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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清楓聆心] 霸官 (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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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二十引 杏花待兔

  駒馬峰,鳳來通往府城的官道上,第一個經過的大王嶺峰。然而,它並不險,只是縱深,一叢叢灌木,自官道往上,由稀漸密,再轉成高大杉樹,集為一大片暗海。

  大王嶺山寨十來座,都藏在無路可循的深山,即便土生土長的山中獵戶,也很難探到他們的巢穴。這些賊人也許各佔山頭,各搶各錢,實力互有懸殊,家底互有厚薄,但他們藏身的手法卻一致高明,讓官府的圍剿總是一無所獲。

  不過,既然說到實力懸殊,就再說回這駒馬峰。

  駒馬峰上有一寨,名曰杏花寨。

  且不論這寨名不威不武,山裡地形雖和其他山頭一樣複雜難追,與官道相銜的山界卻視野開闊。用柒小柒最粗魯的話來說,稀稀拉拉的野灌爬葛還擋不住她半隻屁股,真是欲遮還羞。

  故而,平日打劫,早先十之五六,如今十之九九,必定打草驚蛇。離官道還遠著呢,就把過山的客們嚇跑了,追都別想追得上。

  為何早先還能成功十之四五,如今十回劫不成一回?

  山賊何來義氣之說。手腳稍微麻利些的,腦袋稍微會轉轉的,本來都是吃著這山頭望著那山頭,更遑論杏花寨先天地缺。於是,有點本事的,都靠別的山頭去了。剩下的,已經是想靠也沒人收,乾脆好死不如賴活,霸住駒馬峰,抱著守株待兔撞大運的念頭,打劫打空,打劫打空,一頓饑,一頓飽,年復一年。

  以至於杏花寨,除了地缺,還成了手缺,腳缺,特別腦缺。

  杏花寨的缺們曾以為,打劫了,但讓人跑了,這是最壞的結果了。

  直到他們遇到兩個人。

  那一晚,早春。野藤上的小紫花開得燦爛之極。他們衝下山去,把那兩人圍住時,還覺得超大運,居然能一下子逮到倆兔子。

  結果,一胖一瘦兩兔子,跟他們說——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打此路過,跪下叫奶奶。

  他們,被打劫了。

  就算脫褲子上交,也換不到一個銅板的窮法,倆兔子就押他們回寨,瘦兔子和老大關起門來說話,胖兔子一個人待在灶間。

  待兔子們離開後,他們正沮喪灶間裡一點兒入嘴的東西都找不到,但見老大捧著一錠銀元寶,坐在門檻上傻嘿嘿樂,說從今往後有財路了。

  財路跟打劫完全就是兩碼事。每月兩回,由他們送三四個挑夫過大王嶺。後來變成腳伕,推獨輪車。送一回平安,得一回銀子。

  十回打劫九回空,為啥兩頓當中還能有一頓飽?

  因為杏花寨裡的人雖然四缺,就不缺人脈。寨寨都有從他們那裡出去的弟兄,沒義氣,也重利氣,時不時為他們找些打下手的活計,分上一杯羹。

  不過幾個挑夫腳伕,不足二十擔的山貨皮草,小鬼們就能作主的蠅頭小利,很快讓杏花寨在密密森森的大王嶺裡,打通了一條尋常人找不到的螞蟻路,可以暢通無阻直達府城。

  如此,在千馬千賊的鼻息下,來來回回,無聲無息搬運了近一年。

  這一夜,是這一年最末一個月圓。

  從來見錢眼開的杏花寨老大,頭一回無視了眼前的元寶,看著瘦兔子身後三十名壯漢和滿載麻袋的兩輪車,濃黑雜眉皺緊起來。

  「俺的小奶奶欸,這也……那啥……」他煩躁揪揪腦袋上的亂毛髻子,「平時小打小鬧也還罷了,偏偏這大年關下,一下子過這大批貨,如何使得?」

  瘦兔小奶奶戴著兔兒爺的面具,面具後面只露眼瞳大小的倆洞,裡面幽黑涼涼。

  她聲音沙啞,「如何使不得?」

  「小奶奶可能不知,這仗打了一年多,如今過山肥鳥幾乎絕跡。眼看快過年了,各寨肚裡都荒著哪,平時不巡山的傢伙也被派出來巡山,見一點油膘星子就能急了眼皮子。俺也怕咱寨從前那些兄弟扛不住,一旦走漏風聲,峰頂上的大傢伙們可不會看在俺的面子上放行。」

  瘦兔子發出一聲哼氣,不知道是笑,還是惱,說話倒是平靜無波,「幾十車麻袋,重且不說,貨換不了錢,就只是東西而已,不能吃,你們也不會用。」

  杏花寨老大連連稱是,表情仍難為,「不過確實人多了點兒,車大了點兒,東西也比上回多得多。要不,您把它們分一分,一半留到開春。」

  瘦兔子嗤笑,「開了春,誰還買過冬之物?你只管收錢,我多給你打點銀子就是。再說,你一向消息靈通,這回怎地眼盲耳聾?此時大概除了杏花寨,各寨都在集結人馬準備幹一大票,哪裡還有餘力派去巡山。」

  「欸?」杏花寨老大當真無所聽聞,可參與的態度亦不高漲,反而眼睛一亮,心裡一輕,「小奶奶這話要是真真的,俺就放心了。」

  瘦兔子沉默片刻,再道,「你不問問是何大買賣?」

  杏花寨老大回頭,對兄弟們說聲準備出發,才回道,「嗨,跑了這些趟,俺們這幾個笨人也算有點明白了,咱就適合幹這順當的體力活。不昧良心傷人搶財,也不用得罪自家兄弟,與大家方便,與自己方便。大買賣,不是咱能巴望的。常人云,肚子裡沒墨水,不作那文章事。」

  瘦兔子又靜了半晌,輕咳兩記,「你能明白過來,倒也不易。」她從袖中取出一張銀票,「實不相瞞,這也是請各位幫我送的最後一趟。」

  杏花寨老大先因銀票上的面值,高興得直拉自己的鬍子,再聽得這是最後一趟,不由詫異,「小奶奶這是要轉行做別的了?」

  瘦兔子眯眼,透過面具似像兩粒烏豆,「我一向倒貨謀生,南來北往,東流西入。只是我很快就要往南遷家,今後不方便再收貨,故而才決心運足了這批。」

  杏花寨老大的正方大臉頓時有些發苦,「咱們多虧了兩位奶奶才過上吃得飽飯的日子,您二位一走,今後可怎麼辦哪?」

  「這張銀票上夠你們再吃一年飽飯的。」瘦兔子的語氣突然散漫起來,輕飄飄沒根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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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6 09:37:41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二十一引 規不驚劉

  「你們從來今朝有酒今朝醉,擔心一年之後作甚?」散漫到冷漠,繞千山萬水,終歸關心自己,「如若不然,我可與你指兩條路。」

  「小奶奶別賣關子。」杏花寨老大卻當真操心明年。

  「大寨吃大魚,小寨吃蝦米,好歹餓不著。這回他們有大買賣做,必缺人手,你無需多想,閉著眼睛跟著衝就是。這第二麼——」瘦兔子稍頓,「你把虎王寨的老巢告訴我,我給你一筆銀兩,數目夠你帶兄弟到水鄉富縣置辦田地,當個地主了。」

  杏花寨老大便沮喪了臉,「小奶奶不知,逼急了兔子還咬人……俺不是說您,就說大王嶺那些急赤白咧的。這麼久才來一隻肥鳥,就怕他們手底下沒分寸,鬧出太多人命來。您別看我杏花寨從前幹得買賣也差不多,但從不殺人。」

  瘦兔子輕呵,說得直白,「你便有那膽子,也沒那本事。」

  杏花寨老大不惱,嘿嘿道了兩聲是,「大王嶺上的人命官司,多犯在虎王寨手裡,劫財要命,絕不手軟。但也是奇,除了一些聳人聽聞的傳言,官府那邊卻沒追究過,以至於投奔來不少亡命之徒,把這兒當了安樂窩。俺還聽幾個好兄弟說,從前互不來往的幾個大寨如今常聚頭,以虎王寨千眼蠍王之命馬首是瞻,大有合併山頭的勢勁。」

  瘦兔子微微側過耳的動作,顯得她極其專心。

  杏花寨老大不自覺讓對方引得囉嗦了些,「小奶奶您是不知道,大王嶺最早一批山賊本是良民,就跟我老爹一樣,窮得活不下去了,本質不惡。山寨如同村落,各家守各家,後來更出現了七不規。」

  「哪七不?」瘦兔子奇道。

  「不傷命,不搶窮,不劫色,不貪富,不侵鄰,不擾官,不驚劉。」

  瘦兔子聲音帶笑,「前六不我還算明白,最後一個卻聽不太懂。」

  「我爹這麼傳給我的,就是不要碰劉家人一根手指頭。」杏花寨老大咧開嘴,「雖然我也不懂為啥,不過就連虎王寨還守著這條規矩呢。要不然,劉家那個很會讀書的大兒子能來去自如的?」

  瘦兔子怔住,想不到最後來一趟,居然還解開了劉家不遭搶之謎。難道不是劉家和山賊有勾結,或向山賊施了小恩小惠,卻當真因著這條莫名其妙的規矩?

