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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舒格 -【玉出藍田(錦繡前程系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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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出藍田《錦繡前程2》舒格

這名新科探花忒也有趣,
瞧他長得唇紅齒白、斯文俊秀,又有個小王爺姊夫撐腰,
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土包子,不但對京城、官場一無所知,
老是問一些蠢透了的問題,還連妓院都沒逛過!
遇上她藍小玉,該說是他造化好呢,還是倒了八輩子楣,
她仙女般的樣貌,天籟似的歌聲,教他一見傾心,
可她古靈精怪的性子,直率犀利的詞鋒,又教他手足無措,
堂堂進士卻傻里傻氣、開口閉口請她這名歌伎「賜教」,
一點也不在乎自己會淪為同儕眼中的笑柄……
唉,興許就是他這溫潤如玉的君子性格打動了她,
儘管有心人從中作梗,蓄意不讓他倆相見,
實心眼的他卻允諾一定會想出法子解決這困境,
而她,也毫無懷疑,相信他必定會說到做到,
只是啊,懷抱著美夢的他們並不知道,
真心誠意的承諾雖甜美可貴,卻敵不過命運的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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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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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京城南邊的黃鶯樓,位居河畔,兩旁有垂楊點點,環境十分清幽,一點也不似尋常煙花場所。

  黃鶯樓當然不只門面漂亮而已,裡頭的姑娘可全是一時之選,打小時就開始嚴格栽培,一定要稱得上色藝雙全才罷休。所以雖到傍晚才開門迎賓,但黃鶯樓的姑娘們都得早起習藝,琴伎練琴。歌伎練嗓,絲竹之聲不絕於耳,迴盪在波光粼粼的河上,是城南最引人入勝的名景之一。

  還有人因為付不起銀子進黃鶯樓,會在河岸邊流連逗留,運氣好的話,可聽見傳說中美妙到人間難尋的歌聲。即使只是隨口哼唱的一小段兒,都蕩氣迴盪,讓人神往。

  雖說如此,偏偏就有歌伎不用功,日上三竿了才起床,睡眼惺忪的讓人伺候梳洗打扮,一桌子精緻美食擺滿,她眼皮兒連掀都不掀。

  「小玉,又沒胃口嗎?要不要先喝點潤嗓的燉梨?」

  「還是燕窩粥好了,補補氣,待會兒才有精神習唱。」

  旁邊的伺候丫頭有兩名,都比藍小玉年紀大,慇勤招呼著。

  「嗯。」回答迷迷糊糊。

  大家都慣了,小玉的嗓子可是金嗓,不隨便開的。何況她剛起床,至少還要一盞茶的工夫,才會完全清醒。

  「今兒個要唱的曲子,都在這兒了。」待梳洗早餐都告一段落,外頭走進來另一名丫頭,手裡捧著一疊絹紙上來,「小玉,你先看看,蘭姨說——」

  「擱著吧。有什麼好看的,點來點去,不都是聲聲慢、菩薩蠻這些,早就滾瓜爛熟,閉著眼睛、倒著唱都行。」藍小玉隨手翻了翻,上頭還列有貴客名、各點了哪些曲子。「你瞧瞧,還不就是陳大人、胡公子這些三天兩頭來的,他們都無趣極了。隨便唱唱即可,他們又聽不懂。」

  雖是尋常抱怨,那聲調的抑揚頓挫卻好聽到像在吟詩。

  捧曲譜上來的丫頭是新面孔,還不大習慣,站在那兒都聽呆了,好半晌,才如夢初醒地說下去:「蘭姨猜到小玉一定會這樣說,這回特別交代,晚上有重要客人,要你去梅姐那兒多練一會兒,才不會丟臉。」

  「我何時讓蘭姨、梅姐丟過臉啦?」藍小玉沒好氣。

  這可是真的。藍小玉從十四歲開始亮相,初試啼聲就迅速成了黃鶯樓最引人注目的歌伎。聽過她唱曲兒的人都像是中了邪,非得一次次回來聽不可,讓黃鶯樓的生意好上加好,財源滾滾。也讓蘭姨——也就是黃鶯樓當家的——更是笑瞇了眼,開心極了。

  「還有,蘭姨特別跟霓羽坊的老闆打過招呼,要幫小玉做新衣服,明兒個讓小玉去一趟,挑挑布料跟樣子。蘭姨說,看了喜歡的都挑起來,挑幾件就做幾件,只要趕得及你生日前完工就成了。」

  此言一出,丫頭們的眼睛都亮了。

  霓羽坊的布料、衣裙樣式全是最高檔的,老闆以前還在宮中繡坊幹過活,能在那兒做一套衣裙,可是所有妙齡少女夢寐以求的啊!

  「真好,小玉,蘭姨真疼你!」

  「就是呀,我唯一一件霓羽坊的衣服,是哪個姐姐穿舊了才送給我的,我還是寶貝得緊。這次為了你過生日,蘭姨居然讓你愛做幾套就做幾套啦!」語氣欣羨到了極點。

  「小玉要過生日哪?」新來的丫頭傻乎乎地看著她。

  「可不是嗎!蘭姨早說了,這回要擺生日酒幫她好好慶祝一番呢。」

  「十六歲了,可是大姑娘啦,真該好好慶祝!」

  有異於其他人的興奮,藍小玉還是沒精打彩,「沒父沒母的,生辰有什麼好慶祝的?」

  尋常女子十六歲不是有家人在旁,就是早有了夫婿、婆家,說不定孩子都生了;她藍小玉偏偏就不是尋常女子。她沒有家。

  生父母均不詳,自小在青樓長大。要不是生就一副驚人的好嗓子,大概也是淪為伺候人的小丫頭,差一點的話配個跑腿小廝,好一些說不定哪天給客人看上了,娶回去當個小妾,也就這樣過了一生。

  她的生辰,說到底,不過就是自己被撿到的那一日。又不是真的生辰,有什麼好慶祝的,她可是一點都不關心。

  「先打扮一下吧,小玉,你這個睡眼惺忪的樣子,給蘭姨見到了,又是一頓好念。」年長的丫頭苦口婆心勸說:「至少也換件鮮色點的衣服,梳個頭,搽點水粉跟胭脂——」

  「我要是像小玉長得這麼好,一定天天打扮、光看鏡子就開心。」另一丫頭望著小玉,喃喃說著,悠然神往,「看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沒一處不美,整個人像畫裡的仙女似的。老天真不公平哪。」

  藍小玉聞言,突然賊賊一笑,纖手掩住了鼻子。

  「你喜歡嗎?那都給你好了。」她做了個扭下來的動作,往丫頭面前一遞,「喏,這是我的鼻子,拿去吧。」

  三個丫頭全被逗得笑開懷。藍小玉就是這樣,古靈精怪!

  清脆的笑聲從半掩的窗口飄出去,令外頭的路人神往——

  幾名遊客正在河岸邊流連,聽見了之後,齊齊駐足、仰首。

  「如此悅耳,這是什麼聲音?」其中一人想除了神似的問。

  身旁友人全都暗笑在心。畢竟是鄉下來的,連煙花場所都不懂!

  「你不該問是什麼聲音,該問是什麼地方。」

  「哦?這兒……可是什麼特殊的地方?」

  同行的友伴們更加忍俊不禁,嘴角都還帶著幾分輕蔑。

  「用說的不妥帖,這麼著,晚上我們帶你來見識見識,開開眼界吧。」

  「見識?」那年輕男子困惑地問:「見識什麼?」

  不就是有人在唱歌?難道那些漂亮房子裡,有什麼稀奇的嗎?

  要說有什麼稀奇……那可多了。

  羊大任大開了眼界,這輩子頭一遭進青樓,什麼都沒見過,什麼都新鮮有趣,儼然是個鄉巴佬,惹得友伴們竊笑不已。

  這一回春闈殿試放榜,新科的進士裡面,就數羊大任最惹人注目。不是因為他的好成績,而是因為他的背景特殊——

  人家可是由金陵六王爺府推舉、小王爺親自教出來的,沒在京城上過一天的學、讀過一天的書,成績卻如此優異,實在令人嘖嘖稱奇。放榜之後,大夥兒都好奇極了,全等著想看看這號人物。

  沒想到,他們看到的是個土包子。長得雖然唇紅齒白,斯文俊秀,但對京城、官場可說一無所知,老是問一些蠢透了的問題,連妓院都沒逛過!

  所以啦,明著尊稱他是羊探花,私底下卻在背後叫羊書獃。這羊書獃從一進門就目眩神迷,對著黃鶯樓精緻貴氣的裝潢讚許不已。

  「你不是金陵來的嗎?什麼漂亮房子沒見過?」同伴沒好氣地說:「這不過是歌樓而已,何必如此驚訝?」

  羊大任認真想了想,才回道:「不同的。這兒有種溫柔風情,感覺上不只有奢華,還特別舒適。佈置的人頗有巧思。」

  此話可不假。主持黃鶯樓的蘭姨據說曾是有錢人家的小妾,眼界自然跟一路風塵中打滾的青樓女子不同。吃的用的、家居擺飾,全都極為講究,又不張揚惹眼,這才是最高等的奢華。

  剛進了轉月閣的門、特來招呼這些新科貴客的蘭姨,把羊大任的話全聽進去了,她細長的鳳眼閃了閃。

  蘭姨年紀大概近五十了,臉蛋雖有風霜痕跡,卻依然是標準瓜子臉,身材也還是十分窈窕,顫盼間流轉的風情,是年輕姑娘們比不上的。

  只見她進來後盈盈行禮,親手來幫羊大任斟酒。斟滿了他的酒杯,又幫自己倒了一杯,主動敬他,「多謝這位公子欣賞,不知道怎麼稱呼呢?」

  「他叫羊大任。」

  「他不喝酒的,蘭姨別忙了吧。」

  已經是熟客的幾名公子哥兒插嘴道。

  「哦!」鳳眼兒瞇得更細,像在微笑,又像在打量眼前這個年輕人。「這位羊公子很面生,是第一回光臨嗎?」

  「可不就是!」同伴猛拍了一下羊大任的背。

  他一時沒注意,被拍得往前一傾,手一推,就打翻了他面前的酒杯。酒杯染上了精繡的桌巾,立刻暗了一塊。

  「真是抱歉——」羊大任站了起來,很狼狽地用衣袖猛揩桌面,沒兩下,他的衣袖也染上了深色的酒漬。

  同伴們都在忍笑,眼底全流露出難以忍耐的輕蔑,心底暗笑這人還真是鄉下來的,土成這樣!不過就是桌巾,洗一洗就成了,再不然直接丟掉,換張新的桌布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啊!

  「羊公子,沒關係的。」蘭姨柔聲阻止他,「我讓丫頭來換就是了,千萬別讓這點小事壞了玩興。」

  「家姐也刺繡:她每回動針之前,一定先洗手、更衣,也不准我們隨便碰繡件。她說花了好多工夫繡的,要是一不小心弄髒了,多可惜啊!」羊大任有些惋惜地望著桌巾說。

  想當初,這樣的繡件,可能要花上他姐姐大半個月的時間才能繡成。交貨之後,領到了工資,會特別大方地買幾個糖點心給他以及其他弟弟們。雖然羊大任到京城之後吃過不少好菜、好點心,滋味卻永遠比不上姐姐辛苦換來得便宜小點。姐姐辛苦持家讓他們專心讀書的辛苦,羊大任不敢或忘。

  他還在猛擦桌面,後頭突然有人噗哧一笑。笑聲輕快愉悅,如銀鈴一般,讓人聽了,嘴角也忍不住要跟著上揚。

  「是笑我嗎?」羊大任一面說,一面回頭,「是因為這桌巾的繡功讓我想起了——」

  他才轉身,沒說完的話就停在半途,整個人呆掉,心裡只剩一個念頭:眼前這……可是天上的仙女?

  只見她一身淡綠的衣裙,襯得一頭如瀑長髮越發烏亮。懷裡雖抱著琵琶,卻沒有半遮面,小小的臉蛋兒雪白如玉,上頭鑲著一雙水汪汪的靈活大眼,略翹的小鼻尖,淡紅的櫻唇。一笑,唇際還隱約露出兩個俏皮的小酒窩,讓人看了都要醉了。

  仙女的眼波流轉,在他臉上繞了一繞。然後,櫻唇微啟,柔柔說道:「公子這麼寶貝這張桌巾的話,不如就帶回去吧,我們這兒多得是呢。」

  那嗓音甜美輕柔,簡直能讓人骨頭髮酥發軟。一時之間,眾男子都流露了呆滯神情,也沒人注意到她語帶嘲謔。

  但蘭姨當然注意到了,她輕斥:「小玉,不許這麼沒規矩。快見過禮,問問公子們想聽什麼曲子。」

  「是,我知道了。」藍小雨乖順應了,眼神卻依然帶著淘氣笑意,閃啊閃的,猶如天上星星一樣。

  她抱著琵琶,只略略屈膝,行了個頗偷工減料的禮。但全室沒人在乎她的失儀,因為他們都看直了眼,死盯著那還帶點稚氣的絕美容顏。

  ——出了某個土包子以外。

  羊大任見她辛苦,自告奮勇道:「這樣不方便,我幫姑娘拿琵琶吧。」

  這會兒藍小玉貝般的玉齒咬住了下唇,硬生生壓抑住笑意。她揚聲故意反問道:「公子要拿著把琵琶?難道公子不但會讀書,還精通音律,要幫我彈曲伴奏?」

  「我、我不行——」羊大任連忙否認。

  此話一出,不只同行友伴哄然大笑,連丫頭們都掩嘴笑起來。哪有堂堂男子漢在眾人面前大聲宣告自己「不行」的?

  羊大任的臉皮薄,被這麼一取笑,臉慢慢地紅了。他本就是白淨書生樣,臉一紅特別明顯。

  「害臊囉!」

  「臉皮子真薄,這還是個男子漢嗎?」

  「真不行,也別在這兒承認嘛,多丟臉!」

  「還想拿小玉姑娘的琵琶,那可是人家的寶貝啦,怎能隨便交給你?」

  眾人大肆取笑,羊大任也沒有生氣,只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看藍小玉。

  「是這樣嗎?藍姑娘,如有得罪,請多包涵——」

  友伴乘機起哄,「口說無用,沒點誠意!是男子漢就先乾為敬!」

  「是嘛,來來來,喝酒!」

  丫頭們都很會看眼色,趁氣氛正熱鬧時,已經幫眾公子都斟上了酒。羊大任也不囉唆,舉杯對著藍小玉照了照,「那我就以這杯酒致歉,若有唐突之處,請藍姑娘大人有大量,別放在心上。」

  說完,仰頭把酒一口喝完。他的臉被酒意一衝,更紅了。

  「誰要你喝酒了,自己愛喝,可別怪到我頭上。」嬌嗔配上眼波一掃,眾人都暈了。

  「小玉,不許無禮。」蘭姨寵寵地輕斥一句,不痛不癢的,輕輕提醒道:「不是要唱首曲子嗎?唱什麼呢?」

  「是,那小玉就獻醜了。」

  說是獻醜,卻是從人到曲,沒有一絲一毫丑,人美、嗓子更美,白皙素手輕撫琵琶,櫻唇微啟,字字如珠玉般悅耳清爽,時而纏綿,時而輕快,時而高昂,時而低回。一曲唱罷,眾人連大氣都不敢出,整個是失神了。

  如此美妙的歌聲,只有天上才有吧。凡人如羊大任,想要聽到,大概也只能等發夢的時候了——

  藍小玉又唱了一首短曲,便翩然離去。臨走只是很快的又瞟了發呆的羊大任一眼,抿著小嘴兒偷笑,像在取笑他的呆。

  但羊大任毫不介意,只是悵然若失的盯著那扇她離開後合攏的門,良久良久,連旁人跟他說話,都沒聽進去。

  他的友伴們果然沒有騙他,今日一行,真正令他大開眼界!

  不過才數日之後,羊大任又見到了仙女般的姑娘。

  友伴們相約春遊,呼朋引伴,一起到西山去踏青。他們這群全是在官學裡認識的同學,出身達官貴人或名上書生之後,屬天之驕子一流。羊大任混在裡頭,還挺突兀的。

  因為他不但年紀最輕——才十九歲,還是鄉下來的,從沒到過京城,莫名其妙的就考過了鄉試,一路考取進士,很快的就要當官去了。

  偏偏他背後真的勢力雄厚。他的姐夫是雁永湛,也就是金陵六王爺的獨生愛子;而一路到了京城,則是托了七王爺在為他張羅打點。此外,加上羊家還有弟弟、侄子們,分別也都考過了貢舉,童子舉,目前在國子監讀書,將來勢力結合起來不容小覷,得趁早開始巴結才是!

