡事就不要太任性,收起你的嬌貴脾氣,學著伺候公婆,努力相夫教子,如此一來便能得到疼愛。”

    “我連見都沒見過對方,萬一不喜歡怎麼辦?要是他待我不好,娘家遠在杭州,又該怎麼辦?”童玉繡半句話也聽不進去。“我又不像二姊,能夠嫁得這麼近,想回去就能回去……”

    見三妹根本沒在聽,她臉一沉。“我可從來沒有回去向娘家求助過,既然嫁出門,遇到困難只有想辦法解決,無法依賴別人。”

    童玉繡自顧自地說道:“前陣子娘才在說二姊的肚子到現在都沒有消息,萬一不能生,二姊夫肯定要納妾,心裡一定也很後悔娶了你,當初若是來跟我提親該有多好,我絕對會幫二姊夫生好多孩子……”

    童芸香語重心長地說:“你已經擁有太多東西,更要懂得珍惜。”

    “想要得到自己喜歡的東西有什麼不對?”童玉繡理直氣壯地回道。“二姊是怕我搶走二姊夫吧?我的年紀比你小,一定可以生得出孩子,到時二姊就得把正室的位置讓給我。”

    童芸香在心裡嘆氣。“你二姊夫只是個匠人,可請不起太多奴僕來伺候你,也無法天天陪在你身邊。”

    “只要他疼我、愛我,自然就會想辦法解決,況且還有爹娘幫他。”她可是有娘家做後盾。

    聽見三妹如此幼稚無知的發言,她也不免為她的將來擔憂,想到這兒,童芸香走出房門,朝外頭的婢女吩咐道:“桂花,送三姑娘回去。”

    桂花急急忙忙地跑進屋內。“三姑娘,咱們回去吧!”

    “二姊……”她跺著蓮足不肯走。

    費了好大的勁把三妹送走後,童芸香搖頭輕嘆,只盼在得到幾次教訓之後,能學著長大,希望她好自為之。

    姚錦杉到蘇州見過師父,跟在他身邊學習,接著又抽了個空前往南通狼山,來到那位大叔的墳前。根據盧氏事後回憶,又翻出三十年前的帳冊,也詢問了府裡的幾位老僕,還找到當年的管事,總算確定對方的身分,也幸好埋葬的地點並未遭到人為或野獸破壞,於是他請來道士誦經招魂,並將裝了白骨的金甕托人帶回京城,交由薛家下葬。

    事情辦妥後,姚錦杉便在客舍住一晚,打算天亮之後再返回蘇州。

    到了半夜,他不知被什麼給驚醒,掀開眼皮,卻見床頭站了個人影,著實嚇了一大跳。“你是誰?”

    那人跪下來向他磕了個頭。

    姚錦杉掀被坐起,這才看清對方的五官,不就是他在狼山遇到的薛家僕人?“……大叔?真的是你!”

    對方點頭。

    “你快起來,我擔不起這個大禮。”他有些愧疚。“都怪我把薛聽成徐,才會讓你這一等就是三十年,不過我已經把你送回京城,到時薛大人會好好將你安葬,你可以放心地走了。”

    它站起身,嘴巴一開一合。

    “大叔想說什麼?”他套上鞋子走向對方。

    “快……回杭州……快回杭州……”

    他愣怔了下。“你是說要我快點回杭州?”

    “危險……有危險……”它焦急地說。

    姚錦杉努力想聽清楚。“你是說危險?什麼意思?”

    “……快點回去……”

    “大叔!”他伸手想抓對方,可是對方已經不見了。

    驀地,姚錦杉驚醒過來,才知道是夢。“剛剛的事是真的嗎?或者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大叔說的危險又是指什麼?”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就是覺得心驚肉跳,似乎有不好的事要發生。

    難道大叔是特地前來示警,告訴他家裡出事了?

    這天下午,郭晉來到姚家。

    “表哥請坐。”童芸香在廳裡招呼。

    杏兒奉上茶水後,便站在她身邊。

    “你的臉真的好了,堂姑婆在地下有知,一定也會替你高興。”郭晉可是很清楚這個表妹從小到大吃了多少苦。

    童芸香看著身邊的人比她還要開心,覺得自己很幸運,能夠擁有這麼多的關心。“表哥今天來有什麼事嗎?”

    “還不是表妹夫出門前千拜托、萬拜托,要我有空就過來看看,看在他待你是真心的好,我也就不刻意刁難……”郭晉語帶戲謔。“自從姚錦柏被關進牢裡,姚家也賠了不少銀子,聽說他那兩個兒子到處借錢度日,可惜姚家父子如今成了過街老鼠,要是真借他們銀子,肯定拿不回來,所以沒人願意搭理,看到他們就像見了鬼似的,就連府裡的奴僕都養不起。”

    她輕哼一聲。“這就是報應,不值得同情。”

    郭晉收起笑臉,一臉正經。“就因為這樣,才要小心門戶。”

    “表哥是怕他們會找上門來?”