  「七不規自何時出現?」她突然多問一句。

  「俺不清楚,小時候雖然常聽,但沒一次全乎,直到俺爹嚥氣之前,才聽全了。」

  這時突然上來一個糟鼻老頭,給了杏花寨老大一毛栗子,「笨蛋阿大,不是七不規,而是六不規。最後那個不驚劉,是桑大天跟各寨打了招呼,硬給加上去的,當誰不知道劉家有他女婿。」

  瘦兔子不自禁往後倒了一步,胸口那個悶啊。早知她爹比山賊還厲害,不知她爹跟山賊頭子差不多,居然能隨便給山賊們加規矩。

  好一個不驚劉!

  她冷聲道,「桑大天已死,這條規矩大可不必再守。」

  糟鼻子老頭是杏花寨的廚子兼幹雜活兒的,自打杏花寨落在兩隻兔子爪下,還不曾吱過聲,今日才開口,且一開口就不像個四缺。

  「你頭一回進這寨子,就問過虎王寨在哪兒,如今又問,是打算直搗虎穴?」

  她心頭微愕,但也不驚老頭猜對,年老者多大慧,「是又如何?」

  「聽你年紀輕輕,想不到膽恁老。小老兒不如何,不過給你提個醒,自五年前虎王寨換了當家,連桑大天也鬥他不過,最後全家死光光。而虎王多狡,老寨雖然還在,卻又建了新寨,只有他親信才能進出,我等寨外寨的外人,怎麼可能知道地方?」

  老頭兒說完,就拍了杏花寨老大後腦勺一記,「別婆婆媽媽,趕緊上路,笨人幹笨活,拿錢就走人。我跟你說多少回,你那兒巴巴得湊人抬舉,人家心眼百孔,瞧著放手讓你磨麵,不知啥時候就卸磨殺驢了。」

  杏花寨老大沒心眼地笑笑,吆喝一聲出發。

  獨輪車們,腳伕們,山賊們,很快鑽進山中那條隱道裡去了。

  小老兒被留下,跛著一條腿,卻能毫不客氣攆錢主兒走,「滾啦,滾啦,當俺不知道你沒安好心,一點兒破銀子就驅人捨命。要不是這活兒算不得險,俺才不會讓阿大接。最後一趟也好,今後別想著再來了。」

  不過,隨那小老兒怎麼趕,就是近不得瘦兔子身側。他看她跳得雜亂無章,但輕得跟身體沒份量一般,漸漸心驚。

  「你!」

  瘦兔子的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根木簪,悠悠轉著它,語氣淡若煙絲,有氣無力的,「老人家,你一直忍著當啞巴多好,不知道說得多錯得多麼?」

  沒了頭上簪子,老頭頭髮披散成顛,他就算不知道江湖有句話叫藝高人膽大,也看過幾個拳腳厲害的傢伙施展。

  對方能拿到他腦袋上的東西,就能直接摘了他的腦袋。

  他原本對阿大他們唯兩兔子是從很有些怨氣,這時方才體會到他們的苦衷。

  「小奶奶饒命!」他是沒臉沒皮的老棍子,絕不是不怕死的英雄漢。

  煙絲氣兒中帶咳氣,「老人家真有意思,不過揀起了你的木簪,不必感激涕零。當然,你要真想報答,就跟我再多說些虎王的事。我才知道你比杏花寨裡任何人都人緣好,莫不成虎王寨裡缺能幹廚子,讓你去幫過忙?」

  小老兒這時哪敢想這人是撿到了簪子,還是到自己腦袋上扒拉的,半點不敢說謊,「山裡哪來好廚子,俺手藝算得上好的,但俺去時眼睛上綁了布條,根本不識得路,只知在一處大山洞。大王嶺有多少山洞,俺也只去過兩回,實在不敢欺瞞小奶奶。」

  算不算意外之喜?瘦兔子半晌沒吭聲,將木簪扔回小老頭懷裡,再道,「好,我可以信你不知道地方。我來問你,桑家火劫確是虎王寨主所為?」

  查了一年,抓到些細微線索,都指向五年前虎王寨易主。然而,虎王寨藏頭不露尾,她才打算請君入甕,親自問個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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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6 09:37:55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二十二引 一龍一虎

  小老頭接了木簪,知道自己約摸能保住性命,鬆了口氣,「俺在外面捧菜,親耳聽他炫耀。他道桑大天愚蠢,不知桑家打手被買通,裡應外合抄了桑家家財,殺得好不痛快。他還道,可惜桑家不如外傳那般富裕,幾千兩銀子眨眼就花完了。」

  幾千兩銀子?怎麼可能這麼少!

  小老頭瞧不見對方變臉,自顧自道,「俺也聽說了小奶奶適才提的大買賣。俺沒跟阿大說,就怕他腦袋一熱想分好處,卻不曉得好處要用命拼的。」

  說到這兒,自覺這瘦兔子雖也不屬良善之輩,好歹讓阿大他們安分守己。

  他歇口氣又道,「鳳來縣幾年的稅入,春金樓的燕子娘,劉府全家大搬遷,不但有金銀珠寶可搶,還有幾位貌美如花的姑娘,這麼多好處加在一塊兒,便是劉府養了不少家院,也阻止不了虎王貪心。但他也很謹慎,原本只是嘴上說說要聯合,這回卻真把幾大寨的頭目召集起來密議。俺自是聽不到什麼,卻瞧那幾個頭目出來時摩拳擦掌,直道要大幹一場。」

  真要聯手?!她本不以為然,這時卻心中一凜。

  她的佈置,是以虎王寨獨大,強壓其他寨,絕對要獨食的假設之下。那麼,她就趁著虎王寨打劫的混亂,找出千眼蠍王,將其拿下。即便失手,對付一個寨的烏合之眾,她和小七有把握全身而退。

  但是,若最強的幾個寨聯手,等同大王嶺山賊傾巢而出,且遠不止劫財如此簡單,那就不是請君入甕,而是自尋死路了。

  瘦兔子下了駒馬峰,沿官道來到一條河邊,找到等她的胖兔子。

  胖兔子先是警覺,等看清來人拿下面具,這才摘下自己的,一臉饑餓不滿,「吃什麼好吃的去了,這麼久才返?」

  覺得世上沒有比吃東西更吸引人的事,這是柒小柒。

  面具下的臉色青惻惻,圓月明光也敷不上粉潤,但節南雙眼比圓月還亮,難得發出火來,「豈有此理,劉府那家子必與我八字不合,大過節的搬什麼家,無端端壞我的事!」

  沒有劉家搬遷,就沒有大王嶺聯手。

  柒小柒聳聳福氣的眉毛,沒有感同身受的半點火,嘖嘖嘴巴,「我就愛看你這本性,平時壓啊忍啊,跟造福眾生佛像似的,其實還不是個小心眼?人家不要你當媳婦了,還瞧上別家姑娘了,心裡可不是滋味吧?」

  節南失笑,裹緊身上的冬袍,就著火堆躺下,「讓你這盆冷水一潑,我倒覺著自己冤枉劉家人了。劉家有貴客那麼想看大王嶺雪景,不過,能攛掇了主人全家不要命得護送,這手腕也是了得……」心思掂掂,想起幾番與那位王公子之間的對話,愈發確信。

  柒小柒聽節南說起過楚風公子,不由起勁,「那敢情好,一路有明琅君子可勾引,我說不準還能把終身定下。我既然先說了,你可不要同我搶。」

  吃之外,俊哥兒第二重要。

  「明琅君子?」節南不自禁抖一抖,「那人雖生一副好相貌,人前如君子流風,人後卻散漫冷淡,心思深沉,不似好相與的。你自管耍著一樂也罷,切不可當了真。」

  「是那麼聰明的人麼?那就算了,我怕到後來誰耍誰樂都不知道。」柒小七第一怕,聰明人。「聽起來你這回的算盤又白打了?我想想,自打師父死後,你那點聰明勁就沒派上過用場。難得也聽聽我的,如何?」