  所以一有飲宴玩樂,都不忘邀羊大任同行——反正他這書獃子兼土包子的反應常常挺逗的,大夥兒表面上不說出來,心裡都在嘲笑,可有趣了。

  結果上了西山,反而是四肢不勤的這些同伴丟了臉。

  羊大任果然是鄉下來的,腳力特別好,一路觀景、爬山神色自若,其他人都喘吁吁的要找地方休息了,他還一臉困惑地問:「不是才爬了一半嗎?」

  「你……你自個兒爬吧。」

  山腰有間香火鼎盛的名寺,旁邊還連著一座景觀雅致的花園,平日就有不少遊客在此流連,只要花點香油錢,裡頭也有素粥、茶水供應,眾人呼擁著進去休息了,把羊大任丟在後頭。

  羊大任則是被西山的壯麗景色迷住。他自小一路讀書到大,父母早逝,只靠姐姐一人獨立支撐家計,環境不好,根本無暇玩樂。來到京城之後,處處皆風景,加上此刻心境輕鬆,生活無憂,自然有機會就要把握。所以即使友伴們都丟下他了,一個人還是信步繼續沿著山路走下去。

  這麼左繞右繞,居然繞到了名寺後頭。山路漸漸轉小,兩旁有夾道濃蔭,十分舒適。前頭似乎有個花木圍繞的小涼亭。

  天底不就有這麼巧的事,涼亭中的幾個人影,這會兒遠遠看著,好眼熟。或者該說,好耳熟。

  「誰說的,我可都是用心唱——」這嗓音如銀鈴般清脆悅耳,聽過一次的人就不可能忘記。

  旁邊的丫頭們全笑鬧起來。不在黃鶯樓裡,她們全都活潑多了。一群麗人不知道正在爭執什麼。羊大任的腳步緩了,終於,在大樹旁停住。

  「小玉鬼扯!」

  「明明就是瞎唱!」

  「哪兒是瞎唱?別亂給我安罪名。」可不就是藍小玉,她挺不服氣地辯解著,「我可都是仔細選過獻唱的曲子!」

  「你那日唱了『霸王卸甲』!」

  「有什麼不對嗎?」她說得振振有辭,「這可是一套很難、很難的武曲呢,練成時,梅姐還說我指法大有精進了。」

  「來的可是兵部的紀將軍啦!」丫頭們又叫起來,一面還要笑,忙得很,「他離解甲歸田還早得很,人家還要在仕途上多經營幾年的,你居然唱楚霸王戰敗時的悲歌給他聽!」

  「橫豎他又聽不懂。我唱完之後,將軍還直誇獎,自稱是我的知音呢!」藍小玉甜美嗓音中透出了一絲絲不以為然。

  「你老是這樣胡鬧,總有一天遇上了聽得懂的,看你怎麼收場吧!」稍微年長一點的丫頭雖然笑出了眼淚,還是邊揩淚便勸戒。

  「不會的。」她有些懊喪地說,「要不是粗人,就是些草包來聽歌。曲子練再多、練再精,也都沒有人關心。充其量我也只是個歌伎,唱歌讓老爺們助興,好多喝兩杯酒而已——」

  「別這麼說,像那日官學的公子們也來過呀,他們可全是讀書人呢。」

  「就是嘛,我看那羊公子就很不錯!人斯文,長得也挺好的,看起來很飽學呢!我還聽說,人家他是本榜的探花郎!」

  藍小玉這時轉了過來,羊大任正好可以清楚看見她小嘴微微鄙夷地撇著。

  「是嗎?他有這麼厲害?那難道是我認錯人了,怎麼堂堂一個探花,連我唱的是『塞上曲』都聽不出來?我唱完了,還誇說唱進他心坎兒裡。真好笑,她可是出塞的昭君,正要和親去的!」

  羊大任的耳根子慢慢辣起來,麻麻癢癢的感覺一路往臉上爬。

  被一群妙齡少女在背後談論就夠尷尬了,其中美如天仙的一個,還對他如此鄙夷。

  那日他確實不知她唱的是什麼曲,只覺得她的嗓子宛轉美妙,高昂低回處都觸動他心弦,忍不住出口讚美;之後餘音還硬聲聲繞樑了好幾日,腦海中都是那旋律,揮之不去。沒想到,在她眼中,他竟是如此不堪又愚魯。

  在金陵還好,到了京城,放眼望去,連平民走卒都有種雍容之度,讓他處處覺得自己蠢笨。雖然考中了人人稱羨的進士,成績還非常好,但那都只是他博學多才、聰明絕頂的姐夫認真教導之功,與他自己甚無關聯。

  此時聽藍小玉這麼一說,他那股自慚形愧的難受感又加深了。

  「抱歉!我確實對琵琶,不,對所有絲竹樂曲都毫無所知。」他忍不住脫口而出。

  涼亭中說笑的眾人聞聲,都是大吃一驚,笑容全都瞬間消失了。藍小玉刷地轉身,赫然看見直立在樹下的他。

  她杏眼圓睜,俏臉兒整個發白。

  「你、你、你……」想了半天,她才勉強迸出一句:「你為何鬼鬼祟祟偷聽我們說話?」

  「小玉,不可無禮。」陪著他們一道來的嬤嬤連忙制止,一面急急向羊大任道歉:「羊公子千萬別放在心上,這些姑娘沒有惡意,只是年少無知,愛胡鬧說笑而已——」

  「不,小玉姑娘說的不錯,我的無知確實褻瀆了那麼美妙的歌聲。」羊大任絲毫沒有動怒的跡象,白淨的臉再度漲紅了,「以後我不會再隨便上黃鶯樓去鬧笑話了,請小玉姑娘息怒。」

  說完,他還彎腰做了個揖,然後轉身準備離去。

  「小玉,快道歉!」

  「是呀,小玉,他都要走了!」眾人急了,猛數落起藍小玉來,「你胡鬧也鬧過頭了,快跟羊公子賠不是!」

  藍小玉也急了,頓足道:「沒人要你別來,你不用這樣——」

  但羊大任已經走遠了。人高腿長,修長的身影一下就消失在林蔭的深處。

  「看吧!惹惱了一個探花郎,人家以後可是會飛黃騰達的!」嬤嬤板起臉教訓道:「你老是這個愛胡鬧的脾氣,都是大姑娘了,還這麼幼稚!回頭讓蘭姨好好教訓你一頓,這次不能輕饒你了!」

  情況急轉直下,秀美絕倫的小臉立刻垮了下來,彷彿被烏雲籠罩。

  這回,真的糟糕,禍闖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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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00:05: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羊大任確實懊惱了好些天。

  上京以來他沒有住禮部給監生們安排的房子,而是借住在七王爺府。富麗堂皇的王爺府隨便撥出後房一個套間給他,就已經夠寬闊奢華了。更別說早都都有人服侍,餐餐豐盛,日子過得前所未有的舒適。

  不過羊大任還是覺得侷促。自然不是因為地方窄小的關係,那種寄人籬下——即使是如此華麗的「籬」——感受十分深刻。加上受托照顧他的七王爺人並不好相處,非常挑剔,管得又多——

  「幹什麼愁眉苦臉的?」果然,早上去請安時,七王爺就皺緊虎眉,滿臉不同意地瞪著羊大任,「看你這個窩囊樣,要怎麼去當官?人說像不像,三分樣,你從頭到腳這個寒酸氣,當得了什麼官?」

  「是。」羊大任也只是溫文回答。

  「是什麼是?這般溫吞,跟你那小家子氣的姐姐一模一樣。」

  七王爺對侄子雁永湛娶了平凡民女羊潔一事,至今仍無法釋懷,老是在羊大任面前數落個不休。

  換了是旁人,早就翻臉發怒了,但羊大任脾性還真像他姐姐,十分溫和柔順,總是垂手在一旁肅立,乖乖聽訓,從不頂撞。

  他越溫順,七王爺就看他越不順眼。看得心煩死了,手揮揮,「好了好了,你出去吧!快多讀點書,到刑部多請教請教,要是明年吏部關試又沒考過的話,連個芝麻綠豆官都當不上,那才真是一路丟臉丟到金陵去了!」

  「知道了,我會認真研讀的。」

  「真是,無名位的布衣家庭出身,要當官,可沒那麼容易——」

  七王爺還在嘀咕,羊大任已經乖乖的依言退出了堂皇的花廳。

  他雖是進士,卻也得通過吏部的考試,才能分發出去當官;今年的春關沒考過,得繼續加強實際判例跟制度方面的相關知識,明年才有希望。他也是為了這個才留在京裡,方便到刑部、官學、國子監等地進修。

  話雖如此,要在京城專心讀書可真難,到處都是好玩好看的新鮮事物,太容易讓人分心了。

  羊大任常是一早就出門到刑部的書閣去研讀判例,讀到下午,總會出來,沿著熱鬧的大街逛逛。逛累了,就到相熟的茶館去喝杯茶、休息一下。

  茶館也常有說書、賣唱的人,以前他也挺愛聽的,不過最近這陣子他倒是不大聽得進去,坐立不安,總是沒聽完就走了。

  一來是以前不覺,現在老會想起另一個天籟的美音,尋常絲竹就入不了耳了。二來,則是容易聯想起自己的無知給人在背後取笑,總是讓他心底不舒坦,耳根子又會辣辣的癢起來——

  「羊公子要走了嗎?不多坐一會兒?」茶館老闆拎著汗巾擦汗,見他喝了茶就要走,詫異地走過來詢問。

  「是,明日再來。」

  下了茶館前的台階,信步走過石板街道,清風過處,他的長衫下擺、腰帶都翩翩飛揚。人雖年輕,卻隱有大將之風,修長斯文,面容清俊,看慣了他經過的街坊鄰居、店面老闆們都出聲招呼,他也一一微笑應答,毫無傲慢架子。

  「氣質真好……」

  「是呀,又一點也不紈褲,真難得!」

  「長得又斯文,真是美男子……」

  他身後這些嘀咕談論,羊大任自然沒聽見。他有些出神地漫步著,也沒注意到自己走到了哪裡,直到有人叫他。

  「嗯……羊、羊公子!」喚聲細細,不注意聽就會忽略,但還是鑽進了羊大任耳中,還讓他心頭猛然一跳——

  這嗓子,他做夢也忘不掉的,可是他現在發起白日夢了?

  如同被雷打中,他腳步停住了,動彈不得。

  「羊公子請留步。」不是白日夢,那嗓音沒消失,還靠近、清楚了些。

  回頭一看,真是她。藍小玉。

  她一身俏生生的淺藍衣裙,急步走了過來。附近是布莊、綢緞行、繡坊等店的聚集地,她手上還提著個小小布包,大概是來置新裝的吧。

  奇的是,她身旁沒有嬤嬤或丫頭作陪,而是自己孤身一人,正對著他急步走過來。小臉上表情極為慎重,絲毫沒有前兩次見面時那精靈調皮的笑意。

  「藍姑娘……怎麼會在這裡?」

  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轉,理直氣壯地作答:「我是來等你的呀。我問了不少人,才問到你常會經過的路,特別找一天來堵你的,真給我堵到了。」

  這姑娘年稚,說起話不大修飾,想到什麼說什麼,但因為長得太漂亮、嗓音又太美,所以不大有人介意。羊大任也不例外,甚至有點受寵若驚,按著心口問:「藍姑娘是特意在這兒等我?」

  藍小玉用力點了點頭,「是呀,我前次說話得罪了你,你生氣了吧?為了這回事,我給蘭姨、梅姐罵死了,事情過了幾天,她們就念了我幾天,我耳朵都快給念得掉下來啦!」

  語帶委屈,小嘴兒還略略嘟起,十分惹人憐愛,誰能生她的氣哪?

  「我不是氣你,是有些慚愧。小玉姑娘的歌聲如此優美,我有幸欣賞,卻無法細體其深意,這是一種褻瀆——」

  藍小玉怔怔望著他誠懇的俊臉。

  「你說話,老是這麼老氣橫秋又文縐縐的嗎?」她說,忍不住又抿了抿小嘴,又想取笑他似的。

  不過她只是把手裡的布包直直遞出去,「喏,這個是給你的賠罪禮,我不懂事冒犯了羊探花,請探花大人有大量,別跟我計較。」

  羊大任像中了邪似的接過。布包不太重,似乎是衣料之類的。「這是……什麼東西?」

  「你上次挺喜歡的那條桌巾呀。我專程送到這邊來給人洗過、重新染了顏色,現在更漂亮了。」她的明眸又在他臉上繞了繞,「等你不氣了之後,下回……再來黃鶯樓吧,我……我唱更好聽的曲兒給你聽,好嗎?」

  那股陌生的、奇異的甜味在胸口蔓延,趕跑了這些天來的鬱悶之氣。羊大任像是給迷住了似的,順著她的語意,點了點頭。

  藍小玉這才綻開了笑意,仰著的小臉被夕陽一映,更是美得令人無法逼視。

  「說好的,可不許賴皮。」說完,她轉身就跑。稍遠處一名剛踏出布莊的丫頭正駐足等她,兩人吱吱喳喳的一面說著話,一面去遠了。

  留下羊大任拎個深藍布包,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良久良久,都像是雕像一般動也不動。

  他怕一動了,這白日夢就要醒了——

  翌日,藍小玉上梅姐的廂房去練嗓時,臉上的笑意啊,雖然盡力要遮掩,卻是忍也忍不住。

  她腳步輕盈地一路走進小廳。這兒是梅姐一個人住的,安安靜靜的廳堂並不用來招呼客人,擺放了許多樂器。臨窗立著一個書架,架上滿滿的全是各式抄譜、曲辭、樂集等等。藍小玉熱門熟路地,逕自挑了幾首今日要練的曲,在窗前翻閱著,一面還輕輕哼著小調兒。

  「心情很好嗎,小玉?」隔著簾幕,她看不見梅姐,梅姐卻看她看得清清楚楚。小玉那張玉雕般的精緻臉蛋上,全是隱約的笑意,跟前一陣子老是悶悶的模樣,大異其趣啊!

  藍小玉聽見了,轉身,一雙眼眸閃亮得如天上星星,她先咬了咬唇,才說:「當然開心了,來找梅姐,就是最開心的時刻呀。」

  「小鬼靈精,少拍馬屁。」梅姐咳了兩聲,沙啞的嗓音裡帶點笑意。

  梅姐是個神秘的人物。藍小玉從小就跟著她學唱、學琴,自有印象以來,梅姐的嗓音便是如此沙啞粗嗄,有些刮耳朵。丫頭們都傳說,梅姐以前也有著黃鶯般的美妙嗓音,只是遇上了薄倖情郎給傷透了心,哭壞了嗓子,才會成了現在這樣。

  在黃鶯樓教唱了這些年來,梅姐從不發脾氣,就算姑娘們偷懶不練唱、不練琴,或是教到蠢笨如牛的庸才,她說話也總是和和氣氣的。

  雖說梅姐對誰都一視同仁,但大家都知道,她最疼小玉了。也難怪,小玉可是梅姐的愛徒,兩人像有說不完的話,小玉有什麼心事,都會對梅姐說。

  這會兒看藍小玉眼神閃亮,笑意盈盈的模樣,梅姐心裡也有數了。

  小姑娘長大啦。也該是時候了,都要滿十六嘍。

  「梅姐,我跟你說喔……」雖然自個兒起了頭,卻是未語先笑,藍小玉掩住了小嘴,嬌憨之態畢露。

  「說什麼?要告訴梅姐你為何心情好嗎?」梅姐溫柔地問。簾幕後頭一雙飽含智慧的雙眸閃了閃。

  梅姐總是隔在薄紗幕後,就算是最疼愛的藍小玉,也不能看到她的真面目,只以隱隱約約的一個輪廓示人。

  「沒有啦,只不過,我靠自己解決了一件棘手的事兒喔。」她洋洋得意地說著,「這兩天被梅姐、被蘭姨一直嘮叨,說我不該欺負客人,還、還在背後隨便批評;說我得罪了人家,以後一定會有麻煩——」

  「你這個孩子脾性,真該改改了,老是這麼胡鬧——」

  「我知道錯了嘛。」藍小玉撒嬌,「我可是親自去跟羊公子道了歉、賠了罪呢。」

  梅姐淡淡一笑,「哦?那位羊公子的反應如何?」

  說到這個,藍小玉就有得講了。她嘰嘰呱呱的說了起來,「雖說他是個進士、讀書人,可我還真覺得自己遇上了個傻蛋哪。說起話來會打結也就算了,還老是看著我發呆,好不容易說了幾句話,又文皺皺的讓人聽不大懂。不過脾氣大概是好的,也沒為難我,他還說一定會再來黃鶯樓呢。梅姐,我可沒氣跑客人,也沒留爛攤子給你們收,你跟蘭姨可不能再數落我了。」

  客人不但沒氣跑,這聽起來倒是給小玉迷住了。不過這小姑娘心眼兒少,對男女情愛一事還沒開竅,梅姐無聲地歎了口氣,決意不點破、不多說。

  「是嗎?那真好,看來你得多練兩首特別的曲兒,下回羊公子來時,好好唱給人家聽。」

  「我也是這般想。他是個書獃子,武曲大概聽不來,我剛就翻了幾首比較著名的文曲來看。不過梅姐,這幾首文曲的指法簡單多了,他會不會覺得我琵琶彈得不夠好呀?」

  梅姐默默望著窗前的妙齡姑娘。說她還沒開竅,卻又似懂非的明明是有了好感,這種時候,是最危險的。只要一步踏錯,信了不該信的男子,這一生大概也就毀了——

  想到這兒,梅姐打個冷顫。愛錯了人而賠上一生的事兒,她還不夠瞭解嗎?無論如何,絕不能讓小玉走上這條路!

  於是她的嗓音略略轉冷,有著師父的威嚴,淡然道:「不管文曲武曲,琵琶古箏,你都得認真學,不可偏頗。你要取悅的可不只一個羊公子,而是每一個走進黃鶯樓大門的客人。」

  捧著曲譜,藍小玉詫異地回頭,睜大眼,「這些我知道呀,我這不就在努力了?」

  望著那張稚嫩的絕美容顏,梅姐的心又擰了一下。

  要怎樣才能保護她不受情愛之苦?出身歌樓這樣渾濁的場所,又該怎樣讓她遠離坎坷的宿命?貌美又有才的少女,是不是注定要比別人辛苦?

  「梅姐,梅姐?」藍小玉見她一直不回應,有些急了,「我真的會改,你別生我的氣,我會認真練唱,也會對客人和顏悅色,不再胡鬧了——」

  說到後來,大眼睛裡全是惶恐,嗓音也發抖了。

  梅姐雖是心疼,口氣還是淡淡的,「知道就好,這會兒闖的禍還小,給你一點警惕。要是你這莽撞個性不改掉,以後吃虧的,可還是你自己。」

  「我知道了嘛。」結果她都拉下臉,大著膽子去道了歉之後,回來居然還是得聽訓?最近這一陣子,怎麼蘭姨、梅姐都跟以往不大一樣了?

  就連她自己,也覺得有了些微的不同,慢慢的在轉變。

  十六歲……真的這麼特別嗎?女子一到十六,似乎好多好多的轉變會一夕之間發生,從小姑娘成了大姑娘,從孩子成了大人她辨不清自己的感覺,是期待,是恐慌,還是有點心慌意亂——

  抱起了琵琶,她輕輕開始彈奏、吟唱。梅姐在一旁聆聽指導之際,也把琴聲玉嗓中蘊藏的幽微心思給聽了進去。

  小玉……又進步了。

  這小姑娘自己不知道,但她的前途成就,將會是不可限量啊……

  羊大任雖然每日都想再去黃鶯樓,卻遲遲無法成行。

  畢竟歌樓、妓院這樣的地方,對他來說,還是很陌生,加上他也不是富貴人家出身,雖考了功名,卻還沒任官,身上沒有多餘銀子可以揮霍。所以雖然心嚮往之,卻始終不曾再造訪。

  每日從刑部讀完書回來,總刻意走同樣的路,在布莊附近,也會不自覺的放慢腳步,暗暗期盼著能再遇上佳人;而每日總是失望地踏著夕陽離去。稍有空暇,便繞到河畔躑躅流連,駐足仰望對岸的堂皇門面,希望能有清風帶來一絲那天籟般的清甜歌聲。

  「這不是羊探花嗎?」一個突兀的嗓音響起,把在河邊獨自流連的羊大任從嚮往出神中給打醒。「不是聽說你都在認真讀書?怎麼,也會來花街柳巷這等地方閒逛?」

  羊大任臉上一熱,有些汗顏地回頭,才發現說話者是幾位之前常聚會喝酒的友伴。他們全著一身華麗講究打扮,個個都是玉樹臨風的翩翩佳公子。

  這一陣子,佳公子們已經不大來找他,剛放榜之際飲宴慶賀時常見面,但久而久之就發現彼此興趣不大合拍,公子們也嫌羊大任書獃氣重,老是在讀書,聊起來沒味道,玩樂時就不會找他了。

  「這麼巧,你們也來河邊散步?」羊大任客氣寒暄。

  公子們聞言,噗哧全笑了。誰這種時候來河邊散步哪?又不是像他這樣的書獃子!當然是來尋歡作樂的!

