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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娶妻安樂】《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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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3 09:01:0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7
千尋 - 娶妻安樂

人人都怕鬼、說鬼會害人,賀孟莙只想說,真相才不是這樣呢!
她自幼就看得到鬼魂,確實遇過不少總愛故意嚇她的惡劣鬼,
但在兒時父母雙雙去世,她得一肩扛起這個家、撫養弟弟時,
是各個鬼叔、鬼嬸教她做人處事的道理,甚至授以她一手神妙的醫術,
她與他們感情好得像家人,可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愛上鬼,
還是一個有著妖孽級俊帥外表,嘴巴卻毒得跟砒霜一樣的俏男鬼,
在鬼叔等人去投胎、弟弟入住學堂後,是忘卻姓名及身世的他陪伴在她左右,
雖然他總用言語打擊她,卻會在看出她壓抑在內心的苦澀與委屈時安慰她,
最重要的是,他與其他鬼不一樣,毫不冰冷,甚至能碰觸到她、抱抱她,
他的懷抱與體貼令她臉紅心跳,他的嘴硬及吃醋讓她覺得萬分可愛,
沉浸在甜蜜的日子裡的她,從沒想過當他找回身分時,會是怎樣的光景,
她這才知道,原來這樣毒舌卻又心軟的他,竟是昏迷許久的三皇子,
原來他們之間不是隔著生死,而是隔著天差地別的身分鴻溝,
原來他若要回歸己身,會忘記當遊魂時的所有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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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作者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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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3 09:01:32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孟婆湯引發的慘案

        空氣很清新,微微的花香、淡淡的甜味飄散,山嵐瀰漫四周,遠處青山峨峨,鳥語啁啾,遍地開著淡紫色的小花。

        鳳天燐雙手負在身後,帶著幾分享受,不疾不徐地走著。

        他應該害怕的,但是並不,相反地,他覺得安適舒服,心靈從未這般平靜過。

        奇怪嗎?確實有點奇怪,也許是辛苦得太久,也許是壓在胸口的石頭太沉重,突然拋卻,便感到無比的自在輕鬆。

        他很辛苦,打從出生那刻起就是。

        他的母親以愛為鞭,不斷鞭策他向前奔跑,他經常覺得疲憊,幾度想停下腳步檢視自己的人生,但他只要跑得稍微慢一點,所有人都會告訴他—— 快一些,絕對不能停下,一停,危險將至。

        於是他不停奔跑,不管「超越」是不是自己的意願,不管母親的鞭子還在不在身邊,在沒有外力的鞭策之後,他學會鞭策自己。

        這樣的他,不快樂。

        曾經,有個叫做小六的女子問他,如果不跑了,會怎樣?

        他不知道,因為他連想都不敢想。

        他用別人給的答案回答,「伴隨身分帶來的是使命,我既然要享受尊榮,便得付出辛勤。」

        小六想了很久,無法反駁,只能帶著恬淡溫柔的笑容,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說:「既然如此,我陪你一起跑。」

        那是唯一一個願意陪他一起跑的女子,之後所有靠近他的女子,都只想分享他的尊榮。

        他曾經想過,是不是……如果小六還在,他便不會這般辛苦?

        他不知道,因為小六不在了,她走了,再也沒有人會緊緊握住他的手。

        多年之後,他遇見一個叫做紀芳的女人。

        紀芳很特別,她不分享男人的尊榮,她為自己創造尊榮,她不只緊握心愛男子的手,還助他走過最艱險苦難的一刻。

        他喜歡她、欣賞她,只可惜她心愛的男子不是他。

        他記得的,記得自己站在街邊,看著紀芳嫁給他最好的朋友靖王世子上官檠。

        阿檠志得意滿,他的人生終於得到圓滿,但是……

        成全是種高貴的情操,可這樣的情操讓鳳天燐覺得心酸,是不是他的人生只能不斷地與喜歡的女子錯身?

        看著好友坐在馬背上,得償所願地幸福著,突然,一陣不甘興起。

        他想問問為自己測字的晁準,為什麼他的情愛傷人?為什麼他的權勢只是鏡花水月?難道非要逼得他不如歸去,清風伴明月,才算結局?

        他正憤怒著,晁準就出現了,多麼巧合?

        鳳天燐想也不想,拚命追趕他。

        從城裡追到城外,他的輕功沒有佔到半分便宜,晁準始終離他十步距離。

        然後……他不曉得為什麼明明在官道上奔跑著,一個轉身,地成山、路成谷,他失足墜跌。

        不過這個山谷他喜歡,深吸一口氣,這裡連空氣都透出一股自由愜意,讓他每多走一步,心底的疲憊便淡去一分,彷彿走著走著,身上的負擔便漸漸變輕,連腳步也輕得快要飛起來。

        砰!一個瘦弱的中年男子撞上鳳天燐的手臂。

        眼見那是個滿臉病態的矮小男子,鳳天燐十分不解,這樣的病體還能跑得這麼快?趕著去投胎?

        更奇怪的是,對方見他衣著高貴、氣度不凡,非但沒有跪下求饒,眼底還帶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得意。

        這樣的場景,不在他的經驗當中。

        男子朝他挑眉,丟下一句,「我先走一步,你隨後趕上。」接著很快就跑得不見人影。

        他們認識嗎?他為什麼要隨後趕上?

        男子的話讓鳳天燐一頭霧水。

        搖搖頭,鳳天燐信步走去,不到半個時辰,他看見一座很長的橋,青玉做的,閃閃發亮的綠映在清澈的河水中,美得令人讚嘆。

        河裡種滿蓮花,粉的、紅的、白的、紫的……各色蓮花爭相怒放,美不勝收。橋前兩側有一整排屋子,一間接著一間,並排羅列,與蓮花一樣,紅黃紫白,顏色繽紛。

        他想直接過橋,可一名男子隨即擋在他身前。

        那人臉微長,五官斯斯文文的,像個文人似的,臉上帶著笑容,說道:「公子,請先抽號碼牌。」

        什麼?鳳天燐沒聽懂。

        男子引著他走到一台方形盒子前,「請把您的大拇指壓在這裡,先做指紋鑑定。」

        鳳天燐還是沒聽懂,但乖乖照著對方的指示做了。

        大拇指壓入紅圈圈中,下一秒,方形盒子裡面出現一個美得讓人驚豔的年輕女子。

        她朝鳳天燐彎身為禮,說道:「歡迎光臨,您的號碼是五○○六號,目前還有十七位客人在等候區排隊,麻煩您稍待一會兒。」

        方形盒子跑出一張紙,男子將紙條取下,塞進鳳天燐手中,緊接著指引他到休息區,「公子,要茶還是咖啡?茶有寧神茶、清心茶,咖啡有拿鐵和美式。」

        咖啡是什麼東西?鳳天燐對新鮮的事一向好奇,當即做出了選擇,「給我拿鐵。」

       「是的,請稍等。」男子離開。

        鳳天燐挑了張椅子坐下,椅子軟軟的,很舒服,一坐進去就不想起來。

        坐定後,他的拿鐵來了。

        鳳天燐沒見過這麼奇怪的杯子,白色的,下面還墊著小盤子。

       他看一眼杯子裡的液體,褐色的,十足十像藥汁。

        這東西真的能喝嗎?他湊近嗅聞,令他意外的是,撲鼻而來的是誘人的香。

        他輕啜一口,只覺得味道比想像中好,這個地方相當不錯,他很滿意。

        轉頭張望,他發現不久前撞上自己的矮小男子。

        男子朝鳳天燐露齒一笑,「只有這時候,我才覺得老天爺公平。」

        什麼意思?鳳天燐聽不懂。

        男子咯咯笑著,露出滿口的黃板牙,自顧自地往下說:「不管是富貴尊榮還是孤貧低賤,唯有在死亡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說完,他端起手中的咖啡,朝鳳天燐輕輕點頭,心道:連喝的東西都一樣呢!

       「死亡?」鳳天燐心頭微驚,他死了嗎?

        一口氣喝掉咖啡,男子抓抓頭髮,從上頭抓下一隻虱子,放在掌心,髒兮兮的手指用力壓下,鳳天燐幾乎聽見虱子被碾碎的聲音。

       「我叫李清,五歲喪父,十歲喪母,祖父養不起我,把我賣進高門大戶做奴才,我小心翼翼,對主子巴結討好,好不容易得到主子看重,讓我跟著學寫字唸書,那時候我心裡可得意呢,幾十個奴才只有我得到這番造化,心底盤算著,只要夠努力,終會有出頭之日,可是……你猜猜,我怎麼啦?」

        鳳天燐搖頭,他猜不出,但看李清這副狼狽模樣,肯定事與願違。

       「我的主子霸人妻子、殺人丈夫,事情鬧大,對方死咬住不放,拚著不要命也要告上官府,主子見事情摀不住了,竟推我去頂罪。官府大人收了主子千兩紋銀,判我流放,這一去便是永無止境的苦役,天天重複。

        「我每天都高聲大罵那不公道的賊老天,不是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嗎?不是說為惡者必有天罰嗎?怎麼我一生正直謹慎,助人為善,竟落得如此結局?不過……你看。」李清打開掌心的紙條,樂滋滋地說著,「我的號碼牌是紫色的,下輩子我將會出生在富貴世家,這是老天爺還我的公道。」

        紫色代表富貴世家?鳳天燐打開紙條,上面的顏色是……

        李清瞥了一眼,解釋道:「藍色的,不算太差,你將會出生在平民百姓家裡,到時看你遇上什麼樣的父母,就會決定你將過什麼日子。」他見鳳天燐滿臉鬱色,好意地壓低聲音,安慰道:「看到我旁邊那個婦人了嗎?我瞄到她的號碼牌是黑色的,她會墮入畜牲道,以後當豬當魚,任人宰殺。」

       「你怎麼會知道?」

        他指指前方,「剛剛帶我們去機器前做指紋鑑定的男子,他是我們村裡的人,我當主子的貼身小廝後攢了點錢,那時他娘病得下不了床,沒錢可醫,是我給他銀子的。瞧,善有善報,他還我恩情吶。」

        鳳天燐有些難以置信,所以他果真死了?因為他沒行善助人、沒有做夠好事,所以他要死了,變成平頭百姓,重新開始?

        不要,他還沒有活夠,他只承受了尊榮帶來的責任辛勞,還沒有享受過人生!

        他不想死,他想好好活著,就算不能當皇帝,就算與喜歡的女子失之交臂,就算未來和他計劃中的不一樣,他也不要死!

        見鳳天燐一臉的鬱氣,李清用骯髒的手掌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要難過啦,人終要一死。」

        這種話對鳳天燐不是安慰,而是落井下石,他冷眉一豎,重重吸氣。

        見他如此,李清再度湊上前,指指右前方一排小房子,低聲問:「你真的那麼不想死?」

        廢話!鳳天燐瞪著李清,像他這樣坐擁錦繡富貴的人,誰捨得死?

       「好吧、好吧,我偷偷告訴你,附耳過來。」

        鳳天燐嫌棄地看著李清酸得發臭的髒臉,暗道:誰敢附耳?不過想到李清知道的消息比他多,他只能咬牙強忍,心不甘情不願地湊過去。

        李清見他妥協,得意地挑眉,之後道:「如果你運氣好一點,輪到六號屋子的話,那裡頭的孟婆剛上任不久,沒經驗,心腸又軟,經常做錯事被罰,你就鬧鬧她,聽說有人把事情鬧大過,最後就不必死了。」

        這樣……也行?鳳天燐望向李清。

        他撥開枯黃的頭髮,笑得眼尾拉出十三、四道橫線,噘噘嘴、學小姑娘的模樣,壓低聲音說:「我那個同村人知道我迫不及待想重新投胎,才會告訴我這個消息,你試試吧!」

        鳳天燐點頭,「多謝。」

        「不客氣、不客氣,我天生喜歡幫助人嘛。」李清笑咪咪地摸摸紫色號碼牌,暗暗猜想著,不知道下輩子會變成什麼?皇帝、太子、皇子,還是高官權貴?真是令人期待吶!

        這時,廣播器裡傳出叫號聲——

        「四九九八號,請到十八號櫃檯。」

        李清身子一躍,向鳳天燐揮揮手,眨眨眼,笑道:「我先走囉!」話落,他踩著輕快的腳步,掛起幸福的笑容,走向編號十八的屋子。

        鳳天燐看看左右,那名準備入畜牲道的婦人不在了,陸陸續續又有不少人領了號碼牌坐進來。

        他斜眼瞄人,左邊老頭的號碼牌是黃色的,右邊婦人是綠色的,顏色不少,若能事先知道什麼顏色代表會轉世得如何的話,是不是可以藉著賄賂,拿到一張最優的?

        就在他滿腦子胡思亂想時,廣播器傳來聲音——

       「五○○六號,請到六號櫃檯。」

        六號?果真是六號!他的運氣真好。

        鳳天燐站起身,仰頭把咖啡喝光,將杯子往旁邊的小桌上一擺,也踩起輕快的腳步,掛起幸福的笑容,朝標著六號的屋子前進。

        他打開門,沒想到外面看起來小小一間,裡頭空間卻不小,一張狹長的桌子,兩邊擺著椅背上刻著葡萄的木頭椅子,桌子旁邊有一個相當大的立櫃,裡頭橫插著一瓶瓶不同顏色的飲料。

        桌子後方端坐著一名年輕女子,她長得很清秀,皮膚白得近乎透明,眼睛大,眉毛濃,嘴巴小巧而鮮紅,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兩耳的耳垂處各有一顆如血似的鮮紅小痣,不仔細看的話,還以為是戴了耳環。

        鳳天燐最喜歡她的眼睛,清澈乾淨,帶著與世無爭的恬然淡定,像……他的小六似的。

        女子起身欠身行禮,「您好,我是六號孟婆,今天由我為您服務,請把號碼牌給我。」

        孟婆長這樣子?他還以為孟婆是又老又醜,皮膚皺得像巫婆、形象不堪入目的老太太,這樣才會嚇得別人迫不及待喝掉孟婆湯,早早去投胎,不是嗎?

        鳳天燐把號碼牌交出去,臉上凝著寒意,心裡盤算起,要怎麼個鬧法,才能鬧到不死?

        六號孟婆眼含笑意,說道:「我們先來回顧您這輩子。」

        她的手揮過,木頭桌面上出現一個二十寸大的螢幕,上頭出現畫面,只見一個長相豔麗的女子被扶進產房裡,伴隨著呼叫與呻吟,鳳天燐出生了。

        他聰明穎慧,可愛漂亮的小模樣深得皇帝寵愛,皇帝經常將他抱在膝上看奏摺,父子倆的感情濃厚。

        他是個小霸王,人人都讓著他,小時候的他像隻小獸似的,到處橫著走。

        他遇見賀將軍的女兒,她天不怕、地不怕地指著他的鼻子說,「你不喜歡被人如此對待,就不該這樣對待別人……」

        螢幕裡的他從出生到一歲、兩歲……一路成長,有些場景他記得,有些早已忘懷,再次回憶,心底有著形容不出的感受。

        誰說他沒享受到這個身分帶來的幸福?誰說他的生命中只有責任與負擔,沒有快樂愉悅?都有的,只是年代久遠,他忘記了。

        他看得相當認真,臉龐浮現難得的溫柔,心中感觸無數,想說話,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六號孟婆望著他的表情,微微笑著。

        這樣的人生應該沒有什麼遺憾了吧?

        她起身,從架子上抽出一支藍色包裝的瓶子,慢條斯理地打開,倒進馬克杯裡,清水上頭浮著一圈淡藍色的光暈。

        她把水推到鳳天燐跟前,柔聲道:「喝了它吧,遺忘過去的一切,走向下一段旅程。」

        鳳天燐定眼看著眼前的茶水,暗忖,這就是所謂的孟婆湯?

        溫柔瞬間瓦解,他恢復冷漠嚴肅。

        他不要死,他還沒活夠。

        想也不想,鳳天燐把孟婆湯往前一推,推到孟婆面前。

       「怎麼了?」六號孟婆不解,滿臉疑惑地望向他。

       「不喝。」他說得斬釘截鐵。

       「意思是……您想要保有這輩子的回憶,進入輪迴?公子,不瞞您說,有人這樣做過,但事實證明,『遺忘』是老天爺賜與新生之人最好的禮物,遺忘過去,重新開始,放下執念,心鎖解開,您才能享受全新的人生。」孟婆六號苦口婆心地勸著。

        但鳳天燐十分硬氣,「說不要就不要!」

        六號孟婆沒想到他會這樣固執,只能繼續好聲好氣、以顧客為尊,詢問道:「公子是不是有什麼放不下的人?如果您信任我的話,我可以幫您查查生死簿,若是上頭同意,我會試著安排你們一起投胎。」

       「我不喝!」他再次重申,氣勢強大,擺出皇子的譜。

        他這樣,立刻顯得她氣弱,「可是,每個人進來這裡都要喝的啊。」

       「證據。」

       「什麼證據?」

       「有什麼可以證明,每個進來的人都有喝?妳剛剛不是說,有人曾保有這輩子的回憶進入輪迴嗎?」

        意思就是有人沒喝、沒遺忘,或者……沒死成,是不是?

        六號孟婆垂下眼。

        唉,是啊,就是有人這麼做,她才會被處罰……

        看見她沮喪的表情,鳳天燐皺起眉頭,「確定有這種事,我不是首開先例?很好,我要走了。」

        不行!他這樣走出去,她會被記大過一支,她已經累積兩好三壞……呃,不對,是兩大過、三小過,再一個小小的小過她就會被開除。

        孟婆的工作說好不好,說壞也不壞,至少吃得飽、睡得好,工作壓力不太大,退休之後還有足夠的退休金,讓她不會變成下流老鬼……不要這樣啦,她想保有這份工作。

        想到這裡,六號孟婆衝出自己的位置,在鳳天燐握住把手、準備開門時,用力拉住他另一隻手,苦苦哀求道:「沒喝孟婆湯,你不能出去啊!」

        「我為什麼非要喝孟婆湯?」

        「因為這是我的工作。」

        當初面試時,主考官說:「讓亡靈喝下孟婆湯,抹除前世一切,這是很簡單的工作,只要智商在六十以上,都可以完成任務。」

        可這麼簡單的任務,怎麼到她手上就難上加難?

        「妳的工作關我什麼事?我有拿到妳的月俸嗎?」

        「要不,我這個月的薪水分你一半,你合作一點,把孟婆湯喝下去好不好?」

        果然沒有經驗,隨便唬兩句,她就嚇得腳軟。

        鳳天燐冷笑一聲,「妳在汙辱我嗎?那點錢我看得上眼?」

        也是……人家前輩子是皇子,怎麼看得上她這個小小陰間公務員的微薄薪水?她道:「要不,你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喝孟婆湯,我會盡力解除你的困惑。」

        他會告訴她,他不想死、不想投胎?他有這麼笨嗎?這話一出口,誰曉得會不會從哪裡衝出兩個陰間侍衛,直接把他抓起來,往地獄裡扔。

       「因為很難喝。」

       很扯的藉口,但她還真的相信。她看一眼淡藍色的水,支支吾吾地說:「不、不會很難喝吧。」至少比黑色的要好一百倍。

       「妳喝過?」他從鼻孔噴出一股冷氣。

       「沒有……」

       「那妳怎麼知道不難喝?誰告訴妳的?沒有根據的話,妳怎麼可以說得振振有詞?這是欺騙!上頭有告訴妳可以欺騙顧客嗎?」他一句接一句,咄咄逼人。

        六號孟婆被他一路逼、一路逼,直到被逼到牆角去。

        她知道自己應該強勢一點,兇狠一點,很多鬼都怕這一套,可是她天生性格懦弱啊!

        深呼吸、提起氣,她才要擠出兩句話,沒想到鳳天燐那兩顆天生就很兇的丹鳳眼往她臉上一掃,她剛鼓起來的氣勢立刻消退,到最後,只剩下乾巴巴、很弱的一句話,「不然你要怎樣才肯喝?」

       「妳喝一口,我就喝。」

       「上面有規定,孟婆不能隨便喝客人的湯,會被客訴的。」

       「是我叫妳試味道的,我會客訴妳?妳有沒有腦啊?」他大翻白眼。

        這話……倒是有理。六號孟婆嘆氣再嘆氣,嘆過第三口氣後,她說:「好啦,我喝一口,你一定要把剩下的都喝掉喔。」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六號孟婆盯著強勢的鳳天燐,端起孟婆湯,打定主意裝腔作勢,假裝喝一口就好,沒想到杯子才剛到嘴邊,意外就發生了。

        她沒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只覺得下巴被人用力一掐、閉不上了,杯緣往嘴唇一靠,下一秒,整杯湯全進了她的肚子裡。

        鳳天燐十分滿意,揚眉問道:「孟婆湯沒有了,我能走了嗎?」

        六號孟婆傻傻地看著手中的杯子,還在思考到底發生什麼事,但是孟婆湯很快就發揮效用了,她從最近的事情開始遺忘,忘記喝下湯的是自己,但她還記得……

       「你可以離開……等等,你可不可以先告訴我,你為什麼不想喝湯?」

        鳳天燐笑了笑,湊近她耳邊,嘴角貼上她耳垂上那顆紅痣,低聲說:「因為我不想死,不想過奈何橋,我想返回陽間,繼續我的人生。」

        話音才落,突然間,喔咿喔咿,警鈴大響。

        鳳天燐發覺不對,轉身想跑,沒想到六號孟婆卻死死拉住他的衣袖,笑容可掬地說道:「嗨,您好,我是六號孟婆,今天由我為您服務……」

        他急著甩開她,但是更快地,兩個主管級的人物領著四名陰間侍衛進入六號屋,只消一眼,所有人就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唉,丫頭又闖禍了。黑無常心疼地看著六號孟婆。

        他錯了,她心腸軟、好說話,這種人根本不適合當孟婆,只是……自己的女兒,他怎麼能不留在身邊多看顧?

        白無常看一眼好朋友,知道他捨不得,可事到如今,再疼也得放手讓她下去歷練。

        他問道:「你說怎麼辦?」

        黑無常本來就長得不好看,眉頭一垂,看起來更嚇人。

       「還能怎麼辦?兩大過、三小過,現在又喝下孟婆湯……」他看一眼鳳天燐,恨得牙癢癢。

        怎麼走到哪裡都躲不過這個臭傢伙?鳳天燐是出生來剋他的嗎?

       「別擔心,等她功德圓滿,咱們再讓她—— 」

        白無常話還沒說完,黑無常便道:「到時候再說,這個傢伙才是大麻煩。」

        鳳天燐的壽命未到,誰曉得他是怎麼搞的,竟闖到陰間報到,他們及時發現問題,急急忙忙來尋人,沒想到會遇到這種場面。

       「什麼麻煩?根本不關我們的事,是他自己沒死就闖到咱們陰間來,趕出去就是。」白無常沒好氣地說。

        手一揮,四個陰間侍衛衝上前,不由分說架起鳳天燐,要把人往外趕。

        這會兒鳳天燐心定了,因為他聽到關鍵字—— 他沒死!

        沒死?太好了,沒死就好,他還沒活夠,他還想回去當三皇子。

        他由著對方架起自己,配合著往外走。

        但黑無常怒氣衝天、心有不甘,立刻叫道:「等等!」他端起六號孟婆喝過的杯子,重新注滿淡藍色的水,冷笑說:「陰間人力吃緊,訓練一個能獨立作業的孟婆不容易,你一下子就折損咱們一員大將,你說怎麼辦呢?」

        哇咧,這麼好糊弄的孟婆也算得上一員大將?陰間有這麼缺人才喔?

        鳳天燐很想反駁他,但是細想,何必這時候逞口舌之快,能夠盡快脫身才是正理。

        白無常看一眼黑無常,心知他想公報私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不阻止,任由他往鳳天燐嘴裡灌進孟婆湯。

        這會兒鳳天燐確定了,陰間人物不是每個都像六號孟婆那麼肉腳,至少這位黑無常不管是等級還是法力,都比六號孟婆厲害很多,因為他什麼都沒做就被定住了。

        他不想張開嘴巴,嘴巴卻自動自發張得很開,然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杯淡藍色的水進了自己的嘴裡。

        他本來想發脾氣,卻發現六號孟婆沒騙人,這茶水味道不差,帶著甘甜,喝下去後口齒生香,比雨前茶更好……

        鳳天燐被架出去了,白無常轉頭看看六號孟婆,心道:可惜,多好的一個孩子啊,又得下去受輪迴之苦。

        處理掉鳳天燐,黑無常望向六號孟婆,滿眼慈愛,用醇厚的嗓音問:「小六,還記得我嗎?」

        六號孟婆搖搖頭,臉上笑容可掬,甜甜憨憨地,傻得招人疼。

        黑無常說:「妳就要去投胎了,我送妳一個禮物,說說,想要什麼?」

        六號孟婆看著黑無常,拉起他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中。

        「妳要這個?好,給妳。」

         語音剛落,他的手掌輕輕摸著她的頭,倏地,一陣金光閃過,她的笑容隱沒在光芒中。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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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3 09:01: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人鬼一家親

        柳葉村是個不大的村子,離京城不遠,搭馬車的話,半個時辰就會到。

        這裡的居民不到百戶,但人情味很濃厚,家家戶戶守望相助,互相扶持,因此姜羽姍一眼就喜歡上這裡。

        兩年前她剛及笄,滿心期待準備嫁給表哥賀青桐,成就一樁好姻緣,孰料賀青桐家道中落,姜家兩老疼惜女兒,不願女兒下嫁。

        她不肯違背誓言,咬牙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即使一世清貧,我也認。」

        然而姜羽姍是嫡女,她爹爹是四品官,結親結的是秦晉之好,怎能由得她任性?

        不得已之下,她哭鬧、絕食、上吊,什麼激烈的手段都做過。

        姜母心疼她,想著比起沒命,窮困又如何?最後違反丈夫的心意,偷偷塞了銀票,助女兒離家出走。

        就這樣,姜羽姍和賀青桐來到柳葉村。

        兩人恩愛,情深義重,夫妻間的感情與和諧,讓不少人羨慕。

        定居柳葉村後,姜羽姍拿她娘給的錢買房買地,男耕女織,生活不富裕卻也過得去。

        賀青桐有志氣,深知耕種一輩子田無法讓自己與下一代翻身,且振興賀家是他的終生志願,因此他向妻子借錢買下一批綢緞與飾物,跟著商隊到遠方做生意。

        商隊的規矩是一輛馬車三十兩,有幾輛車跟著商隊走就繳多少錢,商隊會請鑣師護著,一趟約莫三到五個月的時間,路途中有四個定點,商人們可以在每個定點賣貨、進貨,這時候就要看每個人做生意的本事了,有人一趟路下來可以賺上幾千兩,也有人把本錢賠個精光。

        雖然有鑣師相護,可途中還是不免會遇上危險,若是碰到山匪、盜賊,很可能連性命都給交代進去。依姜羽姍的意思,最好是守著幾十畝田,一家子平平安安的,能過上小康生活就好,但她明白,自家男人志向遠大,身為妻子的她豈能阻撓?

        所幸賀青桐很有些本事,第一趟出去,不但把跟妻子借的錢給還清,還賺回將近千兩銀子。

        時隔近半年,他又出第二趟遠門,姜羽姍日日倚門相望,盼著他回來。

        丈夫出門已經整整六個月,只寄了一封信回來,她心裡著急啊,眼看著肚子一天大過一天,第一次當娘,總希望丈夫在身邊。

        即使丈夫出門前已經請託左右鄰居多方照看,張大嫂也允諾,若孩子提早出世會幫忙坐月子,可……丈夫不在,她就是心慌啊!