  「好,就由你說後日走不走。」節南要睡不睡之間,放柒小柒去賭。

  「我只是說難得,不是說馬上。」柒小柒卻讓這顆突然拋來的骰子驚清醒了,一骨碌爬起來,「你不就想把殺你全家的仇人引出來嗎?劉府搬家也好,明琅君子看雪景也好,人多人少都是過山,有何不同?」

  「大王嶺山寨雖多,只要虎王寨想要劫的東西,別寨就不敢動手。我本來只想用肥點的魚引貓來撲,再瞧瞧這會兒,豈止肥魚,簡直如同一條龍過山,一隻虎下山,不來場龍虎鬥,不拚個你死我活,就沒法善了。你說有何不同?唉——」

  「你居然會嘆氣?!」柒小柒又是幸災樂禍的調調,「要我說,沒什麼不同,你我仍能來去自如,實在找不到那千眼蠍王,殺得幾個是幾個,問師叔拿著解藥再說。等我們東山再起,還怕不能踏平大王嶺?」

  那一瞬,福娃娃臉上殺氣森森,化為青面羅煞。

  「這麼說,後日照樣過山?」節南聲音卻平得乏味。

  「過啊,為何不過?路是咱鋪的,山是咱選的,縱然——」柒小柒嘴巴一咧,又成了樂哈哈福娃,「臭小山,唱我聽聽,我想念咱師父的唱腔了。」

  月將圓,冬夜星遠,火光霍霍映著兩道荒影,傳起一道沙美宛轉的吟唱——

  縱然吾獨戰敵營,血濺紅目,刃削白骨,不死便不休……

  ----------------------------------------------

  雲雁飛山,轉眼兩日。

  這日,如暖春破冰,早陽逬著火,曬得官道蒸蒸,遠處山頭的白雪也消融不少,出現斑斑褐跡。

  鳳來縣城外。

  車子候著出發,竟有一里長,貨車四十餘駕,人車十餘駕。

  人就更多了,真獻藝的四五十,假獻藝的三四十,真搬家的百來人,幫搬家的百來人。只有陳掌櫃這一行,把節南和柒小柒都數進去,才勉強湊成九個。

  節南單腳立在板車上,一邊檢查遮貨物的油布,一邊讓馬呼嚕驢叫喚弄得心煩氣躁。

  這浩浩蕩蕩的一里長隊,悠哉哉不急著出發,還嘻嘻嘿嘿笑聲連天,真把此行當遊山賞雪麼?到底誰說的,大王三百里,小鬼死難纏?又是誰說的,兔跑不蹲窩,鳥過不拉屎,一條難生易死路?

  「小山,小心!」

  節南回神,感到悄風從身後襲頭來,不動聲色往下一蹲。

  啪!一隻蹴鞠撞到麻袋彈開去。

  節南若沒躲,撞得就是她的腦袋了。

  秦江撿了蹴鞠,踢回玩球的那群漢子中去,並喊仔細莫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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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二十三引 各道出動

  秦江對節南道,「掌櫃怎還不回來?」

  節南笑而不答,冷眼望那群漢子皆一色紮腳褲,藏青衫,掛王家衛士腰牌,氣勢較常人不知得意多少。

  「還不是張鏢頭和劉府護院隊長爭著該由誰帶隊,該在哪裡過夜,該走哪條山道,是趕兩日一夜,還是照顧女眷,走三日歇兩晚。就為這些瑣碎事宜,吵到我走還沒定呢。」

  說曹操,曹操到,陳掌櫃從車後繞了出來。

  他又道,「橫豎咱就九個人兩輛車,頭尾都挨不上,跟著大隊前行便罷,故而我才能脫身。」

  「無論如何,有張家一隊鏢師,還有劉府家院,舍院眾多壯漢,他們引前押後,便是大王嶺的山匪全下山來,咱也不用怕了。」秦江拍拍脯心,吐口氣,當真安然的模樣。

  陳掌櫃卻覺晦氣,呸呸咄聲,「嚇得山匪不敢下山才是。如若賊心不死,再有人護著,恐也要見血光之災,仍是凶煞。」

  秦江不甚在意,跑一邊同伍枰講話去。

  節南從車上跳下,「掌櫃的,油布都已罩妥當了,只是這天青雲白,又不過三兩日山路,落不下雨雪。」

  陳掌櫃敲敲他的膝蓋,「我這腿一痠疼,兩日內就會下雨落雪,老毛病,而且包靈。」四下再望了望,好心問,「小山,怎不見你那位表親?我估摸他們再吵,也不能拖到晌午去,多半就要出發。若這會兒掉了隊,只怕舍院劉府那些人是不肯等咱們的。」

  「掌櫃放心,她在車裡躲懶呢。」節南自然不會明說柒小柒和自己的關係,只道遠方表親,請陳掌櫃捎帶一路。

  「那就好。別人我是管不了,只求咱同進同出,一個都別落在大王嶺中。所幸咱人少車輕,到時真有啥事,擰成一股跑出去也方便。」

  「掌櫃莫嚇小山,小山聽聞劉家人過山從未遇匪,再瞧嚴陣以待的兩家陣仗,山賊當真不敢來罷。」節南暗忖,平日只覺這位掌櫃嘮叨精明,這回撤鋪子居然顯出不少義勇血性。

  陳掌櫃才應但願太平,就見一匹馬從城門旁溜躂出來。

  上頭的騎士是一名鏢師,這時換了雜耍人的百拼襖,身後腰側不見任何兵刃,一邊催馬小跑,一邊喊,「勾欄舍院先行,瀚霖鋪子中接,劉府車隊墊後,請各位抓緊列隊就位,一刻便要出發。」

  節南熟記張家鏢局每一個鏢師的長相,自然認得出喊話者的身份。而這日,張家鏢局可不止派了一小隊鏢師,應是全域人馬混藏於舍院之中。

  話是喊完了,人鬆鬆散散動著,還有驢馬倔頭強蹄不肯挪的,引發更響亮的吵嚷笑駡。別說一刻,一炷香都開不了大鑼唱不了戲。

  節南實在按捺不住,同陳掌櫃說了一聲,就往城門下走。她無意催前面正費力「圈羊」的老舍頭,橫豎真正領隊的是張正張鏢頭,而到了這會兒,她還沒瞧見這位了不起的鏢頭的身影。

  前頭一群粗雜細藝的五色人不受圈,後頭金貴嬌氣的富大戶講究細,等節南經過十里亭,瞧見劉夫人和那對表姐妹使喚著婆子丫頭媳婦子,又是烹茶,又是端點心,就怪不得旁邊那場蹴鞠打得仍酣了。

  「小山姑娘。」有人喊住了節南。

  節南側目瞧去,有些意外,「林先生?」

  縣學林先生,也是幫她改畫之人,此刻立於一駕馬車前。

  這輛馬車與鳳來本地造大為不同,木輕質美,輪裝遠途鐵齒,車廓寬高以增加舒適,四馬拉車,皆駿蹄驍彪。節南曾見過一輛相似的,那位楚風公子的座駕,漆色不同,卻刻有同樣徽案。

  「想不到小山姑娘也與我們同行。」林先生知道節南姓桑,但他自始至終只喚小山,不為她惹來他人的無端嫌惡,「甚好,甚好。」

  節南微福禮,「先生也去府城?」

  「受劉老爺之請,擔了二公子的先生,我便辭去縣學,與他們同往安平府。」林先生捉拈簇鬚,「邊境不寧,也是堪憂。」

  兩人正說話間,王楚風,張正和老舍頭一齊走過來。

  節南心道來得好,對他們淺淺一福,問道,「不知大鏢頭是領路還是押路?小山瞧前頭忙亂無序,恐怕過了晌午也未必動得身,就想來問問可需多些人手幫忙。」

  張鏢頭是唯一知曉節南擔當交稅之責的人,當然不覺得她多事,對王楚風搓手嘆道,「舍院人懶心雜,不受舍頭老好人拘束,在下那些局裡人偏生老實,看來討不得公子一杯好酒,這就得過去了。」

  老舍頭不語,只是嘿嘿憨笑。

  節南暗眯了眼,心道這會兒還有閒情討酒喝?

