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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林如是 -【新傲龍戲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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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 00:17:1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新傲龍戲鳳 作者:林如是

山頭茶棚瞥見那俏皮──一身下人裝束,突兀至極,卻牽引出他的記憶……
目光流動,充滿生氣,不笑也似有笑意,像是能看穿什麽似,說不出的一種奇異感。
這奇異的感覺,曾是哪番經歷過?
是了!多年前神靈山間初相見,那大膽又無禮的蠻兒便若如此。
過多的湊巧就不是巧合,而是必然了。
既是必然,他不只要她的人,還要她的心;
因為,她是唯一吃了他唾沫、也讓他吃了她唾沫的人。
不管在天書裡是否已寫定,他看了,想要,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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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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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 00:17:36 |只看該作者


    項姐說,打算重新出版《戲鳳》套書,傳給我當年的電子書稿。我飛快掃讀過一遍,當下忍不住嚎叫,如果你有聽過月圓時、站立在危崖上的荒野獨孤狼對著圓月的嚎叫,對的,就是那樣。

    天啊!真不敢相信那會是我寫的——當時我是這樣嚎叫的。

    將近二十年的時光。啊,天呀!

    二十年了。有那麼久了?我都不知道,不,我知道時光就那麼流去了,這所謂的“不知道”,只是一種感情的形容詞。總之,我都不知道已經過去那麼久了,我甚至還記得當年在寫《戲鳳》故事時的光景。就這麼過了二十年了?到底是哪裡出差錯了?怎麼不聲不響就過了二十年?

    項姐說,我們可以視個人的感覺或需要,對故事作修改。我狠下心,就將故事作了一百八十度的修改,改得“面目半非”,我甚至將女主角殷莫愁都改掉了。

    不是說原來的故事好或不好、或再相不相信那樣的感情,而是,《戲鳳》這個故事,如果讓現在的林阿是來寫的話,是不會那樣寫的,雖然,原來版本的故事很唯美、情深意癡,我也還是很願意相信一見鍾情此情不渝;但畢竟,二十年都過去了,不是嗎?

    所以,我大幅修改,改動的部分非常多。不過,仍保留了原來故事裡的許多情節與橋段,畢竟若說在這日新月異的世界、三千年前的地球跟三千年後的地球有什麼可以跟化石比天長地久的,大概就是人類的情事了;因為人類的感情變來變去就是那幾樁模樣有差、但結構神似的傳奇。

    所以,我一如既往地“自找麻煩”。因為女主角都換人了,個性、愛好、習慣、感情觀不一樣,所以對遭遇的反應也不一樣。不是說,性格造就一個人的命運嗎?這故事裡真都是一些麻須的人啊!我愛你,你不愛我,我要你的心,你不給我你的心,那麼,給身子吧。可給了身子又不滿意,還一定要那顆心——真貪心,對不對?

    關於故事的一點說明:

    各個朝代對皇帝皇后皇太后等稱謂各有不同,名稱簡直亂成一團。這故事背景既是個架空王朝,也就沒有借用哪個特定朝代的體例,而是混在一起。至於臣屬等對皇帝的稱謂,乾脆就用“皇上”一詞,所以並不符合哪一朝代的史實。就這樣。

    二十年前的林如是是怎麼樣的呢?二十年後的我現在已很難想像。還會有另一個二十年嗎?到那時候,林阿是我還會對愛情這回事有這種種感歎,然後寫下這種種離合悲歡嗎?

    最後,以故事中山頭茶棚門柱上的對聯作結語吧!

    入此情門一笑逢

    越彼情檻眾緣生

    那麼,它日江湖再相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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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表於 2017-9-2 00:17:53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那一老一少,對著眼前約莫九、十歲,一臉稚嫩卻滿布無奈的小女孩,哭得淅瀝嘩啦,淚水與鼻水齊流,多有不舍。站在小女孩身旁那一男一女也是哭得淅瀝嘩啦,淚水直下,眼都哭腫了。

    “奶娘,小紅,你們不要再哭了。”稚嫩的聲音與那顯得冷靜、帶些無奈的小臉龐多有不協調。“爹、娘,你們也別哭了,你們一哭,小紅跟奶娘又跟著你們一起哭。”

    “都是爹不好,爹對不起你們,對不起殷家列祖列宗。”

    “嗚……奶娘、小紅,我真捨不得讓你們離開。”

    “夫人,那麼您就跟小姐說說,讓我跟奶娘留下來。”小紅哭著央求。

    “莫愁……”殷夫人淚眼汪汪求著女兒。

    “是啊,小姐。”奶娘擦擦淚水,“府裡的僕役都遺散了,如果我跟小紅也走了,誰來侍候小姐你跟老爺和夫人。”

    “我不打緊。”

    “小姐你不打緊,不必人侍候,那夫人呢,怎麼辦?誰來侍候夫人?還有,誰來打理府裡上下瑣碎。”奶娘尋顧四周,偌大的殷府裡沒有半點人煙,加之一些比較值錢的家當早被搬得一空,整個宅第顯得空蕩蕩,園裡的花草樹木似也無精打采。

    “這破園子哪還需要打理。”

    聽女兒這麼說,殷老爺又淅瀝嘩啦哭起來。“都是我的錯。莫愁,爹對不起你跟你娘。”

    “這怎麼會是老爺的錯,都是我持家無方。”殷夫人又跟著哭起來。

    殷莫愁小臉一歪,不理會爹娘,從袖中取出兩張銀票,遞給奶娘跟小紅。

    “奶娘,小紅,這你們拿著。本來應該給你們更多的,但你們也知道,家中沒什麼錢了,我把爹的一些字畫變賣了,勉強湊出這些,你們收著。”

    “這怎麼可以!都給了我們,那小姐你要怎麼辦?!”

    “沒關係,真不行的話,我就把娘的嫁妝典當,總有辦法的。”語氣裡的冷靜老成,完全不似個九、十歲的娃兒。

    小紅哭叫起來:“小姐,我不要回去!我要留在這裡!在這裡有一頓沒一頓也比回去強。”待在落魄的官家都比回去貧困的佃戶家強太多。

    “是啊,小姐,”奶娘一把鼻涕一把淚,“從你出生起我就一寸一寸拉拔你到這麼大,教我怎麼捨得!”

    “奶娘,小紅,不是我要趕你們走,但現今我們也快有一頓沒一頓了,留下來只是跟著受苦。”

    “我不怕!小姐,求求你,別趕我走!”

    “是啊,莫愁,”殷老爺與夫人跟著求情,“你讓奶娘跟小紅去哪裡呢。”稚嫩小臉抽動了下,猶豫不決又不忍,顯然動搖了。“但留下來大概只能吃半頓了,也付不出月例錢……”喃喃著,跟著猛搖頭起來。“不成!奶娘女兒捎信來,希望接奶娘回去團圓。奶娘也到該享福的時候了。至於小紅——”

    “有人在嗎?”門外突然傳來高聲叫喊。

    一園子哭聲不防止住,面面相視。“這時候會有誰上門來?”

    “爹,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在哪處店家賒帳了?”殷莫愁小臉嚴肅問道。

    “沒有啊。”殷老爺一臉無辜。

    那會是誰?殷莫愁邁開短腿,走過去開門。

    “殷大人。”門一開,走進一名身形福態的中年男子,身旁跟著一個與殷莫愁差不多年紀的小女孩。

    “原來是崔大爺。”殷老爺趕緊擦掉臉上未幹的淚水,走上前。“請快別這麼客氣,我已經辭官很久了。崔大爺突臨寒舍,不知有何貴事?”

    來的是縣城三大富戶之一的崔大戶。雖說是富戶,但小縣城裡一個富戶,仍比不得皇都州城的商家,甚至對比鄰近較大縣城裡殷實的商家富戶,也顯得門庭狹小。不過,在這小縣城,崔大戶經商累積了一些財富,置了一些田產,身家畢竟比小縣城裡多半人家優渥太多,堪稱一大戶。只是,崔大戶身為商賈,身分不高,引為憾事,殷家出身官家,門庭高尚,但家徒四壁,正好尋機上門。

    “我想殷大人可能用得上這些東西,就自作主張送來了。”崔大戶臉上堆滿笑,吆喝身後的僕役道:“快把東西搬進來!”

    四、五名僕役將一擔擔物品搬進院子裡。

    “崔大爺,這是做什麼?”殷老爺連同殷夫人、小紅奶娘簡直看呆了。

    殷莫愁暗暗數了數,有十來擔,裝滿米糧、魚肉、乾貨,甚至布匹等物品。“一點薄禮,不成敬意,請大人笑納。”崔大戶搓著手,一邊哈腰點頭。“崔大爺何必這麼客氣。”

    “哪裡,應該的。”

    殷老爺尋思該如何回拒,殷夫人注意到崔大戸帶來的小女孩,彎下身,微笑對著小女孩。

    “是崔大爺的女兒吧,長得真漂亮!幾歲了?叫什麼名字?”小小年紀就出落得清麗脫俗。

    “是的,夫人,正是小女,名叫若蘭,來月就十一歲了。”崔大戶忙不迭回答。

    崔大戶這般殷勤,實在有點奇怪。雖說她爹曾在朝中為官,但早已辭官無職,如今家道又中落,雖然身分地位較高,畢竟是虛,實質上與貧戶無異。殷莫愁水眼汪汪看著崔大戶,想不通他巴結她家的理由。

    “來月就十一歲了?那長莫愁幾個月。真是可人的孩子。”殷夫人讚歎。

    “多謝夫人稱讚。”崔大戶忙道:“小女不過一平凡小兒,不若小姐聰穎秀慧。”

    “崔大爺過謙了。若蘭氣質甚佳,有習讀詩文嗎?”

    “有延聘教席在家,小女平日跟著夫子讀些女誡、女論語等。”

    讀那些東西,不累嗎?殷莫愁暗暗曜舌,有點同情地看著崔若蘭。

    “大人,夫人!”崔大戶忽然叫起來,噗通跪下去,抓住殷老爺的手,迭聲請求:“小人有個不情之請,請大人務必要答應小的!”

    “崔大爺,你這是幹什麼!快請起來!有什麼事請先起來再說。”殷老爺嚇一跳。

    “請大人務必答應小人的請求!”

    崔大戶雖僅是小縣城的一名商賈之流,但在本地畢竟排得上前三大富家,這會兒不惜身分眾目睽睽下曲膝相求,殷老爺簡直無所適從。為顧及他的面子,也不及細問他究竟想請求什麼,便迭聲道:

    “好好!只要能力所及,我答應便是了。崔大爺你快請起來吧!”

    “當真?謝謝大人!”崔大戶喜形於色,對殷老爺磕了一個響頭。

    “崔大爺,你這不是折煞我嗎!快請起!”殷老爺連忙將崔大戶扶起身。小紅與奶娘看呆了,張大嘴巴,面面相覷。

    “奶娘,我們是不是不必離開了?”小紅總算將嘴合上。

    崔若蘭臉色有點漠然,眼底情緒小小觸動,轉開臉,與殷莫愁的目光碰在一塊。殷莫愁水眼泛開,朝崔若蘭燦爛一笑。

    不管崔大戶打算請求爹什麼,多虧崔家父女,這下他們的生計總算有了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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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發表於 2017-9-2 00:18:18 |只看該作者
第1章(1)

    命運是什麼?邂逅又會是怎麼開頭?

    相愛該如何?相守又是否註定一個永久?

    愛與承諾,又是否就能結合一世的鴛盟?

    越過那個山頭,就到京城了。

    一切都將結束,一切也都將重新開始。世間的一切都未曾改變,天依然是藍的,草仍是綠的,漫灑的陽光仍舊如同暖金,但對她來說,卻不再是一樣的意義。

    想到此,殷莫愁忽而停住,猶豫起腳步,怔怔地呆望著前頭奶娘吃力前行的背影,自己則不進反退,繼而轉身回顧。漫天金光毫不憐惜地照焰她一身炙熱。平原漠漠,荒草蔓蕪,望去滿眼氾濫的沉默孤寂,彷佛在對照她落拓的身世,豔麗鮮明熱鬧的盛世裡獨棲這一片蒼漠荒涼和孤寂失落的心情。

    這一路走來,她已看過太多這種荒闊的平原景色,也看盡了這種似繁華熱鬧裡的寂寥底色,每每引起她身世之慨,猶豫起前途,卻不知該如何,幾度退縮猶豫。

    “怎麼了?莫愁小姐。”走在前頭的奶娘見後頭沒人跟上,停下腳步往回走。見殷莫愁孤立在那,小徑上兩名少女逆著光吃力地前行,身影被陽光拉得細長。

    “奶娘,我……”殷莫愁眉心微蹙,欲言又止。

    兩名少女這時已經走近,走在前頭的那名,很自然地走到殷莫愁身旁,她肩上背了個大包袱,手上還提了一個,微微喘著氣,舉著袖子擦汗;一身粗布衣,上衣下褲,發白的額臉因為汗濕而顯得潤嫩。她學殷莫愁那般,回望身後的平原,顰著眉喃喃念道……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啊!”