    “俗話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狗急也會跳牆,還是要多加留意。”這座宅子都是女人,郭晉想要安排幾個奴僕住進來也實在不方便,若真的出事,後果可不堪設想。

    表哥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童芸香自然記在心裡,也吩咐趙大娘和杏兒,若是有人來敲門,得先確認清楚對方的身分再開門。

    又過了好幾天,這天晚上,戌時過了快一半,她把繡球關進籠子裡,卻找不到圓滿,才想到今天都沒聽到圓滿的叫聲,該不會是溜到外頭去了?

    杏兒搖了搖頭。“太太,到處都找不到。”

    “只希望牠記得回家的路。”都這麼晚了,童芸香也不能出去找,只好等牠自己回來。

    趙大娘打著呵欠,從灶房走過來。“太太,那我去睡了。”

    “好。”她心裡還記掛著自己養的貓。“杏兒,你也下去睡吧。”

    “太太還不歇著嗎?”

    “我還不困……”才說到這兒,外頭就傳來砰砰砰的敲門聲。“都這個時辰了,會是誰呢?”

    正要回房的趙大娘又回頭。“我去看看是誰來了。”

    杏兒打趣地笑道:“會不會是爺想太太,又跑回來了?”

    “那我一定馬上趕他回蘇州!不認真學習,豈不辜負師父的期待和美意?”童芸香笑著嗔罵。

    “太太真的舍得?”杏兒擠眉弄眼地問。

    童芸香哼了哼。“那是當然。”

    主僕倆說到這兒,就見趙大娘走回來。

    “太太,門外的人說是程家派來的。”

    “程家派來的?”童芸香心想該不會出了什麼事?“快讓他進來!”

    趙大娘前去開了門,童芸香主僕倆也跟在後頭。

    誰也沒想到當門閂才稍微拉開,就被外頭的人一腳粗魯地踹開,趙大娘一個沒站穩,摔坐在地上,哎哎地叫著。

    接著,一道男人身影衝進門內,右手還握了把刀子,惡狠狠地吼道:“姚錦杉呢?把姚錦杉叫出來!”

    杏兒尖叫一聲。“你要干什麼?”

    “姚錦杉!”姚敬平腦後的辮子松松垮垮,面容狼狽地大喊。

    “你是什麼人?找我相公做什麼?”童芸香伸手要把杏兒拉到身後,不過杏兒堅持不讓,死命護在她身前。

    姚敬平瞪著她,接著獰笑一聲。“原來是他那個醜媳婦,沒想到傳聞是真的,臉上的胎記真的不見了,人也變美了……既然他不在,找你也一樣。”

    “你不要過來!”杏兒嚇得全身發抖,但還是拚命保護主子。

    姚敬平揮舞著手上的刀子。“滾開!”

    杏兒哇的一聲,本能地閉上眼,僵在原地,接下來就被狠狠地推開。

    “太太!”趙大娘扶著腰叫道。

    “誰敢再叫就殺了她!”姚敬平將刀子抵在童芸香脖子上。

    見狀,杏兒連忙摀住自己的嘴巴。

    童芸香已經大概猜出對方是誰。“你是……姚家那對兄弟的其中一個?”雖然早有預防,但還是百密一疏,上了對方的當。

    “他為什麼不乖乖去死?都三十年了,為什麼要回來?”姚敬平把一切都怪在姚錦杉身上。“都是他害的!”

    她冷笑一聲。“你們沒聽過自作孽不可活這句話嗎?我相公可沒有要你們父子賣假貨,這是老天有眼。”

    “做生意為的就是要賺錢,究竟錯在哪裡?一定是他聯合香山幫來對付咱們父子,想要奪回家產……哈哈……他別作夢!”妻子丟下他回娘家,爹又被關在牢裡,弟弟成天發酒瘋,什麼都不管,跟了十幾年的老帳房把僅剩的銀子卷走,姚家真的完了!幸好還有那座宅子可以遮風避雨,他絕不會還給姚錦杉。

    聽他還不知悔悟,童芸香說再多也沒用。“你就算殺了我也救不了姚家,只會跟著你爹一起坐牢。”

    “我要讓姚錦杉後悔活在世上……”姚敬平兩眼布滿血絲地吼道。

    “喵!喵!”突來的貓叫打斷他的話。

    不期然的,小小的身影撲到姚敬平身上,他嚇得舉起刀子亂揮。“什麼東西?!”

    圓滿跳到地上,弓起背叫了兩聲,接著又縱身一躍。

    “該死的貓!”姚敬平用力一劃。

    聽到圓滿吐出哀鳴,倒在地上,童芸香想要過去察看,又被抓回去,刀子又抵在了脖子上。

    姚敬平拖著童芸香往大門口走。“誰都不准靠近!”

    “太太!”趙大娘焦急地喚道。

    姚敬平威嚇道:“誰敢大聲嚷嚷,我就殺了這個女人!”