  她哪裡容得,「是啊,老舍頭老好人,還得大鏢頭親自出馬,方能震得住那群無拘無束遊方人。」

  張鏢頭得一句諂媚捧贊,飄飄然,和老舍頭忙不迭去了。

  張鏢頭聽不出的馬屁,王楚風卻瞭然,但見長髮隨意紮成一束,一身夥計短衫打扮的節南,這才想起她是何人。

  他緩緩道,「你是瀚霖鋪子的夥計,還整理了縣誌,繪了大王嶺地經的那一位。」

  嘿,這算是貴人多忘事,亦或是她相貌太不起眼,連名字都不喚一聲?

  節南垂眸,擺袖要走。

  「想來小山姑娘對大王嶺熟悉非常,一路還請幫忙當著心。」

  聲音不慍不火,恰似和煦,輕輕追到節南耳中。

  她腳步不由一頓,忽而轉身看去,見那位十二公子溫潤淡笑,已同林先生說話。

  再瞧馬車周圍,似散漫似漠然的數名王家衛士,其實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否則也不會她這裡一回頭,他們就齊齊衝她射出惕冷目光。

  節南裝作沒在意,再經十里亭往回走,聽到劉老爺讓眾僕快快收拾,心想總算有人長著點智慧。

  「桑……」

  一聲驚,幾聲疾步。

  節南不理,腳下略略提勁,無聲將劉家二公子的影子甩遠了,跳上瀚霖的貨車,翻簾子鑽進去。

  「古怪……」她合緊門簾,暗掀窗簾,一瞬不瞬,密瞅著不遠處的兩駕王氏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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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二十四引 林畔水清

  感覺身後震動,再感覺一股熱力貼上背脊,節南要笑不笑,「柒小柒,你這張嘴若再不節制,真會壓死人。」

  柒小柒趴窗縫,學節南往外瞄,「你偷偷摸摸瞧什麼呢?哪裡有古怪?」隨即眼一亮,「有位公子,立洛水畔,如玉如琅,流風流雲,正是南邊吹來的風否?」

  節南從龐大的身軀下擠到角落去,「正是楚風,王家十二郎。」

  柒小柒目不轉睛,「長得真好看,就是瘦弱了些,不似呼兒納一臂擎天,儀錶堂堂。」

  「楚風公子是文人,呼兒納那廝是野人。」節南忽然神情挑剔之極,「根本比不得。」

  柒小柒反身坐下來,嬉笑連連,「你這是輸人還輸公允,眼高於頂的沉香師妹都甘願傾心獻身的大今第一兒郎,怎生到你嘴裡就成野人了?」

  節南蔑之,「小人傾心野人,這才般配。柒小柒,愛看俊哥兒不妨事,但不可失了自身氣節。」

  柒小柒吐舌,「我的名字裡沒有氣,也沒有節,自然不怕弄丟。倒是你,一定管好自身之名,丟一個,就真成了小山。」

  節南笑過了才正經顏色,「今晚你進山探風,小心莫驚動王家衛士,他們個個身手不淺,且十分警覺。」

  柒小柒但奇道,「我探我的風,他們守他們的車,你又想到什麼常人想不到的?」

  「就是覺著有些古怪罷了。」節南也說不上來。

  忽然,馬車動起來,秦江在車外喊出發了。

  車隊行得篤悠悠,走一個時辰歇半個時辰,似乎是抱定了三日兩夜的主意,不出三十里地,太陽才落山,居然就停在一處山坳裡,生火架鍋,準備過夜。劉府家丁還來請陳掌櫃,說他們一行人少,老爺夫人照顧,讓他們一道過去用些熱湯熱食。

  陳掌櫃樂得說好,一個也不落,都叫著要帶上。

  節南的心,躁到極致也疲了,而且對王家衛士那般警覺的守車模樣既生好奇,就不介意再去一探究竟。

  劉老爺劉夫人似與陳掌櫃很熟,並不止疏遠的客氣,還請他和兩位製版師傅坐在他們身旁。

  劉老爺劉夫人看到了節南,大概早知她會同行,神情十分自然。反倒是劉家那對寶兄妹,一見她就避之唯恐不及的嫌棄神色,讓她裝模做樣收斂一下,挑了離這些人遠的位置坐。

  但這個位置,其實,離王家那兩輛馬車近,才正中她的下懷。

  節南心不在焉吃了點東西,就開始往馬車那邊挪動,眼瞅著接近無礙,一伸手便能挑起窗簾——

  她忽然轉身,背手在後,望見了一道影子。她的眼那麼沉,知道那道影子一直在,但她的神情卻驚,似被它的憑空出現嚇到。

  「姑娘何事?」那人一身灰衣勁裝,火光映著他的腰牌,圖案隱隱同那些王家衛士一樣。

  「腳突然扭了一下,伸手扶車而已。」節南不慌不忙,反問,「倒是你,跟冤鬼似的,嚇去我半條命。」

  那人背著光,五官不清,但似乎把眉毛扭了,對冤鬼之說並不滿,「我一直在這裡,只是姑娘沒留心。」

  「我只能說你要是希望別人留心自己,就絕不會裝神弄鬼了。」節南從車旁走過去,直上官道。

  那人又被罵了一回鬼,腦袋就低得有些懊喪,掀車簾,張嘴正想抱怨幾句,卻詫異得合不上了。

  這,這,這,人呢?

  身後傳來一些騷動,走在官道上的節南往回瞧瞧,見火光急晃,十幾條人影迅速彙集中,卻沒引發更遠的不安。

  她笑了笑,從官道走下去,轉進山腳林子。

  剛才就站在車窗旁,聽不到任何聲音,她已經知道里面無人。如果是她,她會穿官道,入密林,更多機會躲藏。

  當她在林中溪道邊,看見大石上側躺著一人曬月光,就知道自己找對了方向。

  不過,對方的悠然自得,讓她覺得又猜錯了。

  「你也姓王?」她在石下,望溪水,淡問。

  他翻了個身,借月光瞧她,「小山姑娘。」

  王家公子,原來,一直,是兩位。

  一位楚風,排行十二,叫不出她的小名,只知道她是夥計,因此說話總是淡淡和氣。另一位不知名,在林先生那裡就這般沒骨頭躺著,賴看虎狼雪景,故而知道她叫小山。他還特地讓楚風來問縣誌的事,後來又借王楚風,在馬車裡直接跟她對話。

  她覺得楚風公子性情不一,人前溫文有禮,人後傲慢不羈,但又覺得哪裡不對,直到今日才突然想明白了。

  節南仰頭望去。

  月出雲,風矯捷,顏如玉雕,眸若星辰,眉似墨山,半唇豔蓮色,青髮未梳,披一肩雪瀑。他的雙目,比月光還明亮,比溪水還清澈。不是俊或美能形容的男子,那般高遠,如冬山之雲,可望,不可及。

  這人怎能是王楚風?

  不能是王楚風!

  她驚得倒抽氣,蹬退兩步,看清那張臉,卻如同看清了鬼!

  「王……王……」她發不出第二個音。

  「在下確實姓王,字泮林,家中排行第九。」他見她眼神這般驚恐,玉色的面顏反露出一絲淡然笑意,「小山姑娘將我和楚風當作同一人,而他人將桑六娘與桑小山當作不同的兩人,其實皆是誤會,何必如此驚惶失措?」

  「王……泮林……」她囈語,一開始盯著他的臉,慢慢垂下視線,左手捉了僵冷的右手,再抬頭卻眯緊眸子,「……只是你同楚風公子的聲音實在太像……」

  她不再驚,只是腳下悄然再退幾步,轉身要走,又似不甘,半轉了頭回來,「泮林公子貴庚?」

  王泮林並不習慣看人背影回話,漠然反問,「不如小山姑娘先報芳齡?」

  節南沒再說話,匆匆往林外走去,與領著王家那群衛士的灰衣人擦肩而過,也不多望一眼。

  她受到的驚嚇,遠比她自己以為的,還要大。

  連灰衣來拍她,她都沒當心,直接閃開去,那麼得失魂落魄。

  灰衣看看自己的手掌,再往遠去的身影深深望一眼,聽得手下喊找到公子了,這才大步奔到溪邊,見石上盤膝而坐的男子,方敢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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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泮:音同判,一、撯獻冰解凍。詩經.邶風.匏有苦葉:「士如歸妻,迨冰未泮。」