    啪一聲,那個“淚”字還沒落下,便輕叫起來,手臂被人重重拍打一下。“少來!學人家莫愁小姐吟詩誦詞顰眉皺額的。”後頭的少女這時也走了上來,手上提了一個包袱,雖是一身粗布衣裙,但比諸之前少女的衣裝多有幾分紅粉顏色。“我還不瞭解你嗎!我從你八歲起就服——”

    “小紅!”被奶娘一個瞪眼。

    “我有說錯嗎?”小紅嘟嘟嘴,“奶娘你自己不也清楚若然姐的脾性。”

    奶娘又一個瞪眼,剛要開口,被那叫若然的少女打了岔。“好了,奶娘,小紅也沒說什麼。”

    “怎麼沒說什麼!就是太慣著她了,這丫頭說話愈來愈放肆。”

    小紅又嘟嘴,還待回嘴,被奶娘再次瞪眼把話給咽回去。

    “好了,我們還是快走吧。越過前面那個山頭,就到京城了。好不容易,總算快到了。趁著日頭還大亮,我們得趕緊趕路,趕在天黑之前進城去。天一黑,城門關了,又沒有落腳的地方,可就麻煩了。”

    “還說呢。本來雇馬車載我們進京,一路走得好好的,就剩這點路,若然姐你卻非給辭了,就不能等進城了再辭不成!”小紅埋怨。

    “不辭了怎行。”整一夥吃米不知米價的。“雇一輛馬車外加車夫,一天得花多少銀子你知不知道?我們盤纏有限,得計較著用。”

    先前馬車走到十裡坡時,聽得再下去若是走官道的話,還要花上兩天的時間,但要是抄近路越過這山頭,約莫半天便能到達京城。這山的地勢看來並不算高聳險惡,可宮道繞著山麓而築,拖長了距離,走來便費時。她當下決定棄官道而越過山頭,如此便得棄馬車以步行。一來當然是為省錢;其次,聽說這山裡頭長有一種奇樹,每三十年才會結一次果,結的果子色呈深棕,狀如腰子,吃了不但可以增精補神,還能延年益壽。當然,她沒將這打算告訴她們,省得奶娘跟小紅知道後又嘀咕不停。

    小紅嘖一聲。“只要一說到錢,就滿口道理。雇馬車走官道多舒適,這樣走多累人。何況這種山路小徑,看著就不安全,別有什麼意外才好。”

    “當今聖上英明有為,世道清明,能有什麼意外!”奶娘給小紅一記白眼。“人家莫愁小姐都沒說什麼,就你意見最多。”一抬眼,見若然正抬手拭掉額頭汗水,走過去說道:“累不累?那些包袱很重吧,還是我來拿吧。”

    “不用了。”瞄一眼奶娘肩上背的,一邊重新背妥肩上稍微松落的包袱。“我們快走吧。”

    三人繼續往前,一直沒吭聲的殷莫愁則遲遲未動。

    “怎麼了?莫愁姐。”若然回頭。“這一路,你這樣走走停停、回頭發呆的,已經好幾次了。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我是在想,我們就這麼貿然前去投靠人家……是否妥當?我想了又想,總覺得不安……”不只不安,還有種實在是因為不得已的不情願,更有難堪和抗拒。

    “當然妥!怎麼會不妥!”若然忙不迭搶道:“你別想太多了,莫愁姐。你和姚家公子訂有婚約,是姚府未過門的媳婦,他們見著了你,只有歡喜的份。快快放心!”皇天在上,不是她想將殷莫愁賣了,但姚府這根稻草是她們目前唯一的指望。

    “可是……”殷莫愁不但沒放下心,反而更顯得無奈。“我跟對方素未謀面,怎能……怎能……”連連遲疑兩句,再說不下去。

    從她識字讀書開始,咀嚼參悟詩書中的情感意緒,雖未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及所謂的“三從四德”有太深的懷疑,然而內心深處總有著迷惑,隱約地對這樁婚約感到不安。

    應該說,她遲疑於這種近乎是盲目的決定她終身和依歸的定情方式。兩情相眷,戀在眼眸的交流那瞬間,似曾相識的儼然,從而交心許諾,互願天長地久。

    這才是愛,不是嗎?而不應該是素未謀面的那樣不明不白。

    “莫愁小姐一定又在想那些什麼“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的東西了。”小紅不以為然。

    “唉。”殷莫愁未語先歎。她不是情烈熾熱的女子,對感情,卻如同這般的執一,但求不負己心。“我不求轟轟烈烈,只求一份單純素樸的感情。“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平凡完整而深刻的一份感情,相守到白頭,如此而已。

    但她和姚文進什麼都不是,卻有那樣荒謬的親近關係,甚至是迫於不得已,她不得不前來投靠姚家,如何不教她感到遲疑和茫然?

    又來了。小紅搖頭。“莫愁小姐,都跟你說過好幾次了,你怎麼又在想那些沒用的東西。你跟若然姐要是能調和一下就好了。你們兩個,一個不食人間煙火,成天歎這愁那;一個柴米油鹽,鎮日錢錢錢,教人一樣頭痛。”同姓殷,也算同吃一個米缸的米長大,性格卻差這麼多。

    “小紅!”奶娘斥喝一聲。這丫頭愈來愈沒規矩。“你這張嘴愈來愈會說了。”殷若然笑一聲,輕輕擰了下小紅的腮幫子。轉向殷莫愁。“莫愁姐,你別想太多,”打小一塊長大,習慣了她這種沒事多愁的性子。“你和姚家公子的婚事,雖是父母之命,在小時就指定的,但你要是不喜歡,屆時我們隨時可以離開。”只指望暫時有個落腳處,先容她喘口氣就好,以後的事,等定下來再從長計議。

    “又在瞎說什麼。”換奶娘搖頭,“不是奶娘要說你,你這性子可要改一改。我們女人,禮法傳統是最緊要的,閨秀千金當以禮法為重,以貞靜為本,緊守三從四德的規範與禮節,才不會讓人議論。”知道她不合時宜,時而冒出些古怪的想法,甚至做出些悖於閨閣的事兒,但她習慣,別人可不會習慣,愈說愈憂心忡忡。都怪她家老爺夫人,好端端的女孩家,教讀什麼詩文,結果讀得滿腹詩書,卻一肚子的不合時宜。

    “莫愁小姐,”奶娘轉向殷莫愁,“我們女人家,最重要的就是有個安穩幸福的歸宿。老爺為你選定的親事,是絕不會錯的,你就安心,別再胡思亂想,乖乖地遵照老爺的安排去做。況且,夫人過世前,念念不忘的就是你的將來,囑託我們一定要將你平安送到姚家,看你有個圓滿的歸宿。你總不忍讓夫人死不瞑目吧?而且,老爺若是地下有知,也會和夫人一樣,擔心你的將來。”

    “是啊,莫愁姐,奶娘說得雖然有點那個,但也不是全無道理啦。”真是!奶娘只要一逮到機會,就要說教一番。她雖然有大半不同意奶娘說的話,但現下只要別生出枝節,就什麼都好都可以。“殷姚兩家是多年舊識,兩家老爺當年又是同榜及第,交情非比尋常。你是他故人的女兒,又是他未過門的媳婦,他絕不會虧待你的。而且,我聽說姚少爺是個文質彬彬的公子,頗有長才,詩書五經無一不通。你這次前去,正好夫唱婦隨。”

    殷莫愁反歎口氣,說:“我擔心的不是這個。我只是——”

    “你在擔心能否與姚公子情投意合,是吧?感情這種事,是可以培養的。等到了姚府,與姚公子朝夕相處,自然而然就會生出濃厚的感情,和姚公子成為恩愛的夫妻。”皇天在上,她真的不是存心要把殷莫愁給賣了。至少,姚府官大業大,當上姚府少夫人有人侍候又不愁吃穿。

    “也許吧。”殷莫愁又是輕輕一歎。感情之所以為情,並不只因於它的轟烈,才教人盪氣迴腸。這樣的細水長流,毋寧更是她所要的——她只要求一份平凡深刻且完整的幸福;只求一份真情真性,許見白頭。

    “一定會沒事的。”有事也要說沒事,到時真要不成的話,再想辦法就是。真是!偏偏指婚的是莫愁姐,要是她的話,就好辦多了。

    殷莫愁微扯嘴角,隨即斂容,露出一絲哀愁。

    “對不起,若然,都是因為我,連累了你,還有奶娘。這一路,辛苦你們了。”奶娘有個女兒嫁到京城外不遠的縣城,一直想接她回去奉養,但奶娘始終放心不下她們。

    “快別這麼說,莫愁姐。說起來,多虧有你,我們才能安然過到現在。”這完全是肺腑之言。殷家全是靠了殷莫愁才能衣食少憂地過到現在。

    “我的事不打緊,別替我擔心。”奶娘吸了吸鼻,感到心疼。“人家哪家的千金小姐會像這樣,吃這麼多苦頭,如此命苦。奇怪?我們明明托了人上京通報姚大人,也不知道哪裡出了差錯,竟然一直沒消沒息。唉!若是老爺還在就好了。”

    “好了,我們快走吧。”殷若然催促。這一老二少再唏噓下去,可要沒完沒了。

    山路雖不若官道的平坦,倒也沒有想像中的崎嶇。途中除了一些砍柴的樵

    夫,不時也有一些商賈行人來往,並非荒無人煙。一路上,殷若然沒少東張西望,但甭說什麼奇樹了,就連尋常的野果也不多見。好不容易走到了半山頭,奶娘畢竟上了年紀,拖著腳步氣喘不休。

    “累了吧?奶娘。我們歇會兒。”前頭不遠有座茶棚,清風送涼,正好催人疲累。

    那茶棚僅是用幾根木頭和茅草搭建而成,雖然簡陋,卻矗立得教人莞爾;還山寨似地在棚前築起了一道半拱鏤空的弧門,橫豎一道門檻,門檻上大大刻了“情檻”二字;門楣上則橫書“償情門”三字,下方右側門柱上還有一行耐人尋味的聯語——

    入此情門一笑逢

    殷若然與殷莫愁走至,停在門檻前。看著那行聯語,殷若然不禁莞爾。小小茶棚,竟也學起人家名樓的派頭,賣弄起風雅詩情。

    可要學也學得像樣點,既是對聯,怎只得一聯。促狹心起,撿起一塊尖石,在左側門柱上歪斜地劃下一句聯詞——

    越彼情檻眾緣生

    這樣順眼多了。丟下石頭,拍了拍手,唇邊兀自帶著促狹笑意,水目一抬,不意撞上棚中一雙冷眸。惡作劇不防被人瞧見,有些尷尬,裝作無事,跨過“情檻”,踏入“情門”。

    身後頭,殷莫愁仍立在門檻前,喃喃念著,一時竟有些怔忡。

    入此情門一笑逢?

    聚散情緣,茫茫人世,她一生既定,又能與誰邂逅相逢?這荒山茶棚,“情門”內鎖著的,又該會是多少殘缺的緣淺與擦身而過?

    一笑相逢;抿笑而去以後呢?是否就此天涯相忘?有多少故事串起又散落,來不及發生得無始無終——

    這山間茶棚一句無心的聯語,不意牽引出她的傷感與怔忡,既傷身世,亦感人世蒼茫。

    她垂下眼,輕輕搖頭,心裡暗歎一聲,舉步跨進門檻。

    角落裡,一道英冷的身影正自顧盼,眼底猶含笑意,無心地朝她望來;她同般的不經意,微一抬頭,迎面竟就遇上那一雙帶笑的眼眸。

    她愣了一下,心頭騫然一跳。那眼眸如定,無聲望著她,似乎也怔住了。

    命定或偶然?抑或是邂逅的開端?

    那是個氣宇略帶英冷的青年公子。眉如劍,眸如星,表情微淡,容顏刀鐫的深刻。雖作尋常書生打扮,卻給人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感覺他的與眾非同及一股不明所以的氣勢。他並非那種俊美男子,但光芒冷熾,舉手投足處處讓人感到氣魄魅力,顧盼間卻又流露出一股文士的風流神采,且參著武將的威峻。雖然看似缺少柔情,卻充滿了不可抗拒的吸引。

    在他旁側,坐了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年輕公子,氣宇同般不凡,不過感覺隨和許多。兩人斜據角落而坐,處在滿棚山村野夫與樵子商賈之中,顯得相當醒目。

    他靜望著殷莫愁,滿棚的喧擾雜鬧聲嘩嘩嘩地流過他們之間。那瞬間,所有的聲息像是都凝住了,隔著天河,兩兩相望。

    這樣的不期然,畢竟是萬分之一的太巧合,難遇又不可求。但殷莫愁跨過了“情檻”,踏入了“情門”,不經心的這樣抬頭一望,卻就遇上了那樣一雙含笑的眼眸。是否冥冥中有情牽,牽得這樣的相遇邂逅?

    那人目光不轉,殷莫愁心頭驀地又是一跳,再是一怔,如夢方醒,略微心慌地轉開眼眸,假裝無事,轉開那疑是偶然還似註定的短瞬間。

    “怎麼了?”瞧她略顯慌張的神色,殷若然覺得奇怪,循著她目光望去,先尋見那名氣質稍冷的公子,卻與他座旁的年輕公子目光撞個正著。

    那年輕公子抬眉對她一笑,她沒多加思索回了一笑,眼目一轉,發現先前那人冷冷地看著她,尚未收住的笑臉頓時凝住,訕訕地、莫名地感到一絲難為情,背過身去,撿了一張靠裡的桌位歇下。

    一切皆無心。目無心,笑無心,相會無心。

    但是否……是否一切皆已寫定?

