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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單煒晴 -【金戈鐵馬(錦繡前程系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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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00:00:3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金戈鐵馬《錦繡前程1》單煒晴

可惡!那個男人果真狼子野心,
摧毀了她曾經擁有的一切,顛覆了她平靜安適的生活,
明明覺得她十分礙眼,卻又假好心的讓她登基成為帝王,
毫不客氣的視她是棋子和傀儡,躲藏在背後操縱控制。
晚上還堅持與她同寢殿,嚴密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極盡所能的欺壓她,就是要她打從心裡降服在他的腳下,
而她早已看穿他齷齪心思,打定主意與他誓不兩立……
可惡!做個平凡人居然是這麼奢侈的願望,
她再也不想當他穩固江山的基礎,一輩子寂寞的過下去,
只因為他在恨意中也給了愛意,害她不小心卸下心防,
體內純女性的那一面被他挑起,甚至萌生不該有的慾望。
好傻!她又不是不知道他這個人有多麼冷硬無情,
可以是敵人、是仇人,但是絕對不值得她投入真感情,
畢竟她永遠不會屬於他,而他一輩子都不可能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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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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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00:00:45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天朝有共主,是為帝,曰主上。

  帝乃天子,天之子與天同姓,故無國姓,是曰天朝。

  史館《天朝史》

  側耳聆聽,彷彿能聽見哀鳴,她的國家正在衰敗中。

  十六歲,她的登基大典在國都少陰的極陽宮舉行,登高放眼望去,她的腳下沒有平民百姓,只有數不盡的戰甲兵卒;沒有太平安樂,只有滿地屍體和遍地鮮紅的旌旗。

  太儀一身火紅色的鸞袍,項著一張精緻細膩卻掩飾神情的妝容,徐緩的向通往玉座的道路前行,無視羅列兩旁、全副戎裝的高級將領們,她冷凜的目光凝聚在玉座長階前那抹頎長的人影上。

  仲骸。

  一個挾持她的男人。

  他是故意在結束一場惡戰後即刻舉行登基典禮的,目的很清楚,只是要她看清自己的無能為力──即使貴為天子,也不過是他手中握著的一顆棋子罷了。

  狂妄的逆賊。

  她曾這麼唾棄過他,但……也只能唾棄。

  「主上,生辰還愉快嗎?」一頭烈火般紅棕的及肩短髮紮在後頸,左臉頰被過長的瀏海蓋過,仲骸在她走到面前時,笑容可掬的問。

  太儀被妝覆蓋的五官有片刻抽搐,最後只剩下那雙幾乎掩不住情緒的眼,定定的望著他。

  她的眼,染上了他的髮色,恍若憤怒的烈焰。

  「這是怒意,孤打賭絕對沒嘗過。」仲骸出神的凝視她的雙眸,無視大殿內滿滿的將士,肆無忌憚的用手挑起新主的下顎,笑容隱含著傷人的惡意。

  他說對了,生在一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環境,她的生活只有滿滿的喜,不識愁苦,甚至憤怒的滋味。

  不過今天,她的天地已然顛覆。

  「你眼中可還有朕的存在?」太儀的語氣儘是譏誚。

  在她這個「朕」之前,他竟敢自稱「孤」?

  果真狼子野心。

  「時常的,孤認為非常礙眼。但是從今而後,不過就是孤飼養中,較驕貴的一隻狗了。」仲骸的語氣輕柔得不可思議,瞅著她的眼神好似一攤春水。

  她的心跳如擂鼓,強烈的情感充斥胸口,名為憤怒。

  「朕會永遠記得今日。」

  記得這個成人禮,記得這份屈辱,記得這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男人。

  僅用右眼仔細的審視她,仲骸以輕佻又不失優雅的姿態為她戴上天朝帝王世代相傳的鸞冠。

  「那就祝主上生辰快樂,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了。」清朗的嗓音提高了幾個音階,迴盪在大殿裡。

  霎時,金甲摩擦的聲音整齊劃一的響起,殿上的將士跪滿一地,跟著重複仲骸的話。

  太儀能感覺鸞冠在自己的頭上顯得過大,好似暗示著她這個被人挾持扶立的王不夠資格,玉座上雕刻鍍金的朱鸞家徽似乎也在嘲笑她。

  踏著顫巍巍的步伐,走了幾階,她恐慌的瞪著玉座,差點停下來,想要拔腿逃走。

  只要坐上那個位置,仲骸便能號令天下,她將永遠是個由他扶植的傀儡王,再也沒有尊嚴可言。

  「可以停下來,」即使背對著,仲骸也能感覺到她的退卻,「也可以逃走。天朝雖行一夫一妻制,但前帝除了之外,還留了個女兒,幼主更好控制,的離開對孤而言百利而無一害。」

  言下之意,他也能挾持她的皇妹,至於她,說不定尚未逃出宮,已命喪黃泉。

  「好好想想什麼對自己是最好的,主上。」

  於是她強自昂首,繼續往長階上走,決定了自己的命運。

  成年的登基大典曾是她所企盼的,如今一切按照計劃好的進行,她心底卻只有濃濃的苦澀。

  在能觸摸到冰冷玉座的距離,大殿裡推至極陽宮外,祝賀聲不絕於耳。

  「主上,洪福齊天,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回頭,卻看見了一匹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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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00:01: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名字之於她,一點用處也沒有。

  試問,誰敢直呼天下共主的名諱?

  自父皇和母后去世後,她幾乎忘了自己的名字。

  太儀穿著拘謹的睡袍,半靠在溫暖的圓形大床上,腿上擱著一本正在謄寫的精緻書冊,她的手沒停過。

  她正在清算天下共主的缺憾,「名字」不過是其一。

  被挾持的天子果真如想像中,完全沒有過問政事的權利,大權落在稱霸一方的諸侯仲骸手中。

  原本,天朝一直有著戰、厲、翁、敖、東方、長孫和萬俟等七大異姓諸侯。

  先帝在位慶餘二十三年,六月,翁、敖、萬俟三家興兵亂朝,一度佔領極陽宮,把父皇逼入北方的山廟中,倉皇避難。

  隔月,長孫軍聯合厲家軍起兵鎮壓。同月,一舉誅殺亂黨中兩位首領翁丑及萬俟堅,其後不出月餘,敖家軍潰敗,退回佾江,封城不出,沒多久就滅了,父皇得以平安回到極陽宮。

  仲骸是敖氏一族的敗將。在敖氏大敗後,他是僅存的餘孤,卻在短短兩年內爭下東北內大小寨城,迅速打響名聲,所行之處風聲鶴唳,待他擁兵自重,又花了兩年的時間終於平定東北,立嵐岸為根據地後,仲骸之名從此和梟雄劃下等號。

  隨後不出五年的時間,仲骸步上當年叛軍敖戎的後路,再一次興兵入宮,這次,帶領更大批、更精銳的軍隊,衝破宮門,乃至建立偽權。

  從此她連和三公學習的時間都被剝奪,每天需要做的事就是跟著他到處走,他們幾乎是形和影,只是誰是形、誰是影,在彼此的認知上還有待商榷。

  她絕不會承認自己是影。

  驀地,一陣細小的聲音勾動耳殼,她立刻知道是有人來了,但不動聲色,繼續專注在手邊的事情上。

  即使她根本無心寫下去,也不願讓來人一眼發現她的「在意」。

  沒多久,仲骸出現樓梯口,守在那兒的宮女隨即上前,替他卸除身上的輕甲。

  偶爾在他的意思下,她可以不用跟去教場,今天正是那樣的日子,但她並不因此感到寬心。

  「真難得,在等孤。」仲骸銳利的眸子掃過她,停在那本硬殼繡花的書冊上。

  太儀稍稍坐正身軀,合上書冊,沉著提醒,「今天是你該讓朕見風曦的日子。」

  一個月一次,他答應讓她見妹妹風曦,可每到了這一天,他又會故意去練兵,獨留她在宮中,焦急的等著和風曦相見的那一刻到來,徒然任由等待和期待折磨自己,苦找不到人詢問風曦的下落。

  即使知道他是故意的,也無能為力,誰教這宮裡已沒有她的人了。

  「告訴主上,現在幾時了?」仲骸褪去身上染了風雪的衣袍,問向身旁的宮女。

  「啟稟主上,剛過子時。」宮女恭敬的朝太儀磕頭行禮。

  「一日從何時開始算起?」仲骸又問。

  「回……回仲骸大人,從子時。」宮女察覺自己正陷入他們的紛爭中,身體因恐懼而顫抖。

  太儀靜靜的燃起怒火。

  「即使風曦睡了,朕也要見她。」確保唯一的妹妹沒事,是她繼續當個傀儡王的生存目的。

  「約定之日是每月十五,現在已是十六。」仲骸的右眼輕眨,緩慢得能讓人看出他是故意毀約。

  臉色一變,太儀跨下床,快步走向他,然後清脆的巴掌聲響起。

  「你何苦如此費心讓朕一次次體會到身不由己的痛苦!」她雙手握拳,朝他低吼,眼角有著隱忍不住的淚。

  仲骸沒有閃,接下了這記對他而言不算疼的耳光,眼色稍微沉下。

  「朕只是想見她!只是想確定她還活著!」太儀抹掉不甘心的淚水,不顧寢殿裡還有許許多多的宮女和僕人,完全失態。

  她等夠久了!

  一個月一次,即使訂出確切的日子,難道他天真得以為等待的時間就只有十五日這一天嗎?

  錯了!她天天都在盼。

  他懂靠數日子過生活的人的悲哀嗎?他到底以為她這個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亡國的少帝,不顧天下眾人的恥笑,撐起尊嚴登基時有多難堪?

  為何連一絲絲慰藉都不肯給她?

  「她還活著。」仲骸冷漠的回答。

  聽在她的耳中,無疑是一記無形的巴掌,打散了她最後僅存的一絲理智。

  「讓朕見她!朕要見她!」她用力的捶打他的胸膛,小臉上淚水和怒意交織。

  他怎麼能只用這句話打發她?怎麼能?

  「同樣的話,孤不會說第二次。」仲骸抓住她其中一隻手,逼她面對現實。

  確實如她所言,他這麼做,除了使她瞭解自己有多弱小無力以外,還要得到她的臣服。

  她不像一般女人,在面對敵人時堅決反抗,也許是還有包袱加身,她選擇當一個悶不吭聲的傀儡帝王,被他操縱,可她的心從來不曾真正的屈服過。越是能對敵人低頭的人,越難馴服,這點道理他一直都懂,但他要的是她打從心裡的降於他。

  在這個以仁義道德教化的天下,現在殺了太儀還太早,那只會使人心反抗他仲骸,所以留著她。

  暫時。

  「朕不會到死都是你的棋子!」她不掙扎,反而用剩下的那隻手不停的打他。

  仲骸也不阻止,只是看著。

  戰場上,偶爾會遇到這種人,即使缺手缺腳剩一口氣,也會勇往直前,或許最後會將生命燃燒殆盡,死無全屍,也有足夠能咬下對方主將腦袋的氣勢,玉石俱焚的決心。

  這樣的人特別蠢,他卻特別欣賞。

  「也可以選擇當孤的女人。」仲骸游刃有餘的將她拉進懷中,眼底漾著沒有感情的笑意,提供另一個選擇。

  一手被他強勁的力道反剪在身後,倔強的她沒有呼痛,另一手緊緊抵上他的胸膛,兩人暗自凝聚相反的作用力,一個抗拒,一個強硬,相互勉強著彼此。

  「這就是你和朕同寢殿的原因?你要天下,還想要朕?」熊熊火焰在黑眸中狂燒,一如她以往發怒時的眼神。

  仲骸猶存餘力,厚實的手掌隔著薄薄的睡袍貼上她的背,徐緩的摩擦著。

  縱然端著一張臉,王室一族纖細靈動的外貌難以掩蓋,太儀是個天姿絕色的傾城美人,而包裹這層美的是她傲視天下的王者霸氣。

  於是當她的威儀在他面前卸下時,最美。

  「誰人不想穩固江山?」而她,是他穩固眼前的江山的基礎。

  「即使擁有朕,江山也不會是你的!」她的眼裡盈滿憤慨,全身輻射出緊繃的拒絕。

  天下是她家的,天子是她!

  仲骸優雅的挑起一邊眉峰,看似溫和的眸子隱含著足以凍結大地的冰冷。

  「那麼江山是誰的?的?」他極為諷刺的反問。

  太儀感覺自己被那深邃的黑眸吸進其中,那夜下不停的雨,狂奔的戰火,馬匹和宮女們的嘶吼哀鳴,每一張驚恐的臉,逐一浮現腦海。

  仲骸,一個不屬於原始七大家的異姓諸侯,是在這個充滿了戰爭惡鬥,下克上的時代洪流中崛起的一名猛將。

  在他舉兵入宮前,仲骸之名已然響徹天下,世人稱他為梟雄,當時他的名氣和實力已與她的祖先,天朝的初代帝王鸞皇所分封傳承下來的異姓諸侯並駕齊驅。無法招撫日漸坐大的他,被九侍控制,逐漸養成軟弱怕事性格的父皇只得聽從官臣的建議,下詔分封他諸侯的地位。

  那便是禍根的開始。

  天朝氣數將盡,是從父皇在位時,九侍把持朝政,混亂綱紀開始的。

  當時,宮裡日日笙歌作樂,臣不臣,朝不朝,只有深得父皇寵幸的九侍逾越了本分,在朝堂宮中呼風喚雨,提高賦稅,欺壓百姓,放任奸臣賊子大行其道,舉國上下,苦不堪言。

  國之根本一動,諸侯們遂擁兵自重,開始侵略併吞領地周圍的大小城郭,鞏固自己的勢力,在仲骸被分封為異姓諸侯時,天下已然被瓜分成六塊。

  勢力坐大,又互相制衡的諸侯們,於是虎視眈眈至尊之位。

  仲骸的一把火,燒燬了三分之一的極陽宮,也燒醒了在皇宮中醉生夢死的上位者,她的父皇終於瞭解事態嚴重。

  可父皇清醒不出三日,仲家兵入宮,血洗皇宮。

  然後,天下迎接了她這個新主,仲骸迎接了手到擒來的江山。

  「你何不直接殺了朕?」太儀問,語氣是故意的酸諷刺人。

  何故留下她這根肉中刺?

  「名不正則言不順,殺了,蒼生將不歸順於孤。」仲骸的回答明白,口吻卻高深莫測。

  「你連先帝都敢……」話說到一半,太儀同時感覺到兩股痛楚,一是被他禁錮的手腕,一是被扯住的頭髮。

  螓首高高後仰,撕裂般的疼痛讓她幾乎忍不住哀號。

  「先帝是在睡夢中安享天年的。」仲骸沒有憐香惜玉,擰斷了纖細的手腕骨。

  毫無溫度的嗓音、冷冽的空氣,使太儀泛起疙瘩。

  她的視線在他與天井間震顫來回,疼痛已然麻痺了頭皮。

  「……誰會相信這番鬼話?」她咬著牙,即使痛得藏不住淚,也不要向他示弱。

  好個剛柔並濟的女人。

  女人之於仲骸,一直是可有可無的。大部分的女人,即使有特別之處,他也沒興趣深究,太儀的特別,則是他所欲擁有的,於是他放了心思在她身上──很多心思。

  俯下腦袋,仲骸用唇膜拜她緊繃的優美頸子,間或嗓音渾厚的說:「只要史班信,天下盡信。」

  潤黑的雙眸倏地圓瞠,她再一次被迫認清事實,連史班都已在他麾下。

  仲骸入宮不過半年,原本在她身邊的親信全被汰換掉,換上一批仲骸挑選的手下,宮女僕人不得擅自和她有過多非必要的交談,左右史必須每日向他呈報,一整日她做了什麼,和什麼人說話,說了什麼,全都被謹慎的記錄下來。

  她活在一個被嚴密監視的世界。

  可笑的是,竟還稱為帝王。

  「天道何在?」她喃喃自語,身軀逐漸放鬆,眼眸黯淡無光。

  仲骸微微一頓,接著一語不發的抱起她,走向大床,再把她放下。

  她冷眼以對。

  「天道從來不在。」

  「那麼……蒼天已死。」她別開眼。

  是不是該放棄了?如果連天都死了,她該向誰祈求?

  「而我還活著。」仲骸挑起她的下顎。

  「這世間怎麼總是不該活著的留下?」她的眉宇間全是尖銳的諷刺。

  「因為世道如此。」他仍溫文爾雅,一個眼神示意。

  僕人們小心翼翼,恭敬的呈上一副歷盡滄桑仍不壞的金甲。

  刻有家徽的頭盔不在了。

  太儀永遠記得,父皇是披著這身金甲屍首異地的。

  如今這身金甲從父皇身上被扒了下來,上頭的血跡已經擦拭乾淨,頭盔則在父皇的首級上,而父皇的首級……

  思及此,她驚恐的瞪著一名僕人舉著一個托盤,托盤上的東西被紅布蓋著,隱約能看出頭顱大小的形狀。

  儘管她的父皇在世人口中是個只知享樂,不理朝政,放任諸侯,以遭致滅亡的昏君,但終究是她的父親啊!

  至少他給過她為人父該有的愛,她怎麼忍心看父皇的首級?

  過於害怕,太儀忘了一個人死去後,屍體是不可能保存半年還完好如初的。

  仲骸的眼角餘光觀察到她駭然的臉色,未經知會便掀起紅布。

  太儀差點不敢去看,直到紅色的布巾翻騰了視線範圍,翩然落下,朱鸞家徽印入眼簾時,一口氣還梗在喉頭,不上不下。

  只有頭盔,沒有頭。

  她不知道是不是該鬆口氣。

  仲骸雙手負背,站在頭盔之前,狀似審視它。

  「這是父皇的金甲,他穿著,卻連刀都握不穩。」

  「你配不上它。」太儀半坐起身,拾起紅布,握在手中,隱隱發抖。

  仲骸背對著她,「孤不喜歡死人的東西。這副金甲上,依附多少歷代帝王的亡魂?瞧它的亮度、色澤,都風光不在。」

  「即使如此,你仍不比它。」

  「或者是它配不上孤。」仲骸回頭,眸光犀銳。

  太儀一窒,被他看得心頭發顫,動彈不得。

  他行至她面前,拿回紅布,然後蓋回頭盔上,對一旁的僕人說:「換掉它,孤要打一副新的。」

  「仲骸大人要用黃金打造嗎?」僕人問。

  「黑鐵,黑得看不見一切的黑鐵。」他說,正對著她。

  她以為自己夠堅強,能抵抗這個男人,但是他所言所行,都在彰顯他們實力的差距。

  半年來,她頭一次的反抗,認清了一件事──

  這場諸侯與天子的角力,她依然處在劣勢。

  ******

  從仲骸入宮的第一天起,他們一直是同寢殿。

  以黑檀木為建材打造的寢殿,是她誕生時,父皇為她大興土木建造的,沉穩內斂的色調,陪伴了她到目前為止的生命,這裡總能安她的心。

  躲在這裡,猶如最堅固的避風港。

  如今,卻教他入侵了。

  同房不同床,偌大的寢殿從那天起被分成兩半,一半歸她,一半歸他,原本安全的堡壘成了同時囚禁她與野獸的牢籠,皇宮內再也找不到能鬆懈的地方。

  她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喘口氣了。

  黑得看不見一切的黑鐵……

  他怎麼不乾脆說黑得看不見未來?她清楚那才是仲骸說那句話的真正意義。

  她的未來好像這片熄了燈的黑暗,寂靜無聲,沒有前進的方向。

  身後的床墊有下沉的感覺,太儀一凜,胃緊縮,緊張的酸液在裡頭灼燒。

  同房不同床……也要在今晚打破了嗎?

  仲骸矯健的臂膀繞過窄小的肩頭,轉眼,她身陷一片溫暖。

  一個踏在屍骸上還會笑的男人,怎麼還會有體溫?

  太儀起了疑竇。

  「不睡?」她一點點細微的動靜,全逃不過他的眼睛。

  「睡不著,已是習慣。」她原本也沒有裝睡的意思,只是不想主動開口和他說話。

  「為見不到風曦飲泣?」

  「朕的眼淚如果能喚回十五日,掉幾滴也無妨。」

  「如何確定眼淚對孤無用武之地?」

  「有用嗎?」她脫口而出的話聽不出喜怒。

  「何不試試?」他的話也聽不出真意。

  「當那些死在你刀下的人哭著求你放他們一條生路的時候,有用嗎?」她的話句句帶刺。

  不是不試,是試了也沒用。

  「或許是因為他們的哭相不好看。」仲骸揶揄。

  「朕的哭相更醜。」太儀的語氣充滿嫌惡。

  如果他懂得「守信」這兩個字的意思,她或許會考慮哀兵政策。

  仲骸冷漠的眼覷著太儀的後腦勺。

  看來這口氣她和他嘔定了。

  對於如何處置太儀,他始終沒有確切的方向,唯一確定的是等待時機成熟後,便能殺了她,君臨天下。

  可偶爾他會想,殺了她太可惜,這個女人擁有太多他欣賞的特質,儘管她是恨意十足說出來的話語,在他聽來都覺得有趣。

  如果她是個男人又非帝王的話,可以成為他忠心耿耿的部下,反之,究竟該如何安排?

  這令從不猶豫的仲骸踟躕了起來。

  「手還疼嗎?」他轉了話鋒。

  「如果你介意,怎麼不在下手的時候多傾聽良心的譴責?」她嘴上仍是不饒人。

  她的手腕用層層的繃帶包裹起來,醫官說暫時不能取下。

  「因為孤明白良心是多麼軟弱沒用的東西。」加重雙臂的力量,他渾身散發出一意孤行的冷意,卻小心的避開她受傷的手。

  太儀瞭解他不是個三言兩語能勸退的人,心志若不堅,如何能夠攻下皇宮?若無任天下唾棄的勇氣,何以挾持天子?

  或許梟雄正是如此。

  「那麼別浪費虛情假意的口舌之力,省著點,留給和你一樣虛偽的人用吧!」她用力掙脫他,拔腿就想跑。

  受不了了!

  也受夠了!

  她不懂這個男人要的是什麼!江山,在扶植她為王時,已經落入他手中,她幾乎是個廢人,為何連見自己的妹妹一面,他都不肯?

  太儀不顧赤裸著雙腳,不顧身上只有薄薄的睡袍,不顧手還傷著,提著裙擺,衝出了寢殿,迎向飄落的細雪,隨即想起門口的侍衛,她慌亂的轉向,像只無頭蒼蠅,鑽過寢殿裡的內院,閃躲每一個看到的衛卒。

  起先還有幾次感覺他很接近身後,接著她聽見自己喘氣的聲音,詫異時間流動的緩慢,卻逐漸看不清四周的景致。

  慢慢的停下腳步,她惶惑的瞪大眼,不斷的張望,不知該往何處去。

  為何她不曾發現入夜的寢殿是如此陌生?

  砰!

  突然,她整個人被撲倒在柔軟的雪地裡。

  「想去哪裡?」仲骸驚天動地的質問劈頭落下。

  太儀從雪中抬起蒼白的臉蛋,不顧髮上身上都是飛雪,未置一詞,咬著牙,手腳並用,想掙脫他的鉗制。

  手腕刺痛著,她卻像要懲罰它,繼續用力。

  有時候,人必須利用痛覺來確認自己還活著,她現在正是如此。

  「不准……」仲骸抓住了她的手,還得忙著閃避她亂踢的腳,閃過了腳,又差點抓不住她,最後他火了,怒斥道:「不准動!」

  她僅僅瞬間停頓,之後響應的是更劇烈的掙扎。

  不准動?

  他的話未免太天真,她只知道自己繼續留下來會被逼瘋。

  「放開朕!放開、放開、放開……」她尖叫著,連逃開他後該何去何從都不想想,一心一意只想離開。

  這一刻她才瞭解,天子的表面下,自己也是人,如果沒有活下去的動力,不斷被打壓欺辱,也會心痛,也會難過。

  愁苦是什麼?當她終於識得時,卻恨不得一輩子都不懂,永遠做個縱情於聲色,沉於酒池肉林,但至少快樂的昏君!

  「別想!」他幾次想把她從雪地裡抱起,都失敗,又差點不敵她瘋狂的舉動,只好把她壓回雪地裡。

  白雪柔軟且寒冷,可無法令兩人氣昏的腦袋降溫,他們都怒瞪著對方。

  仲骸難得在她面前如此憤怒,但一想起她背對著他拔足狂奔的身影之纖細,好像隨時可能消失在夜裡,他的心頭一陣不安狂動,在理智之前,怒火先行冒出來。

  「以為扔下那些刺耳的話,對著孤咆哮後,便能一走了之?」仲骸跨坐在她身上,雙手圈住細緻易碎的頸子,介於使力和放鬆之間,怒黑了一張臉,咬牙切齒的大吼:「告訴,門都沒有!永遠也別想離開孤!」

  她是他的!只有他能決定要她死或活,沒有第三種選擇。

  「朕永遠也不會是你的!」她的氣焰有過之而無不及。

  「是!」

  短短兩個字,震耳欲聾,撼動了她。

  接著,太儀後知後覺的聽見了雪在耳邊紛飛的聲音,看到他毫不冷靜的神情,下往上的角度,使她想起了宮破的那日。

  那是萬人之上的她,除了父皇以外,第一次由下往上仰望一個人,從那天起,他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腦海中,成了恐懼、恨意和苦楚的有形體。

  在認識他之前,她什麼都不懂得……

  滾燙的淚從眼角滑落,太儀怔怔的望著他,嘶啞的呢喃:「求求你,別把所有的人都從朕的身邊帶走……」

  死去的父皇、母后,兩個年紀還小、來不及長大的弟弟,教養她的人,承諾會一輩子陪伴的人……

  她曾經擁有一切,於是更難承受失去的痛。

  午夜夢迴,那一張張無法挽回的臉撕扯著她的心,讓她整個人好像抱著一個巨大的黑洞,任由深不見底的空虛煎熬自己。

  從他入宮後,她未曾一夜好眠。

  仲骸貼著她細緻頸項的手稍微鬆開,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曾高高在上、斥他為逆賊的女人竟然會求他。

  該死!