    聞言,趙大娘和杏兒都不敢大叫救命,只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快走!”他低聲催促。

    童芸香只能被迫跟著他步出家門。

    “喵!”雖然右前肢受了傷,圓滿還是努力站起來,想去救主人。

    這個時辰,小河直街上不見半個人影。

    “走快一點!”姚敬平略帶壓抑地催促。

    童芸香要自己保持冷靜。“你要帶我上哪兒去?”

    “當然是去一個沒人打擾的地方,好好跟你溫存一番……”他發出獰惡的笑聲。“嘿嘿,姚錦杉若是知道他妻子的清白被毀了,不知道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真是等不及想看到……”

    她怕到連心都在顫抖。“我寧可咬舌自盡。”

    “就算死了,也可以奸屍。”姚敬平喪心病狂地哼笑。“我要讓姚錦杉嘗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這個人真的瘋了!童芸香全身發冷,不行,她必須想辦法逃走,若清白被毀,她也沒臉去見丈夫了。

    這麼一想,她便鼓起勇氣,兩手抓住姚敬平握刀的手腕,用力一咬,咬得好狠,只差沒把肉咬下來。

    姚敬平慘叫。“哇啊——”

    趁刀子從脖子上移開,童芸香推開他就跑。

    “你這個賤女人找死!”他齜牙咧嘴地罵道。

    她一手提著裙擺,一手扶著牆,聽到身後傳來跑步聲,心髒差點停止,但還是不敢停下腳步,等察覺到對方已經逼近,趕緊去敲某戶人家的門。

    “救命啊!有沒有人在?快開門!救命……”

    “看你往哪兒跑!”姚敬平表情凶惡,就要伸手抓她。

    童芸香有些絕望地閉上眼,淚水在眼眶中凝聚,就在這當口,好幾道模糊身影憑空出現。

    “喝!”姚敬平倒抽了口涼氣,伸出的左手又縮回去。

    那幾道身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看不清五官長相,但卻紛紛擋在童芸香和他之間,姚敬平甚至可以感覺到它們正憤怒地瞪著自己。

    “呃……你們……”他退後兩步,模糊身影也一一朝他飄近。

    “啊!鬼、有鬼啊……”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驚恐地叫道。

    只見它們散發出陰森鬼氣,全撲到姚敬平身上,輪流上他的身,他慘叫連連,宛如中邪般在地上打滾。

    看著眼前詭異的畫面,童芸香也呆住了。

    突然,姚敬平被人從地上拎起。

    “你這個畜生,姚家沒有你這種子孫!”匆匆趕回家中,得知真的出事的姚錦杉馬上尋了過來,握緊拳頭,就往他的臉連揮好幾下,最後將人打倒在地。

    負責帶路的圓滿在旁邊喵喵叫著,仿佛在附和主子的話。

    童芸香直到這時才哭出聲來。“相公!”

    “芸香!”姚錦杉轉身看著妻子。“有沒有怎麼樣?”

    她投進丈夫懷中,驚魂未定地道:“我沒事……”

    “你都嚇得全身發抖了,怎麼會沒事?”他摟緊妻子,一顆心同樣跳得飛快,就怕自己來不及趕到。“我已經盡量趕回來,還是晚了一步,讓你受驚了……”

    姚敬平依舊被輪流上身惡整,倒在地上哀嚎。“啊——啊啊——”

    “多虧它們救了我。”童芸香吸了吸氣。

    看著那幾道忽隱忽現的模糊身影,姚錦杉認出其中一個拄著柺杖的老婦,還有一個兩手抱著木雕兔子的女童身影,終於明白它們全是受過妻子恩惠的亡者,在最危急之際,顯靈救人。

    “謝謝你們救了我的妻子,真的謝謝你們。”

    它們轉頭看著夫妻倆,然後漸漸消失了。

    當天一亮,姚敬平被五花大綁的送進知府衙門,他被那些鬼給折騰怕了,什麼都招,不敢有半句謊言。

    “這次最大的功臣就是圓滿,不枉咱們養牠這麼久。”姚錦杉賞了牠一大碗搗碎的魚肉,讓受傷的牠滿足地大快朵頤。

    童芸香摸著牠的頭。“多吃一點,傷才會好得快。”

    “喵!”圓滿開心地叫道。

    不到中午,程承波和郭晉都趕來關心,一致希望姚敬平能多關個幾年,免得又出來害人,但不到半個月,卻傳出他在牢裡天天喊著“有鬼!有鬼!”,之後就突然暴斃身亡,至於真正的死因就不得而知了。

    待事情告一段落,姚錦杉又回到蘇州,這才聽說三天前的深夜姚家失火的消息,據逃出來的奴才說是二少爺發酒瘋,放火燒房子,大火一發不可收拾,根本來不及滅火,最後連自己也燒死了,屍首就停放在衙門裡,等著親人認領。

    他趕到家門前,走進半掩的大門,裡頭已被燒得面目全非,還能聞到明顯的燒焦味,不禁流下兩行男兒淚。

    “爹,不論要花多少年,孩兒一定會將它重建起來……”

    姚錦杉對著燒毀的斷垣殘壁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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