        這天清晨,天空剛翻起魚肚白,一陣疼痛讓姜羽姍從夢中驚醒,她嚇壞了,強忍過第一陣疼痛後,勉強支起身子下床,出門喊來張大嫂。

        柳葉村是個人情味濃厚的村子,張大嫂知道姜羽姍要生了,吆喝一嗓子,附近的大嬸、大娘全跑過來幫忙,燒水的、鋪床的、拜床母的,還有些人負責陪著姜羽姍說話、安慰她,或是按摩她的腰肩、讓她放鬆心情,大夥兒忙成一團。

        看著一個個經驗老道的婦人,她不安的心情安定幾分。

        黃昏將至,幾個婦人先回家整治飯菜,臨出門前交代,「張家的、李家的,妳們在這裡守著,家裡甭擔心,我們會把飯菜送過去,餓不著妳們家男人。」

        張大嫂回話,「王嬸,我家阿孝跟他爹到田裡做事,若家裡沒人……」

       「知道、知道,我會讓小二子去喊他們父子倆回來吃飯。」王嬸笑著應聲。

        滿村子上下,人人都羨慕張家得了個好兒子,張阿孝是個再孝順不過的,當年才三、四歲吧,別的孩子只知道玩,他已經懂得到田裡幫忙收拾野草。

        大夥兒問他,「你不喜歡同小夥伴們玩嗎?」

        張阿孝奶聲奶氣地回答,「我幫著爹娘多做一些,爹娘才不會太累。」

        從那之後,張阿孝成為村子長輩交口稱贊的模範。

        婦人們離開後,張大嫂坐在床邊,拍拍姜羽姍的手背安撫著,「別擔心,妳家男人要是知道妳生孩子了,恐怕大半夜飛都要飛回來。」

        李嫂子也笑道:「可不,妳安安心心地把孩子生下來,有張大嫂在呢,她會教妳生個像阿孝那樣的好孩子,往後你們夫妻一輩子都不愁啦。」

        張大嫂被誇得笑彎了兩隻眼睛。

        姜羽姍也笑了,附和一句,「我要是真像張大嫂那樣好命就好了。」說著,眉心一皺,肚子又是一陣巨烈疼痛襲來。

        張大嫂走到床尾,往她張開的腿間看去,安撫道:「別急別急,慢慢來。」

        之後折騰不到半個時辰,響亮的嬰兒哭聲響起。

        張大嫂處理一番,把洗好的嬰兒抱起,愛不釋手,稱讚道:「是個漂亮的姑娘,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娃兒,比咱們賀家妹子還漂亮呢。」

        李嫂子接話,「是啊、是啊,欸,妳瞧瞧她的耳垂!」

        張大嫂靠近看了看,滿臉稀奇,「咦?兩邊都有!賀家妹子,妳女兒耳垂各有一顆紅痣,不仔細看的話,還以為戴了耳環呢。」

        李嫂子樂得說:「這娃兒肯定來歷不凡,不知道是哪裡的星宿下凡,賀家要發達了,快給我抱抱,我要沾沾喜氣。」

        張大嫂把孩子遞過去,坐到床邊說:「先開花、後結果,湊成一個好字,賀家妹子命好著呢。」

        姜羽姍疲憊不已,知道是女娃兒時,心裡多少有些失望,可聽見兩人的話,嘴角微掀,「抱給我看看。」

        張大嫂接過孩子,剛抱著小嬰兒往姜羽姍身邊移動,門口便衝進來一個風塵僕僕的男子,定睛一望,竟是離家半年多的賀青桐。

        「羽姍,我回來了!」他激動地上前握住妻子的手。

        心心念念的男人終於出現,姜羽姍再也忍不住淚水,嗚嗚哭個不停。

        張大嫂急忙嚷嚷,「別哭,在坐月子呢,哭壞眼睛可不划算。」

        賀青桐手忙腳亂地為妻子抹去淚水,說道:「對不住,妳受苦了。」

        姜羽姍搖搖頭,指了指張大嫂的懷裡,柔聲道:「這是我們的女兒。」

        哭聲響亮的女娃兒在看見父親那刻笑了,原就是個漂亮嬰兒,這一笑更是好看得讓當爹的看花了眼。

        張大嫂道:「瞧瞧,多聰慧的丫頭,才張眼呢,就曉得爹回來了。」

        滿屋子裡沒有人知道,女娃兒視線對著的不是她的親爹,而是跟著賀青桐進屋的高大男人。

        他有張黑臉,手裡拿著粗粗的鎖鍊,嚴肅的面容在對上女娃兒時綻出笑容,一臉的溫柔可親。

        賀青桐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兒,笑說:「寶寶真聰明,爹給妳取名賀孟莙好嗎?我的小孟孟。」

        看著黑無常,孟孟樂得揮動手腳,逗得她爹娘都笑了。

        李嫂子道:「看看,咱們孟孟喜歡呢!」

        逗弄了一會兒,張大嫂和李嫂子退出房間,將屋子留給一家三口。

        她們走到院子,只見一輪明月從東方升起,皎潔的月光照在賀家門庭。

        鼻子很靈的張大嫂說:「這是什麼味道?真香,是桂花嗎?」

        李嫂子認真地聞了聞,有些不解地道:「怎麼會,還不到桂花盛開的時節……」

        兩人朝種在院子東邊的桂花樹走近,上頭的桂花竟然一簇簇爭先恐後似的爭相綻放。

        張大嫂握住李嫂子的手腕,驚呼出聲,「這娃兒莫非是……」

       「星宿投胎?觀音菩薩座下的玉女?」李嫂子接話。

       「肯定是,否則怎麼會出現異象?」

       「走,跟大家說說去。」

        兩人笑盈盈地往外走。

        看著她們興奮的背影,手指頭正在桂花叢間點點弄弄、點出一叢又一叢盛開桂花的白無常嘆氣,朝屋裡瞄了兩眼,低聲嘟囔,「黑面仔把女兒給寵上天了,下輩子我要當他兒子。」

        白無常翻翻白眼,懶了,手一揮,滿院子的桂花盛開,接著縱身一跳,竄上屋頂,仰頭對著月光躺下。

        白無常抓抓腦袋,對黑面仔女兒這事,他有許多地方弄不懂,不懂上頭為啥要特別交代,硬是把丫頭出生的時日往前推十六年。照理說犯了事、孟婆湯喝過,直接入輪迴得了,又不是重生,幹麼啟動時光輪?

        他不信這是黑面仔運作的,那傢伙還沒這麼大的本事能與上頭的人勾搭上,既然不是黑面仔,那又是哪位上司的主意?

        他更不懂鳳天燐怎麼會被關在「留室」中等待,是讓鳳天燐等待什麼呢?

        唉……最近的天機是越來越難以參透了。

*             *             *

        孟孟從屋外走進來,手裡握著一把五彩繽紛的野花,一路走一路笑著,側耳傾聽小女孩的抱怨。

       「我挺生氣的,他們怎能這樣對待我娘呢,我娘是個大好人。」

       「我爹說了,這世間本來就不公平,好人不見得會被善待,壞人也不見得會有不好的下場。」孟孟口齒伶俐地說著。

        柳葉村的人都說,孟孟是天上仙女來投胎,張大嫂還篤定地說:「她就是觀音娘娘座下的玉女,不信?去京城的觀音廟看看,那個眉眼鼻唇,簡直一模一樣。」

        為了她這句話,還真的有人刻意跑一趟,特地進城瞧瞧。至於像不像,見仁見智,各有各的說法。

        但有一件事是村人們公認的—— 孟孟是個惹人疼愛的小丫頭。

        她既體貼又溫柔,說話軟軟甜甜的,最是會哄人。

        孟孟性子淡淡的,不與人爭執計較,好東西被搶走也只是樂呵呵地笑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傻,殊不知她心頭清楚得很,小小年紀便懂得與人為善。

        才五歲,這丫頭就會說:「人生難得糊塗,處處斤斤計較,能計較出一世榮華嗎?不如寬容豁達,圖得一世安寧。」

        瞧瞧,這是五歲丫頭能說出來的話?

        賀家夫妻把孟孟看得比眼珠子還重,實在是這些年,賀青桐待在外頭的時間比在家長,兩夫妻再沒生下一兒半女,指望全落在她身上了。

        當年孟孟出生後,賀青桐又跟著商隊出去做買賣,原本三、四個月就可以返家,那次硬是拖過大半年,回來之後眾人方知他那次多跑了兩個點,還到東北山區走一趟。

        賀青桐本來只想採買些藥材返京販售,沒想到一群人興起吆喝,跟著採藥人往山裡走,竟讓他意外得到一株百年人蔘。

        這趟出門,他足足掙回將近五千兩。

        賀家大發財,買田買地當起佃戶,也蓋起大宅子,幾年下來累積了兩、三萬家產,變成柳葉村的富人。

        村裡有幾個年輕人見這條出路不錯,也跟著他進商隊。

        做生意講究眼光,雖然村中的小夥子沒辦法像賀青桐那般賺得盆滿缽滿,但比起種田賣糧,更容易改善家中環境。

        賀青桐的成功,村人看在眼底,雖羨慕卻不嫉妒,他們相信那是孟孟的功勞,誰讓人家生了個神仙女兒,賀家有老天爺眷顧著呢?

        「難道我要眼睜睜看那些惡人欺負我娘?」小女孩不同意孟孟的話。

        「不然妳能做什麼?」孟孟反問。

        倏地,小女孩垂下頭,扁起嘴,不說話,過了半天才道:「孟孟,真的有神嗎?」

        「有沒有神我不知道,但肯定有鬼。」她朝小女孩努努嘴。

        小女孩失笑,對啊,她就是。「是不是只要努力修練,就會變成神?」

        「妳想變成神喔?」

        「對啊,我要修理欺負我娘的壞人。」

        孟孟搖頭,認真回答,「那些個欺負人的,也許有他們的委屈,天底下的事難說得很,就算他們真是惡人,生命到盡頭總會論功過,自己的罪孽只能自己承受,妳何必插手。」

        兩人一邊說,一邊走進家門。

        孟孟說得認真,沒發現自家爹娘在廳裡,直接領著小女孩往屋裡走去。

        看著孟孟又在喃喃自語,還說得有聲有色、表情豐富,彷彿身邊真的有個人似的,姜羽姍心頭沉重,轉身對丈夫說:「孟孟又這樣了,可怎麼辦才好?」

        孟孟狀況不對勁,還是張大嫂先同她提起的,李嫂子讓她帶孟孟去廟裡拜拜,就怕小孩子眼睛乾淨,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她帶孟孟去了,也點油燈、請大師護持,該做的事全做過,可情況一直不見好轉,孟孟依舊經常自言自語。

        賀青桐明白情況不對,但他不願妻子擔心,安慰道:「別想太多,孟孟只是太寂寞。」

       「怎能不想?年紀越大,這種情況越嚴重。」女兒老是對著空氣說話,看得人心慌。

       「要不,咱們加把勁,給孟孟生個弟弟或妹妹,有人陪著,她自然不會老想著不存在的小玩伴。」他故作雲淡風輕,實則已經心裡有數。

        前些天賀青桐發現女兒會讀書寫字,他以為是妻子教的,沒想到妻子卻對他說——

        「你是不是該給孟孟啟蒙了?雖說是女孩子,可能認點字,多少有些幫助。」

        不是妻子,那會是誰?能看懂架子上的書,代表孟孟認得的字不會少。

        想了想,他關起書房,把女兒抱在膝上問話。

        孟孟泰然自若地回答,「是文舉人教的。」

        村子裡哪來的文舉人?

        他又問女兒文舉人住在哪裡、是個怎樣的人?

        文舉人,二十七歲,生於裕縣,前年進京赴考,卻因半路感染風寒,來不及參加會試便客死異鄉,有好心人捐棺,草草將他安葬。家鄉的妻子直到現在還不知道他已經死去,只道他發達了,不認舊人。

        他努力教導孟孟讀書識字,只想她早點學會寫信,把他的消息捎回老家。

        五歲的孩子怎麼謅得出這樣的故事?怕是連會試是啥都不曉得,因此賀青桐信了女兒的話,當即寫下書信一封,雇人前往文舉人家鄉,約莫再過幾天會有消息傳來,如果證實真有此人,那麼……

        女兒這樣的能力會不會成為旁人眼中的異類?會不會讓旁人害怕,甚至排擠?不行,他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必須想想辦法。

       「生個弟弟、妹妹能改變嗎?」姜羽姍問。

       「當然,我小時候也經常這樣,嚇得我娘帶我到處拜廟。」

        賀青桐輕鬆的口吻讓姜羽姍放心,嗔道:「原來女兒肖了你。」

       「不肖我,要肖誰?」

       「不公平,是我給她把屎把尿的,她卻像了你。」姜羽姍覷丈夫一眼,嬌嗔著。

       「要不,這回生個兒子,性子像妳,行不?」他挑眉。

       「這種事還能先定呀?不過如果是兒子的話,我要他像你……」她笑望著丈夫,臉上帶著羞澀。

        賀青桐把妻子攬在懷中,能娶到她,是他的福氣。

        半個月後,一個自稱惠致禪師的和尚進到柳葉村,一身仙風道骨,看起來就是個得道高人。

        他唸了幾聲佛號後說:「我發現村中有紫色祥氣,特來一觀。」

        這一觀就觀到賀家,他身後跟著幾十個看熱鬧的村人,大夥兒全想知道是哪兒來的祥瑞之氣。

        惠致禪師初次踏進賀家,竟就熟門熟路地往孟孟屋裡走。

        正在幫孟孟穿衣服的楊嬸嚇一大跳,但孟孟卻不驚不懼,張開清澈大眼,甜甜地笑著。

        惠致禪師走到床邊,抱起孟孟,讓她坐在自己膝間,摸摸她的頭,問道:「小丫頭,妳是不是經常看見死去的人?」

        此話一出,村裡的人都被嚇著了,想著原來孟孟是真的看得見,而不是被衝撞。

        孟孟沒注意到村人表情,只是點點頭,直盯著惠致禪師,對他的長鬍子感興趣極了。

       「丫頭,這是觀音娘娘與妳的本事,妳得善加利用,好好渡化那些鬼魂,替自己造善業,為村人添福分,懂嗎?」

        孟孟乖巧地點頭。

       「好孩子。」惠致禪師拍拍她的背,從懷裡掏出一枚刻著觀音像的白玉墜子,掛在她胸前,囑咐道:「這是妳師父,好好戴著,不可輕易離身,遇到困難時,觀音菩薩能為妳解厄。」

        他諄諄教誨了好一番才起身離去。

        惠致禪師來得莫名,去得奇妙,沒有人弄清楚他是從哪兒來的,但卻從此更加認定孟孟是觀音座下的玉女。

*             *             *

        孟孟看著手中的荷包,不太行呢,難怪娘老是叨唸。

        不過這會兒娘沒心思管她,娘的肚子大了,村裡的嬸嬸、奶奶都說,娘的肚子圓圓的,裡頭裝的是個妹妹。

        但……才不是呢,于叔說了,是個男胎。

        于叔是她在幾個月前認識的,爹給文舉人家裡捎了信,家人把他的屍骨帶回家鄉那天,他來向她告別時,領著于叔來了。

        于文彬,十八歲,是個大夫,家學淵源,從小便展露出對醫術的天分,還得高人指點,習得金針之術,家裡經營著京城裡最大的醫館—— 濟善堂。

        于文彬本是自家祖父指定的接班人,但幾房叔叔伯伯、堂哥堂弟明裡暗裡地相爭,他尚未接班先死於非命。

        于家對子孫要求,凡習醫者,每年須得在外遊歷半年,到處行醫治病,返京後再將所學所得授予族中子弟。

        那回于文彬與堂弟于文和結伴遊歷,半途卻被堂弟所害,心知堂弟覬覦他的金針之術,他硬是在後一刻將祕笈銷毀。

        他有餘願未了,遲遲不願投胎,最後在文舉人的「介紹」下找到孟孟,留下來耐心教導她醫術,想要把自己的一身醫術悉數傳給她。

       「花時間繡這勞什子,不如把醫書好好背一背。」于文彬瞪她一眼。

        他性子有些古怪,許是早慧天才都有這點毛病。

        孟孟笑說:「知道,但娘那裡總得交代一下。」她把荷包往于文彬跟前晃兩下,問道:「于叔,怎麼辦,我的手這樣鈍。」

        于文彬向來是他可以嫌棄孟孟,卻不允許旁人嫌棄,就是她自己也不成。

        他忙辯駁,「誰說的?等妳大些,我還要教妳針灸呢,到時候妳就會知道自己的手多巧。」

       「謝謝于叔,您真好。」

        她甜甜軟軟的聲音,能把人心都給化了,于文彬有再大的脾氣也發作不出。

        「快去,交了差後快點回房,我教妳認認藥材。」說著,他在心底盤算,後山有許多藥材,得讓孟孟挖回來養,行醫者必須對藥材有足夠的認識。

        「好,于叔等等,我馬上回來。」孟孟拿起荷包飛快往廳裡跑去,比起女紅,她更喜歡醫道。

        賀家不大,只有兩個院落,賀青桐夫妻和孟孟各佔一個院子,前面有個大廳用來專門接待客人,後面有廚房和下人房。

        幾年前,賀青桐買回一家人—— 楊叔、楊嬸及他們的兒子、女兒。楊叔負責對外,楊大哥跟著賀青桐,楊嬸專管廚房,兩個女兒璦璦、妞妞則分別伺候姜羽姍和孟孟。

        賀青桐他們對生活的要求不多,五個下人就足以把家裡照顧得很妥當。

        這會兒姜羽姍肯定在大廳裡看帳,現在正是秋收時節,今年莊子上的出產頗豐,賀家又將添一筆進帳,她是個穩妥人,絕對又會拿去買田。

        孟孟加快腳步往大廳跑,腳才剛踏進門檻裡,就看見自家爹爹的背影。

        她興奮地衝上前,揚聲大喊,「爹,您回來了?快,瞧瞧我給您繡的荷包!」

        孟孟一心想炫耀,趕忙把荷包遞到父親跟前,可是下一刻,她的笑容凝在嘴角,喜悅被哀愁取代。

        她張大眼睛,定定地看著賀青桐,一瞬不瞬,慢慢地,淚水在眼底凝結,豆大的淚水隨著她輕輕搖頭的動作下墜。

        賀青桐笑道:「我們家孟孟,真的看得見呢。」他的笑容裡帶著濃濃的哀愁、心疼與不捨。
他想把女兒抱起來,舉得高高的,像過去每次回家時那樣,可是現在……他不能。

       「爹,為什麼?」孟孟的淚珠子一串串落下。

        前一封信裡不是才說中秋過後一定可以回來嗎?為什麼會這樣?她捨不得吃月餅,存著、積著,想把爹爹最喜歡的豆沙月餅留給他,但他再也吃不到了嗎?

        女兒是個淡定性子,她少喜少憂,不像孩子似的喜歡大哭大笑,沒想到……他會讓女兒哭成這樣……

        賀青桐哀傷地望著女兒,心揪成團,只能強壓下心中的痛苦,哄道:「孟孟別哭,我的小孟孟笑起來最漂亮了。」

       「爹,你是怎麼了?」

        他緩緩嘆氣,「爹遇上瘟疫肆虐,一個商隊死去十幾個人。對不起,爹錯了,應該聽妳的話,留下來陪妳娘生妹妹的。」

        孟孟擦了擦眼淚,搖搖頭,「是弟弟,不是妹妹。」

       「那個……是于大夫告訴妳的?」

       「對,于叔說娘的身子很好,弟弟很健康。」

        賀青桐出門那天,孟孟像是有預感似的,緊緊拉住他的手,要求他留下來陪伴娘親。

       貨物已經置辦好,商隊也在路上等著,一向乖巧的女兒突然固執起來,讓兩夫妻很為難,最後是于大夫說娘身子好、胎兒也健康,她才不再堅持,沒想到……她的預感從沒出過差錯。

       「這樣的話,爹就能夠放心了。」

       「可是……沒有爹爹,家哪還像家?」爹活著,就算不在家,至少還能盼著、想著;爹不在了,她和娘要盼什麼?

       「所以往後孟孟要更勇敢堅強,當娘的支柱。」

        孟孟搖頭又點頭,她見過很多失去親人的鬼魂,卻不知道親人在失去他們時有多痛,現在她明白了,那種痛像是有人拿把錐子拚命往胸口戳,疼痛一陣強過一陣,彷彿要把人的心給捶爛似的。

        「娘給爹做了很多麵。」她哽咽道。

        「是嗎?一定很好吃。」

        「娘說要等爹回來,給弟弟取名字。」她一句句說個不停,生怕不說,往後就沒有機會同爹爹說話了。

        「爹不取,留給孟孟取好嗎?」

        她用力搖頭,啜泣著喘不過氣,用力吸了吸鼻子才道:「娘說,等這趟爹回來,咱們拉一車子禮物回外祖家,讓外祖父、外祖母曉得他們的女兒沒有受苦,爹爹是個再好不過的女婿。」

        賀青桐無聲嘆息,娘家是妻子的遺憾,她好面子,總想著要榮歸故里,卻沒想到……他後悔了,應該早點為妻子做這件事的。

       「乖孟孟,別哭,先聽爹說話,好嗎?」

        她用力點頭,可是怎麼辦得到啊?心那麼痛、頭那麼痛,像是有什麼東西要把她的靈魂和身體剝離。

        孟孟淚水掉得更兇,無止境的哀慟讓她認識什麼是痛不欲生。

        「明天妳楊大哥就要到家了,他會帶回爹掙的七千六百兩銀子和爹的骨灰,妳告訴妳娘,就在柳葉村尋一塊地把爹給埋下吧,那塊地要夠大,往後……等時間到,我想跟妳娘一起長眠地下,懂嗎?」

        除了哭泣外,孟孟再也發不出其他聲音,她一面哭,一面點頭,斑斑淚珠在臉上劃出一道道傷心的痕跡。

        「妳娘心疼爹爹,爹不在,她肯定會生病,孟孟要多陪娘,幫爹照顧弟弟,好不好?等我們家孟孟長大,要尋一門好親事,挑夫婿不必挑高官厚祿,但要一心一意待我們家孟孟,不可三妻四妾,非要尋到這樣的男子才能嫁,明白嗎?」

        聽到賀青桐的每個問句,她都不斷點頭,心中扭絞著,痛苦不堪。

        她泣不成聲,「爹,孟孟、孟孟害怕。」

        可不是嗎,才五歲的孩子,怎麼教她面對生離死別?是他太殘忍。

        他只能安撫道:「別怕,無論爹在哪兒,都會看顧妳們,知道嗎?」

        她猛搖頭,哭得喘不過氣,「我不想爹死,不想看不見爹,爹……你不要死,好不好?」

        賀青桐也哭了,與女兒淚眼相對。

        可他能怎麼辦?稚嫩的孩子、柔弱的妻子,倘若有一點點的可能,他都不可能捨得拋下她們。

        「孟孟要記得喔,冬天別老是玩雪,妳不愛喝黑糊糊的湯藥,對不對?今年過年,爹不能寫春聯了,孟孟來寫好不好?爹曉得孟孟的字好得很……」

        他說個不停,孟孟則哭個不停。

        門口來收魂的黑無常心疼地看著孟孟,這是她這輩子無法改變的命運。

        是他給了她能力,這樣的能力可以讓她活得風生水起,卻也勢必讓她無怙失恃,所以他為她挑選這樣一對父母。

        黑無常看了一眼倚在門後,聽到女兒的話,早已滑跪在地的姜羽姍。

        他輕輕嘆息,儘管姜羽姍聽不到,還是低聲在她耳畔道:「老天是公平的,雖然你們夫妻壽命不長,卻會給你們一雙尊貴的子女光耀門楣。」

       老天爺總是在這樣一邊虧待你,卻在另一頭予以補償,也許老天的公道,無知的人們看不清楚,但公道確實存在。

*             *             *

        孟孟牽著弟弟跪地磕頭,兩座修整完善的墳頭上,寫著賀青桐和姜羽姍的名字。

        五年了,孟孟還記得,爹回來那天,娘聽到她對爹說的話之後就崩潰了。

        惡耗像大石般狠狠地砸上姜羽姍,當晚她生下早產的兒子,差點救不回來,是于文彬在旁手把手教導孟孟把針刺入她穴道,方將她從鬼門關前拉回來。

        從那之後,姜羽姍的身子一直不好,這個家便由稚齡的孟孟承擔起來。

        幸好有于文彬在,也幸好有後來陸續加入、又陸續離開的趙姨、陳嬸、陸爺爺……是他們一路扶持孟孟,把這個家給撐下來。

        趙姨教會她女紅,陳嬸教會她管家,陸爺爺教她人情冷暖、世事無常……

        他們不知道孟孟為什麼能看見自己,卻道:「唯有心思最純淨的人,才能得陰陽眼,因此稚齡孩子易受鬼魂驚嚇。」

        孟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失去純淨心思,不曉得何時將失去這個能力,因此對於他們,她分外珍惜。

        這次姜羽姍離世,孟孟沒有放聲大哭,反而在她病入膏肓時,坐在床前告訴她,爹爹來接她了。

        她看到自家爹爹對娘說——

       「我們都是樂善好施之人,下輩子將有大福分。」

      「我們抽到的號碼牌是紫色的,來世會榮祿加身,不再辛苦。」

      「我們的號碼都是二○七三,我們之間仍然有很深的緣分。」

        賀青桐說很多話,孟孟一句句傳給姜羽姍,然後姜羽姍釋懷了、不害怕了,她知道自己最依賴的男子在等待著她。

        最後一天,她把時間用來交代後事,她讓憶憶好好聽姊姊的話。

        在深夜,她握住兩姊弟的手,與世永隔。

        于文彬站在兩姊弟身後,低聲對著墳頭說:「賀兄,允你之事,于某必傾力做到。」

        孟孟摟著憶憶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小的身子。

        他仰頭問:「姊姊,是不是憶憶不乖,娘不要我?」

       「不是,娘擔心爹太寂寞,這才過去陪爹爹。」

       「爹爹那裡好玩嗎?憶憶也可以去嗎?」

       「那個地方很不錯,總有一天姊姊要去,憶憶也會去,只不過我們還有很多事,得一件件做齊全,才能過去。」

       「什麼事?讀書嗎?考進士嗎?」

       「是啊,娘告訴過憶憶,你要光耀賀家門楣,讓賀家的祖宗長臉,以後姊姊教你讀書,你要更努力,好嗎?」

       「好。」憶憶用力點頭,五歲娃兒稚氣的臉龐寫滿認真。

        他會的,會好好讀書,會讓爹娘、祖宗以他為榮!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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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3 09:02: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了卻于叔的心願

        歲月匆匆,眨眼之間,孟孟已經是十五歲的大姑娘。

        她長得亭亭玉立,腰肢纖細,一張素雅的瓜子臉帶著幾分清純稚嫩,烏黑柔麗的秀髮襯得她膚白如雪。

        這年紀的女孩子該議親出嫁了,但孟孟無法考慮這種事,因為弟弟還小,尚且需要扶持。

        這些年,孟孟靠著自家爹娘留下來的田產銀錢過日子,生活雖不光鮮,卻也不虞匱乏。

        她得于文彬教導,學盡他一身本事。而憶憶則在五歲時進學堂,十歲下場,以極佳的天資考上秀才。

        這在柳葉村是件大事,榜上題名之日,村長在村口放了一大串鞭炮,劈里啪啦的鞭炮聲震天價響,村裡村外一片喜氣洋洋。

        考上秀才後,憶憶得進城唸書,孟孟幾經探聽,最後擇定桐文苑。

        這天一早,孟孟讓楊叔套車,送他們進京。

        此番並不是他們第一次到京城,上一次進京,是姜羽姍擔心自己的身子,領姊弟倆返回娘家祈求照應,本指望娘家能幫著自己扶持稚子弱女,沒想到她父親和哥哥調了官,早已舉家搬遷。

        孟孟印象深刻,娘站在那扇朱紅色大門前,沉默許久。

        她無法消除娘的哀傷,只能摟起弟弟肩膀,對弟弟說:「憶憶要認真唸書,像外祖父和舅舅一樣當大官,給娘掙足面子。」

        憶憶拉起姜羽姍的手,笑得燦爛,抬頭挺胸地揚聲說:「娘,我會的!」

        他十分認真地對待自己的承諾,在姜羽姍死後,他突然長大似的,比任何人都上進,小小的肩膀承擔起大大的責任,半點不喊累。

        現在,站在桐文苑前,他又挺直背脊、抬頭挺胸了。

        他的性子和姜羽姍很像,好面子、不服輸,每次遇到困難,老把腰背挺得筆直。

        孟孟摸摸他的頭說:「進去之後要好好與人相處,不要意氣爭鬧,懂嗎?」

       「懂,我是來做學問的,旁的事與我不相干。」

        孟孟點頭又搖頭,「這話說得雖對卻也不對。」

       「姊……」

       「科考只是一層層關卡,最後真正能讓人歷練的是為官之道,有的人書唸得普通,卻做官做得風生水起、處處得意;有的人雖滿腹才華,卻終生抑鬱不得志,你知道原因嗎?」

       「不知道。」

       「是性格、是與人之間的關係不同導致的。有的人恃才傲物、不可一世,這種人把自己擺得高高的,只覺得世間無人比得過自己。然而看不到別人的好處,又要如何從別人身上模仿、學習,改變自己的短處?這裡雖是書院,卻也是進入官場的第一步,假使你連和同學相處都有困難,日後到朝堂上、到地方任官,要如何與其他人相處?姊姊花這麼多錢送你來這裡,不光是要你學得書上的知識,更要你學會與人之間的交往,明白嗎?」

        憶憶崇拜地看向孟孟,姊姊從沒上過學堂,可她懂得的道理比私塾的秀才更多。

        他反手握住孟孟的手,認真地說道:「我明白了,我會好好唸書,也會好好學習做人做事的道理。」

        孟孟拍拍憶憶的肩頭,只覺得他懂事得讓人心疼。

        這是他第一次離開家裡獨立生活,卻不慌不懼,還反過來安慰她。她敢確定,她的弟弟將來定會卓爾不凡,成為人傑。

        「一個月後,我親自來接你。」

        「嗯,姊姊要好好吃飯,別想我想得吃不下。」他調皮地道。

        輕輕摟了摟憶憶,目送他走進書院大門,孟孟停了半晌才轉身上馬車,看著坐在對面若有所思的于文彬。

        她問:「于叔準備好了嗎?」

        于文彬回望孟孟,十年,來到孟孟身邊十年整,他等的就是這一天,只是事到臨頭,心中有些膽怯。

        片刻,他回道:「準備好了,走吧!」

        孟孟點點頭,對著外頭揚聲喊,「楊叔,我們去濟善堂。」

       「好咧!」楊叔扯動韁繩,馬車緩緩行駛。

*             *             *

        濟善堂的于老夫人病了,雖然家裡名醫一堆,卻醫不好她的病。

        眼看她一日日消瘦,就要不行了,于老太爺不再顧忌濟善堂的名聲,非要廣徵天下名醫為妻子治病。

        這件事在京城裡傳得沸沸揚揚,大家都看好戲似的,等著「名醫」上濟善堂踢館。

        有人暗諷,就算真有名醫能治好于老夫人的病,那些子孫真的能讓他們給于老夫人醫治?萬一真的治好了,濟善堂的顏面往哪裡擺?再說了,要是人家打著這個招牌在對街開起醫館,同濟善堂打擂台,這百年的老招牌不曉得撐不撐得住?