  在發現自己差點把她攬入懷中,答應她的請求時,仲骸暗咒一聲,神情有瞬間變得懊惱。

  太儀恍惚中沒注意到他奇怪的臉色,繼續訥訥的開口,「朕也會怕啊……」

  她好怕,怕每天起來面對的人都對自己視而不見;怕自己越來越像團空氣,被刻意的忽略;怕這樣下去,連她也會否認自己的存在。

  她不想一輩子都活在這種寂寞中啊!

  太儀聲音中的淒楚,拍打著仲骸鐵一般的心。

  他的手終於完全放開,俯下身,吻了她,然後貼著她的唇,沒有移開,嗓音溫柔的說:「有孤在,毋需畏懼。」

  他的聲音,冷得凍人。

  對太儀來說,這不像個吻,他只是非常靠近的恫嚇她。

  「朕最不需要的就是你。」她在他離開之前,如是說道。

  「那麼最好快點習慣孤,因為這樣的情況,短時間內不會改變。」他居高臨下的望著她,俊臉一片漠然。

  她都這麼求他了,他還是不肯答應?

  「朕恨你!」她做出一個帝王不被允許的舉動──啐了他一口。

  仲骸意志堅定,目光不移,忽略心中莫名的惱火,不把她這點反抗看在眼底。

  「不差這個。」恨他的人夠多了。

  他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她卻驟失逃跑的動力。

  怎麼跑?

  當四周被披著金甲的衛卒團團包圍時,去路在哪裡?

  她就這麼躺著,任由靜謐的雪落在身上,冷透了身子,也寒徹了心。

  原來雪在黑夜中根本看不見,落下來的也不過是涼意的感覺。沒錯,身處黑暗中是什麼也看不到的,心痛也只是一種自我感覺,看不見傷口的傷,忽視就好了。

  茫然間,她哼起了歌。

  那是兒時母后教她唱的歌,是一首只屬於她的歌。

  有點古老的曲調,皇宮中特有的音律,母后說如果快忘了自己是什麼人的時候,就唱這首歌,歌裡有她出生時眾人的祝福,還有她的名──

  還記得,她叫太儀。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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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00:01: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從小,便常聽人說起她的身體不是自己的。

  因為她是帝王,有很多時候不能只為自己任性的活著。

  所以生病的時候,常常會挨三公的數落,一個不懂得自我管理的帝王,將來如何統御天下?

  太儀一身深紫紅的繡金紅花的衣袍,在領口和袖口滾了兔毛邊,長及拖地,腰際圍上鍍金腰彩,表情比起以往更為神聖肅穆的走在文武百官的最前頭。

  在她的右側後方是仲骸,在他之後則是兩位大名鼎鼎的軍師孫丑和房術,接著是仲骸帳下的大將,然後是史班,其餘的才是在大勢已去後選擇投靠仲骸的宮內朝臣們。

  突地,仲骸揚起手,號令群臣停下。

  走在前頭的太儀因為某些原因,難得無法集中注意力,忽略了後頭的腳步聲頓止,繼續向前行。

  「主上,且慢。」他不疾不徐的開口,太儀已經走遠好一段距離了。

  徐行的步子驟停,當今世上,只有仲骸敢要她「慢」。

  從容回首,太儀的臉色令不少人為之一愣。

  淺白的兩頰染上過於深濃的紅暈,雙眸凝聚氤氳,淡然的威儀中帶點恍然,一副病容。

  昨夜迴盪在內院,如泣如訴的歌聲持續到深夜,她沒染風寒才有鬼。

  鷹隼似的眸子滿不在乎的別開,仲骸恍若未見,不等她走回面前,即問隨行的內侍,「這地板踏起來有聲響,是不是年久失修了?」

  「呃……但地板在先帝在位時才翻修過。」內侍的聲音從群臣中竄出來。

  「所以孤該翻修的不是地板,而是整座極陽宮嗎?或者是你們的腦袋?」仲骸的語調緩慢,眼眸掃過群臣。

  他們該好好的認清眼下誰才是極陽宮真正當家的老大。

  「是地板!奴才失言,請仲骸大人原諒!」內侍跪倒在地。

  百官噤若寒蟬,沒人敢出聲。

  倒是慢條斯理的走向他的太儀開口了,「朕也不認為外殿的地板需要翻修。」

  她的雙手輕輕交迭在腹胸之間,凜然直視他。

  仲骸認得這個眼神,就是這個眼神讓他在第一眼後,即刻決定留下她。

  排除前帝早夭的兩名兒子,在年紀差距頗大的太儀和風曦之間,軍師孫丑建議他留下年僅九歲的風曦做為扶植的幼主,以她的年紀來看,將來會更好洗腦控制,即將成人的太儀只會是一個麻煩。

  儘管前帝荒政無道,三公卻是當朝赫赫有名的賢臣,他們在苦勸前帝坤輿勤於朝政失敗後,轉而將重心放在太子太儀身上,嚴厲的督導、教育她,試圖將她培養成最理想的國之共主。

  所以她的眼神才會如此清明。

  如果早一步讓太儀坐上天子之位,恐怕天朝不會在諸侯的爭權奪勢下,淪陷得如此迅速。

  他喜歡挑戰,也欣賞太儀在自尊骨氣和現實屈就間拿捏的分寸,打擊這種聰明的女人,對他而言將會是一場愉快的遊戲。

  偏偏昨夜她踰越了。

  「那麼主上認為翻修什麼好?殿柱?宮門?或者這座歷經十數代天朝帝王的朱鸞騰天像?」仲骸雙手負背,行至那高聳至天井的雕像旁。

  太儀眉蹙春山,站在雕像旁的仲骸竟有種不比其矮小的錯覺。

  她的手腕又痛了起來。

  「何須折損國庫?」暗暗清了清悶癢的喉頭,她反問。

  「不是折損,是除舊布新。這皇宮歷經烽火的波及,何不乘此機會一併整修,消除留下的晦氣?」他四兩撥千斤的扭轉群臣對他的印象。

  在前帝留下的舊臣裡,三公和原有的太子黨眾不是被流放,就是安了名目處死,這是孫丑要他不能心軟,非做不可的事。

  倘若要留下太儀一人,他就要有殺掉千千萬萬人的決心。

  即使裡頭儘是些忠義之人,他也留不得這些「賢才」。

  但總有些能忍辱負重,等待復國時機到來的人聰明的混在投降的朝臣中,而他現在必須做的,是親近這些人,使其成為自己的手下。

  「整修燒燬的部分即可,舊也沒有不好,朕是個念舊的人。」太儀不領情,雙眸浮現淡淡的愁。

  他帶頭毀了三分之一的極陽宮,怎麼會瞭解這極陽宮內,哪怕是一粒沙子,她都要保存下來的心情?

  她已經所剩不多了。

  「孤倒是第一次聽說。」仲骸一挑眉,顯得有些冷淡。

  他當然不懂,但每個成王者都會想留下自己為王的足跡,尤其是靠「打」回來的天下,怎麼可能不抹去前人留下的痕跡?

  夜晚的仲骸還有人性的反應,白天的仲骸只視勝者為王是真理。

  「朕不必每件事都告訴你。」她的語氣平鋪直敘,刻意掩飾每次和他對峙時一件件細微的轉折都無比在乎的心情。

  對眼前這個用仇恨記憶的男人,有時連她自己都會暗斥過分在意了。

  「主上是不用,那就是有人未盡職責了。」仲骸露出俊雅的笑容,讓他看起來像個人畜無害的有為青年。

  太儀勉強自己維持從容鎮定,不被這抹笑容欺騙。

  對了,仲骸不過二十有四,在非世襲的諸侯裡,算是非常年輕的了。

  「左右史何在?」

  「臣在。」捧著史冊不斷記錄的左史和右史從太儀的身後冒出來。

  「主簿,擬旨。」仲骸徐徐踱步。

  太儀的雙眼瞇了起來。

  在她面前擬旨,已經不是第一次,可每次都令人備感屈辱。

  仲骸總不放過任何羞辱她無能的機會。

  手腕好疼,太儀忍不住看了一眼,發現是自己緊緊握著,接著她聽見仲骸的聲音。

  「左史、右史未盡其責,降至史班,在他們學會正確記錄該記的東西之前,左右史的職位由房術和溫羅暫代。」

  聽見熟悉的名字,太儀心中一突,隱忍著沒表現出來。

  曾為她的替身且忠心不二的閹人溫羅,可以說是最先被趕離她身邊的,如今仲骸真要他回來?

  太儀緊盯著主簿擬旨,沒有開口替左右史求情。

  仲骸毫不意外在她眼中窺見亮麗的神采,幾乎足以點亮那張因病而委頓的秀容。

  女人是花,用水灌溉是次等的,必須施以肥料,才會養成一株華麗碩大的花蕾。

  在還沒見到花朵盛開之前,他自然不希望花苞早夭。

  既狂又柔的目光慵懶的睞著眼前這朵用黃金灌溉,自己都不會心疼的花兒,仲骸輕啟薄唇,笑問:「現在,可以請主上決定是要翻修什麼了嗎?」

  太儀眼眸一沉,瞪著他。

  在他作了把溫羅調回她身邊的決定後,再把問題轉回翻修一事上,她如何能拒絕?

  「隨你決定。」即便痛恨看見他志在必得的表情,她只能走在他鋪好的抉擇上。

  「那麼全都換吧!」仲骸揩著下顎,沉吟的說:「僅主上能走的通道,兩旁的殿柱全貼赤金花,建材都用黑檀木。」

  太儀別開眼。

  這只是暫時的。她如此告訴自己。

  仲骸踱離雕像幾步後,突然發問,「至於這雕像,主上認為如何處理?」

  太儀渾身僵硬。

  他當真連這歷代傳承的雕像都要毀去?

  剎那間,殿內靜到能聽見針掉在地上的聲音。

  她臉上的熱紅更深,雙眼也慢慢聚紅,怒火在體內燃燒,流竄向四肢百骸。

  倘若這裡是寢殿,她可能會像昨夜那般瘋狂。

  但……瘋狂能有好結果嗎?

  換來的不過是染上風寒的病痛和斷手的危機,這個男人壓根兒不在乎,甚至連假意的噓寒問暖都沒有,她的反抗不過是變相的自取其辱而已。

  觀察那雙千回百轉的墨眸,仲骸在等,等她想清楚是要討好他,還是在群臣面前反抗他。

  無論結果如何……

  「朕想……就雕個新的。仲骸誅殺亂黨九侍,平亂有功,為宮內帶來一股清流,是大功臣,該雕什麼就隨他決定吧!」

  太儀定定的目光看似不為所動,正對著她的仲骸卻能看穿裡頭一片虛無。

  他總是猜不透她的想法,這也是在馴服這個內心高傲的女人的過程中,最有趣的地方。

  是的,不過是一場遊戲。

  她可以是顆棋子,是嬌貴的花朵,是只毛色漂亮的寵物,但不會是個影響他的女人。

  「孫丑,你說呢?」仲骸側首,詢問頭戴斗笠,披風包圍住整個身形的軍師。

  「天朝的象徵是朱鸞,也被譽為聖潔的神獸,代表皇族。但民間傳說著一種罕見的靈獸,形似鹿,可體積較大,頭上有獨角,還有牛尾和馬蹄,背上覆蓋著五彩毛紋,腹部則有金黃色的毛,此靈獸雄者稱「麒」,雌者稱「麟」,統稱「麒麟」,據說性情溫和,不傷人畜,不踐踏花草,所以稱為仁獸。相傳世有聖人時,此獸方出。如今有主公這等平定亂黨的功臣在,我看就雕麒麟,不知主公意下如何?」孫丑一番話全是對著仲骸說的,眼中毫無太儀的存在。

  以麒麟取代朱鸞,以賢明的聖者取代無能的帝王,孫丑欲將仲骸這個挾天子的角色合理化的野心,誰都看見了。

  但,誰人能開口?

  連他們的帝王都悶不吭聲了。

  「交給你辦吧!」像是想證明自己不在乎傷了她,仲骸把太儀慎重其事作出來的決定,用輕浮的態度隨意交給了部將。

  太儀緩緩的斂下眼。

  到底還能被傷到多深?

  登基那天,她聽見了大地的悲鳴,泣訴帝王立位的名不正言不順,而今日,悲鳴的是自己的心。

  這男人究竟要傷害她到什麼樣的程度才肯罷休?

  默默的在仲骸的指示下前行,她幾乎感覺得到自己身上被牽綁了看不見的細線,而那個位居人臣之首的人,不是崇敬的走在她背後,是藏在背後操縱著她。

  她不過是仲骸的傀儡王。

  一口悶意衝上腦門,太儀在轉彎處踉蹌了幾步,並沒有跌倒。

  厚實的臂膀繞過她的手臂,將她整個人托起,仲骸清冷的嗓音說道:「主上,臉色似乎不太好。」

  他不是明知如此,還故意要她妝點整齊,陪他巡視極陽宮?

  想要甩開眼前強烈的白光,又不敢太大力甩頭,洩漏自己的無助,太儀只好這麼掛在他的手臂上,好半晌說不出話。

  仲骸的視線落在她搭上自己手臂的小手,從力道感覺她是想把他推開的,可又緊緊抓著。

  此刻的她猶如不堪一折的花兒,需要人細心的呵護和憐惜。

  偏偏這朵花帶刺,教人不知從何下手,才不會先被傷了手。

  仲骸眼尖的注意到她頭上有根花簪快掉了,調轉目光,空著的手似乎動了動,一陣詭異的勁風迅速掠過,花簪隨即落地。

  他屏退上前欲拾起花簪的內侍,趁著彎腰時,在她耳邊撂下一句,「難道柔弱得連承擔自己招來的惡果都辦不到?」

  霎時,太儀的雙頰染上不堪的赧紅。

  他話裡的羞辱太明顯,她無話可說。

  待仲骸撿起花簪,重新站直身後,她立刻躲開他,不願被這個敵人瞧不起。

  「如果主上說鳳體欠安,孤可以立刻派人護送主上回寢殿。」替她戴回花簪,仲骸狀似順口提起。

  她正在發燒,而他決定給她一個公然示弱的機會,就看她是否能放下身段,承認自己需要休息。

  他何苦先挖苦,再替她找台階下?

  太儀不解的望著他。

  從來也弄不清他的用意,她越跟這個男人相處,只是越深陷迷霧中。

  「主上?」仲骸好不容易將花簪戴了回去,她仍愣著。

  「朕……」被催促,太儀不經考慮的武裝起自己,拒絕的話尚未出口,頭上複雜的髮髻一鬆,花簪步搖掉了一地。

  天朝雖然男女平權,但風氣並非開放,女子在人前是不得披頭散髮的,那等同在眾人面前赤裸著身子。

  熟知禮教的太儀當場傻了。

  他絕對是故意的!

  既然不給她拒絕的餘地,何不一開始直接命令算了?

  「這下麻煩了,孤對女人家的玩意兒向來不上手,拆還拿手些。」仲骸意有所指的說。

  親近的部將聽到,都笑了。

  其它排在後頭的群臣互覷了幾眼,只得跟著笑。

  帝王懦弱至斯,天朝的未來在哪裡?

  恐怕要不了多久,帝家將有姓仲。

  她瞪著他,他則滿不在乎的模樣。

  沒聽過勝者需要在乎手下俘虜的心情的。

  「內侍,護送主上回寢殿。」仲骸一聲令下。

  內侍上前,簇擁在太儀身邊,迅速收拾滿地的釵簪。

  太儀一整天紅潮不退的臉,此刻惱羞成怒,提起厚重的裙擺,勉強維持皇族的驕傲,轉身離去。

  捧著髮簪金釵的內侍連忙朝仲骸斂禮,追了過去。

  「主公何不把話說清楚?」目送太儀怒髮衝冠的背影,向來仁慈的房術忍不住歎了口氣。

  想也知道,他這個滿肚子心計,有話不會明說的主子,不過是希望主上能回寢殿好好的休息。

  仲骸勾起嘴角,不答反問,「難道你忘了是孤要她寸步不離,逼她即使抱病帶傷也得跟來?」

  即使被道中心思,他也不願承認。

  「主公想懲罰主上昨夜的失態,應該在主上對雕像的事退讓時,便適可而止。」房術不贊同的搖頭。

  「主上是需要被強勢對待的那種女人。」聲音沙啞難聽的孫丑倒有不同見地。

  仲骸帳下的兩大軍師中,一屯田安內,一用計征外。前者房術宅心仁厚,擅長遊說,帶兵善守;後者孫丑完全相反,工於心計,用兵善攻。

  他們是仲骸帳下的兩大制衡勢力。

  「太強勢,她又會反咬你一口。」仲骸莞爾的揶揄。

  「昨夜的事我聽說了,主公吃鱉了吧!」仲骸手下部將伏悉嘻笑的說。

  他看起來和仲骸差不多年紀,背上背著雙刀,而非一般騎馬的將領那樣用攻擊範圍較長遠的武器,額上戴了一圈簡單的環,上頭鑄了「佑主」兩個字。

  仲骸瞥了他一眼,「果真是壞事傳千里。」

  「也沒到千里啦!昨夜守寢殿的侍衛剛好是我的手下,他們總得向我回報情況。」

  「看來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他們還分辨不清。」

  仲骸重新邁開步伐,群臣又跟著他移動。

  「我只告訴他們,有危主公性命的事一定要告訴我。」

  「孤在你心中連個女人都對付不了?那真是侮辱。」仲骸失笑,不怎麼認真的指責伏悉。

  「主公不是對付不了女人,是特別偏愛麻煩而已。」孫丑暗笑。

  「我以為主公偏愛的是美女。」伏悉不以為然,卻贊同部分的話,「但主上確實是個麻煩。」

  仲骸知道,某些部下和孫丑一樣,認定留下太儀會是個麻煩。

  「房術,你說呢?」他轉問另一名尚未表態的軍師。

  「主公沒有偏愛,而是愛天下男人都愛的東西而已。」房術神態輕鬆,說出來的話卻撲朔迷離。

  被道中心思,仲骸不住的頷首。

  「還是你瞭解孤。」

  「什麼意思?」伏悉有聽沒有懂。

  孫丑則是想了一下,便瞭解真意。

  房術但笑不語。

  伏悉只好看向孫丑。

  「等你有權有勢的時候,就會知道了。」孫丑的聲音沙啞。

  權傾一時的男人最想掌握的兩樣東西為何?

  不就是江山和美人而已。

  伏悉卻還弄不清,兀自喃喃自語。

  「主公,孫丑必須提醒您,越漂亮的花,若不是生在難采的孤嶺絕境,就是含有劇毒尖刺,都會傷人。」孫丑確實認為太儀是個麻煩,但不認為是個無法解決的麻煩,困難些罷了。

  「採花這種工作,向來是見獵心喜的人會做的事,孤喜歡的是種花。」仲骸慢條斯理的開口。

  「而種花是別有所圖的人會做的事。」房術接著說。

  深邃的眼斂起,仲骸露出若有似無的笑容,拿定主意。

  「主簿,擬旨。」

  ******

  太儀回房後,氣得喘不過氣。

  內侍匆忙宣來醫官,折騰了好一陣子,才緩下她上氣不接下氣的毛病,卻安撫不了她心頭狂熾的憤怒。

  幾乎咬碎一口白牙,她還是極為沉著的屏退宮女,更讓人弄熄所有燭火,獨留一盞小燈在床邊。

  生平第一次,她發現了凌駕在病痛上的,是對一個人的憤怒和怨懟。

  主上,仲骸來接您了……

  宮破那天,她在深夜驚醒,被平常隨侍的宮女披上過大的黑色披風,希望能藉由天色的掩護,幫助她順利逃過此劫。

  她不知道自己在極陽宮裡亂竄了多久,只知道周圍的人越來越少,直到面對那個扮相極為尋常,連兵器都沒帶的男人時,她的身邊已經沒有半個能夠保護她的人。

  還記得當時她緊緊握著揣在胸口的匕首,盯著那個看似尋常,在戰場上卻是異常的人。

  只要他一有動靜,就給他一刀。

  他也看著她。

  左臉被頭髮覆蓋,可右眼清亮澄澈,不知是否遠處的火光燒進了他的眼底,她見到了耀眼的光芒在裡頭跳躍。

  雖然不應該,她卻被他的眼吸引了。

  一生中,頭一次產生好奇的對象,是砍下父皇的腦袋,對著她喊「主上」的挾持者。

  那天起,她把「仲骸」這兩個字深深的刻在心頭,沒敢忘。

  即使有人說他是代天行道,除去亂朝綱的九侍和昏庸無道的軟弱先帝,即使民心的向背落在他身上……不能忘,她怎麼能忘記手刃父母的仇人?

  微弱的燭火搖曳,投射在她佈滿淚痕的臉上。

  突然,一隻手探上太儀飽滿的額頭,專注到沒發現有人的她因為驚訝,渾身顫了一下。

  「風寒。」仲骸坐在蓬鬆的羽被上,替她撥開微濕的髮絲,換了塊降溫用的布巾,「料想中的事。」

  太儀沒有白費工夫去拭淚,直接當作沒看見他,用力轉身,任由新換上的布巾掉落在枕邊。

  「唔……」沒想到腦袋還很重、很頓,這麼一個動作,就讓她頭昏眼花,反胃了起來。

  太儀摀住嘴巴,怕在他面前露出醜態,但已經隱忍不住。

  似乎看出她的難受,仲骸想也不想的伸出手,放在她的面前。

  她來不及表現驚訝,壓不下的反胃已經燒向口腔。

  一時之間,安靜的寢殿內,只有她喘息呻吟的聲音。

  她吐了,而且吐了他一身。

  仲骸沒有閃躲,讓她吐完不舒服的感覺,才慢條斯理的整理起兩人的混亂。

  他替太儀換下衣袍,擦拭狼狽,彷彿理所當然,沒有嫌惡。

  她卻哭了,咬緊牙根的低泣,幾乎只剩鼻息。

  在最恨的敵人面前如此羞愧和難堪,逼得她忍不住羞憤的眼淚。

  手上的動作一頓,仲骸當作沒有看到,繼續擦拭,順著白皙的腹部向上。

  她的手捏成拳,捶了一下床。

  仲骸的手又向上。

  她又捶了一下,比前一次還用力,屈辱的淚水不斷的滑下。

  他斂下眼眉,用旁邊備著的清水洗淨布巾,裝作未被她的眼淚影響,卻無法欺騙自己不斷湧上的抑鬱。

  難道讓他窺見她不堪一擊的一面真有如此難堪?

  當他的手重新回到她身上時,太儀早已閉上雙眼,感覺恥辱,不願再去看自己有多狼狽。

  她越哭,他的手勁越輕。

  「哭什麼?」他不懂自己明明不想聽,卻又逼她說的心思。

  面對這個女人的眼淚,他常常亂了套。

  她咬著牙,不肯言語,怕洩漏了哭聲。

  他的手已然來到少女渾圓的軟丘,稍微停駐,最後還是向上。

  「難道孤待不好?」他的手不帶挑逗的意思,眼底卻燃燒著暗火。

  「難道朕還有選擇?」她啞著聲音,死也不肯睜開眼。

  她恨自己如此的無助,竟連阻止他也做不到。

  仲骸一語不發,以更為緩慢的速度,清理妥當後,幫極不情願的太儀穿上新的睡袍,才處理自己身上的污穢。

  「只是不明白什麼樣的抉擇才是最正確的。」

  「朕錯在助紂為虐,如今只能一錯再錯。」她劇烈的咳了起來。

  仲骸拿來水杯,卻被她一掌揮開。

  雙眼瞬間凜起,他仰頭喝掉剩餘的水,迅速來到她的面前,捧起她的臉,就口,將清水悉數餵進她的口中,然後抬高她的下顎,逼她不能吐出來。

  「那麼,就繼續錯下去吧!」

  如火的雙眸死瞪著他。

  確定她吞了下去,仲骸才讓她躺回床上,拾起布巾,再度蓋在她的額頭上。

  太儀扭動著,猶不肯從,仲骸的意志力同樣堅定,使力逼她就範,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如願以償,這次手再也沒拿開。

  雙手抱著自己,閉上眼,太儀等著他自討沒趣的離開。

  孰料他吭也不吭一聲,維持這個動作好半晌,連嫌酸換手都沒有,倒是她漸漸意識到他這樣的舉動,看似強迫,卻從頭到尾沒有弄傷她半分後,到隨著時間過去,越感彆扭。

  仲骸不該是這樣。

  他總是尖酸刻薄,逼她認清現實,為何現在要對她好?