  「我們來聽曲兒。你不忙回去的話,一起來嘛。」想起上回書獃子就已經出過糗了,逗得大家挺樂,這回正好巧遇,說什麼也不放他走了。

  「這個——」羊大任遲疑著。

  「別這個那個了,跟大姑娘一樣!來來,一起來,別囉嗦了!」

  羊大任不及推托,真的給簇擁著拉進了黃鶯樓的大門。

  「李公子、陳公子、杜公子!歡迎歡迎,好久沒來了呢。這邊請——」才一進去,鶯聲燕語的招呼聲立刻傳來,無比的悅耳。

  「咦,羊公子!」本來就很甜的招呼聲突然拔高,「這不是羊公子嗎?這才是真正的稀客!」

  「快來看,是羊公子啦!」

  公子們見姑娘們對羊大任如此另眼相看,自然有些吃味,故意酸酸地問:「羊公子這麼受歡迎呀?怎麼回事?你們喜歡書獃子?」

  姑娘們掩著嘴笑,都不肯多說,但慇勤程度可就明顯不同了。進了迎賓的花廳之後,噓寒問暖、奉茶倒酒,招呼得可熱鬧。

  「不成不成,瑤紅,你給羊公子倒的酒比我的多。」

  「是呀,春紫姑娘,怎麼點心全給羊公子選,不給我選呢?」

  眾家公子半真半假地抱怨著,逗得姑娘們都咯咯嬌笑,氣氛熱鬧極了。而羊大任雖然溫文微笑著回應,卻有點心神不屬。他忍不住一直往門口瞄,滿心期盼能看到那個窈窕身影——

  姑娘們全都是極靈巧伶俐的,見羊大任這閃神的模樣,自然知道是為了什麼,當下就笑得更神秘了。

  「今兒個有貴客來,人家是京城首富,專程來聽小玉唱歌的,羊公子可能要再等一會兒了。」春紫趁著幫他倒酒,順便細聲解釋。

  「我不是——」越描越黑。

  「原來是想看小玉姑娘!」友伴們全哄笑起來。「上回丟臉還不夠,書獃子還想見小玉姑娘?不怕被她在背後取笑嗎?」

  羊大任還不及反應,春紫、瑤紅等姑娘都同聲抗議:「小玉才不會!」

  「那是你們黃鶯樓規矩好,不會明著取笑,暗地裡一定都會的嘛。」

  「真的不會,羊公子,你別聽他們的!」

  眾人一來一往的拌嘴,吵得正熱鬧時,蘭姨帶著藍小玉進來了。

  抬眼,兩人的視線一撞上,都迅速別開了頭,心頭卜通卜通亂跳了起來。幸好屋子裡鬧烘烘的,沒人注意到——

  不過當然,逃不過蘭姨的一又利目。

  當下蘭姨沒有說什麼,只是盈盈笑著跟這些年輕公子一一招呼寒暄。到了羊大任這兒,蘭姨不著痕跡地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模樣兒是俊俏,不過年紀尚輕,還看不出什麼端倪;衣服顏色式樣都很樸素,料子也普通,若不是一股書卷所加上進士身份,這羊公子大概就是個標準窮書生,連黃鶯樓的大門都進不來。

  當下她也淡淡的,隨口問:「羊公子好久沒來了,想必是飲宴應酬太多,沒時間來聽歌了吧?」

  「不,最近都在讀書——」果然一開口就是書獃子氣。

  「還讀什麼書呀,不是都考上進士了嗎?」藍小玉忍不住插嘴。

  她嗓音還是悅耳極了,令羊大任悠然神往。好一會兒才回神,溫和解釋:「進士還要考過春關,才能任官職。我今年沒考過,要準備明年再考。」

  「哦!」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瞟了他一眼。

  「人家可是特別來看你的,小玉姑娘!」

  「是呀,我們抓到他在外頭河岸邊流連忘返,書都不讀了,只想來聽你唱歌呢!」

  被這麼一鬧,兩人又都是不約而同地紅了臉。一雙水汪汪的美眸流轉,偷看了蘭姨一眼,像是怕被發現似的。

  蘭姨怎可能看不出來?少女懷春,這本是天經地義,但羊大任這人——

  「既然如此,那就讓小玉唱兩首曲兒,慰勞各位讀書辛苦吧。」蘭姨淡淡地說,「公子們別客氣,想聽什麼儘管說。」

  「讓羊公子點嘛!」

  「說得是,就讓他點曲好了!」

  眾人熱心提議,其實心裡都暗暗等著看笑話。

  羊大任這鄉下來的書獃子,哪懂風花雪月、絲竹樂曲?要是點出什麼俗鄉唱,那場面就尷尬了!他們也就又有笑話可看了。

  只見羊大任不卑不亢,卻又極誠懇地望著藍小玉說:「這個我不懂,還請小玉姑娘賜教。」

  堂堂一個進士,居然要歌伎「賜教」?眾人像在看戲一般,全都忍笑忍得快內傷;明日一定要大肆宣揚,羊大任真是奇葩!

  藍小玉卻毫不在意,她點點頭,抱起了琵琶,輕撥了兩下弦。

  「那小玉就獻醜了,給公子們唱一首「夕陽蕭鼓」。」她朗聲道:「這曲兒呢,是在說夕陽西下、雲破月來、漁舟唱晚的情景,一共有三個段落——」

  眾人有些不解。唱曲就唱曲了,哪來這麼多解釋?

  但羊大任知道,她就是說給他聽的。藍小玉把之前他說聽不懂的話給放在心上了,唱之前特意解釋,是要讓他能聽得懂。

  當下,感激之意暖洋洋地充滿胸口,滿是讓他差點要喘不過氣來。

  藍小玉的歌聲美妙依舊。高低轉折、抑揚頓挫之間,夕照、雲月似乎都在眼前出現;低回的漁唱像在水面飄蕩,令人悠然神往,久久都不能自己。

  這歌聲實在太美了。羊大任聽完,久久無法言語,連大氣都不敢出,有種從內到外都給洗滌過一次的感覺。

  「唱得……真好。」他實在詞拙,想了半天,只能迸出這句。

  聽著如此簡單的讚美,藍小玉咬了咬紅潤的唇,還是忍不住笑開了。那笑聲比歌聲更美。

  「光說有什麼用呢?」

  「是嘛,聽得開心了,怎麼不打賞?」

  友伴們已經紛紛在掏銀子了,還故意大聲提醒羊大任。

  眼看他們都闊綽地打了賞,羊大任自然也不能例外。只是探手入懷一摸,他身上只有些碎銀子,拿出來實在不稱頭——

  偏偏貴公子們存心看笑話,還故意拖長了聲音對他說:「人家小玉姑娘可是特地為你唱的,你出手可不能太小氣。」

  一句話把羊大任的臉都說紅了。他一緊張,荷包掏出來之際,還把揣在懷裡的其他零碎物事也給帶出來。叮的一聲,有個東西掉到地上。

  「這是——」

  有個丫頭眼明手快,把跌落地面的一把鎖匙撿了起來。

  這是七王爺府上的管家交給他的。他暫住的地方原來是地處偏遠的空屋,由另一個側門出入,可側門平時都上鎖,為了他進出方便,他又不好意思老是麻煩管家或小廝幫他開門,所以身上帶著鎖匙。

  本來像他這樣的讀書人身上還帶把鎖匙就是件奇怪的事,通常只有下人帶著,更何況這把鑰匙……長得還挺特別的。

  銅製的鎖匙上頭,不但雕了繁複的花紋,一端綁著的絲繩還是明黃色,這……

  分明就是皇室中人用的東西哪。

  蘭姨何等精明,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她已經看清楚了那把鎖匙,只見她臉色微變,「羊公子,這把鎖匙——」

  「啊,是我的。」羊大任歉意地接過,重新收入懷中。「我在京中借住一位尊長的府上,不好意思麻煩管家老是幫我開門,所以隨身帶著住處鎖匙。」

  「這位尊長……是……」

  「人家來頭可大了,蘭姨!」

  「羊探花跟王爺府有淵源呢。」

  「沒有,沒有。」個性謙遜的羊大任連忙否認,「只是借住罷了。」

  雖然如此,眾人還是七嘴八舌的,說得很熱鬧。丫頭們連連驚呼,對羊大任更加另眼看待了。而蘭姨也是——

  不過,蘭姨的「另眼」似乎不大對勁。一向笑臉迎人的她,不但笑容稍稍僵硬,眼神也冷了。

  本以為羊大任只是尋常的讀書人,沒想到——

  藍小玉擔憂地望了蘭姨了眼。清澄的水眸中,透出不解。

  蘭姨,為何……臉色變了,有種風雨欲來的陰霾?這很不對勁呀。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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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00:05:4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藍小玉自小讓蘭姨帶大,連蘭姨何時出現了第一根白髮、眼角多了幾道細細的皺紋都清清楚楚,哪會不知道蘭姨對羊公子「另眼看待」?

  奇怪的是,這「另眼」可不是青眼有加。

  蘭姨對上門來的客人都很客氣,笑臉迎人,絕不會跟銀子過不去。歌樓開著,客人高矮胖瘦,姑娘丫頭們總有喜歡,不喜歡的。但近日當丫頭興奮聊起最注目的客人羊大任時,蘭姨的眼色總有些許細微的改變,彷彿晴天裡突然打了悶雷,就要下起傾盆大雨似的。

  「好了好了,姑娘家的,別老是嘴裡掛著這個公子、那個公子。上門都是客人,都得好好招呼。」

  蘭姨聽她們說得開心時,會輕描淡寫這樣說上兩句。

  「可是蘭姨,羊公子又俊俏又是讀書人,氣質真好呢!」

  「而且他看著小玉呀,整個人都傻了,嘻嘻——」

  「哪有,別胡說八道!」

  「明明就有!」

  眼看一群小姑娘又嘻笑打鬧了起來,蘭姨還是淡淡攔住,「喜歡小玉的客人多著呢。往後別再瞎起哄了,鬧得其他客人也不開心。」

  到這時候,其他姑娘也看出端倪了。

  「蘭姨,你可是不喜歡羊公子?」瑤紅眨著眼,有些困惑地問。

  「喜歡,怎麼不喜歡,上門就是客,客人我都喜歡。」蘭姨笑著說。這會兒又是一臉如常的笑意,一點兒異狀都沒有了。

  藍小玉已經把細微的變化全都看在眼底,心頭莫名其妙忐忑。

  看到蘭姨這樣,懂得察言觀色的藍小玉,要是真聽話,就該乖乖照做,別再對羊大任另眼看待,但是啊,但是——

  但是,她還是好好利用了去挑布料、做衣服的機會。

  都是因為布莊小廝為了討好佳人,自靠奮勇地告訴常來的黃鶯樓丫頭,有個羊公子幾乎每日都會經過。不但如此,羊公子還到布莊打聽了一兩次,問小玉姑娘何時會再來。

  丫頭興奮極了,一回來就躲著跟藍小玉說悄悄話。幾回之後,幾個年紀相當的小姑娘偷偷計劃,讓他們「偶遇」這麼一回!

  霓羽坊的店面有三間,規模可大了,光是展示布料花樣的小棧間就有好幾間。

  比較不時興的布料擱在最後一間,平日不大有人去,這會兒在通風報信之下,倒成了有人偷見面的地方——

  藍小玉倒是改掉了賴床的習性,一早起床梳妝打扮,趁著蘭姨還在高臥之際,就偷偷跟著負責買菜的丫頭出門。到了菜市口,她便直奔霓羽坊。

  雖然一路三步並作兩步、很沒樣子的趕著來了,但走過霓羽坊,藍小玉放慢了腳步,深呼吸幾口,裝出從容的模樣,慢慢走進去。

  裡頭那人比她更從容,而且不是裝的。他一身深藍長衫,手背在身後,略略傾身,正在細看擱在檯子上一匹匹的布料花紋。

  望著他的背影就想笑。一股笑意忍也忍不住,直冒上來。這書獃子,又在研究什麼了?

  「羊公子,你看什麼?也要挑塊布做新衣服嗎?」

  「不,我只是看這花色挺眼熟——」羊大任還老實作答,話出口了才驚覺,猛然轉身,「啊,小玉姑娘,這麼早。」

  「當然,不早點出門的話,鋪子裡的新鮮菜啊、肉啊都給買光了。」藍小玉說熟門熟路,不過全是胡扯。因為她雖是青樓出身,卻自小給蘭姨、梅姐捧在手心養大,吃穿用物都屬上乘,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她幾乎連廚房都不曾進去過,哪可能一早上市集採買新鮮菜蔬肉品?

  「哦,真是辛苦小玉姑娘了。」也就這個書獃子會相信,把她說的話當聖旨一般,說什麼信什麼。

  藍小玉抿嘴一笑,明眸在他清俊的臉上轉了轉。「你也很早啊,有很多書要讀吧,讀得可順利?」

  羊大任看她又看得傻了,一時之間竟忘了回話。同樣是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怎麼長在她臉上,會這麼好看?笑起來微彎的眼眸、吹彈可破的晶瑩雪肌、淡紅的櫻唇、烏黑的頭髮……無一不美。

  美人兒等得不耐煩,嗔道:「你發什麼傻?不是早起準備去讀書的嗎?怎麼問了又不回?」

  「啊,是,說得是。」羊大任如夢初醒,「刑部的藏書、抄本很多,我窮極一生大約也是讀不完的,只得盡力而已。」

  「看你這發傻的樣子,大概真是要很努力才行。」她語重心長地道,「那就不妨礙你讀書了,我也該走羅。」

  才見個面、說上幾句話,她就要走了?想他聽見布莊小廝熱心傳話時多麼欣喜若狂,特地來等了好幾天,好不容易真的等到她翩然出現,怎能就這樣讓她離開?

  「姑娘留步——」他伸手想拉她,卻又不好意思,最後只拉住了衣袖。

  藍小玉回眸,似笑非笑的瞪他一眼,「幹嘛拉我?不是說忙著去讀書。」

  「不忙。而且跟你多說幾句,今日讀起書來一定更有勁兒。」

  她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沒想到書獃子也會說這樣的花言巧語。」

  「不是花言巧語,乃句句實言。」羊大任煞有介事地認真道:「我可對天發誓,從未對姑娘說過半句謊——」

  「好了好了,誰要你這麼指天指地、大費周章的發誓?」她水汪汪的眼眸瞟著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這輩子,是從沒說過謊吧?」

  「自然沒有。」他的日子過得單純,也沒什麼秘密,沒有說謊的必要。他還拉著人家袖子不放,沒話找話說,情急之下,居然衝口而出「難道小玉姑娘說過謊嗎?」

  「我……」

  今兒一早不就編了謊嗎?還合力跟丫頭串通好一起騙嬤嬤,說是市集裡面有西疆來的貨郎,專賣新鮮有趣的首飾珠花,她想去看看,其實,根本是為了來見他一面。

  但這怎麼能對他說呢?想到這兒,藍小玉的臉蛋染上了淺淺紅暈,更添嬌艷,簡直讓人不敢逼視了。

  見她嬌羞語塞的模樣,羊大任連忙道:「是我問得不好嗎?小玉姑娘請別在意,我不問就是了。」

  藍小玉還是望著他,心底千回百轉,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到了口邊,又不知怎麼說出口了。兩人就這麼傻傻的望著彼此,想笑又不是,想走又不捨……

  直到有輕巧腳步聲走近,藍小玉知道是丫頭來接她了,這才小手一扯,把被拉了半天的衣袖給搶回來。

  「你不走,我倒是要走了。」臨去,她還回眸望他一眼,眼波裡似有千言萬語。

  「等等!」他又叫住她,急問:「下回,何時能再見到姑娘?」

  這誰說得準呢?連這一回都是大著膽子,破天荒頭一遭做壞事,說謊瞞騙嬤嬤才成行的呀!

  「你來黃鶯樓,不就能看到我了嗎?」她說「那樣人太多了,我只想見你一個。」羊大任急急說。

  此言一出,藍小玉的臉蛋兒更紅了,她瞟他一眼,什麼也沒回,隨著剛在門口現身的丫頭翩然離去。

  腳下走得急,小手卻一直緊緊握著他拉過的衣袖。他手掌的溫暖,似乎就這樣傳了過來——

  這事兒哪可能一回就停,自然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每隔幾天,藍小玉就變著花樣編謊言,就為了去見他一面,羊大任也總是在布莊等她,把那兒堆棧的布料花樣全給記熟了。

  就算真的見著面也就短短一刻,說上幾句話,就又該匆匆分別了。但正因為這樣,才更讓人覺得意猶未盡,一個人時總把那珍貴的片刻拿出來翻來覆去的地想,想對方的一笑,眼神動作,越想就越渴望碰面——

  孩子們都這樣的,老以為自己瞞得天衣無縫,但大人全都看在眼底,清清楚楚。何況藍小玉是頭一回大著膽子說謊,實在不靈光,漏洞百出。

  那日清晨,她又準備好了要偷溜出門時,晨光中,才剛躡手躡腳踏出自己的廂房,還沒走到長廊的盡頭,就赫然發現蘭姨的身影,正緩緩向她走來。

  一看見蘭姨,她就嚇得心頭卜通卜通亂跳,手腳發冷?

  蘭姨通常都睡到近午,她也是因為這樣才特選這個時間偷溜,今兒個到底怎麼回事?怎麼一早蘭姨就起床了?

  當下不及多想,連忙轉身,裝作正要往小花園走去的樣子。

  「小玉,一大早的,上哪兒去呀?」蘭姨聲調平平地問。

  藍小玉更加恐慌。蘭姨平常愛笑愛說,挺熱鬧一個人,但不高興時就這般平症聲調,姑娘丫頭嬤嬤一聽就懂,從沒人敢反抗。藍小玉還是頭一回被蘭姨這樣對待。

  「我、我想、想去園子裡看看花。」

  「你倒好興致,專程早起看花?」

  「是、是呀。」

  可憐她一個老實孩子,說謊挺不在行,才沒兩句就漲紅了臉,一副作賊心虛的樣子。

  偏偏這時跟她約好了來會合的丫頭提著小竹籃走過來,蘭姨一回頭,嚴厲的目光掃向丫頭,丫頭倒退兩步,竹籃砰地落地。

  「碧青,你過來。」蘭姨無比和藹地對丫頭說:「你告訴蘭姨,這麼一大早的,和小玉要上哪兒去嗎?你們是約好的吧?」

  「我、我、我……」丫頭碧青當下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知道東窗事發了,慌得嗓音都開始發抖。

  「是我說要出門走,硬、硬要碧青同去的,不、不關她的事。」藍小玉這會兒挺身而出,逞強話語卻說得結結巴巴,毫無說服力。

  蘭姨像是沒聽見似的,繼續盯著丫頭,面色轉為寒冷嚴峻,「這不是第一回了吧?快說,這陣子一清早都到哪去了?要是不說實話,回頭就讓你收拾東西離開,不用待在這兒了。」

  丫頭們要不是沒有親人,就是家裡太窮,自小給賣到黃鶯樓的。碧青家裡就全靠賣這個女兒的銀子過日子,要是給趕回去,照契約還得把賣身錢加倍賠還給蘭姨——這可不是要他們一家子的命嗎?