        也是,都說傳承百年,天鳳王朝最好的大夫全在濟善堂,太醫治不好的病還得請濟善堂的大夫進宮去診治呢,更甭說太醫院裡還有好幾個于家子弟呢,這會兒自家人生病,竟要往外徵求名醫,未免太沒面子。

       「祖父、祖母恩愛情深,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交情。我記得小時候,祖母曾抱怨祖父,『你除了看病外,啥事都不會,日後你得死在我前面,否則我怎放得下心留你一人?』祖父回答,『行,但妳別讓我等太久,要是我在閻王殿裡瞧上新人,妳才真要擔心。』生離死別的事,在他們嘴裡成了一段繾綣情深的話語,那時我曾想,將來我也要娶這樣一個能夠和我攜手一世、齊心同力的女子。」于文彬輕嘆。

        「他們疼于叔嗎?」

        「自然是疼的,我是二房子弟,爹娘死得早,我和弟弟在祖父母膝下養大,弟弟小我六歲,如今也二十二了。聽說他放棄濟善堂的產業,自己去考太醫院,現在已是五品太醫。」

        「年紀這麼輕,不容易了。」

        「不少人說文謙是因著叔伯的關係才能在太醫院混得開,錯!濟善堂開得越大,產業越多,幾房叔伯兄弟之間的爭鬥就越大,人人都想分得那塊大餅,怕自己少咬一口,一代、兩代還好,現在已經傳過五代,枝多葉繁,每個人各有心思。嘴上說著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可誰不曉得暗地裡彼此打壓得很兇。」

        可不是嗎?凡搭上利益兩個字,人類猙獰的本性就會顯露出來。

       「記住,進濟善堂後得挺直背脊,自信點、驕傲些。人善被人欺,那裡頭的伙計慣會看人下菜碟。」于文彬叮囑。

       「像憶憶那樣嗎?我知道了。」孟孟微微一笑。

       「妳啊,要是有憶憶那股意氣就好,明明醫術不差,偏偏是個沒野心的,否則到外頭混個幾年,定能混出一個神醫名聲。」對自己的徒弟,于文彬信心滿滿。

        孟孟望著于文彬,心中很不捨。

        于叔照顧自己的時間比父親還久,十年下來,亦師亦父,是他陪著她走過所有難關,是他在她最軟弱的時候鼓勵她勇敢站起來,現在……

        了結心願,他就該離開了,該前往下一段旅程。

        這是對的,但想到再也見不到……孟孟心情低落。

        多年來,身邊的鬼魂來來去去,能勸的她勸,能幫的她幫,目的都只有一個—— 她希望他們朝著目標繼續前行,別停滯在人間,徘徊不去。

        只是這次要離開自己的是……

        孟孟看一眼于叔,鼻子微澀。

        于文彬何嘗不知她的心思?

        女娃兒長成大姑娘了,十年並不是短短的時間,她將他當成父親,他何嘗不是將她看成女兒?

        「傻孩子,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能與妳結下這段善緣,我心懷感激,再不敢要求更多。」

        「于叔在世的時候救活那麼多人,這些年又透過我的手醫治不少疾病,這份功勞,老天爺定有記錄。」

        「沒錯,我已經功德圓滿,接下來要看孟孟的。妳既襲我衣缽,就要濟世助人,不忘醫道。」

        「是,于叔。」

        兩人說話間,馬車已經行至濟善堂門前。

        于文彬眼裡帶著凝重,沉聲道:「孟孟,接下來看妳的了。」

       「于叔別擔心。」說完,孟孟下了馬車,仰頭看著那塊傳承百年的匾額。

        這世間沒有不變的事,再好的手足親緣,終會因為心中的利慾而分崩離析,樹大終是要分枝。

*             *             *

        濟善堂裡有一整排用布簾隔起來的診間,每個診間裡頭都有大夫坐診。

        病患一個接一個排成一條長長的人龍,櫃檯裡面有近二十人在抓藥,不愧是百年醫館,規模大得令人嘖嘖讚嘆。

        孟孟剛進門,立刻有伙計上前招呼,「姑娘,您是看診還是抓藥?」

        「我看見外頭貼著徵名醫的紅單。」

        是來揭榜的?伙計上下打量孟孟,這麼年輕的姑娘能有什麼本事?肯定又是個不怕死的。

        他點點頭道:「姑娘稍等,我去請掌櫃出來。」

        孟孟瞄了站在旁邊的于文彬一眼。

       「他確實看不起妳的醫術,這樣才好,否則妳根本沒辦法見到祖父母。」

        于文彬的話讓她心裡一陣發涼,所以外頭傳的話是真的,濟善堂的名聲比起親人的性命更重要?

        不久,一名略微發福的中年男子走出來,用精明的目光審視她。

        于文彬在孟孟耳邊說:「他是大房的次子于文福,從小對醫術不感興趣,卻善於經商,他認為濟善堂能有今日的規模,自己厥功甚偉,但其他堂哥、堂弟卻不這樣認為。十年……他老很多。」

        孟孟淡然笑了笑,光陰不會在靈魂上留下印記,于叔仍是十年前的模樣,這算不算是上蒼予以亡魂的禮物?

       「姑娘貴姓?」于文福問。

       「敝姓賀。」

       「姑娘的醫術……」

       「我有位叔叔曾經當過大夫,本事是叔叔手把手教的,醫術如何我不敢誇口,但叔叔傳了幾個偏方,許是可以一用。」

        光幾個偏方也敢到濟善堂門前張揚?甚好,外頭的人把話傳得難聽,說他們不會讓名醫上門,深怕毀了自家名聲,既是如此……

        于文福挑眉,刻意放大嗓門揚聲道:「多謝姑娘肯為家祖母治病,快隨我回府,若能將病治好,濟善堂必贈萬兩百銀。倘若姑娘願意,還可到濟善堂看診,絕不食言。」

        到濟善堂看診?這對許多大夫而言是天大的誘惑,多少太醫都是從這裡培養出來的,雖然太醫院裡尚無女太醫,卻有不少醫女,若是做得好,也有人升到六品呢。

        于文福這一嗓子喊叫,引來不少人的目光。

        她是大夫?怎麼可能。可是見她一身氣度又不像招搖撞騙的,何況這裡是什麼地方?一堆名醫呢,能由得她胡扯?

        這會兒不只就診病人,連診間的大夫都拉開簾子,想看看是哪個不知死活的來踢館。

        孟孟的表情依舊淡淡的,淡得像風、像水,沒有存在感似的。

        她的容貌清妍秀麗,雖教人覺得可親,卻不是美豔到令人目不轉睛那種。但是奇怪地,不知為何,當目光落在她身上時,竟再難轉移。

        不只病患如此,大夫、掌櫃伙計如此,連坐在橫梁上那個男子也一樣,他看著她,一瞬不瞬。

        說是「男子」並不恰當,他不過是一縷魂魄,一縷樣貌相當好的魂魄。

        他年約二十出頭,身形挺拔,豐神俊朗,朱面丹唇,渾身透著一股尊貴的氣質,劍眉斜飛入鬢,鼻梁挺直,最教人印象深刻的是那雙魅惑人心的丹鳳眼。

        不明白為什麼,從孟孟進來的第一眼他就瞧上她,看著她說話、看著她像湖水似的清澈目光、看著她恬淡的笑意,明明就不是多漂亮的女人,卻偏偏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更重要的是……她能與身旁的「鬼魂」交流?這、這……太難得了!

        見她走出濟善堂,他身形一飄,決定尾隨。

*             *             *

        望聞問切,孟孟為于老夫人把脈時,屋子裡站了一堆人,當中看笑話的人佔足九成九。

        孟孟不介意,不疾不徐地問著于老夫人的病情。

        她淺淺笑著,溫柔的笑靨讓于老太爺和于老夫人感覺很舒服。

        見她放下于老夫人的手,于老太爺忙道:「姑娘,妳怎麼看?」

        于老太爺也是有一身醫術的人,可這態度與口氣沒有高高在上的質疑,只有病人家屬的焦慮。

        孟孟道:「您這是月事不調,好好調養調養就會好。」

        此話一出,滿屋子人全笑出聲,連于老夫人也忍不住呵呵笑開。

        她都是幾歲的人了,怎會月事不調?

        「跳梁小丑!」站在孟孟身後的年輕男子輕嗤道。

         孟孟假裝沒聽到,氣定神閒地說道:「老夫人這病是鬱則氣結,若能心情愉快、笑口常開,氣則疏結通達,很快就會痊癒。」

        「這還用妳說,滿屋子人誰不曉得?」

        這症狀也叫無病呻吟,原本無病,喊久了就真的生出病症。此病無藥可醫,頂多開些疏肝理氣的藥物,是于老太爺非要折騰,把兩分病徵看成八分症狀,再加上于老夫人年事已高,當然會搞得一屋子雞犬不寧。

        輕鄙的應答讓于老太爺十分氣憤,怒目望向孟孟身後的年輕男子。

        于文彬苦笑搖頭,若于家年輕一代都是這副模樣,他真懷疑濟善堂這塊招牌還能撐多久?

        孟孟問于老夫人,「這病應該有十年之久了吧。」

        此話一出,于老太爺眼底透出希冀,忙問:「是,姑娘打算如何開藥?」

        「此病乃是因情志不舒、氣積鬱滯,逐漸引起肺腑不合,導致五臟氣亂、功能失和。鬱症有虛實之分,實症為肝氣鬱結、氣鬱化火、痰氣鬱結,虛症則分久鬱傷神與陰虛火旺兩類。我想以丹槴逍遙散合左金丸、柴胡疏肝湯合半夏及厚朴、甘麥大棗湯合孔聖枕中丹、滋水清肝飲治之,以寧神、疏氣通暢為主,並輔以金針入穴,增強效果。」

        藥方出爐,有本事的人眼底多出兩分服氣,而「金針入穴」四字落入眾人耳裡,這會兒有人無法淡定了。

        于府上下只有一人會金針入穴之術,可那人已經在十年前死亡,他能得此絕技,來自一番奇遇,如今這位姑娘也懂……莫非他們師出同脈?

        于老太爺震驚得說不出話。

        當年他說服于文彬將此技傳給家中兄弟,他同意了,開始著手寫下書冊,沒想到孫子死後其他人遍尋不著這本書,此事讓于家上下扼腕不已,多年過去,他們都以為金針之術已經失傳,沒想到……

       「姑娘可要現在為祖母施針?」于文和第一個站出來問。

        于文彬告知孟孟,此人便是當年害死他之人。

        她輕哼一聲,眼中透出微微的鄙夷,連話都懶得對于文和說。

        轉身,她告訴于老太爺,「此技乃師父不傳密技。」這意思夠明白了。她又說:「老太爺是要我現在施針,還是……」

        于老太爺接下話,「我們通通出去,外面留兩個丫頭守著。」

        大夥兒心癢難耐,卻不敢不從。

        沒想到孟孟卻說:「還請老太爺留下,安撫老夫人的心情。」

        聞言,眾人心中一喜,若老太爺能學會獨門密技,還怕他不教給下一代?

        這會兒他們沒了看笑話的心思,全希望孟孟能多來幾次,好好替老夫人「診治」。

        孟孟將所有人的表情都看在眼裡,垂下眉眼,心中嘆道:于叔說的沒錯,這個濟善堂興盛不了多久了。

        待屋裡人全走光後,孟孟從懷裡拿出金針。

        孟孟看了于文彬一眼,見于文彬朝她點點頭,才取金針,準確朝穴位刺入。

        看著她熟練的手法,半點不輸自家孫兒,老人家眼眶微紅。

        孟孟專注而認真,于文彬坐在床邊,心疼地看著兩位長輩。

        爹娘相繼過世,二房沒落,他和文謙在家中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幸得祖母垂憐,將他和文謙帶在身邊,若是沒有祖母,他們豈能順利長大?

        幸好文謙比自己聰明,願意放棄濟世堂產業,在外頭闖蕩,這個決定讓他平安活到今天,否則的話……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孟孟終於拔下金針。

        于老夫人神態安詳地望著她,嘴角微微勾起,「小姑娘,妳讓我想起我孫兒彬兒,以前他幫我扎針的表情和妳一模一樣。」

        怎能不一樣?那是她的于叔、她的父親、她的師父。

        她握住于老夫人的手,認真地說:「已經過了十年,您該放下了,否則您的牽絆會讓于叔無法離開。」

        于老夫人心頭一驚,皺眉問:「妳在說什麼?」

        孟孟低聲道:「我同兩位老人家說個故事好嗎?」

        「妳說。」于老太爺是個心思敏銳之人,孟孟一句話,讓他垂下的眼皮陡然撐起。

        「打出生起,我就看得見已逝的鬼魂,三歲以前,我一直以為他們是人。」她頓了頓,開始詳細講述,「其實鬼魂沒有我們想像中那樣可怕,他們徘徊在人世間,只因為心中有無法釋懷的遺憾……于叔于文彬在我五歲的時候來到我身邊,那時的他剛離開人世沒多久。我的父親很早就過世,是他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也是他手把手教會我醫術……」

        孟孟緩慢地說著旁人無法理解的故事,倘若心存偏見,定會將她當成神棍,但于老太爺不會、于老夫人更不會,因為這十年來,他們經常覺得心愛的孫兒仍然在自己身邊流連。

        「老夫人,于叔過得很好,他在世時做過很多善事,累積無數福報,下輩子定會出生在福澤之家。您得放下,否則他心繫於您,怎樣都無法邁開腳步,他辛苦,您更辛苦……」孟孟不停地說著,訴說這些年來于文彬回于府時,看見兩老生活的點點滴滴,是多麼的心疼與不捨。

        這些生活片斷讓兩位老人家徹底相信孟孟的話,相信于文彬就在他們身邊。

        孟孟說于叔深感欣慰,見弟弟懂得捨棄,進而換得一片藍天,讚美弟弟比自己更聰明。

        最後她細細觀察兩老的表情之後,與于文彬對望一眼。

        見他緩緩點頭,孟孟深吸氣,說起當年他死亡的真相。

       「妳是說……」于老太爺不敢置信地望著孟孟。

       「對,于叔只是偶染風寒,自己是當大夫的,怎會治不了這樣的小病?可他沒想到自己一路照料看顧的五房堂弟于文和會心起貪念,想獨佔這門金針之術,準備了有問題的湯藥。

       「聞到氣味,于叔便曉得那碗藥不對,他不願意吞,于文和卻硬灌著他喝下。事成,于文和為了撇清關係,立即帶小廝出門,還叮囑于叔的小廝遠志好生照料。于叔思前想後,明白自己是懷璧其罪。

       「那些年,于叔的醫術貴府上下無人可及,大家都道您偏心,殊不知他是傾盡全力想替二房掙個立足之地,沒想到會成為親人的眼中釘。于叔後悔了,可惜命已不長。當時于叔把寫有金針之術的冊子帶在身邊,原本打算等修撰得更縝密後,回府便傳給府中親人,但于文和的舉止讓于叔痛心,他一怒之下將冊子燒個精光。」

        這就是他們掘地三尺也找不到那本冊子的原因?于老太爺瞭然。

        看見孟孟往床邊看了一眼,兩老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心中揣測著,彬兒在那裡嗎?

        孟孟說:「于叔讓我轉告兩位,人都有私心,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這話說得冠冕堂皇,但牽扯到利益就會流於表面形式。當有慾望卻無法滿足、當競爭嫉妒取代親情,家族就算勉力維持,也無法杜絕底下的陰私,他的遭遇便是一例。

        「于叔說,他把于文和之事說出來,並非想要老太爺將他逐出家門,畢竟當年的事已相隔遙遠,加上沒有證據,就是官府也拿于文和莫可奈何。不過老天爺都看著呢,否則為什麼這些年,于文和想盡辦法要讓自己的醫術及名聲更上一層樓,卻始終鎩羽而歸?實是因為他的惡劣行徑早已斷了自己的福分,至於更大的懲罰,還在後頭等著。

        「于叔提及此事是要老太爺想清楚,于家是不是該分家了?讓每家各自努力,對外爭取自己想要的名利,而非往裡掏空于家的所有,這樣的競爭才有意義,否則人人躲在濟善堂這塊金字招牌後頭,三成本事被渲然成七分,一代代下來,于府早晚會人才凋零。」

        她的話令于老太爺陷入深思。

        孟孟並不催促,只是靜靜地望著于老夫人,清淺地對她笑著。

        她的笑容有種安定人心的功效,讓原本知道真相、心情激昂的于老夫人,好像真的放下了什麼。

        于老夫人問:「小姑娘,是不是將來我走了,就能再見到彬兒?」

        「您和于叔在這一世結下如此善緣,下輩子定會再聚首,也許再成祖孫,也許成為母子、親人或者朋友,你們之間的緣分不會隨著死亡而消逝。」

        于老夫人對著床頭笑說:「彬兒,祖母懂了,祖母會好好調養身子,開開心心地過完這輩子,等下輩子我們再結一回善緣。」

        孟孟柔聲說:「于叔抱著您呢,他在哭,但他說:『約定約定,千年不變。』」

        此話一出,于老夫人墜了淚水,但是嘴角始終上揚。

        這是她和于文彬之間常說的話,每回他允了她、或她允他什麼,祖孫倆便抱在一起,說上這樣一句—— 約定約定,千年不變。

        孟孟和于老夫人叨叨絮絮說著,于老太爺卻在此刻開口了。

       「妳告訴彬兒,我會主持分家的。」他做出重大決定。

       「不需要我轉告,于叔就在您身邊,他都聽見了,他說他相信這個決定會讓于家越來越好。」

       「謝謝妳,小姑娘。」

        她搖搖頭,「于叔教導我十年,我無法報恩,只能求老太爺、老夫人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能夠孝順您們。」

       「好好好,往後妳就是我們的小孫女。」

        她喊于叔為叔叔呢,變成小孫女豈非亂了輩分?不過……有什麼關係,老人家開心最重要。

        她又道:「老太爺、老夫人,我還有一件事情得做。」

       「什麼事?」

      「我必須把這手金針之術傳給于叔的親弟弟,讓于家醫術發揚光大。」

        于老太爺怎麼樣都沒想到孟孟竟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心中有著說不出的驚喜與感激。

        這小姑娘是于家的大恩人吶!

*             *             *

        擱在心頭十年的事情終於辦妥,孟孟與于文彬站在于府大門,看著那塊烏金色的牌匾。

        未來的于府真會因為于老太爺的這個決定而變得更好嗎?孟孟不敢篤定,因為當中牽扯到人心,人心是最大的變數。

       「謝謝妳,孟孟。」于文彬說。

        孟孟搖頭,她在笑,眼淚卻默默地往下掉。

        十年……她孤苦無依時,始終撐著自己的是于叔。他即將走入輪迴,這是值得慶祝的好事,可……她無法為這樣的好事感到開心。

        不捨是真的、心疼也是真的,但她知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知道有始便有終,誰也無法跳脫分離。

       「孟孟,好好過日子,不要虧待自己。」

       「嗯。」

       「憶憶是賀家的榮耀,妳也是。」

       「好。」

       「妳說過的,結下善緣,下輩子必定會再相見,于叔在下輩子等妳。」

        她用力點頭,點出一串晶瑩。

        白光出現,于文彬的身影倏地消失,他重入輪迴了。

        鬼魂想強留在人世間,陰間判官不會硬把人帶走,卻會在生死簿上註明,一旦鬼魂回心轉意,不必誰帶領,自會有一道白光接引他離去。

        不過孟孟知道,于文彬永遠不會真正離開自己,因為十年的時間,足夠讓她把他狠狠地留在心底。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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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3 09:02:2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第一次的親密接觸

        馬車微顛,孟孟不是千金小姐,該吃的苦頭都吃過,這點小辛苦為難不了她。

        但是今天她很不舒服,因為早上才送走弟弟,下午又送走于叔,從現在起,她只剩一個人,只有自己了。

        她懷裡有張萬兩銀票,是于家給她的診金,但她拒絕了到濟善堂坐診的邀請。

        孟孟告訴于文福,不需要將她治癒于老夫人這件事傳揚出去,她不在乎這個名聲。

        這件事讓他十分驚喜,掏銀子掏得十分樂意,畢竟萬兩銀子雖多,但比起濟善堂的招牌,算得了什麼?

       「寵辱不驚,口齒伶俐,年紀小小卻不簡單。」

        孟孟猛地抬頭,發現對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坐了一隻鬼。

        她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是因為他身上沒有鬼魂特有的陰寒氣息,否則她根本不必用眼睛看,光憑感覺就曉得有什麼接近自己。

         孟孟看著對方,癡了。

         這……是鬼還是妖?怎能長得如此妖嬈?這樣的長相生在女子臉上,只怕是傾城傾國,可是他……

         像是被磁石給吸住似的,她的視線膠著,心臟狂跳,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突然激動起來。

        因為沒見過這樣好看的男子?因為他那雙丹鳳眼會勾人魂魄?因為他不是鬼,其實他真正的身分是狐狸精?

        孟孟不曉得,只覺得呼吸越來越急促,腦袋有些昏沉,心……有點痛。

        沒道理的,她見鬼的歷史比喝奶的時間長,見鬼的頻率比吃飯的次數多,鬼魂早已是她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她沒道理會被鬼嚇到。

        不是被嚇到,那麼她的心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傻了?剛才明明很會說的,怎麼現在……」他輕笑出聲,下一瞬,臉貼上她的臉。

        倏地,孟孟停下呼吸,瞠大眼睛緊緊盯著眼前男人,見他不動,她更加不敢動,因為眼前的狀況非常非常的不合理。

       「再不吸口氣,妳就要變得跟我一樣了。」他笑著退後一步,不曉得為什麼,知道自己可以影響到她,他居然高興得想唱小曲兒。

        經他的提醒,她深吸口氣,努力恢復正常,問道:「你是誰?」

        這句話像是冒犯到他似的,突地,他怒目相向,一聲不吭。

        孟孟皺眉,這話問錯了嗎?他為什麼生氣?

        生氣的話……她很沒出息地換句話問:「你為什麼上我的車。」

       「因為妳看得到我。」他悶聲說。

        他已經納悶很多天了,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濟善堂,更令人討厭的是,不管對誰咆哮,都沒人有反應,這讓他憋悶極了。

        這兩天他也遇過幾隻鬼,讓他更悶的是,他們都曉得自己叫什麼、幾歲、要往哪裡去……所有鬼都曉得的事,居然只有他不曉得,這讓他覺得自己像個白癡。

        自尊受損,驕傲被人踩在地上,那種感覺很差勁,差到他快發狂。

        就在他快受不了的時候,突然發現這個女人身後跟著一隻鬼,而且能夠與她視線相對。

        一個能看見鬼的女人,天啊!這瞬間解決他連日來的煩悶。

        於是他跟在她身後,看著她處理于家的事,見她對一隻鬼依依不捨,這讓他更加覺得難能可貴。

        猶豫片刻後,孟孟問:「你需要我幫忙嗎?」

        他搖頭。

       「你要我做什麼事嗎?」

        這兩句話有什麼不同?他大翻白眼,而後眉一橫,斜眼看她。

        明明沒有多大的動作,孟孟卻覺得自己被威脅。

        好奇怪,她從來不怕鬼的,但是她……害怕他?真真是莫名其妙。

        不過事實證明,這個鬼很難聊,她不曉得要怎麼辦,只好低下頭保持沉默。

        不理他?難道他是那種別人不想就可以不理的人物嗎?哼哼,不知死活的蠢女人,不過……

        眉再往上一挑,他喜歡!

        他湊到她身邊,突如其然地攬住她。

        孟孟沒嚇到,只是撇撇嘴。

        她當然沒嚇到,可能是這隻鬼剛死不久吧,他身上沒有陰寒之氣。她以前曾被死很久、帶著怨念的鬼魂癡纏過,那才教人難受。

        注意,是難受,不是害怕,她從來不害怕鬼,即使不清楚為什麼。

        當然,如果白無常在此,就會為她解惑—— 妳的工作就是跟鬼打交道,怕屁啊!

        然而面前這隻鬼不死心,刻意露出猙獰鬼臉,伸手作勢要掐住她的脖子。

        孟孟仍然沒嚇到,心想著,他不知道自己長得多妖嬈嗎?再猙獰都比平常人笑著好看。再說了,鬼能不能把人給掐死?當然可以,但重點是他本身必須具備強大的怨念,並且被掐的那個只會是他的仇人。

        她不是他的仇人,她跟他沒有一文錢關係,怕啥?

        接下來,他竭盡所能試過好幾種方式,都沒把她嚇倒,直到……膩了,舉雙手投降。

       「妳打算永遠都不理我?」他嘴巴問得雲淡風輕,可……心底有點受挫。

        好不容易碰到一個看得到、聽得到,還能給他足夠反應的人,如果對他視而不見,會有多悶吶。

       「不是不理,只是不知道怎麼理。」善良的孟孟嘆口氣,抬頭看他,「你不告訴我名字,不需要我的幫忙,我不曉得你為什麼要找我?」

        為什麼喔?因為……解悶啊!在她出現之前,他快悶死了。

        「我不知道自己叫什麼。」考慮再三,他決定放低身段告訴她原因,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放下身段。

        等等!他怎麼知道這是自己第一次放下身段?

        他絞盡腦汁,可是……沒用,他嘆了一口長氣。

        孟孟誤解了,誤解那口長氣的意思。

        她同情地問:「怎麼會呢?」

       「妳問我,我問誰?」他的口氣瞬間轉惡。

        這鬼真真是喜怒不定,活著的時候肯定是個難搞的。

        孟孟想了想,問道:「知不知道哪裡出了差錯?」她還沒碰過不曉得自己叫什麼名字的鬼,剛出生的小嬰兒除外。

        想當初王嫂子生下死胎時,那個小嬰兒在旁邊哭得很淒慘,王嫂子也哭得厲害。

        她安慰說:「王嫂子快別哭了,把身子調養好,再把寶寶給生回來。」

        這話小嬰兒聽見了,停止了哭聲。

        她對著他笑,小聲道:「還不快去排隊投胎,動作太慢,你娘生下別人,你可別哭。」

        幾句話,她停了兩個人的眼淚。

        思緒回籠,她舔舔唇,又問:「那你知道自己的身分、住處,或者親人嗎?」

        這話換來他一個大白眼。

        半晌後,他悶聲回答,「都不記得。」

        「那你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嗎?」

        不要提到這個,說到這他更生氣。

        所有人都知道死掉以後要往哪裡去,他不曉得,只能不恥下問,甚至跟在其他鬼魂身後往陰間去。

        問題是,當他們在奈何橋前領號碼牌,準備進小屋喝孟婆湯時,他被那台叫做機器的東西給拒絕了。

        他很生氣,但沒有人肯出來跟他講道理,然後……連那杯很香的褐色茶水都沒喝到,他就被趕走了。

        他恨恨咬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不、知、道!」

        好可憐……孟孟憐憫的目光對上他的視線,片刻後嘆氣說:「你跟著我吧,我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幫到你。」

        他抬高下巴,心道:哼,他有說需要人幫嗎?

        不過那句「你跟著我吧」聽起來滿悅耳的。

        脾氣消一點點,眉毛彎一點點,微微的笑,讓好看到讓人一見就臉紅心跳的他更加奪人目光。

*             *             *

        對於一隻無所求的鬼,孟孟不曉得該怎麼相處,不過他的存在取代了于文彬,讓她不致於太孤獨。

        他不太說話,但他有強烈的存在感,什麼都沒做便驅逐了她的寂寞。

        因此這個晚上她睡得很熟,只是兩道細細的眉毛攏得很緊。

        鬼公子側身躺在她的床上,細細研究她的五官。

        眉毛細細的,形狀普通;鼻子與嘴巴還好,不差也不優,連眼睛也只是尚可,可是這幾個不算上等的五官湊在一起,竟能湊出一張不差的容貌。

        當她張開眼睛,靜靜望著他時,不需要多餘的言語及動作,就會讓他不自禁地心平氣和,感到愜意舒心,那些焦躁不安全數被撫平。

        待在她身旁,不知道未來要往哪裡去的暴躁消失了,對情況無法掌控的不安也消失了,這種「消失」讓他感覺愉快。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遇見過這樣的女人,但他確定,現在遇見她,他很開心。

        伸出手指,他輕輕撫過她耳垂上紅得像血的紅痣,小小的,像兩顆紅寶石,替她添了幾分豔色。

        他不懂,為什麼不美的女人會如此動人心?真的很奇怪,更奇怪的是……莫非是他的錯覺?他覺得自己好像「碰」到她了,是碰到,不是穿過!

        感覺耳邊微微發癢,孟孟眼睫搧動,緩緩張開眼睛,只見眼前有個俊秀得近乎妖嬈的男子。

        在片刻的茫然過後,她的臉迅速漲紅,猛地坐起身,拉開自己和他的距離。

        不對,她沒有被任何鬼魂影響過,她不會對任何鬼魂感到臉紅心跳,他顛覆了她遇到鬼魂的經驗。

        「妳清醒的時候很平靜,但睡覺時……」他點點她的鼻子,話說到一半,故作莫測高深地搖搖頭,在等她問「睡覺時怎樣」。

        但她沒問,只用沉靜的目光望向他,這讓他很挫折。為什麼她的反應和他預期的不同?