    “皇……公子,我們一路走來,不見什麼奇樹,更別說什麼奇果了,也未見任何狐蹤,想來什麼紅狐出沒、以及所謂奇果延年益壽之說,不過是此間商販招攬來客的手段。”山頭茶棚外,一行四名男子走近。說話的是約莫三十多歲的男子,膚色白淨,嗓音有點尖,臉上過於乾淨,完全看不到一點胡渣。

    他走在一名身形修長、但體魄結實,眉眼雖冷、可笑時隱現出一點柔和的男子身後側,不管行步快慢,始終不曾逾越。話是對著那男子說的,措辭雖然隨意,但態度卻相當恭敬。

    “欸,善大人這話有所不是。我們上山來,主要為賞風景、尋山色,奇果什麼的倒還在其次。”

    “二公子說得有道理。”善尚對走在那男子身側、帶著溫和笑容的男子說道:“不過,難得出宮一趟,小的滿心期待,還道有幸能見到稀世紅狐或是三十年一結的奇果,可什麼都沒瞧見,敗興而歸,不免覺得遺憾。”

    “如意做事不一定有所為而為,總能自得其樂。我年少時曾在某山中驚瞥過紅狐身影,可惜未能得見其面貌,今次想來亦未能如願。”那男子說道。

    善尚臉色肅穆,似是想起當時情況。“當時公子追逐神狐,不慎跌落山崖,所幸公子為天所佑,平安無事。”

    “怎說平安無事,當時我腿都摔斷了。”

    “都怪臣保護不周。”走在最後頭、一身武衛裝扮的男子自責。“這事與玉堂無關,是我自己輕忽了那山勢的複雜,當時你也隨同善尚前來找尋我。”

    “有這事?”如意詫道:“我記得當時據報大哥是從馬上跌落,沒想到竟有如此的曲折。”

    那男子輕描淡寫說道:“當時宮中多事,我不想驚動太皇太后。”更因此當時他放棄讓人在那靈山縣城搜找那人。

    如意若有所悟,點頭道:“原來如此。”

    當時宮情詭譎,確為多事之秋,大哥此舉,想必是為避太后——而今的太皇太后耳目。想來,當時仍為皇后的太后力主建立東宮衛率,必與其時太皇太后攬權有關。大哥智勇雙全,思慮深遠,實非他所能及。

    “公子,這裡有座茶棚,要不要先在此歇歇,解解渴後再走?”善尚詢問。

    那男子抬眼瞧瞧茶棚,點頭道:“也好。”

    “公子,”那武衛說道:“據臣得到的消息,宋學士與其弟子隱居于此,在山中耕讀,不過問世事,待臣前往查看是否屬實。”

    “宋學士隱居于此,我也有所耳聞。當年他因太宰專權,彈劾太宰,結果遭受眨遷,終至辭官。而今年事已高,自辭官已久,若果在此隱居,不再過問世事,恐怕無意再出仕。你就去看看,他若無意,不必勉強。”

    武衛銜命而去後,三人走進茶棚。剛跨過茶棚門檻,走不過兩步,不防一個神色匆忙的樵夫不小心撞了如意一下,再跌到善尚身上。那樵夫忙不迭彎腰道歉,甚是惶恐。善尚待要發作,如意搖頭示意作罷。為首那男子也不以為意,繼續往前走,善尚趕忙跟過去,挑個清幽的桌位,將座位拂拭乾淨。“公子,二公子,請坐。”

    待兩人坐定,善尚才揮手招來店家,要了上等的茶跟茶點,店家面露難色。那男子搖頭,眉眼微帶笑意,說道:“這山間小茶棚,哪來上等香茗,快別為難店家了,讓他們將現有的奉上便是。”

    話說著,隨意一個轉眼,不防便瞧見茶棚前那一幕,將那婢女模樣少女的舉動全收進眼底,隨即與她的目光對個正著,見她唇邊促狹的笑意戛然收止,若無其事般跨過那門檻。

    他未多加在意,跟著便瞧見她身後那名容貌清麗的女子。“沒想到天下竟有這般不流於俗的女子。”身旁的如意發出讚歎。

    “的確是少見。”他目光僅微微一抬。

    的確是美色。並不是他慣見的那種明豔花嬌或嫵媚的風流婀娜、窈窕姣柔的豐美佳麗。看來似乎歷經一番風霜跋涉,面容稍現憔悴,甚至略顯蓬垢,穿著衣飾雖不粗糙,可也說不上華貴。儘管如此,仍難掩她的風華。鬢髮如雲,眉若山翠;黑潭深的眼,以秋水為底色,散發著一種幽光。氣質空靈,帶一點風露清愁,清麗中顯現微微的冷淡,大異於那種嬌媚嫵麗的脂粉,而顯得不流於俗。

    “是不多見。尤其她眉目間有種聰慧,甚至帶點慧黠,目光流動,像是會說話一樣;雖說明媚有餘,嬌麗不足,可整個人充滿動感,相當生動。”那對水目彷佛閃著粼粼瀲灑的波光。

    他看如意一眼。“沒想到你與我的看法會有如此差異。”

    “怎麼?”如意愣一下。“皇……大哥你說的是……”

    “要不然,你指的是誰?”茶棚另一頭靠裡的桌位,那名氣質空靈的少女身旁,兩名看似婢女中的一名湊巧起身,正是先前與之目光錯遇那少女,與茶棚小廝不知在交談些什麼。“難道,你說的是……”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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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2)

    那名少女顯然與另一名下人模樣的少女氣韻極為不同,和那名清麗空靈少女的那種不食人間煙火亦甚有差異。目光流動,充滿生氣,不笑也似有笑意,像是能看穿什麼似,沐著茶棚頂灑下的日光而顯得流光溢彩,說不出的一種奇異感覺。

    腦海突地一個閃動。那奇異的感覺,曾是哪番經受過?……那般生氣流動的眼眸似曾相見過……吳美人也有一雙那般盈水動人的眼波,他才會一再駕臨她的殿閣……

    先前他注意力全在那名脫俗的少女身上,此刻才細細留心那名婢女裝束的少女。只見她上身穿著男子式樣的短衣,下身竟是一襲長褲。雖說下層人士一般穿著都不甚講究,但那一身不倫不類的打扮,太不成體統且不合禮法。

    心中驀地又是一閃。那年靈山山中……他不禁沉吟起來,多看了一眼。“原來大哥說的是那不食人間煙火的佳麗。”如意失聲一笑,視線一轉投向那名清麗女子。“大哥眼光果然非凡。那位姑娘略帶清冷的氣質神韻,倒像天人一般,餐風飲露,不沾一點人間煙火似,全然不同于宮中那些濃妝豔抹、嬌麗豐美的宮人和嬪妃。瞧她的神態舉止,出身應該不差,但怎麼……若是大家千金,怎麼會僅帶隨身婢女,出現在這山郊野外……”不無些許困惑不解。“京城之中,可有哪家秀女有這等不俗的氣質和美貌?如意,你且想想。”

    如意略微思索,搖頭說道:

    “聽說王禦史的千金長得嬌美無比,體態豐盈嫵媚,看來倒不似。志毅伯府和平遠侯府裡,也沒見過有這等氣韻和姿色的佳人。”舉的都是朝中王公大臣。又搖搖頭說道:“至於尋常那些百姓之家,更不必提了。瞧她的舉止,絕非一般粗鄙無識的庸脂俗粉所能比。可若是官宦大戶人家的千金,絕不會放任她僅帶幾名婢女僕婦抛頭露面。還是,會是哪家王侯府中的歌姬?”但哪家王侯府中的歌姬會有如此脫俗的氣質?就連他們龍氏一門也未見過此等空靈女子。

    想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搖頭又搖頭,轉向善尚。“善大人,你可有印象?”

    善尚搖頭,答道:“二公子都不知曉,小的怎會知道。”

    龍如意轉向那眉色如劍的男子。

    “皇——”下意識脫口而出,隨即改口說:“大哥,你看呢?可有什麼印象?”

    “沒有。”回答得沉緩,並未明指是誰。“不過,沒關係。不管她是誰、出身如何,平民百姓也好,侯府的歌舞姬也好,都讓人覺得很特別。我從未見過如她這般的女子,顯得如此獨特。不像平素慣見的那些豔麗脂粉,黏膩得教人喘不過氣。這女子很特別,不同於眾,有股特別吸引人的氣質。”

    然而,目光卻是奇怪地落在那名下人裝束的少女身上那樣的裝扮。

    大戶人家裡幹力氣活的僕役才會有的打扮,穿在那名少女身上,實是突兀至極,卻一再牽引出他的記憶……

    龍如意理所當然以為皇兄指的便是那名清麗女子。問道:“大哥的意思是,對那姑娘有了什麼打算?”

    那男子目光冷冷一轉。“我沒見過這樣的女子。”因為沒見過,所以稀奇;因為稀奇,所以想擁有。

    龍如意了然點頭。這也難怪。以那名女子的容貌,很難不被她所吸引。光論美色,先前那名少女自是比不上,但先前那少女的一舉一動極為鮮活,奇怪大哥竟未看出……

    “可是母……她會應允嗎?”

    “不管她答不答應,都不會改變我的決定。”

    “我怕……呃,她會有意見。大哥別忘了,宮中有宮中的規矩。”

    “規矩是我訂的,我說了算。”口氣雖淡,卻不容有一絲異議,就像此回微服出宮,儘管太后有微詞,他依然故我。

    那名清麗女子,指的自是殷莫愁了。從她進入茶棚起,就吸引住茶棚裡眾多目光,不時偷偷看著。茶棚本就不大,且人聲鼎沸,嘈雜喧擾。殷若然喝完杯中最後一口茶,放下茶杯籲口氣,說道:“休息夠了吧?那我們該上路了。”

    起身提起一旁擱著的大包袱。

    “我來。”奶娘連忙起身要接過那包袱。

    “不用了,奶娘。”做個手勢阻止。感覺似乎有誰在看著,回頭一看,撞見一對如星眼眸。

    “我們該走了。”她沒在意,轉回身,低聲催促。

    龍大公子起身,吩咐道:“善尚,把帳會了。”

    善尚伸手到懷裡,好半天卻取不出銀兩。店家耐心等著,似乎司空見慣,嘴角微噙著一些了然。

    “奇怪……”喃喃自語起來。

    “怎麼了?”

    “公子,糟了,我身上的銀兩都不見了。”

    “怎麼回事?”

    “我明明將所有銀兩都帶在身上,可是怎麼……”善尚不禁皺眉,突然大叫一聲:“啊!會不會是方才那個人——”

    沒錯,定是那個人!那人撞了他一下,然後,他身上所有的銀兩便不翼而飛。

    “這下該怎麼辦?”他瞪直了眼,呆坐在板凳上。

    一旁圍來幾個看熱鬧的人,瞧他們付不出茶資,紛紛交頭接耳、指指點點。人一多,嘴便雜了,不一會,便鬧哄哄成一片。

    “等等,若然姐,那邊怎麼了?怎麼那麼吵?”小紅拽住往外走的少女。被小紅那麼一拽,轉回了身,眼一抬,又撞見那一對泛著冷冽星光的眸子,急忙撇開眼,若無其事說道:

    “我們走吧,那不關我們的事。”眼不見為淨,錢袋才不會消瘦。

    那周旁圍了許多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著,三人處境有些困窘尷尬。“看他們一身人模人樣,卻也學那無賴想吃白食不付帳!”有人不齒地啐了一聲。

    殷莫愁停下腳步,自顧往店家走去。

    “莫愁姐……”殷若然只得跟上去,小紅與奶娘連忙也跟上。

    就見那公子站在那裡,神態冷淡,毫不在意旁人,一點也沒有付不出帳的困窘。即便身處突發窘迫中,他仍是一副接近傲然的無動於衷。

    “店家,這兩位公子欠的帳,我們替他們付了。”殷莫愁語聲清冽,吩咐道:“奶娘,看要多少錢,把錢給店家。”

    又來了!奶娘和小紅不約而同看向殷若然。殷若然飛快地掃了那兩名吃白食的公子和那愁眉苦臉的隨從兩眼,連腳上穿的鞋靴都沒放過。

    店家報了個數字。聽到那數位,小紅跟奶娘猛吸口氣,急忙轉向殷若然。小紅小聲咕噥說:“這是喝了什麼人參雞湯,都夠我們吃幾頓了。”

    “若然,我們的錢應該夠吧,把錢給店家吧。”殷莫愁轉向殷若然。

    “當然。”殷若然一口應允。

    小紅睜大眼,嘖嘖稱奇,低了嗓子對奶娘說:“若然姐這是吃錯什麼藥了,居然捨得掏出錢來。這都快去了我們身上現錢的一半了。”

    這回奶娘沒有斥責小紅,同樣睜大眼看著殷若然。“奶娘,既然莫愁姐都這麼說了,快把錢給店家。”

    “可是……”奶娘遲疑著,一再看著她,似在確認自己沒有聽錯。“別再可是了,快把帳給會了。”

    小紅連忙將殷若然拉到一旁,低聲說道:“若然姐,我們就剩這麼點現錢,你幫個不相干的人付帳,過後若要是有什麼事,該怎麼著才好?”

    殷若然抿嘴不語。真是!一個不識煙火味也就罷了,這一老一少根本一樣糊塗,枉費她平素的教誨。

    奶娘不甘不願地把錢付給店家。“喏,拿去吧。算你運氣好,遇上我家小姐。要不然,遇上這些吃白食的,你也只有自認倒楣的份。”有意無意地橫了那三人一眼。

    帳一付,圍著看熱鬧的人便一哄而散。

    善尚連忙揖謝道:“多謝姑娘。”

    大公子一句話也沒說,龍如意則微笑道:“多謝姑娘相助。我們身上帶的銀兩不翼而飛,正不知如何是好,多虧了姑娘出手解圍。我姓龍,叫龍如意。這位是家兄,龍天運。不知姑娘尊姓大名,該如何稱呼?”他長到這麼大,從未遇過這種難堪,因而對解圍的這名少女有了幾分好感。

    “公子不必客氣。這等小事,請毋需掛懷。”殷莫愁微微欠身,算是回禮。“莫愁小姐,我們該走了,趕路要緊,再跟這些人瞎攪和做什麼。”奶娘還在心疼那些銀兩,語氣態度很不客氣。

    殷若然發急似地扯扯奶娘;奶娘莫名地看她一眼。

    “且慢,”龍天運開口說道:“龍天運受姑娘相助,尚不知姑娘貴姓大名,如何能報答姑娘?”

    “我說過了,公子不必將此事放在心上。”殷莫愁微一頷首。“莫愁小姐說的話,你們都聽到了吧?”奶娘拉開殷莫愁,諷言涼語著。“連一點茶水錢也想賴,還敢說什麼報答。算我們倒楣,就不跟你們討恩要情了。”

    “奶娘!”天啊!一個不知柴米油鹽也就罷了,奶娘是在蹚什麼渾水呢!