  「不反抗了?」

  他的聲音靠得很近,太儀猛地睜開眼,就見他垂頭凝視著自己。

  又是深不見底的黑,卻令人心慌意亂。

  看清他的專注,她的心跳因染上彼此的深息而失速。

  原本只是想弄清楚的仲骸注意到她不同於平常的反應,深幽的眼眸微凜,湧竄起青藍的光芒,火炬一般耀眼。

  她慌了。

  「主上。」

  他的輕喃像是警訊,太儀不禁閉上眼,扭開螓首。

  「看著孤……」

  仲骸輕聲誘哄,太儀睜開眼片刻,又閉上,堅持不看他,於是修長的指頭滑上她的胸前,溫厚的掌心緊貼著渾圓的隆起。

  「你……」她詫異的睜開眼,不能確定是不想被發現心跳的速度,還是害怕他越界的碰觸。

  他立刻強勢的吻住她。

  仲骸的吻如同他的人,時而狂放,時而溫文,難以捉摸,又引人沉溺。

  男性強而有力的氣息撩撥著最柔軟的女性部分,燒了鎮日的體溫,因他而無限攀升,沒有終止。

  當腰被寬大的掌拱起,緊貼著他的上身,唇舌相觸的過分親暱感融化了腦漿,原本虛軟無力的身軀更加鬆散,她的腰已經無力到彷彿不是自己的。

  昨夜的他是那麼的可惡,不讓她見風曦,也不肯放她離開,她是如此的恨他,曾經連見也不想見到他。

  為何現在他正親吻著自己?

  怎麼他看起來沒有昨夜那麼可惡?

  僅僅一夜,他的面容怎麼會有所改變?

  或者,改變的是她意志不堅定的心?

  「這就是你想要的?當朕病得昏頭轉向時,乘亂使壞?」她在換氣的空檔,迸出了譏誚的言詞。

  仲骸頓了頓,眼底的藍光消失,隨後退開,不置一詞。

  身上的溫度驟失,她突然感覺夜是那麼的寒冷,下意識的抓起羽被蓋住自己,想隱藏失態。

  仲骸背對著她坐了一會兒,又回頭替她換了一次布巾,探她的體溫。

  太儀默默的注意他的每一個動作,等著隨時可能出現的冷嘲熱諷,卻什麼也沒有。

  今夜,他特別寬容。

  「請主上好好的休息。」這是仲骸在她的床上說的最後一句話,接著起身離開。

  望著他的背影,她伸出手想撈回什麼,但什麼也沒有。

  「為什麼?」捏緊拳頭,她低聲問道。

  他的步履暫停,轉身,「嗯?」

  「為何待朕這麼好?」疑惑、不解、猜測,她的眼底表現了這些情緒。

  「不過是替換濕布巾這種事,難道沒人為做過?」仲骸不具惡意的反問。

  她的心在無意間被刺痛了。

  沒有。

  沒有她在意的人做過。

  「你可以走了。」她轉身,不再看他。

  仲骸停留片刻,瞅著那抹纖細易碎的背影,許久,然後轉身。

  側耳聆聽,足音逐漸遠去,最後消失,她閉緊了眼,澆熄心中的暗火。

  也好,她不該為敵人亂了心。

  ******不該的。

  不該為一個女人亂了心神。

  仲骸走在回房的路上,心煩意亂。

  他是個天生的戰士,出生就在戰場。

  被敖戎收為家臣之前,他在戰場上靠著撿拾武器,甚至食人肉維生。敖戎在屍骸中發現了他,因為他身上背著被滅的仲氏的刀,於是敖戎將他命名為仲骸,奠定了他武將的一生。

  他從來不是一個杏花春雨,溫山軟水浸泡出來的軟柿子。

  不該沉溺於兒女情懷中,無可自拔。

  但是太儀……

  一個挑起他的憐惜,也撩撥他的心火,教他越探越想留下的女人。

  仲骸的眼眸幽暗,來到能綜觀整個天朝局勢的地圖前,緩緩踱步。

  地圖上,極陽宮的位置從原本被畫掉,最後又擺上一張鮮紅的小椅子。那是他故意擺的,目的在提醒自己,玉座之前還有人擋著。

  可是近來,即使這麼看著,他也常忘記這個事實。

  仲骸拿起精緻的小椅子,在手中把玩著,犀銳的雙眼徐徐一凝。

  或許他自傲的認為能夠應付太儀,根本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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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00:01: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生而為王,是寂寞的。

  天朝的初代帝王鸞皇,即為女帝,天朝下男女平等,女人也能位居高官,歷經十九代共主的天朝,更不乏女性的帝王。

  於是,她生在皇族,又為長子,注定成為天下的共主。

  成王之前,稱作太子,三公是她的老師,從小教育她的人。

  也許是對父皇失望,三公待她特別的嚴厲,在她周圍從來沒有同年齡的孩子,她和下頭的手足也不親,一年內見面的次數單手就能數出來,為了不讓她怠惰,玩樂是被禁止的。

  連她身旁的內侍宮女也都定期汰換,為的是不讓她和任何人產生感情,以防宮女掩護她偷懶,這樣的情形直到她十二歲後才停止。

  三公說局勢混亂,她必須開始培養親信。

  那年,她有了信任的替身,謹言慎行的史官和忠心不二的掌璽人,一段她生命中至高無上的歲月,到現在……

  從寂寞,到忘了無人陪伴的寂寥,再孤獨。

  她這才瞭解,原來三公教導她的是真理,世上沒有人能永遠有人如影隨形。

  偏偏看到別人三三兩兩,私下低笑交談時,她又會想,其實在這偌大的極陽宮裡,只有自己是外人吧!

  「主上又昏頭了?」仲骸輕淺的嗓音有著難以聽出來的戲謔。

  他說話,總是那麼的諷刺。

  但是她沒有以前那麼難過了,現在聽來,隱約能聽出他話裡並不具惡意。

  她的心變了。

  收回投注在枝頭上啼叫的兩隻黃鸝的視線,太儀病容未退,斂眉道:「朕只是在想,人為何沒有翅膀?」

  聽出她話裡的真意,仲骸瞟了黃鸝一眼,隨後對隨侍在側的孫丑使了記眼色。

  「翅膀是給脆弱的動物逃跑用的。」

  「照你這麼說,鷹隼類的猛禽也是脆弱的動物?」太儀繼續早先停頓的步伐。

  仲骸跟著,沒有答腔。

  不一會兒,孫丑提了個用布蓋著的鳥籠追上他們。

  接過鳥籠,仲骸掀開布,裡頭赫然是一對黃鸝。

  「看,即使有翅膀,也不一定能從沒翅膀的手中逃掉,對孤而言,擁有雙手,放眼天下間,已經沒有不可取得的東西。」他逗弄著手到擒來的獵物,噙著自信的笑容。

  黃鸝是刻意抓來暗示她永遠也不可能逃得掉嗎?

  「也許你是對的。」太儀沒有和他爭辯的意思。

  即使只有一瞬……連她自己都這麼覺得。

  仲骸把布重新蓋回去,「主上若是喜歡,這兩隻黃鸝當作是孤遲來的賀禮。」

  「朕最近有任何值得慶祝的事嗎?」她自嘲。

  「繼承帝王之位。」他回答,要她接下鳥籠,不容置喙。

  哼!這簡直說明了她沒有值得慶幸的事。

  手中沉甸甸的重量,幾乎如同捧著一塊巨大的石頭。

  她就像有翅膀也飛不高的籠中鳥,而且……漸漸忘了想飛。

  ******

  身著銀白色睡袍,太儀綰起潤順的青絲,紮成簡單的髮髻,靠躺在蓬鬆的軟枕上。

  剛出浴的她身旁圍繞著一股朦朧的白煙,如夢似幻。

  早上從仲骸那兒得到的鳥籠被高高架在寢殿的一隅,她直直的瞧著。

  人讚黃鸝的叫聲婉轉悅耳,殊不知聽了一整天也會煩。

  水也給了,飼料也餵了,它們怎麼還不停的啼叫?

  風寒未癒,她想自己的頭又開始痛了。

  「現在幾時了?」太儀揉擰著眉頭。

  「亥時三刻。」

  「仲骸人呢?」

  「仲骸大人還沒回來。」宮女想了想,又補充說明,「也許是因為今天前殿有酒宴,所以晚了。」

  「酒宴?」

  「是的。」

  「為何朕不知道?」太儀高高挑起眉頭,沒發現這個神情和仲骸有多酷似。

  「仲骸大人可能是擔心主上病體未癒,所以沒有稟告主上。」宮女連忙開口。

  「他在宮裡設宴作樂,朕卻得在這兒被這兩隻蠢鳥吵得睡不著覺?」太儀倏地起身,「替朕更衣。」

  她要去見識見識,沒有皇宮主人的酒宴,能有多快活!

  ******

  如果早知道前殿的酒宴是一場有教養的女人都會止步的宴會,太儀不會衝動的前來。

  那是一場仲骸款待部將的酒宴。

  明顯的,已經酒足飯飽,酒酣耳熱之際,每個男人身邊都有嬌媚的歌舞妓陪伴,而且個個都手腳不知分寸,場面是活色生香,任何好人家的女子都會害羞的走避。

  太儀也想走,但是身體僵住了,連目光也無法移開。

  主位上的仲骸,左右兩邊各據一名姿色上乘的冶艷女子,她們朱唇微啟,輕輕的笑,身上的衣裳單薄到不像這個季節該穿的,大片軟玉溫香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下,仍能自在的為仲骸奉酒、夾菜。

  這個場合,令太儀不知所措。

  仲骸猜想這是近半年來養成的習慣──每當太儀出現,他會第一眼注意到。

  嬌小的太儀被褐黑色的正式鸞服包圍,高聳的髮髻上盤了朱鸞鳳簪,年紀沒有在場的任何人大,卻比任何人成熟穩重。

  他喜歡她身上隨時散發出的帝王威嚴。

  是沉醉於權誘,還是美貌,或者單純是她,太儀……近來,他老為這個問題感到煩心。

  「主上如此盛裝打扮,驚艷四座,是想上哪兒去?」輕啜歌舞妓捧著的水酒,仲骸如火的目光瞬也不瞬的直視她。

  她不知道該看向哪裡,只好對著他的眼。

  「這裡是朕的極陽宮,上哪兒去,與你何干?」

  奉酒的歌舞妓一個沒注意,讓酒從仲骸的嘴角溢出,她忙不迭的擱下金樽,小手攀上他的胸膛,粉舌舐去酒漬,沿著舔上去,直到那總是微微上彎的嘴角,仲骸也正好伸出舌尖抿掉酒滴,兩人的舌有瞬間交觸。

  太儀一凜,輕抽一口氣。

  但是如此細緻的動作,沒有人看出來。

  印下一吻,歌舞妓一陣嬌笑,退回他身邊,席間瞥了太儀一眼。

  這是太儀第一次嘗到被人示威的滋味。

  她突然希望自己此刻遠在天地的盡頭,躲避這一幕。

  原來有些事,他不會只對自己做,也不是具有特殊意義的……她對他而言,不具有特殊意義。

  她的心莫名的抽疼。

  「主上難道也想同樂?」伏悉問。

  房術聽得出伏悉沒有惡意,但這場面對太儀來說不太適合,於是決定插嘴。

  「主上,明日還得早起,先回寢殿吧!」

  太儀僵硬的轉過螓首,眼裡有著彷徨,還來不及回答,仲骸先開口了。

  「留下。」他面無表情的命令。

  房術看著太儀精緻的五官逐漸凝結,然後……什麼也沒有。

  「替主上上座。」

  那座位,就設在仲骸身側。

  太儀挺直背脊,擺出最無懈可擊的姿態,緩緩步下台階,走過由雕刻古文的石板拼接成的王之道,朝他而去。

  她一上位,仲骸隨即屏退了兩名歌舞妓。

  「找孤?」

  太儀面向前方,朱唇輕啟,「沒事了。」

  「所以曾經有事。」仲骸輕聲的問。

  「曾經。」她沒有反駁。

  「什麼事?」

  「沒事了。」她還是這三個字。

  仲骸抓起她的手臂,逼她看著自己,「孤不喜歡有事瞞著我。」

  更不喜歡她刻意冷落他!

  「朕說沒事。」甩開他的手,她仍然看著前方。

  「有沒有事,由孤來決定。」他改用雙手握住她的雙肩。

  「別用你的髒手碰朕!」太儀大喝,一臉排斥,往後退開。

  不要用碰過別的女人的手碰她!

  閃現的強烈念頭驚駭了自己,她惶惶不安的轉動眼睛,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看他。

  仲骸看了看自己的手,神情莫名。

  「乾脆孤以後洗澡,都在一旁監視好了。」

  部將們聽到,都笑了。

  太儀不確定他是否故意裝傻,卻暗自慶幸他沒察覺自己的心思。

  連她也不懂,剛才的景象為何深刻的印在腦海裡,反覆上演……好像她很在意。

  「朕不想跟你說這些有的沒的。」太儀別開眼,不自覺的以衣袖掩口,輕咳了幾聲。

  這個舉動提醒了仲骸,她還病著。

  「於繡呢?」仲骸銳利的眸子掃過殿內,還沒有細想,已經尋找著自己帳下的軍醫。

  「於繡不喜歡喝酒,所以沒來。」伏悉代為回答。

  「派人去找他,要他到寢殿去候著。」仲骸站起身,同時不顧她的反對,牽起有些冰冷的手。

  「朕很好。」甩不開,太儀又不願再度失態,於是忍著。

  「懂醫術?」

  他如炬的目光看得她把到嘴邊的話嚥下,他終於滿意。

  「房術,這裡交給你。」仲骸囑咐,彷彿牽著一個大孩子,把她帶離前殿。

  一出了前殿光影所及的範圍,太儀立即嚷道:「放開朕!」

  「被人這麼明顯的嫌惡,孤還是第一次碰到。」放開手,仲骸一手輕揉自己的肩頭,似笑非笑的說。

  其實他想好好的教訓她一頓,讓她不再用這種口氣對自己說話,不過那會顯得他很在乎,所以他佯裝不在意的模樣。

  「那是因為朕和那些得靠討好你活下去的人不同。」她的語氣絕對稱不上是好,刻意壓低的聲音彷彿威嚇。

  「哪裡不同?」仲骸好笑的挑起眉頭,握住了她的嘴,又捏又抓,「如果跟今早那兩隻黃鸝一樣,只會啁啾亂叫,不懂人話,孤的耐性可能會寬容一些。」

  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懷疑還能比現在寬容嗎?

  他可未曾縱容哪個人這麼對自己說話。

  太儀打掉他的手,怒聲說道:「朕才不是那兩隻吵死人的鳥!」

  仲骸的眼色微沉,不忍了。

  「既然懂人話,能不能明說孤這會兒又哪裡惹到了?」

  太儀一窒,反而不說話了。

  「或者比較喜歡孤逼說?」仲骸瞇起眼,前進幾步。

  她先是跟著後退,接著又強撐起勇氣和他對峙。

  「喔?不躲了?」他揶揄的笑說。

  「朕不是個需要躲藏的人。」她的話比較像是告訴自己。

  「從剛才的表現,話可不是這麼說的。」長長的臂膀環過她的肩頭,仲骸轉眼間縮短兩個人的距離,瞅著她,「現在,既然選擇做個無畏的帝王,是不是可以回答孤的問題?」

  雙手抵在兩人相貼的身軀之間,太儀望著他。

  「你的存在。」

  眉峰一挑,他用眼神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朕不想變得像你這樣,對任何人都輕佻,只要有女人貼上去,便飢不擇食,像你這種不知節制、沒有廉恥的人,你本身的存在,對朕而言就是一種痛苦。」她一臉冷漠的說,發現心裡的話並不如想像中那麼難以說出口,完全沒有察覺這些話雖然有真實的部分,卻都很傷人。

  眸色一轉,仲骸似乎瞭解了什麼。

  「認為孤是個隨便的人?」

  「難道不是?你吻了朕,又和別的女人過分親密,朕……」察覺自己越說越上火,太儀一頓,緩了口氣,「親眼所見。」

  見她一會兒神情激動,一會兒又要假裝沒事,早嗅出她言詞中酸味的仲骸在心裡笑翻了。

  多麼可愛的一個女人!

  女人都愛爭風吃醋,但是能像她這般,將內心澎湃的醋意用冷漠處理的方式表達,拿捏得如此微妙……有趣,他還是頭一次碰到。

  仲骸沒注意自己在頃刻間推翻所有決定,只想逗逗她。

  「我說,只是單純的吃味而已。」仲骸把玩著她的耳飾,清朗的嗓音突然變得有些低沉,「明明每次都和孤針鋒相對,還說過恨孤,卻又跑來見孤……其實非常在意吧?」

  「在意?」太儀不懂他指的是什麼。

  「孤。」他吐出一個字。

  連自己都未曾正視的內心被赤裸裸的翻出來,她雙目一瞠,難堪得想退開,但他已低下頭,溫軟的唇密合上她的。

  「你……」她有話,被他悉數吞下。

  和之前一樣……不,比前一次還要略高的溫度,如滾滾潮水侵襲而來,安撫性的深吻,教她瞬間迷惘,但旋即清醒。

  他的吻裡有酒和其餘她不想知道的香氣,太儀彷彿被人當面甩了巴掌一樣難堪。

  她差點忘了適才那一幕!

  「不要!」她奮力推開他,怒斥道:「無論朕是不是吃味,都與你無關!以後不准你用帶有別的女人氣味的唇來吻朕!」

  她怒氣衝天的轉身,朝寢殿的方向奔去。

  仲骸一語不發,蹙起眉頭。

  這是她第二次拒絕他。

  他該死的火大!

  ******

  從那夜過後,仲骸總是很晚回寢殿。

  他不再要求她帶病上朝,甚至不讓人在早上叫醒她,三番兩次後,太儀才驚覺,她被自己想躲的人躲著。

  說不上來這種苦澀是什麼感覺,從認清事實後,一口悶氣一直梗在她的胸口,散不去,很難受。

  像是故意和他唱反調,她開始逼自己醒來,在他準備好上朝之前,就換上鸞袍等他,即使被視而不見的掠過,她仍埋頭跟上去。

  坐在冰冷的玉座上,聽著朝議進行,她用眼角餘光偷偷注意他的背影。

  歷代以來,玉座的長階只有帝王能走,仲骸卻打破這項禁忌,總是站在玉座旁,宣示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

  她曾經恨過他如此囂張,現在卻忘了那種感覺。

  還好他站在自己身邊……太儀驚覺自己竟然這麼想。

  她想起仲骸入宮以來,自己的窘境,猛然發現,他是唯一一個主動和自己搭話的人。

  難怪被他忽視,她是如此的難受。

  可悲的是,她竟為了一個仇人感到難受。

  每日退朝後,依照當日的行程,仲骸的部將們總有各自的事情要辦,但是最近仲骸總會留下幾個人,跟在自己身邊。

  房術、孫丑和伏悉幾乎成了固定班底,三個人一站,把仲骸包圍了,太儀便落在一旁。

  一開始她會緊緊的跟在那個圈圈外,最後聽他們談論事情,卻從沒將注意力轉到自己身上,便會漸漸的落後,遠離。

  不光是難堪,被人徹底冷落是很難熬的。

  「主公打算繼續忽略主上到什麼時候?」房術在確定太儀聽不到的情況下,低聲詢問。

  「房術,你總是對貓貓狗狗極富同情心。」聲音沙啞的孫丑嘲笑同袍的仁慈。

  「不可否認,主上此刻看起來,像極被留在家裡、等主人回去的狗兒。」房術不斷的偷瞟太儀,無奈的搖頭。

  「像嗎?」伏悉很困惑。

  太儀看起來明明跟平常一樣,在事不關己的時候,就會見她留心週遭的景致。

  「心態像,否則她也不會鎮日跟在主公的屁股後面晃了。」孫丑雖然聲音嘶啞,說的話可不少。

  「說到底,主上到底做了什麼,讓主公生氣?」伏悉好奇的問。

  「孤沒有生氣。」冷淡的眼神掃了過去,仲骸否認。

  即使從頭到尾沒看她,他也知道她一直跟著。

  「主公的態度可不是這麼說的。」伏悉有些時候很難拐。

  仲骸頓了頓,「就算生氣,也都過去了。」

  「那現在算什麼?懲罰?還是一種新的遊戲?」

  「如果想多管閒事的話,何不去練兵?」仲骸斜睨著他。

  「意思是,我接下來都不必跟著主公了?」伏悉千百萬個願意。

  「叫苟恭回來代替你即可。」

  「這種可有可無的替代感覺真差。」伏悉搔了搔頭。

  不遠處傳來一陣掩飾過的咳嗽聲,打斷了幾個男人的對話。

  「主上看來病得很嚴重。」房術率先開口,「如果主公不回寢殿的話,我看主上也不願意回去。」

  仲骸白了他一眼。

  「她好得很。」

  每晚睡前,他都會先繞到她的床前探她的體溫,明明比前幾天嚴重的時候要好很多。

  「天冷啊!」房術故意攏緊身上的冬裘,「外面可下著雪。」

  「孤又沒走到外頭。」

  房術還來不及答腔,伏悉突然發出了悟的聲音,「原來這就是主公不走內院的原因啊!」

  另外三個男人同時一愣,最後兩名軍師笑了起來,仲骸則是黑了一張臉。

  「伏悉有時還挺敏銳的。」房術笑說。

  他勸不動主公,伏悉倒是一句話就令主公面色一改。

  「拜託,不敏銳,怎麼在戰場上活下來?」伏悉煞有其事的說。

  「有時候你倒挺會說話的。」孫丑拍拍他的肩。

  「夠了,都給孤下去。」不想聽部將們消遣自己,仲骸撤下這群跟在身邊幾天,看了也有些煩人的傢伙。

  三個人原地解散,徒留仲骸和太儀。

  從房術他們有離去的動作時,她就豎起耳朵,仔細聽著他們的動作,等到確定剩下仲骸時,她才轉身。

  可是仲骸早她一步避開了兩人可能交接的視線。

  此刻,她看著他的側臉,他看著窗外。

  要上前嗎?

  他會避開嗎?

  一想到他可能轉身離去,上前的慾望頓失,於是她也把視線調回窗外。

  維持這樣的距離,至少他不會迴避。

  太儀不願去細想如此在意一個男人的原因,她習慣了不多話的生活,這麼待著,也不會有那些爭執,挺好的。

  只要他一直在的話。

  仲骸曾經很火大,沒有男人能夠忍受被拒絕,而且還不只一次!

  他不是個小家子氣的男人,可是一再被她拒絕,真的讓人大動肝火。

  她不過是他在征服天下的過程中的一場小遊戲,只要降伏了她,乾脆的一刀,由他來結束她荒謬的帝王人生。

  人心不歸順於他?

  誰會相信這種鬼話!

  若硬要殺了她,又獲得人心的方法,孫丑和房術能幫他想出千千萬萬個,他偏偏把目光執著的停在這個一眼教他亂了心的女人身上。

  她明明恨他,他也不在乎,卻在意起她這幾天緊緊跟著他的原因。

  不是在找機會靠近他嗎?不是每當他一別開眼,都能用眼角餘光找到她臉上藏不住的落寞嗎?那現在他們僵在這裡幹嘛?

  他連窗外有什麼都沒注意,她卻只是一動也不動,最後又轉過目光……

  現在是怎樣?

  他得陪她一直站在這裡嗎?

  耳邊又傳來低咳的聲音,仲骸沒來由的一陣煩躁。

  「真是愚蠢。」他低咒一聲,終於面向她。

  愚蠢至極!

  他恨自己先朝她走去,也見識到她有多倔強。

  太儀咳著咳著,試圖用冬衣的層層衣袖阻絕聲音,不驚擾他。

  何時不咳,偏偏在這需要安靜的時候!她困窘的暗罵自己。

  「不是告訴過,生病就別逞強?」仲骸沒好氣的說。

  她回眸,他怏怏不悅的俊容映入眼簾。

  還咳著,咳著,但她的眼裡悄悄滲入能融雪的春意。

  還用衣袖遮著,所以他不會發現,她邊咳邊笑了。

  啊……她第一次期待一個男人注視自己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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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00:01:5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帝王是最富有的貧窮人。

  她可以擁有很多喜愛的東西,但是不能特別偏愛某樣東西。

  必須愛的是廣大眾多的子民,不是特定的某個人,也不該對誰表現出獨特的佔有慾,要愛蒼生,否則無法成為一個明君。

  其實不難。

  倘若生活在這樣無所不得的富裕皇族,很快便能學會沒有任何事物足以掛心。

  她想,自己是個貪心的帝王。

  因為自從登基之後,掛心之事越來越多,多到難以負荷的地步。

  於是她又想,能做到的帝王,可能從來沒失去過任何東西,才能如此豁達,至少她辦不到。

  所以放不下風曦,想見溫羅。

  「主上,日安。」

  當她睜開眼,從床上起身時,便聽到芙蓉幕外傳來聲音。

  太儀的風寒花了十天的時間才好,隔天一早,左史和右史就換成了房術和溫羅。

  儘管心下一陣欣喜,不過她習慣了在外人面前不動聲色,雖然在仲骸的面前常常失敗就是了。

  聆聽著房術和溫羅簡單的自我介紹,太儀在屏風內,由宮女伺候著換上嶄新的衣裝。

  每天都有新衣裳,穿過的,就像流水逝去,不再回來,所以不能獨愛。

  撤掉屏風,掀開芙蓉幕,她又是個衣冠莊嚴的帝王。

  「今後,要麻煩你們兩位了。」匆促瞥了以皮革覆面的溫羅一眼,她低聲說道,迎向在前方等候的仲骸。

  「是。」跪坐在地的兩人齊聲回答。

  她能分辨,哪個人是真心的?