        算了,她問的話他會說,她不問,他也要說。

        「妳很在乎妳爹的死,妳覺得妳娘去世後,五歲的自己不應該扛起那樣重的負擔。妳覺得委屈,不能因為妳有見鬼的能耐就被當成大人,承受不屬於那個年齡的壓力。父親要求妳、母親要求妳,陌生鬼魂也要求妳……所有人都認為妳辦得到,妳便想盡辦法做好。」若非聽見她的夢話,他還不知道這個小丫頭心中藏著那麼多事。

        他用的是直述句,不是疑問句,這些話語一句一句捶著她的心。

        是,她是有那種想法,她委屈過,但……她壓抑住了呀。她不允許自己自私,她深信老天給她這份能力,是讓她付出而非獲得。

        孟孟咬唇,被揭開心思,她望著他的眼神裡帶著委屈。

        他不該的,不該揭人隱私。

        但他是個自我中心的鬼,哪管什麼應不應該,他想講便講,於是繼續往下說,「妳有兩面,善良的那面無法拒絕,只能承受,並且積極行動,而怯懦的那一面在哀號呻吟,因為那不是妳想要的生活,妳只是個小女子,妳想要像普通人那樣過得單純輕鬆。」

        越聽越心驚,她想要反駁,想告訴他,不論有沒有勉強,她都做了,而且做得相當好。

        她試著堅強,努力堅強,她表現得這樣好,他怎麼可以揭穿她?

        如果孟孟的本事是讓人心平氣和,那麼他的本事就是攪起驚濤駭浪,讓人躲都來不及躲,一下子就被淹沒。

        孟孟被淹沒了,從沒有人這樣看透她,從沒有人曉得她的恐懼與寂寞,從來沒有人知道她對當「平凡人」的渴望,可是他一語戳破。

        望著她眸光裡失去淡定、愣怔的傻氣模樣,他得意一笑,心中有了勝利的快樂。

       「為什麼不拒絕?為什麼不告訴他們,那不在妳的能力範圍內?為什麼要裝好人,給自己那麼大的壓力?」他越問越順口。

        孟孟反駁道:「那是我的責任,有怎樣的能力就該承擔怎樣的事情。」她挺直背脊,學著憶憶,企圖用氣勢表示自己不委屈。

        他是個沒有同理心的暴躁男鬼,只會替自己著想,不樂意考慮別人。

        別人的喜怒哀樂關他什麼事啊?他只想爽自己的,只想別人讓自己開心,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話觸動了他某根神經,讓他感到心疼與憐惜。

        不由自主地,他摸摸她的頭,低聲道:「沒有這回事,能力應該用來造福自己,不是造福別人。」

        孟孟如遭雷擊,瞪大眼,十分驚訝。

        她居然……接收到了?收到他的心疼、他的憐惜,以及……他的碰觸?

        不懂,她是人,他是鬼,鬼對她做任何動作,她只會覺得陰冷,可是不一樣,他的碰觸讓她覺得……軟軟的、暖暖的,為什麼?這不應該啊!

        孟孟垂下頭,陌生的經驗讓她害怕,他是她認知以外的鬼。

        她辯駁,「就是因為人人都這樣想,難怪世道會如此混亂。」

       「妳在反駁我?」他不滿,手指惡意地戳上她的額頭。

        孟孟鬆了口氣,這次並不像剛才,雖然他戳得很用力,但沒有觸感。

        還好,肯定是她剛睡醒,神智迷糊,才會誤以為他的掌心很溫暖。她在心裡對自己解釋。

        她回道:「我有說錯嗎?官差不求造福百姓,只求造福自己,所以貪瀆之事時有所聞;皇親國戚不求造福國家朝廷,只求造福自己,所以弄權、結黨營私;皇子不思自己受百姓供養,應如何為百姓做事,只會兄弟相殘、爭權奪位。這世道豈能不亂?」

        他有一大篇話可以反駁她,但在聽到皇子那幾句時,他像是被什麼劈到似的,腦子一陣紊亂。

        望著做不出反應的鬼公子,孟孟喜笑顏開,和他一樣,也有了勝利的快樂。

        她沒再說話,翻身下床,刷牙洗臉,盥洗後,拿著衣服走到屏風後頭。

        這時,沒倫理、沒道德的鬼公子竟闖到屏風後面,嚇得正在更衣的孟孟倒抽口氣,恨不得把人,呃,不對,是把鬼給踹飛出去。

       「妳說錯了!」他咬牙切齒。

        他真的很有辦法,把向來沉穩的她弄得不淡定。

        她也跟著咬牙,「公子,我正在更衣!」

       「有差嗎?我是鬼,又不是人。」他揚揚眉毛,笑容再度回到他臉上。

        這話十分無賴,他很順利地把孟孟變成另一個人。

        她哼了聲,嘲諷道:「所以你是女鬼囉?」

        她在挑釁?哇!他樂了,還以為一直保持冷靜的她不會做這種事,不過她果然還是個小女生,禁不得激。

        他身子往前,把唇湊到她嘴邊,啞聲道:「第一,不管我是男鬼還是女鬼,妳都無法阻止我要做的事;第二,我要重申一次,妳錯了,不是所有的皇子都和妳說的一樣,也有不把龍椅看在眼裡的。」講完,他惡意地用力親上她的嘴唇。

        啵!很響亮的一聲,然後……

        他嚴重驚嚇,因為這回他確定自己有感覺,她的唇那麼軟、那麼甜,她的氣味好好聞……

        她嚇得更厲害,因為那個怪異的情形又來了!

        感覺很鮮明,他的唇微微的軟,淺淺的氣息撲在她臉上,而且,她確定這不是剛睡醒的錯覺。

        孟孟倒抽口氣,死命盯住他的臉,心跳得飛快,喘息不止。

        怎麼辦?那種把胸口塞得滿滿的感覺讓她好想哭。

        他的「驚嚇」被她的「驚嚇」撫平了,帶著邪氣,揚起志得意滿的笑臉在她眼前囂張。

        她硬憋住想哭的慾望,深吸口氣,用力說:「人鬼殊途,人畜不同道,被狗咬一口,傻子才會咬回來,所以被鬼……」

        接下來的話她沒說,但他夠聰明,不必猜也曉得她暗指鬼畜同道,他的等級和狗相同,頓時氣歪了。

        她補上一句,「想看我更衣就看吧,反正房間有小狗在,我也會更衣的。」說著,動手解開扣子。

        他恨恨地瞪她一眼,轉身飄出去。

        她大獲全勝,卻沒有開心的感覺,只覺得多年修養轉眼間被他破壞殆盡,他果真不是凡人。

*             *             *

        孟家雖薄有資產,但他們習慣簡樸度日,因此孟家的早餐往往只有三樣菜、小米粥和饅頭,量不多,剛好夠孟孟一個人用。

        被氣歪的鬼公子衝出賀府後到處造反,只是他踢石頭,石頭不動;他踹雞鴨,雞鴨無感;他嚇人,沒有人被嚇到。

        整整半個時辰被視而不見,深刻的挫折感讓他不得不乖乖飄回孟孟身邊。

        「濟善堂不是給妳一萬兩銀票嗎,幹麼吃得這麼差?」坐在餐桌對面,他鄙夷地看著桌上的菜色。

        孟孟不回答,夾起一塊炒蛋,用力咀嚼,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妞妞不解地看著自家小姐,怎麼了?小姐怎麼這副樣子,雞蛋惹小姐生氣了嗎?方才明明還好好的呀。

        「想種銀子嗎?喜歡當守財奴?」他繼續加把勁地火上加油,就不信激不到她。

        不理會、不生氣,他只是跟風一樣輕飄飄、轉眼就消失的鬼魂甲乙丙。

        孟孟提醒自己,卻還是忍不住仰頭,氣呼呼地一口氣喝光碗裡的小米粥。

        她還在努力保持冷靜,妞妞卻不淡定了,眼看小姐咕嚕咕嚕喝完粥,遲疑地問:「小姐很餓嗎?要不我再去給小姐盛碗米粥?」

        「不必。」她重重把碗筷放下,「砰」的一聲,盤子微震,接著她用力挪開椅子,大聲說:「我去村子裡走走,中午就回來。」

        「小姐,妞妞跟妳去。」娘說過,當下人要有下人的樣子,主子好說話,他們也不能欺主,得隨時隨地跟著,不貪懶。

        發現妞妞緊張的表情,孟孟苦笑,硬擠出笑臉,溫和地回答,「不必,若妳想出去逛逛,把差事做完,同楊嬸說一聲就行。」

        「是,謝謝小姐。」孟孟一笑,妞妞跟著笑彎眉眼,胖胖的小臉變成一張福娃臉。

        見孟孟走出賀家大門,鬼公子寸步不離地跟在她後面,不停說話,「妳馭下功夫不行,奴僕不能這樣放任。」

        誰理他?孟孟自顧自走著,她的溫良恭儉消失不見。

        「難怪妳家裡沒規矩,晚上連個守夜的都沒有。」

        不理他!她走得更快了。

        「主子夜裡作惡夢,貼身丫頭都不知道,不曉得花錢買丫頭做什麼。」

        關你屁事!孟孟低頭,悶聲快走。

        鬼公子痛恨被忽略的感覺,好不容易有一個能理會他的人出現,他怎麼會放過,這才願意既往不咎,飄出去又飄回來,低聲下氣地同她說話,可她竟敢不甩?

        他用力一飄,飄到前面,擋住她的去路。

       她可以直接穿過他的,只是靠近他時,她立刻想起那個吻,那個令她心跳加速卻說不清楚的吻,她無法這樣堂而皇之地穿越。

        孟孟抬頭怒視他,「你到底要幹什麼?」

        糟糕,看見她的唇,他又想親了,又想體驗一下「有感覺」的感覺。更正,她不只能夠理他,還能夠帶給他感覺,她的存在對他而言太珍貴。

        要不是怕她翻臉,要不是怕她又對他視而不見,他……

        鬼公子強忍衝動,放棄親吻她的念頭,理直氣壯地說:「妳不准無視我。」

       「為什麼不行?皇帝規定的嗎?」

       「非要皇帝規定,妳才肯乖乖照做?」

        這話讓她噎住,皇帝哪會規定這種事?難不成他要去陰間拉出兩個前任皇帝來規定?

        孟孟閉嘴,跟他眼對眼,將一口氣壓縮在胸口。

        他喜歡「有感覺的感覺」,她卻害怕「對鬼有感覺」這種嶄新的體驗,且她更害怕的是……她不認識他、不熟悉他,可是越接近他,她越覺得自己與他好像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

        不合理?對啊!

        詭異?是啊!

        他把她弄得滿腦子糊塗,真煩,一隻鬼莫名其妙地出現,又莫名其妙地影響她的生活。

        孟孟咬唇,一跺腳,「我理不理你重要嗎?你應該做的是想辦法找回自己的記憶,如果連自己是誰都不曉得,要怎麼過奈何橋?怎麼喝孟婆湯?怎麼重新投胎?」她試圖對他曉以大義。

        「誰告訴妳要曉得身世才能投胎?」

        「我不確定,但我沒見過失憶的鬼,更沒聽說失憶的鬼能夠投胎。」

        意思是……他真的要一直在這世間飄飄蕩蕩,沒有前途也沒有未來?

        鬼公子垮下雙肩,他不是會輕易服輸的男人,但此刻無從改變的挫敗感讓他垂頭喪氣,漂亮的丹鳳眼裡充滿沮喪。

        若他霸道惡劣,她還能與他抗議幾聲,可他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別說她,再愛打落水狗的人都下不了手。

        她發現自己一定有被虐的傾向,竟寧可看他挑釁,也見不得他垂頭喪氣。

        孟孟垂頭,低聲道:「對不起,我說得太過分了。」

        他悶悶地回答,「妳有什麼錯?我又不是妳的責任。」他早就說過,她的能力應該用來造福自己,而非承擔不該屬於她的責任。

        她更見不得他這樣了,輕輕拉起他的手……

        兩人胸口一震,對視一眼,因為他們都有感覺……握住手的感覺。不過沒關係,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四五,他們早晚都會習慣的。

        孟孟說:「別擔心,我會幫你。」

       「不需要,妳只要別不看我、不理我就好,我厭煩所有人對我視而不見。」

        同情躍入眼底,她用力握住他的掌心,手微暖。

        她應承道:「對不起,以後我不會再不理你了。」

       「嗯。」他難得溫順點頭。

        她笑著尋找新話題,「我今天要去問問村裡有沒有人要賣地,有土斯有財,我得給弟弟多置辦些家產。」

        「好。」

        就這樣,早起的一場風波消彌於無形。

        他們一前一後走著,她淡淡地笑著,清澈恬然的目光讓他感覺舒服,他喜歡她的目光,喜歡她的淡定,卻又……很變態地希望自己能夠破壞她的淡定。

        他輕笑一聲,心想,活著時的自己,脾氣肯定很古怪。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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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3 09:02:4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人比鬼更可怕

        孟孟站在張家門口,當年,張大娘是接生她的人。

        張大娘老把陳年往事掛在嘴巴上頭,「不是桂花開的季節,可孟孟出生那晚,滿院子的桂花全開了,一叢叢的,那個甜香吶,整個村子都聞得到……」

        她是很好的人,獨子張阿孝是個孝順兒子,但幾年前發生那件事之後,張家的情況改變了。

        張阿孝原是村子裡最能幹的孩子,十歲上下被他舅爺看中,帶進城裡學手藝,短短幾年,他的手藝趕過舅爺,老闆賞識,想招他入贅頂起門戶,可張阿孝是張家的獨生子,怎麼能行?

        最後張阿孝找出兩全其美的辦法,說服老闆和長輩。

        眼見好事將成,沒想到事情一夕驟變,那小姐遇見世家貴公子,短短幾天兩人就勾搭上了。

        約定好的事突然變調,張阿孝心生不平,跑去同老闆理論,沒想到竟被打成重傷。

        最後命雖然救回來,他卻變得癡傻,不說話,不理人,成天拿著刀雕木頭珠子,把自己封閉起來。

        張大娘找遍大夫,讓他喝下無數湯藥,把家裡都喝窮了,他的病情仍無半分進展。

        當時孟孟只是個不滿十歲的女娃,雖然她有醫術、有于文彬,她說阿孝哥是心病,湯藥於他無益,張大娘卻不願相信她。

        幸好幾年前有貴人出現,買下他的木頭珠子串珠簾,從那之後,貴人經常到柳葉村與張阿孝做生意。

        他慢慢恢復了,雖仍舊寡言,卻願意和身邊的人搭上幾句。

        張阿孝不再雕木頭珠子,而是照著貴人指點雕起玩偶,偶爾忙得過來時也會幫村人打造家俱。

       「大娘在家嗎?」孟孟站在籬色外,朝屋裡頭喊。

        連喊幾聲後,張大娘沒出現,張阿孝卻走出大門。

        他看著孟孟,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只是回答著,「娘不在。」

        孟孟點點頭,視線對上張阿孝身後的女鬼,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有女鬼跟在他身後。

        發現孟孟能夠看見自己,女鬼激動上前,跪在孟孟腳邊。

        鬼氣倏地衝上,孟孟打了寒顫,全身抖得厲害。

        鬼公子發現後十分不滿,大步上前,手一揮,倏地,女鬼像風中落葉般被搧飛老遠。

        他看看自己的手掌,非常驚喜,原來他有影響力,只是對人無效,對鬼有用?

        「不錯、不錯。」他伸手打算再試兩下。

        「不要!」孟孟喊住他。

        鬼公子皺皺眉,還是想動手。

        他從不理會別人的感覺,只有孟孟是特例,誰讓他的軟肋捏在人家手中。但是對女鬼,他豈會在乎,更何況她把孟孟弄得不舒服了,這點他無法忍受。

        他不理,孟孟無法,只好伸出手臂擋在女鬼面前,軟聲央求,「她有事求我,你別對她動手好不?」

        他氣得食指戳上她的額頭,「要我教幾次,你的能力不必造福別人,只需要造福自己。」

        她回答著,只不過口氣比他軟上八分,「要我講幾次,就是因為人人都這麼想,難怪世道會如此混亂。」

        他不平,可是人家都擋在女鬼身前硬要保她了,他能怎樣?

        用力甩手,他轉身走到一邊。

        見他讓步,孟孟對女鬼說:「你起來吧,有話好好說,我聽著。」

  面對孟孟對著空氣說話的場景,張阿孝無法反應。

  他聽過孟孟的故事,不管是桂花或惠致禪師的故事都聽過,他知道她是仙女下凡,能看見旁人看不見的……東西,莫非他家裡有髒東西?

  他眉心微蹙,這和娘最近老喊骨頭冷有關係嗎?

  好半晌後,孟孟說:「阿孝哥,我有話想同你說,我能不能進屋?」

  寡言的張阿孝盯著孟孟,沒說好或不好,只嘆口氣,轉身走入屋內。

  孟孟跟在他身後進門,見他倒了杯水放在桌上,她莞爾問道:「阿孝哥覺得我很奇怪,對嗎?」

  「嗯。」他輕嗯一聲。

  孟孟沒反彈,鬼公子卻不滿意了,衝著張阿孝冷笑道:「她哪裡奇怪?比你聰明、比你能幹、比你優秀就是奇怪嗎?那麼天底下奇怪的人滿街跑。」
 
     這話讓孟孟失笑,她知道他是在替自己說話,心突然甜了一下。

  抿抿唇,她繼續對張阿孝說:「阿孝哥認識一位叫做施雁娘的婦人嗎?她二十五、六歲,個子嬌小,身量只到阿孝哥的肩膀,有著一張菱唇、一雙柳葉眉,長得很美,她有話想託我轉達給阿孝哥。」語落,張阿孝瞬間變臉,憨厚的目光轉為尖銳。

  孟孟瞄了施雁娘一眼,只見她淚水滑落,趴在張阿孝肩背上哭個不停。

  她耐心地等待張阿孝做出反應,但這一等,等了將近一刻鐘。

  張阿孝這才從回憶中跳脫出來,艱難地問:「她讓你說什麼?」

  「她說她錯了,不該貪圖富貴,攀上那高不可攀的男人。她說那年一頂小轎將她送進吳家後門,她滿心幻想著能討得那人歡心,守住一世榮華,待福到運至,讓她懷上孩子,為吳家開枝散葉。沒想到一入侯門深似海,短短兩年,她被男人拋諸腦後,而那兩年的風光則替自己埋下殺身之禍。

  「後宅鬥爭,她的孩子死了,她被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時候她經常想起與你相處的時光,她很後悔那年毀約。她說身為女子,能得到願意珍惜自己一世的男子才是真正的幸福。那男人風光時,她沒得到榮耀,那男人獲罪時,她卻要跟著流放,多麼不公平,可那是她的選擇,她無話可說,最終她死於流放途中。她來,是因為她欠你一句抱歉,她說倘若有來世,她願與你共結連理。」

  張阿孝的平靜被孟孟的話撕裂,他寒聲道:「告訴她,她的歉意我收下,但來世我不願與她再有相干!」

  決絕的話讓施雁娘泣不成聲,孟孟望著她,搖頭輕喟。

  人生是一個接著一個選擇,往往一步錯,步步錯,再回頭已百年身。

  鬼公子一屁股坐在屋樑上,居高臨下,嘴巴說著風涼話,「你願意回頭,還得人家肯接受,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能解決什麼?」

  孟孟看看施雁娘再看看張阿孝,默不作聲。

  張阿孝與孟孟對望,再度開口,「把我的意思轉告給她。」

  「她聽見了,正在哭。」孟孟低聲道。

  「她在哪裡?」張阿孝問。

  「在你的左手邊。」

  張阿孝轉向孟孟講的方向,緩緩說:「當年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烏鴉本就不該配鳳凰,當年是我痴心妄想,不清楚自己的身分,才敢應下這門親事。這些年我痛苦沉淪,不斷反省自己的錯處,不停痛恨自己,幸好有個女子不曾看輕我,她在我身邊溫柔開導,把我從深淵裡拉回來,所以對不起,我不願意承諾我們的下輩子,我只想承諾那個女子我的下半輩子。」

  從沒聽張阿孝講過那麼多話,但這番話令孟孟震驚卻也安慰,原來啊……

  她淡定的眸中帶起笑意,卻不免想到一事。

  張大娘知道這事的話,會開心嗎?聞言,施雁娘哭得更湊慘,哀怨的目光定在張阿孝身上。

  孟孟輕聲說:「施雁娘,你不能奢求阿孝哥的心一直停在原點,事實上他已經停留太久、自責太久,若你真有歉意,就該衷心盼著他幸福。」

  施雁娘沉默了,凝視著孟孟,許久後深深嘆息,「你說的對,是我奢望了。姑娘,謝謝你幫我說出這句對不起。」

  她向孟孟行大禮,轉身跪在張阿孝面前磕頭,每磕一次頭就說一句對不起,三叩首後,轉身離開。

  孟孟心頭說不出是惆悵還是哀傷,人世間遺憾總是比完美多一點。

  順著孟孟的目光望去,張阿孝問:「她走了嗎?」

  「是。」

  張阿孝怔怔地看著門外,心想施雁娘都死了,他憑什麼不放過自己?許久後回過神,臉上帶起一抹輕鬆的笑意。

  他轉而間道:「孟孟找我娘有事?」

  「前陣子聽張大娘說村裡有人想賣地,我想問清楚。」

  「你家又要買地?好,我會轉告我娘。」

  「多謝阿孝哥,我先回去了。」

  孟孟起身準備走出張家,卻猶豫片刻,轉身在張阿孝面前站定,仰頭說:「阿孝哥,很多時候幸福來臨,卻會因為遲疑而與幸福擦身而過。若阿孝哥真的有意,那就勇敢一點、主動一點、積極一點。」

  輕笑一聲,張阿孝明白她言下所指,露齒一笑,「我懂。」

  孟孟笑著道,「我希望阿孝哥幸福。」

  「孟孟,謝謝你。」

  離開張家,鬼公子才問:「你知道張阿孝喜歡的是誰?」

  「沒猜錯的話,應該是殷茵姊。」

  殷茵曾經因為錯愛被毀去容貌、生下私生女,但她沒有自暴自棄,反而跟著紀芳把生活經營得豐富精彩。

  殷茵?他眉心微緊,這個名字……很熟悉……

  孟孟笑著說起張阿孝的故事,雖有些傳奇,但可以預見美好結局的故事總是受人歡迎。

  「……那年。張家愁雲慘淡,張大娘都張羅著要賣祖田了,這時村裡來了兩名女子,一個叫紀芳,另一個叫殷茵。她們買下阿孝哥刻的木頭珠子……張家從此翻身……上個月紀芳嫁給靖王世子,聽說婚禮很盛大,村裡有人進京觀看婚禮……」

  她一路說,一路走著,說得興起,卻發現他沒跟上,回身只看見他摀著頭,滿臉痛苦地蹲在路旁。

  她快步奔上前,著急地問:「你怎麼了?」

  夜深,鬼公子躺在孟孟的床上,雙手放在後腦勺,望著橫樑上那兩塊油漆剝落的地方。

  孟孟已經習慣他的靠近,習慣他身上與鬼魂截然不同的氣息。

  她的視線落在同樣的地方,正想開口,突地,他伸手把她的頭壓往自己的肩膀。

  孟孟沒有排斥,順著他的心意靠上,「今天你想起什麼了,對嗎?」

  「嗯。」他輕應一聲。

  「想談談嗎?」

  他想過很久,才回答,「一個不識好歹的女人。」

  腦海中浮上幾個畫面,他竭盡所能地討好巴結那個女人,她卻不為所動,他刻薄惡毒、嘴賤心壞,她也不害怕。他想盡辦法都無法把她拉到自己身旁,他很無奈卻也……

  無法生氣。

  那是他活著時,對他很重要的女人嗎?

  只丟出一句話,他又不吭聲了,不過孟孟猜……那肯定是他很在乎的女人。

  「我身邊曾經有位陸爺爺,活得很老很老了,睿智又聰慧。他告訴我,在此生結下情份的人,到下輩子會再續前緣。」所以不要害怕死亡,因為死亡只能將兩人隔開一段時間,卻不能分隔永遠。「無稽之談。」

  「陸爺爺是個很特殊的人。」

  「住在村子裡?」有空他要找個時間去看看,看那老頭有多睿智,竟敢說出這種缺乏證據的話,還讓這個傻丫頭如此相信。

  「不。」

  「是鬼魂?」

  「嗯,他說他是穿越人。」看鬼公子一眼,孟孟笑問:「很難理解嗎?所謂的穿越,是帶著記憶從一個時空跳到另一個時空生活,因為存著前世的記憶,所以他記得前世身邊的人,然後在第二世裡,他們又遇見了。命運安排他補償曾經負欠的人,並和與他結下善緣之人共度幸福一生,所以……」

  她翻過身,趴在床上,看著他狹長迷人的丹鳳眼,「所以如果那個「不識好歹的女人」能教你如此深刻,來生你們必定還會再相遇。」

  「哼。」他嗤笑一聲。  

  她不介意,繼續說:「你說我不必扛著無法承擔的責任,這話乍聽之下很有道理,可是我扛下了,娘便支撐下來,弟弟也平安長大,因此不管是辛苦或委屈,我都願意,因為他們是誰也無法取代的親人。世間不是每份付出都需要得到回報,有時光是付出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大翻白眼,「大道理人人會說。」

  「可有許多大道理得做過之後,才會曉得那些說的人並沒有講錯。」

  他橫她一眼,輕蔑地笑著,「過度善良等同於愚蠢。」

  「若愚蠢能夠快樂,何必一定要讓自己睿智?」

  孟孟重新翻躺回來,學著他的動作,把手安在後腦勺。

  一時間,兩人都沒說話,靜靜地看著橫樑上那兩處剝落的油漆。

  許久後,她指著那塊地方問:「知道油漆為什麼會掉下來嗎?」

  「不知道。」

  「我小時候很愛盪鞦韆,不管是何時,都想坐在上頭搖搖晃晃,就連冬天到、霜雪至,我還是想往外跑。爹心疼我,就在橫樑上綁繩子,架起鞦韆。」

  「你爹很疼你?」

  「嗯。」她從頸間抽出白玉觀音給他看,告訴他很久以前關於惠致禪師的故事,「……那人是個騙子,爹爹花大把銀子請來演戲的,爹爹怕我看得見鬼這事傳出去會嚇壞村人,怕我被大家害怕、討厭,所以找那人來演一齣戲。」

  「那你還把白玉觀音貼身戴著。」

  「觀音大士是不是我師父不重要,但這塊玉證明了爹爹疼愛我的心思,它代替爹爹陪了我十幾年,將來還會一直陪伴下去。」

  鬼公子沉默了,這一刻,他非常羨慕她。

  「我有一對疼愛我的爹娘,我經常想,這輩子過完後,來生必定還能再見。」這個信念支持著她,讓她能夠樂觀地面對每一個明天。

  他看著她含笑的眉眼,有些迷惑。

  失去爹娘還能這般快樂?是因為她得到的疼愛太多,還是愚蠢太過?

  他不記得了,不記得自己有沒有這樣一對父母,有沒有可光是付出就讓他覺得幸福的親人。

  「喂。」她用手肘推推他。

  「我不叫喂。」

  「可是你又不記得自己叫什麼,要不,我幫你取個名字?」她笑望他。

  他沒應聲。

  「你呢,像隻驕傲的鳳風,就叫鳳……三?我是老大,老二是憶憶,你是第三個加入的,從現在起,你是賀家人,是我和憶憶的親人,好嗎?」

  雖然是很隨便、很敷衍的名字,但是……能成為她的親人啊?是她只要付出就會覺得幸福的「親人」。

  他沒回答,卻眉毛勾起,眼底含笑。

  孟孟覷他一眼,將頭靠回他的肩膀,兩人的視線又落在同一個點上。

  那個油漆剝落的橫樑上彷彿還架著鞦韆,鞦韆上坐著一個鬧騰的小女娃,她笑著,銀鈴似的笑聲回蕩在兩人耳邊。

*             *             *

  從惡夢中驚醒後,孟孟再也睡不著。

  風在窗外刮著,從午後起就下著綿綿細雨,而越落越大,打殘了滿院鮮花,明天醒來,她肯定會聽到璦璦囔個不停,璦璦好不容易等到鳳仙花開,要染紅十片粉嫩指甲。

  豆大的雨點打在窗戶上,有點凄涼,屋裡的燭光被從窗紙裂縫中透進來的風吹得忽明忽滅,氣氛有點詭異,但孟孟卻覺得溫馨,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邊有一個好看到讓人心悸的男鬼在,這一刻,她竟然有淡淡幸福感。

  「鳳三,鬼都不必睡覺嗎?」

  聽見她的問題,他翻白眼了,「我以為,對鬼,你比我有經驗。」

  「我又沒當過鬼,何況陸爺爺、於叔他們才不會在夜裡找我。」人家都是知禮守禮的「好鬼」。

  他不接話,話題就此斷掉。

  她吐吐舌頭,有些尷尬。

  也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他幽幽間一句,「為什麼老作惡夢?」

  她咬唇,不知道從哪裡回答起。

  過了須臾,他又問:「你被人傷害過,對不?!」

  孟孟訝然心驚,猛地轉頭望向他。

  他敏銳得讓她無從招架。孟孟不懂,為什麼他總能看透她的心思?為什麼他總能挑起她不敢想、不願想的事?