    殷若然神色一急,搶身上前,卻腳步過急,一個踉蹌,身子一歪,倒向龍天運。龍天運身子一側,竟避了開去,殷若然一個驚魂,雙手在半空亂揮幾下,本能地抓住龍天運的手,才勉強穩住身子。

    “無禮——”善尚叱喝。龍天運舉手一擺,善尚即住口。

    殷若然趕緊放開手,不禁有些訕然。

    “大娘,你這話就不對了。”龍如意看了殷若然一眼,微微一笑,語氣謙和,儒雅溫文:“我們原也無意抵賴不付帳,只是隨身所帶銀兩不小心給遺失了,才會有這種困窘發生。不過,能因此得與姑娘相識,倒也是一種緣分。想想,人海蒼茫,我和家兄卻能與幾位在這山郊簡陋的茶棚中相遇,這樣的機緣可遇而不可求,豈不是非常難得,合該有緣,你說是也不是?大娘。”一番話說得條理分明,頭頭是道。

    “是的,”殷若然又急上前,搶說道:“公子所言極是,合該有緣。”奶娘半張嘴,愕然看著殷若然。“既然有緣,還望賜告貴姓大名。”

    “我與小姐同姓,姓殷。方才奶娘所言多有失禮冒犯,請勿見怪。公子知書達禮,乃一謙謙君子,所謂君子若得相助必不忘其恩,必當言報。”兩三句將話拉回對其之相助。“不過,我家小姐秉性善良,一向樂於助人,方才所為,不過舉手之勞,所以請公子不必掛懷。公子若執意回報,我家小姐亦不好接受。”嘴上說不要報答,卻一口一句回報。

    “回報”兩字一出口,龍天運極其突然地掃她一眼。

    奶娘抿嘴又瞅了殷若然一眼,這才悄悄打量起龍如意和龍天運。

    龍如意看起來與龍天運年齡相近,同般挺拔。然而,異于龍天運英冷的氣質,龍如意長得俊美雅秀,神采翩翩,眼帶柔情,眉宇間且有一抹溫文的質色,卻襯得龍天運刀鐫似缺少柔情的容顏更形冷漠,有股直逼天地的氣魄風華。

    奶娘在殷家多年,倒也曾見過不少達官顯貴。先前她沒注意,現在仔細一打量,原先的偏見和輕視之心一掃而空。她看龍天運雖作尋常書生打扮,眉目間卻在在流露出不凡神采。就是龍如意也顯得儒雅不俗,一身侯門官家的氣派。旁的不說,光是那衣著配飾,非富即貴。

    難怪……不禁又瞅向殷若然,暗暗搖頭。

    “姑娘放心,我大哥不會放在心上的。”

    龍天運又瞅了殷若然一眼。對著殷莫愁說道:“方才承姑娘相助,姑娘若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儘管開口,沒有什麼是我做不到的。”

    “公子實在太客氣了。”殷若然又搶著開口,笑咪咪的。“我看公子氣宇不凡,談吐也不俗,很有幾分王孫貴公的氣派,想來家世定非平常。不知公子府上何處?以什麼營生?”

    果然!奶娘與小紅對視一眼。小紅在奶娘耳下悄聲說:“若然姐又在打什麼主意了。也是,多結交一名貴人也不是什麼壞事,最不濟,托這關係幫忙引介安排生計總是有的。我就說嘛,若然姐怎麼一口就答允掏錢出去,原來是打這個主意。”

    奶娘遞個眼神示意小紅噤聲。

    那廂,龍天運正說道:“龍家世居金壁皇城,以天下為營生;家住皇城紫陽宮,時游雲池皇林園。”

    “啊?”殷若然以為自己聽錯。

    殷莫愁亦愕然轉頭,顰眉看著龍天運。

    皇城紫陽宮是皇帝處理朝政和居住的地方,皇林園則位於宮苑的東側,園裡種滿各種奇花異卉,四時景色變化綺麗繽紛非常,園中更有一湖“雲池”,清澈如鏡,倒映著美麗的天光絕色,彷佛天上雲間。新科進士都于此接受皇帝賜宴,是皇家的御花園。

    “公子,你方才說的是紫陽宮?”殷若然探問。

    龍天運抿著唇沒說話,倒似一種反詰的姿態。他氣宇帶冷,不說話時,自有一股氣勢,神采傲岸,充滿懾人的魄力,挺拔的身影,亦充滿了強烈的存在感。

    他抬抬下巴,略冷的氣質因為抿緊的唇線而加深神態的冷漠,讓人看不出他心裡在想什麼。

    “是紫陽宮外幾條街遠的梓陽府旁的園子。”龍如意打個哈哈。雖說是兄弟,但當那張臉無表情時他也猜不透;他這兄長總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容不得旁人干涉。

    “原來如此,嚇了我一跳。這種話可不能隨便亂說的,一個不好,可是會犯上欺君之罪。”殷若然拍拍胸口。

    “若然,我們該上路了。”殷莫愁眉間流露出一絲奇怪的憾然神色,再看龍天運一眼,卻無意追問,轉身準備離開。

    殷若然遲疑著。就這麼走了,雖然有點可惜。但……

    “等等——”龍天運出聲挽留。

    殷若然嘴角隱隱一動。殷莫愁回過身,不禁看向龍天運。龍天運星眸掃過,不知為何,目光卻是落在殷莫愁與殷若然之間。

    “龍天運平白受助,現下無以為報,暫以此為抵押,另擇期再答謝。”解下腰間玉佩。

    那玉佩通體翡翠,色澤極為鮮麗,上頭刻有龍形圖案,流光燦爛,一看即知非常珍罕。

    殷若然不禁好奇探頭看了看。

    殷莫愁錯愣住,愕然抬頭,眼神滿露疑問。

    “皇——大哥……”龍如意一樣錯愕。

    那塊玉佩是大哥貼身的寶玉,帶在身上多年,也成了他地位身分的象徵;辰平公主愛不釋手,幾次討取,都不遂其願。

    看得出兄長惑于殷莫愁清冷的氣韻,但還算不上傾心,卻為什麼……為什麼竟會將視如己身的一部分、象徵他身分地位的貼身玉佩當作抵押給了出去?殷莫愁搖頭。“我並沒做什麼,不過舉手之勞,不足掛齒,請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償還。”

    “收下。”簡單兩字吐得沁冷堅定,倒像是命令。“多謝公子美意。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素昧平生,只是萍水相逢,怎能收下他的東西,且還是他隨身佩戴的玉佩,倒像信物似,宛如定情,怎麼能收。

    “當然能!怎麼不能!”殷若然急忙伸出手,隨即縮回手,有點赧然說:“呃,我是說,我的意思是,公子一番好意,怎好辜負。”

    “若然,我們沒有理由接受公子的美意。”殷莫愁皺眉。

    “當然有!”那賣了可換多少錢呀,縱使不能賣,也能以此攀個關係。真是!殷家從上到下,全是食米不知米價的主兒。“呃,我是說,呃……莫愁姐,公子不願平白受惠,自尊自清,我們若堅持不收,豈不折煞公子清願。再說,這只是暫且交給我們,以表明他的態度,屆時我們自當上門奉還。”

    龍天運似無意地再朝殷若然看了一眼。

    怎麼都是這個婢女在發話?龍如意覺得有點奇怪,正狐疑著,便聽見龍天運說道:“不需什麼理由。我決定的事,從來不需要理由。”眸中閃著冷中帶熾的光芒。

    跨過了那道“情檻”,走入“情門”,和他邂逅相逢了,不是嗎?他臨時起意興走到這茶棚,萬分之一的太巧合在這山間野棚相會、眼目相交——所以,還需要什麼理由?

    或根本,早也就寫定的緣逢?

    “收下。”又一聲命令。將玉佩遞給殷若然。“那我……呃,我們就不客氣了。”殷若然連忙伸手接過玉佩。

    “小——”奶娘要阻止已經來不及,驚詫脫口而出:“你怎麼能隨便收別人的東西!”年紀大思想守舊,這塊玉佩,怎看怎像是信物、是定情。

    小紅不無好奇,湊過去瞄了幾眼,說道:“這是什麼?看著像是裂痕……”

    “嗯,好像是。不過,看起來倒像是穿出雲間……”

    龍天運渾身一震,極不提防,眸中神情又驚又異。

    “噫?”小紅突地噫了一聲,說道:“若然姐,看這色澤跟刻紋,這玉佩跟你以前戴的那塊破爛玉墜子還真像,說不定還是同一塊玉雕刻而成的呢。”“什麼破爛玉墜子,小紅,你別胡說。我找當鋪問過了,那玉墜子可是上等的翡翠玉,可以賣個好價——”驚覺說了不該說的,驀然住口。

    龍天運眼神又是一驚,緊盯著殷若然。“什麼玉墜子?”

    “哦,”殷若然呐呐地:“我曾經有個玉墜子,就跟個銅錢似,中間有孔,通體翠綠,就像這玉佩一樣,上頭刻有龍……呃,我是說上頭還雕有花紋。”“哦?什麼樣的花紋?”龍天運追問。

    他為什麼要問這些?殷若然不禁有些疑惑。“呃,就是普通的花紋。”對小紅使個眼色,示意她別再亂說話。

    縣城那當鋪掌櫃細細鑒賞過那玉墜子後說了,要在那麼小的玉墜子上雕刻出那樣一條龍,且龍身上的鱗片栩栩如生,可見手工之巧、技藝之高。這種東西,只有身分高貴,比如皇親或重臣或大富之家,才可能擁有由如此高超工匠技藝雕刻出的物品。

    “那麼,那玉墜現在何處?”

    “唔……”問得殷若然一窒,面露困窘。

    奶娘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急著要殷若然將玉佩歸還,插嘴道:“不能隨便收人家的東西,快把東西還給人家。”拿過玉佩遞還給龍天運。“龍公子,您的意思我們明白了。報答什麼的請不必了,我家小姐也不能接受您這塊玉佩。”

    “為什麼?”

    “您有所不知,公子。我家小姐原是翰林大學士殷重煜的獨生女,與吏部尚書姚大人的公子從小指婚,老早就訂下了親事。我們此次進京,就是前來投靠姚大人的——”

    “奶娘!”殷若然喊住奶娘,蹙了蹙眉,阻止她再說下去。

    龍天運眼眸霎時冷冰起來,閃過一抹肅森。“你是說吏部尚書姚謙?”語氣有點陰沉。

    “是的。龍公子,您認識姚大人??”竟這般直呼朝廷大臣的名諱,奶娘被他的氣勢震懾住,吞了吞口水。

    龍天運置若罔聞,不理會奶娘的探詢,轉向殷若然,將玉佩塞進她手裡。“收下。進京後,若是有任何困難,你就持這塊玉佩到城東的“紫堇府”,自然會有人安排,龍某自當予以回報。”

    “紫堇府!大哥——”龍如意有些愕然,不明白大哥心裡究竟怎麼打算,想當然那玉佩是給殷莫愁的,但殷莫愁既已和姚府訂親,他要殷莫愁到紫董府做什麼?

    殷若然看著手中的玉佩,將玉佩輕輕攏在手裡。

    龍天運冷眸帶熾,目光掠經殷莫愁,又點過殷若然。“你等著。”

    茶棚外金光點點,透過茅頂的隙縫,灑下許多疑竇,又為這場邂逅寫下開頭,注了一個縛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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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1)

    “小姐,這邊請。來人啊!給客人奉茶。請各位先在這裡稍待,我馬上去請大人和夫人出來。”

    一路風塵,殷莫愁等人好不容易總算在天黑前趕進了城。帶著幾分情怯與強烈的不安,敲開姚府深宅大院朱漆紅門。門房通報了總管。過了些時,總管方出來相迎,不動聲色地打量她們,將她們延請人外廳,命人奉茶,便匆匆入內通報。

    “別擔心,莫愁姐,你看總管對我們多親切。這兒今後就是你的家了,你快快放心,可別再胡思亂想。”殷若然悄聲安慰殷莫愁,想消除她的不安。

    “我沒事,若然。”殷莫愁回答得很平靜。踏進姚家後,她反而不再像一路在腦海中揣想未明時的不安,抬頭環顧四周一眼。

    好一會,傳來嘈雜的腳步聲,接著進來一名身材中等、面貌幾分神氣、年紀大約五十開外的老爺,和一名略有一絲福態、神情精明嚴謹的婦人,後頭跟著那總管和幾名奴僕丫鬟。

    “大人、夫人,這位就是殷家小姐。”

    “你就是莫愁?讓你受苦了。”姚謙走到殷若然面前,看她一身粗布衣褲,神情一副激動,眼神卻文風不動。

    “大人,您誤會了,我叫若然,莫愁姐在這裡。”殷若然趕緊澄清。

    姚謙一陣愕然,又看看殷若然,才轉向殷莫愁。

    “莫愁?”殷重煜辭官歸隱時,她才四、五歲大,看樣子對兒時在京中的一切已不復任何記憶。

    殷莫愁早已起身,這時走向前對姚謙夫婦行禮問好。“莫愁見過伯父、伯母。”

    “你就是莫愁?已經長這麼大了。上京來,怎麼不派人先通報一聲,我好派人前去迎接。”上下打量殷莫愁。殷莫愁小時他見過一次,已記不清是如何模樣了。

    殷若然垂手站在一旁,偷偷抬頭打量姚氏夫婦幾眼。

    那姚大人也許已經冷靜下來,乍入廳時臉上所現的激動已不復見,捋著灰白短須,眼光冷犀地打量莫愁姐。姚夫人則嗯一聲,只是點個頭,態度略顯冷淡,看不出乍見故人之女的驚喜與激動。

    “大人有所不知,”奶娘趕忙上前福禮。“進京前,小姐曾托人前來通報;我們家夫人也曾修書給大人,但不知怎地,都沒有將消息帶到。”

    姚謙與夫人對視一眼,眸底閃過一抹不明的光。他點點頭,明白什麼似。“原來如此。你們一路辛苦了。”

    “哪裡。多謝伯父關心。”殷莫愁頷首答謝。

    “不必多禮,你那邊坐著吧。”姚謙微微又點個頭。“你一個女孩家,抛頭露面的,趕那麼遠的路,也真是難為你了。”姚夫人丹鳳細狹的眼半眯盯著殷莫愁,嗓音尖細帶銳,明著聽來像是在稱讚關心,話裡那語氣卻遮遮掩掩地帶一些不以為然。