  碧青當下就撲通一聲跪下,眼淚奪眶而出。「求蘭姨別攆我,我說實話就是了……是小玉,她要去看羊公子,約了在霓羽坊——」

  蘭姨一雙利目瞪了過來,藍小玉全身都僵硬,冷汗沿著背脊流下。因為蘭姨從不曾用如此嚴厲的眼色看待她,藍小玉傻得腦袋瓜子一片空白,整個人沒了主意。

  「我——」

  「你年紀小小的,就學著私會客人了?」

  這話更把小玉說得臉色發白。私會客人是青樓大忌,藍小玉自小便有聽聞,黃鶯樓的姑娘要是私下會客交易的,一被抓到,一定是重重責打一頓之後,趕出黃鶯樓。而被趕走的姑娘根本別想在京城立足。

  「他、他不是客人,只是朋、朋友……」

  「朋友?」蘭姨冷冷一笑,「有哪個男子會到歌樓來交朋友?還不是看你年紀可欺,想不花銀子白白玩你一趟罷了。」

  「他不是那樣的人!」

  「還頂嘴?」蘭姨大怒,氣得嗓音微微發顫,一口氣簡直轉不過來,「我養你教你多年,你為了一個認識沒多久的人外人頂嘴?」

  「我只是——」

  「小玉,別再多說了。」跪在一旁的碧青情急之下拉了拉藍小玉的裙擺,急急勸道上:「蘭姨在氣頭上,你快認錯就是。」

  她咬下唇,柳眉緊皺,雙是困惑又是慌亂。好半晌,才想出該說什麼「蘭姨別生氣了,是小玉不好。」

  蘭姨別過臉不肯看她,顯然還是很生氣。

  碧青是伺候臉色慣的,比藍小玉不知精明多少倍,她猛對藍小玉使眼色,又輕推了一把,示意要她過去多說兩句,安撫安撫蘭姨。

  「小玉知道錯了,蘭姨,別再生氣了嘛。」她慢慢湊過去。

  依然沒有回應。

  碧青又在狂使眼色,還用口形指導她——

  「小、玉、以、後、不、敢、了。」藍小玉乖乖照著碧青的暗示,一個字一個字說完,才猛然領悟過來,連忙道:「啊,對!以後不敢了!真的!」

  她嬌憨的模樣讓蘭姨忍俊不禁,卻又要硬生生忍住笑意,嘴角不斷顫抖。又好氣又好笑就是這樣了。

  「好了好了,別站在走廊上吹風,小玉快陪蘭姨進廳裡吃早點。」早已聞聲而來的嬤嬤薑是老的辣,見蘭姨有軟化的趨勢,趕快見縫插針,解決僵局。

  「小玉不聽話,回頭多罵兩句就是了,蘭姨一大早就餓著肚子生氣,這是幹什麼呢?」伺候蘭姨多年的丫頭瑤紅也乖機上來,連哄帶推的把蘭姨往小廳方向帶,一面對藍小玉使眼色,嘴上還故意大聲罵:「小玉真是皮癢了,惹了蘭姨這麼生氣,一定要好好打一頓才行!碧青,快去柴房選根趁手的棍子來,越粗越好,看我怎麼幫蘭姨教訓小玉!」

  藍小玉可是黃鶯樓的金枝玉葉,平常連罵都捨不得罵一聲,哪可能真的拿棍子打?但跪在地上的碧青聽了,知道是幫自己解圍,立刻應了起身就跑。

  「蘭姨要打我?」藍小玉可憐兮兮,跟在她們後頭小聲問。

  「打,怎麼不打,不讓你痛一次,哪會記得教訓?」蘭姨這才悻悻然罵了兩句死孩子,小混蛋。「下次敢再這樣,真的要動棍子了。」

  「快說沒有下次了!」瑤紅大聲斥道。

  「沒有了,下次真的不敢了。」讓蘭姨發這麼大脾氣,饒是藍小玉再喜歡羊大任,也不敢再造次了。

  但她還是迷迷糊糊的不大懂——蘭姨到底為何氣成這樣,又為何這麼討厭羊公子?有客人對她特別好,蘭姨應該要很開心才是呀。難道真是因為嫌棄羊公子只是窮酸讀書人,出手不大方嗎?

  「還發什麼呆?一早偷偷摸摸的要出門,吃過早點沒有?」蘭姨已經在丫頭環伺之下坐在圓桌前了,熱手巾、茶、花卷、蟹殼黃等早點輪番擺上來。她眼睛一瞟,對藍小玉說。

  「還不幫蘭姨倒茶?傻孩子。」瑤紅催促著,把一把瓷茶壺塞到藍小玉的手裡。

  藍小玉才剛坐下又站了起來,真準備要斟茶時,蘭姨發話攔住了。

  「不用了,當心等會兒燙了手,你坐下吧。」蘭姨自己倒好茶,表情明顯的已經平靜了許多,語氣也緩和些了。她啜了口茶,沉吟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小玉,你怪蘭姨嗎?」

  藍小玉立刻搖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不敢——」

  「你還小,不懂事。蘭姨說的話也許不入耳,但你聽我一句:客人來來去去,以後搶著要你捧你的人多得是,要是眼皮子淺,動輒就昏了頭,你以後怎麼當得起黃鶯樓的台柱?又怎麼當得上京城第一歌伎?」

  「也不小了,都要過十六歲生日啦。」瑤紅也幫藍小玉倒了茶,一面加入語重心長的勸導中,「是大姑娘了,不許再隨隨便便跟客人見面、恣意說笑。」

  「你越不矜持,客人就越不珍惜,這點你可得好好記在心裡。」蘭姨最後說:「男人,就是這點賤,你讓他輕易得手了,他就不會再稀罕,管你是貌如天仙也沒用。」

  雖然像是沒事了,只是隨口閒聊的語氣,但話中蘊藏的寒意以及怨恨,都讓藍小玉為之凜然。

  對待客人一向如此慇勤的笑臉,一轉過來,卻是這般冷酷。

  大人……都是這樣嗎?心底都藏著好多秘密?

  在那一刻,藍小玉隱約的感覺到,自己真的已經……不再是孩子了。

  羊大作自然不知道黃鶯樓鬧了這麼一場,他只是等了好幾天都不再見到小玉姑娘的蹤影,大惑不解,又心急如焚。

  這還是頭遭,想見某個人的心情洶湧如浪潮。不過短短幾個月,就從一個只須專心讀書的鄉下孩子,成了心有旁騖的傻子。那種吃飯吃不下、睡覺睡不著、讀書也讀不進去的焦躁。真是可以把人給逼瘋!

  霓羽坊的小廝被一趟趟地問得都煩了,在羊大任又去詢問時,很直率地對他說:「羊公子,我看你也是聰明人,怎麼如此看不開哪?」

  「看開?」

  「是啊,青樓的姑娘們圖新鮮好玩,跟你多說兩句,這是有的。不過你可別當真,她們對誰都是這樣。」小廝一面熟練地整理著棧間裡的布匹,一面老氣橫秋地上下打量一下俊朗卻樸素的羊大任,「我勸你別在這兒多花心思了,還是想法子多賺點錢。等你有銀子,姑娘要多少有多少,上酒樓去,誰不搶著上來伺候大爺您?沒錢的話,你別癡心妄想了,專心讀書去。」

  小玉不是那樣的,羊大任張口想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解釋起。被一個賣由的小廝這樣「勉勵」,心裡頭發悶,默默離開。

  探聽不得法,但心裡又著急,最後,他硬著頭皮上黃鶯樓去,只說想見小玉姑娘一面,不是來喝酒作樂的。

  丫頭見他這樣,還是挺親切地招呼他,請到花廳稍坐。沒多久,打扮得艷光四射的蘭姨親自來了。

  外頭絲竹之聲挺熱鬧的,花廳裡卻很靜,蘭姨似笑非笑的打量著他,那眼神跟布莊小廝的相比,更是銳利了不知幾分。

  「我們小玉就是這麼嬌貴,這陣子夜裡沒睡好,一清早的又滿城亂逛,身子不舒服了,我讓她休息幾天,羊公子要撲空了,真不好意思。」

  「啊,小玉姑娘生病了嗎?可有請大夫診治、用藥?」羊大任心裡七上八下的,憂慮追問。

  「自然是有的,多謝羊公子關心。城裡最貴的名醫都請來看過了,只是說略感風寒,身子虛弱。平日捧場的客人們聽說了,都送來大批珍貴藥方補品,還有人用那南海珍珠磨成了粉,說是可醒著燕窩服用,可以補氣,我改明兒就來整治給小玉吃呼。」

  說得他雙耳燒紅。羊大任空手上門,什麼也拿不出來,越發自慚形穢。被蘭姨軟釘子碰回來,最後只得怏怏離去。

  當晚回到借住的小屋,羊大任把付錢的東西都翻出來檢查一番。

  上京之前姐姐特別給她他的隨身荷包裡,只有碎銀些許,姐夫幫他揀的書箱裡頭塞了一錠金元寶,讓他萬一有急用時可以應急。這就是他全部財產了。要是真去黃鶯樓去揮霍,吃喝打賞外加上討好 姑娘的禮物,大概也只夠一個晚上的花費。

  他自小就窮,從來不同有什麼特別感覺,只知道要把書讀好,但上京這陣子以後,尤其此刻,真的深刻感受到貧富的差距有多大。那些有錢的友伴出手多麼大方,而他一個藺縣來的窮小子……

  怎麼辦?他望著攤開的碎銀、黃金,心裡付度著,要不要乾脆上黃鶯樓去一擲千金?至少可以見到小玉姑娘一面——

  正在苦思之際,門上突然剝啄聲響,隨即,門扉被輕輕推開了。一個全身黑衣的倩影閃了進來。

  羊大任一回頭,便看見那要千金才能換得一瞥的容顏——

  「你、你……你怎麼……」他睜大了眼,驚愕得一時說不出話,手裡本來握著的荷包也掉了。

  那俏生生的人影,不就是藍小玉嗎?這會兒她應該在黃鶯樓獻唱,或者是在休養,怎麼會跑到這兒來?

  只見好拉下了外氅的帽子,一頭絲緞長髮洩出。抬起頭好奇地四下看看,把他樸素簡單到極點的小屋子看了一遭,這才回來看他。

  「你就住這兒啊?」她睜大了眼問,「沒人伺候你嗎?」

  羊大任若笑,彎腰撿起了荷包,一面解釋道「這屋子已經很好,我先前住過的,全比這兒窄小破落。」

  「是嗎?」她不大相信的樣。還能比這更破落?

  「是,」還是回到正題,「小玉姑娘,你怎麼來了?這陣子聽說你身體欠安,可是這樣?今晚為何能出門——」

  「你真老實,我不會裝病嗎?」她噗哧一笑,水眸在他滿是關切神情的俊臉上繞了繞,「你這幾日不見我,可有著急?」

  他點頭,給她看夜來檢點的僅有財產,「自然是很急的,我今夜還在湊銀子,想去黃鶯樓一趟探病或捧你的場。」

  「你的錢不多啊。」藍小玉直率地說,隨即盯著他手上,柳眉一皺,「那荷包,可是……哪個姑娘送你的?」

  「是家姐,她親手幫我繡的。」羊大任說到長姐,聲調轉成一種特殊的溫和。「家父母都早逝,本來就窮,藺縣淹大水之後家都沒了,全靠家姐一個人帶大我們。」

  「那很辛苦吧?」藍小玉其實似懂非懂,她過的一直是養尊處優的日子。

  「是很苦,有時一籠饅頭得六個人分,啊,我家還有一個弟弟,兩個堂弟和一個侄子——」

  「這麼多!一籠饅頭怎麼夠哪?」

  羊大任又苦笑。不夠也能夠,不然怎麼辦呢?

  「不說這些了。小玉姑娘,你這樣跑出來,真的沒關係嗎?」

  他滿臉憂慮地看著她,因為得來不易,視線始終捨不得離開那張絕美的嬌顏。雙腿也像是自己動了起來,慢慢往她走過去。

  看到她,一切的不安與焦躁似乎都煙消雲散了。耳裡聽著那銀鈴般悅耳的嗓音,全身舒暢,胸口悶氣盡雲。小玉姑娘真比良藥還有效。

  她水汪汪的眼陣也望著他,看他越來越近。

  「有關係又怎麼樣?我還是想見你一面呀。」她嗓音低了,多了幾分撒嬌般的親暱,卻又無比認真,「總得告訴你是怎麼回事,不然我心裡好像梗著大刺似的,挺難受。」

  「是不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整天焦躁得什麼事都做不來?」

  「可不是!一點也沒錯!」藍小玉瞪大了眼,「我連練琴都沒心緒,給梅姐數落了好幾次呢!一首短曲翻來覆雲的老練不好,全是因為你!」

  羊大任笑了,耳根慢慢燒紅。

  兩人又是這般癡傻地望著彼此,好像怎麼看也看不夠似的,不知不覺中,羊大任才伸出手,輕輕摸了一下她如緞的長髮。

  「蘭姨發現我這陣子早上偷溜出門,發了好大一頓脾氣,以後大概沒法子常常見面了。」好半晌,她才想起本次的目的,語帶懊喪地說:「你又這麼窮,自然是沒法子常上黃鶯樓的,怎麼辦呢?」

  她柳眉兒都皺了起來,羊大任忍不住,長指輕按了按她的眉心,「你別擔心,我來想想法子。」

  「你能想什麼法子,你這個窮光蛋!」她瞪了他一眼。要裝凶又裝不來,一下子就破功了,自己撐不住笑了出來,下一刻,兩人已經靠得很近的身子便依偎在一起了。羊大任輕輕攬住笑語如花的意中人。

  「我真的會想出法子來。」他低聲允諾。帶著無比決心,「我們一定會再見著面的。」

  年少時的承諾,如此甜美卻又輕易。

  如果他們知道承諾有多麼脆弱易逝,會不會更謹慎一些,不那麼恣意就說出口?

  但在年少的他們心中,這些承諾,卻是不折不扣的真心誠意——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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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00:06:0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北地的秋天到來,景物處處都染上一層金黃。作物收成,落葉飄飄,街上行走的人們都換上厚衣,以抵禦霜降之際開始加深的寒意。

  外頭雖然秋意蕭索,但黃鶯樓可是熱熱鬧鬧,藍小玉過十六歲生辰,上上下一大肆慶祝了一番。

  在她生辰之前,賀禮便由四面八方送了過來,捧場過的公子哥兒、對她歌聲唸唸冰忘的達官貴人,莫不卯足了勁,想要博得佳人一笑。於是各式珍奇有趣又貴重的禮物,一一呈現在她面前。

  到了好生日那天,黃鶯樓還特地整治了豐盛酒席,凡是送了大禮的客人都在邀請行列,一起為藍小玉祝壽。

  嘴上不說,但黃鶯樓的上上下下都知道,這是蘭姨懷柔手段。畢竟之前蘭姨大大發過那麼一次脾氣之後,藍小玉雖然表面上乖得不像話,跟羊大任全斷了往來,但心裡一定是委屈的。蘭姨自然要加倍疼愛她,才能安撫她呀。

  當然,這麼大張旗鼓,也是要讓藍小玉看看,京城有錢有才的公子哥兒隨便找找就這麼多,個個都心甘情願拜倒在她的腳下,還捧著大把銀子來討好她,何必造就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羊大任呢?

  而蘭姨的想法可是一點兒也沒錯。當晚,盛裝的藍小玉出現在熱鬧的花廳之中時,席間所有的公子哥兒全都看直了眼;當她盈盈下拜,朱唇輕啟,柔聲感謝眾人時,更是字字甜美悅耳,把人的魂兒都給勾走了。

  「張公子、程公子、劉公子——」她一一謝了,還舉起丫頭幫她斟好的酒杯,每位貴賓都敬了酒,「一點薄酒不成謝意,請公子賞臉。」

  酒意一蒸,她粉頰通紅,更是美艷不可方物。十六歲的她正是妙齡,容色正聲中,那繚繞的一絲青澀越發引人入勝,誰都想要正為第一個一親芳澤的幸運兒,但大家也心知肚明,黃鶯樓是何等場合,蘭姨又是多麼精明的一號人物。藍小玉未來幾年可正是賺錢的大好時光,兩下核計,絕不可能讓她這麼在就給誰買斷、包下了。

  也就是說,誰都想要,但誰都買不起。

  「這眾人都敬了,不敬蘭姨一杯嗎?」

  「是呀,蘭姨這麼疼你,小玉,你可得好好感恩!」

  公子們都喝了酒,有些酒意後,嗓門兒也大了。

  「不用,不用——」蘭姨推辭著。

  藍小玉嫣然一笑,果真又讓丫頭斟滿了一杯琥珀色的好酒,盈盈來到蘭姨面前,一面敬酒,一面甜甜笑道:「蘭姨就像我親娘,疼我是自然的,蘭姨,你說是嗎?這杯酒,蘭姨一定跟我喝的。」

  蘭姨給逗得心花怒放,眼睛都瞇成了線。接過酒杯,還是忍不住笑罵:「就你這鬼靈精,特別會整蘭姨!」

  這場熱鬧宴席一直到起更了才散。眾人全都酒酣耳熱,盡興而返。連蘭姨都喝得臉紅耳熱,就更別說藍小玉了。不勝酒力的她腳步蹣跚,還得讓丫頭攙扶才回得了房。

  「小玉今兒個真是喝多了。」

  「難得嘛,姑娘家十六歲生辰,一輩子也就這一回了!」

  「哪個生辰不是一輩子一回的?」

  「別吵小玉,讓她好好睡。她這一覺睡下去,不到明天中午不會起來的。」

  「要不要幫她寬衣、摘首飾?」

  「別,沒看她眼睛都閉上了嗎?甭吵她了,讓她先睡。」

  「明日得要廚房做點醒酒的湯給小玉喝——」

  丫頭們七嘴八舌的,一面說,一面幫她料理好被窩床鋪,拉妥了被子,這才退了出去。

  藍小玉本來閉著眼睛沉沉睡著,待四下安靜,腳步聲也在廊上遠離之後,長睫輕顫,她便睜開了眼。

  黑白分明的眼眸裡,哪有什麼醉意?她全是裝的。在青樓長大,哪可能如此容易就喝醉?