  目光膠著間,誰也不願意先開口,他有他的固執、她有她的倔強,兩人僵持著。

  最終,連鳳三自己都感到意外,因為從不顧慮別人感覺的他,居然選擇退讓。

  「不想講就算了。」讓步令他覺得尷尬,而尷尬對他而言是陌生經驗,大概一直以來,只有他讓人尷尬的份。

  不再與她對峙,鳳三身子一飄,飄到橫樑上,身上的長衫隨著吹來的夜風輕輕擺動。

  躺在床上,孟孟沒有動怒,反倒勾起薄薄的笑意。

  仰頭看著樑上的鳳三,他長得太好,若非身分顯貴,這樣的容貌必會教他吃盡苦頭。她不確定他的身分,但他的氣度絕非一般人,若他真是高高在上的人物,那麼她會為他少吃些苦頭感到欣慰。

  孟孟拉過棉被,把自己裹緊,陳年往事在腦海裡盤踞。

  很多年了,她嘗試不再想起,她相信善念可以解除心底的陰影,相信再多的害怕與震撼終將成為過去,可是……他只用一句話就解除封印,讓那份恐懼再次現形。

  突然間,孟孟明白,恐懼始終存在,它並沒有成為過去,只是受到壓抑。

  長長吐氣後,她慢悠悠地把那件連母親都不曉得的事,緩緩說出口,「那年我十歲,街坊鄰居都說我長得這樣好,可惜不是出生在髙門大戶,否則定可以進宮當娘娘。」她淺淺笑著,刻意說得好像很輕鬆,試著不讓自己狼狽。

  「他們沒有見過真正的娘娘,你的容貌……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只比醜陋贏三分。」他冷冷一笑。

  這樣直白的批評,哪個女人受得住?嘴巴真壞!

  不過孟孟不在乎,從那之後,比起容貌,她更在乎平安無事。

  「也許吧,鄉下人見識不廣,沒見過真正的美人。」她咬唇,又頓住了,要開口真的有困難。

  他接收到她的不安,目光與她對上,接著毫不遲疑地翻身下樑,側身躺到她身旁。

  身邊多了幾分溫暖,心頭那把鎖自動解開,抬眼望著他,她的淡定出現裂痕。

  「後來呢?」他問。

  「那天我要去李大娘家裡抱一窩雞仔回來養,娘的身子不好,得常喝雞湯,雞肉貴、雞仔便宜,因此我家後院經常養著二、三十隻雞。出門不久,我遇見兩個陌生的男人來問路,我轉頭為他們指路,可下一瞬我就失去知覺了。」

  「再次清醒,我發現自己被丟在一個山洞裡,山洞中還有個女孩,年紀比我大幾歲,她就是你說的那種比上有餘的真正美女,五官精緻,肌膚白皙,那雙眼睛能勾人魂魄似的。她的美貌令人別不開眼睛,只是她雙眼無神,衣服被撕裂了,身上瘀青斑斑,兩腿之間流著血,她……」她深吸口氣,只覺得那一慕彷彿又回到眼前。

  鳳三點頭,他明白女孩遭到什麼對待。「後來?」

  「那些壞人想抓一批貌美的女子賣到南越,南越人比起女子貞潔,更在乎女子容貌。聽他們說,中原女子在南越朝廷掀起一股風潮,好似有地位的男人都需要有幾個漂亮的中原女子來襯托身份。」

  「他們在你們面前談論這種事?」

  「喂,無所忌憚地,許是認定我們逃不出去了吧。」

  「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他們持續喂我們吃藥,藥讓我們全身乏力,無法逃跑。那個晚上……」她用力吸氣、用力吐氣,試著不讓自己恐慌。

  他伸手輕輕攬住她,不該存在的溫暖出現了。

  孟孟微微一笑,把自己埋進他懷裡,這時候她需要安慰。

  「那個晩上,其中一個匪徒想對我做同樣的事,我很害怕,企圖求救,可是喊出來的聲音細如蚊蚋。我轉頭看向那個漂亮女子,竟看見她……」再吸口氣,她艱難說出,「她眼底帶著一絲興奮,彷彿、彷彿……」

  「在看好戲?」他捺下她的話,「倘若你失身,她便覺得天底下不是只有她一個可憐人,她不是在看好戲,而是在期待著。」

  孟孟詫異,他怎麼能總是這樣精準、精闢地剖析人心?  

       「另一個匪徒開口說:「你敢碰她?柳葉村民傳說她是觀音座下的玉女,你不怕被天打雷劈的話,就玩吧!」這話令他猶豫了,那個匪徒又把我出生那夜滿院子的桂花於非季節時怒放的事說了,也提及惠致禪師的話。後來那人悶悶地說:「算了,不就是想樂樂,什麼玉女,姿色還不如千金小姐。」話說完,他就一把拽起那女子……」

  孟孟說不下去了,全身微微敷抖,那樣的場景對一個十歲的丫頭而言太驚心動魄。

  他環住她,手心輕輕落在她的背上,一下一下地輕拍。

  她感覺到了,在輕拍間漸漸地不再發抖,氣息也緩緩地趨於平和。

  「我知道她恨我,因為她沒有看著在自己身上肆虐的男人,卻狠狠地瞪著我,想把我撕裂似的。」

  「然後呢?」

  「趙姨出現了。」

  「趙姨是誰?」

  「一個亡靈,自殺而亡。她在相公死後,與女兒相依為命,公婆見她生的是女兒,不甚重視,妯娌怕她分了家產,往她身上栽個淫亂罪名,把她趕出家門。趙姨沒有被命運打倒,帶著女兒賃屋而住,靠著一手好廚藝,擺攤子養活兩人。

  「沒想到她的女兒被壞人拐走,接踵而來的磨難沒壓倒她,但女兒的失蹤徹底打垮她。

  遍尋不著女兒,她萬念俱灰、懸樑自盡,因怨念太深,在人間徘徊流連將近二十年,竟也讓她修練出幾分本事。見匪徒對女孩做出那樣的事,她忍無可忍,怒氣大盛,鬼魅現形,嚇得匪徒連滾帶爬地衝出山洞。

  「我見匪徒離開,儘管手腳無力,還是掙扎著想帶女孩逃出山洞。趙姨告訴我那女孩的家人已經找來了,因此我奮力背起她,跌跌撞撞間,在趙姨的引領下朝女孩家人在的方向走。我救了她,我以為……」

  「以為對方會心生感激,沒想到他們卻想殺人滅口,因為你一死,就沒有人曉得她已經失去清白之身?」鳳三接話,看著孟孟茫然無助的眼光,臉上形成一股殺意。

  孟孟點點頭,繼續說:「他們把我扔下深谷,想著村人找到時,只會說我是失足墜崖,不會聯想其它,但我大難不死,清醒後看見趙姨在身旁照顧我,而我全身傷痕纍纍,左小腿折了,只能在于叔的指導下自己醫治。我在谷底整整待了大半個月,最後被村人找到。我沒提那女孩的事,只說自己貪玩,失足墜崖。而趙姨告訴我,那兩個匪徒被女孩子的家人殺死,這件事將永遠被塵封。

  「從那之後,趙姨便留在我身邊,教導我做生意的小竅門、教我理家攢錢,而我勸她放下怨念,重入輪迴,也許在下一世,她會再度遇見自己的丈夫及女兒。

  兩年前她終於找到女兒,她的女兒死於澇災,母女倆決定一起離開。趙姨同我告別那天,我向上蒼祈禱,希望新的輪迴、新的人生,老天爺該將她的幸福還給她。那次的經歷讓我明白,人比鬼更可怕。」

  「知道那女孩的名字嗎?」鳳三的口氣有明顯的憤怒。

  孟孟知道的,她聽見家人喊她的名字,但是看著他的憤怒,她猶豫半晌,最終搖頭,「不知道,我沒問,事情已經過去,我不願意再想起。」

  「婦人之仁,你應該牢牢記住她的名字跟她的嘴臉。」

  「幹麼記住?那種高高在上的人,我有什麼本事與之對峙?」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

  「她不找我報仇我就阿彌陀佛了,還指望找她報仇,嫌自己活得太長?」

  「你怎麼知道她不會有落魄的時候?」

  「她都落魄了,我還落井下石,未免太不厚道。」

  「難道就假裝沒事?好人不長命,禍害卻要留千年?天地間的公平就是這樣定律的?」他忿忿不平。

  「不對,天地間自有一套公平法則,每個人種下的因自會結成果業,得福遭禍全在自己的行為之間。」這是老生常談,但孟孟深信,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

  「用來哄騙傻子的話你也信。」

  眼見彼此越吵越大聲,孟孟失笑,他總有本事讓她變得不像自己。

  她轉移話題,「明兒個我要去和劉叔簽約,將那二十七畝地買下來,這樣家裡就有將近千畝地了,再加上五個莊子……我得給弟弟多存點本錢,我可不希望他將來當官時,窮到得考慮貪污這種事。」

  「兩百兩太貴。」他覺得那個劉叔太貪婪,又不是多好的田,非要充當上等田賣,她這是被人誆了。

  「我知道啊,那些地一百八十兩就到頂了。劉叔一輩子看錢太重,張大娘常說他的錢是用來腌的,可也是這樣的性子,他才能攢足銀兩把四個兒子栽培長大,如今一個個都開鋪子當上老闆了,這可不容易。」她不是傻,只是不願意計較。

  「他容不容易關你什麼事?憑什麼他能佔你便宜?」

  「我吃點虧,劉叔覺得賺了,心情愉快,身體才會健康啊。這些日子因為兒子想把他接到城裡孝順,他成天心悶氣煩,飯都吃不下。」

  人老了會更不想離開故土,可兒子一個個都在那裡,即使根已經深植,也得挖出來隨著兒子走。

  「愚蠢!」

  孟孟笑開,「我又不差二十兩,何況劉姊不是背著劉叔送來十幾斤蛋,還有兩匹布,我合計著可以給憶憶做兩身衣服。」

  「二十兩可以買多少蛋?你會不會算?笨蛋!」

  「好吧、好吧,我笨,你幫我盤算盤算,于叔家裡給的銀子我該拿來做什麼?」

  「想不想開個醫館和濟善堂分庭抗禮?」

  孟孟搖頭,「我只想守著這一畝三分地好好過日子,把弟弟拉拔長大,見他立業成家,責任才算完。」

  「那麼多盤幾個鋪面租出去吧,你手上還有多少銀子……」接下來,他滔滔不絕,「……京城東大街上那些鋪子最有價值,每年至少可以收上三百兩租金,如果買不到,可以退而求其次買西大街,只不過租金至少要少掉一半。

  如果你的銀子夠,不必去跟人家擠那幾條大街,城南外有一大片空地,如今京城人滿為患,若能夠買下來,蓋上幾百間鋪子、民宅,到時不管是租或賣……」

  突地,他轉頭,發現孟孟熟睡了,不自禁地笑開,心道她不是作了惡夢不敢再睡嗎?

  他摸摸她的臉,不解怎麼會有對銀錢這樣不上心的女人?一大箱、一大箱的銀票就藏在地窖裡,也不知道堆了多少。要是換成那個女人,早就拿去財生財……嗯?那個不識好歹的女人?

  眉心緊蹙,他試圖在腦海間翻出一張熟悉的面容,可惜試了半天徒勞無功,不禁火大。

  他側過身,在看見孟孟恬淡溫柔的睡顏時,火氣消除了一點點、再消失一點點……最後,他笑了……

  同樣的疑問再度升起,明明就不漂亮,可怎會這樣吸引人呢?

  看著她的唇,兩瓣嫩嫩的、粉紅的唇,像在召喚他似的,不見遲疑,他露出一抹奸惡笑意,俯下身封住。

  很、有、感、覺!軟軟的、甜甜的、香香的,讓他想要一嘗再嘗。

  動了唇不夠,他又動上手腳,攬著她、抱過她,他愛上她在自己懷裡的感覺,這種感覺真好……

  鬼是不必睡覺的,但今夜他安穩入睡,睡得和她一樣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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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3 09:03:0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鳳三身上有古怪

  一大早,孟孟就進城去接憶憶。

  他一上車就賴在姊姊身上,不停說著書院裡的事,「夫子誇獎我,說我認真,勉勵我好好讀書,讓我兩年後下場試試。」

  「才十二歲就考鄉試,會不會太早?」

  「鄉試和會試不同,考上是好事,沒考上就當練手,會試才需要考慮,若考上三甲比沒考上還傷,不如晚三年再應試。姊,你別擔心這種事,夫子會幫我斟酌的。」

  「知道了,認真念書是好事,也得照顧身體,別老是熬夜,把眼睛熬壞可不值得。」

  「我知道的,寧可早點起床也不熬夜,姊姊叨念過我好幾次啦。」

  她把弟弟推開幾分,偏著頭東看看、西望望,皺著眉說:「我怎麼看都覺得你瘦了一圈。」

  「許是換了床之後睡不好,可書院裡的飯菜我吃了不少。」

  「那麼趁這次放假回家狠狠睡上兩天兩夜。」 

  「正有此打算。」憶憶樂呵呵地說著。

  「跟同窗處得如何?」

  「我有和大家好好相處,前些天有販子到書院門口賣零嘴,我買了一大包請大家吃。」

  「你這個小摳門,拿出那麼多錢,肯定心疼。」

  「可不是嗎,都快心疼死了,接連幾天我都硬憋著,不敢再去攤子上。」孟孟笑著摸摸憶憶的頭,他們正是長身子的年紀,除了三頓正餐外,也會時不時嘴饞。有人看準這群少年的銀子好賺,下課時分就會推著攤子到書院外頭販賣,生意十火紅。

  「這次回書院,姊多給你帶一些銀子。雖說要量入為出,可做人小氣也不是好事,若是因此損了友誼,才叫不划算。」

  「我懂的,姊別再嘮叨了。」他耍賴地靠在姊姊身上。

  孟孟心疼地看著弟弟,小小年紀平日裡裝得成熟世故,可一月不見,把他的童心給逼了出來,再會念書考試,終究還是個孩子啊!

  鳳三坐在車廂一角,背靠著車廂,伸長兩條腿,雙手橫胸,半瞇著眼。

  他在裝睡,微掀的眼皮始終盯著眼前那對姊弟,胸口滿滿都是嫉妒,嫉妒姊弟之間的感情,嫉妒他們的親密,嫉妒自己從沒有享受過這樣子沒有算計的親情……

  等等,他為什麼從沒享受過「沒有算計的親情」?他是誰?

  鳳三一陣氣息不穩,銳利的目光射向對面的姊弟。

  孟孟發現了,視線對上他的。

  鳳三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胡亂塞了句,「這麼大的男人還膩歪,沒出息。」他不曉得這句話有多酸。

  孟孟笑了,嘴上沒回答,可心裡卻想著,憶憶才多大吶,哪算得上男人?接著,帶著兩分挑釁,她環住弟弟的肩膀,用力親他一下。

  鳳三眼紅了,他也想要,可是……

  他猛地別開頭,閉上眼睛再度假寐。

*             *             *

  孟孟難得慷慨,桌上有魚、有肉、有蛋,滿滿的一大桌。

  她不停往憶憶的碗裡堆菜,眼睛看著他,嘴巴喊著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

  第一次離家,憶憶有滿肚子的話想說,「我在書院裡每天都想著家裡的飯菜,我最想吃姊姊做的麵。」

  「好,明兒個一早就給你做麵吃。」孟孟接話。

  「嘴裡吃著這頓,心裡想著下一頓,你是有多餓啊?」鳳三滿臉不耐,漂亮的五官扭曲,講出來的話像用醋腌過似的。

  他非常不高興,打從接到憶憶後,孟孟所有的心思都在憶憶身上,他突然間就變成空氣了,不管貼得與她多近,不管他是否咆哮猙獰,她都看不見他似的。

  備受冷落令他怒火中燒,快燒出一堆鬼火了。

  用力拍著桌面,他變成幼稚的五歲小孩,鬧著說:「我要吃,我要吃,我也要吃!」

  孟孟滿心無奈,卻不得不力圖鎮定。這種時候她怎麼能夠做出反應?與鬼同桌,要嚇壞她家憶憶嗎?

  她繼續給憶憶佈菜,繼續聽憶憶說話,臉上的笑容不停,她的殷勤令鳳三受不了,他故意用力起身、用力在她臉上親一下、用力狠狠抱她好幾下,然後故意耍性子離開,他想……這樣她總得追出來了吧!

  可惜,並沒有。

  雖然他的動作讓孟孟臉紅心跳,幾乎招架不住,但她還是陪著憶憶吃飽喝足,陪他說話,直到憶憶累了,回房睡覺才離開。

  孟孟沒有直接回房間,出了廳,轉個彎繞到後頭。

  呼、喝、呼、喝!鳳三對著燭火練功,他想不透,為什麼他的武功對鬼魂有用,對人類卻半點用處都沒有?

  趙姨修鍊二十年才能現形、嚇跑匪徒,難道他也要修練二十年,讓怨氣不斷堆積,才能堆出些許力量?

  這個想法讓他非常不高興,他不高興就會冒火,冒火就想教人不安生,所以……狠狠瞪著那扇門,他就不信她能陪著賀憶莙直到天亮。

  這時候,孟孟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帶著兩分賭氣、三分幼稚,他一個翻身躺到床上,雙手枕在腦後,假裝根本沒在等人。

  門開、門關,孟孟端著托盤走到桌前,把一碗香噴噴的湯麵放到桌上。

  聞到香氣了,可鳳三閉上眼睛,繼續賭氣。

  「不是想吃嗎?我做了一碗麵,起來吃一點?」

  他翻過身,撅起屁股對她。

  看著他的背影,她竟覺得他……好可愛。孟孟走到床邊輕拍他的背,放軟音調說:「別生氣啦,剛才不理你是我的錯,跟你道歉,行不?」

  鳳三還是一動不動,但他的嘴角已經小弧度上揚。

  「你快起來,麵涼了就不好吃囉。」她推推他的背。

  哼哼,一碗麵就想打發他?那個小鬼吃的可是滿桌雞鴨魚肉。

  她用手指戳他,他不動,她在他耳邊說話,他不動,明明通通「感受」到了,他就是一動不動。

  見他固執,孟孟坐靠在床邊,輕柔地說:「小時候我分辨不出人和鬼,還以為都是一樣的。三、四歲上下,我碰到一個很壞的惡鬼,他發現我看得見,就故意時常出現,一下子七孔流血、一下子頭掉在地上滾來滾去,用最猙獰的鬼樣子來嚇唬我。我受驚了,偏偏話說不清楚,只會哭鬧不休,爹娘被我搞得頭昏腦脹,帶我看大夫,拜佛驅魔,整個晚上不睡覺,兩個人輪流抱著我在屋裡走來走去。

  「可不管他們怎麼做,都阻止不了惡鬼對我的騷擾,他大概覺得我的驚叫讓他很有成就吧。短短兩天,爹娘吃不下、睡不著,瘦一大圈,娘還擔心得病倒了,我也喝了大半個月的藥湯。後來,娘形容起那段時間,常說:「那時候,你瘦得像根筷子上頭插顆丸子,我和你爹愁得都快不活了。」慢慢地,我開始學著淡定,學著在家人面前對鬼魂視而不見,因為我不想他們為我擔心。」

  這篇話說得他心頭發軟,三、四歲?那麼小她就習慣把恐慌藏在心底,難怪遭遇那場禍事,她可以藏得那麼深,親如母親也不知道。

  從不考慮別人心情的他心軟了、心疼了,霍地起身,一把將她納入懷裡。

  他吃不到麵,卻坐在桌子前面吸了飽飽的麵香,那是她的味道,舒服、暖人心腸的味道。

*             *             *

  孟孟不知道和鳳三散步可以這麼有意思。

  雖然他每句話都能把人氣死,雖然他怪裡怪氣、沒個消停,可是光是站在他身邊,和他並肩齊步走,就讓她覺得淡淡的甜味在舌間滲透。

  「……那一個,你、不要理他,他沒膽子過來。」鳳三指著吊在樹上搖搖晃晃的吊死鬼,說得自信滿滿。

  他發覺自己是鬼界的王,鬼看見他都會嚇得急閃,當然也有不怕死的,但他的掌風呼過,一隻鬼變成兩半,嚇得大家看見他都紛紛避讓。

  昨兒個他特地在村子裡外巡一圈,警告各路魂魄,長得太醜的不準出現在孟孟眼前,否則他就讓他們變成殘障鬼。

  孟孟看著吊死鬼,問鳳三,「你知道他是誰嗎?」

  「去!我知道他幹麼?交朋友?」他還沒有落魄到這等程度。

  孟孟心平氣和地對鳳三說:「他叫做柳老三,老是舌頭伸得長長的,臉漲成深紫色,眼珠子突在外頭,十指指甲都快長成十把匕首了,他已經吊在這裡超過五十年。」

  她勸過他早點投胎,他見嚇不著她,直接跳下樹,一臉痞子相地衝著她笑,兩條腿落地,他變回原形,樣貌還算清秀,眉心有顆硃砂痣,修長的手指一看就是不做事只拿筆的。

  「他嚇過你?」語出,他頭一轉,視線剛和柳老三對上,柳老三就嚇得從樹上摔下來,趕緊躲到樹後頭。

  孟孟忙拉住他,低聲說:「柳老三是個書生,小時候被誇成天才,可是之後幾次科考不順利,所有人看著他的目光有了異樣,這情況重擊他的自尊心。

  柳家不是什麼名門大戶,要不是全家人省吃簡用,怎麼供得起一個讀書人?只是他一路考到三十歲,家人已經不對他抱持希望,常叨念著他該下田或者外出掙個營生,偏偏他越是教人看不起,越不願意就此放棄,他不成親、不生子,從早到晚抱著書本,作著當大官、娶嬌妻美妾的白日夢。

  「父母親在的時候,還有人肯縱容他,可父母一死,兄弟們每天起早貪黑在田裡忙到汗流浹背,累到連話都說不出來也只勉強能供個溫飽,在這種情況下,誰願意養個吃白飯的兄弟?於是找來里正分家。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哪有本事下田過日子,因此在變賣所有家當也換不來一頓溫飽後,他上吊了。死前洋洋灑灑留下一大篇遺書,內容不外乎是兄弟不顧念手足之情,硬生生把他逼死之類的話。

  「他之所以留下遺書是想讓親戚撻伐兄弟,讓兄弟自覺羞愧,偏偏一屋子人沒有一個認得了字,還是某個叔叔靈機一動,說:「人都死了,還把這篇文章握在手上,肯定覺得這偏文章寫得太好,不捨得放下。」幾個人一討論,決定把「文章」燒給他。他氣得差點從棺材裡跳出來,就為著這口氣,他打死不願投胎。

  「一年年過去,他在樹下待習慣了,這塊地儼然成了他的私人地盤,陰氣很厲害,就算眼睛看不見,大家也直覺地不敢靠近。而柳老三身為老鬼,年輕鬼哪敢入侵,當人時得不到的優越感,當鬼反而得到了,因此他更樂得自在。鳳三,你有沒有辦法叫他去投胎?」

  「關我什麼事?」他才不做無用之事。

  是不關他的事啊,不過……孟孟仰起頭,看著枝葉繁茂的大樹說道:「這棵樹長得真好,小時候我就想在樹幹上綁兩條繩子、掛上鞦韆。夏天太陽大,若能在樹下搖盪,肯定很舒服,可他待在這裡,陰氣聚集,誰都不敢靠近……」

  話還沒說完呢,只見那個口裡嚷嚷著「不關他的事」的鳳三快步走上前。

  也不曉得跟對方說了什麼,只見柳老三越退越遠、越退越遠,在鳳三舉起右手時,咻地變成一道白光,瞬間不見蹤影。

  鳳三走回她身邊,拍拍手,像要把手心裡的髒東西拍掉似的,臉上帶著嫌棄,嘴巴卻說:「回去讓你家楊叔在這裡綁上鞦韆。」

  他辦到了,孟孟樂得握上他的手,前甩後盪,無比快樂。

  「你做好事,會有福報的。」她笑得兩道細眉變成彎月。

  鳳三翻白眼,他哪想做好事,他根本不信福報這種空話,只是……她喜歡盪鞦韆不是?

  他的下巴抬得高高的,但嘴角洩露出兩分笑意。

  兩人繼續走著,最後逛到張家。

  張阿孝坐在籬笆邊,低著頭,手裡拿把雕刻刀不知在雕些什麼,門口有兩輛天藍色的大馬車停著。

  孟孟拉住鳳三上前,「阿孝哥,家裡來了客人?」

  張阿孝抬頭,臉上紅紅的,笑意溢滿眼底。

  孟孟也笑了,她還沒見過阿孝哥這樣髙興過。「阿孝哥,有好事嗎?」

  他垂下頭,笑意更深,「世子妃來了,同母親提婚事。」

  孟孟揚眉,世子妃親自來了?

  張阿孝口中的世子妃是剛嫁入靖王府不久的紀芳,幾年前,一部馬車載來紀芳和殷茵,這趟路徹底改變了張家的命運。

  紀芳同張阿孝做生意,而殷茵和女兒玥兒則陪在張阿孝身旁,同他說話聊天。

  玥兒用天真的笑容融化了張阿孝冰封的心,張阿孝能恢復正常,玥兒厥功甚偉。

  殷茵也是個苦命女子,原是官家千金,卻因父親入罪被沒入官妓,後來被靖王府的二公子上官慶贖身,在外置屋養著。

  上官慶允諾,待正妻入門就尋個機會將她迎進靖王府,沒想到這只是一場空話,靖王妃為兒子的名譽,更為著安撫新媳婦,竟打上門來,毀她容貌、取她性命,幸好她命大,和腹中孩子活了下來。

  之後她遇見紀芳,兩人情同姊妹,在紀芳身上,殷茵學會自立自強,紀芳則給她機會成長蛻變。

  眼見日子越來越好過,紀芳與上官檠的感情水到渠成,求得皇帝賜婚,靖王不滿長子與區區一名商戶女成親,找上門來,卻意外揭開玥兒的身分。

  當時上官慶助二皇子逼宮失敗,獲罪身亡,膝下無子,靖王便想把殷茵和玥兒接進王府。

  殷茵自然不肯,但紀芳相勸,靖王府可以給玥兒一個高貴的身分,讓她日後擇偶有更好的選擇,最終殷茵點頭。

  雖然母女倆搬進靖王府,但玥兒入籍,殷茵不入。

  如今世子妃親自來提親,給足張家面子,只不過殷茵……一個生過孩子又毀去容貌的女子,張大娘能接受嗎?

  孟孟朝張阿孝望去,遲疑地問:「以後殷茵姊也要住在柳葉村嗎?」

  張阿孝微哂,這丫頭心思通透,他明白她在擔心什麼。「我和殷茵已經說定,成親後在京城裡開間木雕鋪子,倘若爹娘願意,便隨我入京,若爹娘捨不得離開柳葉村,便在這裡蓋幾間新房,買幾個丫頭、小廝回來伺候,家裡那幾畝田便佃給旁人。」

  這話說得委婉,孟孟卻聽明白了。

  意思是不管長輩同不同意,張阿孝都已下定決心要結這門親事。

  殷茵在京城裡開了好幾間鋪子,生意做得紅紅火火,確實不可能搬到鄉下。

  倘若張大伯、張大娘搬到京城,便是依靠媳婦過日子,怎能給媳婦甩臉子?自然委屈不了殷茵。若兩老願意留在鄉下,見面次數少,磨擦也少,彼此間客客氣氣地,每次見面都像在走親戚。

  過個幾年,夫妻倆生下孩子,看在孫子的份上,什麼事都能揭過去。

  「那我就先恭喜阿孝哥了,哪天請喝喜酒,別忘記下帖子。」

  張阿孝搖頭,「喜酒不請了,只打算讓家裡人關起門來慶賀。」

  「殷茵姊不委屈?」

  「殷茵說,踏踏實實地過日子比那些儀式來得重要。」

  孟孟笑著,這話說得好,殷茵姊果然不是普通女子。

  「你來找娘?」張阿孝問。

  「嗯,新買的那幾畝地,不知道張大娘問得如何?有沒有人肯佃?」

  「有的,趙大叔已經應下,你再等等,許是這兩天,趙大叔就會上門同你立契約。」

  「謝謝阿孝哥。」孟孟往屋裡瞧兩眼。

  她同阿孝哥說話時,鳳三進屋去瞧瞧那世子妃長什麼模樣,還沒出來,她猶豫著要不要自己先轉回去。

  正想著,紀芳恰恰領著丫頭從裡頭走出來,鳳三跟在她身邊,兩顆眼珠子黏在她身上,好似要把她看穿。

  他們果真認識?並且……關係匪淺?莫名的酸意上來,孟孟不曉得自己怎麼了。

  她搖搖頭,把亂七八槽的念頭趕出腦袋,看向張大娘,她的臉色不豫,可看情況應該已經淡定了。

  阿孝哥年紀不小、性子堅定,決定的事九匹馬都拉不回來,若非如此,一個施雁娘怎麼能困擾張家那麼多年?倘若錯過這回,張大娘要抱孫子的希望不曉得要等到猴年馬月。

  孟孟想著,日後有空得抽時間陪陪大娘,開解開解她。

  紀芳走出張家大門時看見孟孟,親切地朝她點點頭打招呼。

  她長得非常美麗,依村裡人的說法是——就是宮裡娘娘也比不過。

  孟孟相信,這回鳳三一定不會說鄉下人沒見識、沒見過真正的娘娘,因為紀芳不只五官美,通身的氣度、儀態和自信都教人無法別開目光。

  她是個相當能幹的女人,在未嫁入靖王府之前,憑著一雙手替自己創下大筆家業,尤其是她親手畫的繪本,那是無人可及的成就。

  那些繪本剛上市孟孟就去買,不只憶憶,連她自己也喜歡得緊。

  「大娘,您別送了,就照咱們說的,等您收拾好,我會派馬車過來幫忙搬家,您也別收拾太多,殷茵都備著呢。您也知道的,殷茵心細,做事必定能合您老心意,至於這裡,我保證不出一個月,新居落成,你們就能搬回來。」

  「多謝世子妃。」張大娘口氣乾巴巴的。

  看那樣子,火氣還在燒著,可天底下哪有贏得了子女的父母?