    殷莫愁似乎沒聽出姚夫人口氣裡那一絲不以為然,倒是經驗世故的奶娘,老皺的臉皮浮現一絲尷尬,瞅了瞅殷若然。

    姚謙接著詢問殷莫愁一路進京的情形,噓寒問暖一番,聊表關心,不冷不熱。姚夫人偶爾插問一句,細狹眼裡琢磨什麼似,挑剔般地打量著殷莫愁。

    殷莫愁謹守分際,問一句答一句,小心翼翼應對。她本來就沒有期待一場溫馨感人的相會,或是任何盛情的迎接,對姚謙夫婦不冷不熱的態度,因為沒有期待,也就不感到失望。

    “你們連日辛勞,一定累了。我這就叫人把客房整理妥當,讓你們早點安歇。”姚謙東說西扯,卻一直沒有提到殷莫愁的雙親,也沒問起她為何進京。

    奶娘忍不住搶空訴難說:“大人,不瞞您說,我們此次進京,是專程來投靠大人您的。我們家老爺兩年前因一場惡疾去世,夫人受不了這打擊,一病不起,也在一個月前跟著去了。夫人臨去前,惦著小姐沒人照顧,讓人捎了信給大人,想請大人派人接小姐到京裡來,可是,沒等到消息,夫人就過去了……”說著哽咽了起來。

    “你說什麼?殷兄和嫂夫人都故逝了?”殷莫愁父親過世時,就曾派人給姚家捎了資訊,姚謙這時卻表現得驚訝錯愕,一副什麼都不知情的樣子。

    “原來大人您什麼都不曉得。”本來奶娘看姚謙態度冷淡,心裡還在懷疑,但看他的表情,像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大人,我家夫人——”她還待說話,廳外傳來嘈雜的聲響,姚謙獨子姚文進氣急敗壞地問道:

    “我爹呢?我有事情要跟他說——”

    “少爺,您回來了。老爺和夫人在大廳,有客人呢。”

    “客人?又是跟哪位大人在商量什麼要事是不?”

    隨著說話聲,一名衣著華貴的青年走進廳中,臉上有些浮肉,但不失文秀,眉色間也帶幾分神采,惟眼神稍顯不定。

    “爹——”他一走進廳中,便徑向著姚謙說:“相府那件事,你怎可不先問過我的意見,就擅自答應——”

    “別說了!”姚謙沉下臉,打斷他的話。“先別提那件事,過來見過你莫愁妹妹。”

    “莫愁妹妹?”姚文進愣了一下,這才轉身。只見廳中坐著一個相貌清麗、但略顯疲憊的女子。

    名叫莫愁,風露清愁的清冽氣質與她的名字卻全相悖離,有一般大家閨秀的婉約,但缺了些許嬌羞。

    “莫愁見過姚少爺。”殷莫愁起身答禮。

    姚文進堆起一臉笑容。“叫少爺什麼的過於生疏,叫我名字即可。我不過癡長你數歲,殷妹不必多禮。”態度顯得極是平易可親。

    殷莫愁抬起頭,平視著姚文進,見他笑容可掏,堪稱文秀,但說不上哪裡不對,有種不協調感。

    姚文進微微又一笑,說:“我們這是第一次相見,殷妹果然如我想像中的青雅。”

    “莫愁不敢當。姚大哥才學兼修,氣宇不凡。”殷莫愁客套答應。

    “殷妹過譽了。聽說你從小好學,飽讀詩書,滿腹的學問不比一般士子差。”姚文進眉眼微挑。姚家少爺一表人才,又得父蔭,錦繡前程可期,是京城裡各大家閨秀千金理想的如意郎君,不少名門官宦都有意與姚家攀親,就連當朝的宰相也不例外。相府與姚家過從甚密,時相往來,已相互派人說親。

    這番話惹得姚夫人柳細雙眉緊蹙起來,輕輕哼了一聲。

    殷若然心頭一緊。殷莫愁沒留意,說道:“我只是粗通一些文墨罷了,不比姚大哥滿腹才華。”

    姚文進輕聲一笑,問道:“殷世伯和伯母可好?怎麼沒和你一道上京?”

    “我家老爺和夫人都已過世了,公子。”奶娘搶得機會,重綴起先前中斷的話題,眼眶先就紅了起來。

    “殷世伯和伯母他們——怎麼會?”姚文進吃驚不已。

    奶娘不厭其煩,又將事情重頭說了一遍,淚水和鼻水糊了一臉。“原來如此。殷妹,你要節哀順變。”姚文進了然地點點頭,表情哀淒,語氣非常真摯誠懇。

    “公子,莫愁小姐舉目無親,只得前來投靠。今後,盼你能好好對待莫愁小姐,別讓她再吃一點苦。”

    “我明白。”姚文進說:“殷妹,如果你不嫌棄,從今以後,就把這裡當作是自己的家。”

    “我就知道公子一定會這麼說,莫愁小姐跟著你,那我也就放心了。”奶娘寬心安慰地笑起來。

    姚謙和姚夫人冷眼旁觀,沒做任何表示。

    “進兒,這事你爹自會作主。莫愁才剛到,一定累了,先讓她好好休息。”姚夫人口氣關懷,卻抿緊了唇,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娘,殷妹初來,難免有所不安,我只是希望她不必感到拘束。”姚文進說:“殷妹痛失怙恃,她與我們關係又不同,需加好好照應才是。”

    他轉向殷莫愁。“殷妹,你就放寬心住下來,把這裡當作是自個兒的家,不必拘束。”

    “咳咳。”姚謙乾咳了兩聲,轉開話題說:“進兒,莫愁她們一路辛苦,才剛抵達,都還沒能喘口氣,你別一直跟她說話。”臉色一整,端姿斂容,轉向殷莫愁,一臉和藹。“莫愁,我看你大概也累了,今晚就早點歇息,有什麼話,等改天再說。”

    “那就麻煩大人了,多謝大人!”奶娘總算松了口氣。

    姚謙點個頭,轉頭吩咐一旁的丫鬟說:“帶小姐等人回房去歇息。”廳外天色已黑,長廊如夜。殷莫愁偕著殷若然與小紅奶娘,隨著丫鬟一步一步穿過黑暗走向廊底。前頭有名家丁點起了火,兩旁的燈火乍然竄燃,照落下一大塊一大塊的陰影,陰森地覆罩在長廊上。

    在姚家待了數日,除了每日晨昏向姚老爺、夫人請安,殷莫愁一如舊時,過著閑淡幽僻的生活。每天不是讀詩誦詞,便是默對樓窗;偶爾對空一聲長歎,為落花愁,感流雲散,替牆頭枝葉說寂寥,沉酣在一種脫離現實的意境裡。

    “莫愁小姐,你如果有空就多下樓去陪陪夫人,陪她說話解悶兒,順便做一些針黹的活兒,別再讀那些什麼詩、做什麼文章的。”奶娘看她絲毫不懂得逢迎討好,不禁為她感到憂心。

    “是啊,小姐,奶娘說得沒錯。”小紅雖不若奶娘那般憂心忡忡,也覺得奶娘說得有道理。

    雖說殷莫愁是姚家未過門的媳婦,身分自是不一樣,但不管怎麼說,總不比從前在自個兒家裡;便何況,她們在姚家沒有一點依恃,待人處世一點也輕忽不得。

    殷莫愁放下書,歎了口氣,口氣很無奈:“奶娘,你明知道那些我是做不來的。”

    “話是沒錯。”奶娘也歎氣。“可是,莫愁小姐,咱們現在可不比從前在家那樣。你現在算是人家的媳婦了,有些委屈總是要忍耐。”

    “那些剌繡的活兒你又不是做不來,退一步,陪夫人聊天、說些體己話總行吧。”小紅幫勸道:“莫愁小姐,你就把姚夫人當作是死去的夫人,陪她說笑、料理家務,討她歡心高興,也好得疼。”

    奶娘跟小紅苦口婆心,就怕殷莫愁孤高的性情不討姚夫人歡喜。深院大戶人家,最重要的是要懂得如何“做人”,面面倶到,好討人喜愛;殷莫愁卻在“作詩”,且幽僻多感,不重人情世故,也不管逢迎籠絡的必要。

    “那不一樣的。”殷莫愁顰眉看著奶娘跟小紅。“實在說,我根本不知道能陪姚夫人說些什麼。”

    “莫愁小姐,你怎麼也變得跟若然姐一樣。”小紅眨眨眼。“奶娘讓若然姐把事情跟姚大人說清楚,若然姐也是這麼說。”

    “對了,若然呢?”殷莫愁問。“喏。”小紅朝亭外努努嘴。

    殷若然正從園外下人住的通鋪房方向疾步過來。她已經換下褲裝,換上一襲柔土色鑲淺蔥袖邊的長衣裙。

    “姚大人真是,竟讓小姐住下人房。”奶娘語氣像受了什麼委屈。“好了,奶娘,這點小事你要嘀咕到什麼時候。”

    “你就是這性子,這也小事,那也無妨,就連終身大事也一副無關緊要。”奶娘不禁又嘀咕起來。

    “奶娘,指婚的是莫愁姐,我們當然要以莫愁姐為重。”奶娘老是看不開。“讓你受委屈了,若然。”殷莫愁道。

    “我沒關係。”殷若然搖頭。“倒是莫愁姐你有什麼打算?你對姚少爺印象如何?願意待在姚府嗎?你如果不願意,直說無妨。”

    “我也不知道。”殷莫愁可也不可,顯得對此沒有特別意願。“當初因為爹娘的關係,把不該我的姻緣硬從中攬下,也多虧你們大度,倘若因此能讓你跟奶娘還有小紅生活安穩不再奔波,我沒什麼意見。”

    “你要真不喜歡的話,千萬不要勉強——”

    “小姐,莫愁小姐已經夠漫不經心了,你不幫忙勸,淨瞎說些什麼!”奶娘不以為然。“我跟小紅是無所謂,但莫愁小姐要是錯過這姻緣,以我們現在的處境,哪找得到比姚府更好的人家,還有小姐你該怎麼辦?”略帶憂心道:“也不知道姚大人究竟怎麼打算,我們都來了數日,莫愁小姐和姚公子的親事,他卻一字不提,我暗示了好幾次,就是不見有什麼動靜。偏偏莫愁小姐對自己的終身大事又不甚在意,也不曉得多到姚夫人那裡走動走動,陪她說笑,討她喜歡,好得她的疼。唉!”說著,搖頭歎氣起來。

    “急也沒有用啊。”殷若然道。“奶娘,你就別擔心那麼多了。”

    “怎麼能不擔心,總不能就這樣沒名沒目的一直懸在那裡吧。”

    “奶娘說得沒錯。若然姐,你不會又在打什麼主意吧?”小紅狐疑地看著殷若然。“姚大人官大地位高,莫愁小姐能成為姚府的少夫人再好不過,說不定也能替若然姐你找到一門好親事。”

    “你喔,就只想得到這些。”殷若然點點小紅的腦袋,轉而又道:“總之,莫愁姐,你要是不喜歡的話,千萬別勉強,我會想辦法,我們四個人在京城落腳糊口飯,應該不會有問題。”

    “能有什麼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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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 00:19:11 |只看該作者
第2章(2)

    嗯……殷若然沉吟一會,方道:“奶娘,我們身上還有多少銀兩?”

    “不多,就一些碎銀子。”“金飾呢?還有我娘留下的玉鐲——”

    “不行!”話未說完,奶娘就大聲說道:“你別想打那主意!那可是夫人留下的,說什麼也不能動,你可別想把鐲子拿去典當或賣了!”

    “要不,若然,這個你拿去吧。”殷莫愁拔下雲鬢上的金釵子,又褪下腕上的玉鐲子。

    還沒等奶娘叫出聲,殷若然便搖頭。“我要拿了,奶娘會囉嗦個沒完。”對奶娘道:“玉鐲子不能動,那金飾總可以吧?那些金鈿、金釵子跟玉簪子放著也沒用,都取來給我吧。”

    奶娘不情不願地將那些金飾玉簪取來。“若然姐,你到底打算做什麼?”小紅問。

    “我有用就是。”頓一下,喃喃說:“唉,若是指婚的人是我就好了。”就可以藉此好好賺上一筆——

    小紅聽到那呢喃,表情有點古怪地看看她。

    殷若然還在蹙眉苦思,驀然想起,拍個手。“啊!對了!”