  房術終究是仲骸的軍師。

  總是一身輕裝的仲骸今日難得換上較為慎重的服飾,雖然頭髮還是隨興的紮在腦後,但是和他平時的食客裝扮已然有別。

  太儀注意到兩人的衣裳顏色相近,似乎是用同一塊布製成的。

  仲骸上下打量一番,微微一笑。

  「主上今日很美。」

  今天她一身暗底繡金紋的外裳,搭上素白的內襖和肩巾,複雜的髮髻盤了一層又一層,從後腦勺的部分開始插上金葉和金花的髮簪,從正面看,彷彿有一朵金花盛開在她的螓首,最上層的髮髻則插了樣式較簡單的單花簪和綠寶石。

  只用金色和白色為底,襯托得太儀在王者風範下,多了一絲引人探究的女人味。

  聽到意外的稱讚,太儀僅僅別開目光,淡然的問:「今日有要事?」

  不能被看穿!

  仲骸一句簡單的讚美,竟使她害羞難當。

  莫名的,他們之間有了細微的改變。

  自己病著的這幾日,縱使早上他會要她一起上朝,又總在退朝後找盡各種理由讓她先回寢殿休息,且每晚他都會溫柔的探她的體溫,然後撥弄她的頭髮,或者輕拍她的胸口,哄她入睡。

  這些奇怪的舉動,令她越來越難保持平常心面對他。

  怎麼能要求原本已經缺乏的東西突然冒出來?

  「這陣子都會很忙。」仲骸朝她伸出手。

  太儀斜睨了眼,把手交到他的手中。

  從他們同寢殿後,一直是由他牽著自己步下階梯的,除了冷戰的那幾日。

  「忙什麼?」她踏下一階,又問。

  「御茗宴。」仲骸在一旁領著,配合她的步調。

  太儀一愣,「何時有這種宴?朕怎麼不知道?」

  天朝有品茗的風氣,從上位者帶動到民間,人人喜好喝茶,也人人各有一套茶經。

  這個時代,武將也喝茶,但是把這等風雅之事變得慎重許多,因為喝茶時是不能佩刀的。

  要讓經年累月帶刀互砍的敵軍不帶武器,坐下來好好的喝杯茶,兼套問對方虛實的茶宴不至於走樣,便要看召集人的派頭了。

  所以仲骸以天子的名義,設了這場御茗宴,意在宣示自己此刻的聲勢之強大,此外也能藉此瞭解敵軍的情勢。

  即使佔據極陽宮,挾持太儀,天下也還分成五塊,要收回這些被諸侯們佔據的土地,才能天下統一。

  他的野心,還沒完。

  「在主上病著的時候,孤擬詔設宴,準備宴請天下諸侯入宮,除了祝賀主上繼位之外,還要一起商討時勢,促進天朝繁榮。」仲骸不避諱的說。

  恐怕是祝贊「他」吧!

  太儀盈盈的眸光一轉,「但是極陽宮被燒燬的部分,尚未竣工。」

  「極陽宮不過是被燒燬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部分用來招待諸侯們,綽綽有餘。」仲骸可不認為有何大礙。

  「那是先帝的故居。」太儀斂起眉頭。

  「孤想主上不會想請客來,卻又趕客出去住吧?」他對她的反應頗不以為然。

  「從沒聽過用帝王的居所招待人臣的,這是大逆不道的事。」太儀輕哼一聲,神態高傲。

  「主上現在居住的可是先帝的故居?主上睡在哪裡,才是帝王的居所。」仲骸反駁。

  直到此刻,太儀才瞭解自己根本不可能說服得了他。

  「總之,朕不答應。」她一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模樣,絕不會任由他這麼做。

  「那麼今日入宮的長孫家,該如何安排?」他把問題丟給她,好像全是她的錯。

  「擬詔下令的,是朕嗎?」太儀靜靜的燃起怒火。

  「當家做主的,是孤嗎?」仲骸反問。

  她頓時陷入兩難,回答「是」,那一切就真的交由他來做主;回答「不是」,她又該如何收回已經發出的旨意?

  為何他捅的樓子,她要負責收拾?

  雙雙踏下最後一級階梯,他們鬆開交握的手,瞅著對方。

  一段階梯,一場暗鬥。

  她以為眼前的人也有良善溫柔的一面,難道只是錯覺和妄想?

  太儀漸漸看不清楚仲骸的臉,心也冷了下來。

  「只有這點,朕不會退讓。」

  「那麼孤也有自己的做法。」

  他們一同走出寢殿,前一刻還在生氣的太儀突然傻了。

  寢殿的正門有個小小的人影,高貴的冬裘加身,讓她看起來飽滿許多。

  「風曦……」姊妹相隔了一段距離,太儀看不清楚她的氣色,又不敢貿然上前,深怕那只是因為思念彙集而成的影子。

  「不過去?」仲骸問。

  她幾乎不想調轉目光,迅速的瞥了他一眼,確定是真的風曦,才邁開步伐,朝妹妹跑過去。

  小小的風曦在見到自己的姊姊時,有一瞬間露出符合她的年紀該有的天真笑顏,但是眼角餘光瞥見仲骸之後,神情一凜,恭謹的對著來到面前的太儀行禮。

  「主上,日安。」

  太儀的臉色一僵,懷疑自己聽錯了。

  「風曦……還好嗎?」

  「回主上,風曦很好,謝謝主上關心。」風曦始終垂首,維持崇敬的姿態。

  太儀傻傻的瞪著妹妹的腦袋,搞不懂這是怎麼回事,不過快一個半月沒見,她怎麼會從「皇姊」改口成「主上」?

  「風曦……朕是……」朕是皇姊。她想糾正,卻發現難以說出口。

  她在乎風曦,因為是家人,但是她和風曦從來不熟稔,好幾次看著風曦,她都不認為自己盡過姊姊的義務。

  她受的教育,讓她成為一個情感內斂的人,和風曦的年齡差距,以及甚少見面,都成為姊妹倆無法互相敞開心胸的原因。

  風曦抬起眼眸,困惑的凝視她。

  太儀心裡很複雜。

  也許有人和風曦說了什麼,她才會改口稱自己為「主上」。

  也許那個人就是仲骸。

  「不,朕是想說,很高興看到沒事。」忽略背後灼熱的視線,太儀擠出淺笑,不願表現出一絲不安。

  是的,她是個理智的人。

  「托主上鴻福。」風曦又垂下頭。

  「有缺什麼嗎?告訴朕,等會兒朕差人送過去。」她發現即使見到唯一的親人,她的問話仍不超過這些彷彿陌生人的客套。

  「謝主上隆恩,風曦衣食無缺,因為仲骸大人時常會上風曦那兒,詢問風曦有無缺些什麼。」

  太儀感到一陣苦澀。

  她不能見風曦,甚至連風曦被藏在宮裡的哪一處都不知道,但那個放肆的挾持者幾乎連風曦都攏絡了。

  雖然是血親,但兩姊妹的對話總是在十句內結束,倒是後頭漫不經心跟上來的仲骸起了頭。

  「這陣子為了迎接天下諸侯,除了主上,身為皇族成員的風曦也必須在列。」

  「什麼意思?」太儀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他把瓜分她家天下的猛虎們一併迎進了極陽宮,還要她從玉座上起身相迎,她這個帝王的顏面何在?

  「主上如此聰明,不必孤多做解釋。」仲骸能看出她眼裡的憤恨,卻心不在焉的回答。

  「是啊!你何時曾向朕解釋過什麼?」她譏嘲的說,飛快別開眼,不願被窺見受傷的模樣。

  仲骸雙手一緊,「風曦暫時會搬到這裡和主上同寢。」

  她眼裡的指控,令他沒來由的一陣煩悶。

  太儀非但沒有開心,反而升起不好的預感。

  他把從她身邊奪走的人一一還回來,這代表什麼?他已經不需要用這些人來控制她了?

  難道她內心的動搖,在他面前已經無所遁形?

  激動的氣息在體內流竄,可是太儀小心翼翼的控制每一次呼吸,一點點示弱都不想。

  她曾經崩潰過,仲骸卻無動於衷,他用游刃有餘的姿態,徒增她的怒氣而已。要與他抗衡,就得表現出和他一樣的不為所動。

  「你怎麼說就怎麼做吧!」

  「包含先帝故居的事?」仲骸不懂得「超過」兩個字怎麼寫。

  「隨你。」她的牙齒咬得死緊,再一次在他的面前踐踏自尊。

  反正,也不值錢。

  她現在光是想保護回來不易的人,已經捉襟見肘了,什麼能利用的都得用,哪怕是一直放不下的尊嚴。

  「謝主隆恩。」

  仲骸的謝恩,諷刺依然。

  ******

  那一天,極陽宮上上下下忙翻了。

  太儀依照仲骸的希望,以不至於過分的禮數來迎接了扎根遠山的長孫護,以及其麾下的幾名部將和軍師,然後設接風宴……鎮日下來,她不記得自己換了幾套衣裳,說過什麼話,只曉得快累癱了。

  她忍著疲憊,在宮女的護送下,先行回到寢殿,一踏進去,滿室的花香撲鼻而來,稍稍打起精神。

  風曦一見到她,立刻迎上前。

  「主上看起來很累,風曦已經要人燒好洗澡水了,請先入浴。」

  看見風曦,太儀猛然想起仲骸說過的話。

  「一直在等朕?」

  「是的。」

  眼下都深夜了,她一個大人都快撐不下去,風曦雖然在接風宴進行到一半便離開,卻等她到現在。

  「以後別等了,累了就先睡。」沒有被親人等過,太儀心頭暖烘烘的,卻不希望接下來的日子讓風曦累著了。

  小孩子該睡的時候就要睡,才能健康的長大。

  「風曦不累。」她搖搖頭。

  太儀以為妹妹指的是今夜,也沒說什麼,點點頭後,在宮女的服侍下,踏入飄浮著花瓣的浴池。

  依水溫適中這點來看,風曦是算準了時間要人燒水的吧!

  太儀放鬆了肩頭,舒服的靠在浴池畔,抬頭望向天井。

  「水溫還可以嗎?」風曦躲在屏風後,小心翼翼的探頭。

  太儀一頓,連忙回答:「很好。」

  風曦早熟的臉上出現心滿意足的微笑,「主上喜歡這種味道嗎?」

  「哪種味道?」太儀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看到浴池裡飄浮著牡丹花瓣,才恍然大悟,「朕比較喜歡月季的味道。」

  看見妹妹的小臉稍微垮了下來,她猛然驚覺浴池裡換成牡丹花瓣很可能是妹妹的主意。

  「不過牡丹也好,朕不介意。」不擅長圓話,這已經是太儀所能想出的最佳說法。

  「風曦會記下來。」她很快又提起精神。

  「喔……嗯……」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太儀尷尬的應了幾個單音。

  風曦也沒說話,可是堅持在屏風後觀察她,眼裡還透著好奇。

  對她而言,和太儀相處的時間是很寶貴的。

  上一次聽宮女說,是因為她做錯了事,才不能在十五日那天和姊姊見面,所以這次她特別小心,只要有仲骸在的地方,都很努力表現出成熟穩重的一面,希望即使御茗宴過後,也能一直和姊姊住在一起。

  「這樣看……朕沒辦法好好的洗……」太儀非常不習慣有人這樣看著自己。

  風曦的嘴角下垂,以為自己被嫌棄了。

  霎時,太儀慌了手腳。

  她不太明白和妹妹相處是怎麼一回事,畢竟從未有過和妹妹在一起超過一天的機會。

  她總是想著要見風曦,卻不知道見到以後該怎麼辦。

  「不如……要不要一起進來?」絞盡腦汁,太儀只想得到這個法子。

  「可以嗎?」風曦的眼眸亮晶晶,完全忘了剛才的話。

  太儀這才想到她可能已經洗過了,「如果洗過了,朕不勉強。」

  風曦從屏風後跳出來,一直搖頭,「還沒!風曦還沒洗過!」

  太儀沒料到妹妹會如此激動,微微頷首,「那……就進來吧!」

  只要風曦不吵不鬧,多一個人,應該無所謂。

  其實太儀很擔心,她怕自己一個不注意做錯了什麼,傷了風曦的心,又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討一個九歲孩子的歡心,是以她十分不肯定自己有沒有作錯決定。

  風曦三兩下便脫下衣裳,跳進浴池。

  太儀略微皺眉,卻沒阻止。

  原來妹妹有這麼活潑……她到今天才知道。

  「主上今天開心嗎?」風曦一邊在浴池裡玩了起來,一邊問。

  太儀坐在一旁,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於是反問:「呢?」

  「很開心。」她的回答簡潔有力。

  太儀微微一愣,隨後跟著笑了。

  見到她笑,風曦於是更喜形於色,話匣子一開,嘰哩呱啦說著一整天的開心事,幾乎每一件都和太儀有關。

  少話的太儀聽著,幾次想著自己明明很累了,為何沒有阻止風曦,還越聽越著迷?

  原來風曦的聲音這麼好聽。

  原來風曦一直在等她開口,要她一起洗。

  原來和家人相處,並沒有多難。

  閉上眼,太儀第一次誠實的感謝仲骸把風曦送回自己身邊。

  ******

  接風宴完後,仲骸和孫丑在極陽宮的一隅商討接下來幾天的事。

  「長孫不愧以水軍起家,同時發出的聖旨,他地處最遠,竟最早到。」孫丑雙手抱胸,倚著庭柱。

  「以長孫護的情況來看,他也只能最早到。」仲骸笑說。

  五大諸侯家,位居南方的長孫護領地最小,兵也最少,倘若不及早出發,避開那些在他之前的強大諸侯,搞不好半路就神不知、鬼不覺的被做掉了。

  「明天大概是山登岳會到。」

  「原東方家的養子嗎?能爬到現在這個地位,此人不好對付。」

  鴉峰原是東方家的領地,山登岳為前東方衡的養子,在東方衡戰死後,繼承他的位置。

  表面上是這樣,事實上,東方衡的死有另一種版本。

  有人說是山登岳用計殺了東方衡,奪其之位,但原屬東方家的軍隊對此嗤之以鼻,反駁這件事,並對山登岳忠心不移。

  同樣踩著別人登高位的仲骸則認為,山登岳必有其手段,因為東方衡除了養子,可還有親生子啊!

  「英雄知英雄,山登岳和主公非常類似。」孫丑吃吃笑著,如銅鑼的餘音,嘈雜刺耳。

  「所以難對付。」對付山登岳就像和自己下棋,每一步都在預料之中,只能看誰算得遠了。

  「不過此番目標不在山家,如果主公擔心,也可以先防範。」

  「山登岳確實麻煩了些,讓房術去辦吧!」

  孫丑瞭解仲骸的意思了。

  如果是交由房術去辦,代表意在安撫,還沒有短兵相接的意思。

  「我會轉告房術。」孫丑頓了頓,「我猜距離最近的戰慈會是最晚到的。」

  「如今的五大諸侯裡,戰慈是最有年紀和資歷的,他算是父執輩,走得慢些,是自然的。」

  揚起挖苦的笑容,仲骸想也知道,好面子的戰慈會拖到最後一刻才到。

  戰氏戰慈,當年也曾經叱吒戰場。

  如今在五大諸侯裡領地第二大的戰慈,較年輕時沉穩許多,前幾年和厲家軍一戰後,已經很久沒有動靜。

  「聽說戰慈的軍師宰父治也會來。」

  智冠天下,宰父治。

  由世人給他的稱號,不難知曉他是當今世上最聰明的人。當他成為戰慈的軍師,替他打贏第一場戰爭時才十八歲,那是戰慈出兵攻打東方衡的一戰。在軍隊、糧草皆備的情況下,相隔數月仍久攻不下東方衡所在的鴉峰,糧草的後應又被對方截斷,原本就對山野之戰不在行的戰慈眼看陷入了難解的困境。

  就在那時,宰父治以初生之犢之姿,告訴戰慈攻陷鴉峰僅需半個月。對久攻不克的窘境已感疲憊,加上沒有糧草、水土不服和兵卒思鄉等等因素,戰慈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告訴宰父治首先要糧,不出三日,宰父治衝破敵軍,替他弄來了糧草。

  戰慈大悅,認為宰父治是可用之材,於是開始信任他的話。沒多久,宰父治運用奇謀攻陷鴉峰,掌管鴉峰的東方衡也在那場戰役中死亡。

  當時東方衡的軍師擁有「天下第一」的稱號,宰父治猶勝他許多,於是被冠上「智冠天下」的美譽。

  「你擔心嗎?」仲骸笑問。

  「有什麼好擔心的?」孫丑的斗笠挑了一下。

  時勢造英雄,這是一個英才輩出的時代。

  宰父治,終有被擊垮的一天。

  「很好。」仲骸不怕猛敵,只怕懦弱的部將。

  「主公若只擔心宰父治,那可不夠,別忘了,戰慈的慈,不是慈悲的慈啊!」孫丑哼了一聲。

  「那麼就先殺戰慈,再殺宰父治。」仲骸說得雲淡風清,彷彿踩死兩隻螻蟻般簡單。

  「除此之外,主公還有最重要的事情要做吧!」孫丑的斗笠朝向太儀的寢殿。

  提起最麻煩也是最要緊的一件事,仲骸抹了下臉。

  「的確是要事。」

  這次的御茗宴,為的也就是那件事。

  如果不解決的話,才真是他的心頭大患。

  「我想主上很快會有動作。」孫丑的斗笠轉回來。

  「照孤之前說的,監視,但不要阻止。」

  「我不愛監視這種工作,還是交給房術去做吧!」

  仲骸白了他一眼,隨後搖搖頭。

  「這也是孤派房術擔任左史的原因。」

  「知我者主公,那麼我要去為明天迎接山家做準備了。」孫丑斂身告退,似乎也不怎麼真心。

  仲骸不在意。

  自己的部將是什麼性子,他大抵都瞭解。

  孫丑是任性了些,卻是帶兵用計的奇才。

  孫丑離開後,仲骸也沒有多做停留,起身朝寢殿走去。

  無聲無息的走進寢殿,未上樓前,仲骸先遇上了房術和溫羅,從他們手中接過太儀一日的言行紀錄,他先遣退了溫羅,在同房術簡單說過稍早和孫丑的討論後,才準備上樓。

  「主公,今夜你可能不太適合去找主上。」房術喚住了他,暗示的說。

  「難不成你以為孤每晚都過得風流快活?」仲骸挖苦自己。

  「總之,今晚特別不適合就是了。」或許接下來的一陣子都不適合。房術暗忖,然後搖頭離去。

  仲骸照舊先走向太儀的大床。

  他當然記得風曦在,但他和太儀最親密的關係也只到吻而已,這還得在她心情好,有機可乘的時候。

  從今天早上她看自己的眼神,仲骸知道,他的決定讓她恨死他了。

  思及此,他一陣鬱悶。

  故意挑極陽宮修好前舉行御茗宴,就是為了把諸侯們集中在一起,方便監視。

  他向來只想著對自己有利也有用的方法,卻沒想過他的做法可能會使某人傷心。

  但是……她不過是他手中的一顆棋子!

  面色不善的來到太儀的大床前,仲骸沒有上床,而是稍稍拉開芙蓉幕,讓燭光照亮裡頭,看見了兩張掛著相同笑痕的臉。

  小的那張非常惹眼,笑得嘴巴合不攏,大的那張則內斂許多,笑容較淺。

  回想起來,她從未在他面前笑過,連牽動嘴角都不曾。

  走進了芙蓉幕後,仲骸靠著床頭,只是注視著,神情不知不覺的緩和下來。

  久久,他傾身,在她的額頭印下一吻,很輕,好輕。

  ******

  仲骸一走,太儀便醒了。

  坐起身,定定的望著他離去的方向,直到身旁的風曦發出淺吟,她替妹妹拉上羽被,輕輕拍哄她度過夢魘後,才又躺下。

  額頭好燙。

  她輕輕的撫著還殘留餘溫和觸感的地方,潤順的黑眸許久才合上。

  他的溫度,好燙。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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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00:02:2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帝王,要懂得明目。

  有人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絕對是有道理的。

  她時常告誡自己要清楚識人,因為三公常說父皇就是寵信九侍,才會釀成禍國殃民。其實父皇曾經看對人,畢竟三公是他挑選的。

  寢殿內,難得無聲息。

  暫時送走風曦和她在幾天內愛上的兩隻黃鸝,屏退僕人宮女,就變得很安靜。

  太儀跪坐在銅鏡之前,素手纖纖,捻起敷粉調和水,均勻攪拌,然後敷上面容,粉飾連日來眼眶下難掩的疲憊;再調出淡淡的粉胭脂,塗抹兩頰,讓自己看起來更有氣色。

  以黛石畫眉,在眉心貼花鈿,綰上時下姑娘喜愛的高聳髮髻,戴上鑲了珠寶的鬧娥,團花式的寶鈿,掛上會隨著步伐搖動的寶藍耳飾,最後以嫩粉紅色點唇,太儀站起身,裙擺翻飛著人雁,套上質料輕薄透明的夏裳,準備動作告一個段落。

  她審視鏡中不像自己的女人。

  在溫暖的寢殿內,穿這樣並不會冷。

  而且鼓動的心跳讓她整個人不只溫暖,還有點熱了,但最熱的是……太儀的手撫上額頭,那個溫度彷彿永遠不會退去,跟了她好多天。

  仲骸給過她男女之間的吻,沒有感情的吻,帶著撫慰的吻,她卻獨獨對這個看不見的吻最有感覺。

  事後,她偶爾會在沒人注意的時候,偷偷凝視他的唇,莫名的看著,等到被它的主人發現時,再困窘得別開眼。

  那個溫度,她難以忘懷。

  教人迷醉了心,撩亂了意,不住的放下了真感情……

  怎麼可以?

  她斥責自己可恥的忘了仇恨,讓兒女情懷困擾,但是每想一次,仲骸的身影只是更深植腦海中。

  她好怕自己當初拚死記著的人,在模糊了情感的界線,會變成怎樣的存在?

  想忘又不能忘,不想想偏會想。

  「仲骸」這兩個字在她心裡延伸出兩條相反方向的線,一條始終繫在仇恨上,而另一條……

  踩著惶惶不安的步伐,太儀從未主動接近仲骸,但是今夜,她要用自己,來換取這個人的信任。

  因為,她有想要保護的東西。

  「有事?」坐在和太儀相同大的床上,仲骸一手搭在床頭,另一手捧著書卷,正在研究。

  但是太儀的出現,隨即奪走了他的目光和鼻息。

  生平第一次為一個女人忘了呼吸,她光是站著,已經做到。

  她的手一如平常輕輕交迭在胸腹之間,神情凜然。

  別發抖。

  暗暗握緊手腕偶爾還會疼的地方,太儀制止自己退縮。

  「換了衣裳。」仲骸異常緩慢的掃過她全身上下,做出結論,「穿得很美,像個舞妓。」

  從未見她穿成這樣。

  「美就好,男人不都愛這樣?」她開始走向他,一步一步,赤腳踏在木頭上的輕響觸動了耳膜。

  仲骸雙眼幽暗,瞬間瞭解她的來意。

  「不是每個男人。」他手腕一振,書卷收得乾淨,反手一拋,書卷轉眼間插入貼牆的木櫃中。

  太儀注意他的每一個動作。

  「所以你喜歡哪種女人?」她啞著聲音問,甩不掉一身的惶惶無措。

  「美人。」仲骸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來到自己面前,大膽的跪坐在他岔開的兩腿間,深吸一口氣,雙手顫抖的摸上他的臉,他挑起眉頭,補了一句,「擁有江山的女人尤其美。」

  太儀在害怕。

  難道她以為用這種拙劣的方式誘惑男人能成功?

  「那麼朕是天下無雙了。」

  她描繪著他的眼眉,正要伸手探向被頭髮覆蓋的左臉時,仲骸握住她的手,將她撲壓在床上。

  又是被他俯視的角度,太儀感覺到喉嚨發乾,兩片唇瓣微微發顫。

  「……朕的髮髻會散掉。」

  仲骸不理會她的不自在,抽出一根寶鈿,抵著她的左胸口。

  「所以孤留著。天下無雙,失之可惜。」他把寶鈿隨手扔了。

  寶鈿落地的清脆聲音,震動她的心弦。

  「你始終不相信朕。」今夜看來特別柔媚的雙眸慢慢的轉了方向。

  「咱們倆之間,曾有信任存在?」仲骸好笑的問,也是提醒自己。

  「朕不是來同你吵架的。」太儀避重就輕的閃躲。

  「孤看得出來。」他的眼意有所指的停在她白皙柔膩的頸部。

  她總是端莊聖潔,在夜闌人靜的時候穿成這樣,以獵物之姿主動踏進他的地盤,怎麼可能只是來吵架?

  清楚她別有所圖,仲骸決定陪她玩。

  太儀二度試圖碰觸他,「朕是來求和的……」沒了不安的抖動,指尖依然冰冷。

  求和?

  穿成這樣求和,實在夠誠意。

  仲骸沒把想到的說出來,只是說出正常人會有的反應,「今天特別乖巧,無事獻慇勤……」

  太儀的一根指頭堵住了他的嘴,「難道朕就不能只是想開了?」

  他挑起眉頭。

  「想開和你嘔氣下去也不是辦法,朕終究得靠你維持天下。」

  靠他維持天下?