  只見她把身上重死人的首飾全摘下,沒時間換衣服了,隨手抓了一件黑色外衣披上,偷偷開了門,下一瞬間,已經沒入黑夜之中。

  外頭夜深露重,清冷的月光灑落靜靜的河面。從黃鶯樓的後門出來,在僻靜的小巷弄裡繞了幾個彎,快步走過轉角處。

  葉子都落光的大樹陰影旁,一個高大修長身影投在地上,聽見她急促腳步聲,他往前跨了兩步,張開雙臂——

  溫暖的身子入懷,緊緊抱在一起。他已經在外頭站了好久,等了好久,遙望著熱鬧的黃鶯樓漸漸靜了,人也散去,還是沒有離開。

  「你等很久了嗎?」埋在他胸膛,上頭的露水沾濕了她的頰,藍小玉輕聲問,「傻子,不會找茶館、飯館坐一坐?就在這兒呆站?」

  「我怕錯過你了。」羊大任摟緊了她,心跳又快又猛,她貼在他胸口,可是聽得一清二楚。

  「真是書獃子。」她偷偷笑起來。

  「你喝酒了?」他聞到了她身上馨香之中,那股濃濃的酒意,心疼道:「是客人鬧你喝的嗎?喝得多不多?」

  「才不是呢,是我敬大家喝了好多。」她咯咯笑道:「總是要裝醉,不然怎麼脫身,又怎麼偷溜出來?」

  「哦?聽起來酒量很好的樣子,還騙得過眾人。」洋大人低頭笑問:「在下不敢小覷,姑娘可是海量?」

  「你才知道,連蘭姨都給我騙過了,喝得有點醉——」她仰頭,得意洋洋。

  迎著月光,那粉頰中透著紅暈的臉蛋美得醉人,嘴角染上無盡的笑意,連眼睛都在笑。

  羊大任再也忍不住,等了一夜的煎熬全都化成一股灼熱衝動。低下頭,他的唇捕捉住那抹動人的笑意。

  夜涼如水,兩人的唇卻是火熱,好久好久都捨不得分開。

  她的小嘴兒柔嫩如花瓣,甜蜜中帶著一絲酒意,羊大任整個人都醉了,暈了,像是在美夢中沉浮,再也不願醒來。

  好不容易,長吻結束了,他們的氣息都不穩,輕喘間,她的臉蛋更紅了,如花一樣盛放。水汪汪的眼睛直盯著他,似有千言萬語,又什麼都沒說。

  「我過兩天……要起程了,回金陵去,過完年才回來考試。」他癡迷地望著她,低低傾訴:「這次回去,我會對、對我姐姐、姐夫說、說我們的事。」

  她咬了咬唇,又是害羞,又是想笑,故意說:「什麼事嘛?我聽不懂。」

  「就是這回事。」他雙臂一用力,摟得更緊,讓她快喘不過氣來。灼熱的吻又落在她眉梢、臉畔,無比眷戀。

  她又要笑,又是紅著臉閃躲,當然不是認真要躲,所以才一會兒,小嘴兒又被吻住了。這一回,吻得又長又深,纏綿輾轉。

  喘息間,她羞得把臉埋進他胸口,如蚊鳴般細語:「我……我等著你,你可要……快點回來。」

  「嗯,我一定會。」

  進臘月之後,羊大任連同其他弟弟回到了金陵。

  數月不見,兄弟們自然有說不完的話。姐夫特地設宴為他們洗塵,一家人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飯。

  而羊大任人是回來了,心卻像一直留在京城的河邊,沒帶上。眾人熱鬧之際會閃神,偶爾還會露出莫名其妙的傻笑。

  他姐夫雁永湛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晚飯之後,私下對妻子羊潔說:「我看大任這孩子,這次回來,有點問題。」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溫婉可人的羊潔已經有八個多月的身孕,聽夫君這麼一說,她略略豐潤的芙蓉臉上,立刻充滿憂慮神色。

  「沒什麼大事,每個男子都得經歷這麼一遭。」雁永湛淡淡說。摟了摟妻子,在她粉頰上輕輕一吻,「你為了他們回來已經張羅了好幾天,腰一定又酸了。快先去休息吧,我去找大任談談。」

  「談什麼?我也去——」

  雁永湛饒有深意地笑笑,「這是我們師徒之間的事,你幫不上忙。難道你還信不過我這個師傅?」

  可不是,之前羊大任他們讀書考試,可都是雁永湛教的。羊潔被他這麼一說,也只得聽話回房,讓他處理去了。

  到了書房,羊家眾男丁——或者該說是麻雀——已經聚在裡頭高談闊論,忙著分享這一陣子以來讀書見聞。只有羊大任坐在一旁,膝上攤著一本書,卻是隨手翻翻,整個人又像在出神。

  「師傅!師傅!我跟你說,我在國子監聽說——」

  「我在官學裡,也遇到好多——」

  「還有你要我們讀的書—」

  「都給我住口。」面對麻雀們,雁永湛又是一陣頭痛。「別這麼搶著說,一個一個來!羊大任,你在發什麼呆?明年春關考試準備得如何?」

  此言一出,弟弟們全都嬉笑起來,眼睛亮晶晶的。

  「師傅,大哥有秘密了。」

  「我聽說……聽說……」

  「聽說是什麼?跟我聽說的一樣嗎?」

  「是說上歌樓找姑娘的事嗎?」「就是!」

  看看,養了一窩麻雀,就這種時候有用。根本不需要多問,麻雀們自然會踴躍作答!

  不過,聽起來羊大任居然不是看上尋常姑娘,而是迷上了青樓女子?這倒新鮮。雁永湛要對著乖巧斯文的小舅子另眼看待了。

  「你書不好好讀,上煙花場所去了?」雁永湛鷹目炯炯,望著羊大任。

  「呃,我……」羊大任一陣尷尬,耳根子都紅了。

  雁永湛暗暗歎了一口氣。真的是時候了。他起身,走到書房的角落,翻箱倒櫃的,找出一個封箱已久的書匣。

  「你們先出去,我跟大任單獨說幾句話。」他對其他麻雀說。

  「可是——」

  「我們——」

  「出去,別再囉嗦。」雁永湛瞪他們一眼,把好奇心超重的小舅子們全都趕了出去。「大任,去把門關上。」

  羊大任依言乖乖去關了門,回頭,鼓起勇氣說:「師傅,有件事情,想邀請您——」

  雁永湛舉手擋住他的問題,「不用問了,我知道你要問什麼。這幾本書拿去看看就是了,什麼問題都不會有。」

  羊大任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困惑接過。低頭一翻看,立刻大窘。「師、師傅,這個是——」

  春冊、淫書、房中術寶典、秘戲圖……不管怎麼稱呼,手上折疊書,或者該說是畫冊,都想燙手山芋一樣!羊大任手足無措到極點。他敬愛的師父怎麼給他這種「參考室」?

  「沒什麼好尷尬的,男人到了這個年紀,是該學著點,回去翻翻,問題應可迎刃而解。就算看了不懂,也不用來問我,自己鑽研就是了。」雁永湛揮揮手,一副要打發他的樣子,「沒事了吧?可以回神沒有?在京裡有沒有認真讀書?我要考考你最近書讀得怎麼樣。」

  「考完春關之後,我、我想去求親。」羊大任衝口而出。

  饒是足智多謀的雁永湛,聽到這話,也呆住了。

  他仔細打量了羊大任之後,方皺眉道:「你要娶誰?哪家的閨女,怎麼相熟的?」

  「她是黃鶯樓的——」

  台柱二字還沒出口,書房門上有人輕敲兩下,然後,大腹便便的羊潔開門進來,一臉關注。

  「不是要你先休息去嗎?幹什麼又起來亂走?」雖然語帶責備,雁永湛還是立刻迎上前去,小心地攙扶妻子坐下。他心裡也知道,羊潔比任何人都重視弟弟的功名與前途,她父親乃至全家族的期望壓在她身上,無時不忘。沒看她還為了幫弟弟延請名師,把自己當束修送給了這位師傅——

  「我還是不放心。大任,你一個人在京城,可有聽七王爺的話,沒有打擾人家?沒人督促你,可有認真準備考試?」羊潔柔聲問,溫婉長姐永遠都放心不下弟弟。

  「七叔不怕人打擾的,你少操點心吧,大任都幾歲了,他懂的明年春關有多重要,考得好不好攸關將來分發到哪兒任職,不是開玩笑的。」一面說,雁永湛一面看了羊大任一眼,「有什麼事兒都得等到考試完再說,不可分心,這他一定知道。」

  「是,我知道。」羊大任有些汗顏。他確實分心了,全都在想小玉姑娘。

  「你考得好了,不管有什麼要求,我自然為你作主。」雁永湛又加一句。

  這是含蓄的承諾了。羊大任聽了,眼睛一亮。

  這麼說來,他是真的……能跟小玉姑娘長相廝守嗎?只要考上了官職,就算是個小官也行,便能個心上人在一起永不分離了嗎?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他的姐夫兼師傅無所不能,只要交給師傅,一切都沒問題了!

  「師傅,您問吧。」他堅定的說道:「儘管查問,我是讀了書回來的。」

  雁永湛瞇起眼,似笑非笑看著這半大不小的小舅子,懶洋洋道:「查問功課這是自然的,不過今晚不讓你先走,我老婆一定不肯上床睡去。你的功課是小,你姐少睡了可不行。去吧,明天一早到書房來。」

  「你問呀,你們忙,我這就去睡了。」羊潔輕聲說道。

  「你說話可沒信用,剛剛說要去睡,又爬起來四處亂走。不成,我得親自押你上床才行。」

  「不用呀——」

  「沒信用的人,還不乖乖住口?」

  眼看姐夫逗著姐姐,百般寵溺呵護自然流露,看得羊大任又是羨慕,又是嚮往。他也希望有一天,他有能力可以這樣疼愛心上人,那一天就快來了,他確信著。

  過了一個年,羊大任迫不及待地離開金陵,起程回到京城,準備要參加春關的大考了。

  他滿懷信心與期待入場考試,寫卷子得心應手,答題行雲流水,洋洋灑灑論述一番,自己都知道考得很好,交卷時,考官捻著鬍子,還對他微笑。

  考完之後,就等放榜了。意氣風發的他,罕見地主動上黃鶯樓去,滿心期待的要見藍小玉一面。

  丫頭們還是熱烈招呼,把他請去小廳裡坐,但是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小玉姑娘現身。他一個人在那兒枯等,喝茶也不是,吃點心也不是,左右一直聽見熱鬧的笑聲傳來,越發讓他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等了一柱香的工夫,終於有人來了。是幫忙通風報信過的碧青。她神色慌張的開門溜進來,還一面慌亂看著後頭,像在擔憂後頭有追兵似的。

  「碧青姑娘——」羊大任站了起來。

  「羊公子,好久不見。」她雖然在寒暄,神情卻依然慌張,她匆忙說:「蘭姨知道你來了,她今晚已經故意把小玉的局排滿,就是不想讓她見你,羊公子還是請回吧!」

  羊大任有些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這次是光明正大上門,怎麼說也是客人,為什麼——

  「那可以請蘭姨過來一下嗎?」他不肯放棄,堅持道:「我有些要緊事情跟她談談。」

  事情還沒成定局,但他已經迫不及待了,一股子焦灼燒得他無法冷靜。

  碧青很猶豫,欲言又止了一會兒,才道:「好吧,我幫你去請蘭姨,不過羊公子,我還是覺得……這個……實在不妥。」

  碧青出去了,留下一肚子疑惑的羊大任。又過了好一陣子,茶都涼了,蘭姨才姍姍來遲。又是那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羊公子。」蘭姨招呼過後,微笑道:「今晚怎麼有興致來聽歌?可惜姑娘們的局都滿了,可能沒辦法招呼周到,還請公子見諒。」

  「小玉姑娘、我、她……」他一時竟結巴了起來。先拿起旁邊的茶杯,猛灌一大口冷茶,冷靜過後,才繼續說下去:「蘭姨,我這次回金陵已經跟家人稟告過了。待我春關結果揭曉之後,應該就可以開始準備迎娶事宜——」

  蘭姨像是聽見了什麼大笑話,詫異道:「你?要娶我?不好吧,我都可以做你娘了。」

  羊大任被吃了豆腐,也不會回嘴,只是漲紅了臉道:「蘭姨,我不是說笑的,是真心想要跟小玉姑娘——」

  「是嗎?你是真心的?」蘭姨笑成了個掩嘴葫蘆。可憐他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年輕小伙子,不自量力到這個程度。「你拿什麼娶小玉?她一個月光吃點心就要花掉一萬兩銀子,你養得起嗎?」

  「我、我盡力。」

  「盡力?你倒是讓我看看你的能力呀。」蘭姨輕哼一聲,「我自小栽培她到大,吃穿全是最好的,還聘名師教琴教唱,如今才剛嶄露頭角,你就想把她娶走?可別忘了我們這兒是歌樓,要小玉就得先幫她贖身。」

  「我自然願意,這個贖身的價錢——」

  蘭姨斜斜看他,嘴角撇著,伸出指甲尖尖的一根手指。

  「一千兩?」羊大任在心裡到抽一口冷氣。他若當上縣官,一年的俸祿也不過時一百五十兩,不吃不喝藥多少年,才存得到?

  沒想到蘭姨嗤笑一聲,「一千兩?你當是贖丫頭嗎?小玉可是黃鶯樓的台柱,貴公子們捧著來送她的首飾隨便加加也有一千兩。要贖她,就得帶一萬兩現銀來。」

  羊大任突然眼前一黑。用力眨了好幾下,把神智給眨回來。

  一萬兩?這數字大到無法想像,洋大人面對這樣的獅子大開口,完全啞口無言,半句話都回不出來。

  「不然,你請七王爺出手嘛。他老人家有的是錢。」蘭姨涼涼提議道。

  羊大任搖頭,「是我要娶小玉姑娘,怎能讓別人出錢?何況,七王爺絕不會同意幫忙點的。他看不起——」

  七王爺看不起羊大任,也看不起青樓女子。這是事實,但蘭姨聽了,立刻像被針刺中,笑容迅速消逝。

  「看不起?你以為黃鶯樓是什麼地方,可以讓你隨意看中個姑娘,就選回家去?」蘭姨到這時才拉下臉來,「羊公子,別再癡心妄想我們小玉了。你有本事,拿大錢來贖她;要不然,有閒時來聽她唱唱曲兒,自然很歡迎。但若要再胡說什麼求親的事兒,可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三言兩語利落說完,蘭姨把呆若木雞的羊大任拋下,自顧自出去了。

  好半晌,丫頭碧青才又奉命進來,臉色為難地囁嚅著,要送羊大任出門。

  竟是在趕他了。他茫然地跟著碧青走出去,一路上不少來尋歡的客人從他身邊經過,個個都是衣飾華麗的貴客。跟他們一比,羊大任真的寒酸透了。

  但想起她乖乖依偎在懷裡的嬌媚甜蜜,心底像是被燒了一個大洞。

  「碧青姑娘,我還是想見小玉一面——」

  碧青其實跟羊大任差不多年紀,卻比他世故成熟不知多少,此刻用無比同情的目光看著他。

  如此斯文又書卷氣的俊朗男子,實在是個好對象,只可惜,藍小玉不是他的良伴。

  「羊公子,你還是……唉,下回,找個普通點的姑娘吧。別再到青樓流連了,這兒不適合你。」終於,碧青開口了,苦口婆心地勸道:「小玉……不是能娶回家相夫教子、照料你生活的尋常女子。」

  「也許小玉不是這樣想的。」他還在堅持。「讓我見她一面。如果這兒不方便,可否還請碧青姑娘幫忙傳話,今夜,我會在盤子胡同外頭的大樹下等她——」

  碧青臉色大變,連忙噓了一聲,神情嚴重地制止,「羊公子,千萬別再這樣說了!小玉又被發現私下跟你會面,我還幫忙的話,蘭姨會、會、會……」

  嚇得都結巴了。

  她知道蘭姨不是說笑的,要是又被發現一次,小玉會怎麼樣她不知道,但她自己可就完蛋了啊!

  「今夜不成,那就明日、後日,我總要等到她——」

  「別再多說了,羊公子,我擔當不起。您還是快點走吧!」碧青猛搖頭又甩手,嚇得不敢多說,面無人色的把他送出了門。

  站在華燈初上的黃鶯樓門口,鶯聲燕語的笑談聲不時傳來,夜未央,正是河畔煙花正熱鬧時,他一個人站在門口,卻是無比的焦急和煩躁。

  就這樣嗎?就這樣要放棄?

  羊大任握緊了拳。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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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00:06:1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羊大任真是給逼到了絕處。本來以為一切都沒問題,沒想到困難重重,最後的期望全在萬能姐夫身上,急如星火的派人送信到金陵,卻正好遇上他姐姐臨盆,姐夫雁永湛一時無法脫身上京來,陰錯陽差,竟先托了七王爺。

  七王爺越老脾氣越大,接到消息之後,把羊大任抓去問了個究竟。聽完,果然不出所料,氣得拍桌大罵:「你這個蠢貨,居然誰不招惹,去招惹青樓女子,還想娶回家?你有聽過「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句話?」

  「小玉姑娘只是單純的歌伎——」

  「你下句是不是要說她賣藝不賣身?」七王爺冷笑,一雙濃眉打了個結。「所有的青樓女子都這麼說,這鬼話你也相信?他們不是不賣,是價錢談不攏。只要出得起,誰都能買。你懂不懂?」

  想到蘭姨豎起一根食指,睥睨看著他的模樣,羊大任又是一陣惡寒。

  「我……」氣勢弱了。

  「你你你,你什麼你?好好一個讀書人,去惹妓女做什麼?蠢貨!」七王爺罵聲響徹屋內,「來了京城,就自以為是公子哥兒了嗎?你不過是個窮教書匠的兒子,還是孤兒!你想靠著姐姐嫁入王侯人家,就學那些紈褲子弟荒淫揮霍?你憑什麼?你姐夫還幫著你胡鬧,簡直是莫名其妙!腦袋全進水了!

  一頓臭買,惹得下人都在外面探頭探腦。羊大任給罵得臉上發燒,白淨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還好,當日隨後,報喜訊的人來了。好事兒全擠在同一天。

  先是金陵派來的信差,帶來的六王爺府添了男丁的好消息。羊大任成了舅舅。再來,靠近正午時,則是吏部來的好消息——羊大任順利通過銓試,已經正式脫離了平民身份,要當官了!

  這些喜訊,總算讓七王爺的面色稍轉,本來還想狂罵一輪的,也就算了。當下吩咐廚房備酒菜,破天荒地留羊大任下來吃飯。

  「算你還有點本事,你姐肚皮也夠爭氣。」七王爺悻悻然道。

  順利考上的喜悅、姐姐順產的消息都無法撫平羊大任的心情,他還是掛念著小玉姑娘,依然不死心。

  七王爺席間見他依然神思不屬的樣子,就知道他還在想那個歌女,簡直像是中了盅惑似的。

  青樓女子便有如此魅力,也怪不得涉世未深的羊大任如此沉迷。七王爺薑是老的辣,對於阻撓小輩婚事,他可是挺得心應手的。當下雖在吃飯喝酒,卻皺起了眉,開始苦思起良策來。

  「七王爺,這段時間來,要多謝您的照顧。」羊大任舉起酒杯。

  七王爺一揮手,「不用謝,我也是受人之托。你那姐夫……專給人找麻煩的。」

  雁永湛確實是個麻煩人物,要是讓他上京來處理這事,照他寵老婆又愛屋及烏的情況看來,鐵定會任著小舅子羊大任胡鬧,加上雁永湛乃至於金陵六王府有的是銀子,煙花女子獅子大開口起來,說不定就真的給狠敲一筆。

  沒這回事!有他精明能幹的七王爺在這兒,誰也別想佔了便宜去!