    連忙翻出袖袋,從袖袋裡取出一塊玉佩。“這應該可以賣不少錢。”

    那玉佩通體翠錄,燦翠的碧光映著金陽,閃爍她瞳底點點如絲的流金,龍形花紋栩栩如生,張牙舞爪似要向她攫來。

    “啊,這不是當日那位公子留下的東西?”小紅湊上臉。

    “若然,這是他人之物,應該歸還。”殷莫愁緩緩開口。她記得那張英冷的面容,以及那對如星眼眸,彷佛繁星,彷若流雲。

    殷若然拿起玉佩,迎著日陽,金光穿透,整塊玉佩透明深邃如琉璃,如一潭深湖,浮映著那場邂逅如夢。

    要是將這玉佩給賣了……心頭浮起那張寒冰似刀鐫的容顏,不防打個冷顏。

    “我瞭解,我會儘快物歸原主。”順便要個人情吧。

    等殷若然走遠,殷莫愁說道:“天氣這麼好,我們到花園走走吧。”蓮步輕移,舉目望去,晴空浮雲,聚散等閒。

    庭圜非常寬闊,景色綺麗,小橋、流水、假山點綴其中,加上各式美麗的花草,蝶飛蟲唱,十分熱鬧,別有一番宜人的景致。只是,荼靡花謝,春事早過,整個庭園在午後斜陽的垂照下,浮著一片渺渺塵埃,塵光中彌漫著一股寂寥與怔忡。東風不憐,繁華徒徒吹落。

    “就這些花花草草,有什麼好看的?還不如陪夫人說話去。”奶娘邊走邊嘀咕。

    殷莫愁抿嘴不語,不理奶娘的嘀咕。走走停停,時而仰頭,青天漠漠,重重一空如江海的深邃。她輕歎一聲,低下頭來。

    “閒愁最苦,脈脈此情誰訴?這人間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喃喃而語。

    “莫愁小姐。”奶娘看著,不禁又搖頭,怕讓下人瞧見,不知會胡說些什麼。

    “殷妹。”涼亭那頭不防傳來喚叫殷莫愁的聲音。

    姚文進含笑走來。

    “姚大哥。”殷莫愁聞聲回首,施了個禮。

    “姚少爺。”奶娘說:“你來得正好,幫忙勸勸莫愁小姐,讓她沒事多陪陪夫人,少讀一些什麼詩文。這些花花草草有什麼好看的,不如陪著夫人正經。”

    “我覺得殷妹這樣很好啊。”姚文進走近,拉起殷莫愁的手,輕輕拍撫。““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想法早已經過時了,多讀些詩書總是好的。再說我娘身旁隨時有人侍候著,也不必天天去陪伴。”

    “姚少爺,我請你幫著勸莫愁小姐,你反倒說這些來火上添油。”

    殷莫愁藉勢扶著奶娘,抽回手。

    “奶娘,像殷妹這樣,順著自己的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並沒什麼不好。”姚文進又挨近殷莫愁,深吸口氣,在殷莫愁耳畔低聲道:“殷妹身上好香。”殷莫愁心底湧起一陣不適感,回身轉到奶娘身側,低臉賞花。

    姚文進漫顧四周一眼,神色輕鬆說道:

    “景色真好。在書齋待了一上午,如此般信步至花園走走看看,感覺真舒服。你說是不是?殷妹。”

    “是啊。”殷莫愁勉強微笑。“花園裡草樹幽香,蝶飛蟲叫,如此靜好。”“你是不是又有什麼感悟了?殷妹。”姚文進笑問。

    殷莫愁抿著嘴,輕輕搖頭。

    姚文進亦沒追問。“對了,”他想起說:“先前做了一篇文章,不知你有什麼想法,回頭拿給你瞧瞧。”

    “姚大哥做的文章,當非平常。”殷莫愁適當褒揚。“殷妹過獎了。”姚文進謙笑,目光掠過殷莫愁,噫了一聲說:“殷妹別動,你發上沾了片葉子,我幫你拿掉。”

    殷莫愁身體頓時僵直,擠不出笑。

    兩三個丫鬟在遊廊下瞧見姚文進一副呵護、小心地為殷莫愁取下沾在發上葉子的模樣,覺得有趣,掩著嘴吃吃地笑,竊竊私議著。

    “你們幾個在那裡笑什麼?!一點規矩都沒有!”不料姚夫人經過,對那些丫鬟叱喝一聲。

    丫鬟們低著頭,不敢回話,拿眼尾餘光互相偷覷。姚夫人視線一轉,便瞧見因僵直而顯得表情木然的殷莫愁與含笑替她取下樹葉的姚文進,不禁皺緊眉頭,沉下臉來。

    那樣子教下人看笑話,成什麼體統!

    “還愣在那裡做什麼!還不快走!”她斥開那些丫頭,吩咐身旁的丫鬟說:“翠紅,去請少爺到廳堂,說老爺和我有事找他。”

    鐵青著臉,走進大廳裡。

    果然是皇城,萬事非等閒,吃的用的穿的住的花費,都比皇城外的天下高出一大截。

    殷若然望牆興歎。整面牆被紅單貼得滿滿,有尋人的,有找物的,有雇工的,還有田地屋厝租賃的,簡直琳琅滿目。她將屋厝租賃的細細看個遍,看來即使把自己給賣了,在這皇城也換不來衣食無虞。

    她又掃了一遍那些招人的紅單子。找個活兒也不容易。方才問了兩家,才剛開口,人家見她一個姑娘家,都給回絕。找不到活兒,就沒有收入,沒有收入,衣食便堪慮。

    “正兄,看到沒?書鋪在招人呢。”正愁著,一旁傳來談話聲。

    她循聲望去,一名書生模樣的男子正指著上方一張紅單。她連忙擠過去,仰頭看個仔細。

    待那兩人離去,她朝四下看看,趁沒人注意,撕下那張紅單,定神讀起來。

    唔,下次換上男裝,去這家書鋪看看……找個謄錄抄寫的活兒也許不難。皇城官學不少,私塾也多,生員充足,這方面的需求應該不少。

    “順道去看看吧。不過,得儘快找個活兒跟落腳的地方才行。”喃喃自語著,一邊走往書鋪。

    “殷姑娘?”忽地傳來一聲叫喚。一頂轎子停在她身側不遠。

    一名年輕公子揭開轎簾走下來,穿了一身珍珠白,鑲著金色滾邊,下擺袖緣繡著蝶鳥花草,腰上系了塊白玉,足蹬軟靴,上頭各縫了一顆尾指頭大的蛘珠。

    殷若然轉身,看清來人,心一寬。“龍……如意公子?”

    “我果然沒看錯,真是若然姑娘。”龍如意含笑看著她。她換了一身女兒裝束,金光下,雙眸溢滿生氣,明亮到要泛出水來。“茶棚一別,還道就難相見,不想有此奇遇。”

    “哪裡,公子說笑了。倒是龍公子怎會出現在此處?”殷若然微微一笑,若無其事打量著龍如意,一邊將手上的紅單塞進袖裡。東市是皇城兩大集市之一,各地商賈都聚集在此做生意,熱鬧非常,但看龍如意並不像是會出現於此之人。

    龍如意早已注意到那紅單,裝作未看見,含笑道:“我恰巧經過。若然姑娘呢?怎會獨自一人在這裡?”

    “呃,我只是隨處看看。我們方到京師不久,趁空熟悉一下皇城街坊。”

    “嗯,記得姑娘們上京來投靠姚大人。”龍如意點個頭。

    “莫愁小姐可好?”

    “莫愁姐無恙。多謝公子關心。”

    莫愁姐?是莫愁小姐吧?龍如意不由得看了殷若然一眼。殷若然未察,回他一笑。

    “那就好。”他緩緩點頭,目光仍看著那含笑的水眸。“不過,姚大人是否提過什麼?”朝中有所傳言,他亦有所聽聞。

    殷若然搖頭,有些疑惑。“姚大人該跟我們說什麼嗎?”

    “沒有,我只是隨口問問。”龍如意泛開笑,打消她的疑惑。“若是姑娘有任何困難需要幫助,儘管來找我,龍如意當略盡薄力。”說著,作勢解下腰上系著的白玉,但似是想起什麼,動作一僵,放下手。

    “多謝公子。”殷若然道謝。她連龍如意是何方神聖都不知曉,真要有事,上哪找人?

    “對了,”她取出那塊玉佩。“我原想近日就物歸原主,今日巧遇,就將玉佩奉還。”

    嗯,謝禮就不必了。不過……她瞄了瞄龍如意腰上系的那塊白玉。色澤溫潤,質地上等,應該可以賣個好價錢。

    不料,龍如意並未接受。“這非我之物,還請姑娘直接歸還給原主。”

    殷若然抬頭,腦海閃過那張英冷的面容,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

    “呃,公子,何必如此麻煩。原主為公子兄長,由公子將玉佩交還給原主,也免得上門打擾。”

    “不,”龍如意定瞧著她,目光似有說不出的含意。“請姑娘親自交還給家兄。城東紫堇府,姑娘還記得吧?”想想又說道:“如果方便,請莫愁小姐

    一併前往,家兄想好好謝謝姑娘的恩惠。”

    “公子言重,舉手之勞,稱不上恩惠。”看來又得靠莫愁姐了。殷若然心裡默念,只再此一次,下不為例。對方看似貴人,只要有點小答謝,皇城腳下她們就好安身。“改日我會請莫愁姐將玉佩送還。”

    “請姑娘務必與莫愁小姐一同前往。”龍如意又強調。

    殷若然不清楚他的用意,轉而一想,讓莫愁姐一人前往也不妥當,便點頭答道:“我明白了。我們會儘快將玉佩送還,物歸原主。”

    等龍如意轎子走遠,她才轉身。牆前有數人聚集,倒不像在尋讀那些尋人找物或雇工的紅單。

    “聽說相府有意與姚尚書結親,尚書大人已派人上門說議啦。”當中一人忽然壓低嗓子說道。

    “此事當真?”另一人亦壓低嗓子。“聽說相府千金貌如東施,所以今年一十有八尚待字閨中;姚府公子是出了名的愛美色,會肯結這門親嗎?”

    “想必是不樂意吧。不過,相國在朝中極有勢力,與相府結親有利無害,那姚公子若是聰明人,自然明白該當如何抉擇。”

    “說得有理。再說,娶妻娶德,對丈夫有所幫助最為重要,容貌尚在其次。且不說天下佳麗何其多,就說吟香樓,想要多少美妾任君挑選。”說到最後,發出饒有意味的笑聲。

    殷若然先是一驚,睜大雙眼,眸裡詫訝,繼而消斂,跟著垂下眼。方才龍如意問她姚大人是否提起什麼——原來如此。莫不是他已聽聞了什麼?

    她低頭看看手裡的玉佩。看來,得委屈莫愁姐走這一趟了。腦裡浮起那傲然表情,莫名地又打個寒顫。這與她是不會有關的,只盼對殷莫愁無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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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1)

    廳堂上,姚謙低首攏眉,正不知在琢磨算計著什麼。“老爺,你看這件事該怎麼辦才好?”姚夫人皺著眉,一臉不悅。

    姚謙不待問明,但看她的表情,便明白是什麼事,反問說:“依夫人之見呢?”

    姚夫人看了丈夫一眼,皺眉說:

    “那孩子若是長得端莊乖巧、討人喜歡,也就罷了。偏偏她成天不是長籲短歎,就是拈花惹草,一身單薄相,正經事倒不見做一樁。你看她連針線都不拿,這樣怎麼持家?”看她們一身困窘的上門,姚夫人先就覺得嫌棄,待聽得那奶娘說出來意,心裡更加不悅。

    姚謙沉吟不語。

    見丈夫不語,姚夫人又說道:“當年殷學士雖曾予老爺一點幫助,但早已經過去,不過是些陳舊往事。這些年我們與殷家少有聞問,也無來往,指婚什麼的,哪能算數。”

    姚謙仍費神思量。這些年他仕途得意,與殷家疏于聞問,連殷重煜故去時都無暇慰問;不料前些時殷夫人竟修書派人送來,他政事繁忙,未予以回復。

    “說起來,那孩子沒父沒母也怪可憐,但她偏生得那樣一種性子,也不能怪我沒那個心腸。再說,俗話說得好,娶親要門當戶對,門不當戶不對,怎能結這樣一門親事。堂堂一朝吏部尚書是何等身分,娶個孤女為媳,豈不教人笑話。”姚夫人覷一眼丈夫的臉色,跟著說道:“何況,娶妻娶賢,娶媳婦最重要的就是端莊賢淑,要能興家蔭夫。莫愁那孩子偏生一副乖僻孤怪的性情,最是要不得。老爺,我看這件事,你得想想法子才好。”

    “夫人所言極是。可是……”姚謙似乎有什麼顧慮。

    “老爺是擔心和殷家那個約定嗎?雖說指婚這件事,當年是老爺先提出來的,可事過境遷,如今的情況大不同往昔。不是我說,老爺,指婚這種事,到底只是嘴上說說,並無任何憑據。”

    “說得也是。當初那約定,原也只是我和殷兄說笑時的戲言一句罷了。不過……”

    “不過什麼?老爺若是擔心那孩子孤伶無依,這不妨,多給她們主僕一些銀兩就是了。”

    姚謙又細細琢磨,點了點頭。“也好,就這麼辦。”

    這時姚文進走進來。“爹、娘,你們找我?正好,我也有事跟爹娘說。”

    “什麼事?你該不是想說莫愁的事吧?”姚夫人板起臉,想起圜中那一幕。“娘先把話說在前頭,我絕不答應你娶莫愁。”

    “娘,你在說什麼!我怎麼會娶莫愁。”姚文進失笑。

    姚夫人有些意外,與姚謙對望一眼。

    “我是對莫愁有興趣沒錯,畢竟莫愁可是少有的美色,我還沒見過比她更美的姑娘,連吟香樓的鎮樓之花春香都比不上她。”姚文進又笑。“不過,莫愁一無靠山,二無恆產,娶為正室,對我的仕途和地位無助,對姚家來說,也只是個累贅。”

    這番話讓姚夫人大為意外。“既然如此,你還與莫愁靠那麼近做什麼?”本來她還擔心兒子被殷莫愁給迷了,兒子既是明白人,事情就好辦了。

    連姚謙也大感意外。他屬意與相府聯親,事情也進行得差不多,殷莫愁一來,還道兒子喜歡,倒成了問題,現下兒子既然這麼說,也就無須擔憂了。“我不是說了,我對莫愁有興趣。”

    姚夫人急道:“你方才不是說——”

    姚文進舉手表示稍安勿躁。“娘,你別急。以莫愁的背景,娶她為妻是不可能,但莫愁長得美,棄之可惜,我打算納她為妾。”

    “納莫愁為妾?”姚夫人皺起眉。

    姚謙道:“這事不急,過後再談。你方才說有事,到底是什麼事?”姚文進點個頭,拾起先前想說的事。“是相府那事。爹,你怎麼不征得我同意,就擅自找人上相府議親。”

    姚謙挑起一邊眉頭,看了獨子一眼。“你對爹的決定有什麼不滿?你方才不是才說娶妻要有幫助?與相府聯姻,對我們姚家來說確實大有幫助。”

    “話是沒錯,可爹你又不是不知相府千金的長相容貌,皇城裡有勢又有財的朝官不少,家中有待字閨中美秀千金的應該也不少,不必非得與相府聯姻。”

    “相府千金相貌雖欠佳,可相國是當今朝中紅人,你豈能因小失大。”

    “可是——”

    “別再可是。你若聽爹的話,迎娶相府千金,爹就答應你納莫愁為妾。”

    “老爺——”姚夫人張口,還待說什麼,姚謙擺手阻止她發話,說道:“別說了,這件事就這麼決定。”

    話聲才落,姚府管家形色匆忙疾步進來,稟告說:“老爺,皇上派人來,傳老爺即刻進宮。”

    “皇上召我進宮?”姚謙表情一整,連忙起身,吩咐道:“快去準備,我馬上進宮。”

    “都這時候了,皇上找老爺有什麼事?”