  二、玨分開、分別。史記.卷九十七.陸賈傳:「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

  三、著獻古代天子、諸侯舉行宴會的宮殿。詩經.魯頌.泮水:「魯侯戾止,在泮飲酒。」

  四、古代的學校。如:「泮宮」。聊齋誌異.卷二.嬰寧:「王子服,莒之羅店人。早孤。絕惠,十四入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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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二十五引 王氏九郎

  等王泮林隨衛士們回到宿地,見火光仍盛,卻已經分成好幾堆,而前頭的人跑到後頭來,聽著更加吵鬧。

  劉老爺和陳掌櫃就星空下棋,林先生觀戰。劉雲謙同王楚風一道,聽張總鏢頭說什麼,面似專心,目光卻有些游離。女眷們圍坐一堆,除了劉夫人和她的女兒侄女,居然還有春金樓的燕子姑娘,正撥一張鳳尾琴。

  王楚風已得衛士通報,就怕某人又跑成功,在自己手裡弄丟了,回家不好跟長輩交差。這會兒瞧見了那人,哪肯再放回馬車,張手就喚他過去。

  「九哥,今夜不冷,一同烤火觀星如何?」

  王泮林豈會不知堂弟心思,但涼笑著走過去,「烤火就烤火,觀星就觀星,火色沖星色,如何一同法?」

  他又淡然吩咐身後,「堇燊,我聞著劉夫人那邊的米糕甚是饞人,你幫我去討一碟來,再請燕子姑娘奏一曲能配著下酒的,大冬日裡,再聽清水之音著實凍耳。」

  灰衣人堇燊,面無表情,轉身就去執行。

  王楚風神情無奈,「主家便是好客,客亦不可喧賓奪主,九哥莫由著性子來。」

  王泮林卻絲毫不理會,繼續使喚另一衛士提水過來,洗手,烘手,「十二弟太過客氣,反而辜負主家一番美意,顯得生分了。」

  那邊,琴音換了一曲戰國詞,鏗鏘著力,不知是彈者有氣,亦或是詞曲熱鬧,倒也真激起眾人心中熱意,摩拳擦掌吆喝酒來。

  堇燊一手跨刀一手托糕,箭步送來甜香,在一片新拍開的酒香中,全然不突兀。

  劉雲謙怔忡,過了好半晌才反應,「十二公子,這位是你九哥?」

  原來,王楚風在劉府作客這段時日,不曾提及王泮林半點事,加之王泮林又甚少露面,劉家人只知他姓王,不知他也是王氏直系,故而沒有慇勤招待。

  「正是。」王楚風略一頷首,神色泰然,既不覺得隱瞞有何不妥,也無意願解釋清楚。

  王氏子孫,貴如王孫。

  這一點傲質,不論是君子明琅的王十二,還是冷雲寒水的王九,都天生具備,十成十。

  被這般傲慢對待的劉雲謙,也因此不覺自己遭怠慢,還好奇十成十的,「九公子與十二公子是親兄弟?」

  楚風傲,至少給人有問有答的面子,不似身旁用挑剔眼神捏起米糕的那一位,「非也,九哥是我二伯王沙川之子。」

  劉雲謙對王氏枝枝節節恁熟,聞言忙起身作禮,「雲謙失敬,見過九公子。父親久仰中書大人之名,他若知九公子也在家中做客,定然不敢怠慢。」

  王沙川,安陽王氏嫡二子,也是中書省尚書令,官拜正一品,與宰相崔珋齊名平位。

  人人云,崔左王右,官家無憂。

  多虧崔王二人力排眾議,在大今勢如破竹攻克北都之前,已遷都南安,擁戴新帝,同時保住前方士氣,奮力拚殺,方才阻止大今鐵蹄,護得南面半刄江山。

  如今戰事時消時長,仍不太平,大今亦傷元氣,又要穩固新土,百廢待興,原本談崩的和議,也在崔王努力下,重新開啟,並有望開春歇戰。

  不過,這些事,於王泮林無尤,他只是忽然對米糕感興趣起來,一口一口,慢吞吞,細緻吃,到最後連手指頭都一根根舔了乾淨。

  這回,不待王泮林吩咐,自有人遞上漱口金盞,洗手潔面清水盆,一條絲絹白帕子。

  劉雲謙目瞪口呆。這些講究,在家中自是應該,在野外卻過於矯情吧?

  還是王楚風打圓場,「劉二公子不必在意,我九哥一向做一事專一事。別人以為他傲慢,實則不過心無旁騖罷了,且他非常好潔——」

  王泮林接過話去,「十二弟莫誇張,我不過適才爬了石頭,又怕嘴裡有味睡不著……」

  王楚風乾咳一聲,「九哥,好潔並非壞事。」

  王泮林卻非要爭個分明,「但十二弟急於分辯之語氣,似我有難言怪癖。」

  「……」王楚風撫額,每每對著這位堂兄超過一刻時,必發頭痛症,沒一回逃過。

  劉雲謙見狀,插言道,「雲謙這就去告知父親……」

  王泮林卻起了身,「我再向劉夫人討一碟點心去,劉二公子與我十二弟自聽張總鏢頭說江湖事,無須理會得。」

  他一去,堇燊也去,周圍那群似是隨時拔刀斬的衛士全都跟了去,頃刻火光黯淡。

  張總鏢頭粗漢子,說話不打轉,嘿喲一聲,「乖乖的,這位九公子好大的排場,還是十二公子好脾性。」

  王楚風淡笑,「總鏢頭不知,這哪裡是排場,皆因我九哥滑如泥鰍,一不當心就不知會溜到何處,弄得家中長輩無奈,才派了這麼些衛士寸步不離,此回是一定要帶回家的。」

  劉雲謙恍然大悟,「我說怎麼這些人守著客居感覺戒備森嚴,原來是防九公子逃——」說逃跑,又覺不妥,轉而問,「九公子為何不肯回家?」

  「九哥自幼離家,自在慣了,一向討厭家裡規矩多。不過,他終究為我王氏子孫,有些責任是不得不擔的。」王楚風說得一派輕鬆。

  然而這話裡的意思,明白得連張總鏢頭都懂,「可不是嘛。文有相,武有將,皆從天命。俺雖是老粗,一雙招子卻特能看人,一瞧九公子和十二公子,那都是文曲星官的面相。」

  幾分真心,幾分奉承,王楚風十分清楚。但他神色溫和,始終不失君子之容。

  王泮林則當真給劉夫人見了禮,還不忘討了糕,坐在一群女人堆裡也面不改色,聽琴吃糕,簡直自得其樂。

  劉儷娘嘟著嘴,以袖掩口,對表姐嘀咕,「我娘又亂發善心,來個春金樓的女姬裝才女還不夠,又禮待一個不知安什麼心的賴子。便是他也姓王,王氏旁支多少子孫,分到他嘴裡已無羹湯,不過仰賴那點血脈相系,大樹底下好乘涼罷了。」

  薛季淑也拿帕掩了嘴,因大表兄的娃娃親告吹,心情舒暢不少,言辭顯得大膽,「多半姨母喜他清朗容貌,要幫你相一相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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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燊:音同深,熾盛、興盛。說文解字:「燊,盛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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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二十六引 醜顏醜心

  山風動,戰曲錚,儷娘搖。

  劉儷娘驚得差點沒跳起來,「姐姐再開這等玩笑,儷娘就不認你當嫂子了。」

  薛季淑如今可是吃了定心丸的,不怕未來小姑的要挾,但笑眯了眼,「好儷娘,你可瞧瞧仔細,他到底姓王,雖是孤傲不馴了些,相貌卻一等一得好。」

  劉儷娘作勢去掐薛季淑的嘴,嬌嗔道,「要死了,敢情你是有了靠山就有恃無恐,什麼話都敢說,還論別家男子長相。不過,他哪裡相貌好了?全身冒寒氣兒的,對上一眼,就能把人凍住。不像十二公子……」