  當下他打定主意,一面斜眼冷睨著羊大任,看得羊大任心裡發毛之際,才慢吞吞問道:「吏部要你何時去報到?」

  「說是十五號之前——」

  「別拖到那麼晚了,趕明兒個就去一趟。自己的前途得巴結點,快快分發了上任去,也省得在這兒打擾人。」

  「是。」羊大任汗顏。「我明天就去。不過,關於——」

  七王爺沒讓他說完。「什麼雜念都先拋開,你先把任官的事兒搞定再說!男子漢大丈夫的,別婆婆媽媽老在想風花雪月!」

  羊大任不再多說,吃完飯之後,藉故要回去整理書籍行囊,卻是趁著夜色又溜了出去,到黃鶯樓後頭他們常偷偷碰面的胡同口,等候佳人。

  他相信碧青姑娘會告訴小玉的,小玉會知道他在等她。今日、明日、後日……一直要等到她才罷休。

  七王爺自然知道他溜出去了,但沒有發作,也沒有派人去抓他回來,因為七王爺這晚上也挺忙的,有諸多事情要忙處理。

  兵分兩路,一是派信差連夜送信到吏部尚書府,要簡尚書立刻發銓敘令,兩天之內就羊大任送出京城去當地方官;另一方面,則是整裝更衣,帶著幾名家丁護衛,親自前往河邊黃鶯樓。

  不但要預防夜長夢多,還要釜底抽薪。七王爺可是下定了決心,一定得幫羊大任把這爛桃花給斬乾淨!

  來到黃鶯樓,大刺刺的登門踏戶,七王爺往最正中的大廳一坐,傲然命令:「當家的在哪裡,叫來見我。」

  誰都知道這位正是鼎鼎大名的七王爺,丫頭們自然不敢怠慢,立刻去通報了蘭姨。不消片刻,盛裝打扮、風韻猶存的蘭姨便出現了。

  一見面,大廳裡氣氛便有幾分凝結。蘭姨擺出招呼貴客的慇勤笑臉,卻有點皮笑肉不笑地道:「原來是七王爺大駕光臨,真是難得極了。」

  「好久不見了。」七王爺也一樣皮笑肉不笑, 冷冷道。

  就這麼一句,機靈的丫頭們都聽得出來——這兩人,一定有過節!

  「王爺貴人踏賤地,可有什麼指教?」蘭姨親自接過酒壺,幫七王爺斟了一杯,奉了上去,「請先喝杯酒,坐下來談吧。」

  「免了,我不是來飲酒作樂的。」

  七王爺手一揮,後頭跟著的家丁便把手中沉甸甸的包袱擱在桌上,解開,露出了裡頭包著的金元寶,映著燭光,閃著刺眼的光芒。眾人看得都傻了。

  除了蘭姨。她似乎一點也不驚訝的樣子。

  「這兒是五百兩。」七王爺指著閃亮亮的元寶,頤指氣使道:「我有個小輩羊大任,人很蠢,不曉得怎麼會給你們黃鶯樓的姑娘給纏上了。他還有大好前途,不容斷送在煙花巷裡,這錢你拿去,把那纏人的歌女嫁掉、送走、賣去當丫頭……隨便你怎麼處理,總之,別讓羊大任再見到她。」

  此話一出,廳內一陣寂靜,連根針掉下去都聽得見。

  如此霸道蠻橫口吻,還真只有王爺說得出口。

  「王爺老毛病又犯了。」半晌,還是蘭姨打破沉寂,她掩嘴輕笑,「這世上彷彿沒有您買不到的東西呢。」

  「是嗎?」蘭姨的笑容越發燦爛,眼神卻越發寒冷,「也許有一天,七王爺會大吃一驚,發現真是有錢也買不到的——」

  「廢話少說,你到底收不收?要你一句話,能不能把事情處理好?」

  「那是當然。」蘭姨老實不客氣,要丫頭過去把元寶們包好收下,一面燦笑道謝:「多謝七王爺賞賜,您老就別擔心了,包準您高枕無憂便是。不過王爺,您忒小看我們黃鶯樓了,五百兩銀子,頂多買個小丫頭呢。」

  「這是什麼意思?嫌少?」七王爺眼一瞇,冷冷問。

  「自然不是,只是實話實說罷了。」蘭姨好整以暇回答:「我想羊公子或七王爺可能有所誤會,羊公子也許愛慕我們的台柱小玉,不過呢,跟他常私下偷偷會面的,可是這個丫頭——」

  她遙然一指,突然指向站在門口的碧青。

  碧青大驚失色,沒想到蘭姨早就知道自己幫忙傳口信的事兒?這下子該糟了,蘭姨會怎麼罰她?她一家人都靠她養的呀!

  只見她撲通一聲跪下了,完全就是不打自招的心虛貌。七王爺看在眼底,心下迅速盤算了一番。

  買個丫頭也不是大事,羊大任離開京城身邊也得有人照料。何況這是他自己喜歡的,還私下跟人家幽會!可不能說他七王爺不夠大方了,可是花了大筆銀子幫羊大任這兔崽子達成心願呢。

  「丫頭就丫頭,我買了。」

  蘭姨又是掩中輕笑,「這可是我身邊得力的丫頭,不能讓七王爺說買走就了買走的。」

  「我知道了,再加三百兩便是。別再討價還價,八百兩買一個丫頭,最好是包山包海,什麼都會做。叫她整理整理,過兩天就跟著羊大任走吧。」

  說完,七王爺哼了一聲,起身就走。好似到店家買一幅畫或一個花瓶,買完了連聲招呼也沒打,掉頭離去。

  從頭到尾,他與蘭姨的目光,都沒有正面相對過。

  當這一切發生時,藍小玉卻渾然不覺。她只是一心一意等著羊大任,越等越是困惑,為何他一直不見蹤影?連多次死活懇求拜託碧青出去打聽,回來也都是一臉苦惱,吞吞吐吐,說是什麼也沒聽見、沒看見。

  而且,過了生日之後,蘭姨和梅姐彷彿突然察覺她是大姑娘了,對她的態度大變。梅姐越發嚴格,說笑閒聊都少了,唱的曲子稍有不對、指法稍微馬虎都不行,練琴練嗓的時間更長,像是巴不得要馬上把所會的一切全教給藍小玉似的。

  而蘭姨就更奇怪了。表面上是沒變,但藍小玉卻隱約覺得,蘭姨慣常的笑臉有些不對勁。說不上哪兒不對,但她就是敏銳地察覺,那笑容並不是真心真意,反而像在盤算著什麼似的,令她心生莫名畏懼。

  所以比起來,她還寧願到梅姐這兒來。雖然梅姐態度永遠淡淡的,可是至少她不作假虛偽,是真心為藍小玉好。

  下午時分,藍小玉又在梅姐這邊練琴。琴聲蕭索,伴著外頭滴答的春雨聲,十分惱人,更顯寂寥。她抬頭往外看,濛濛雨勢中,天空一片鉛灰,正像少女此刻心境一般,沉甸甸。

  「歎什麼氣呢?」突然,梅姐淡問,「這首曲子不好練,靜下心來多練幾次就是了,別這麼唉聲歎氣的。」

  藍小玉索性收了手,隨便一撥,一串紊亂樂音蕩漾在小廳內。她悶悶地說:「梅姐,我不想練了。」

  梅姐笑了笑,「哪能說不想練就不練?這可不是在培養興趣,你得靠這個吃飯的,沒點本事在身上,你怎麼當歌伎?不許任性。」

  藍小玉聽了,雪白的小臉更是垮下來,柳眉兒成了倒八字。像這樣的話,梅姐以前是不會說的,最近卻常常掛在口邊,讓人聽了,覺得壓力好大呀。

  以前,唱歌彈琴都是開心的事,這會兒慢慢的都變了。越發讓她想逃開,逃到那個人身邊。

  「我不是煩那個,而是在煩……有人,為何好久不見了?我想不通呀。」藍小玉畢竟藏不住話,何況再忍下去,真是要悶壞了,她衝口而出。

  梅姐停了停,沒有多問,片刻,琴聲繼續從簾幕後傳出來,像是沒聽見藍小玉的話似的。「別分心,再練一次。來,我陪你從頭彈。」

  「梅姐,我真的不想練。」藍小玉乾脆站了起來,在小廳裡焦燥踱步,走來走去,一面喃喃道:「他一定從金陵回來了,又已經考完,為何……沒消息呢?我又沒法子出去找他——」

  「男人不用你找,他們想找你時,打斷腿也會爬來。不想見你時,你就算跪在面前,他們也能視若無睹的跨過去。」梅姐還是淡淡的說。

  藍小玉詫異地停步,回首,直望著梅姐的方向。

  畢竟不是笨孩子,她反問道:「梅姐這麼說,是什麼意思?難道在告訴我羊公子不會來了嗎?」

  梅姐又不響了。她的琴聲也停下,只剩洞開的窗外瀝瀝的雨聲。

  「他跟我說好的,從金陵回來、考上了之後,就回來找我!」藍小玉豁出了,像是要說服梅姐、又像要說服自己似的大聲說:「羊公子不是一般紈褲子弟,他是認真的、老實的、有學問的讀書人!他不會說謊!」

  「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這話你聽過嗎?」梅姐輕輕地說,語氣中帶著難言的苦澀,「把現在的心情記清楚,往後彈琴時,把這樣的情感放進去,你一定能——」

  「我才不要彈什麼琴了呢!」藍小玉不肯聽完,頓足嚷了起來,「他不會騙我的!他不會!」

  「怕是你自己騙自己吧。」梅姐見她執迷不悟,知道不下猛藥不行了。她也站了起來,先是往外看了一會兒,然後淡淡道:「你過來,到這邊來看。」

  藍小玉半信半疑地走過去。梅姐的套間是在樓上的轉角,最僻靜的角落,還臨著河,視野極好,但此刻外頭霧茫茫的,能看到什麼呢?

  她乖乖走到了露台上,如毛的雨絲打在她臉上。先是漫無目的地四下看看之後,正不解時,梅姐又開口了。

  「你看看胡同口。」

  說到胡同口,藍不玉心跳猛地亂了譜。原來……梅姐這兒是看得見的。那她先前跟羊大任的幽會……不就……

  還來不及臉紅,她便眼尖發現,那個熟悉的藍色長衫身影,正在胡同口的大樹旁徘徊。

  藍小玉立刻攀住了欄杆,眼睛都直了。!

  那、那不就是羊公子嗎?他……可是在等她?為何碧青沒有提起?

  下一刻,藍小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細雨中的情景卻清清楚楚:一個窈窕的身影奔向羊大任,還撐著一把傘,傘下兩人靠得好近好近,喃喃訴情,難分難捨的樣子。

  藍小玉覺得自己彷彿靈魂出了竅,飄在半空中,冷冷看著這一切。傘下的女子本該是她,但那分明不是她。

  那是碧青,她情同姐妹、一直冒著被責罰的危險幫他們傳話的碧青。

  傳著傳著,竟然傳成了這樣。

  「看清楚了沒有?他天天在那兒跟丫頭幽會,不只跟你。」梅姐的嗓音彷彿鬼魅,在她身後幽幽響起。「人家已經讓七王爺帶著銀子來過了,整整八百兩,買走了碧青。他考過了春關,分發回藺縣去當縣太爺,即日就要起程,需要人照料生活起居。」

  「他——」她驀然啞了。

  「若是隨他去了,要燒飯洗衣伺候他之外,將來還要委屈做小,伺候他的正妻;你連雞都沒殺過,一雙手只彈過琴。他也算有良心的,沒有纏著你,要你真的去了,怕是到半路就哭著要回頭了吧。」

  一字一句,說得合情合理,卻又像是烙鐵一樣烙在她心口。

  但無論如何,都比不上她雙眼眼底的灼燙。她死命瞪大了雙眼,無法移開目光,無法動彈,無法——

  「你這個傻孩子。」梅姐的語氣這才轉為悲憫愛憐,「看清楚了也好,就痛這麼一次,好好認清男人;痛過這一回,你就會長大了。」

  藍小玉不聲不響,像是連呼吸都沒了氣。她慢慢的,慢慢地回頭。

  突地,一陣強勁的河風吹過,把層層香雲紗做的簾幕吹開一角。梅姐太過關心藍小玉,一時閃避不及,瞬間與她面對面,看得一清二楚。

  藍小玉像是突地聽到一聲悶雷巨響。因為她看見一張與她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多了歲月痕跡的臉,簡直就像在照鏡子!

  「梅姐——」

  眼前一黑,她再也承受不了。緊緊抓著欄杆的小手慢慢鬆開,身子軟倒在露台上,再也……聽不見、看不到了。

  小玉病了。

  黃鶯樓的金嗓子掛病號要休養,讓京城多少公子哥兒悵然若失,慰問的禮物、補品輪番送上來,堆得小花廳都滿滿的,令人目不暇接。但眾人的關心,藍小玉卻沒有接收到,因為她真的病了,病得昏昏沉沉。找大夫來看過,都說是淋了雨、受了風寒,只要服兩貼藥、休養兩天就好了。可是沒想到,兩天之後又兩天,藍小玉的病還是沒起鐨。

  哪有尋常風寒拖這麼久呢?慢慢的,謠言開始四起:有說她是重病的,也有說她其實是中邪,還有人猜測,根本就是裝病,只是蘭姨要借此提高她的價錢的手段而已。

  紛紛擾擾的流言,全都被羊大任聽在耳中。無論如何,他還是擔心她。

  雖然他的心都碎了。

  自己上門去,讓蘭姨給了個老大的釘子碰回來,請碧青姑娘私下傳話,想見小玉一面,求了幾次,都只等到碧青一臉抱歉地來回說沒法子,小玉最近唱歌練琴、招呼客人很忙。等姐夫等下來,請托了七王爺出面,七王爺心不甘情不願的去了,回來之後又把他叫去痛罵了一頓,說是羊大任瞎了眼,看上了見錢眼開的歌女,居然一見面就要錢,把銀子都收去了,還嫌少。

  羊大任不相信。他堅定地認為,一切都是蘭姨從中阻撓。小玉絕對不會貪圖銀子的,她知道他窮,還是說要等他,願意跟他廝守。

  眼看著要往藺縣上任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就要離開京城了,又聽到了藍小玉生病的傳聞,羊大任彷彿熱鍋上的螞蟻。

  「無論如何,我還是想見小玉姑娘一面。」他又在胡同口等到了出門要上市集買東西的碧青,誠心請求著。這陣子也多虧碧青好心,他才能得知小玉的狀況,要不然,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碧青臉上的表情又是心疼,又是無奈。羊公子……真的還是不死心呀,一點也不像蘭姨說的,幾天之後就會知難而退、忘了小玉了。

  如此深情男子,又斯文又有書卷氣,毫無紈褲氣息。唯一的致命缺點,就是沒有錢。碧青望著他懇切的俊臉,心底百感交集。她雖是被蘭姨賣掉的,至今也還瞞著羊公子,可是,在幽微私心中,她是願意跟著他走的。

  終於,她下定決心地說:「好吧,羊公子,我就幫你這最後一回。不過,羊公子也要答應碧青一件事。」

  「碧青姑娘儘管說,我一定做到。」

  「那就是……以後不管發生什麼,請羊公子都別怪罪碧青可以嗎?」

  羊大任很是詫異,「碧青姑娘幫了我這麼多忙,我感激都來不及,怎麼會怪罪呢?」

  碧青笑笑,「那就好,有羊公子這句話就成了。不過今兒個太晚了,沒時間準備,明日的話——」

  果然明日,羊大任真的在碧青的幫忙下,一大早裝扮成了來送禮的小廝,由後門進了黃鶯樓。一路有她帶領,順利上了樓,來到藍小玉的套間外頭。

  藍小玉已經起身了,披著外衣,正在小廳臨窗的長榻上懶坐,面前擺著一張琴,旁邊還有攤開的琴譜,卻沒有要彈的樣子。四周很靜,沒人敢吵她。

  她猶有病容,本來豐潤的臉蛋消瘦了,成了瓜子臉,一雙眼睛更大了,黑墨墨的深不見底,看著人的時候,好像要把人吸進去似的,而她自己卻始終有點恍惚,不像是真正看見人的樣子。

  羊大任已經走到她面前了,激動得雙手都微微發抖。這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兒,如今終於見著面了,她卻只是靜靜看著他。

  「小玉——」

  藍小玉有些呆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邊的碧青。眼眸這才閃了閃,長睫隨即垂下,像是弱不勝力的樣子。

  她真的好嬌弱,好像畫像一樣,風一吹就要飄走了。她咳了幾聲,嗓音略略瘩咽,果然是無法唱曲,只能休養。

  「羊公子……要起程了嗎?我聽……碧青說了。」她開了口,竟是如此生疏又見外的口吻,竟是在告別,毫無留戀似的。「請恕小玉病弱,無法……為公子送行。」

  羊大任的心,彷彿給刀在割,一下一下,緩慢的速度正好配合藍小玉說話的節奏,越割越深。

  今日一見,竟是如此殘酷。他親眼確認了他們之間的不可能。

  她是養在金絲籠裡的嬌貴黃鶯,略有風寒,便病得如此虛弱。這房間夠溫暖、舒適,旁邊還溫著一小盅燕窩粥等她喝。身上披著金絲棉的外衣,桌前擺的古琴價值更是連城。

  若真不顧一切,帶著她到什麼都沒有、窮鄉僻壤的藺縣去,他辛苦就算了, 小玉姑娘哪裡承受得住?這真的是他要的嗎?

  他是不是不自量力了?每個人都這麼說,軟的硬的都是要他死心。

  「我……確是要離開京城了。想說走之前……一定……要見姑娘一面。」

  說話時,胸口扯動的疼痛,為何越來越猛烈?羊大任這輩子還沒吃過這種苦,他一口氣都快換不過來,要窒息了。

  藍小玉點了點頭,又默默看了他一眼,等了等,等不到他繼續開口,遂淡道:「那麼,公子保重。」

  就這樣嗎?短暫的甜蜜,昔日的誓言,竟然像是煙消雲散,不,像從沒發生過,到頭來,還是要分別。

  分別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還在眼前,彼此之間卻像是隔了千丈深的鴻溝,再也無法跨越,永遠不能彌補了。

  到底是哪裡出錯了呢?還是他們……從一開始就錯了?

  羊大任的嗓音也啞了,「小玉姑娘,我……」

  一直守在門口的碧青,此刻急急低聲警告:「羊公子,你該走了,我聽到有人過來的聲響——」

  他還捨不得,雙眼貪戀地在她慘白的病容上流連。而她,卻始終不再抬起眼來,彷彿累極了, 隨時都會入睡、墜入夢鄉的模樣。

  藍小玉是真的像在發夢。她這陣子吃了大夫開的藥貼之後,成日都昏昏沉沉的,不大分得清楚夢境與清楚的差別。

  就像看到羊大任和碧青一起在眼前出現時,居然也沒有太心痛,他對她說話的模樣還是那麼斯文溫柔。他對碧青,也是這樣嗎?他對別的姑娘呢?