    姚謙搖頭。“皇上性格堅定強勢,處事決斷極有魄力,比諸先皇強過太多,朝中諸臣無人敢造次,就連太后也對皇上多有敬畏。對於皇上心裡所想,我也無法捉摸。”

    即便如此,還是有不少朝臣爭相將家中閨女送人宮中,就盼女兒能被皇上看中,憑女而貴,官運扶搖直上。

    “進兒的親事就這麼決定,具體事宜,等我從宮中回來再商量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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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 00:19:37 |只看該作者
第3章(2)

    皇帝在“紫宸殿”等著姚謙。皇帝每日接見群臣都在前殿“辰光殿”。紫辰殿為三重殿,是皇帝的便殿,平時都在這裡接見一些較親近的臣子。“臣姚謙,叩見皇上。”

    “起來吧。”

    頭戴金冠、身穿黃金繡龍袍的皇朝天子負手臨窗而立,背對姚謙的神態淡漠而無表情,語氣裡滲透幾分冷冽。

    “謝皇上。”姚謙起身站在一旁,低著頭,垂手靜默等待,不敢稍有踰越。

    皇帝年紀雖輕,三十不到,卻天生帝王之風,氣質英冷,性格強勢,冷眸懾人。雖然行事獨斷,但睿智英明,凡事亦自有主見,不受他人影響蒙蔽。那雙冷冽的眼眸似乎能看穿人心,讓人在他面前不由自主顫畏。一干朝臣都不敢輕慢,就連太后,對自己兒子亦多有顧忌,也使得外戚一党多所收斂。

    “聽說你與相國即將結為親家,恭喜你了,尚書。”語氣冷淡,仍背對著姚謙,直呼姚謙官銜。

    “臣惶恐。皇上,相國千金已屆婚嫁之齡,犬子亦正當成家之時,緣巧而天定,臣與相國僅是順應月老安排。”

    在朝多年,侍奉過兩任君主,姚謙深諳官場道理,亦懂得以古為鑒。伴君如伴虎,然而帝王君主的性格往往能決定一朝的面貌。前朝孝皇,事母至孝,加之性格溫和近乎軟弱,朝政長期為其時太后及其人馬所把持,當朝太后即為太皇太后一族之女。

    “說得極是。再者,尚書與相國素來交好,不與相國諦親,又該與誰家結盟。”

    姚謙摸不清皇帝的用意,未敢輕待,連忙恭敬道:“臣不敢。”

    皇帝輕哼一聲。

    “皇上。”皇帝近侍善尚及時進來。

    姚謙頓時鬆口氣,聽見善尚稟道:“皇上,衛尉大人回來了。”

    姚謙心一凜!衛尉煌玉堂?皇上為什麼召見他?

    即位之初,少年天子即利用太后與太皇太后之間的不和,將太皇太后跟前的紅人——權傾一時的重臣、六卿之首的太宰宋郢下獄去職。朝中宋黨領著一群年輕朝官長跪殿外請命,甚至將國子監的士子牽涉在內,罷朝罷學,讓朝政停擺,以對少年皇帝施壓。少年皇帝不為所動,下令六軍清場,給予十二個時辰寬限,對逾時仍冥頑不靈罷朝罷學者,或下獄或去職或流放或剝奪科考資格;同年更打破皇朝陳規,特舉兩次科考,拔擢一批年輕朝官,取代被拔除的宋黨一徒,成就一批擁護皇帝的勢力。當時統領六軍的,即為原來管轄東宮六率的統領煌玉堂。

    “玉堂參見皇上。”姚謙見煌玉堂走進來,站定在一旁。

    皇帝出動禁衛統領,想必是極為重要重視之事。當年還是東宮的皇帝,在太后暗地支持下建立東宮六率禁衛;即位後,將原有東宮六率軍府擴充為禁軍十二衛,以衛尉煌玉堂掌皇宮諸門屯兵兼領皇帝近身侍衛,以中尉展延統領皇城駐兵。除此之外,據傳皇帝尚有一支為數百多人的精銳衛軍,這些衛軍隱在暗處,專門為皇帝掃除障礙。衛尉與中尉皆出身東宮六率,是皇帝私人親信;朝中新進年輕朝官,又以皇帝馬首是瞻,如此,皇城內外,皆在皇帝勢力掌握下。

    頃刻間,姚謙內心已尋思百轉。只聽得皇帝說道:“玉堂,你回來了。查到了什麼?”

    “皇上猜想得沒錯。不過,奇怪的是,名字有一字之差。”

    “是嗎?”皇帝點點頭。“朕明白了,你先下去吧。”

    姚謙滿是狐疑,但又不敢擅自發問。衛尉離開後,皇帝才負著手,轉向姚謙。

    “尚書,”冷眸彷佛洞悉一切。“尚書府與相府聯姻,乃可喜可賀之事,不過,你打算怎麼處置殷重煜之女?她上京來投靠你,不是嗎?”

    姚謙大驚。“這……皇上怎麼會知道?”

    “你不必多問。朕問你,那殷莫愁人呢?你打算怎麼安排?”

    “這……”姚謙頓時語塞。這一瞬間,他心思又已飛快轉了好幾回,有了許多揣測。他怎麼也沒想到皇帝召他入宮竟是為了這件事。“回皇上,臣目前暫時將殷莫愁安置在府中,生活起居都差人侍候著。”

    “很好。”

    “這是臣應該做的。殷莫愁本為臣故舊獨生之女,如今她父母雙亡,舉目無親,前來投靠,于情于理于道義,臣都不能棄她不顧。”不知道皇帝知道了多少、究竟有何用意,姚謙小心謹慎解釋。

    “尚書當真有情有義。”皇帝竟然輕笑起來。“不過,尚書,殷莫愁與你獨子姚文進從小指婚、早已訂親一事,你打算怎麼辦?”

    姚謙渾身一震,滿臉錯愕詫異。

    “皇上……”過度的驚訝,讓他說話變得有些結巴。“皇上怎會知道此……此事……”有些後悔沒有當機立斷,早早將殷莫愁打發了事。

    “哼。”皇帝哼了一聲。“朕不應該知道嗎?那殷莫愁為前翰林大學士殷重煜獨生之女,殷重煜於兩年前身染惡疾去世,殷妻跟著約于一個月前病故,殷莫愁四顧無親,所以上京投靠姚府。”

    “皇上聖明……”姚謙聽皇帝的口氣似乎有些不滿,內心一凜,勉強維持鎮定,說道:“皇上,當年臣與殷大人同榜及第,又同在翰林院供職,是以結為莫逆,指婚一事,原也只是當年兩人談笑時的戲言一句。而今舊友故去,當有照顧故舊之女之責,至於婚訂一事,臣未敢強人所難,當以莫愁意願為主,請皇上明——”

    “夠了,不必多解釋,這些朕都知道,朕找你來不是想聽這些。”皇帝揮個手,打斷他的話。

    當年殷重煜與姚謙同榜進士及第,奉召入閣,拜為翰林。而後,姚謙因得罪臣要,被眨放至外地為官,甚至差點丟官,幸賴殷重煜鼎力相助,在聖上面前為姚謙進言,力保他回朝,殷重煜辭官多年後,先皇終召姚謙回京。姚謙後來結交上太傅,成為當今太后人馬,官運日益亨通,終至坐上吏部尚書之位。

    “殷姚兩家指婚在先,加上殷重煜已經故去,殷家無人代為作主,于情於理,沒有毀婚的道理。如此一來,尚書對相國可能不好交代。所以,朕想了個法子,朕可下令賜婚,成全殷姚兩家舊緣。如何?尚書可要朕下令賜婚?”

    “皇……上!”姚謙臉上肌肉不停抖動。

    “萬……萬不、不……”無法將話說完整。

    “瞧你高興成這樣子,話都說不清了。”皇帝唇角一揚,似笑非笑。“好了,你下去吧。”

    “皇上!”姚謙急得冒汗。“大人,請。”善尚上前,擋住姚謙。

    等姚謙下去後,衛尉煌玉堂走了進來。皇帝背後似乎長了眼睛,頭也沒回,問道:“還有什麼事?玉堂。”

    “皇上。皇上料得沒錯,太傅與國舅近來過從甚密,還前往杜邑侯府。”

    “那麼,相國與尚書呢?”

    衛尉搖頭。“尚未見現身。不過……”

    “有事直說。”

    “杜邑侯妃與國舅近日曾進宮覲見太后,太后還召見了太傅。”

    “是嗎,杜邑侯妃與太傅原就是太后的人。”皇帝點點頭。“暫且無妨繼續盯著。”

    “遵命。”

    “善尚,準備妥當了嗎?朕要出宮。”眸中神色晦澀,看不出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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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 00:19:55 |只看該作者
第4章(1)

    “把這些柴薪搬到柴房,那幾擔豆子跟乾果子還有米糧則搬到廚庫去。小心點,豆子都掉出來了。”院中一副小廝裝束,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女,一邊抬起手臂擦拭額頭上的汗,一邊指揮著幾名面帶菜色的漢子,小臉上還殘留一些稚氣,臉上肌膚因為日曬而閃現蜜褐色澤。

    幾名漢子聽著少女的指揮,賣力幹活。少女轉頭,看到坐在堂簷下撿理菜葉的兩名丫頭正把菜梗丟到一旁,趕忙走過去,蹲下身,說道:

    “哎呀,小荷,這樣太浪費了。把菜葉摘了後,這些菜梗用剪子剪成一小段,哪,像這樣,都可以吃的,怎麼可以丟掉?”

    “可是,小姐,莫愁小姐不愛吃這些菜梗,每次都讓丟掉。”小荷說道。“是啊,若然姐,那麼省做什麼。這些菜梗又硬又澀又不好吃,反正莫愁小姐也不愛吃,丟了省事。”對殷若然的節儉,坐在小荷身旁的小紅甚不以為然。

    “莫愁姐不吃,給我吃。”殷若然鼓著腮幫子,說道:“你們知不知道一斗米都要多少錢了?”

    “小姐!小姐!”小紅不服氣,還待回嘴,聽到大門外有人呼叫著。

    殷若然轉身,快步走過去,就見兩名衣衫襤褸的婦人,各帶著兩個小孩站在那裡。

    “求求您!小姐!幫幫忙!家裡米缸沒米,孩子已經兩天沒飯吃了!”兩名婦人一見殷若然,立即撲跪到她腳下,磕著頭,拚命哀求道:“我們什麼都做!只要一袋不,半袋米就好!求求您,小姐!可憐可憐孩子!”

    僕婦趕緊過去要拉開她們,卻是怎麼拉都拉不動,無奈道:“若然小姐,這兩人想找活幹,我都跟她們說沒有、不行了,卻就是怎麼都不肯走,一定要見小姐。”

    兩名婦人拚命磕頭請求,小孩在一旁哭起來。殷若然被哭聲擾得腦袋亂哄哄,忙道:“好了,你們先起來再說。小孩哭個不停,快起來吧。”

    兩名婦人仍不起來。殷若然瞪眼。“快起來,你們要不起來,就不給活幹。”兩人這才起身,巴巴地看著殷若然。這時那幾名幹完活的漢子回到前院來,走到殷若然面前,哈腰報告道:“小姐,都搬完了,後院也打掃乾淨了。”殷若然點個頭。道:“幹完活的就到後院庫房,每人領一袋米跟一袋豆子。”

    “謝謝小姐!管家小姐漂亮又善良,好人一定會有好報!”幾名漢子忙不迭哈腰稱謝,恭維幾聲,才往後院去。

    殷若然露出個啼笑皆非的表情,像是習慣了,然後轉向兩名婦人,想了想,才說道:“莫愁姐的廂房還沒整理,你們兩人就去整理乾淨,整理完了,再到後院庫房,每人領一——”頓了一下,看了一眼小孩。“幹完活,每人領兩袋米跟兩袋豆子。”

    “是是!謝謝管家小姐!謝謝管家小姐!”兩名婦人喜出望外,迭聲道謝,趕緊跟著僕婦往內院去。

    堂簷下撿理著菜葉的小紅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搖頭說道:“又來了!我就知道!再這樣下去,崔大爺留下的那些不夠給不說,自個兒辛苦賺的也要搭進去。府裡的活有我們幾個就夠了,那些人只是多餘,可人來了哭求幾聲就心軟,還給那麼多米豆。真是!”

    “莫愁小姐跟老爺、夫人一樣,都不管事,鎮日不是賞花作畫就是吟詩誦詞,府裡上下全是若然小姐在打點。但即便若然小姐精打細算,還學人家做些小買賣,府裡還是出得多入得少。”小荷亦不無擔心。

    “以前老爺就不擅經營積聚,家中無恆產,所以一家生計常由若然姐負責管理。但依我看,若然姐光是重生計,卻也跟老爺一樣不擅營生,要不,瞧,成天將東西往外送,買賣的錢也攢不了,東西白給,活兒也白乾,把錢都平白散了。真是!就光會苛刻吝嗇我們,要我們節儉,要是少給一袋米豆,全都省回來了。”

    “小紅,你這樣說若然小姐不太好吧?”