  仲骸移開她的手,眼眸冷冽凍人。

  「搞錯了,孤從來不是的家犬。」他從不曾承認自己是諸侯。

  梟雄,他倒喜歡這個世人給的稱呼。

  「朕沒那麼想。」她不自覺的轉移目光。

  「那就看著孤的眼睛說話。」他使力固定她的螓首,逼她看著自己,聲音不可思議的溫柔。

  太儀畏懼的輕喘,氣息很淺。

  仲骸猜測著,她會如何反應?

  孰料她什麼也不做,僅僅開口說道:「朕只是想在有限的生命,燃燒自己。」

  他的神情緊斂,抽出擺在一旁的佩刀,低低的刀鳴,刺痛了太儀,她渾身緊繃,怕他給自己一刀。

  鋒利的刀尖挑開一顆顆衣扣,他欣賞她努力維持平靜的嬌容,聆聽她破碎的呼吸聲。

  她是如此的荏弱,宛如在他手中綻放的一朵花兒……隨他蹂躪。

  直到夏裳被刀劃得破爛,他俯首,薄唇貼著她的,低聲呢喃,「孤確實喜歡女人燃燒自己。」

  他正凝視著她,冰冷的眼眸不帶半點感情,於是太儀瞭解,他早已看穿自己圖謀不軌,只等她瞬間鬆懈落下的小辮子。

  她恐懼不安,眼底鋪上了一層薄霧,心一橫,挺起上身,撲進他的懷中,雙手不知所措的在寬闊的背上來回撫動,喉嚨也乾澀了,但她倒抽一口氣,強逼自己發出聲音,「朕願意……為你而燃燒……」

  像是解禁的咒語,仲骸不想再猜她的來意,遵循她的話,燃燒!

  即使偽裝冷靜,他已經被她撩撥得徹底。

  唇與唇的相接,總是伴隨天雷勾動地火的迫切需要,彷彿將一切都捲入漩渦洪流中,直教人甘願忘卻自己。

  「是自找的。」他說,孟浪輕狂的吻落在她的眼上、眉間、鼻樑。

  「朕別無選擇……」她回應,熱切的小手緊緊攀住在慾海裡唯一的浮木,但神情恐懼。

  仲骸的每一個吻,都和她四目相交,不像在探問,而是觀察。

  每當他的唇和手下滑,她眼裡的懼意便一點點加深,等到他作勢扯掉僅剩的粉橘色睡袍,她緊緊閉上雙眼,不敢再看下去。

  太儀屏氣凝神的等著,最後卻等到羽被當頭蓋下。

  她在被中睜開眼睛,接著緩緩拉下羽被,探出頭,瞧見他背對著她而坐的身影。

  「為什麼?」說不上完全鬆了口氣,她竟感覺有些失落。

  太儀透徹的目光,總盛載著一絲絲的愁。

  那抹愁讓她的眼變得深邃,令人窮極目欲參透。

  「因為希望孤能停下來。」此刻,他願成為抹去那抹愁的男人,即使他也不懂為什麼。

  太儀抓著羽被,突然有種進退不得的困窘。

  「無論所求為何……成為孤的女人,孤不會虧待。」他背對著她,輕柔又可怕的聲音不復在,卻教人無從懷疑。

  太儀猛然清醒,想起自己的目的。

  沒想過會如此輕易的從他口中聽到這樣的話,難道在他心中,自己並非只是個傀儡王?

  她不懂自己心裡升起的希望代表什麼,但是深吸一口氣,將之磨滅。

  「……什麼都行?」她望向那張攤在那的地圖。

  「最難不過天下,成為孤的女人,孤的,也就是的。」他說得很大方,聽不出有幾分真心。

  「朕不要天下。」她緩緩搖頭。

  「那要什麼?」仲骸抿了抿唇,轉過身子,一隻手撐著頭,側靠在床頭,坐在她身側。

  不要天下?她真是打敗他了。

  就在他想著長久留下她未必是壞事,天下多一個人共分,國家由兩個人掛名為帝也不是那麼討厭的事時,她竟說不要了。

  怎麼就是猜不著她的心?

  「一個承諾。」她要求。

  「承諾?」他重複她的話。

  「答應朕一件事的承諾。」

  「把一個承諾擺在天下之前,這人若不是傻子,就是準備暗地裡搞鬼。」仲骸一直是個疑心病重的人,態度瞬間冷了下來。

  「朕所求心安而已。」她也冷靜了。

  「還有何不安?在乎的人,孤都送回身邊了,還有什麼可以令擔驚受怕?」

  為了她,他做得還不夠?

  恐怕再也沒有哪個挾持者像他如此大方了。

  「你。」她直言不諱,目光澄澈,「朕怕的是你。等你取得天下時,朕還會是「朕」嗎?」她的話充滿暗示。

  「難道做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后,比當孤手中的傀儡王好?」他緊蹙眉頭。

  「以色侍人者,能恆久嗎?即使天朝帝王屬一夫一妻制,皇后仍能被廢黜。」生在皇家,她自然清楚這點。

  「還沒成為皇后,已經在想廢黜的事。」他語帶諷刺。

  「朕討厭沒有安全感。」太儀漂亮的眼來回轉動,最後又回到他身上,「而你,給不起。」

  更不願給。她在心裡小小聲的補了一句。

  仲骸被堵住了。

  「朕所求,在你眼中,可以簡單,也可以很難,端看你怎麼想而已。」太儀拾起破碎的夏裳,離開了。

  一個可以簡單也可以為難的承諾,是看她如何開口要求吧!

  安全感是什麼?難道把天下分一部分給她,還不足以補足?

  有什麼是比奪得天下更能讓人安心的?

  這些問題,困擾了仲骸一整夜。

  ******

  太儀在快要天亮之際,回到自己的床上。

  她的妝花了,人也癱了,腦子卻很清醒。

  一個承諾……那是為風曦求的。

  她怕將來有一天保不了風曦,所以先求再說,況且她另外有打算。

  至於自己……其實她也不懂自己想從仲骸身上圖什麼。

  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一種名為權力的誘惑,以及衍生出來對天下的野心。

  她怎麼可能不愛帝位?

  為了她的家族,為了她的家人,為了她自己,她愛,無以復加。

  而仲骸呢?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他們的目標都一樣,那就是讓天下成為自己的。

  但她有多無能為力,在連父皇的故居都保護不了時,她終於打從心底面對這個事實。

  不會有人來救她的,所以只能靠自己,妄想誘惑他,以博得信任,換取更多的自由,更大的權力。

  結果失敗了……

  太儀在冰冷的床上抱住自己,緊緊的。

  越緊,越能確認自己還在,還活著。

  「主上何苦如此踐踏自己?」溫羅痛心疾首的聲音竄了出來。

  從回到太儀身邊,他一直很低調,謹守史官的分寸,從不越界過問任何事,也沒有單獨和太儀說過話。

  因為左右史向來是一起侍奉在帝王身邊的,房術始終監視著他。

  但今天,他早了。

  或者說注意到太儀昨夜的異常,他在離開後又偷偷折返,才能在此刻毫無顧忌的和太儀說話。

  「難道朕還有選擇?」太儀喃喃自問。

  她現在只能傚法仲骸,有什麼用什麼,要保全自己,還要周全四周,她學會了更隱藏心思。

  把自己的臉想像成一張毫無表情的面具就好了。

  「有。」溫羅卻如此肯定的回答。

  太儀坐起身,「什麼選擇?」

  「主上可能不記得了,您是有婚約的,是先帝訂下的婚約,奴才想仲骸大人也知道。」溫羅平鋪直敘的說。

  婚約?她有過婚約……

  「父皇替朕訂下的婚事……是誰?」太儀不確定自己記不記得。

  「厲坎陽。」溫羅吐出一個名字。

  「厲氏現任的當家。」太儀還記得,因為前一天才迎接過厲坎陽。

  是個相貌堂堂、口齒清晰的男人……她對厲坎陽只有這麼一點印象。

  「你的意思是要朕履行婚約,嫁給他?朕如何能相信厲坎陽不會成為第二個仲骸?」太儀右手抱著左臂,單單一個動作,便透露了內心的忐忑。

  「厲氏和皇室曾有姻親關係,對皇室非常忠心。」溫羅的回答過於簡潔。

  「瓜分了臨浪這塊版圖,你卻要朕相信他忠心?」太儀不以為然的挑眉。

  她對諸侯的信心,早已在一次次的領地割據下喪失殆盡。

  「就是因為他穩據臨浪,奴才才會這麼說。」

  太儀被他的話挑起了探究的興趣,「說下去。」

  「放眼此動盪的時勢下,如果沒有強力的軍事做為後盾,如何能自保?主上不能否認,有時候侵略別人,是防止自己被併吞的唯一方法。相較之下,長孫氏和厲氏雖然有諸多相似,同樣背負忠臣之名,但長孫護是個怕事的人,只懂得鞏固既有的領土,事事採取被動觀望的態度,若非遠山境內多水,對善陸戰的戰氏不利,戰慈哪可能容許他在鄰近的南方繼續扎根?」溫羅一一分析給她聽。

  「但是擁兵的諸侯都有野心。」那些亂她天下的諸侯,她實在很難相信。

  「主上,您是否忘了一件事?」

  太儀微攢眉頭,細想片刻,「什麼事?」

  「嫁給厲坎陽,和被仲骸挾持是不同的。聯姻是一種勢力的鞏固,挾持則是將勢力拱手讓人。」

  溫羅的話切中太儀最希冀的一件事。

  她需要擴張自己在朝中的人脈和軍事上的後盾,建立帝王不可動搖的勢力和地位。

  「但是朕拿什麼和厲坎陽平起平坐?」沒有對等的地位,她嫁過去,也不過是任人剝削而已。

  「江山。」溫羅毫不猶豫的說。

  「江山?」

  溫羅篤定的頷首。

  太儀頓了頓,「江山……」

  「帶著江山嫁給厲坎陽,帝位永遠都會是主上的,厲坎陽搶不著,還必須替主上鞏固天下。然則,若等仲骸一統天下後,帝位就會是他的了。」

  太儀靜默,思索著溫羅話裡真正的用意。

  不會有人因為娶了帝王,或者嫁給帝王,而成為帝王,但是會有人推翻王朝。

  只要略施手腕,在厲氏的幫助下,慢慢的樹立帝王的威信,重新取得權威,到時候再來削弱諸侯的勢力,天朝仍有回天之術。

  能利用的,就要利用。

  「你確定厲坎陽是個可以投靠的人?」太儀眼底斂著沉思,話鋒已經轉向。

  「是先帝的決定,奴才不敢多說。」溫羅沒有矯情造作,會這麼說,是出於對先帝的尊敬。

  儘管是個昏庸無道的帝王,他效忠的是皇族皇家。

  「只管把你的看法告訴朕。」目光集中在溫羅被皮革覆蓋的面容上,太儀要他說。

  溫羅是她的替身。

  因為兩人生得十分相似,三公令他成為她的替身,模仿她的身段,學習她的每一個表情,甚至為了她白宮。

  當政局開始動亂,天下被割據時,幾次都是靠溫羅這個替身躲過一命,她曾笑自己只有一條命,多出來的,都是溫羅的。

  是他在風雨飄搖的劣境中,保全她的性命。

  所以,溫羅是她最信任的人。

  「奴才認為,忠臣之名,暫時還能成為一道枷鎖。」溫羅這才說出自己的看法。

  意思是,連他也不敢保證厲氏沒有奪權的野心。

  也是,現在誰不想奪天下?

  既然如此,也只能各憑本事了。

  「朕該怎麼做?」太儀隱藏起該有的決心下隱含的動搖,問得有些急促。

  「和厲坎陽見上一面。」

  「只要見一面就好?」太儀不解。

  「如同奴才之前所說的,仲骸一定也知道這件事,必會趁此次御茗宴解決掉這項憂患,以免落得和厲氏爭奪入主極陽宮的權利。」溫羅猜想,這就是仲骸舉辦御茗宴最大的原因,只是猜不到他會怎麼做。

  「而他必須找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太儀沉吟。

  「這一點毋需他操心,孫丑和房術自然能替他想出大把的主意,問題是,主上也需要一個能出嫁的契機。今天迎接完戰氏的到來,明日就是御茗宴了。主上尚在仲骸的控制之下,無法任意行動,更別說宣佈婚約,舉行婚事,仲骸一定會在御茗宴上想出一套說詞,排除婚約,所以無論如何得在御茗宴之前行動。」

  「在御茗宴之前宣佈婚約有效?朕恐怕沒有機會……」只要有第三人在的場合,她隨時都得和仲骸形影不離。

  「那就製造機會。」溫羅斬釘截鐵的說,「夜會厲坎陽,會使主上玷污名譽,卻是最有效的辦法。」

  「夜會厲坎陽?那根本一點用處也沒有,朕和仲骸同寢殿,豈有名譽可言?」太儀自嘲。

  「主上不知道嗎?無論宮中,還是朝野,只有極少數人知道仲骸和主上同寢殿的事,似乎是仲骸下了封口的命令。再者,寢殿內的僕人宮女也早已換成仲骸的手下。仲家軍,軍記嚴明,仲骸的命令比聖旨還不可違。」

  他封了所有知情的人的口?

  太儀感到詫異。

  「而且,自從諸侯們入宮以來,仲骸總是刻意錯開和主上回寢殿的時間,也繞道而行,就連諸侯們都沒想到吧!」

  「為什麼?」太儀喃喃自語。

  他為何要這麼做?

  只要公佈這件事,不只她的名譽,就連婚約之事都能不攻自破……

  「朕知道了。」她倏地抬眼,「他打算在御茗宴上提起這件事,那麼,厲氏自會知難而退。」

  而她也再沒有人願意娶,仲骸便能放下心中的大石頭,把她鎖在他身邊一輩子。

  溫羅想了想,「這當然也有可能。」

  「所以朕必須快點決定了……」太儀緊抓著被子,眼神有些狂亂,盯著某個定點。

  「只要在仲骸之前宣佈,就是贏了。」溫羅安慰她。

  「也就是今夜。」太儀從容的下床,來回踱步,「朕必須夜會厲坎陽,知會他這件事,商討該如何宣佈……」

  「非也。」溫羅打斷她的話,「主上只需要和厲坎陽待在一起,奴才會想辦法安排人「不小心」發現,那麼,仲骸想要賴也難。」

  「這樣不夠。」太儀極為冷靜的判斷,「這只是讓他更快說出和朕同寢殿的事,就時間的先後順序來說,朕依然居於下風。」

  「主上的意思是?」

  「必要的時候,要有必要的做法。」太儀轉向他,眼底流露出決心。

  溫羅立刻瞭解她的意思。

  「不妥!主上貴為帝王,天朝女子重貞潔,如果當真在出嫁前敗壞到這種程度,主上的名譽會……」

  「名譽能救朕脫離眼前的苦難嗎?」這次換太儀打斷他的話。

  「但是這樣實在是太……」溫羅沒想到她會這麼想,緊張了起來,「就當奴才沒提過這件事,一定還有其它辦法,奴才回去好好的想一想,請主上再等等……」

  「其實你早就知道沒有其它辦法,也沒有時間了。」太儀沉著的應道。

  這個方法在一開始就以敗壞她的名譽為手段,若非真想不到其它辦法,溫羅怎麼可能出此下策?

  既然都是要敗壞,那麼失身又有何差別呢?

  她只能走最有利的路了。

  「可是……」溫羅比她還要不確定,屢屢想要阻止,又不知應該如何勸她。

  「朕哪,實在怕極仲骸了。」太儀轉身,縱使是親信,也不想被他看見此刻的表情。

  她怕極他……因為他總能挑起她體內純女性的那一面。

  每當不是帶著恨意想起仲骸,她就罵自己沒用,卻無法阻止。因為瞭解他是個多麼可惡、該恨的人,當他對自己展現溫柔時,才會那麼快令人折服。

  但是,不行啊!

  他可以是敵人,是仇人……卻不能是她惦記在心裡的男人。

  所以她怕他,更怕把持不住的自己。

  「橫豎是失身給未來的夫婿,值得的。」撫平情緒,她轉身,對著溫羅揚起淺笑。

  映在溫羅眼裡的是苦澀又無奈的笑容,更教他無從阻止。

  他的主上啊,一點都不適合說謊。

  太儀很快的又轉身,怕在他的面前落淚。

  恨自己想到失身於別的男人就感到痛苦!恨自己快要忘了不共戴天之仇的痛!

  是該有動作的時候。

  為了阻止心裡被他點燃的暗火燎原,她只能這麼做了。

  ******

  她正在做準備。

  偌大的浴池,少了喳喳呼呼的風曦,太儀發起呆來。

  風曦想進來,但是她讓人帶走她了。

  眼前,依稀還能看見風曦不情願的表情。

  原諒她是個失敗的姊姊,所以得用很多難堪的方法保全她們姊妹倆,只要能嫁給厲坎陽,以後她們一定多的是機會一起洗澡。

  太儀小心的維持思緒只放在風曦身上,稍有閃神,她會想起不該想的人。

  「在看什麼?」仲骸輕柔卻也冰冷的嗓音響起。

  裹著濕透的單衣站在浴池中央,太儀維持凝視雙手緊合的姿態,吐出一個字,「手。」

  仲骸的下半身晃進了她的眼角餘光中,她又撈起滿滿雙手的溫水,然後看著溫水慢慢流盡。

  「朕在想,天下是那麼的大,朕的手太小去承接,就像這清水,從指縫間流逝……」

  她聽見了淺淺的水聲,接著身後一片溫熱。

  「那麼,加上孤的手呢?」仲骸由身後捧住她的雙手,學她之前的動作,用兩個人四隻手撈起溫水。

  太儀靜靜的看著,然後笑了。

  「啊,捧住了。」

  從他的角度正好能看見那抹笑,仲骸眼底不自覺的漾著寵溺。

  沒想到他也能逗她開心。

  「孤說過,擁有雙手,放眼天下間,已經沒有不可取得的東西。」

  「但是握太緊,會什麼都得不到。」她回眸,在笑,笑得難以猜測。

  太儀曾經鄙夷的罵過他,認分的被挾持,失控的狂吼,冷處理的吃飛醋,怕被冷落當跟屁蟲,強裝沒事的任由他欺壓,放下自尊誘惑……

  身為一個被挾持的天子,她一直在改變。

  時而冷靜,時而躁動,在錯誤中修正面對他的態度,儘管不是出於自願。而他每次都得花一段時間來猜測、適應。

  現在她的這張笑臉又想表達什麼?

  仲骸理不出頭緒。

  「孤以為沒什麼想要的。」雖然是她別有所圖說的話,他還是拿出來說嘴。

  「不是不想,是要不起。」她的話似真似假。

  「主上客氣了。」這個女人比起以前,更難猜了。

  「如果朕把帝位拱手讓給你,你能放過朕嗎?」她邊說,邊把手中的水倒進他的掌中。

  「孤不懂主上的意思。」他的視線從掌中的水調回她的臉。

  「放朕一條生路。」她在他圈起的範圍內轉身,正面抱住他,低聲呢喃。

  仲骸張開雙手,任由手中的水落入浴池。

  感覺到一雙強健的手臂擁著自己,她的眼角微微上揚。

  「放,也不放。」他說話的同時,胸膛上下起伏。

  「什麼意思?」她想更用力的抱住他,最後只是抓著他的衣裳,使力到十指泛白。

  「孤會放一命,但不會放開。」至少短時間內不會,在他膩了之前。

  為何她會覺得這話很中聽?因為說話的人是他?

  「朕怎麼會認為你是個溫柔的人?」她問,半真心的。

  「因為孤待喜歡的女人特別溫柔。」他答,聽不出真意。

  喜歡的女人?

  她的心微微顫抖,因為這幾個字。

  「那不喜歡的呢?」她順了順氣,平靜的問。

  仲骸沉默了。

  「給她一刀嗎?」她又問。

  他還是一語不發。

  於是,太儀也不說了。

  他們雖然抱著彼此,但是都在猜忌對方,這樣的擁抱到底有何意義?

  如果一切能單純些,也許能看見更不一樣的風景吧!

  偏偏在他們之間沒有「單純」。

  極其細微的聲響,引起兩種不同的反應。

  仲骸使力抱緊她,同時戒備著周圍;太儀渾身僵硬,朦朧的雙眼竄動著忐忑。

  她擔心藏身在暗處的溫羅會被發現,如此一來,前面為討他歡心兼示弱的表現完全白費。

  心一橫,她揪住他的衣領,逼他看著自己,猶如湖水的雙眸像是滲入了墨,渲染了深淺,變得雜亂。

  仲骸銳利的雙眼一瞬也不瞬,審視著她。

  豐潤的唇瓣顫巍巍的,太儀好不容易扯出勉強的笑,要求道:「吻我……」

  他依言,用溫存的姿態摩擦著她的唇。

  她大概不知道,每當害怕的時候,她的氣息會變得很輕,整個人如履薄冰。

  「孤喜歡近來如此溫順聽話。」總像是在計劃著什麼,但他仍喜歡。

  她在他心中,莫名的佔了個位置。

  「朕希望能和你相安無事。」她回應著他的吻,並沒有想像中的困難。

  「那就一直乖巧的匍匐在孤的腳邊,孤會記得隨時順順的毛皮。」馴服她,絕對是莫大的成就感。

  「難道朕……不夠資格坐在你的腿上?」她啞著聲音,軟軟的問。

  他俯身,靠在她的肩頭。

  「夠。」她沒能看見,仲骸的眼深不可測,一字一句輕吐在她耳邊,「天下無雙,要孤捧著都甘願。」

  透過仲骸的肩,她看見溫羅一臉陰鷙,手裡舉著短刀,隨時打算衝過來砍死仲骸。

  她可以點頭,或者使眼色,多的是方法暗示溫羅下手,但是一想到他會死在自己的懷中,隨即猶豫了起來。

  最後,她閉上眼,輕輕的搖頭,做出連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抉擇──寧可靠婚事來排除仲骸,也下不了手殺他。

  「那麼朕也甘願了……」悲哀呀!

  她的響應,是主動抱著他,親吻他的頸子,無限卑微且恭敬,任由淚水滑落,滴進浴池中。

  抱著她,仲骸的眼神很冷。

  「時辰不早了,該好好的準備,孤不想讓戰慈等。」好半晌,他慢慢的放開雙手。

  「嗯。」她有些不捨,從他的懷中退了出來。

  一分開,他們就是敵人了。

  仲骸踏出浴池,回眸。

  「孤等。」

  太儀孤零零的站在浴池中,身影好單薄。

  「好。」她頷首,送走他,強壓下百感交集的心緒。

  不要再擾亂她了。

  ******

  「主上,您還好嗎?」聽不到仲骸的腳步聲後,溫羅現身。

  他們原就打算趁著太儀入浴時,沒人隨侍在側,乘機對調兩人的身份,讓溫羅和仲骸一起參加戰慈的接風宴,太儀則偷偷夜會厲坎陽,只是他們沒料到仲骸會突然出現,太儀才被迫演了這一段戲碼。

  「朕知道你生氣,可是永遠別再那麼做……水中雖然滿是花瓣,還是有可能倒映出你的身影。」語氣僵硬激動,太儀離開浴池。

  「奴才知錯。」溫羅跪倒在地。

  她把錯歸在溫羅不夠謹慎,以說服自己斥退溫羅的抉擇沒錯。

  接著太儀和溫羅皆不語,快速換上對方的衣裳,不消片刻,太儀覆上皮革面罩,成為右史溫羅,溫羅則穿上她今夜用以招待戰氏的華麗服裝。

  「雖然史官不在並不會引起太大的騷動,為了避免仲骸起疑竇,主上,您時間有限。」溫羅一邊替她調整皮革面罩的位置,一邊匆促低語。

  「確定要在接風宴中揭穿這場夜會?你可能會出事。」太儀同樣幫他調整已經戴得很完美的花簪風釵。

  「國之帝王擁有替身是應該的,替身代替帝王死更是天經地義。」溫羅從容的笑說。

  「但是朕不想你死。」一想到這件事,太儀的臉色有些發白。

  「做大事,總會有所犧牲……」

  「讓你的人晚點來吧!」她打斷溫羅的話,「朕想可以推說不舒服,讓你早點離開接風宴,到時候時辰可以往後延,你也不會有危險,朕也需要多一點的時間準備。」

  「奴才不確定這樣妥不妥當。」都到了這個節骨眼才要改變計劃的時間,溫羅實在擔憂。

  「沒問題的。」太儀用力點頭。

  溫羅也無話可說。

  「主上,您好了嗎?」宮女嚴謹的詢問在屏風外響起。

  太儀和溫羅互看一眼,立刻就定位。

  「可以了。」

  宮女立刻撤掉屏風,迎接假扮成太儀的溫羅。

  太儀則躲在一旁,乘勢溜了出去,大大方方的避開眾人的耳目,離開寢殿。

  這一趟,不成功便成仁,他們都得小心行事。

  夜,才正要開始。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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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00:02:4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太儀獨自來到先帝的故居,心跳有些失常。

  她在門外徘徊了一會兒,才踏進去。

  如同溫羅說的,所有的人都去參加接風宴了,裡頭並沒有人。

  太儀摸黑在父皇的故居做了一番簡單的巡禮,最後來到寢居。

  仲骸其實沒有把父皇的故居讓給任何諸侯當迎接的住所,知道這一點後,她不曉得該慶幸還是不知所措。

  她漸漸發現,仲骸是個刀子嘴,並不表示他也是豆腐心,卻常常會有言行不一的情況,故意威脅她,或是做出引發她憤怒的事,最後又會悶不吭聲的收尾幫她。

  糖跟鞭子,他雙雙使得得心應手,在在擾亂她的心湖。

  環繞著大床,她走到正面,解開皮革面罩,褪下溫羅的衣裳,露出裡頭銀白色的睡袍,身體微微顫抖。

  她躺上比自己的床還要更大的床,糾纏著被褥,試圖汲取可能殘留的雙親的味道。

  其實只是徒然,但躺在這張床上,彷彿時光也停止流動,她可以回想父皇和母后都還在的時候,即使她之前從未躺過這張床。

  也許母后也是在這張床上把自己獻給父皇的,那麼她今晚將要做的事,就當作是一種傳承吧!