  好累呀,她不要再想了。不想,就不會心痛,也不會流淚。她只想閉起眼好好睡一覺,也許,可以在夢裡見到那個帶著靦腆微笑的英俊男子。

  她真的在長榻上躺下了。閉上眼,腦袋裡模模糊糊的,耳邊似乎有人在說著什麼,她也聽不真切。

  隨即,腳步聲遠去了,終至消失。

  翻了個身,她的年少,她初初嘗到的情愛甜蜜,連同她的影子,在夢中都隨著羊大任而去。

  從此,她成了一個沒有影子的人。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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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00:06:3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河邊的垂柳青了又黃,黃了又青,歲月如流,五年就這樣過去了。

  黃鶯樓這幾年來越發興旺,門面都改建了幾次,更加金碧輝煌,這都是靠著台柱藍小玉賺進的大把銀子。人家目前可是京城第一歌伎,絕倫美貌加上精湛的歌藝琴技,風靡了整個京城。

  藍小玉最特殊的一點,是她的淡然氣質。管你主公貴人、販夫走卒,上門的客人都一視同仁,花再多的銀子也未必能換來佳人一笑。奇怪的是,她這樣淡漠的態度,反而讓愛慕者為之瘋狂,每個人都想博得她的別眼看待,更是使出渾身解數,散盡家財也不心疼。

  「小玉,累了吧?來喝點蓮子羹,特地為你燉的。你喜歡蜜露,這上頭可是加了董公子前兩日送來的官方蜜露,快嘗嘗看喜不喜歡。」

  「謝謝蘭姨。」她淡淡應了,接過瓷碗。

  不只對待裙下之臣,就算對待黃鶯樓的眾人,藍小玉也是這樣的態度。有禮溫和,但疏離淡然,再也沒人看她發過脾氣,使過性子。

  那個嬌憨天真的小玉,似乎在五年前一場纏綿經月的風寒重病之後,突然消失了。她一夕之間長大,簡直……像是第二個梅姐。

  梅姐不住在黃鶯樓了。幾年前便已遷居到西山山腰的佛寺,深居簡出,專心禮佛。久而久之,黃鶯樓的眾人都漸漸淡忘了這個人。

  藍小玉自然是不可能忘的。但她絕口不提也不問,像是從來沒有梅姐這個琴師似的。

  「若是真的很累了的話,就休息吧。」蘭姨體貼地對藍小玉說:「晚一點的客人就讓雲彤去招呼——」

  藍小玉彎了彎嘴角。這表面上是體貼,但實際上她很清楚,代表著晚一點的客人並不重要;要是貴客臨門,蘭姨才不會這麼說呢。

  在蘭姨的眼中,只有銀子最要緊,只要藍小玉一天能幫黃鶯樓賺進大筆銀子,蘭姨就會像這般客氣又慇勤地捧著她一天。

  「沒事的,我先梳個頭、化個妝,一會兒就下去。」她淡淡說。

  蘭姨滿意地離開了,留下她一個人在窗前獨坐。這兒本來是梅姐的套間,梅姐走了之後,藍小玉就搬了進來。她常常開了窗對著河景沉思,一坐就是一個時辰,彷彿一幅畫似的。

  後頭有輕微聲響,一個丫頭提著鏡箱過來,熟練地打開架好,擺出了胭脂水粉要幫藍小玉化妝、梳頭。

  「不用了,讓我坐一會兒吧。」她輕輕說。

  她確實不用整妝,臉蛋五官天然粉雕玉琢,美得驚人;一匹黑緞般的長髮盤得漂漂亮亮,一絲不亂。丫頭輕輕歎了口氣,把粉撲又收回鏡箱。

  「歎什麼氣呢?」藍小玉看了一眼丫頭,自言自語般地說:「我還得下去唱曲兒、陪喝酒、陪笑好幾個時辰呢,我都沒歎氣了,紫音,你歎什麼?」

  丫頭紫音比了幾個手勢,要她如果累了就別下樓。藍小玉嫣然一笑。

  「我說了沒事就是沒事。只不過有時覺得,丫頭的命還比我好一點——」

  這個丫頭其實是啞的,她更急促地比了幾個手勢。

  「是,我吃好用好,全城的人都捧著我,我該知足了。」她淡淡說。慵懶起身,指點丫頭:「幫我把琴備好,我就下去了。等會兒是什麼客人?」

  丫頭板起臉,做出捋鬍子的樣子,左手掌一攤,好似在看一本書。

  「老頭子嗎?那輕鬆多了,他們愛聽文縐縐的,說不準還有已填了詞要我唱,很好打發的。」藍小玉輕笑。

  不論詞填得多壞,她永遠欣然接受,反正配上她的琴藝,用她的金嗓子一唱,再糟的詞聽起來都有如天籟。至於內容寫得如何纏綿悱惻、大訴衷情、讚美仰慕,她從來沒看進去過。

  唱的是風花雪月,但她早已跳脫,從不往心裡去了。

  下了樓,遠遠就聽見待客花廳裡那爽朗的談笑聲。顯然酒過三巡,客人們都有些醉意了。她略略提起裙擺,跨進廳裡——

  眾人抬起頭,談笑聲驟然停了,全都屏息看著貌美絕倫的她出場。藍小玉一腳很習慣,自在聘婷地走了進去。

  「公子們萬福。」她優雅行了個禮,一一向客人們招呼:「劉尚書、秦大人、柳大人、程公子——」

  「真是美!」

  「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眾人不絕口地盛讚起來。

  「普天之下,也只有京城方有如此名花,我說的沒錯吧?」熟客程公子炫耀似地猛拍他身旁一名年輕男子的肩,一面熱心地對藍小玉介紹道:「這位是剛回京城覆命的羊公子,他在窮鄉僻壤待了四、五年,今兒個特地帶他來見見世面!」

  沉靜的美麗黑眸望向他,淡紅的櫻唇一彎,「羊公子,幸會了。」

  那個人是小玉,可也不是小玉了。

  多年不見,她出落得越發美貌,唱起曲兒來,還是猶如天籟。該強的地方動人心魄,該弱的地方雖如游絲,字字清楚;轉折、停頓全恰到好處,琴技更是出神入化,不愧是京城第一歌伎。聽她表演一回,彷彿吃了仙丹妙藥,全身舒暢。

  可是……以前那股子甜得醉人的嬌俏味道全沒了,而是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高妙技法,震撼人心。

  羊大任靜靜坐在角落聆聽。雖然她就在眼前,卻像是隔了千山萬水一般。久別重逢,她連眉兒都沒有挑一下,就像陌生人似的。

  廳內熱鬧極了,全是朝廷裡年輕的官員,還不算是大富大貴,但是個個意氣風發,在美人兒面前更是力圖表現,高談闊論。

  照說羊大任很容易就會被忽略的,但話不多的他,卻儼然是眾人的中心,今兒個也是特地為他接風來的。

  「真不容易……」

  「五年就讓藺縣起死回生……」

  「聽說藺縣現在掌握了前線所有軍報、鋪蓋原料供應——」

  「錢可賺得多了,還是獨佔,真行——」

  漫無邊際的讚美在廳裡飄蕩,配上美酒佳餚,很快的,這些青年才俊個個都已微醺。

  而羊大任依然微笑著一一從容應對,不卑不亢。和當年那個帶點傻氣的的書獃子,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但藍小玉還是沒有任何動靜,她依然解語花一般閒閒撫琴輕唱,不打擾爺兒們大聲談笑,卻又讓人覺得舒服極了。

  終於,客人們一個個醉了,讓隨從、家僕等人接走,夜夜漸深了。

  藍小玉今夜工作完畢,垂著眼眸正要起身離去時,突地,被一個低沉卻溫和的嗓音給叫住。

  羊大任沒有離開,他緩步走到她面前。

  「小玉姑娘,請留步。」

  聞言,她只有長睫顫了顫。

  他有這麼高大嗎?藍小玉恍惚想著。五官自是沒有什麼改變,但他的膚色黝黑了些,肩似乎寬了,深色長衫底下,胸膛、手臂都粗壯了不少。

  當年的他還是青年,此刻的他已經是個成熟男子。本來俊秀斯文的輪廓更深刻了,一雙濃眉下,眼神卻還是很溫柔,定定看著她。

  突然之間,花廳裡的人已經走得乾乾淨淨,連丫頭都不見蹤影。

  「羊公子還沒走嘛?」藍小玉輕問道:「可有什麼吩咐?」

  「吩咐不敢當。」他笑了笑,「只是想問問,小玉姑娘可否賞臉,坐下來陪我喝杯酒,敘敘舊?」

  他今晚喝得還不夠多嗎?藍小玉瞟他一眼。只見他眼神極清醒澄澈,毫無醉意,哪像是喝了一晚上酒的樣子?

  不知為何,「許久」這個說法, 讓她眼眸閃了閃,嘴角又彎起了一抹淡淡的,耐人尋味的笑意。

  她是何時變成這樣的?笑都不是在真笑,只是彎了彎嘴兒而已。

  芳唇微啟,吐出如銀鈴般的字句:「羊公子不在京城,也許有所不知,小玉只獻唱,不喝酒的。如果羊公子真的要人陪,我請蘭姨安排!」

  「不,我只想跟你聊聊。」他凝視著她玉雕般的小臉,堅定道。

  又是一陣凝滯。藍小玉終於抬起眼,正面迎視他灼然的目光。

  要敘舊?要喝酒?

  「好我陪,可要一百兩銀子一杯酒,公子出得起嗎?」

  如此優美的嗓音,語調像唱歌一樣,說出的挑釁話語卻像箭一樣傷人,深深刺進羊大任胸口。

  他硬是撐住,微微一笑。「一百兩是嗎?好的。」

  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只見羊大任靜靜地從衣襟裡拿出銀子——還不是碎銀,而是一錠貨真價實的銀元寶,大約就是一百兩左右——擱在桌上。

  「請坐吧,小玉姑娘。」他甚至親手幫她斟好了酒,擱在她面前。

  藍小玉僵了僵。但話已經說出口,騎虎難下,她也只好重新坐下。

  說是要敘舊,兩人卻是對坐無語。油燈的燈芯跳動著,把他們的身影投在牆上,搖搖晃晃。

  終於,羊大任開口了。

  「好久沒上京城,都忘了這兒有多繁華了,挺不習慣的。」他笑笑說。

  「嗯。」

  「黃鶯樓生意挺不錯吧?門面越發豪華了。」

  她緩緩頷首。

  「蘭姨可好?今晚還沒見到她,還是一樣容光照人嗎?」「托福。」

  「而說到榮光……」他端起了酒杯,從杯子上緣看著她,含笑說:「小玉姑娘多年不見,出落得越來越美了。」

  「謝謝羊公子。」她淺笑謝過。

  照理說她是在也該開口寒暄兩句,問問他這幾年近況如何,但是藍小玉卻沒有開口,始終只靜靜盯著面前杯子裡琥珀色的酒液。

  以前那個有雙靈動美眸、未語先笑、嘰嘰呱呱的小姑娘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面前這個美得驚人,卻也矜持疏離的京城名伎。

  對她冷然態度,羊大任也不以為意,端起酒杯示意要她一起喝,自己也輕啜了一口,優閒問道:「美是真美,不過……唱的曲兒,怎麼退步了呢?」

  完全沒料到他會來這麼一記回馬槍,藍小玉罕見的一驚。隨即,更罕見的怒意莫名其妙地湧上心頭。

  他憑什麼這麼說?他以為他是誰?何況,他懂什麼?京城第一歌伎的稱號可非浪得虛名,她這幾年來專注練藝,從無一天荒廢——

  等等,可別中了他的計。他一定是故意說這種話來激怒她的。她藍小玉可不是昔日的天真小姑娘了。

  所以當下只是嫣然一笑,放下只輕碰了唇一下的酒杯,翩然起身。「是這樣嗎?多謝羊公子指教。看來小玉真該回去好好反省,多練練琴才是。」

  「我是說——」

  她不再聽他多說,蓮步輕移,逕自往廳門走。門一開,把在外頭等著要進來收拾的丫頭給嚇了一跳。

  「白蓉,你們招呼羊公子吧,我先上樓去了。」

  丫頭們對藍小玉的行徑早已習慣,一經交代,便趕忙進來準備招呼客人。

  廳裡只剩下羊公子一人了。人家可是當紅的年輕地方官,居然獨自坐在花廳裡,而且——

  「羊公子!怎麼在喝殘酒呢?」丫頭大驚失色,連忙要來收拾,「連茶葉冷了……要用什麼點心?要不要吃點東西——」

  「沒關係的,我就走了,不用忙。」

  話雖這樣說,羊大任還是怡然端坐,沒急著走。

  長臂伸了過去,把不屬於他的那杯、只碰了碰柔軟芳唇的酒杯給拿過來。

  然後,仰頭一飲而盡。

  回到他在京裡的住處——是吏部早已幫他安排好的——都已經過了一更,夜深人靜了,但府裡還沒有熄燈,有人在等他回來,果然,小廝在門口迎接,提著燈籠幫他照路。穿過前院,走上長廊,便見一個身形窈窕,腰腹之間卻有些圓潤的女子身影迎了上來。

  「碧青,你還沒睡?」羊大任一見,便溫和地責備道:「不是說了要你別等門嗎?都懷著身孕了,還剛從藺縣一路長途奔波進京,怎麼不多休息?」

  來的可不就是當年隨他南下的碧青。此刻已經有著四個月的身孕,還堅持要隨他一道回來。

  只見她已做婦人打扮,一臉關切地問:「大人去了黃鶯樓嗎?見到……見到小玉姑娘沒有?」

  羊大任笑了笑,點頭。

  「那她現在可好?是胖了,瘦了?還是一樣好看嘛?」碧青急急問:「你們見了面……可有……好好敘舊?」

  「敘舊是有的。」羊大任只簡單回答,「小玉現在是京城第一名伎了,黃鶯樓又大又氣派,下回你也回去看看吧。」

  碧青聽了,臉色黯淡下來。

  「可是……碧青,沒臉回去見小玉姑娘。當年……」

  當年,七王爺、蘭姨連同碧青自己,聯手讓他多了個丫頭隨行。而羊大任是答應了碧青的,知道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真的沒有生氣。

  歲月果真如流,一下子就五年過去了。

  「當年,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小玉不會放在心上的。」

  碧青半信半疑,「真的嗎?大人,是她這麼說的?」

  自然不是,不過大概八九不離十。回想藍小玉今夜突然見著了他,卻自始至終那個水波不驚、猶如老僧入定的模樣,羊大任在心裡暗自想著,她大概連他都不放在心上了,又怎麼會在乎當年碧青做了什麼?

  雖然早有準備,但此刻,心底還是突然一抽。

  他設想過他們重遇的景況,猜想過她會有怎樣的反應;也許憤怒、也許怨恨、也許有眼淚、有責備、也許會教他滾得遠遠的,再也別出現……

  就不是那個暮氣沉沉的平靜淡漠樣。那樣的態度,傷人最深。

  但是,他只對碧青安撫道:「沒事的,你快去休息吧。」

  畢竟他也不是昔日那個什麼都說出口的少年讀書人了。不管有什麼心事、有什麼煩惱,表面上是絕對看不出來的。

  眾人一開始都以為他不過是個讀書人,年紀又輕,鐵定是手無縛雞之力,百無一用;偏偏又眼高手低,選了藺縣去當官。藺縣不過就是個窮苦地方。多年前水患之後,壯漢、年輕人大多都到外地去了,還有山賊流竄,根本可算是不毛之地,當官的沒人想去那兒。

  沒想到,在這個年輕書生縣令到任之後,短短幾年內,研發了以藺車混織的布料,又輕又暖又堅固,比起金絲棉、皮革等價昂又笨重的材質來說,實惠又實用,軍隊、旅商、乃至於販夫走卒,莫不爭相選購。

  還有,藺縣出產的藺紙也成了搶手貨,紙張堅韌又漂亮,寫起字來圓潤光滑,又不易褪色,連宮裡各處都大量訂購,一時之間洛陽紙貴,供不應求。

  偏偏這些全都要靠藺縣出產的特殊藺草,以及生長在藺縣的人們巧手編織製造。這一切,還恰恰好都掌握在那個看似斯文的羊縣令手上。

  而羊大任也真厲害,不管是有再艱難的困境、再大的買賣、再多的繁瑣事兒在腦子裡繞,他永遠微笑以對,客客氣氣,從從容容的解決難題。

  「大人,碧青只要想到小玉姑娘,就睡不好、吃不下,又怎麼能放心?」碧青苦惱地說著,眼眶兒也紅了。「她也都二十一了,還沒有歸宿,依然待在黃鶯樓,這怎麼成呢?下半輩子做什麼打算——」

  羊大任啼笑皆非,「小玉姑娘賺的銀子,可能三輩子都花不完,你擔心什麼?何況我不是說了嗎,她看起來挺好的。你就別再煩了,多操心你肚子裡的孩子才是。」

  碧青把手輕按在腹部,算是聽進去了。不過她還是抬起頭,滿懷希望的對羊大任說:「大人,您會再去黃鶯樓看小玉吧?會吧?」

  羊大任但笑不語。

  好不容易勸走了憂心忡忡的孕婦,羊大任獨自回到房中,只見下人們手腳麻利,寢房、鋪蓋都已經整理好了。他隨身帶的衣物、書籍也都擺得整整齊齊的,套間外頭連著書房,架上的書、桌上的文房四寶都齊備。

  他緩緩走了過去。大掌探出,在桌巾上輕輕撫過。

  幾年來事必躬親,讓他的手不再像是讀書人般的白淨,粗硬了不少之外,還結了繭。撫過桌巾時,還稍稍磨勾起上頭已經有些褪色的精繡花樣。

  這桌巾,也有不少年了。羊大人的隨從都知道,書房裡一定要鋪上這張桌巾,就算已經洗得有些陳舊了,也一樣。連出遠門也要帶著。

  桌巾來歷沒有人知道,就連伺候羊大人生活起居多年的碧青也不懂。羊大人是很和氣的,有問必答,毫無架子,但要是有人好奇問起這件事的話,他總是笑著不多說。

  羊大任憑窗佇立,一陣清涼夜風拂過。彷彿又回到多年前的河邊,天籟般美妙的歌聲隨風飄來,洗滌了他煩躁茫然的心情。

  但睜開眼,往日歡笑甜蜜便煙消雲散,他又回到當下,黑夜裡,孤零零的一個人。多少個夜都是這樣度過,如今——

  如今,他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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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發表於 2017-10-5 00:06:5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僻靜的西山後山腰,濃蔭參天。下午時分,一陣陣優美輕柔琴聲猶如行雲流水般流瀉,迴盪在山間。

  「小玉,你怎麼了?」琴音突然中止,梅姐有些沙啞的嗓音詫異在問。

  藍小玉也從琴弦中抬起頭,不解反問:「什麼?」

  「你的琴音不大對勁。發生了什麼事嗎?」梅姐問。

  這幾年來,藍小玉的琴彈得出神入化,樂音間該激越就激越,該低回就低回,從不出錯。但今日下午,她連續奏錯了幾個小地方,自己卻渾然不覺。

  藍小玉彎了彎嘴角,「是嗎?也許沒練熟吧,我再彈一次。」竟是完全不答梅姐的問題,逕自低頭,重新撫弦彈奏了起來。

  以前的她可是一點兒心事也藏不住,什麼話都要說出來的;不過現在可不一樣了。就算心裡有事,表面一點也看不出來。永遠淡淡的,讓所有人有些忌憚,不敢隨意亂問。

  但梅姐關係不同。她就像在看鏡子,小玉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像是在看自己當年的模樣。

  如今她果然看見了一個長大的小玉,不動心、不動情,百毒不侵,別說被男人騙了,這些年來瘋狂追捧的裙下之臣們,大概連進她的眼裡都沒有過……

  「真的沒事嗎?不想跟梅姐說說?」梅姐望著她低眉斂目撫琴的模樣,溫和地問。

  「沒事。可能有些心急吧,畢竟一個月才來看梅姐一次,能請梅姐指點的機會不多,得好好把握才是。」藍小玉柔順回答。

  「哦?」梅姐笑了,「不是因為怕被人追到這兒來?」

  聽她這麼一說,藍小玉原本流暢撥弄琴弦的手指一抖,錚的一聲,琴弦給繃斷了。

  「梅姐在說什麼,小玉不懂呢?」她裝傻。

  事實是,這陣子以來,羊大任堪稱神出鬼沒;有時在黃鶯樓捧場,有時,她被重金聘去表演唱曲時,他也會在席間出現;而有時,就像今日,明明是她休息的日子,照例到西山來看梅姐,但都出了城了,她還是心神不寧,老覺得有人會突然現身。

  「他已經來了。」早已聽見動靜的梅姐起身,過去親手把窗戶推得更開。

  只見安靜而離世的小庵外頭是修竹環繞的小院,連籬笆都沒有。這會兒望出去,竹林裡有個修長英挺的身影閒立,他背著手像在欣賞風景,又像在聆聽樂音似的。

  藍小玉心頭一震,美目圓睜。他跟蹤她?到底想做什麼?