  「平時我問你十二公子如何,你從來裝傻,今日一著急,終於說心裡話了吧。」薛季淑顯然就在這兒候著呢。

  劉儷娘頓時雙腮緋紅,「什麼心裡話?實話罷了。有眼睛的都會瞧,十二公子人中龍鳳,君子……」

  「君子明琅,溫如南風,但願為他腰際玡墜,日日晃在他眸中,便此生無憾了。」

  劉儷娘正兀自沉浸在小女兒情長裡,這話如同描述她深藏的心聲,一時不覺有異,只是幽幽舒嘆,「正是。」

  薛季淑卻駭然,暗道兩人說悄悄話,怎被人聽了去,立刻回過頭,就被眼前一張圓不溜丟的阿福大臉嚇得尖叫——

  「啊!」

  緊接著,劉儷娘也回過神來,跟著表姐驚呼。

  劉夫人剛想問怎麼回事。

  那張大臉的主人就站了起來,龐大的身軀從抖瑟的劉儷娘上方躍過,無視眾人驚愕的神色,走到王泮林身前。

  堇燊大步跨出,卻讓王泮林伸手一擋。

  王泮林笑了笑,「這位姑娘可是找某喝酒?」

  福臉屬於柒小柒。

  她一臂抱一酒罈,一手點王泮林,打一個酒嗝,腳下就搖一搖,「那邊兩隻麻雀嘰嘰喳喳論你好不好看,我但覺太遠,便過來瞧瞧清楚。」

  隨後,柒小柒回頭,沖劉儷娘和薛季淑那邊笑道,「別說楚風公子,我瞧這位公子也不是你們配得起的。自身一無是處,還以家世論人長短,醜顏醜心,讓人瞧不下去,誰瞎了眼,能娶你們為妻?」

  琴聲,嘎然而止。

  這堆火,還好圍得多是劉家僕娘,未波及到別堆火去。

  然而,即便只讓這些人聽見,也夠劉儷娘羞到臉色蒼白,薛季淑驚到撫面輕泣,劉夫人怒到雙目起火。

  跟著燕子姑娘來的小丫頭嘻嘻輕笑,「說得好。適才姑娘前來獻藝,明明是劉夫人相請,奴婢卻瞧那二位小姐面色輕慢,好不自以為是。這會兒讓人揭穿思春綺念,原來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當真可笑。」

  燕子姑娘手指無聲擦過琴絃,低眸未語,嘴角但勾一抹冷笑。

  不錯,這兩位自視甚高的千金姑娘,面對楚風公子那般人物,和她卻是一樣高低的。劉家雖也富貴,富不過王氏,貴更是不如。而說不準,她才藝出色,反比這些蠢極的小姐們,更容易得到他的注目。

  燕子姑娘悄抬眼,望著讓火光襯得峻拔的那道和風身影,芳心又跳快起來。

  劉夫人但鎮定,吩咐丫頭們,「扶兩位姑娘回車。」後面的話卻是說給大家聽的了,「今後姑娘們不可隨便拋頭露面,免受閒人閒話中傷。也是我疏忽了,以為難得可外宿賞夜,便放任了些,未料及人言處處可畏。」

  柒小柒渾然未聽見一般,仍笑瞅著王泮林,「此處酒香誘我來,卻就屬公子週遭不受臭屁熏擾,請公子容我坐你身側,借你潔氣,清清我的鼻子。」

  王泮林不語,但作一請勢,竟然許了。

  劉夫人見柒小柒旁若無人坐下喝酒,本也想回車不理,可再一想,終是忍不下這口氣,更何況還有女兒的名節要護。

  「王公子,燕娘,我瞧這位姑娘醉得不清,與我們劉府又素不相識,想來是誤聽了,才生出如此難堪的誤會。」

  燕娘起身敬福,「燕娘也這般以為。夫人平素為人善心仁慈,鳳來縣人盡皆知,兩位姑娘由夫人教養,自然也是仁心仁性,怎會說出任何不堪之言。夫人放心,燕娘絕不會亂說的。」

  劉夫人安心一半,再看王泮林。

  王泮林簡直唯恐天下不亂,「燕子姑娘這話過了。便是這位姑娘……」他瞧瞧柒小柒,「所說句句實情,也無甚不堪。自古男論女,女論男,實屬天性。能得姑娘們相論,也是某之榮幸。若過於著緊,反倒顯得小氣了。」

  他對著燕娘說話,卻其實也是對著劉夫人說話。

  燕娘喏喏掩笑。

  劉夫人心裡懊惱,面上卻不得不裝大方,「王公子睿智,自能判斷分明,卻不知世上居心叵測之人也多,本不著緊的話,卻成毀人清白之言了。」

  「怪不得劉夫人要退了大兒的親事。」柒小柒改為雙臂抱酒,下巴磕在壇口緣,醉眼嘻嘻,「原本的親家名聲太惡,便是劉家得了親家諸多好處方能有今日富貴,也不得不忘恩負義了。人言可畏嘛!」

  劉夫人立時站起來,煙眉倒豎,「滿嘴胡言亂語,休怪我著人趕你!」

  很快就跑上幾個粗手壯腳的僕婦,要把柒小柒拎走。

  「夫人息怒。」

  咳聲,比話音先到。

  一人慢吞吞走進火光裡,「本是酒後胡言亂語,鬧大便成大實話。」

  燕娘看清來人,愕然道,「是你。」

  「燕子姑娘,對我師傅那幅版畫還滿意否?」來者節南,慢步如老牛拖車。

  燕娘不知節南身份,只輕輕點頭。

  劉夫人氣得呼吸不勻,「你……」莫不是冤有頭債有主?甩不開這個喪門星!

  節南卻不再理劉夫人,走到柒小柒面前,目光不拐王泮林,左手拎起柒小柒一隻耳,「我說怎得到處找不見你,原來又勾出酒蟲,跑來偷酒還不夠,咋咋呼呼也不怕招人揍。」

  王泮林卻不甘被無視,「哦,此姑娘和彼姑娘乃是一家?怪不得。」

  節南仍一眼不望,邊咳邊拎福娃娃,音色沙得厲害,「還不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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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二十七引 桑氏嫁妝

  「我酒還沒喝完呢,走哪裡去?」柒小柒一揮胳膊,竟把節南甩得直退。

  節南重心不穩,跌跌撞撞中看到一隻手伸來,便捉住了,借力站好。隨即發現是王泮林的手,又連忙放開,還無意識往自己棉袍上擦了擦。

  王泮林嗤笑,以眾人聽不見的低聲,道,「上回在飯鋪子裡某遞水給小山姑娘,小山姑娘怎麼能喝得下去呢?」

  節南驚目,立時想起王楚風到飯鋪子找她,害她噎到,鄰座之人遞她一碗水,救她緩過了氣。

  那人居然是王泮林?

  「六……」劉夫人又想挑明。

  「劉夫人且信,今夜沒人想挑事,真有挑事的人,我亦不會忍。」節南顧不上眼前這一個,聽到「六」字就轉回身,對劉夫人說道。

  鳳來縣人人可以對她桑六娘指指點點,說三道四,但出了鳳來,就得給她把手指頭都收好了。

  劉夫人哼了一聲,張張嘴,卻讓節南那雙幽潭烏深的眸子瞧沒了聲。她熟知這姑娘的性子,能讓桑大天頭疼的女兒,自然不會讓別人太舒坦。這回若不是這姑娘自己提出退婚,她還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是好呢。這不,她一字沒說,這姑娘就咄咄逼人,好像拿捏著劉家什麼,她這兒心虛理虧的。

  但,劉家確實,理虧。

  節南回身叉腰,對著不動如山的大阿福,咬牙切齒,「柒小柒,你找打啊你!」

  柒小柒醉眼笑眯眯,似才認出節南來,拍響肉掌,「小山——小山——你來啦——」

  「小山姑娘要不要幫忙?」

  王泮林的聲音無孔不入,明明語氣相當斯文,鑽到耳裡就成屎!