  紀芳笑著告辭,轉身往馬車方向走去。

  望著鳳三專注的眼神,孟孟硬起頭皮,咬牙快步走上前,在紀芳上車之前攔下她,「世子妃,冒犯了。」

  紀芳不以為忤,笑看著孟孟,是個清妍秀雅的小姑娘呢。「小姑娘有事?」

       「我想請教您認不認識一個二十幾歲的男人,他五官長得很好,個頭很高,身材結實,看起來應該練過武功,有一雙丹鳳眼、脾氣差、嘴巴壞,但心腸是好的……」孟孟極其詳盡地形容鳳三。

  紀芳定眼望她,扣掉「心腸是好的」這句,她倒是認識這樣一個男人,不過……

  「你是什麼時候見到那位公子的。」

  「三十四天前。」孟孟想也不想地直覺回答,這才發覺,和鳳三認識的日子,她竟算得這樣清楚。

     那就不是了,鳳天燐在那之前已昏迷,太醫束手無策,皇上正發榜廣召名醫。

  鳳天燐在他們成親那天失蹤,雖然隔天就被人找到,可是持續昏迷中,這讓上官檠心情很糟,每天都去皇子府探望。

  鳳天燐是上官檠最好的朋友,紀芳身為上官檠的妻子,見他如此心裡也不舒服,這陣子為了幫他延請名醫,她也花了不少心力,只是病況始終沒有進展。

  「對不起,小姑娘,我不認識,不過有機會的話,我會幫你探聽。」

  不認識啊……孟孟失望,鳳三的表情看起來更失望。

  孟孟屈膝行禮,「多謝世子妃。」

  紀芳搖頭,她挺喜歡這小姑娘的,五官清麗秀妍,尤其是那雙乾淨清亮的眼睛,讓人望著為之舒心。從商多年,她看的人多了,目光不會差,這樣的人必定有一顆乾淨純善的心。

  她解下一塊玉佩,遞給孟孟,「以後有任何事都可以拿這塊玉佩到靖王府找我。」

  孟孟微微一笑,沒有推拒,收下玉佩。

  她有強烈直覺,覺得紀芳對自己只有善意沒有惡念,直覺自己會同她搭上關係,也直覺與這樣的人交往,會是自己的運氣。她的直覺往往能讓她避開禍事、預測未來,小時候還好,隨著年紀增長,直覺越來越強。

  「多謝世子妃。」

  紀芳點點頭,上了馬車。

  孟孟回身,見張大娘和張阿孝都進屋了,心道這會兒阿孝哥肯定在安撫長輩吧?

  鳳三快步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

  孟孟轉頭,便見他語氣堅定地道——

  「我認識紀芳,絕對!」

  「怎麼認識的?」

  「不知道,但是我認識她。」他的口氣裡有著不容置喙的肯定。

  這樣的堅定、這樣的熟悉、這樣的……孟孟強而有力的直覺告訴自己,鳳三與紀芳不僅僅是朋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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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3 09:03:2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疫病來襲要防範

  「孟孟、孟孟,快開門!」

  門被敲得砰砰響時,孟孟正在廳裡抄錄金針之術,打算等于文謙一到,便將此術傳予他。

  於于家託人送信,說快則十天、慢則半月,于文謙便會到柳葉村求教。

  如果于文謙的醫術真像于叔形容的那樣好,那麼不需要太久時間就能習得此不傳密技。

  這門技術不難,難的是經驗,要經常對人下針才能熟練。

  她希望儘快完成這件事,不喜歡欠人的感覺。

  針對這點,鳳三批評她,「你不樂意欠別人恩情,卻到處讓人欠你恩情,不奇怪嗎?」

  「這才叫聰明,施恩不圖報,他們的感激善念會促成我的福報,我的日子肯定會越過越好。」孟孟頭也不抬地說。

  他瞪她一眼,「這樣也行?」做好事比做正事更愉快?他想不透她的思維。

  「當然行!」她理直氣壯地回答,說完繼續抄書。

  見她忙著,不理人,鳳三很無奈。這是當鬼的另一項壞處,不管是好事或正事,都沒得做。

  他很無聊,只能摸摸她的硯台、摸摸她的書,再摸摸她的頭髮、她的肩膀,最後索性整個人往她身上靠。

  自從那次親吻過後,他就愛上「尋找感覺」,老是對孟孟親親碰碰摸摸,自玩自樂。

  而孟孟……也是十分無奈,這讓人怎麼做事?就算是鬼魂,也是個妖嬈得讓人臉紅心跳的男鬼,更何況她也是有感覺的好嗎?

  「你太閒的話要不要去靖王府多看幾眼「比宮裡娘娘美麗漂亮」的世子妃?說不定看著看著就能記起自己是誰。」最好是用那種深情款款、目不轉睛的眼神。

  鳳三衝著她笑,那個笑礙眼得緊。

  「幹麼這樣看人?」孟孟被他看得手足無措。

  「這話,酸!」

  孟孟猛地臉紅,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夠好,沒想到他……一句話就戳中,被人看穿的感覺好糟糕。

  她咬牙硬起脖子,辯駁道:「哪裡酸?明明就是再恰當不過的建議。你難道不想早點知道自己是誰?難道想糊里胡塗這樣過一生?」

  笑容凝在鳳三臉上,須臾,他輕飄飄地丟出一句,「我的一生已經完結。」

  孟孟被噎住了,對啊,他的一生已經結束……成為鬼魂的下一步是重入輪迴,待孟婆湯喝過,他便會忘記她,自此斷卻緣份。

  想到再也無法見面,出不了口的酸意湧上,孟孟覺得胸口有些悶痛。

  她以為對於這樣的離別自己早已豁達,她能平心靜氣地送走母親、趙姨、陸爺爺乃至於于叔,往後再不會有任何分離為難得了她,因為她比誰都確定,靈魂不滅,生生不息,死亡並非寂滅,只要有緣便會再見。

  可是為什麼他的「下一步」會讓自己有疼痛的感覺?

  一個自私念頭陡然升起,倘若他留下,陪她走過每個春夏秋冬,直到她的人生結束,攜手共赴黃泉路,多好……

  這樣真的很自私,教他等待自己數十年,教他受困在無助的空間,這種想法很要不得,可這差勁的念頭竟讓她……覺得幸福……

  就在她厭棄自己的私心時,大門被敲響了。

  像是要甩神滿腦子亂七八槽的想法,她飛快地跑到前院開門。

  門外,陳伯和他的兒子陳雙架著一個臉色臘黃的男人站在外頭,一路上那男人可能吐過,兩人的衣服都染上穢物。

  孟孟皺眉,轉頭發現楊嬸、楊叔、妞妞和璦璦正要靠近,她急急忙忙大喊,「不要靠過來,離遠一點!」

  這一嗓子讓大家停下腳步。
 
 「陳伯、陳大哥,你們把他帶到大廳。」說完,她轉頭對四人道:「楊叔,你在外頭等我發話;妞妞,你回房把我的口罩、醫藥箱帶過來;璦璦,拿三套楊叔的乾淨衣服和幾床枕被來,楊嬸,你去提幾桶溫水,不要進廳裡,放在外頭就好,敲敲門我就會自己出去搬。對了,妞妞再到藥房拿幾個蜜丸過來。」
 
     蜜丸是孟孟用藜藿、虎頭、雄首、天雄、皂莢、蕪荑等藥材碾末製成,如皂子大小,燃一丸於床邊,可以防止瘟疫。

  妞妞聽完轉身就跑,心想著小姐教過,救人如救火,半點延遲不得。

  孟孟飛快把人引進大廳,關上門窗,幾句叮囑,要他們把自身整理乾淨,連那病患也要。

  陳伯、陳雙依著吩咐做了,沒多久,三人便換上乾淨的衣服。

  待他們擦洗好後,孟孟把換下來的髒衣服和水放在門外,揚聲道:「楊嬸,衣服燒掉,髒水煮滾後再倒掉。」

  「是。」楊嬸領命。

  陳伯和陳雙看這陣仗,驚疑不定。

  孟孟這番動作……莫非是瘟役?陳雙還好,但陳伯想起小時候那場疫病讓整個村子差點死絕,一心狠狠抽上幾下膽顫心驚地問,「孟孟,你看……」

  孟孟安慰道:「陳伯先別擔心,我給他把脈。」說完,她纖細的手指搭在對方腕間。

  見她眉頭越皺越緊,站在她身後的鳳三問:「是疫病?」

  孟孟微微點頭,八九不離十。

  雖說她沒診過疫病患者,但這脈象和癥狀與醫書上描述的一模一樣。

  鳳三擰眉說道:「那可糟了,若疫病擴大,則將生靈塗炭、百姓遭殃,不知道要花幾年的功夫才恢復得過來。」

  天鳳王朝曾在三十年前發生過一場疫病,那時全國百姓死去近四成,幾百個太醫及大夫折在那場疫病中,有好幾年時間,百業蕭條,邊關夷蠻虎視眈眈,直到現在,提起那場瘟疫,經歷過的長者仍會冒一身冷汗。

  孟孟是醫者,自然明白此病一旦擴大,必會牽連無數,可……她該怎麼辦?

  她抬頭求助地望向鳳三。

  「你先問問這人從哪裡來的。」鳳三迅速說道。

  孟孟轉頭問道:「陳伯,你認識這個人嗎?」

  陳伯忙道:「他是我侄子阿亮,從犁城過來看我,沒想到昨天晚上剛到家裡就開始發熱,連飯都吃不下,今天一早又吐又拉的,這才領著他來找你。」

  「犁城?」孟孟問。

  鳳三道:「犁城是離京城不遠的城鎮,不大,約有近千口人,倘若疫病蔓延開來,京城很快就會受害。孟孟,你讓楊叔快去告訴里正,通報縣官……不行,層層上報還得花一段時間,救疫如救火,孟孟,紀芳不是給了你一塊玉佩?」

  「我知道了。」她明白鳳三的意思,連忙跑到門邊,揚聲道:「妞妞,我的首飾盒裡有一塊白色暖玉,幫我找出來。」

  「是靖王世子妃給的那塊嗎?」妞妞隔著門問。

  「對,你去拿過來。」

  妞妞咚咚咚地跑開。

  孟孟又對楊叔說:「楊叔,你等一下拿著那塊玉佩到張家,請阿孝哥送你到靖王府,見到世子妃,你就把家裡發生的事告訴世子妃,說犁城可能有瘟疫發生,讓她儘早通報朝廷處理。」

  「好。」

  「楊嬸,你去一趟里正那裡,也把事情講一遍,讓他儘快往縣府上報。」

  「是。」
 
     此時妞妞把玉佩帶過來了,楊叔、楊嬸急忙出門。

  孟孟回到桌前,一面開藥一面問:「陳伯,你和陳大哥先在這裡留上七天,我給你們吃點藥,確定沒有染病可好?」

      「行。」幸虧不是農忙的時候,家裡沒有太多事可做。不過就算是農忙,再忙都沒有自己的命重要。

  「陳伯母在家嗎?」

  「沒有,前兩天她帶家裡幾個小的回娘家,許要七、八日才會回來。」

  「這樣最好。這位大哥可還接觸過其它人?」

  「沒了,昨兒個阿亮到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她一面問話,手上卻沒有半點耽擱,把藥單從窗子遞出去,「妞妞,你到後院藥屋裡,把兩份單子的藥抓一抓,第一份單子的藥在外頭熬好,你和璦璦、楊叔、楊嬸都喝一大碗,再送三碗進來。第二份單子的藥材抓六帖,每隔兩個時辰熬一帖,送到門外。」

  「是,小姐。」

  「璦璦,你喝過藥後,拿一壇烈酒到陳伯家裡,把他們家的桌椅、床鋪、櫃子通通擦洗過一遍,屋裡的被子和沒收在櫃子裡的衣服全燒了。」

  「我知道。」

  「再告訴鄰居,最近別往陳伯家和咱們家跑。」

  「好。」

  吩咐過璦璦後,孟孟轉頭說:「後面有個小廳,陳伯和陳大哥沒事的話,盡量待在裡頭別出來,這位哥哥交給我,我會悉心照料。」

  陳雙抓抓頭髮,看著孟孟的眼光閃亮閃亮的。

  村子裡的小夥子沒有人不喜歡孟孟,只不過孟孟是仙女投胎,不是他們這種癩蝦蟆攀得上的,可這並不阻止大夥兒想和她靠近的慾望。

  陳雙說:「表哥身子壯,怕孟孟撐不了,要不,我留下來幫忙。」

  「我行的,謝謝陳大哥,你趕快進去吧,要是連你也生病,我可真的要頭痛了。」

  孟孟笑靨綻放,看得陳雙兩眼發直,一動不動,像被誰點穴似的。

  聽到「生病」兩個字,陳伯臉色一變,二話不說就拉起兒子趕快進小廳。

  陳雙那副樣子分明是司馬昭之心,鳳三從鼻孔裡哼氣,「哼!癩蝦蟆想吃天鵝肉,好大的胃口。」

  孟孟沒聽清楚,間道:「你說什麼?」

  「我說,不錯嘛,春花朵朵開,人人都喜歡你。」比起孟孟讓他去見紀芳的建議,這話才是真正的酸。

  孟孟淺淺笑著,打小時候起,這種「善意的眼光」看得多了,她哪會往那個方向想?她理所當然地接話,「這就是廣結善緣的好處。」

  「你的『善緣』未免太多了。」鳳三重重一哼,別過身去。

  拔掉最後一根針,孟孟鬆口氣,把細針用火烤過、再用烈酒擦拭後,放回皮囊裡。「羨慕嗎?那麼以後你也多笑笑,親切一點、和藹一點,肯定會有許多善緣飛到你身邊。」

  「誰稀罕——」

  「不稀罕幹麼這麼妒嫉?」孟孟笑著朝他擠擠鼻子,靈動鮮活的表情讓他看呆了,心中蠢蠢欲動。

  因為他看得太專注,孟孟微愣,「我……哪裡不對勁嗎?」

  不是她不對勁,是他不對勁。

  明明就不漂亮,為什麼會突然覺得她很美?明明就是一池平靜無波的湖水,為什麼會突然覺得她是一簇烈焰,燒得他全身發燙?

  熱熱的感覺在胸口翻騰,翻得他坐立不住,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你以後不准對男人亂笑。」

  亂笑?有嗎?她又不是傻子,怎麼會莫名其妙對人笑?

  不過她沒爭辯,只當他心情不好,笑了笑,轉移話題說:「有沒有突然覺得,其實當鬼也不錯?至少這屋子就你一個不必喝藥。」

  她在說笑話,可他……只看得見她的笑,聽不見她的話,然後心又翻騰了,莫名的騷動在胸口亂竄,他想轉身跑掉,可……又捨不得離開。

  他討厭當熱鍋上的螞蟻,偏偏這隻小媽蟻又離不開熱鍋,他得用力吸氣、吐氣,得用力在屋裡飄來飄去,才能抑下這股騷動。

  孟孟愣愣地看著他瘋了似的在大廳裡繞圈圈,他的速度非常快,快得她眼花繚亂,只看得見紫色的影子在周遭不停飛舞,眉心一蹙,難道鬼魂染上疫病會變成這樣?

  人染上疫病會死,鬼染上疫病呢?會……魂飛魄散?

  念頭起,她膽顫心驚,連忙往前一站,伸展雙手阻止他繼續繞圈圈。

  可他的感覺這麼亂,怎停得下來,於是他穿過她、繞一圈再穿過她、再繞一圈穿過她。鳳三不知道,每穿過孟孟一次,她就更能感受到他的波動,心跟著越來越燙、越翻騰……

  她不認識這種感受,只覺得自己與他幾乎融為一體。

  終於,鳳三停了下來,他臉紅,她臉更紅。

  兩人相對相望,一個衝動,他用力地抱住她。

  他抱住了,沒有穿過她的身子,而她則真真實實地感受到他的氣息,那是人,不是鬼。光是擁抱還不過癮,他捧起她的臉,狠狠地封上她的唇,那個甜、那份柔軟,瞬間滲透兩顆心……

  都明白了!明白她喜歡他、他喜歡她,真真實實的喜歡躍入兩人心間。

  如果這時候有人看見孟孟的動作,肯定會認為她中蠱了,可她……真的是中蠱啦,她那樣廣結善緣,有那麼多人喜歡自己,而她偏偏喜歡上一隻鬼……

  事情進行得相當順利,縣官一層層往上報,確實比上官檠慢上七、八天。

  張阿孝領著楊叔到靖王府報訊後,又到賀家大廳前問孟孟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鳳三說:「你不是想報于文彬的師恩嗎?把藥單交給于文謙,讓他轉告于老爺子,把藥備齊,一旦皇帝下令派太醫前往疫區,濟善堂就在京城施藥、在疫區贈藥。」

  「你要于家拋磚引玉?」

  「引不引得出玉不曉得,但第一個出頭的肯定會得到皇帝青睞,就是不曉得于文謙夠不夠聰明,知道自願前往犁城?」鳳三冷冷一笑,要人助也得自助。

  只不過他想的是利益,想于家捨藥後會得到什麼回報,而她想的卻是越多人捨藥,就會有越多百姓受惠。

  兩人的觀點天差地別,但令人感到欣慰的是,這次他沒笑她蠢,而她也不覺得他勢利。

  而事情確實如鳳三預期,于文謙是個聰明的,他自願前往災區,前腳出門,濟善堂後腳施藥,更聰明的是,于老太爺沒提到瘟疫,免得百姓心生恐慌引發動亂,只說天寒乍暖、百病叢生,此藥會讓人增強體力,抵抗疾病入體。

  知道有強身的免費藥材,誰不排隊去拿?

  此事傳到皇帝耳裡,龍心大悅。

  再說說犁城,那裡果然有疫病發生,不過才剛開始,感染的人數在三十幾人上下。

  于文謙根據孟孟的藥方,除用藥外,還令當地官府衙門配合,做許多預防措施。

  短短一個月,疫病撲滅,當地官府上書,皇帝嘉獎此次有功人員。

  揭發疫情的上官檠居首功,賞賜不少,卻拒絕陞官、拒絕更大權利。

  鳳三就此評論,「上官檠夠聰明,懂得樹大招風的道理,這種人官路才可以走得順利長久。」

  于文謙被升為三品醫官,于家無人可與之比擬。

  濟善堂施藥有功,皇帝親書牌匾「天下第一堂」贈予于老太爺。於老太爺作主留下牌匾,待日後于文謙開醫館,再將牌匾掛上。

  此話一出,其它幾房怎會樂意,畢竟藥是從濟善堂送出去的,花掉不少銀兩。

  但于老太爺說:「此功皇帝記在文謙名下,誰敢搶?別忘記,分家時文謙是淨身出戶,連濟善堂半毛錢都沒拿到,不怕死的話,你們大可以把此事捅出去,到時不曉得皇帝會不會跳出來「主持公道」。」 

  于老太爺的話消了眾人的貪念,形勢比人強,萬一真讓皇帝主持公道,損失的豈是區區幾萬兩?

  更甭說于文謙成了皇帝跟前的大紅人,連宮裡的貴人都指名他診治,萬一惹惱他,他在貴人跟前多講個幾句話……誰能得個好果子?

  何況目前在太醫院任職的于家子弟,官職最高的不過六品,不少人在他手下做事,惹毛他,子弟們能有好日子?

  除此之外,有件事值得一提。在這次的事件中,害死于文彬的于文和也是個敢衝的,只不過于文謙的「敢衝」是指他敢冒險前往災區治疫,而于文和的「敢衝」則是敢囤積藥物,哄抬藥價,準備趁此時大賺一筆。

  想靠賣藥大發利市,就得有更多的人染上疫病。於是怕窮不怕死的于文和竟偷偷派人前往疫區,企圖挖掘屍體,取其身上的衣物以便擴大疫情。

  幸而于文謙行事縝密,將疫病死者的屍身燒成灰,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而于文和的人正在挖屍體時,被當地居民抓到,一層查過一層,最後查到于文和頭上。

  這下子錢沒賺到,命倒是搭進去了,且于文和自己沒命就算了,還拖累整個五房,財產查沒,主謀于文和判絞刑,其餘成年男子判三到五年不等的監獄之刑。此事發生,于老太爺深感慶幸,幸好分家分得早,否則整個于家都要受到牽連。

  他終於同意了,樹大必得分枝,否則再好的家族大業也抵不過私心作祟。

  消息是鳳三告訴孟孟的,他問:「你高興嗎?」

  「我為什麼要高興?」孟孟反問。

  「為你恩師出口氣了。」鳳三回道。

  「于叔在世間流連多年,看過太多因果報應,為惡者必遭報應,這是天地間不變的道理,我為什麼要為一個必定會發生的事感到開心?」

  孟孟淡定的口吻惹得鳳三不快,他巴巴地把消息捧到她跟前,還以為能換她一張笑臉,沒想到她沒有開心大叫,反而還一副理所當然,這讓他覺得鬱悶。

  背過身,他不說話了。

  孟孟一笑,知道他在糾結什麼,也不勸說,拉著他往森林深處走去。

  她軟軟的手觸上他掌心那刻,奇異地,鳳三所有不快通通消失。

  孟孟越來越喜歡逛森林,即使陰氣重一點,即使渺無人煙的林子多少會讓人心生恐懼,但這為難不了她,因為……她有他。

  一遍又一遍地看著他,越看越是喜歡,不光因為他有張討人喜歡的臉。她喜歡全部的他,鬧彆扭的他、耍刻薄的他、壞脾氣的他、嘴賤的他……

  以前這樣的男人她肯定會討厭,可現在……

  孟孟明白,什麼鍋會配上什麼蓋,再奇怪的鍋,也會有奇怪的蓋子來配。換句話說,與其說他奇怪,不如說她更怪。

  握住她的手,鳳三放慢腳步,不是不自覺的,而是擔心她跟不上、擔心她累、擔心她摔了。

  不曾關心過別人的他,第一次懂得體貼別人,並且發覺,這樣的體貼很有趣,他很……喜歡。

  喜歡啊,那麼簡單的兩個字,可是在心底深處卻有著複雜的感受,複雜得無法形容。他轉頭看她,並說:「你很醜!」

  換上別的女人,聽見這話肯定要生氣,可孟孟不,她反而笑出聲。

  就說吧,她是個很奇怪的蓋子。

  見她笑,他又說:「不過很順眼。」

  「順了你的眼嗎?」

  「嗯。」輕輕點頭,他突然站定,轉過身勾起她的下巴,「閉上眼睛。」

  「為什麼?」很奇怪的蓋子問。

  「我要親你。」很奇怪的鍋回答。

  「被親的女人一定要閉上眼睛嗎?這是你的經驗?」蓋子問,這話真酸,酸得連蓋子自己都發現了。

  「我沒親過女人。」鍋子撇撇嘴,悶悶回答。

  自古以來,沒有女人經驗的男人都會覺得自己很沒面子。

  「你不是忘記以前的事了,怎麼曉得自己沒親過女人?」蓋子的酸氣蒸發,帶出兩分少糖微甜。

  「感覺。」鍋子篤定的口吻讓蓋子的甜度繼續往上增添。

  鳳三感覺自己沒親過女人,感覺自己是個壞脾氣男人,感覺自己不曾體貼過別人。他自我中心,只站在自己的立場想事情,沒錯!他就是個討人厭的男人,所以……才會受罰?才會遺忘過去?

  他原本很在乎這個,但此時此刻他無所謂了,遺忘沒關係,重新開始就好,只要她在他身旁。

  「閉上眼睛。」奇怪的鍋二度要求。

  奇怪的蓋子乖乖閉上眼睛,因為啊……因為心很甜,因為他說他不曾親過別的女人。這樣她也信?沒聽過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能相信男人那張破嘴嗎?

  是的,她沒聽說過,因為她本來就相信世間有鬼啊,所以再相信男人的破嘴也不為過。他越來越靠近、越來越靠近……

  就在兩片唇幾乎貼上時,一陣寒意鑽進孟孟骨頭裡,她猛地張開眼睛,發現周圍不曉得什麼時候聚集了大大小小的男鬼女鬼,隨便一數,至少有十二、三隻。

  「幹麼?」親不到人,鳳三生氣了。

  她噘噘嘴,滿臉委屈地指指左右道:「有這麼多鬼看著呢。」

  他惱怒地皺起眉頭大喊一聲,「走開!」

  可這些都是陳年老鬼呢,又沒見識過他的威力,誰會害怕他這個小嫩鬼?

  見人家不甩自己,鳳三的火氣往上冒,才要開口,孟孟就搶在前頭誇張地道:「你們再不入輪迴,他會把你們打得魂飛魄散,快走、快走,他才剛收拾幾十隻惡鬼!」

  幾隻膽小鬼倏地在一陣光芒出現後,乖乖走入陰間,去領號碼牌喝孟婆湯。

  剩下幾隻膽大的湊得越來越近,還有個素日裡最兇惡、最有本事的,流著口水笑得一臉猥褻,兩隻眼睛緊盯著孟孟姣好的身材,滿是泥巴的手指朝孟孟伸去。

  很好,這鬼嚴重犯了鳳三的禁忌。

  誰都不能侵犯他的孟孟!鳳三臉色鐵青,握住孟孟的手鬆開,速度之快,一伸一縮間,她還沒看清楚發生什麼事,色鬼已經躺在地上,兩條腿痛得抖不停,魂魄僅剩下小半條。

  鳳三哪肯饒過他,上前一大步,抬起腳就要往他肚子踹去。

  色鬼扯起喉嚨大喊,「爺不玩了。」下一刻,一道白光出現,他進入輪迴。

  見平日奉為大哥的惡鬼如此,其它的鬼膽子再大也不敢以身試法,一道道白光不斷出現,鬼全數消失。

  森林中的溫度陡然升高,不敢靠近的蟲鳥飛近了,窩在洞穴裡的兔子冒出頭,花朵悄悄地綻放芬芳。

  孟孟用力吸一口森林氣息,眉開眼笑道:「真好,你今天渡化這麼多惡鬼,肯定會有福報。」

  他才不在乎渡不渡化,他在乎的是她鮮嫩可口的唇。

  手橫過,鳳三將她攬到自己胸前,低聲在她耳畔輕道:「你就是我的福報。」語音落下的同時,他的唇也落下。

  微微的甜、濃濃的蜜在這個森林裡化開,蟲鳴鳥叫聲變得鮮明,遍地野花傳來香氣,生氣瞬間在林子裡滋生。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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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3 09:03:4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真實身分揭曉

  樹下多出兩個鞦韆,許多頑童常常在閒暇之餘在此玩鬧。

  午後,太陽正盛,田裡工作的農夫們回家休息,小孩也被大人叫回家吃飯,孟孟和鳳三坐在樹下慢慢地盪著鞦韆。

  她扳著手指說:「九十六個,再渡化四個鬼魂,就滿一百個了。」

  「湊一百個能幹麼?投胎當皇帝?」他輕哼一聲,滿臉不屑。

  「當皇帝好嗎?我倒覺得那是個苦差事。」她努努嘴。

  當皇帝是苦差事?這話……恁地熟悉,是誰這樣對他說過?