  「朕只有自己了……」她抱著自己,為自己打氣,並告訴自己,誰都一樣的,早晚她得把自己當成籌碼,押出去。

  「為何總愛在大床上蜷縮得跟蝦米一樣?」

  似笑非笑的冷冽男嗓,近在咫尺處。

  太儀瞬間睜開眼,見到一個背光的高大黑影,填滿了月光能灑落的範圍,她被籠罩在黑暗中。

  她無法懷疑來人的身份,相同的,他也完全確認她是誰。

  仲骸的身形,即使像剪影,也難以錯認。

  「你怎麼會在這裡?」太儀驚呼,坐起身,退得老遠。

  仲骸清冷的目光掃過她一身不合時宜的睡袍,單薄得猶如蟬翼,透著她潔白無瑕的身子,美麗又神聖。

  該死的誘人!

  「這句話,該由孤來問。」仲骸徐徐的踱過來,勾起她的下顎,溫聲詢問,「主上為何在此?」

  太儀顫抖著唇,不安的預感逐步升起。

  他的臉色不對勁!

  「難道是為了見某人?某個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的人?出現了嗎?那個人?或者他因為什麼……而耽擱了?」他一字一句,說得緩慢。

  太儀在他的身上嗅到一股腥鹹的鐵銹味。

  她認得這個味道,仲骸挾持了她的那個夜晚,整個極陽宮都是這個味……是血的味道!

  一陣慌亂,她忐忑難安。

  「那個人……孤認識嗎?」他染著血的指尖滑下優美的頸線。

  太儀猛地一窒,不知名的鮮血燙了每一寸肌膚。

  他殺人了。

  殺了誰?是她認識的人嗎?

  太儀的神經緊繃,也想問,卻找不到聲音。

  「是厲坎陽嗎?」

  心裡一突,太儀倒抽一口氣,幾乎懷疑自己會即刻昏厥。

  一把將她從床上抓起,貼著自己,他邊搖頭,邊在她耳畔笑說:「穿成這樣,是想像誘惑孤一樣,誘惑他?誘惑一個和有婚約的人,是不是太愚蠢了?也罷,貴為帝王,不會誘惑男人,連孤都誘惑不了。」

  太儀渾身一軟,懼意從腳底層層堆棧而起。

  被看穿了……他們的計謀,從一開始就被看穿了。

  參透她眼裡七分驚懼和三分絕望,仲骸只感覺體內有烈火在燒,灼痛了他的內腑,燒紅了他的雙眼。

  御茗宴是為了阻止太儀的婚約所舉辦的,從把溫羅送回太儀的身邊,他便知曉會有這麼一天。

  但他沒想到,只是見到她的穿著如此悖德,想到她即將誘惑自己以外的男人,躺在另一個能名正言順的擁有她的男人懷中,他嫉妒得近乎瘋狂。

  狂亂的神情染上妒意,擠出充滿惡意的獰笑,仲骸把她推回大床,跟著欺上前,掰開她在單薄的睡袍下若隱若現的雙腿,極盡羞辱的說:「主上不如直接對著他張開腿吧!」

  太儀難堪得想併攏雙腿,卻被他制止,並且更加分開,以利他整個人欺近她的雙腿之間。

  「不……不要這樣……」她被他狂暴的眼眸和粗魯的動作駭到了。

  仲骸恍若未聞,長臂向下,從她的腳趾頭開始往上滑,「的腿。」接著另一隻手抓住她推拒的雙手,高舉過頭項,「的手。」然後用唇恣意的吻著她的五官,「的眉,的眼,的鼻,的唇……」

  他像是計算自己擁有多少玩具的孩子,一一細數著。

  太儀嚇得不知所措,因為他反常的行徑。

  「這纖細的頸子,優美的鎖骨,窄小的雙肩……」他的唇向下,另一隻手卻向上,「圓潤的臀瓣,平坦的小腹,可愛的肚臍,不盈一握的腰肢,滑膩凹陷的背脊和……軟玉溫香的渾圓……」他一凜,厲聲大喝:「孤的!全都是孤的!」

  他的!她的一切,都是他的!

  「不!不……別這樣對朕……」她發出悲鳴,瑟縮閃避他的碰觸。

  這一點也不像他!

  他的手好冰,碰觸她的每個動作都毫無感情,不再像是能點燃她體內烈焰的男人,每一寸被他撫過的肌膚,都讓她覺得像被冷血的蛇匍匐而過。

  仲骸雖然沒說過什麼好聽話,但不曾這樣對待她。

  「想把孤的東西獻給別人?」他不理會,大手罩住不停戰慄的軟丘,不帶一絲溫柔的揉捏著。

  太儀睜大了眼,淚水就要滑落。

  「不准哭!」他放開她的雙手,轉而蓋住她的嘴。

  不要用哭聲來擾亂他的情緒!

  雙手短暫得到自由,太儀立刻捶他,急著想把他逼離自己身上。

  仲骸利用身形的優勢,佔據上方的位置不動,仗恃著她奈何不了他,更進一步撕碎她的睡袍,綁住她反抗的雙手。

  太儀不敢置信的看著他,見識到自己在他面前是如何的脆弱。

  「你憑什麼限制朕?」她惶惶不安的泣訴。

  「因為是孤的。」他抓住她的臉,不讓更多的淚水掉下來。

  「朕不是!」她淚流滿面的吼著。

  「那麼是誰的?他的?厲坎陽的?」

  太儀一窒,雙眼劇烈的轉動,最後牙一咬,喊出連自己都心虛的話,「朕愛他!」

  仲骸的眼神徹底暗下來,宛如聽不見萬籟的深夜,無聲而駭然。

  愛?她愛一個只見過一面的男人?

  就因為他們有婚約?!

  「孤喜歡把愛說得如此廉價。」他的嗓音很輕,眼神卻極具攻擊性。

  太儀愣住了,無法相信他會說得這麼無情。

  「在你眼中,廉價的是朕的愛,還是愛之於你的價值?」她突然想問。

  突然想知道,他是怎麼看她的?

  突然想知道,他的一句話究竟能傷她多深?

  「是的價值。」他殘酷的說。

  太儀以為自己會聽見心碎的聲音,但是眼睛看的是他這個人,鼻子呼吸的是他的氣息,如果他是唯一能讓她心碎的人,那麼她的心一定早在很久以前就碎了,因為她什麼聲音也沒聽到。

  她水霧瀰漫的大眼望著他,漸漸失去了光彩。

  即使眼前的他好陌生,即使到此刻才看清楚他的人……她仍望著。

  「在想什麼?告訴孤!快說!」仲骸發慌了。

  望著自己的眼是如此空洞、貧乏,她看著他,又好像沒看見他。

  他直覺自己正在失去某些東西,卻說不出是什麼,又該如何挽回。

  想不出有什麼方法能奪回她的注意,他激狂的抱著她,憤恨的吻著她,扯開稀巴爛的睡袍,隨手一扔,在她虛無的神情中,猛烈入侵。

  她像是被人從睡夢中狠狠的叫醒,痛苦、恐懼的看著他。

  他很滿意這個眼神,至少比被忽視強。

  推動著下身,他的眼眸似冰又似火。

  「為何不一開始就點破?」太儀揪緊五官,哽咽承受。

  「孤自有打算。」他抓住她的雙腿,拉得更開,嘴角嘲諷的揚起。

  「朕算什麼?」她能感覺身體被撕裂的痛,但更痛的是心,椎心之痛。

  「一場遊戲。」憤怒燃燒了他的理智,迫使他說出更多傷人的話。

  不過是個俘虜!不過是顆棋子!

  不准她擾亂他的心!

  「這場遊戲,你開心了嗎?」她的眼角蓄著淚水,已經能忍住不掉下來。

  可悲啊!她從頭到尾都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目前為止,愉快;明天,就開心了。」他無法忍受她這副憔悴的嬌容,所以俯下身,不去看,但抱緊她。

  不過是個女人……

  ******

  夜,很深很深。

  抱緊紅紅紫紫交錯的身軀,太儀又把自己縮得很小。

  分不清是冷還是什麼,她只想抱著自己。

  她想,為何溫羅的人沒來?為何溫羅也沒來?

  但是一想到仲骸身上帶著的血腥味,她不敢問了,怕問了,心就真的死了。

  也許是時間還沒到吧!

  那麼必須盡早起來,趕快回寢殿才行,只要裝作沒發生事情,等到了明天,她還不至於太難堪。

  起來吧!

  她暗暗催促著自己,但是全身無力,動彈不得。

  背後有一陣布料摩擦的聲音,接著床下陷了些,一根心跡未明的指背在她的臉龐來回滑動。

  想起了剛才的事,太儀立刻緊繃、僵硬。

  感覺到她輻射出的抗拒,仲骸的眼色旋即轉暗。

  穿妥衣裳的他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在她的耳邊低喃:「還記得說過的話嗎?」

  溫柔得不可思議,仲骸式的冰冷。

  太儀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一句,也沒有聲音回答他。

  仲骸似乎執意喚起她的記憶,用更細、更輕的聲音告訴她,她聽著,雙眼圓瞠。

  朕永遠也不會是你的……

  確定她想起來了,仲骸溫聲說道:「孤一輩子都不會娶。」

  他起身離去,毫不戀棧。

  聽到他離開的聲音,太儀終於找到力氣,彈坐起身,心慌意亂的用眼神追逐他。

  儘管他這麼對待自己,一察覺他離開,她卻下意識的想追上去。

  是不是傷得不夠深?或者她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個暖燙了她的心的男人?

  想放,又放不開。

  啊……如何留住一個不要自己的人?

  太儀倒回大床上,彷徨無措,淚如雨下。

  ******

  黎明來臨前,特別寒冷。

  孫丑和房術在接風宴結束後,立刻被仲骸召喚到跟前。

  此刻三個人,三種不同的情緒,充塞四周。

  最為氣憤的孫丑在沉默片刻後,再也忍不住,率先開口,「現在可好了。」

  房術泡著茶,同樣神情凝重,心事重重的模樣。

  「說留她一人,必殺千千萬萬人的是你。」仲骸面無表情的說。

  「但也沒要您去殺厲坎陽!現在和厲氏撕破臉,沒有好處。」孫丑快要氣炸了。

  他深心善計的主子竟然無視他們苦心布下的局,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了個大紕漏,殺了厲氏當家厲坎陽!

  哈,誰能告訴他這只是個笑話?

  「孤佈局從不只看近利。」仲骸很冷靜。

  招來兩名軍師,是為了告訴他們,他已經下手,人命無法挽回,可不是要他們來數落他的。

  「為了一個女人而殺不該殺的人,還不是近利?!」孫丑一直認為太儀是個需要小心處理的麻煩,早知道會釀成這種結果,他會在一開始就力勸仲骸誅殺太儀,保風曦。

  「安排得當即可。」仲骸凝視著眼前飄散白煙的茶水。

  看不透。

  彷彿擺在眼前的僵局。

  「怎麼安排?明天御茗宴上少了個厲坎陽,不用多久,大家就會知道厲坎陽死在皇宮的消息,你想想,厲家軍會如何?」

  「孫丑,你冷靜點。」房術對他喳呼的聲音感到頭疼,「總是有辦法的。」

  「我最討厭替人擦屁股!」孫丑冷哼一聲,滿腹不悅。

  當然不是沒辦法,只是他討厭這種意料之外的「驚喜」。

  什麼人該在什麼時候殺,這些都必須好好的算過才行,此次御茗宴,他們的目標在解除太儀的婚約和殺戰慈及宰父治,連兵卒都已經部署好,隨時能在殺死戰氏兩大勢力後,直攻戰慈所在的扶風,這下錯一步,他們要面臨步步錯的可能。

  「即使這人是你的主公?」房術挑起眉頭,低聲斥問。

  孫丑的斗笠一轉,咕噥了幾句,不再氣焰旺盛。

  房術會跳出來罵他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他不出面,這句難聽的話可能就是由仲骸來問了。

  「主公在下手前當然知道咱們把兵力部署在扶風四周,現在殺厲坎陽雖然早了些,但是我有一計,可以扭轉乾坤。」房術一番話明褒暗貶,意在提醒仲骸下次行事要更謹慎。

  房術也在責怪,但他怪的是自己沒能早一步看穿主子的失控,阻止他,於是收尾落在他們這些軍師身上一點錯也沒有。

  他們英明的主公為了主上而出亂子,老實說,他並沒有太驚訝,但是殺了厲坎陽確實很費事。

  仲骸轉動眼眸,看向他。

  他不後悔現在殺了厲坎陽,只要想到厲坎陽和太儀可能深情款款的相望……沒挖出他的眼睛,已經算便宜他。

  不過現在的重點是,處理厲坎陽的死帶來的接踵麻煩。

  他們目前的兵力配置,無法應對厲氏堅強的軍容。

  「主公把屍體擺在哪兒?」

  「扔進先帝故居的井裡了。」

  他比太儀早到先帝的故居,當時厲坎陽已經在那兒,於是他便殺了他,處理完屍體後,才回到先帝的寢房。

  「孫丑,你快點去把屍體撈上來,設法弄乾他身上的衣服,不然也要找一套一樣的衣服給他換上。」

  儘管覺得很麻煩,孫丑可不懷疑房術的做法,隨即去辦。

  接著,房術喚來最近的衛卒,要他去準備一個精緻且能夠裝下頭顱的箱子。

  仲骸任由他發落完後,才開口問道:「你想怎麼做?」

  「咱們現在不適合與厲氏為敵,那麼就來一招借刀殺人吧!」房術雖然善守,但同為軍師,並非不善使計,而是他的計謀不像孫丑那般陰狠。

  不過這一招……

  仲骸瞇起眼,思量片刻,頓悟。

  「這招恐怕孫丑也自歎弗如。」

  「這種招數是跟他學的。」房術的眼底閃著無奈的笑意。

  若非情況危急,他也不想用這招。

  舉措得當的話,這將會是他們一舉拿下扶風,並中傷厲氏的絕妙計策!

  ******

  帝之道,國之道。

  所謂的帝王,儘管不確定,都要裝作自己很肯定。

  面對眾人的時候,要抬頭挺胸,縮下顎,目光直視前方,說話的聲音內斂穩重,要能騙過眾生。

  她是帝王,深諳此道。

  極陽宮外北面,有一片高聳參天的白樺林,在這樣的季節,樺木如雪的白皮和雪地相互映襯,有股深遠寧靜的意境。

  仲骸把御茗宴設在此地。

  從聖旨下達的那一刻起,便要人加緊趕工,搭建一座半開放的精緻小閣,在今早才險險趕上御茗宴的開始。

  未時剛過,四大諸侯和其部將依照仲骸安排的順序,繳交兵器,拿取令牌入座。

  小閣內已經充滿茶香。

  太儀是從極陽宮出發的,仲骸則騎馬,跟在她的玉輦旁。

  一路上,沒人開口。

  直到可以看到小閣,他才開口,「溫羅呢?」

  太儀面無表情,隔了一會兒,反問:「房術呢?」

  「先到小閣去了。」他瞟了玉輦內朦朧的人影一眼。

  「那麼溫羅也是。」她漫不經心的回答。

  「孤以為溫羅不會離開主上。」

  「沒有人離不開朕,是朕離不開別人。」她的語氣空洞得嚇人。

  「也許主上今日可以學到如何離開他人的幫助,尤其是錯誤的人所出的餿主意。」強壓下對她語氣的不悅,仲骸瞇起眼,意有所指的說。

  太儀的臉彷彿凝結了,不再開口,但她的手始終捏得死緊。

  不消多時,玉輦停在小閣前。

  小閣沒有一窗一門,全是用輕透的帷幕覆蓋,風一吹,輕靈飄逸,猶如仙居。

  太儀無視仲骸伸出來想要攙扶她的手,逕自踏出玉輦,立刻有宮女前來替她拉長拖曳的裙擺,從玉輦到小閣主位的這段路,她端出最莊嚴的帝王聖氣,徐緩的走著。

  深梅色的冬裘下是純白的內裳,腰間掛著發出輕響的琉璃彩珠,冬裘外加了同樣白的披肩,太儀濃妝淡抹,額頭點了梅瓣,頭上綰了個簡單的髮髻,上頭只戴著雕金鑲玉的鸞冠。

  踏上主位,宮女立刻在她面前掛上一層薄幕,朦朧了她的身影。

  一直都是這樣,除了玉座之外的任何地方,她的座位前都少不了這層看不清的薄幕,但她還能確認風曦的位置,能猜測左右兩方坐著的是誰。

  太儀躬身,準備坐下,過大的鸞冠意外落下,滾出了薄幕。

  小閣內的歌舞聲驟歇,只有鸞冠滾落的叮噹聲響。

  鸞冠停在小閣的正中央,每一雙眼睛都瞪著。

  沒人敢向前,只要動一步,心思昭然若揭。

  偏偏就有一個人動了。

  仲骸走過去,拾起鸞冠,更不避諱的走到薄幕後,替她戴上。

  他已是挾天子之人,豈還怕人背後的耳語?

  「這鸞冠戴在朕的頭上,總是大了點。」她瞅著他,眼裡看不出半點情緒。

  仲骸沒有答腔,能聽出這話是對著所有的人說的。

  太儀沒有費心揮開他,當她坐正時,他已然退出薄幕之外。

  她能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等著下文。

  握著椅子扶手的雙手緊了又鬆,放了又握,她把自己的臉想像成一張面具,沒有五官,不需要表情,卻有威嚴,沉聲說道:「但「主上」這兩個字,即代表朕的地位在被你們這些家臣稱為主公的人之上,你們都是朕的臣子。」清冷的雙眸一一掃過每一張看不清的臉。

  誰能玷污她胸懷明志?

  諸侯不能,仲骸不能,只有她自己能。

  要怎麼做,她已有打算。

  聽起來皇威十足的話,在場沒人應諾一聲。

  半晌,仲骸終於開口,「氣勢如虹,主上的一番話猶如當頭棒喝,孤想在場沒有一人不聞之痛省。」

  薄幕後的太儀稍微轉向,望著他,然後又慢條斯理的轉回正前方,彷彿沒聽見,不做任何反應。

  「但是在這些人之中,還有一個陷主上於不義的人。」

  仲骸的話,挑起許多人的注意。

  而在場的又都是聰明人,沒人引起過大的反應,陷己於危險中。

  裝傻,有時是明哲保身的不二法門。

  揚起淺笑,仲骸雙手負背,踱到主位旁的溫羅面前。

  「右史溫羅。」

  「臣在。」溫羅放下書冊,對仲骸只行拱手禮。

  「你昨夜做了什麼?」仲骸右手的食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打著拍子。

  主位上的人兒沉重的閉上眼。

  「臣所作所為,只向主上交代。」

  仲骸轉身,望著閉目不言的她。

  感覺到灼熱的視線,逼得太儀不得不正視他所求。

  「溫羅,你昨日做了什麼?」

  「在接風宴進行的時候。」仲骸補了一句。

  太儀的牙根一緊,深呼吸,重複一遍,「在接風宴進行的時候。」

  「溫羅假扮主上,在接風宴中招待戰慈大人。」溫羅衣袍一揮,快步走到太儀之前跪下,果然如自己所言,完全坦白。

  感覺被人敷衍對待,戰慈的部將妄動了起來,隨即被戰慈阻止。

  這是蹚渾水,跳下去,只會惹得一身腥。

  「那麼主上為何不親自招待戰慈大人呢?」

  仲骸的話,太儀再難重複。

  「因為奴才騙了主上。」溫羅還是回答了。

  「騙了主上?」

  「奴才想,主上養在複雜的深宮,應該識得男人是什麼樣的生物,於是把主上騙到先帝的故居,決定讓人……侵犯主上。」

  太儀聽著,心也重重的沉了下來。他說的過程完全沒錯,但是用字遣詞的不同,便把罪全歸在自己身上。

  看來……溫羅也清楚仲骸此番的用意。

  「你膽敢如此大逆不道。」仲骸的語調極其輕柔。

  「奴才知罪,任憑主上處置。」

  無論動機有多矛盾詭譎,仲骸圖的是一個除掉他的機會,所以溫羅寧可把對太儀名譽的傷害降到最低,也不會說出事實。

  仲骸迎上太儀,拱手,銳利的眸光如炬,「我等皆是主上忠心的臣子,請主上做出正確的判奪,為我等樹立不可動搖的典範。」

  薄幕後的太儀一動也不動,令人捉摸不清。

  她在回想。

  今早,她一如往常的梳洗,為了過午的御茗宴做準備;她的心跳非常緩慢,腦子卻動得很快。

  想著御茗宴,想著風曦,想著溫羅,想著未來,她該如何走下一步?卻在算計的同時,發現自己身陷別人的算計中。

  溫羅終究要死,而且會是由她來執行,這就是仲骸把他派回她身邊的原因。

  這麼一個冷酷無情的男人,怎麼偏偏是她投入真感情的人?

  合上雙眸,氣息劇烈起伏,小扇般的兩片羽睫因為呼吸的頻率而抖動,光潔的額頭浮現一根又一根的青筋,太儀的心撕扯著。

  仲骸側耳聆聽著她身上琉璃彩珠和金玉耳飾,以及大大小小的飾品顫動的聲音。

  為了表現出面無表情,她常常把事情往心裡頭壓,忍耐著,幾乎把臉凍結起來,卻掩飾不了顫抖和呼吸時飾品的震動聲出賣了她。

  他該為自己依照計劃行事而滿足,卻稍稍偏移了眼,不敢正視她。

  即使是一絲絲,他也害怕看到昨夜那種空乏無神的表情。

  「撤掉薄幕。」太儀突然出聲。

  她想最後看溫羅一眼,清楚的一眼。

  宮女立刻領命照辦。

  溫羅正跪倒在地,一如她十二歲那年初次見到他時,恭敬且標準的姿態,沒想到這一跪就跪了四年。

  好短啊……溫羅,真的太短了,她還想多看幾次他跪在自己面前的樣子,還不想對他用上「緬懷」的字眼。

  但……

  「抬起頭。」太儀的話與其說是命令,更像懇求。

  溫羅慢慢的抬頭,沒在她的命令下,筆直的看向她。

  太儀能看見他眼底的決心。

  替身代替帝王死更是天經地義人,總免不了一死。

  「羽林衛。」她開口呼喚。

  「在。」被換成仲家軍的羽林衛步伐整齊的出現在小閣內。

  「將賊臣溫羅,杖斃庭下。」她吐出覆水難收的成命。

  「是。」羽林衛上前,抓起溫羅。

  太儀斂下眼,狀似無趣,實則掩飾無能為力的苦澀。

  溫羅,朕相信你……即使天下人認為他負了她,她最清楚是誰負了誰。

  「主上明智。」仲骸來到她身側。

  「你一直在等朕賜死溫羅。」她的目光隨著溫羅逐漸離去的黑靴抬起。

  「不過就是一顆棋子。」他的聲音冷酷。

  「卻是朕最信任的一顆。」太儀又眨了下眼,隨時都在隱藏心思,「溫羅因朕而死。」

  「可以赦免他。」他說,難辨真意。

  「不,不赦。」她的目光冷冽。

  怎麼赦?赦了,仲骸還是會找機會除掉溫羅;赦了,仲骸會把目標放在厲坎陽身上,她打算讓風曦嫁過去,安身投靠的人就沒了。

  太多心思,太儀沒注意到厲坎陽從頭到尾都不在。

  「仲骸,朕有件事想問你。」她突然揚聲。

  「主上請說。」仲骸沒有看她。

  他們都各具心思。

  「那天的一個承諾,現在能不能算?」她問,眼底一片乾澀。

  已經能夠……她已經能夠不在傷心的時候落淚。

  有淚,昨夜都流夠了。

  他轉頭,看著她僵化的側臉,面無表情的說:「今天算。」

  太儀宛如得到解令。

  「內侍監。」

  「在。」

  「傳旨。」

  內侍監連忙挑起筆墨。

  太儀將目光轉向左側的風曦,姊妹倆有默契的相望。

  「公主風曦許婚給臨浪厲氏厲坎陽,御茗宴後即刻起程返回臨浪,婚宴於臨浪舉行,盡速完婚,欽此。」

  她在位的第一道聖旨,也是最後一道。

  「謝主隆恩。」風曦起身向前,跪恩。

  「難道主上以為送走風曦,孤便無能號令?」仲骸低聲詢問,溫柔的嗓音摻雜著殘忍無情,又是那麼的不具威脅性。

  「不,不是。」她眨了下眼,看向他,兩人的目光有片刻相交,接著她再眨眼,重新睜開時,已經看向前方,「朕是為了將來走得更毫無顧忌。」

  仲骸一愣,彷彿看見張著利爪的野獸。

  難道在不知不覺間,他給自己養了一頭猛虎?