  節南冷聲道不用,走到柒小柒身前,捉了她手臂,一個背身弓身,用肩膀將那麼胖圓的身軀頂站起來,一步一拐走出火光。

  劉夫人懊惱得沒氣力,無心招呼客人,讓婆子丫頭扶回馬車去。

  「堇燊,你去給小山姑娘搭把手,我怕她讓阿福姑娘壓扁了,弄出人命會耽誤行程。」王泮林叫第三盤糕點,沒有要歇息的打算。

  堇燊未動,「那位姑娘氣力不弱,只是右手……」

  「不知王公子可還要點曲?若是沒有,奴家便告退了。」燕娘隔火福禮,身姿纖美,如蓮落池。

  夜已深,燕娘客氣,實則告辭,一般的人不會挽留。

  偏王泮林不是一般人。

  「也好,經剛才一鬧,我正覺得不盡興,還請燕娘再撫一曲詠春雷,盼個新春快至罷。」他是難伺候的人。

  燕娘微怔,隨即婉婉曲膝,重新跪坐下去,撥響琴絃,十指蔥蔥,帶著一股子氣,竟將春雷聲仿足了九分,隆隆震盪人心。

  堇燊見王泮林沒再讓他給誰搭手,便也不提,一直靜立身後。

  再說節南,把醉醺醺的柒小柒推進車裡,還沒喘好一口氣,柒小柒就坐了起來,一張嬉皮笑臉,哪裡還有醉瘋的模樣。

  節南好笑,「居然連我都讓你騙過去了,差點摔個倒栽蔥。說吧,你裝瘋賣傻為哪般?」

  柒小柒好不得意,卻故意賣關子,「要不是我逼真一摔你,你有俊公子的手來攙麼?嘖嘖——」大臉微仰,眯眼陶醉,「那隻手當真好看,手指節節修長潤瑩,跟玉笛似的。」

  節南拍被子要躺,任柒小柒痴語,反正知道她也就饞這麼片刻,光說不練。

  柒小柒伸手拉住節南,「別睡啊,你還沒看我在劉夫人馬車裡翻到的東西呢。」

  裝醉,總有理由。而柒小柒學得最精的,是探查和搜尋,幾乎沒有她進不去的地方,也沒有她打不開的鎖。

  柒小柒從懷袋裡掏出一本窄小冊子,往節南手裡一放,「你定然料不到,這本小東西在《頌刑統》全書裡,還有七星連環鎖,小得我兩個手指頭差點捏不住。」

  捏不住,但打得開,這叫本領神奇。

  節南速翻一遍,神情漸涼,目光譏嘲,「我說我爹不能送人這麼寒磣的訂親之物,但也料不到他竟如此信任劉家,將桑家大部分現銀都交託給他們了。」

  這是桑大天親筆記載的賬本,從兩家訂親之時起,到五年前為止,一筆筆數目不等,但總額巨大的銀子,從桑家出,進劉府裡,每一頁都清楚寫明「入愛女桑氏嫁妝銀,足齡二十可取」。

  「不是交託給劉府,而是給你的嫁妝哪。」柒小柒抱臂枕被,「怪不得你即便討厭你父兄作為,也要替他們報仇了。」

  節南合上賬冊,垂眼半晌,將冊子丟回給柒小柒,要下車去。

  柒小柒抱緊冊子,「沒錯,就該找那對裝模作樣的夫妻,把汙進自家口袋的,你的銀子,吐出來!師妹只要記得是誰的頭功,分得一成半成的,我也就滿足了。」

  節南不語,一下車就借夜色疾行起來。她的身形快如風,又隱蔽靈巧,沒驚動到任何人,已抵達劉夫人歇息的大車旁。但她到底身體不佳,忍不住輕咳了半聲出來。

  一個婆子正側坐車伕座上打盹,絲毫不覺近處立了個人,等她似聽到什麼而眯睜開眼,往車旁望了望,卻又瞧不見可疑,將棉被拎拎高,打算再睡。

  這時,忽聽劉夫人一聲驚呼,婆子忙要掀簾。

  「沒事……我沒事……這裡不用你守了,你離遠點兒,也別讓任何人靠近,有礙我歇息。」劉夫人的聲音輕顫,可還算穩。

  婆子本睡得迷糊,半夢半醒之間雖有些莫名所以,但全然未料及車裡情形,只訥訥領命而去。

  劉夫人驚瞪著突然出現在車裡的不速之客,又面沉若水。

  不速之客就笑,「夫人的眼神和表情能截然透出不同心境,前者慌神,後者安神,這是如何做到的?」

  劉夫人蹙起娥眉,面色終於難掩厭棄,「六娘,我便是知你自小不服長輩管束,也料不到你成了輕柳浮楊。一個姑娘家,居然深更半夜闖人馬車,今日是我的車,明日就不知道入誰的車了。」

  節南盤腿安坐,「夫人莫急,聽我道明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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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6 09:39:08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二十八引 鬼祟問祟

  劉夫人冷哼,「劉家與你已一刀兩斷,且你自己非要斷不可,如今卻又死纏爛打,當真不知所謂。」

  節南笑,「誰說善人就沒脾氣?」

  劉夫人氣沖頭,客氣都懶得裝了,「適才那女子惡意中傷我兒,亦是你暗中安排?儷娘雖待你不善,但你不看僧面,也該看佛面。」

  「我那位表親一醉就喜歡替人打抱不平,想什麼便說什麼,您覺著她惡意,我卻只好道她實心實意,誰讓我和她有些血脈相繫。不過夫人應該瞧見,我拉她走也是真使了力。」節南面不改色。

  劉夫人的臉色卻沒好看多少,但確實也沒法怎麼說節南。女兒的小性子和喜惡脾氣,她這個娘親最清楚不過。

  「你既然已經拉她走了,這會兒又來作甚?莫非才退親又後了悔?我告訴你……」一睜眼,這姑娘就盤坐在自己身旁,臉白眼青,模樣跟鬼似的,嚇得她魂飛出竅,差點以為桑家鬼魂作祟。

  「夫人無須多慮,退親這麼大的事,我哪怕再任性,也不至於隨意說說,確實是慎重所作的決定。」節南看著自己右掌,慢慢張又握,「我來,只想討句夫人實話而已。畢竟,今後我大概不會跟你們劉家保持來往,在我們各奔前程之前,把一些事交待清楚為好。」

  劉夫人眸瞳緊黯,「定親信物我已退還給你,還有何事需要交待?」

  節南也不著急,反覆做著張握右手的動作,「比如載著托劉府保管的,我的嫁妝銀子,我爹親筆記的一本賬本,為何會在劉夫人這裡?」

  劉夫人渾身一震,立刻打開書箱,將《頌刑統》抱出來,翻開卻見裡面只躺著一支打開的鎖,東西已不翼而飛。

  她臉色發白,噩噩望向節南,「你偷……」

  「賬冊如何落到我手裡的,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爹的賬本為何會在夫人的箱子裡?」和柒小柒的想法有出入,節南看出這本賬原來的主人是她爹。

  劉夫人再端不住書香門第的主母架子,頹然靠著車壁,「我知你懷疑什麼。」

  節南淺扯嘴角,要笑不笑,「我懷疑什麼?」

  「你一直懷疑我們劉府同你家滅門慘禍有牽繫,不是麼?」劉夫人面顯蒼老。

  「這可是夫人自己說的。」節南冷眼鋒銳,「似乎夫人知道不少,桑家遭遇得不是天譴天火,而是滅門慘禍,借天命從人事。」

  劉夫人忽然睜直目光,「我雖自私,若非為了家計,根本不情願與你桑家攀親,但我能發毒誓,劉家與此禍絕無半點干係,我亦不清楚是何人所為,只能猜測天火人為。我之所以這麼猜,皆因在火災發生的前一晚,你爹突然來訪,將這本冊子交與我,而第二晚你家就出了事,實在太過巧合。」

  「我爹為何要將賬本交給你?」節南半信半疑。

  「因你爹將所有託管給我的銀票都取走了,以此賬冊為據,等你和軒兒成親時再備嫁妝過來。」劉夫人緩緩道。

  節南呵呵笑,「並非我小人之心,只是夫人要同桑家撇清之情總過於急躁,以至漏洞百出。安平劉氏縱然書香名門,劉老爺來鳳來縣落戶之時不過百畝貧田,我小時候同劉睿劉珂玩耍,劉府不過巴掌大,前後兩院的農莊子,而夫人為了補貼家計,甚至瞞著劉老爺偷教春金樓的姑娘們鳳尾琴。再看如今,家大業大,萬金不貴。鳳來縣裡關於你們劉府的謠傳也不少,不過桑家惡貫滿盈,而夫人恰恰又勤於善事,聰明壓下去了而已。」

  劉夫人目光幽幽,倒也承認了,「不錯,你爹確實與我劉府不少好處,但既不屬訂親禮,也沒你想得那麼多好處罷了。起先說親時,老爺誓死不肯,他的脾氣想你也知道,只關心讀書,不關心旁的。」

  節南隱約有數,劉府看似劉老爺當家,但真正作主的,可能是劉夫人。

  「但我貪那些好處,便想辦法勸服了老爺,而老爺至今還不知實情。自那時起,借桑家的便利,我汲汲營生,購良田買鋪面,與你爹合作過不少買賣,才讓劉家有今日的好光景。不過,你的嫁妝銀子我沒汙半分,真是你爹取走了。」

  劉夫人說著,從腕上褪下一隻管鐲,一擰分開,露出一截捲紙,倒出來遞給節南,「這是你爹手跡,你自個兒瞧。」

  節南捲開讀了。

  確實是她爹的筆跡落款,只短短寫著一句:事出有因,今日取走我兒妝銀,他日憑冊再添妝。

  她沉靜片刻,將捲紙收進自己袖子,「賬冊既在我那兒,這捲紙也無需留夫人手中,否則反說不清。從今往後,桑劉當真再無半點瓜葛了。」

  劉夫人眼中靜寧,默許之,「你爹雖霸道無理,卻無論如何與我劉家有再造之恩,只是桑家之惡,又實難令我甘心為軒兒娶桑氏女。你退親,讓我著實鬆了口氣,哪怕虧欠了你。六娘,對不住,劉家欠你的,仍欠著,若有一日你用得著我們,我能幫忙就一定幫,若不然,我讓謙兒娶你……」

  「劉夫人切莫誤會。」節南連連擺手,「我對您家兩位優秀的兒子不敢生半點造次之心,您說欠著桑家恩,那就接著欠,除了當您兒媳婦,我覺著萬事都可商量。」

  當她桑節南找不到更好的夫家,只能嫁為劉家婦麼?