  皺起眉心,鳳三沉吟不語。

  孟孟笑道:「你不覺得嗎?皇帝要是下錯命令,很可能會害死無數生靈,這業障要算到誰頭上?自然是皇帝囉,總不會歸到奉命行事的大官身上吧?」

  「你怎麼曉得那些大官是奉命行事,還是陽奉陰違?怎能把業障全算在皇帝身上?」不公平!他反對她的論調。

  「就算陽奉陰違,官員也是皇帝選拔出來的呀,最終啊,那些業障還是得落在皇帝身上,所以沒有福份的人,萬萬別勉強自己搶那個位置。聽過天命所歸嗎?老天爺總是算得清清楚楚。」

  鳳三不同意這話,橫眉豎眼,態度擺明表示著「爺不愛這話題」。 

  不愛啊?就別說囉,人嘛,總有個七情六慾,喜歡不喜歡不見得需要道理。

  就在孟孟正轉著腦袋瓜努力尋找新話題時,一個年輕男子朝她走近。

  他穿著一身白色盡衫,不算矮,但比起身邊的鳳三要矮上大半顆頭。他好看的不是眉眼鼻唇,而是那雙眼睛,沉靜得如同一潭湖水,讓人備感安全。

  他走到孟孟前方十尺處,不再挪動腳步。

  就這樣,一個頎長的身影臨風而立,他看透世事的清潤眼眸中,帶著淡淡的悲憐。

  人會在遇見同類人時不自覺地相互吸引,直覺告訴孟孟,也告訴這男人,他們是同類人。

  這男人一出現,孟孟的注意力就被全盤轉移,讓鳳三非常不滿意。

  他怒目相視,表情猙獰,若人類能看見他的表情,肯定會嚇得噤聲不語、退避三舍,以保生命財產安全。

  可惜,對方看不見。

  孟孟起身,笑問:「你是于文謙?」

  「孟孟姑娘?」他也笑問。

  「嗯,我是賀孟莙。」

  「你怎麼認出我的?」

  「你和于叔長得很像。」

  「你……真的能看見我大哥?」在聽見祖父母的轉述時,他還半信半疑,可孟孟一句話就將他的懷疑全數推翻。

  「你應該看看我的字,我的字是于叔手把手教會的,神韻和于叔有八成像。」

  于文謙沉默,眉心深鎖,苦笑道:「這些年我始終存著一絲僥倖,以為大哥沒有死,只是躲在某個地方研究醫術,等我有足夠的能力維護他的安全,他便會回家,沒想到……」

  「你以為于叔沒死,是因為于文和帶回去的是骨灰,對嗎?」

  「嗯。」他點點頭。

  「于文和下的毒讓于叔的屍身在兩天之內變成黑色,于家一門習醫的人那麼多,怎會看不出于叔並非死於疾病?所以他必須把屍體化成灰。」

  「是,我懂。」

  「你別難受,于叔常說你比他聰明,一定可以將他這手金針之術發揚光大。」

  于文彬的師父年輕時很固執,死守著這個本事,直到又老又病了才後悔自己的自私,想著此技若能多傳給幾個人,定能夠救活更多命不該絕的病患。

  幸而他遇到于文彬,于文彬用一身功力為他續命,他便收于文彬為徒,將此技傳予于文彬。若非于文和的自私,如今這門密技必定有更多人得以傳承。

  于文謙點點頭,「這段時間要麻煩孟孟姑娘了。」

  「好說。」孟孟笑道:「隨我來。」

  兩人一前一後往賀家宅院走去。

  鳳三不滿地看著兩人的背影。

  就這樣走了?半聲招呼都沒打就走了?帶陌生男子回家,把他留在這裡?他氣炸了,心道她怎麼可以無視自己?怎麼可以有了「新歡」就丟下「舊愛」?

  可孟孟也委屈啊,當著于文謙的面,她總不能對著空氣說:「走吧,鳳三,我們一起回家。」然後伸出手任由他拉著吧?

  她要真這麼做,結果于文謙被活活嚇死,寧可不要密技也不與鬼魂共舞怎麼辦?于文謙不怕她跟于叔,不代表他不怕她跟別的鬼相處啊。

  這不是孟孟要的,所以……無視是最簡單的作法。

  換了于文彬,肯定能夠體貼孟孟,可惜鳳三不是于文彬,他是個不體貼、不會替別人著想的壞鬼,所以……

  看孟孟挨著于文謙指導金針之術,他氣瘋了。

  看于文謙把冊子拿到她眼前,指著裡頭的句子要求解釋,他氣瘋了。

  看著兩人肩並肩對一個假人指指點點,他氣瘋了。

  看于文謙時不時偷瞄孟孟,而孟孟對于文謙笑得溫柔,他氣瘋了。

  看著兩人坐在同一張書桌邊,各自認真,他氣瘋了。

  接連一整天,他們之間的每個動作都讓他氣、瘋、了!

  終於到了夜深,終於等到于文謙不再跟在她身邊,終於又只剩鳳三和孟孟兩個人。

  他擺著臭臉,很臭很臭,臭到會讓人害怕的臉。

  孟孟心裡清楚得很,關上門,什麼話都不說、什麼事都不做,轉身就往他懷裡飛奔,緊緊抱住他、貼著他。

  她急巴巴地對他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對,你一定氣壞了,可我只就是想快點把他教會,讓他快點回于家,快點……從早到晚和你在一起。」

  怒氣瞬間蒸發,他的臭臉倏地變成笑臉。

  逆鱗被撫順,鳳三捧起她的臉吻到天荒地老,吻她光潔的額頭、小巧的鼻子、柔嫩的紅唇以及數著「紅寶石」的耳垂。

  他需要很多個吻來證明,孟孟不會被「人」搶走。

  她被他吻得氣息不定,卻不願意就此喊停,任由他作為、任由自己的心沉倫。

  他躺在她床邊,手指輕輕戳著她艷麗的耳垂,用惑人心神的聲音問:「說說,做錯事要怎麼罰?」

  「罰……禁足?」反正她就在屋子裡教于文謙,不出門也不打緊。

  「行,就罰禁足。」
 
 「罰多久?三天、五天還是十天?」她巧笑倩兮,趴在床上,手指碰觸他的臉。

  真的難以理解啊,明明只是一縷魂魄,可她的手指卻有真真確確的觸感,孟孟解釋不來為什麼會這樣,只覺得啊……覺得喜歡……

  他一把抓住她調皮的手指頭,撂下狠話,「罰到你五十歲。」

  噗嗤一聲,她笑彎眉毛,往他身上趴去,柔聲說:「不如罰我一輩子不嫁,永遠陪在你身旁,可好?」

  這個罰,罰彎了他的眉毛。

  他環住她的腰,心滿意足地回答,「好,等你這輩子走完,我們一起過奈何橋,一起喝孟婆湯,一起重入輪迴。」
 
 「如果孟婆湯讓我們忘記彼此怎麼辦?」

  他想了想,反問:「你會不會耍賴?會不會鬧場?」

  「不會。」孟孟實誠回答。

  「沒關係,你不會我會,我來學齊天大聖大鬧陰間,逼孟婆自己把我們的湯給喝下去,那我們就不會忘記彼此了……」

  鳳三說得很興奮,孟孟聽得很開心,可站在窗外偷聽的黑無常臉更黑,白無常臉更白。

  黑無常咬牙切齒,恨恨地罵了句,「這個死小子!」
 
     白無常卻謹記鳳三的話,提醒自己,等他領號碼牌的時候,一定要把他當成VIP,半點委屈都不能給。

*             *             *

  並不是鳳三胡思亂想,于文謙確實對孟孟心存好感。

  離家時,祖父、祖母叮嚀了他兩句,他們說:「孟孟是個好姑娘,又是你哥哥的徒弟,如果你也心悅於她,就加把勁,別溫溫吞吞地讓人捷足先登。」

  在來之前,他只覺得祖父母想太多,可見過孟孟之後,他卻覺得有何不可?

  孟孟與自己這般相似,她善解人意,寧靜恬然,會不自覺地散發出溫柔的力量,和她相處,他浮躁的心能夠獲得平靜。

  他已經二十二歲,太醫院裡許多同儕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他還是孑然一身,以前是一心記掛著大哥,如今……

  今日的課程結束,于文謙看著孟孟,淡淡地笑著,從懷裡掏出一個木匣子放在桌邊,對孟孟說:「這個送給你。」他沒做過這種事,話一出口,臉便紅得像煮熟的蝦子。

  「為什麼?」

  「因為大恩不言謝,但我們的交情沒有好到能夠以身相許,所以微薄小禮,萬望姑娘笑納。」

  孟孟噗嗤一笑,打開匣子,裡頭是一支玉簪。

  瞄一眼玉簪,鳳三口氣輕蔑,「這麼便宜的東西送得出手?濟善堂不是賺很多嗎?」

  孟孟笑歪了頭,幸好是「這麼便宜的東西」,否則她哪敢收下?

  「多謝,以後別再破費,我不過是個中人,學會於叔的本事再傳給你罷了,何況我不虧,我賺得一身醫術呢。」

  「都說是微薄小禮了,哪算得上破費?待哪日我尋來和闐暖玉,你再說我破費吧。」

  孟孟揺頭,認真地再說一遍,「真的別再送東西給我,于大哥肯定是見我身上無金銀玉飾才會想送禮,但我不是買不起,實在是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就算給我再多首飾,我也不過是勞神地再找個盒子收妥罷了。」

  由於于老太爺、于老太太把她當孫女的關係,她便沿著這個輩分稱呼于文謙為大哥,不過對於于文彬,她還是習慣稱于叔。  

  于文謙看著她耳垂上的紅痣,心裡同意她。也是,她哪裡需要這些?她的美渾然天成。

  「我不是這樣想的。」于文謙說。

  「不然呢?」

  「我只是希望你高興。」

  「要我高興,你就好好學習,之後再挑選品性好的人,把這門技術傳承下去。」這是于叔的願望。

  「這事不需要你交代,正是我心之所向。」說著,兩人眼對眼笑了起來。

  這幕又讓鳳三氣得說不出話,重重哼一聲,轉身就走。

  孟孟急了,忙道:「今天就到這裡,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丟下話,她急忙追出去。

  她還以為可以順利安撫鳳三的,但這一回,她怎麼都找不到他。

  屋子裡沒有、院子沒有、大廳沒有,樹下的鞦韆上沒有、林子裡沒有……他消失了?他是真的氣壞了嗎?會不會這一氣就再也不回來了?會不會他遇見另一個可以看見他的女子,比她更漂亮、更體貼溫柔,便決定留下?

  孟孟胡思亂想著,整個晚上輾轉難眠。

  她不斷閉眼,在心裡默念十遍「鳳三,快回來」,期待張開眼後他就會出現,但是不管她怎麼念,都沒能把他念回來。

  他會氣多久?她不確定,她甚至不確定他生氣之後,兩人之間的約定還算不算數?他還願不願意在她身邊一輩子?

  他重入輪迴了嗎?他不再出現了嗎?他是不是恢復記憶了?他已經想起自己是誰了嗎?她有一大堆問題想要他為自己解謎,但是他不在。

  恐慌在心底一點一點漫開,她無法阻止自己的恐懼。

  起身下床,換上衣服,孟孟走進院子裡,仰頭看著天上一輪明月。

  她沒有刻意回想,但兩人之間發生過的大小事一件件從腦海裡跳出來,佔據她所有知覺。

  她記得那個老愛把腸子露出來嚇唬她的惡鬼,其實她早就不害怕了,可她裝出害怕的模樣,鳳三便立刻去渡化他。

  她記得老在床邊扯她右腳的老婆婆,婆婆說她的腳真漂亮,希望能折下來安在自己的身上。

  孟孟已經應付她應付得很熟練了,可她癟起嘴假哭,鳳三就氣得把老婆婆給渡化掉。

  他渡化許多冤魂,都是因為她。

  過去她苦口婆心勸個不停,不理她的鬼比理她的多,沒想到他的氣勢張揚,一開口、一用掌,就嚇得眾鬼魂們飛快奔往自己的陽關道。

  孟孟深信不疑,這樣的鳳三一定會有很多的福報,她希望他幸福,一輩子、兩輩子、三輩子,無數無數輩子……所以,現在他也朝自己的獨木橋走了嗎?

  心中的失落不止一點點,彷彿一顆心在轉眼間被掏空,她從沒有這樣孤獨過,是因為得到了又失去,所以心痛難當?

  不知道,她只曉得心裡很難受。

  孟孟嘆氣,緩步離開院子,拉開門閂,走出賀家大門。

  柳葉村是她從小生長的地方,她對每寸土地都相當熟悉,每次難受心酸,只要多吸幾口家鄉的空氣,多看幾眼家鄉的風景,什麼哀傷、悲慟都會隨風而去。可是這回,她看完風景、吸了很多空氣,沉重依舊壓在心底。

  她走到大樹下,坐進鞦韆裡,閉上眼睛,一邊輕輕擺落,一邊她回想他們說過的話。

  鳳三說:「你說人與人因為緣份,所以聚在一起,那鬼與人遇見,是為什麼?」

  鳳三說:「如果當濫好人就會得到福報,那麼那些貪官污吏前輩子都是濫好人?」

  鳳三說:「那些陰使就該幾鞭子把在人間亂竄的惡鬼打入輪迴,該做的事不做叫做怠忽職守,陰使們怎麼不必受罰?」

  他的話常常堵得她無法回答,若是遇到氣性大的,肯定會被他氣得暴跳如雷,幸好她早早習慣淡定,從不把他的惡毒聽進耳裡,只把注意力放在眼睛,看著他的善行。

  他是好人,卻老是習慣做出壞模樣,像隻虛張聲勢的老虎想用惡形惡狀嚇人,真不知道是怎樣的環境造就出這樣的性情?

  她猜想,活著的他,一定很辛苦。

  就這樣,孟孟想著想著,想到東方翻起魚肚白,想到天邊出現第一縷金光。

  盥洗過後,看著眼底下的墨黑,孟孟苦笑不已。

  才一個晚上啊,他要是再不回來,不曉得自己會熬成怎樣?

  勉強維持笑容,她讓習慣的淡定進駐眼底,打起精神,今天她要為于文謙講解新章節。

  如于叔所言,他是個聰明的大夫,往往能舉一反三,她還沒講出,他就能迅速地接下一句,更甭說他勤奮認真,天天捧著她給的冊子讀個滾瓜爛熟,照這樣的進度,或許不需要太多時間,他就能有所成。

  走到門邊,手剛拿下閂子,門就從外頭往裡推。

  門外是滿臉喜氣的妞妞,她是個藏不住心事的,圓圓的臉上堆滿笑意。

  她身後還跟著璦璦,兩個人笑得一樣誇張。

  妞妞一把拉起孟孟往屋裡頭跑,孟孟看著兩人翻箱倒櫃的,不知她們在幹什麼。

  「怎麼了?」

  「剛剛里正派人來傳話,說是讓小姐好生打扮,聖旨馬上就到了,這可是咱們柳葉村的大事,里正把村子裡的人全集合到村口等著迎接聖旨呢,連笙蕭、瑣吶都用上了。」

  璦璦一句追過一句,飛快把話說清楚。

  楊叔、楊嬸和鄰居正忙著打掃庭院,把屋裡、屋外弄得煥然一新。

  「聖旨?做什麼?」

  「小姐忘了嗎?犁城瘟疫的事啊。如果不是小姐發現得早,又讓爹進城裡報靖王世子妃,疫病哪能這麼快控制住,說不定要死不少人呢,朝廷這是給小姐送獎勵來了。姐,你想……皇帝會賞咱們什麼?」妞妞問。

  之前她還偷偷埋怨呢,怨里正、怨縣官,連靖王府都怨上了,怨他們把小姐的功勞給貪掉,沒想到不是這樣,是好酒沉甕底,今兒個才開口。

  孟孟胸無大聲,出不出名無妨,得不得賞亦無妨,瘟疫一事,她不過是憑著醫者的本心,把該做的事情給做好罷了。

  在妞妞和璦璦的聲聲催促下,她坐回妝台前,任由兩人折騰。

  開心嗎?應該開心的,只是……心被掏空,快樂不起來。

  孟孟望著銅鏡裡的自己,她第無數次想起那張臭臉。

  他到底去了哪裡?

  在繁複的儀式過後,孟孟收下聖旨。

  皇上相當「懂事」,深怕把名聲給足了,日後孟孟不好談親事,畢竟女子行醫,在講究男女大防的世代裡,沒有幾個男人能夠接受。

  因此皇帝慷慨地給她百兩黃金、五千兩銀子,獎賞她這個首功之人。

  聽到這麼多錢,村裡的人驚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

  皇帝幾句輕飄飄的話,孟孟就得到這麼多賞賜,可見張大嫂沒說錯,孟孟是天上仙女來投胎,連佛祖都要看顧幾分。

  大夥兒一句接一句說個不停,臉上興奮不已,好像這道聖旨是進了他們家大門似的。

  里正拍拍手,等大家都安靜後,揚聲道,「今兒個晚上,我要整上幾十桌好菜,雞鴨魚肉我全包了,大家有桌子的出桌子,有空閒的過來幫幫手,搭灶起鍋做好料,咱們柳葉村上下樂一樂。」

  聽見里正這麼說,大夥兒更樂了。

  里正看一眼孟孟,詢問她的意思。

  她怎麼會反對?這是村裡人的好意熱情。她把兩錠銀子塞進里正手裡,說道:「今天已經夠麻煩大家的,沒道理還讓您出銀子,這頓飯我請客。」

  「這怎麼行,你平日裡給咱們村人治病都沒拿銀子,有時連藥材都包了,好不容易有這等天降大喜,自然該我們給你賀賀,就當做是大家的一點心意。」

  里正說完,旁邊的人連忙附和,「沒錯,正是這個理兒。」

  「孟孟和憶憶兩姊弟自小沒了爹娘,照理說應該是咱們多照應他們,誰知反過頭來倒是孟孟處處照應咱們。咱們雖大字識不得幾個,可也知道感恩圖報四個字。」張大伯說。

  「有道理,里正,這錢不能全讓您出,我家裡那隻豬養得肥得很,拿出來宰殺,夠撐場面的了。」李大叔揚聲起頭。

  「我家裡有十幾隻雞呢,我拿一半出來。」

  「我家後院埋著兩壇好酒,今兒個晚上咱們醉不歸。」

  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晚上的酒菜湊足了,大夥兒一聲吆喝,捲起袖子往外頭走去,準備殺豬宰羊大顯身手。

  望著村裡人的熱情,于文謙笑道:「孟孟姑娘做了多少好事才能得到這麼多人心。」

  孟孟搖搖頭,說道:「我一身醫術,卻無人肯讓我治,若不是村裡人良善,有個頭疼腦熱的肯找我幫忙,到頭來,我學的不過是紙上功夫。」

  「才不呢!」妞妞不服氣地道:「我們家小姐待人可好著呢,別說頭疼腦熱了,余家奶奶病得下不了床,到最後還不是我們家小姐給醫好的,現在成天在屋前曬太陽,給小娃兒們講故事呢。

  「想當初,余伯伯把家裡的銀子全湊上,還同人借了二兩銀子,進京城請濟善堂的大夫來看,結果只得了四個字——壽終、無救。一兩銀子一個字,這四個字多矜貴啊,連個藥方都不開,還說什麼京城最厲害的大夫都在濟善堂?鬼話連篇!」

  聞言,于文謙臉有慚色,不管如何,那裡都是培育他一身醫術的地方,妞妞的話讓人下不了檯。

  孟孟掃了妞妞一眼,「妞妞,別胡說。」不過于叔沒說錯,後代子孫躲在那塊牌匾後頭,享受先人餘蔭,自然不思上進。

  妞妞不滿,噘起嘴,還想辯駁。

  于文謙性情溫善,接話道,「妞妞沒說錯,如今的濟善堂,實力遠遠比不上前兩代。」

  「她小孩子家家的,懂什麼。」孟孟客氣地道。

  她一說,妞妞笑了,于文謙也笑了。

  妞妞快言快語「小姐還比我小兩個月呢,我是小孩子家家,小姐是啥啊?」說完,一溜煙跑得沒影。

  她得把銀子搬回小姐房裡,地窖就蓋在小姐房間底下,那裡頭的銀子都快堆滿了,前陣子聽小姐說想買幾個鋪子租出去,這陣子怎麼又沒影兒了?

  妞妞離開後,孟孟道:「于大哥別把她的話放在心裡。」

  「不會的。大哥見事清楚,如今的濟善堂實力不如名聲,再這樣下去,早晚會被其它醫館取代,分家對後代子孫而言是好事。」

  「于大哥不打算開醫館嗎?」

  「我過去一直在等大哥回來,想著能兄弟倆一起合作,如今……待學會這手金針之術後,也該把醫館給做起來了。」

  「如果有困難的話,我可以借——」

  他阻止孟孟往下說,「姑娘也太看不起太醫了,太醫的俸銀確實不多,但高門大戶惜命,治得好經常有賞賜。再者祖父母說過,待我成親後,要把體己銀子給我立業,我祖母別的本事沒有,聚沙成塔的能耐大著呢,不過……孟孟姑娘若有意與我合夥,那又另當別論了。」

  孟孟搖頭,她心無大志。「既然如此,我們快進去學功夫吧,早點學成點開業,完成于叔的夢想。」

  于文謙眉心微緊,他以為她會順著合夥往下說,那麼他會暗示她道:「我未訂親、未成親,身邊沒有亂七八槽的通房丫頭,若孟孟姑娘不嫌棄,願與在下舉案齊眉,于某並非遷腐之人,定不會阻止姑娘在醫館發揮所長……」

  遇見她,他想了很多過去不曾考慮過的事,他從不認為一面之緣可以影響人們什麼,可是那一面確實重重地影響了他。

  他從沒見過這樣恬淡安適的女子,她的笑容淡淡的、話淡淡的,連言行舉止都淡得像個影子,他也不懂,這麼淡的她怎麼就在他心底烙下重重的印記呢?

  他沒有過這種感覺,但依著本能,他知道自己想要她。

  可惜她對自己似乎沒有相同的心思,不過他不擔心,他一直是這樣一一赤手空拳為自己打下江山,他相信日後自己的江山裡,必定有個賀孟莙。

  此時,外頭來了一輛馬車。

  馬車速度飛快,孟孟的目光不自覺被吸引。

  她見過那輛馬車,在張家的時候,馬車的外觀不張揚,但細看可以發覺作工、用料都上佳,那兩匹馬也是炯炯有神、難得一見的神駒,馬車在賀家門前停下,孟孟隨即看見紀芳從車上跳下來。

  孟孟細細看她兩眼,眉心蹙起,想著都這樣了,怎麼……

  紀芳沒發現孟孟細微的表情,只是急匆匆地跑到她跟前,「小姑娘,你……叫孟孟對吧?」

  「是。」孟孟點點頭。

  紀芳用力喘氣,孟孟的表情更凝重了,見她要開口,孟孟截下她,「有話我們進去再說。」說著扶住紀芳。

  孟孟的親密讓紀芳感覺奇怪,但現在不是討論這種事的時候。

  紀芳進屋,行經于文謙身邊時對他點頭為禮,于文謙是太醫院的大夫,紀芳見過他幾次。

  于文謙回禮,先行避到外頭。

  紀芳剛坐定,就聽見孟孟對下人說——

  「楊嬸,別上龍井,給世子妃上菊花枸杞茶。」

  紀芳皺眉,不開心她的自作主張,她對菊花茶不感興趣,但……算了,客隨主便,她沒多表示意見。

  「孟孟,朝廷的封賞下來了嗎?」紀芳尋個話頭開口。

  「是。」

  「這次的封賞是世子爺去討的,我不確定合不合你的心意,如果你想要揚名,世子爺和太子有幾分交情,可以為你討來匾額,你有開醫館的打算嗎?」

  孟孟搖頭,她對目前的生活很滿意,她不需要盛名,有病人上門就醫治,沒病人上門她就鑽研醫書,讓自己有事可做。

  確定了孟孟的心意,紀芳點頭,慶幸自己沒做錯決定。

  說完這一件事,第二件事情……她舔舔唇舌,轉頭讓伺候的人守在外頭,待門關起,她猶豫再三,才壓低聲音問:「孟孟,聽說你有一種特殊能力,你能夠……」

  孟孟見她神情緊張,笑著接下話,「對,我能夠看見鬼魂。」

  柳葉村上下全知道這事,她很幸運,若這件事發生在別人身上,或許會被當成巫術,遠觀卻不敢親近,幸好在這項能力公諸於世之前,怒放的桂花、耳垂上的紅痣、她無師自誦的神奇醫術,以及惠致禪師所言,把她的「身世」定了調,所有人把她和神佛歸成一類,而非把她當成邪祟。

  說到這個,她份外想念自家爹爹,爹的先見之明替她的能力開了條康莊大道。

  紀芳又問:「那天你形容的那個……是人還是鬼?」

  孟孟屏氣凝神,所以是那天她沒把話說好,讓紀芳誤解?所以紀芳果然認識鳳三,他的直覺無錯?

  她點頭,輕輕回答,「是鬼。」

  孟孟的回答讓紀芳既驚又喜,她連忙從袖子裡掏出一張圖,遞到孟孟跟前。

  不是水墨畫,是紀芳最擅長的素描,和官府緝捕犯人的圖像天差地別,這張圖畫得太像了,凡是見過鳳三的人,一眼就能認出。

  「是他嗎?」紀芳望著她的臉,連眨眼都不敢。

  孟孟又點頭,「是他!」

  「太好了,他在這裡嗎?」紀芳起身,飛快在廳裡繞兩圈,呼喊著,「鳳三?你看得見我嗎?阿檠因為你的病快愁死了,你怎麼不快點回去?」

  鳳三?他真的叫做鳳三?他的病……難道他還沒死?他還不算亡靈?難怪他身上沒有陰寒之氣,難怪她不畏懼與他親昵,原來是……

  「可以請教世子妃,鳳三是誰嗎?」

  「他是三皇子,名叫鳳天燐,因排行老三,所以許多人喊他鳳三。他是皇帝最疼愛的兒子,雲貴妃所出,是世子爺最好的朋友,他沒告訴你嗎?」

  孟孟搖頭,怎麼說啊?他全都記不得了。

  鳳三……她還以為是驕傲的鳳凰,還拿他當賀家三號親人,誰知他競是高高在上的三皇子,果然是鳳凰啊,在枝頭頂端張揚的鳳凰。

  不過,確實啊,那一身貴氣與霸氣掩也掩不住,當人的時候所有人都要聽他的,當鬼,鬼自然要怕他。

  見紀芳說得激動,孟孟柔聲相勸,「鳳三不在這裡,世子妃還是小心為上。」

  小心為上?什麼意思?意思是鳳三對她心懷怨很,想尋機會修理自己嗎?

  不會吧,他的心眼有這麼小?不就是她喜歡阿檠,不喜歡他嗎,感情這種事哪能勉強。

  紀芳問:「姑娘可否把話說得清楚些?」

  孟孟微詫,她不知道?還是自己弄錯了?

  她直接抓手號脈,片刻後,確定了,「世子妃有孕,難道您不知道?」

  「我有孕?!」紀芳瞠目結舌,指著自己,不敢置信地望著孟孟,「你說我?」

  果真不曉得?靖王府裡伺候的下人未免太漫不經心,這麼重要的事…… 

 「已經兩、三個月了。」孟孟說。

  紀芳搖頭,這個身體、這塊田未免太肥沃、太好耕,幾年前的「新婚夜」,上官檠假戲真做,讓她懷上沐兒,如今……兩個月以上,莫非又是新婚夜裡的成品?

  懷沐兒時,肚子都大了,她還懷疑自己長腫瘤,現在又……若不是孟孟提醒,會不會又搞到五、六個月才發現,再搞一次烏龍?