  望著風曦,太儀暗自歎了口氣,放下心頭其中的一塊大石頭,背還是很重。

  他不會知道的,處死溫羅,送走風曦,她有多難受,如同他永遠也不瞭解,昨夜說的那些話,對她造成莫大的傷害。

  想不起來她從何時開始在意起他的,更想不出為何在乎……明明是敵人,是仇人。

  偏偏他待她好過。

  即使是那麼輕描淡寫,即使是旁人都會訕然的可有可無的小事,但是誰曾經對她像對待一個疼寵的女人那般好?

  是他教會了她,什麼叫做男人與女人的差別。

  是他在恨意中,也給了她愛意,因為以為他也在意自己,不小心便撤了心防,讓他有機會侵入,萌生了不該有的慾望。

  但是,他心裡沒有她。

  他記著自己挾持者的身份,她可笑的忘了恩仇,還得靠溫羅的死來提醒。

  好傻。

  她怎麼要到看清了他這個人的心有多冷硬無情,才驚覺自己遺落了一顆心?

  愛一個人,當真跟恨一個人一樣困難?

  她乞求上天垂憐,不要讓她撕去皮肉後,連骨血裡刻著的都是他的名字。

  為了毀滅不該有的情愫,就由她來吞噬他吧!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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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00:03:0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主上隆恩,由臣代為叩謝,我主因事耽擱,尚未現身,還望主上原諒。」一道清澈如水的男嗓響起。

  太儀回過神來,瞅著男人的頭項,回憶對方的身份,「你是?」

  「臣是厲坎陽的軍師。」

  「名字。」她的腦海浮現一張比厲坎陽更不清楚的模糊面容。

  「燕斂。」

  「抬起頭。」同樣的一句話,語音稍微上揚,成了不可一世的命令。「你說厲坎陽為事耽擱了,是什麼事情比朕的御茗宴還重要?」

  「老實說,臣也想知道。」面對太儀,燕斂語帶促狹,不具惡意。

  太儀壓下一邊眉峰,「難道是身體不適?」

  「非也,我主從昨夜起便不知去向,如今臣已派人到可能的地方尋找。」

  昨夜……

  太儀不著痕跡的瞥了仲骸一眼,心底揚起不安。

  她怎麼會忘了探究厲坎陽沒到的事?都怪溫羅的事令她煩心,竟沒注意這擺在眼前的事實。

  「極陽宮太大,該不會是走進了宮內深處迷了路?孤也派人去找吧!」仲骸揚起的手還在半空中,即被急促的步子和斥喝打斷話語。

  「用不著!」厲坎陽的部將,同時也是服侍厲家兩代當家的大將孔韓,身著戎裝,跨進不得帶刀披甲的小閣。

  「羽林衛,護駕。」內侍監第一時間跳出來阻擋看上去殺氣騰騰的孔韓。

  全副黑甲的羽林衛一字排開,列在太儀之前。

  孔韓將無首級的屍體謹慎的放下,雙目泛紅的怒道:「主上!我主死在皇宮內,請給咱們厲氏一個交代!」

  厲坎陽死了?!

  太儀心下惶恐,「閃開。」

  羽林衛聽命,踏著整齊的步伐羅列兩旁。

  她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直到看清楚那個沒有頭顱的屍體,踉蹌的退了幾步,跌回座位上。

  厲坎陽死了……她把風曦送到安全地方投靠的希望沒了……

  緩緩仰起螓首,太儀看著交錯複雜的天井,腦袋亂烘烘的。

  驀地,她犀利的眸光轉向仲骸,懷疑這件事他早已知道,才會答應她的「一個承諾」。

  他能感覺太儀深責的視線,但是沒有回頭。

  在場都是一方諸侯以及旗下猛將,從御茗宴進行到此,所有的人都只是看著,除非必要,連一句話都不說的情況來看,這裡沒有一個愚蠢的傢伙。

  否則這些人怎麼可能霸據一方?

  從他們的眼眸,都能看出深謀遠慮的光芒,任何一個妄動,皆會留下禍根。

  對於生死的敏銳臨場感,仲骸做出了正確的判斷──忽略太儀的感受和質疑,專心面對眼前的局勢。

  「如何能確定這是厲坎陽的屍體?」仲骸緩步上前,隔著屍體,與孔韓對看。

  「這身衣服和上頭的配飾都是我主公的,更何況主公的左手臂上有一道深長的疤痕,只要脫下上衣,便能確認。」孔韓邊說,邊看向屍體的左手臂。

  「那就把衣服脫了。」

  「仲骸!你這是在褻瀆我主公的屍身!」孔韓怒吼。

  「孤以為該先把頭顱找出來,確定是否真為厲坎陽,才是最重要的,你說呢?燕軍師?」仲骸回眸,把話鋒轉到燕斂身上。

  「我也這麼認為。」燕斂上前幾步,來到孔韓的面前,「孔將軍若是下不了手,就由我來做吧!」

  孔韓不敢置信的瞪著燕斂,在他不容置喙的態度下,不甘心的交出短刀。

  燕斂用短刀小心的劃開屍體身上的衣裳,然後露出左手臂上的疤痕。

  「這下仲骸大人能確定了?」

  「孤自當盡力找回厲坎陽的首級,只是……」仲骸語帶保留。

  「還有什麼好只是的?!主公在皇宮內被殺,甚至砍掉首級,不用想也知道是你做的!」孔韓對著仲骸怒斥。

  「非也,在這皇宮內,除了孤以外,四大家也都在,何以如此專斷的認定是孤做的?」

  「就憑你挾持…」

  「孔將軍,你太激動了。」燕斂伸手阻止孔韓過於張揚的話,繼而對上仲骸,客氣的笑說:「確實不能沒有證據就說是仲骸大人下的手,論動機,在這小閣內的所有人都有。」

  「燕軍師明理。」仲骸笑容可掬。

  「那麼就找出取我主公頭顱的兇手,告慰主公在天之靈!」孔韓衝著仲骸義憤填膺的斥喝。

  「孔將軍……」燕斂第二次阻止他,「當然,這裡全都是天下間赫赫有名的人物,咱們得排除親自下手的情況,我想應該是刺客,這麼一來,也能解釋為何取走主公首級的原因。」

  「皇宮之大,要找一顆頭,恐怕不易。」房術溫和又不具殺傷力的解釋,緩和了殺氣。

  「或許也不是那麼難。」孫丑從仲骸的身後走出來,「要裝一顆頭又不被人發現,是不可能用布包著的,那麼一定是用手能捧起的大小的容器。」

  燕斂、孫丑、房術,三名軍師圍繞在屍體周圍,迥異的打扮和氣質,各自營造出詭譎的背景。

  「我同意。」燕斂不反駁,還贊同。

  「那麼,可以請戰慈大人告訴主上,那個箱子裡裝的是什麼?」孫丑的斗笠調向戰慈。

  所有的人隨著他的話轉移視線。

  在場位列五大家諸侯,又是年紀最大的戰慈,撫著長長的鬍鬚,但銳利的眼神讓人知道,他絕非慈眉善目的長者。

  「什麼箱子?」眉尾一挑,他傲慢的問。

  「就在你身旁的那個。」

  「你現在是在懷疑老夫了?」戰慈用不著瞇起雙目,只是稍微壓低聲音,自然流露出不怒而威的戾氣。

  孫丑沒有被他嚇到,反問:「莫不是戰慈大人心裡有鬼,才不敢借我們一看?」

  「牙尖嘴利的毛頭小子!」戰慈哼了一聲,「治,你看著辦。」

  「是,主公。」被點名的宰父治站起身,捧著那個雕紋精緻的箱子走到正中央。

  僕人立刻搬出一張小桌子,讓他擺放箱子。

  房術上前,欲打開箱子查看。

  「在這之前,我有些話要說。」宰父治搖著羽扇。

  房術停下動作。

  「這箱子裡頭裝的東西,是昨夜仲骸大人因故晚到接風宴,承諾要給我主公的賠禮。」

  房術和孫丑飛快的交換一記眼神。

  打開箱子之前,在場的人,可能有一半猜測會不會是厲坎陽的頭,而有一半早已確定那一定是頭,宰父治該是後者。

  傳聞宰父治擅長將計就計。

  會這麼說,無非志在必得,相信自己能扭轉打開箱子後的局勢。

  可是,既然知道將對上的是智冠天下的宰父治,房術和孫丑又怎麼可能沒算到這點呢?

  「這中間一定是出了什麼誤會,孤要送的賠禮,其實是這個。」站在一旁的仲骸開口了。

  僕人推出巨大又沉重,蓋著紅布的賠禮。

  他一把拉開紅布。

  是當初孫丑建議他雕刻的麒麟。

  「這只仁獸麒麟,在孤的心中和戰慈大人相似,故藉此機會贈與戰慈大人。」

  「這麼說來,是我誤會了,稍早乘坐步輦時,見著這箱子擱在上頭,我和主公還在猜是仲骸大人的賠禮,這下真不知是誰放的了。」

  「沒憑沒據的話,人人會說。」孫丑說。

  霎時,挑起了孔韓的附和,以及小閣內細碎的談論聲。

  「都別吵了,朕要知道那箱子裡裝的是什麼。」太儀拉長脖子,不願再等下去。

  無論是誰殺了厲坎陽,她只想確定厲坎陽是不是真的死了。

  小閣內一陣肅靜,最後決定由燕斂來開。

  有人屏氣凝神,有人神態自若,有人猜忌生疑,有人憤怒難當,但幾乎沒有人形於色,直到箱子被打開後,小閣內緊張的氣氛有如繃緊的弦,斷了。

  太儀只瞥了一眼,未看得很真切,地面突然震動了起來。

  她慌忙張望四周,從飄著的帷幕看出小閣外,能看見黑壓壓的影子,鋪天蓋地朝小閣奔湧而來。

  定睛細看,那些都是人,披著戰甲,分別舉著寫了戰、厲、山、長孫的旌旗,很快的包圍了小閣。

  「這是什麼意思?」仲骸不動聲色的問。

  「在聖旨下達時,等同昭告這是一場鴻門宴,又怎麼可能不備而來?」宰父治搖著羽扇,談笑用兵,「看來,四大家是有志一同了。」

  「喔?」仲骸煞有其事的發出疑問的單音。

  「厲氏與戰氏向來關係不好,誓不兩立,但宰父治可不是會大剌剌的帶著敵人首級到處跑的笨蛋。照理來說,應該盡早確定是我主公的首級後,便快快處理掉。他不這麼做的原因,最有可能是來不及。所以一切只說明一件事,殺了主公的人,是設下這個陷阱,並且能從中得利的人……是你,仲骸大人,我說的沒錯吧!」燕斂的臉上未見喪主之痛,只有自信。

  獻顱之計!

  孫丑、房術和仲骸瞬間瞭解燕斂打的主意。

  他算準入宮會有危險,即使如此,還是讓厲坎陽去送死,藉已得之名義,更較己軍為主復仇的氣勢提升到無所畏懼的程度……

  真是高招。

  「你設計欲使我們互相殘殺,早已打算藉主上之名,血洗御茗宴。」同樣看穿一切的宰父治進一步說明。

  「而今日,四大家將在此破例連手,誅仲骸,復興皇室威澤!」燕斂說。

  他的話是個暗號,包圍著小閣的四家軍隊蠢蠢欲動。

  「仲骸!還我主公的命來!」孔韓抽出佩刀,直朝仲骸砍過去。

  一身儒服的仲骸動也沒動,只伸出右手,便擋下孔韓的重刀。

  「輕甲?」孔韓有砍到鐵甲的感覺。

  「皇室威澤?」衣袖下暗藏鎧甲的仲骸,從手臂和刀交叉的後頭迸射出冷冽的眸光。

  「若是十年之前,即使你有輕甲,老夫也能砍斷你的手,真是不想老啊!」孔韓暗中使力,「在主公獲得天下之前,我要除掉你。」

  「答錯了,天下將會是孤的。」仲骸狀似輕鬆的一揮,卻把孔韓揮得老遠。

  四週一片兵荒馬亂。

  「誅仲骸!救主上!」

  這個口號一呼起,週遭百諾。

  身在戰場,一心殺敵的習慣,從沒救人或往後顧看的需要,所以仲骸只注意軍師和保留青山的路,慌亂中,完全忘了太儀。

  坐在主位上,她完全不知所措。

  眼睜睜看著仲骸在撤退,頭也不回的拋下她,彷彿她從來不存在。

  那個挾持她的人,在這緊要且危及生命的關頭,竟然連看她一眼都沒有……

  太儀只覺得心被扯出了一個大洞,那雪中軍進、短兵相接的景象入不了她的眼,但她的眼底還映著一個人的背影。

  全身上下的飾品震顫出脆弱的細響,然後她被重重的推下主位,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

  太儀回首,驚見風曦雙手做出推人的動作,稚嫩的臉蛋有一瞬間空白。

  她的耳邊迴盪起御茗宴前說過的話──

  朕擅自替訂下這門親事,會害怕嗎?

  不怕,只要是主上的決定,風曦不怕。

  朕對不起……

  主上沒有對不起風曦,風曦不希望再在主上臉上看見身不由己的苦楚,如果風曦真要出嫁,希望主上能笑著送風曦。

  朕心裡有,任誰也不能傷害。

  不用擔心,風曦會好好的,沒事……

  風曦就像她所言,好好的站在那裡,收回雙手,對著太儀笑說:「主上會沒事的。」

  然後刀光劍影起落,小小的身軀揮灑出不應該的大片血花,騰空飛散。

  小小的風曦,在她眼前一分為二。

  太儀完全愣住。

  伸長了手,構不著,於是她踩著雜亂的步伐,拖著一身厚重的鸞袍,往前,再往前,在千兵萬馬中,奔向風曦。

  「朕心裡有,任誰也不能傷害……」她喃喃自語,也跌跌撞撞。

  她不記得是如何閃躲開四周朝自己來勢洶洶的劍尖刀刃,只想奔到風曦身邊。

  好幾雙沉重、雜沓的黑靴踏了過來,淹沒了風曦。

  太儀雙目爆瞠,微啟的唇瓣痛苦的顫動,開始喘息。

  「不……來人……不能傷害……不要傷害她……拜託……」她撲倒在地,哭聲壓抑而悲慟。

  風曦沒事……獵獵作響的風中,還飄散著風曦如夢似幻的聲音。

  她的世界摔碎了。

  ******

  白幡翻飛。

  寢殿內擺著一口巨大漆黑的棺木,一身素白的太儀就趴坐在棺木上頭。

  歷經一整日的鼙鼓雷鳴,仲骸總算守住後半的極陽宮,和佔據前半的四大家勉強對峙。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仲家軍的地盤,只知道自己抱住了風曦被砍斷的軀體。

  還好抱著,緊緊抱住了,才能把她帶回來……

  「朕心中有……」她如夢似幻的低吟。

  來不及替風曦準備一口剛好大小的棺木,但是也好,她不希望風曦死後還得活在一個被局限的狹小範圍裡。

  陵墓一定要大。

  她要放好多好多風曦喜歡的東西進去……

  和兩名軍師及幾名手下大將討論完眼下情勢,仲骸回到寢殿,在守門的於繡眼神示意中,走進寢殿,一下子便找到太儀。

  沙沙的腳步聲,在她身後丈內的距離停止。

  「近來……朕時常想著一個人。」太儀呢喃,輕撫著已蓋上的黑棺,雙眸直瞪著黑漆漆的夜色。

  仲骸在聽,神情複雜。

  維持側耳傾聽棺木的姿勢,太儀的手不斷的在棺木上來回,好輕好輕,彷彿怕驚動了裡頭睡著的人兒。

  「她有著一頭烏黑豐沛的頭髮,靈動多情的眼兒,精緻秀麗的五官,光聽她的笑聲,便能使人感到愉快;聽聞她的哭聲,會讓人傷痛;當她凝視任何人時,沒有人會轉移目光;當她唱起歌來,所有的人都為之合音……她是個慷慨又熱情奔放的人,沒有人會討厭她。」她邊說邊轉動眼眸,凝視黑棺,嘴角似乎抿起沉浸幻想的淺笑。

  第三次。

  她在他面前笑的次數,屈指可數。

  可都不是為了他而笑,也不可能。

  「但是朕永遠也見不到了……長大後的風曦。」她輕聲細語的說完,笑容驟歇,轉眼覷著他。

  仲骸一僵,能感覺她又變成了他不認識的太儀。

  「朕以為孤身一人會簡單些,孑然一身,不算痛。」她從棺木上坐直背脊,臉色死白,語調平靜得詭譎。

  察覺她不對勁,仲骸不敢妄動上前。

  「沒想到真正變成一個人的時候,才知道有多可怕。你知道嗎?朕在這世上已經沒有可依靠的人了,再也不會有了……」她高高仰起下巴,抽動的噴息洩漏出啜泣,哽咽了幾聲,突然又轉悲為喜。

  不會有了,當眼前的男人狠心的將她遺落在敵人之中時,就沒有了。

  他連她的最後一絲希望都滅了……最後一絲連自己也沒看見的希望……

  「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呵呵……朕也不要了……」她越笑越瘋癲。

  他沉默的站著,感覺那些話是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說出來的。

  很生氣,看到她這副失魂落魄的癡狂模樣,他又怒又怕,怒她放棄了一切,也怕她真的放棄──那似乎代表他將失去些什麼,某些他沒想過要失去的。

  太儀倏地停止笑聲,站起身,纖細的身軀在素白的喪服中挺直,卻顯得搖搖欲墜。

  「知道嗎?如果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所能握有的一切都成空的話,朕寧願死在你的刀下,寧願不曾繼位,寧願讓風曦成為受你控制卻安全的傀儡王,寧願不生在帝王家……」

  砰!

  棺木驟然迸開,有道黑影從中一躍而起,籠罩整個太儀。

  一切快得突如其來,巨變讓仲骸愣了一下,隨即抽出佩劍,想也不想的衝過去。

  「上。」看起來翻飛的黑影發出一道沉穩的命令。

  鏘、鏘!

  兩名身著仲家軍戎裝的士卒跳出來,擋住仲骸的劍。

  「伏兵?」仲骸的疑惑只是短暫的,在刀劍相交的場景,面對自己的就是敵人。

  僅僅兩名伏兵,他游刃有餘的排除。

  「全上。」黑影又發出新的命令。

  瞬間,寢殿內所有的仲家軍全都面向仲骸。

  中計了!他恍然大悟。

  「你是誰?」冷酷的眼眸凝聚在漸漸停止動靜的黑影身上。

  那人背對著月光,看不清面容。

  「主上的忠臣。」黑如子夜的披風下露出一雙暗金色的眼。

  「天下哪有忠臣?」仲骸冷哼。

  「厲氏有。」燕斂從排列成一排的伏兵中走了出來。

  「聽你的聲音不是孔韓,難道是袁匡?」仲骸猜測著黑影是厲家軍內哪個出名的部將。

  「難道我厲氏就只有孔韓和袁匡是可用之材?軍師,咱們被人從門縫裡看著呢!」黑影嗤笑。

  「看不清楚才好,勝算大。」燕斂輕笑。

  「孤從不輕敵。」仲骸略微收回身勢,站直身,狀似漫不經心,卻始終戒備著。

  「那麼此時此刻是你預料中的事?」黑影這麼問。

  仲骸一語不發,鷹隼似的雙眸緊鎖著被披風掩蓋、若隱若現的白影。

  「放開她。」他的話是命令,沒有駁回的餘地。

  「你對主上稱她?」黑影難以苟同的訕諷,隨後搖頭,「我真不該懷疑,畢竟你都以孤自稱了。」

  被俘的太儀臉色一白,緊咬著唇,悶不吭聲。

  燕斂牽來一匹馬,黑影把太儀抱上馬背。

  「孤說,放開她!」沉聲喝道,仲骸用力一蹬,利落的竄進伏兵之中,目標只有一個。

  伏兵慢了一步,隨即反應,戈、戟、矛、殳等各式各樣的兵器朝仲骸追了過去,招招往致命要害下手。

  但見仲骸一人邊闖邊奪下朝自己殺來的武器,猶如進入無人之地,身輕如燕,又兇猛有力,沉著的臉龐流露出志在必得的野望。

  陷陣營仲骸。

  當年敖氏一族是佔據東北方的強侯,當家敖戎手下除了幾個赫赫有名的大將外,最風光的非仲骸所率領的陷陣營了。

  年僅十五歲的仲骸,善騎術也善武,敖戎給他一支兩千精兵的小隊,開玩笑的說要他滅掉一個大寨,結果,他真的辦到了。

  兩千去,兩千回。

  仲骸帶兵深陷敵陣,不費一兵一卒,殲滅了當時令敖戎頭疼許久的東北大寨,此後,敖戎更常派他當先鋒,而他入敵營就像遊走自家後院,從未失手過,於是有了陷陣營的稱呼。

  當年敖氏一族被滅的佾江之戰,由於兵力相差懸殊,佾江連日天雨潰堤,使得戰場從陸戰變成水戰,再加上守城月餘和缺糧,一切的一切都對敖氏不利,結果也在預料中。

  在那場戰役結束後,仲骸是敖氏一族唯一活下來的倖存者。

  據說在佾江一戰中,他以一擋幾十萬厲氏和長孫氏的聯軍,一度抵達門樓之下,解救敖戎,雖然敖戎最後自刎而亡,仲骸卻一戰成名。

  一個能以一擋幾十萬的男人,即使是訛傳,也不容小覷。

  「這些人不足以對付他。」看著一個又一個的伏兵倒地,燕斂低語。

  「那麼就請主上自行定奪吧!」黑影半跪在馬邊,低垂的頭正好抵在太儀的腳邊,完全表現出臣服的姿態,揚聲問道:「主上要留下,還是離開?我厲坎陽是主上的忠臣,主上一句話,臣別無怨言。」

  仲骸聽見了厲坎陽高調的詢問,刀光劍影中,分神瞥了太儀一眼。

  馬背上的太儀臉色極其慘白,雙眼空洞得可怕。

  「你今天在小閣也問了朕同樣的問題,那麼朕反問,你會誓死保護朕,不離朕身側嗎?」她非常緩慢的轉動目光。

  「臣發誓。」厲坎陽沒有第二句話。

  太儀緩緩的轉頭,看向明月,眨眼間,彷彿有什麼從她的顎緣閃逝。

  小閣內發生了什麼事,在風曦死後,她全都不記得了,依稀記得爭亂中有人在她耳邊說了些話。

  「主上要留,還是要走?」

  當時,整個人陷入迷惘混亂的她沒有回答。

  「主上可以不用現在回答,等時候到了再作決定。」那個人又說。

  她想,現在是定奪的時候了。

  「那麼朕跟你走。」

  「不行!」仲骸爆出怒吼。

  她不能走!

  沒有他的允許,她哪裡也不能去!

  但是,沒有人理會仲骸。

  厲坎陽跨上馬背,再次用深黑的披風包裹住純白的太儀。

  仲骸下手更猛、更急,如炬的雙眼緊鎖著他不放。

  太儀在匆促間迎上了他的視線,瞬間,她的眼底彷彿閃過了責難。

  你辦不到……責怪他保護不了她。

  「回來。」他咬牙切齒的命令。

  她一臉迷濛,似乎聽不懂他的話。

  在厲坎陽的黑色披風中,她看起來更嬌小。

  仲骸暴怒,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前進。

  「回來!」

  馬頭疾速掉轉,純黑遮住了她的眼前,抹不去仲骸震怒的面容。

  於是,她閉上了眼。

  「我叫回來!」

  耳邊不斷的傳來咆哮聲,太儀恍若未聞,「走吧……」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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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00:03:2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今日,又濕又冷。

  比雨粗上一些的雪,連綿不絕的下,灰濛濛的雲層壓低了天空的高度,給人一種瀕死的暗影。

  是的,他們正接近死亡。

  極陽宮內殿,孫丑雙手交抱胸前,倚著門,從裡朝外看,能看見逐漸撤退的山家旌旗。

  「山家也退了。」

  他轉回斗笠,對上研究極陽宮地圖的房術,自嘲的揚起嘴角。

  「從厲坎陽帶走主上,長孫護最先撤退,到今天山登岳也退了,情況不錯,至少咱們不會死得太難看。」

  「山家退,戰慈也會退。」房術翻動暖爐裡的炭火,氣定神閒的說。

  「是這樣嗎?」孫丑的語氣儘是不以為然。

  「宰父治應該接到我軍在扶風周圍駐紮的消息,再加上山登岳此時撤兵會經過扶風境外不遠處,他們不會希望根據地被我軍與山家瓜分殆盡的。」

  「我不認為宰父治會沒算到這一點,否則現在他應該跟著山家一起退,而不是繼續觀望。」

  寒風冽冽,孫丑抖了抖,走回地圖前,和房術一起烤火,「他一定有其它計策,或許已跟山登岳暫時協議停戰,畢竟厲坎陽迎得主上,對他們都不算好事。可如果此時留下,表面上助厲氏擊敗我軍,事後能立刻和厲坎陽撕破臉,爭奪主上,如此一來,贏面較大,幸運的話,更能直接入主極陽宮,豈不是一舉兩得?」

  「總之,你不認為宰父治會撤兵就是了。」房術倒了杯熱茶給他。

  孫丑接過杯子,一口灌下,「他們在扶風的兵力,探子還未回報,但我想必要的時候,宰父治會放棄扶風,直接拿下少陰。」

  房術思索了一會兒,「主公認為呢?」

  仲骸兩腿盤在椅子上,一隻手撐著頭,像是在合眼小憩。

  「看到主公穿成這樣,我就感到頭疼了。」孫丑嘀咕。

  身處一群戎裝披身的士兵中,仲骸一身素白的衣袍,加上一件繡竹滾黑邊的外袍,左眼還用繃帶纏起,看起來異常顯眼,纖細得顯眼。

  除了繫著一條鐵打造的腰帶以外,他全身上下沒有半樣鐵製的武器,像是在告訴別人,他有多不堪一擊。

  仲骸有個習慣,那就是越接近戰場,穿得越「脆弱」,目的正是擾亂別人的視聽,讓人以為他不及準備,也毫無防備。

  「此時的情勢特別糟啊!」房術也覺得頭大。

  雖然四大家退了兩家,但是其中握有主上的厲氏和軍容堅強的戰氏都不退,他們當然還有兵力能應付,麻煩的是自從主上被帶走後,幾乎沒說過半句話的主子。

  三天前那夜,在寢殿外守著的於繡第一時間趕回去和他們報備,但同一個時間,當時的四大家聯軍攻向他們,簡直像是算好時間,來個裡應外合。

  不,根本就是!