  千萬別以此羞辱她!

  劉夫人聽得出節南的傲氣,也以為姑娘家臉皮薄,就未往心裡去,「今夜雖鬧得有些不愉快,趁此機會說開了倒也是好事。」

  「正是。」節南知道何時應該順著毛捋,「劉夫人苦心經營這個家,實屬不易,若無非凡智慧,恐怕根本做不到。以夫人之目光敏銳,對我家之事,可曾看出任何端倪?」

  她爹在出事前取走那麼多銀子,而山賊所劫不過數千兩,那大筆銀子到哪裡去了?

  節南一直追著大王嶺這條線,也曾以為劉府有牽連,卻不料她爹似乎對劉夫人還挺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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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6 09:39:20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二十九引 分食美男

  劉夫人頓了頓,「六娘,我知你心情難平,但你一個失沽女子,即便知道全家被害,找到了兇手,又能如何?我勸你把這些都忘了,找個好人家依傍,太太平平度日吧。」

  「劉夫人……」節南垂下眼,再抬卻笑,「劉夫人說得是。」

  轉身掀簾子,節南要下車去。

  「六娘……」劉夫人叫住她。

  節南回眼,輕聲回是。

  「這事你可能知道……但我也怕你爹耿耿於懷,不曾對你提及……」劉夫人期期艾艾,「死者已矣,生者何哀。相信你爹也會如此希望。你真不必難以釋懷,與其追著死者不放,不若去尋一下……你娘。」

  節南是妾生子。

  節南聞言就笑,「我以為除了父親兄長,還有早逝的母親,應無他人知曉,連我兩個姐姐都不知道,只當我同她們一母同胞,料想不到夫人也知道此事。至今鳳來縣無人提及我是妾生子,夫人能守口如瓶,我也該對劉家放心了。」

  至於劉夫人那點為娘的私願,她只有羨慕劉家仨兄妹的份。

  「你娘在桑家雖只待了一年,但我與她頗談得來,你來我往過幾回,直到……」那是個神秘美麗的女子,劉夫人至今不曾忘懷。

  「直到她拋夫棄女,一生下我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節南從來知道,她爹自她懂事起就告訴她了,如今想來,離家之心也自那時始,「劉夫人說你倆談得來,她可曾說過她從何處來,又往何處去?」

  劉夫人搖首,「不曾。我與她都愛鳳尾琴,寥寥幾回見面也僅說琴彈琴罷了。她琴藝極高,對音律十分通曉,天生一雙靈巧好手,十指比常人纖長。你爹與我皆以為,他雖救了你娘,你娘卻不甘流落偏僻山縣,報恩之後便走了。你不知,你娘她……與我這等尋常婦人大不同……你爹與她並不匹配。」

  節南呵笑,「夫人過謙,今夜我才知夫人不但是當家撐樑,還是女中丈夫,不居功,但重諾,比薄情女子不凡得多。」

  劉夫人以為節南說反話,只輕輕嘆息,「待你到我這般年紀,操持一大家子,自會明白我的難處。退親一事我百口莫辯,不過在你心裡擔個自私偽善之名。」

  若沒有這樁她爹一廂情願的娃娃親,或許她還能和這位夫人攀交,而今卻處之尷尬。節南道聲珍重,抬簾鑽出去了。

  山風長冷,刀針般刺進單薄棉衣中去,紮骨寒。

  今夜所獲,並不能打消她原本的復仇之計。

  誰手刃了她的親人,她就手刃了誰。

  至於未解的,尚不知的,不會使她焦躁。

  師父教導:巧謀如棋,一步望三,算也,故而一步望三,解之,且記起手無回。

  第二日,隊伍一路長驅,行得比第一日快,近黃昏時,八重過了五重山,照眾人計劃的,明午穩穩能到府城。

  節南坐在車棚頂上啃乾糧,不論陳掌櫃怎麼喊,她都不去劉家那邊了,只遠望著王姓公子,眉頭飽皺,吃一口,看一眼,嘆一口。

  柒小柒爬上來,弄出要把馬車坐翻過去的巨大震動,順著節南的目光瞧,嘻嘻笑道,「小山,今晚咱倆不如把那二位王家公子分一分——食了?本來只有一位,我還不好意思搶在你前頭,哪知有兩位,簡直天賜良機。」

  節南聽小柒扯,就跟著扯,「你要食哪一個?」

  「明琅公子我要不起,就要那個好玩的遠親公子。」食之,調戲之。

  「遠親?」節南笑勾嘴角,「我看非也。明琅公子對他畢恭畢敬,週遭衛士二十餘名,守他如守珍寶,什麼遠親能有如此待遇?」

  「我怎麼看著像軟禁?」柒小柒不是白傻。

  「也許因他有軟禁的價值。」節南突然轉頭問小柒,「你可覺得他面善?」

  柒小柒嘟嘴想想,「不覺。」

  「是麼?」節南那雙眯眼漸漸放自然,「當真只是相像罷。」

  王泮林和那人,怎能是同一個呢?

  那般刁傲的聲音,那般遠冷的目光,與那人的溫文爾雅天壤之別。

  而那人是隕落的光,也許升仙了,也許輪迴了,她今生無緣,當然絕無可能再會。

  「遠親公子像你認識的人?」柒小柒開始好奇,「稀奇!我倆秤不離砣,砣不離秤,還有什麼人,你認識,我卻不認識的?」

  節南淡笑,「你忘了而已,不過也是我錯認的緣故。若論記臉,你過目不忘,我卻不行。」

  柒小柒好不得意,還想起從前的事來,「正是。有一回,你把二師兄和掃地僕人混淆了,二師兄可是門中公認美男子,為此找你比劍,輸了又不認。」

  節南撇撇嘴,「他算甚美男子,呱噪得跟女人似的。」

  柒小柒難得贊同,「沒錯,脂粉氣重,還小心眼,咱們都認輸了,師父都自決了,他還攛掇門主,把你手筋挑斷……」

  節南卻沒聽進耳。

  她嗅到風中一絲幾不可聞的異味,也留意到不遠處飲水的馬兒,有幾匹突然踏蹄嘶鳴。

  「柒小柒,下車!」她沉聲,手捉腰帶,往下一跳。

  柒小柒立刻睜圓眼,隨即跳下,鑽進車裡。她再出來時,背上多了一個巨長包袱,並扔給節南一件黑袍子,和節南背對背而立。

  「好大的膽,天還沒黑呢。」柒小柒丟一把梅子進嘴,速速吐核,慢慢嚼肉。

  「今日趕路太緊,人疲馬乏,還餓得慌。一旦吃飽喝足,入夜之後鏢局的人和衛士們反而防衛森嚴……」

  「兄弟們,今日放開了殺,不計人命,只計銀子!」

  節南還沒說完,密林裡衝出無數惡形惡狀莽漢子,有人領頭一聲喊,看似無章法,卻急攻勇猛,也不自報家門,分明打算速戰速決。

  相較於山賊的亂中有序,自以為是的人們卻驚慌失措,飯鍋扣火,馬沒上鞍,各自逃命,鏢師們還沒防守到位,衛士們只顧護主,但聞尖叫慘呼此起彼伏,眨眼間濺出血光,把人驚飛了魂。

  節南和柒小柒卻也早有預謀,節節退靠,靜觀其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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