  「我身子沒有不適。」紀芳苦笑。

  「不是吧,世子妃近日應該特別容易上火,解便不順,嘴巴裡有潰瘍癥狀。」

  「我以為是……因為鳳三。」

  紀芳看不得上官檠受委屈,看不得他為鳳天燐的事責怪自己,為了遍尋天下名醫,該使的力、該出的招,她全用了,可是神醫、名醫來過一批又一批,沒有一個能有好辦法。

  孟孟將菊花茶推到她面前,柔聲勸道:「喝一點吧,對世子妃有幫助。」

  「多謝。」紀芳目光落在孟孟身上,這姑娘的醫術確實不簡單,竟能一眼瞧出她的狀況,難怪能早早就發現瘟疫。「我們先談談鳳三的事好嗎?你是什麼時候遇見鳳三的?」

  「我是在濟善堂遇見他的,兩個多月前。」

  「他常來嗎?」

  「昨天之前他一直都在。請教世子妃,鳳三還沒死嗎?發生什麼事了?」明明已經從紀芳的話中聽出端倪,明明直覺告訴她此事無誤,孟孟還是想從紀芳嘴裡再次得到證實。

  紀芳嘆口氣,娓娓道來「……他在我們成親當日失蹤,消息傳來的時候,我和阿檠還以為他鬧脾氣,出走個幾天,想明白之後就會回來,沒想到……」上官檠不斷責怪自己,連皇帝也對他不悅,若非瘟疫一事處理得當,他至今仍不得皇帝待見。

  紀芳說得並不完全清楚,孟孟卻聽明白了,為什麼拜把兄弟的婚禮鳳三沒有同慶,反而鬧脾氣?是因為喜歡上好兄弟的妻子吧!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吶,肯定把此事看成重大挫折。

  凝視著紀芳姣美的臉龐,孟孟理解鳳天燐的喜歡。

  紀芳眉眼如畫,膚如凝脂,唇紅齒白,這樣的美麗,便是女子也會心動,更何況她老早就聽說過紀芳的能耐與本事,面前這人並非泛泛女子,有眼光的男人都會愛上。

  可怎麼辦呢?紀芳已經是世子妃了,朋友妻不可戲,鳳三心底肯定憋悶。

  「沒想到隔天鳳三昏迷不醒的消息便傳來,皇帝命太醫駐守,務必將他救回,阿檠天天探望,可鳳三的病情始終不見進展,前兩天太醫甚至預言,他再不醒來,恐怕永遠都不會醒了。」

  這消息讓上官檠陷入低潮,他怨恨自己一意孤行,他說:「如果我等鳳三心結解開之後再成親,就不會有這種事。」他把所有的責任全往自己肩上扛。

  「他為什麼會昏迷不醒?」

  「不知道,我只曉得薛尚書的女兒薛蕾行經官道時,馬匹受驚,車夫好不容易控制住後,才發現鳳三躺在路旁,可人早已失去意識。薛蕾認得鳳三,便把人給帶回京城……」

  說到薛蕾,紀芳口氣微涼。

  孟孟沒注意,因為她心中早已波濤洶湧。

  但她的表情一如平常,不是她的功夫好,而是……洶湧給誰看呢?在知道他的身分,在曉得他未死之後,她便清楚,兩人之間再無可能。

  承諾是虛言,約定是空語,他與她之間的交集,在這一刻填入句點。

  「孟孟,鳳三還會再來嗎?能不能請你轉告他,讓他早點回魂?」紀芳咬牙握拳。

  她發過誓,只要鳳三肯清醒,對不起他的,她會想盡辦法彌補;只要鳳三別用死亡懲罰他們,她願意竭盡全力,為他創造幸福。

  她很清楚,阿檠不會責怪她,只會怨自己,這樣的自怨會在他們之間埋下一根刺,這段愛情、這場婚姻得來不容易,他們足足花了兩世才走到如今,她不允許任何危機產生。

  「請你轉告他,太醫說他沒有太多時間了,請他不要再耍任性,更不要用自己的性命懲罰阿檠。」

  孟孟擰了眉心。紀芳弄錯了,他是失去記憶,不是刻意怨誰、罰誰。

  「一切拜託你。」

  孟孟回答:「放心,我會盡全力。」這時,紀芳並不曉得,這句話在不久之後,真的教孟孟「竭盡全力」。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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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3 09:04:0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艱難的抉擇

  這天,孟孟在森林中到處奔跑。

  不管是村子裡或森林裡,魂魄幾乎都被渡化光了,僅存稀稀落落的幾個小鬼,但都問不出鳳天燐的下落。

  她又驚又急,滿肚子的複雜情緒沒人可以說,只能逼自己一心想著——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必須儘快回去,他必須、必須放棄兩人的約定,必須忘記這段曾經……

  酸澀溢滿胸膛,她告訴自己沒關係,她要求自己豁達,她不斷對自己說,這就是人生,充滿驚喜也充滿變數。

  所以真的沒關係。

  黃昏時分,孟孟回到村子,宴席已經擺好,只差她這個主角。

  她很煩、很煩,但她習慣委屈自己成就別人,所以她還是去了,勉強壓抑傷心,勉強扯出笑意,勉強地因為別人的髙興而高興。

  許是連老無爺都看不過去了吧,席宴開始沒多久,天上烏雲密佈。

  經驗老道的農夫大喊一聲「大夥兒快吃啊,眼瞅著就要下雨了。」

  於是一場預備吃上兩個時辰的晚宴,大夥兒呼嚕呼嚕地,不到半個時辰結束。

  孟孟還沒到家門口,雨已經淅瀝淅瀝地落了下來,雨勢不小,轉眼就把人給澆個透徹。

  楊叔、妞妞、于文謙……大家分頭回房打理自己,孟孟也回到自己院子,然而這時,穿過雨幕,她看見了站在廊下的鳳天燐。

  她的心彷彿被狠狠地掐上一把,痛得她擰眉,痛得她哀愁了表情。

  他沒有淋雨,可是看起來比淋了雨的孟孟更狼狽。

  這一刻,孟孟腦子頓時被抽空,無法思考,只能任由直覺帶著自己向前走。

  她加快腳步朝他飛奔,也不管有沒有人看見,就是要撲進他懷裡。

  孟孟的反應讓鳳天燐在瞬間做出決定,於是他笑了,不再狼狽,展開雙臂迎接她的擁抱。

  被雨淋濕的身子感覺不到寒冷,她很快樂、很開心,好像為自己舉辦的宴會現在才正式開幕。

  這就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不需要特意安排,不需要誇張設計,只要他在,幸福便在。

  把頭埋在他懷裡,她急急忙忙說:「你去哪裡了?我找你好久,整天都在村子、山上到處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後悔,後悔讓你渡化那麼多的鬼魂,害我連個可以問的鬼都沒有。」

  她的埋怨融化他的心,憋了滿肚子的怒氣消彌於無形。

  那些怒氣是針對于文謙的。

  沒錯,他就是個古怪、脾氣特壞的傢伙,看不得孟孟和別人親近,她只能是他的,不可以轉移注意力。

  什麼?太霸道?對啊,還不曉得嗎?這就是他的特色!

  鳳天燐勾起她的下巴,鄭重地說:「以後不許把目光放在于文謙身上。」

  「好。」孟孟回答得乾脆。

  她提醒自己,以後和于文謙對話,視線焦點要落在他身後,即使這樣子……很奇怪。

  「用最快的速度把金針之術教會他,然後把他踢出賀家大門。」

  這話很不講理,但她知道他已經為自己考慮了,考慮她害怕欠人恩惠的心情,考慮她對于叔的承諾。

  孟孟用力點頭,「好,一定!」五官冷硬的線條軟化,笑容之間多了幾分得意,他說:「你說到做到,那麼,我說到的,也一定會做到。」

  他說到的……是指他要留在她身邊一輩子,一起去投胎、一起過奈何橋,一起大鬧孟婆的事嗎?

  他斬釘截鐵的口吻讓人好窩心,可是……她怎麼能夠讓他如此?他還沒有死,他是髙高在上的三皇子,這樣的人物,她不行、不會,也不敢留下。

  孟孟想開口,但楊嬸的聲音傳來——

  「唉呀,小姐,你怎麼在這裡吹風?快快進屋,我給你拿熱水來了。」

  孟孟退開兩步,朝鳳天燐做了個可愛的鬼臉,而後將楊嬸迎進屋裡。

  待楊嬸放下水,孟孟說道:「楊嬸,時辰不早了,你先休息吧,我也要睡了,濕衣服明兒再處理。」

  「我知道,小姐今天肯定累壞了,早點歇下吧。」  

  送走楊嬸,孟孟快手快腳地在屏風後頭換下衣服,打理好自己後,她走出來,拉起鳳天燐的手說:「我有話要告訴你。」

  他一把將她拉進懷裡,「好,你說。」要說可以,得用他想要的姿勢說。

  「我知道你是誰了,你叫鳳天燐,是當今聖上的第三子,你還沒有死……」話說到一半,孟孟不講了,因為他眼底的慈憐,因為他臉上淡淡的哀怨。

  她垂眉不語,再抬眸時,輕聲問:「你已經知道了?」

  「對。」他不打算騙她。

  「昨天你跑去靖王府?」

  「嗯,我跟著阿檠到皇子府,看到了自己,便想起了所有的事。」

  「那你也知道,太醫已經撂下話,說你再不清醒,便不會醒了。」

  「知道。」

  「所以……」她吸吸發酸的鼻子,刻意把笑容扯開,弄得好誇張,「所以你是不是該把這個好處,送給最要好的朋友?」她指指自己。

  鳳天燐總是能夠看透她的心思、她的委屈,所以他聽出來了,在她指著自己說:「朋友」的時候,她心裡是清楚的,如果他成為「三皇子」,兩人之間的關係就得斷了。

  他是皇子、她是大夫,這樣的身分之差讓他們兩人無法走在一起。隔開他們的不是距離,而是身分。

  她那麼清楚,卻還要演戲,偏偏又不曉得自己的演技有多糟。

  他輕易地從她的笑容裡看見悲傷。

  「怎不說話?不肯喔?這麼小氣?!」她持續浮誇地笑著。

  她裝可愛裝得很失敗,雖然張大眼睛玩著手指,假裝自己很開心,可他就是……就是看得見她滿肚子委屈。

  見他不語,孟孟又說話了,「你不知道,今兒個你不在,皇帝下聖旨給了賞賜,我不過救下一個得到瘟疫的病患,皇帝就給我黃金、白銀,摺合起來一萬五千兩,要是我救回一個太醫束手無策的皇子……

  天吶、天吶!那不得拿個八萬、十萬兩?到時我真要去把城南外那塊地買下來,蓋一大堆房子,從此當個收租的,這輩子都不愁吃穿了。」

  鳳天燐翻白眼,胡扯,她根本就是對銀錢不上心的女人。

  她說那麼多,他卻半句不應,害她只能一直笑著,嘴巴彎彎、眉毛彎彎,只是彎彎的眼睛裡寫著憂傷。

  不想把這些哀傷給他看,她垂下頭環住他的腰,把自己塞進他懷裡,「我的要求很過分嗎?」

  見他還是不回答,孟孟暗罵道這個糟糕的男人,不曉得讓一個女人自說自話是很沒面子的事嗎?

  她甕聲甕氣地繼續努力著,「我知道感情不可以用金錢衡量,仗著你的友誼拿好處是有些過分,但與其便宜別人,不如便宜自己人,對不對?」

  他依舊不回應,真的、真的很過分。

  她氣了,抬起頭噘起嘴,「你半句話不吭,我怎麼曉得你在想什麼?」

  問題剛出爐,他的唇便落下來,然後她的腦袋空白了,所有的知覺中,只剩下他的氣息。

  孟孟喜歡窩在他懷裡,不喜歡離開,即使距離只有一點點也不樂意。

  他一向能夠看透她,因此他知道她害怕。

  不只她害怕,他也害怕,害怕分離,害怕身邊沒有她,害怕看不見、聽不見、碰不到她……這樣的日子,他無法想像要怎麼過。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不曉得明天會不會出太陽。

  蜷縮在他懷裡,感受他的手環在腰際的幸福。

  她想,人不應該太貪心,能得這段奇遇,她該知足,所以……她現在要想的,是用什麼方法說再見,最美。

  「回去並不困難,但是再見你,很難。」一句沒頭沒腦、莫名其妙的話跳出來,她的思維跟不上他的。

  「什麼意思?」從他懷裡抬起頭,她看見他佈滿憂傷的面容。

  「我不只見到阿檠,想起過去的自己,也見到一個人。」更正確的說法是一隻鬼,只有官階的鬼。

  「誰?」

  「一個穿著身長袍的黑臉判官,他告訴我,我的陽壽未盡,若在三天之內回去,就能繼續當三皇子,否則……」

  「否則就再也回不去。」孟孟接下話。她知道的,這事紀芳說過。

  他點點頭,「但我回去的話,會忘記當遊魂時的所有遭遇。」

  孟孟心跳彷彿停了幾下,緊接著怦怦怦怦地跳得亂七八槽。

  所有遭遇?他將忘記兩人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嗎?忘記曾經許過的諾言,忘記曾經……喜歡她?

  她不想哭的,但她控制不住潸然淚下。她為自己很勇敢、很豁達,沒想到此時此刻豁達失蹤。

  感受到胸前小小的振動,鳳天燐知道她在哭。

  遺忘,是讓人重生的禮物還是懲罰?黑臉判官說:「當然是禮物,記得越少,阻止你向前沖的阻力越少,無知的人無畏。」

  這話並沒有錯,如果忘記孟孟,清醒後的他會順從父皇、母妃的心意,結一門好親,收下一個富庶的封地,從此不再覬覦皇位的鳳天燐可以過得自在愜意,子子孫孫享受榮華尊貴。

  倘若記得呢?他會違逆父皇的心意,會抗爭鬧事,會讓母妃痛苦不安,也許最後,母妃會發狠殺死孟孟讓他生無可戀,一世痛苦,讓他再不甘願也必須低頭妥協。

  生於皇家,長於皇家,皇權大過天,他比誰都清楚。

  他用最快的速度假設所有狀況,即使殘酷,擅長分析利弊的自己也能分析出——遺忘確實是個禮物。

  只是他不想收下禮物。

  不想收、不想痛苦,就必須抉擇,選擇要他的人生、身分、名利,或者選擇愛情。

  把那堆東西和愛情擺在一塊,誰都分得清孰輕孰重,這是根本不需要選擇的選擇,但是對他來說卻艱難無比。

  他掙扎、痛苦,狠狠地詛咒著,無比憎惡這樣的選擇。

  然而在孟孟從雨幕中奔向自己那刻,他笑了,也清楚了。

  有什麼好痛苦的?有什麼好選擇的?他當然要選她,選擇生生世世和她在一起。

  鳳天燐在外人眼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多少人羨慕他的際遇,殊不知這輩子的他過得凄風苦雨。

  母妃是父皇最寵愛的雲貴妃,後宮爭寵,他必須有足夠的運氣才能存活,一群女人的手段陰謀,漸漸把他變成暴躁不安的男人。

  而他的外祖與舅舅是野心極大的政治家,從他出生那刻起,他就被灌輸著仇視兄弟、親情淡薄的觀念。

  他的人生沒有其它的目標,唯一的目標就是那把龍椅。

  父皇的疼愛與看重於他而言不是親情,而是成績努力過後、極力爭取而來的成績。

  他以為母妃與外祖家對自己的在乎出自親情,一直到後來才恍然明白,他只是他們向上爬的階梯。

  他存在的價值在於可以為別人爭取到多少權勢,而為了提升自己的價值,他必須在父皇身上使力。當孺慕之情成了手段之一,親情變得多麼淺薄可笑?

  所有靠近他的人都是另有所圖,每個人面對他都戳著面具。不管他多惡霸、多令人討厭,大家還是對他馬屁拍不停,他越刻盪、越惡毒、越以自己為中心,所有人就越懼他、怕他、以他所想去行事。

  他以為這是成功必備的條件,直到發現自己不過是別人成功的墊腳石。

  當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成了某種手段,當他自以為的真心只是虛偽,重視感情的他在上官檠護著自己摔下山崖那刻,崩潰了。

  他不知道世間有沒有真正的親情、無私的關懷,他只曉得這輩子的自己過得真是可悲。

  阿檠曾對他說:「你太重感情,這樣的人,不適合坐那個位置。」

  他嚴正反駁過,「正因為我重感情,所以我必須為我在乎的人豁出一切。」

  可事實上呢?他在乎的那些人,在乎的是他可以帶來的利益,而不是鳳天燐。

  於是他被「在乎的人」追殺,於是他被「在乎的人」說服,說服他相信大皇兄是自己一生最大的敵人,他必須竭盡全力滅了大皇兄,取而代之。

  真好笑,他竟然相信這件事,虧他自詡聰慧絕倫,到頭來方才明白自己愚蠢無比。

  紀芳說:「你被洗腦了,不是所有當皇子的都該為那個位置傾盡所有,不是所有皇子的人生都只能是爭奪,你有權力過自己想要的日子,你有責任讓自己自在快樂。」 

  他嘲笑紀芳婦人之仁,「當我坐上那把龍椅之後,皇權將會回饋我最美好的饗宴。」

  其實紀芳是個特立獨行的女人,她精闢的言論讓他折服,於是他討好她、巴結她,可她對高高在上的他不屑一顧。

  他過去只有被捧著的份,如今捧著人卻遭人嫌棄,他心底多少有著埋怨。

  於是他忽略她的話,堅持得到皇權的人才是最終的勝利者,故意把她最在乎的阿檠和自己綁在一起,他拉著阿檠奔向那個目標。

  直到意外發生,他和阿檠墜谷,直到現在他還是搞不清楚,為什麼明明只在谷底待了將近三個月,京城卻已經過了一年。

  那一年世局改變,東宮確立,外祖一旌被殲滅殆盡,他失去競爭的條件,與那個位置相隔遙遠。

  突然間,他失去目標、失去喜歡的女人、失去朋友,失去那些圍在身邊拍自己馬屁的人,他鄭重懷疑人生還剩下什麼?曾經有個叫做晁準的術士向他預言——情愛最是傷人,權勢不過鏡花水月,不如歸去,清風伴明月。

  他很沮喪,貴為皇子卻什麼都不能得到,那當皇子有什麼樂趣可言?

  但……真的不如歸去?怎能甘願!

  回首一世,他有過算計、有過競爭、有過成就、有過富貴,但……他從沒有真正快樂過,沒有真心被愛過、疼惜過。

  誰知他會成為一縷遊魂,會遇上一個受盡委屈,卻老是鼓吹他付出、奉獻、無私……這樣行事才叫做正確的傻女人。哼!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向來只在乎自己、看重自己,要他無私,不如拿一把刀子往他脖子上割幾下。

  但正是這樣一個淡定、無私、傻到無以復加的女人教會他快樂、知足和幸福。

  他不是個衝動的男人,從不輕易允諾,可他卻承諾了自己的一世,願意陪在她身旁,直到攜手至下一個輪迴。

  說到就要做到,對嗎?

  對!這才正確,必須信守諾言,他要她的此生與來世,要他們的永遠。

  「我不回去。」他說。

  「你要回去。」她說。

  兩個人同時發聲,同時震撼,也同時……

  她看著他,發愣的表情傻得很可愛。

  他仰頭大笑,怎麼搞的,一個又傻又笨又醜的女人,怎會讓他越看越喜歡、越順眼?摸摸她的臉頰,他再次表態,「我不回去當三皇子,我要守在你身邊一輩子,我們約定好大鬧孟婆,共度下一世的。」

  「不可以,三皇子是個多光鮮亮麗、多讓人羨慕的身分,你必須回去。」這樣的人生,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幸運。

  「不要。」比起當三皇子,當個能夠維護她的鬼魂更幸福。

  「為什麼不回去?」

  「因為我不想忘記你。」斬釘截鐵的話,斬釘截鐵的表情,他斬釘截鐵地告訴她,她永遠別想擺脫他。

  孟孟聽懂了,一個激動,猛地攀住他的脖子,用力吻上他的唇。

  鳳天燐勾起孟孟的下巴,她又睡著了。

  他不曉得女人這麼會哭,淚水像不要錢似的拚命往外灑。

  她一邊吻著他,一邊哭著,他唇舌間嘗到鹹鹹澀澀的味道,不管怎麼安撫,她都哭個不停,這麼一個淡定的女人激動起來,真是讓人傻眼。

  從頭到尾,她只說兩個字——夠了。

  他明白她的意思,因為他本來就擅長看透她。

  她在說夠了,有你願意為我留下,這輩子夠了。

  她在說夠了,這樣的你,給了我足夠的幸福喜樂。

  她在說夠了,被你這樣的男人愛著,人生夠了。

  鳳天燐仰起頭,得意又驕傲,因為他,她的人生夠了,只要她「夠了」,他的選擇便再正確不過。

  他忍不住親親她紅腫的眼皮,在她耳邊說:「我也夠了!」

  有她,不需要名利地位、不需要權勢富貴,他也夠了。

  隔天,孟孟直睡到中午過後,醒來的時候發現眼皮上有著軟軟的、輕輕的觸感,她捨不得張眼開,捨不得失去他的親昵。

  一個彈指彈向她的額頭,鳳天燐笑道:「還裝睡?」

  孟孟笑著張開眼,環住他的腰,再捧起他的臉。

  她說:「有時候我覺得愛上一隻鬼也不錯,因為不管怎麼樣,都沒有貞潔的問題。」

  他瞪她,這是在嘲笑他「不行」?她知不知道這種話很傷男人的自尊心!

  「要不要試試我有沒有本事讓你失去貞潔?」

  她滿臉害羞,沒有接下他的話,只說:「可是有個小缺點,愛上鬼不能生孩子,可我想生幾個和你一樣好看、一樣聰明、一樣仁慈的孩子。」

  好看、聰明他認了,仁慈?這種形容詞怎麼會落在他身上?不過……凡是她說的,他照單全收。

  挑挑眉,他想回答,「沒關係,下輩子我們多生幾個來補。」但話尚未出口,她搶先說——

  「所以你回去好不好?回去當你的三皇子,給我個機會,生下和你一樣的好孩子。」

  鳳天燐變了臉色,他明白她清楚,一個沒有身分背景的平民百姓想當他的女人談何容易?不說父皇、母妃,成為三皇子又遺忘孟孟的自己都不會允許自己做出這種貽笑大方的事,兩人都曉得的,何苦說這種自欺欺人的話?

  他擰起雙眉,斷然拒絕,「不好。」

  「你不相信我嗎?不信我有本事讓你再度愛上我?不信我魅力無窮,讓你一眼見到就放不下?」她認真地說服著。

  「哼!」這是他的回答。

  到時囤在身邊的女人千千萬萬,他會看上一個醜百姓?這種鬼話誰信。

  「我真的可以,你會看見我的善良、我的可愛,你會愛我愛到無法放手。」

  善良?可愛?真敢講!他瞪她一眼,嘴角卻忍不住上揚,「講大話!」

  「不是大話,現在的你會喜歡我,以後的你一樣會喜歡上我。記不記得我說過的善緣?「善」會讓人再度遇見、再度結緣,不管條件多麼苛刻,最終善緣都會把我們兜在一塊。」

  才怪,他會喜歡她是因為別無選擇,因為能看見他的只有她,因為她很笨,笨到需要人保護,因為……

  他又忍不住笑開,因為她沒說大話,她確實善良可愛,讓他愛不釋手。

  但他的嘴巴天生壞,說起反話不嘴軟,「哼哼,這種話去騙騙那些養鬼可以,別想拿來說服我。」

  對啊,他真的很難被說服,男人太聰明不是件好事。在內心嘆了口氣,孟孟拉過他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你不相信我,對嗎?不相信我會為了愛你拚命掙取,不相信我會為了愛你丟掉原則與自信?」

  「對,我不信你。」

  她只會委曲求全地配合別人,光會付出,根本不曉得爭取是什麼東西。他不相信她,連「恐嚇幾隻傻鬼重入輪迴」這麼簡單的事都辦不到,怎麼可能完成「嫁給三皇子」這種艱巨的任務?

  到時她的對手不是普通凡人,而是一堆想嫁給自己的心機女,是滔天皇權,是世俗輿論,在他沒有出手的狀況下,她不會成功。

  「你應該對我有信心的。」

  哈哈哈,他大笑三聲,「甭想說服我,我不回去。」

  「你是固執鬼。」

  「嗯嗯。」他同意她的評論。「可惜,對不起,你碰到對手了,從現在起,我會比你更固執。」說完話,她對他視而不見,轉身下床,從他身上穿過。

  剎那間,兩人同時定住身形。

  他瞬間明白,她也瞬間理解,原來可不可以相擁、可不可讓彼此有感覺,取決於……她是否願意?

  她想要,他便能碰到她、親吻她;她不想要,她便能穿過他、對他無感?決定權在她?有了這個認知,孟孟應該感到開心,可是她並沒有,反而生出淡淡的悲哀。

  原來自己有這樣的利器可以逼迫他離開自己,這樣很好,也很……不好。

  能夠逼走他,讓他回去過三皇子的生活,這樣非常好,但……失去他,她還能夠好嗎?孟孟轉身,兩人對視。

  鳳天燐清楚,除非角色互換,他才能放心回去,因為他自私自利,只替自己著想,如果失憶的是她、如果三公主是她,他才不會管她的前途未來、身分地位,他會想盡辦法逼迫她再度愛上自己,無所不用其極。

  可她不是他,她不夠自私,只會想著讓他平安幸福,她會說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說豁達才會讓人不傷心。

        問題不在於她敢不敢,而是在於她要不要,任何會侵害別人的事,她都不會允許自己做,她不會讓他與父皇反目、不會讓母妃傷心,更不會為了自己的幸福讓憶憶面臨危機。他太懂她了,所以不信任她。

  她艱澀開口,故意裝做想到好辦法了,「你曉不曉得我還有一個本事?」

  「什麼本事?」他以為她又要說傻話,問得敷衍。

  「我可以封印自己的天眼,對鬼神視而不見。」話說完,她裝模作樣地打坐,片刻後閉上眼睛,嘴裡念念有詞,在空中拿著連她自己都不懂的符咒,最後收斂氣息,翻身下床。

  鳳天燐不相信,對她說:「別想嚇我,我是說真的。」

  她沒反應,喚來妞妞取水盥洗。

  見她這副模樣,他笑得滿臉邪惡,趁她換衣服時穿到屏風後面。

  他認定她會臉紅害羞,無法視而不見,然後破功。

  然而孟孟鐵了心對他視而不見,慢條斯理地換下衣服,假裝眼前沒有一個想要吃豆腐的壞鬼,她的泰然自若讓他開始擔心了。

  她走出房間,笑盈盈地對站在院子裡的于文謙點頭道早。

  「不早了。」于文謙笑著回應。

  「昨兒個晚上喝了點酒,起不了身。」她說謊說得理直氣壯。

  于文謙很體貼地道:「要不,今天的課先歇歇。」

  「不必,等用過午膳就上課,要不要……一起?」

  鳳天燐瞪大眼。

  一起?!她居然要和于文謙一起吃飯?又不是一家人,憑什麼一起?

  他就曉得于文謙心懷不軌,于文謙圖的不僅僅是金針之術,更貪圖孟孟!

  鳳天燐瘋了,氣得在屋子裡亂飄亂轉,想砍人腦袋,不斷對于文謙揮拳,只是他的拳頭嚇得了惡鬼,嚇不了一個大活人。

  孟孟全都看見了,卻依然對于文謙笑得溫和可人,她就是要鳳天燐明白,就算他樂意當鬼,她也不會與他一生一世。

  因為他不當三皇子,所以她不要他的承諾,不要和他一起過奈何橋。他必須徹底理解,除了相信她之外,他沒有第二條路。

  她是個心軟的女人,對鳳天燐視而不見,痛苦的不僅是他,她也痛著,但她堅持而固執,不願意讓步妥協。

  她教于文謙醫術,對他溫柔微笑,與他探討醫學,認真地聽他說取經驗,還主動問他太醫院裡大大小小的事情,表現出自己充滿興趣。

  兩人談笑風生,鳳天燐氣壞了,他撞牆、敲桌,所有能表示憤怒的動作他都做了。

  孟孟放任自己的心痛發酵,卻不準笑容離開片刻。

  他對她咆哮,「你不許對他笑,離他遠一點,他不適合你,沒有人可以比我更好……」

  是啊,她都知道的,天底下還有誰比得過他?她也明白,他一旦離開,就是生生地刨去她的心,狠狠地抽去她的快樂,她再也無法豁達。

  鳳天燐對她大喊,「我不想當皇子,聽到沒?我不想!」

  「我是在認識你之後才曉得什麼叫做幸福。」

  「我不想離開你不是錯誤,你不可以這樣對待我!」

  「難道愛你是罪大惡極?」

  「你好殘忍,你怎麼可以因為我愛你就懲罰我?」

  他從咆哮大叫到低聲輕喃,她每句話都聽見了,可是他弄錯了,她哪裡是懲罰他?明明她罰的是自己啊。

  她只是太理智,估算著所有的後果,認真相信分離對他、對她都是最好的結果,所以她必須讓自己的心硬起來。

  憤怒、哀傷都影響不了她,鳳天燐好沮喪,他只能「消失」。

  但她沒有驚慌,也沒有到處找他,他轉一圈回來了,她還是繼續對著于文謙說笑。

  他看不見她的心焦與心痛,看不見她笑容底下的哀愁,這次她叩足全力封鎖心情,不擅演戲的她,為了他的人生而演。他不曉得,若不是情非得已,她情願傷害自己也不願意傷他。

  夜裡,孟孟沐浴時,鳳天燐蹲在浴桶邊說著自己的人生際遇、說他的痛苦悲情,說直到自己遇見她,才曉得幸福可以這樣純粹,喜悅可以不需要伴隨著條件。

  他說:「在你面前,我不需要掩飾自己,我很高興,當了一輩子的壞人,但是在你眼裡,我卻是溫良恭儉、大善之人。」

  他說:「我後來才曉得,情人眼裡出西施是真的,在喜歡的人眼裡,缺點會因為愛情有所改變。紀芳講過,「好的愛情會讓人變得更好」,所以我知道我遇見正確的女人、遇見一段好的愛情。」

  他從憤怒不解到喃喃自語、到訴說心情,他每個細微改變都讓她痛心不已。

  她多想回答他,「你也是我遇見的正確男人,是我美好的愛情。」

  她多想說:「失去可以看透我的男人,我也痛苦難當。」

  她多想說:「我想留你一輩子,但,對不起,我無法允許自己自私。」

  她想說的話不會比他少,只是一句都不能出口。

  鳳天燐說:「曾經我以為自己愛紀芳,但愛上你之後,我才曉得,並沒有。」

  一整天下來,他相信了,相信孟孟真的封閉天眼,相信她看不見自己。

  鳳天燐把手探進水盆裡,孟孟垂下眼,在清洗自己時專注傾聽。

  「對待紀芳,我討好巴結,我給她最大的容忍,把她當成目標,心裡想著把一個與眾不同、能力超凡的女人留在身邊,那會讓我感到特別有自信,能證明我並不輸阿檠。

  但遇見你之後,我才曉得,愛一個人不會設定目標。

  「我刻意不討好你,刻意不說讓你開心的話,但我卻不由自主地做著你喜歡的事情。對這樣的情不自禁,我有些懊惱,只是你的笑靨總會把我的懊惱踢飛到九霄雲外。

  這就是愛啊,你快樂我就快樂,不需要計劃,不必設定目標,所有的事自然而然地進行著,直到感覺太深刻,我無法阻止自己對你承諾。你知不知道,當你點頭願意讓我陪你一輩子那刻,我快樂得想飛!

  「我想啊,不記得過去也好,就這樣簡簡單單、輕輕鬆鬆地走過幾十年,然後牽著你的手一起爭取下輩子、下下輩子,我要與你十生十世,就算你會看我看得好生厭倦,我也不擔心……」

  孟孟再也聽不下去了,嘴巴那麼硬的他竟說出這麼多動人心弦的情話,她怎麼還能無動於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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