    “不怕。我跟若然姐打小就在一起,很瞭解她的個性,要不說說她,她是不會覺悟的。”

    “我可不敢像你那樣。”小荷搖頭道:“莫愁小姐脾氣也好,但我可不敢隨便說她什麼。”

    “莫愁小姐文靜,很多方面也像老爺夫人那樣。說起來,不管是性格、習慣或是言行舉止,莫愁小姐更像是官家仕紳小姐。”

    “那倒是。我才侍候莫愁小姐幾個月,就深深有這種感覺。”

    “你們倆在嘀咕什麼?”殷若然走過來,抬頭看著天空,伸手遮在額前。“唔,天氣真好。”伸了個懶腰。

    手還沒放下,大門口又一陣嘈雜。一名三十來歲的婦人走進院子來,背上背了一個粉色包袱,手上還提了一個木箱子,臉上堆滿笑。

    “巧姐兒。”看見婦人,小紅與小荷立刻丟下手上的活兒,圍了過來。

    “若然小姐。”巧姐兒笑嘻嘻地。

    每個月逢一五七尾數的日子,走訪附近幾個城鎮的遊商會趕來小縣城的市集子,一邊置貨一邊買賣從州城置辦回來的貨。有的游商,比如巧姐兒,會將貨帶上門,到本地富家供女眷挑選。女游商雖然不多,但占著同為女性的便宜,較容易進到女眷廂房推銷貨物。

    “你來了,巧姐兒。”殷若然一臉高興。“你上次帶的水粉,莫愁姐很中意。這回還有嗎?”

    “當然。我這次特地帶了上好的水粉過來,還有漂亮的金鈿跟金釵子,莫愁小姐一定會很喜歡。”

    “我拜託你帶的香囊呢?”小紅急忙問。

    “當然,小紅姑娘拜託的我哪會忘了。”“那快到莫愁姐那裡吧。”殷若然問:“莫愁姐在房裡嗎?”

    小荷道:“應該是跟夫人在花園裡。方才我到前院來之前,莫愁小姐跟我說了,讓我這裡忙完後到花園找她。”

    “那就到花園去吧。”殷若然點頭。“小荷,你領巧姐兒到花園去。”

    “先不忙。”巧姐兒放下木箱子,解下包袱,拿出一幅圖紙遞給殷若然,道:“若然小姐,你先瞧瞧這個。我特地帶來,我想你一定會喜歡。”

    展開圖紙,洶湧的海潮躍然紙上,畫得栩栩如生;江海會合之處,一小亭欄似乎要被潮浪吞噬。

    “這可是聞名東海的畫師李伯軾所繪,畫的就是聞名天下的東塘海潮。”殷若然看得入神,無限嚮往,喃喃著:“真好,真想親眼看看。”

    “天下是很大,能親眼瞧瞧自然是好。”巧姐兒笑著附和。

    “巧姐兒,你去過很多地方嗎?”

    “做買賣嘛,少不得去過一些地方。”

    “真好。”

    “四處奔波哪有什麼好,還是小姐們這樣生活安穩才好。”巧姐兒又笑。轉了話題:“對了,若然小姐,你做的胭脂膏賣得可好,這回我打算拿個二十盒。”

    “二十盒?”殷若然露出為難表情。“恐怕不成。錢府跟李府夫人各跟我訂了五盒,現在只剩十來盒——”

    “那全給我吧。”她話還沒說完,巧姐兒就急著說道。

    “我知道了。”殷若然點頭。然後再次吩咐小荷道:“小荷,快帶巧姐兒到花園去。”

    巧姐兒這才收拾好包袱、提起木箱子,跟著小荷往花園去。小紅站著沒動,殷若然笑道:“哪回巧姐兒來,你不是第一個趕去,這回怎麼了?”

    小紅埋怨她一眼。“我在替你擔心,成不?”

    “怎麼了?”殷若然覺得奇怪。

    “若然姐,這樣好嗎?別說那些金鈿跟金釵子,光是那上等水粉的價錢,你賣給巧姐兒的胭脂膏恐怕都不夠付。”

    “你別擔心這些。只要莫愁姐喜歡,再貴也沒關係。”

    “你要是跟莫愁小姐說說,莫愁小姐也不是非要不可。”

    “小紅,你忘了?多虧了莫愁姐,我們才有好日子過。再說,這些錢原也都是莫愁姐的。”

    “可是——”

    “好了,別再可是了。快去吧!要不,去晚了,你的香囊可要被挑走了。”小紅本待再說些什麼,話到嘴邊,還是吞了回去,往花園走去。

    殷若然又展開手中的圖紙,看著那洶湧的東塘海潮,再抬頭看著湛青的穹蒼。

    “好遼闊……”失神起來。

    “奶娘,你們不要一直跟著我,我不是讓你們待在莫愁姐身旁,照顧莫愁姐嗎!”從走出姚家大門開始,奶娘跟小紅就一直跟著殷若然,像盯賊似地盯著她。

    “不跟著行嗎?小姐,你換上這一身想做什麼?”

    “是啊,若然姐,你又在打什麼主意?”瞧見殷若然換上男子的褲裝,偷偷摸摸地走出姚家時,小紅趕緊通知奶娘,立即跟了出來。

    “我只是覺得悶,出來隨處逛逛,這樣穿只是圖方便,你們倆別這麼大驚小怪。”

    “真是這樣而已?”奶娘狐疑。

    “在這皇城,我人生地不熟,能有什麼事?我四處走走瞧瞧,散散心解解悶。”順便看看有什麼機會。

    “我看沒那麼簡單。”小紅搖頭。“若然姐滿腦子生計,昨日還在算著又姒,多少現錢。我們在姚府有吃有喝有住,擔心那些做什麼。”目光被兩旁琳壩滿=的貨品吸引住,在一個賣頭飾的攤子前停下來,拿起一個花簪子瞧瞧。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你總該聽過吧。”未雨綢繆總是好的。

    待花姚府有什麼好擔憂的。”小紅放下花簪子,數落起來:“若然姐從以前就這樣,老是生計、生計地掛在嘴邊,還不顧身分自己熬制那些胭脂膏販賣,可要是有人上門哭窮說苦就心軟,東西都白給了,還任老爺夫人以及莫愁小姐買些貴死人的東西。結果可好,崔大爺留下的錢財都散盡了不說,自己辛

    苦做的活兒也都白乾,到最後還把屋子賣了。所以我說,懂生計不懂營生有什麼用。所以,若然姐,你別再動那些歪腦筋,還不如老老實實地待在姚府,讓姚大人幫你找個好人家比較實在。”

    這小紅,一張嘴愈來愈利,也跟奶娘一樣,愈來愈會叨念。殷若然乾瞪眼,很沒氣勢地說道:

    “好了,我四處看看,很快就會回去,你跟奶娘趕快回姚府去吧,莫愁姐一個人沒人在旁照應怎麼行。”

    “莫愁小姐又不是小孩了,一時半刻沒人陪伴不會有事。”

    這小紅愈來愈隨便了。但小姐都沒說什麼,奶娘也就隨小紅去。說道:“小姐,你跟我們一起回去,你自己一個人,要是遇上了登徒子可就不好。”

    小紅笑起來。“奶娘,你看若然姐那副裝扮,誰會看得上眼?”

    奶娘瞪個眼。“你這丫頭,小姐不說你,你倒愈來愈上臉。”轉向殷若然。“這都要怪小姐你,平時太慣著這丫頭,這丫頭才會愈來愈沒規矩。”

    “奶娘,你就別跟小紅計較了,快回姚府去吧。”小紅沒規矩已不是一天兩天了,奶娘時不時總要這麼斥責小紅幾句。殷若然當作沒聽到,催促她們回去。

    “我稍後就回去。今晚你們都到莫愁姐房裡來,我有事跟大家說。”如果莫愁姐不喜歡姚少爺,她們最好還是趁早離開姚府做打算。

    “什麼事?”

    “等我回姚府再說。好了,你們回姚府去吧,不要再跟著我。”再叮嚀一聲,便轉身往書鋪而去。

    奶娘看著殷若然背影一會,方說道:“小姐都這麼說了,我們回去吧,小紅。莫愁小姐要是有事,沒個人在也不行。”

    “奶娘,反正我們都出來了,難得的機會,逛逛再回姚府。”

    “不行,你忘了小姐怎麼說的!”奶娘拉住小紅往回走。

    走出了街集,到一處僻靜地,前頭忽地出現一群黑衣人擋住她們的去路。

    “你——你們是是——是誰?!”小紅嚇得躲到奶娘身後,聲音發顫。

    黑衣人也不說話,帶頭的人下巴一揚,上前三個人,一左一右一後,將她們包抄住。

    “奶娘……”小紅抓著奶娘的手,又驚又恐。

    奶娘拍拍她,心裡也十分害怕,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黑衣人上前,一下子就抓住她們,蒙住她們的眼睛。

    “你們想做什麼?!救命啊!”奶娘跟小紅大叫出來。

    立即被蒙住口,雙雙被架住,帶離大街,沒能看到站立在道旁被兩名侍從護衛著、穿著一身黃服鑲金邊的龍天運。

    領頭的黑衣人快步走到龍天運身前,恭敬地行個禮後,才揮手示意幾個黑衣人離開。

    “玉堂,善尚,走吧。”龍天運這才開口,循著方才殷若然去遠的路,往書鋪而去。

    那書鋪不大,鋪子前空蕩無人,鋪子裡亦只有一名在打瞌睡的夥計。鋪子後面掛著的簾子後,隱約傳出鋪子老闆的聲音,似是在應付著什麼,聲音聽起來有些不耐煩。

    龍天運掀開簾子一角,隱在簾子後。裡頭,殷若然跟在鋪子老闆身後,鋪子老闆揮揮手,像在揮蒼蠅一般,一臉的不耐煩。

    “去去!我說不成就不成。你沒看這鋪子冷清得,太學府那些士子全往街頭那家新開的書鋪去了,鋪裡沒半個人來,書都賣不出去,哪還需要人抄錄啊!好了,快走吧!別一直纏著我。”

    “既然不需要人,幹麼還貼單子招人?”殷若然揚著手中的紅單,在鋪子老闆面前晃晃。

    鋪子老闆從殷若然手中抽出單子一看。“欸,也不看這都過了多久!”

    殷若然一聽,連忙搶回單子一看,手指點著單子,不滿說:“這上頭也沒落款,什麼都沒寫啊。”

    鋪子老闆不耐煩地又將單子抽去,點著上頭,沒好氣說道:“沒看這上頭寫的!“玉樓春”是前兩個月流行的本子,這會都流行“滿堂春色”了。”

    原來如此。殷若然點點頭,總算明白。小說本子流行一過,新本子出來,大夥就都跑去追著新本子了。

    “好了好了!快走吧。那可惡的新鋪子老闆出了高我一倍的價錢,把新本子給搶去,有點名氣的文師現下都把本子往那送,沒看我鋪子這會兒閑得可打蒼蠅!”

    是沒錯,鋪子冷清得,她方才進來就覺得奇怪。殷若然有點洩氣,剛想放棄,目光掃到架上一排署名“滄浪”的刻印本子,眼珠子轉了轉,心裡有了主意。

    “老闆,如果我幫你出個主意,保證你鋪裡本子大賣,你要怎麼著?”

    “你能有什麼主意?”鋪子老闆斜眼睨她,根本不相信一個女孩兒家做以

    殷若然挑眉一笑。“反正你也沒損失。但要是成的話,賺得的錢跟找分帳。”

    “你都沒下本錢,一開口就是五五分帳——”

    “我出主意啊。你道我十年寒窗是不必本錢的嗎?”臉兒一正,一副理所當然。

    “女孩兒家說什麼十年寒窗……”鋪子老閱嘀咕著。依他看,女孩兒家頂多讀個女誡或女論語就了不得了。不過,想想反正也沒損失,便點個頭,還價道:“五五不成。八二分帳,我八你二。”

    “七三。我七你三。”

    “六四——”

    “成交!”殷若然用力拍下桌子,拍定交易,隨即指著架上那排本子,說道:“那滄浪是誰?”

    鋪子老闆轉頭一看,喔一聲,說道:“那是我前幾年買下的本子,一個窮秀才寫的。那窮秀才窮得沒飯吃,一把鼻涕一把淚求著我買下本子,我看著可憐才給買下的。聽說那窮秀才離開了京城,兩年前病死了。當初這本子刻印了三十本,可真不行,一本也沒賣出去。哪賣得出去!又沒名氣,又不吸引人。”

    “這書好看嗎?”

    “文筆不錯,故事也動人,就是沒名氣,賣不動。”

    “那就好辦。”殷若然點點頭,將那排本子全搬了下來。

    “你在做什麼?”鋪子老闆驚呼,不明所以。

    殷若然也不答話,研了墨,提起筆就刷刷刷地在本子扉頁上頭作起畫,跟著在畫旁題詞,還落了款。

    “東塘潮主?這誰啊?”鋪子老闆看得一頭霧水。

    殷若然仍然不答,一口氣在三十本本子上作畫題詞加落款,然後掀開簾子出去,拍醒打瞌睡的夥計,遞給他一張紙,說道:“照這上頭寫的吆喝去。”

    夥計睡眼惺忪,不明就裡,疑惑地接過紙張。“這什麼?”

    “你別多問,照我說的去做就行了。”

    夥計被她那麼一喝,不及細想,匆匆起身到鋪外,對著來往過路人大聲吆喝道:“來喔!來喔!熱呼呼、墨香香!剛到鋪的東海名家滄浪新出的本子!由東海名詞家與畫師東塘潮主親筆為本子作畫跟題詞!刻在東海流行,江南人手一本談論的名作!只有透過關係,才能入手的本子!限量三十本!快來喔!只有三十本!錯過就沒有!來晚了就買不到!三十本!限量三十本!每本只要——”夥計突然頓住,吸了一口氣。

    鋪子老闆連忙搶過紙張一看,也吸了一口氣。居然一口氣將價錢提高了兩倍,比刻在流行的本子還要貴上一倍。

    “幹麼停了?還不快吆喝!”殷若然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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