  於是等伏悉好不容易趕到寢殿時,那裡已經是一片血海。

  而血海中只站著一個人,如同佾江之戰一樣,仲骸活了下來,他們卻失去了天子。

  「現在咱們可是不折不扣的逆賊叛軍了。」孫丑的語氣聽不出擔心。

  「失去主上,可不是回到原點那麼簡單。」不管何時,房術的語氣都充滿了憂心,悲觀的看事情是他的習慣,但也因為及早預防而避開許多禍害。

  「不如殺了主上。」孫丑沙啞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慄。

  房術皺起眉頭,瞥了主子一眼,然後輕輕搖頭。

  不顧房術的阻止,孫丑露出自信的淺笑,「橫豎皇室只剩她一人,如今割據天下的諸侯裡,真有真心擁戴她的諸侯嗎?既然沒有,派個刺客去殺了她,局勢一定豁然開朗,咱們毋需在此畏首畏尾……」

  「夠了。」仲骸不知從哪裡抽出的劍,直探孫丑的嘴中,若是他再多說一個字,舌頭一定掉下來。

  即使如此,孫丑揚起斗笠,挑釁的看著房術,用眼神告訴同袍,雖然他不是個擅長說服人的人,卻是個很會刺激人的人。

  不巧,他們的主子現在需要的是被激怒,好言相勸是沒用的。

  出於無奈,房術又搖頭。

  仲骸準確的收回劍,仍閉著眼,突然問道:「房術,你跟隨孤最久,可曾見過孤在戰場上救人?」

  「不曾。」

  「孤縱橫戰場多年,從不曾在殺敵的過程中回頭,也為了培養出這支毋需孤時刻照顧的軍隊而引以為傲。」仲骸雙眸半合,沒有定點的眺望遠方,「但是那天,孤遺落了她。」

  孫丑和房術都曉得他指的是御茗宴的事。

  「她問厲坎陽,是否能誓死保護,並不離她身側?厲坎陽許諾了,她便跟著他走。」仲骸緩緩抬起眼,看向兩名軍師,「你們說,是孤的錯嗎?」

  孫丑和房術都沒答腔。

  片刻,甚少開口勸人的孫丑先說話了,「大局當前,主公切莫為這些小事煩心。」

  也因為這樣,才教人驚覺事態嚴重。

  「小事?」仲骸微微一頓,斂下面容,「孤也認為是小事,卻一直記得她說過的話。」

  這幾天他一直在想,是什麼原因使得她在最後如此瘋狂?

  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彷彿平靜,又如繃緊的弦;既脆弱,又詭譎……刺痛了他的神經,想忘也忘不了。

  直到現在亦然。

  一想到那樣的太儀,難以名狀的恐懼充滿了他整個人。

  她說什麼也沒有了……而她看著他的眼神,確實是什麼也沒了,連他都映不出來。

  從那天開始,他的心再也沒有平靜過。

  「主公只是不曾為救人停留,不習慣罷了。」房術換個比較婉轉的說法。

  「所以你也認為孤遺落她是錯的?」

  房術以沉默代表回答。

  事實上,他們所有的人都忘了太儀。

  「那要看主公認為那人重不重要。」孫丑於是接了下去。

  「重要又如何?孤仍是忘了。」

  從佾江之戰,他便忘了如何保護人。

  救不了恩重如山的敖戎的那一刻起,他告訴自己,再也不要救人了,不要需要他回顧的軟弱部將,也不要保護任何主將。

  他自己做主帥,沒人能動得了他,他訓練的部將,也無人能敵。

  已經有好久,他沒去細數過失去的人。

  如今只是一個俘虜,他惦記著,又像失去敖戎那般煎熬。

  「明明想著不要再背上這些沉重的包袱,結果不知不覺間,怎麼又攬了一身?莫不是孤太愚蠢,還是從沒放下過?」

  「我今天才知道主公對主上如此情深意重。」在一旁不知道聽了多久的伏悉突然開口。

  仲骸銳利的眸光射向他。

  「難道不是?」伏悉有些奇怪的問。

  他聽了很久,主公會如此在乎主上的幾句話,不正代表主上對他而言很重要?

  或許他現在沒有放在心頭惦記著的姑娘,但是以前有過,也瞭解那種因為一個人的話而心念搖擺的不安定感啊!

  「你是說孤心裡有她?」仲骸輕柔的問,眉眼間儘是訕然。

  「像主上這種似火又似冰的女人,很少有男人不愛。」伏悉純粹以男人的角度來看。

  「她只是顆棋子。」俊臉一凝,他比較像是說給自己聽。

  「那麼主公該在意這顆棋子擺在哪兒,而非她還在不在。」孫丑說出看法,「只要主公一聲令下,我便派刺客去殺了主上,打破僵局。」

  仲骸想也不想,厲聲喝道:「不行!」

  「那麼答案不是出來了?」房術淺笑,「主公知道什麼最難?」

  「什麼?」仲骸問,神情震懾。

  「我以為,「承認」難。」房術拾起馬鞭,開始移動地圖上的佈局,「承認失敗很難,承認作了愚蠢的決定很難,承認一無所有很難,承認自己不願被人發現的事很難,承認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很難,承認自己否認的事也很難,對自己承認最難。」

  仲骸一窒,瞪著房術,彷彿他當眾拆穿了自己最不為人知的秘密。

  「不過,承認卻能夠換來前進的動力,我認為有些承認應該及早確定才對。」房術將新的部署展現在其它人的面前,「其實主公不過就是愛上了她而已。」

  仲骸雙手握拳,太陽穴上的青筋暴露,幾度張嘴想反駁,話卻梗在喉頭,上不來,也下不去。

  他不知道自己想否認什麼,好像就跟房術說的一樣,只是不願承認而已。

  只是不願承認……

  「不如咱們就心照不宣,當作主公已經承認好了。」伏悉的心思已在新的地圖局勢上。

  仲骸修長的指頭有規律的打著拍子,儘管臉色難看,卻不再否認。

  「那麼要討論新的佈局了嗎?」孫丑故作客氣的問。

  「知道厲氏的兵力配置了嗎?」提起戰事,仲骸的神情變得嚴肅。

  「極陽宮內六千,沛顛三萬,其餘都留在臨浪。」

  「太棒了,臨浪那裡,咱們也管不著,這些兵力足夠應付。」伏悉非常樂觀。

  「戰氏呢?」

  「還在探。」

  「連宮中有多少人都探不出來?」

  「宰父治為人謹慎。」

  「那就依照原本的計劃,還是以戰慈為主要攻擊目標。」

  「放棄主上?」

  「戰慈和厲坎陽不是在一起嗎?」仲骸取過馬鞭,指著極陽宮的前半,放上戰氏和厲氏的小旗子。「危險的是面對極陽宮南面的戰家軍,他們離極陽宮太近,這就是宰父治胸有成竹的原因,他可以等,也可以調些兵力過來幫忙,甚至可以藉機多調一些,等到擊潰我軍後,也能一舉擊潰厲坎陽,而臨浪的軍隊……」他推開另一張天朝地圖上臨浪部分的厲家軍,「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主公說的很對,那咱們要立刻封鎖扶風上少陰的路,讓宰父治無法調兵嗎?」伏悉問。

  「宰父治最喜歡將計就計,這一步,他一定早就算到了。」仲骸掐著下顎。

  「我可以說服他別調兵,別幫厲坎陽。」房術提議。

  「孤明白你對遊說有信心,但是守城是孤最弱的事,此刻重守過攻,需要你留下。」

  「為何不直接出兵扶風?」伏悉又問。

  「可以,但得趕在宰父治調兵之前,現在你認為是咱們的傳令兵快些,還是控制了入口的宰父治快些?」孫丑反問。

  「唔……確實有難度。」況且宰父治可能早就行動了。

  「孫丑,你怎麼說?」仲骸修長的雙腿從椅子上放下,蹺起二郎腿,姿態狂妄霸氣。

  「智冠天下宰父治,我早想會一會。」孫丑哼笑,解開披風。

  房術瞥了眼,失笑的搖頭,「多年沒看見披風和斗笠下的孫丑了。」

  看來是打算用那一計了。

  仲骸甩了下馬鞭,作出決定,「那麼宰父治是「你」的。」

  除去披風和斗笠,一個艷絕天下的姑娘出現在不知情的部將訝異的眼底。

  孫丑是女人的事,世間只有仲骸和房術知曉。

  「是。」她說話的聲音還是沙啞難聽,眼裡閃著精光,決定祭出不到最後關頭不使出的招數──美人計。

  ******

  其實主公不過就是愛上了她而已……

  仲骸走到最能眺望極陽宮前半部的宮牆上。

  雪下得像雨,所以很冷,冷得像那天的佾江。

  再也喚不回重要的人的一天。

  「主公在想什麼?」房術走到他身旁。

  細雪已經積在仲骸的肩膀和頭項,眉峰以及靴上,足以見得他在這裡待了好一陣子。

  「想怎麼不再失去。」仲骸的目光集中在最高的宮殿,猜想太儀應該在那裡。

  黑夜中,他們都看見孫丑換上宮女的衣服,準備潛入敵營。

  「樂觀的想法。」房術短暫的一個眼神和回眸的同袍道別,接著對仲骸說:「這代表主公對自己的心承認了。」

  「知我者,房術也。」仲骸一動也不動。

  人生苦短,即使沒必要說出來,他是該對自己承認,才能勇敢的向前追求。

  他想了好久,才懂。

  ******

  人生苦短?

  她想,人生是苦的,正因為苦,所以不短,反而漫長。

  才十六歲,她成人繼位為天下共主,也不過半年多的時間,已經有種活了太久的感覺。

  是不是身為人主,總被許許多多的事情困擾著?

  天下太大,擁有太多,反而變成麻煩,難怪三公教導她只能愛民愛天下,卻不能愛天下中的其中一物。

  如今她卻希望三公能有先見之明,教教她獨愛上一人後該如何是好?

  太儀在宮殿的制高點往外看,雪越下越大。

  陪在她身邊的燕斂見她穿著單薄,又堅持開著窗,於是讓人加更多的暖爐,弄暖室內的溫度。

  「主上是不是要加件冬裘厚襖?」

  連她始終寸步不離的風曦的棺木上都蓋著繡鸞毯,她卻只有那件素白的喪服而已。

  太儀彷彿石化了,動也不動,好半晌才問:「為何還不出兵?」

  從她的角度望出去,可以看到和仲家軍相隔的兩座厚厚的宮牆之內藏了多少厲氏和戰氏的兵力,然而無論是仲骸或者厲坎陽和戰慈,雙方都沒有動靜。

  已經第五天了。

  「要整合和戰慈的兵力,還需要一點時間。」燕斂回答得籠統,隱瞞了許多事沒有告訴她。

  事實上,厲坎陽正在和戰慈調停協商。

  畢竟幾年前厲、戰兩家才經過一場惡鬥,當時厲氏大敗,一度將防線退守到臨浪之後,戰氏也因不善水戰而無法繼續向前,雙方只好各自鳴金收兵,回根據地養精蓄銳。

  總之,那一戰過後,厲、戰兩家可說是冷戰的狀態,而現在一直未表態的戰慈突然說要退兵……

  「說來,厲坎陽該死。」太儀突然這麼說。

  燕斂皺起眉頭。

  太儀冰冷的眼瞅著許久未晴的天際,「如果厲坎陽真的死了,長孫護和山登岳也不會退兵。朕現在在厲氏的陣營,也不會對其他家造成威脅。」

  「長孫護原就是個怕事的人,退兵早在意料之中。另外,山登岳的性情難以捉摸,會退不退,我方都已經做好打算。況且四大家並非真的聯盟,御茗宴那日不過是給仲骸一記下馬威,才那麼說的。」燕斂解釋。

  太儀又停頓了片刻,「怎麼會想到獻顱之計?」

  原來厲坎陽沒死,她也是到他自己承認後才知道。

  「我軍有位能占壞事的術者,雖然主公和我都不興這套,但那人確實有些本事,算出主公此趟會有大難,要我非做個應變之道不可,於是我才想到這獻顱之計。」

  「所以在溫羅和你們相約時,你早已知道仲骸會乘機下手?」

  「不難猜。」

  畢竟是一場鴻門宴。

  仲骸的目標在主公和主上的婚約,不可能會對他們沒有動靜,當溫羅冒著生命危險來和他討論兩主相見的事,他已經懷疑仲骸不是不知情,而是故意順他們的意。好在進極陽宮的時候就是替身,他便允了溫羅,所以死一個替身,換一次仲骸大意,得他們能進攻的名目,太值得。

  「代替厲坎陽的人早就知道自己要死?」太儀又問。

  「我軍內多的是為主公肝腦塗地的士卒。」燕斂說得不卑不亢,純粹敘述事實。

  「曾經朕也有……但是他們真的都肝腦塗地去了。」太儀的眼迷濛了些。

  有多少呢?

  為她犧牲的人,從天下大亂後有多少?

  不是不去數,是怕數了,心也碎了,所以她連扳動手指的勇氣也沒有。

  「當朕在御茗宴上看到厲坎陽的屍身時,還想著一切都完了,風曦能依靠的人不在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太儀一手撫上棺木,徐徐的移動腳步。

  燕斂時刻注意她的臉色,想窺探她真正的心思,卻什麼也看不出來。

  「如今風曦死了,厲坎陽卻還活著,是不是很不公平?」太儀驟然抬頭,銳利的眼眸透著詭譎。

  一個一個,他們都是害死風曦的兇手。

  在他們縝密的計劃下,每條人命不過是成就計策推演的犧牲品,這些掌權者不會流一滴淚,因為與他們無關。

  只要死的不是自己就好,這就是戰爭。

  「主上痛失親人,臣甚感遺憾。」燕斂落下冷汗。

  他分不清太儀這麼說有幾分真心,偶爾他會覺得她的眼神太過瘋狂,像現在這樣。

  伴君如伴虎,先人的話從沒錯過。

  「誠惶誠恐,汗如雨下。」她瞬也不瞬的盯著燕斂,「朕只是開開玩笑,燕軍師怎麼就當真了?」她雖這麼說,卻沒有笑。

  「主上……好興致。」拭去冷汗,他只能這麼說。

  「那人是男是女?」太儀又斂下眼眉,看著棺木的眼神較為柔和。

  燕斂一愣,隨即想起之前的話題,「術者是……男的。」

  「傳他來,朕要給他算算。」太儀命令。

  「這恐怕不方便。」燕斂有些為難。

  「怎麼?怕他算出朕會出事就難看了?難道厲坎陽保護不了朕?」太儀空洞的眼瞅著他。

  「不,正因主公保護得了主上,才算不出來,畢竟此人專算壞事。」

  燕斂的話扭轉了太儀的質問,她調轉目光。

  「厲坎陽倒有個會說話的軍師。」

  「臣愧不敢當。」燕斂連忙拱手行禮。

  太儀拉攏已經很整齊的繡鸞毯,小心的蓋好整個棺木,又踱回窗邊。

  「看著這幅景象,朕想起仲骸入宮的那天,金戈鐵馬,氣吞宮闕……」

  還記得那把火燒得壯烈,像是人們熊熊燃燒的慾望,推翻了父皇至高無上的歲月,獨留她收拾殘局。

  「令主上想起難過的事,臣甚感遺憾。」燕斂感覺有點熱,又懷疑不斷流下的是冷汗。

  「從那天起,朕就像時代洪流裡的一粒沙,被握在別人的手中。」她用緬懷的語氣,彷彿已從中逃脫。

  「臣曾經問過上天,為何助仲骸挾持主上?為何令家犬亂天下?」厲坎陽的聲音由遠而近。

  背對著,太儀能感覺他一步一步走向自己。

  「蒼天已死。」她說出早已知道的答案。

  「沒錯,所以主上必須自己掌握人生。」厲坎陽在她背後站定,並示意燕斂退下。

  主僕倆有默契的眼神,已經讓燕斂瞭解戰氏必退的決意,所以接下來該他出馬了。

  「臣先告退。」燕斂迅速離開。

  厲坎陽替她搬來一張椅子,太儀沒有拒絕的坐下,仍然看向窗外。

  「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朕。」

  「臣沒那個意思。」厲坎陽半跪在她的跟前。

  太儀還在看,看得很遠很遠。

  「朕曾經有兩隻黃鸝,如今不知道把它們落在哪兒了……」她喃喃低語,好似對自己說話。

  風曦喜歡那兩隻黃鸝,將來她要放進陵墓裡。

  「只要有心,就找得回來。」厲坎陽渾厚的嗓音飽含自信的力道。

  「朕喜歡有心之人。」她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緊繃的不確定氛圍。

  不是不確定自己將要做的事……但即使確定,她的心頭仍像被一層迷霧蒙蔽,好像有道聲音催促著她別太快作決定。

  還等什麼?她自問。

  是他們造成她家破人亡,她想對這些人報復,毫無疑問。

  好恨。她告訴自己。

  是的,深切的恨意。

  他們用慾望傾覆了她的一切,而她將用恨意回報他們。

  首先,是仲骸。

  忽視心頭那股不安的動盪,太儀逼自己狠下心。

  「臣不會令主上失望。」

  厲坎陽的應答,敲進她的腦中。

  是她的軟弱給了他們進攻的機會,讓他們有奪天下的慾望,危及了她週遭聯繫的每一個人。

  那麼,她就用軟弱反擊他們。

  「有人告訴朕,擁有江山的女人特別美。」太儀語調一轉,仍嫌冷淡,卻摻了些女人的嫵媚。

  「江山和美人,向來困惑著所有的男人。」厲坎陽緩聲說道。

  「不,不是男人。」太儀轉頭,迎上他暗金色的眼,嗓音清脆的說:「是帝王。」

  厲坎陽在她的眼中看見了懾人的神采,忍不住開口,「主上的意思是?」

  太儀一手搭上他的肩,俯身靠向他,附耳低語,「奪回朕的江山,朕便助你坐擁江山和美人。」

  厲坎陽暗金色的眼眸倏地一瞠。

  「兵貴神速。」太儀退開,看見了另一匹狼。

  但是,她不怕。

  她替他整理衣襟,然後輕輕一推,「去吧!」

  為她,奪回天下。

  ******

  「伏悉,吃飯了。」

  仲骸大將之一的苟恭在傍晚時上到最前線,換下守了整天的伏悉和他的小隊。

  「等你很久了,正懷疑你是不是吃飽了撐著在打盹呢!」話雖這麼說,伏悉卻一直注意前方的動靜。

  苟恭站上宮牆,看著同一個方向。

  「軍師真厲害,戰氏果真退兵了。」

  「退了好一陣子了,你說軍師何時回來?」伏悉問。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可是軍師也沒同主公說過戰慈一退兵就回來,也許是情況有異,耽擱了。」苟恭欲將手中的火炬交給伏悉。

  「就是這樣才不好……」他沒接下,同時猛地噤聲,瞇起眼,專注在戰慈撤退的軍隊上。

  苟恭注意到他話中有話,連忙依循他的視線看過去,卻沒看出異常。

  「怎麼了嗎?」

  「感覺不對。」

  「感覺?」這不能構成回報的因素。

  伏悉揚手制止他說話,「等等,再讓我看一下。」

  「我找個眼力更好的人來吧!」苟恭回頭,尋找自己隊上能遠望的士兵。

  臘月,天黑得快,加上下雪,申時四籌時,天色已暗到難以辨物。

  也因此,苟恭才要找能看遠的人來。

  伏悉沒意見,本來就是越多人來確定越好,只怪戰慈選在這時候退兵,故意擾亂他們的視聽。

  「如何?看清楚了嗎?確定是戰慈的人?或者有何不對勁的地方?」苟恭要人滅掉四周的火炬,讓視線能夠更清楚一些。

  有時候太亮,反而是一種阻礙。

  「看……看到了!是厲家軍!」

  「厲坎陽?」苟恭轉頭,和伏悉互望一眼,「難道他也在撤退?」

  伏悉想了想,「看得到有多少人數嗎?」

  站在制高點,負責探查敵軍軍隊部署的兵卒繼續回報,「戰慈的軍隊約莫五千,其餘跟在後的……」

  倏地,沒了聲音,兵卒中箭落下。

  「將軍!快看牆下!」有個點了火炬的士兵把火光往下照。

  在他們的注意力被遠方戰慈轉移時,厲坎陽的軍隊已經越過雙方默許的界線,來到宮牆之下。

  苟恭臉色一變,隨即朝後頭大喊:「是伏兵!快報!快通知主公!」

  「竟然挑吃飯的時間攻擊,真卑鄙!」伏悉荷緊雙刀,怒氣衝天。

  「早跟你說我守白天的。」苟恭也舉起上百公斤重的巨錘。

  「苟恭大人,馬備好了。」宮牆下有人喊著。

  「那我先走了。」苟恭準備要躍下牆頭。

  伏悉猛地拉住他,早他一步一躍而下,敏捷的落在馬上,然後對著同袍高喊:「門是我最擅長的攻擊範圍,不會放他們進來的。」

  「小心!別餓得摔下馬了。」

  「飯香能使我打勝仗!」領著自己的軍隊擋在正門口,伏悉的吼聲傳了上來。

  「牆就交給我。」苟恭話一說完,回頭看見孫丑帶領的弓箭隊。

  「但憑苟大人命令。」弓箭隊隊長拱手。

  「弓箭隊,準備!」苟恭一笑,嘹亮的聲音傳了下去。

  弓箭隊在城牆上整齊排開,架開弓弩。

  「敵軍臨城了!」兵卒又報。

  「風力正面,上二,持續放。」苟恭用弓箭隊習慣的術語,大聲下令。

  霎時,滿天飛箭。

  「我建議用火箭,這樣多少可以照亮前方,替伏大人開路。」兩輪過後,弓箭隊隊長如此提議。

  苟恭沒有多猶豫,即刻採納。

  「上火箭,持續放。」

  「苟恭大人,敵人架梯子了。」兵卒一邊回報,一邊砍殺向上爬的厲家軍。

  「準備倒油!」苟恭的巨錘一揮,掃落三、四名爬上來的敵軍。

  「苟恭,他們要破門了……」伏悉在底下和部將項著大門。

  這時,熱油已經準備好了。

  苟恭立刻發號施令,「把油從正門項倒下去!」

  砰!

  熱油還沒倒,門已被撞破開來。

  「將軍!破門了!」

  「伏悉,和你的人留在裡面。」苟恭大吼,然後下令,「倒!」

  熱氣沖天的油瞬間傾洩而下,牆下立刻遍地哀號。

  「哎呀!不能倒啊!」房術匆忙趕來,卻來不及阻止,懊惱不已。

  連日大雪,宮裡到處是積雪,這熱油一倒下去,高溫融化了雪,讓他們唯一的出口被油水堆積、蔓延,又是油又是水,遍地濕滑,等於是斷了自己的出路。

  苟恭驚覺自己可能鑄下大錯,立馬要人停止倒油。

  而厚實的宮門內,在苟恭做主倒熱油之前,有部分前鋒軍已衝進宮門內,也形同被困在宮門之下。

  伏悉坐在馬背上,不用一般在馬上會用的攻擊距離較遠的兵器,反而選擇近身搏鬥時用的雙刀,卻比誰都要大膽。

  在他背後是己軍手荷尖矛的步兵隊,在他面前的則是約莫三十人的敵軍步兵隊,伏悉抽出雙刀,對後頭的部下們說:「這裡用不著你們,去找軍師,他會告訴你們該怎麼做。」

  「是。」此話一出,當真沒有半個士卒留下。

  這就是仲骸軍,他們對領導自己的大將沒有懷疑。

  可伏悉面對的不是仲骸軍,而是厲坎陽精銳的步兵前鋒,且個個臉上都是視死如歸的堅毅,並沒有因為伏悉的自信而自亂陣腳。

  「你們確實是一支勇敢的軍隊。」伏悉可以從眼神看出來,接著把雙刀插進宮牆的厚壁上,「為表敬意,我不會上前一步,但這雙刀所及,是砍落敵人腦袋的範圍,誰敢上,我就殺誰。」

  「我厲家軍絕不後退。」領頭的將領說明心跡,驟然大喊:「刀圍伏悉,受死!」

  厲坎陽的前鋒軍帶上各式各樣的兵器,步子一蹬,皆衝向伏悉。

  「我們有這麼多人,今夜就取伏悉的腦袋,回去獻給主公!」前鋒軍的領頭一喝,士氣提振。

  「那就來吧!」

  於是,伏悉揮刀了。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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