  「羊公子,請進來坐吧。」出乎意料之外,梅姐居然揚聲邀請他。

  羊大任轉身,英俊的臉上有著淡淡笑意。在他的凝視下,藍小玉別開了頭。

  「不用了,謝謝。我在這兒欣賞就很好。」他悠然道:「琴音與山水之音相結合,果然才是天籟。」

  看他那麼從容的模樣,藍小玉卻覺一陣無名火燒起。

  這算什麼呢?他對她似乎又有興趣了,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當她還是那個天真單純的蠢姑娘嗎?

  他愛捧著銀子到黃鶯樓撒,那是無任歡迎,但連她到西山來想靜一靜都要打擾,這客人也太討厭了。

  當下她冷著小臉,一言不發地開始收拾樂譜、古琴。

  「要走了嗎?不留下來吃飯?」梅姐詫異問道:「怎麼了?是因為羊公子打擾到你練琴嗎?請他離開就是了——」

  「自然不是。西山這麼大,誰愛來都可以來,我哪管得著呢?」藍小玉深呼吸一口,重新找回淡然無謂的表情,「梅姐應該知道,客人們說什麼、做什麼,小玉是不在乎的,只想靜心把自己的琴練好、把曲唱好就是。」

  沒想到梅姐緩緩搖頭,「這不是靜心,這只是在逃避。」

  一句話說得藍小玉心驚,又暗暗不服氣起來。

  「若真的視他如常,就不會刻意冷淡,只當一般客人應對了,不是嗎?」梅姐是看著她長大的,加上兩人情分不同,自然苦口婆心:「你仔細想想,這些年來,除了他——」

  藍小玉突然打斷她的話,一雙向來沉靜的美眸此刻閃爍著莫名的怒意,口氣卻是可以壓抑,「小玉真是疏忽了,多謝梅姐指點。」

  這分明是要賭氣,梅姐有些急了,「我的意思是——」

  但藍小玉已經垂下眼簾,掛上那淡然無謂的面具,像是心門也關上了,這一回關得更密、更嚴,把一切都擋拒在門外。

  就是這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模樣,讓梅姐始終無法跟她深談。關於羊大任,關於他們之間的連結,關於多年來的秘密——

  挫敗地歎口氣,梅姐眼光不由自主投向竹林裡,斯文卻英挺的身影。

  他……能不能改變這一切呢?

  羊大任倒是不大介意她的冷淡,若即若離的跟在她身邊,陪她走下山。一路上也不多說,靜靜的走著,兩人之間,只有沙沙腳步聲。

  到了山下,羊大任的馬車已經在等候。他溫聲邀請:「小玉姑娘,讓我送你一程吧。」

  要送就送,就當他是個偶遇的客人好了,沒必要給他特殊臉色看。藍小玉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地上車。

  結果一上車,她就有些後悔。搭過不少達官貴人派來接送她的車輛,裡頭都很寬敞,也都是她一個人坐;但這輛馬車裡頭並不大,加上還有人就坐在她對面,不小心點,膝蓋都會碰在一起。

  藍小玉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粉臉上毫無表情。羊大任一上車,見她那個老僧入定的樣子,就忍不住笑了。

  「車子小了一點,請姑娘別介意。」他嘴上雖在致歉,語氣也無比真摯,但是一上車就故意坐得離她頗近,近得她都可以聞到他身上氣息。那是一種特殊的,青草般的味道,好像慢慢走近了草原——

  「坐得可舒服?要不要幫你拿琴?」見她一直抱著那張古琴,羊大任體貼地問,一面舒服地伸長了腿——還一直「不小心」碰到她。

  「好呀,謝謝公子。」藍小玉面無表情地把琴推過去——也「不小心」推得太用力,換來一聲悶哼。

  然後,因為實在被他好整以暇的態度、眼眸裡閃爍的笑意給氣到,她抱歉道:「撞著公子了嗎?真對不住,這車比我常搭的,像柳大人、趙公子的車都小,我不大習慣。」

  羊大任安靜了,墨黑的眼眸鎖定她。

  「你常搭柳大人、趙公子的車?」他靜靜問。

  「是呀。」她彎了彎嘴角,「小玉幸運,客人們就像羊公子這麼體貼。」

  轟!羊大任像是看見了藺草收割後,把不堪使用的碎莖枯葉聚集起來焚燒的情景,一把火熊熊燒起。

  這火,是酸的。

  「是嗎?他們的車,都比較大?」

  她只微微一笑,不再回答,目光投向窗外。

  「很好。」他沉沉的嗓音突然靠近,藍小玉一驚。下一刻,他的長指已經輕撫過她柔嫩的臉頰。

  他的手出乎意料的略粗,輕磨過她臉蛋,引起一陣不由自主的戰慄。很快地,一陣紅暈隱約湧上。

  「你——」

  「既然他們車子大,那就坐得遠,也碰不到你,那很好。」他的指尖在她精緻的下巴流連了片刻,才移開。

  她瞪著他片刻,隨即又別開頭。

  搭別人的車時,從不會有單獨跟客人在車裡的時刻,不是丫頭陪著,就是專車接送她一人。蘭姨保護她這個黃鶯樓的活招牌,可是保護得面面俱到。

  這些,他自然不會知道。但……她自己怎也是到此刻才領悟到呢?

  有人越來越得寸進尺了。

  憑窗獨坐,藍小玉望向河景,晚霞正美,映在河面上,端的是金光萬丈;她的臉上也映著霞光,更是美艷不可方物。只是她似乎在出神,沒聽見身後的腳步聲靠近。

  「小玉,今晚又是羊公子點你的局。」蘭姨出現了,似笑非笑地告訴她,「已經是第四晚了,去不去呢?」

  「有客人點,自然去呀,怎麼不去。」她垂下眼簾,淡然反問:「難道他拖欠銀子,怕他這回付不起?」

  「那倒不是。」蘭姨有些尷尬。羊大任每晚一定結清,再巨額的款項也付得乾乾脆脆。

  想到當年給他看的諸多勢力臉色,蘭姨自然是心虛的。她搭訕似的對小玉說:「想不到這羊公子還真是發財了,難得他也念舊,回京城來還這麼捧你的場,依我說呀——」

  藍小玉回眸,冷冷直望著蘭姨,讓蘭姨住了嘴,笑容也更勉強了

  「怎麼呢?蘭姨,你打算說什麼?」藍小玉嗓音平平地問:「是要趁他還有興趣時間問,願不願意索性出五千兩買我一整夜嗎?」

  蘭姨被她說破心事,粉妝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笑容迅速消失。

  上了年紀這幾年來,蘭姨嘴巴兩側法令紋越發深了,抿嘴的時候,看起來特別凶狠。

  「我也是為了你著想。」蘭姨咬牙切齒道:「你轉眼二十一了,這幾年來多少公子貴人要買你,你全部拒絕。現在是正在風頭上,還可以拿喬,價碼喊得高,但你以為還可以這樣多久?再過個一兩年,等雲彤她們都能獨當一面了,到時——」

  「到時要賣也賣不到這好價碼了,可是這樣?」藍小玉絲毫不動氣,輕輕一彎唇,又轉回去遙望著燦爛霞光下靜靜的河景。「蘭姨不用擔心。賣不出去的話,頂多最後就像您,管著黃鶯樓,賣底下姑娘賺錢,也不錯呀。」

  「你……」蘭姨怒得幾乎說不出話,一甩袖,回頭就走。

  藍小玉歎了一口氣。蘭姨提這件事不只一次,近日更是一有機會就說。雖然暫時氣跑了,但回頭一定又是堆滿笑容,放軟姿態來勸。

  老實說,她並不怎麼在乎。反正運氣好的話,找個看到順眼的客人委身;運氣不好,就像梅姐或是蘭姨這樣,其實也不算太糟。

  想她當年,以為自己找到了,那個人,可是——

  多麼天真童稚的當年。

  果不其然,身後腳步又起,應該是蘭姨折回來了。只能說她真是能屈能伸,不愧掌管黃鶯樓這麼多年。

  「我知道了,蘭姨。」藍小玉又無聲地歎了口氣。蘭姨好說歹說,軟硬兼施,就是要她就範;她要耳根子暫時清淨,也乾脆就敷衍過去:「我會問羊公子的,他若真的出得起五千兩,我就賣他,這樣好嗎?」

  「好。」回應是個低沉的嗓音。

  藍小玉大吃一驚,迅速回身。在門口的,哪裡是去而復返的蘭姨?竟是俊臉帶笑,神態自若的羊大任!

  「你這麼在這裡?誰讓你上來的?」他們黃鶯樓可是僱有武夫、保鏢坐鎮的,他竟然神通廣大,可以上來黃鶯樓的二樓?

  「以前碧青帶我走過一回,你忘了嗎?我們讀書人記性都是很好的。」他調笑著,神態莫名的輕鬆。

  這下子換藍小玉臉上一陣陣發燙。短短片刻,他就能讓她淡然的外表整個裂開、崩潰!

  她怒目相視,一時之間,什麼都說不上來。好半響,才死命逼得自己再度冷靜,開口問道:「碧青……可好?」

  說起這個當年背叛她,與眼前這人雙宿雙飛去的丫頭,藍小玉要極努力的壓抑,才沒有讓聲音發顫。

  「還好,就是肚子大了點,行動起來不大方便。」他回道。

  懷孕了?碧青懷孕了?

  不知為何,聽聞他這麼說,她的眼前又是一黑。被背叛的劇痛又重新排山倒海而來。她靠著窗欞,深深呼吸了一口,又一口,才把那欲嘔的衝動給壓了下去。

  羊大任已經來到她身邊,握住了她的手臂,神情非常關切。

  「不舒服嗎?要不要坐下來,喝口茶——」

  說是這麼說,他卻沒有扶她坐下,反而輕輕一攬,將她攬進了懷中。

  她是一時頭昏,沒有力氣,不然早就一把推開他了。閉了閉眼,藍小玉平靜道:「放手。」

  「你還沒告訴我,五千兩要賣我什麼?」他自然沒有放,反而俯下頭,在她耳際低問。

  她死都不肯開口,閉緊了嘴兒,撇過頭去。

  「你不說嗎?沒有關係。」他在她耳際好斯文,好溫和地問:「那我去問蘭姨,你猜她會對我說什麼呢?嗯?還是,我直接就把五千兩給她?」

  「你都不知道要買賣什麼了,就這麼爽快的付五千兩?」

  「不管是什麼,我相信都值得。」

  五千兩,果然每一分錢都值得。

  藍小玉非常淡然,她知道羊大任真的把五千兩送到了黃鶯樓,而蘭姨也跟他前嫌盡釋——這麼大筆的銀子一出現,就是結過多大的梁子與過節,也都會煙消雲散吧。

  當晚,羊大任特別派了馬車來接。藍小玉只帶了啞丫頭紫音赴約,也沒有特別打扮,完全以平常心面對。

  不過就是客人嘛,不是他,也會是別人。她一直這樣告訴自己。

  羊大任的住處原來是尚書府,尚書告老還鄉後,房子便空出來,並不是什麼富貴人家宅院,但也整潔精緻。令她詫異的是,酒菜是設在書房旁邊的小廳裡,而不是在迎賓花廳。

  「就我們兩人吃頓飯,不用太鋪張。」他微笑對她解釋。

  五千兩買她一晚,只是要吃飯?藍小玉忍不住在心底嗤笑。他雖是傻頭傻腦讀書人,但也沒傻到那個地步吧?

  但羊大任好像真是要跟她一起吃飯。席間只是閒閒聊了一些在藺縣工作的事,藺草怎麼種,天氣又如何,他在金陵有幾個外孫,又都幾歲了,如此這般的調皮……真的就像兩個分別多年的朋友在敘舊似的。

  藍小玉從一開始的食不下嚥,到後來慢慢放鬆心情,也有閒情逸致看看四周環境了。

  「你還是挺窮的嘛。」她展目四望,有些詫異地說。這廳內裝潢依然是簡單大方,沒什麼多餘的東西,也沒有擺飾或古董、字畫。

  羊大任笑笑,「不過回來京裡住幾個月,不需要大費周章,這些全是原來蔣尚書的傢俱跟擺設。」

  「你還要回藺縣?」

  「那是自然。只是照規矩每五年回來審報一次而已。審報完畢,一切無事的話,我就又得回去。」

  那下次再見,又要是五年後了?想到這兒,她抬眼看了看他。

  「何況,京城花費高,這趟錢快花光了,我得回去好好繼續賺銀子。」他說笑著。

  還不都是花在她身上。藍小玉抿了抿嘴,「多謝羊公子的捧場。」

  「就這樣謝過算完?不敬我一杯?還是,要多花一百兩,才能讓小玉姑娘喝杯酒?」

  「羊公子真俗氣,開口閉口都是銀子。」她故意說,不過還是依言舉起了酒杯,很文氣地啜了一口,「那我就敬您——」

  「喝乾了吧,只喝一口算什麼誠意?」

  她忿忿睨他一眼。她又不是酒女,他還這樣步步相逼!

  兩人便這樣吃飯、喝酒、鬥起嘴。很快地,酒壺見底了,乖巧的丫頭迅速地換上新溫好的酒。

  「這不是碧青啊。」兩杯下肚,已經略有酒意的藍小玉指著丫頭說。

  「自然不是。碧青有身孕,肚子重,大概已經在休息了。你想見她,明早再叫她。」

  「我不想。」許是酒意,她搖著頭,直率說出了心底話:「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她。」

  羊大任很有耐性地解釋:「可是她很想見你呢,問了好幾回。」

  「我不想見她!就是不想!」她斬釘截鐵大聲道:「我本來連你都不想再見的,誰要你有錢……而且……梅姐說……逃避……不是真的不在乎……」

  「梅姐真有智慧。所以,你不是不在乎我,對吧?」他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她身邊,一雙眼眸含著難解的笑意,靜靜望她。

  「我不在乎,所以我來了!你要買我一夜,花得起……就賣給你呀。反正不是你,也會是別的吳公子、金公子、陳公子——」

  他的大掌按住了她的芳唇。「別胡說。」

  「我不是胡說!他們……都想買我……一夜……」

  「我知道。不過你還是沒賣給他們,不是嗎?」

  藍小玉略有醉意的眼兒一轉,盈盈的眼波突然詭譎起來。「你怎麼知道沒有?說不定——」

  他的眼神一冷,不再接腔。

  「你怕了嗎?哈哈哈,要買妓女不就是這樣?我雖是歌伎,只要價錢對了也照樣可以買到——」

  羊大任附身過來。這一回,用唇堵住了她的話。

  暌違多年的吻,一點兒也不甜,反而有點澀澀的,鹹鹹的。

  「是我不好。」他的嗓音很低很低,甚至有些瘩咽。「我當年沒有能力,都是我的錯。」

  她的眼前模糊了,所以她索性閉上眼。

  真的累了。這些年來辛苦維持的淡然成熟面貌,讓她很倦很倦。被他強而有力的雙臂抱起的時候,她把頭靠在他肩上,不再掙扎,也不再多說。

  「我很想睡了。」酒意上湧,她喃喃地說。

  「那就睡吧,我會陪著你。」

  抱進房裡,又抱上了床,她蜷縮在他溫暖懷中,彷彿回到了幼年時候——不,她自小就沒有父親、兄長這樣呵護她,如此男性的懷抱,自始至終,都只有他一人。

  他真是個讀書人、君子。在睡著之前,藍小玉模糊想著。就那樣溫柔地抱著她,在她耳際輕輕說著什麼,安撫她,要她安心睡,什麼事都不會又——才怪!

  在她防心完全鬆懈解除之際,暈暈沉沉中,覺得有人在親吻她的唇、她的頰、她的耳際……

  「嗯……」

  「小玉。」男人的嗓音依然輕輕的、沉沉的,好溫柔好溫柔地在問:「這五年來,你想過我嗎?」

  「什麼……」

  「我每夜……都在思念你。努力賺到每一文錢,都是為了回來見你,你知道嗎?」

  她傻傻的搖頭。她怎麼會知道呢?「你做什麼?」

  「做我五年前就想做的事。」

  她的衣帶被解開了。外衫、內裳,一件件褪下。只剩下貼身的兜兒時,她緊張的輕輕發抖。

  這是她的頭一回,跟男子如此肌膚相親。那些鬼公子連她的手都碰不到一下,先前說的那些話,都是故意要氣他的

  「嗯!別!」長指已經解開了兜兒的繫帶,沿著她的頸子、肩膀一路撫摸下來,直到捧握住她飽滿的豐乳。

  他的手出人意料的粗糲,撫摸著處於芬芳嬌嫩的肌膚時,激起她陣陣不由自主的輕顫。

  「別怕。」嗓音依然溫柔似水,一面輕吻著她的唇。但他的手,他的指尖,好壞地揉弄著她柔嫩的乳尖兒,一下子就繃緊了,更加敏感。

  「好粗!」

  「手粗嗎?都是親自幹活兒的緣故。」他好整以暇地逗弄著,即使她不安地扭動閃躲,也不肯放手。

  更過分的是,下一刻,他含笑的唇便吮住了那紅潤的莓果——

  「啊!」她驚喘,整個人緊張到弓起腰,繃得緊緊。

  頭好暈,身子好熱!

  在男人的手中,她彷彿化身成一張琴,任由他撥彈挑弄

  這一夜,闐靜的臥房深處,素雅的深藍帳內,琴師溫柔卻堅定的引導,讓這曲旖旎樂音時而激昂,時而輕柔。不論是輕喘歎息,還是嗚咽呻吟,全像是誘人嬌媚的美妙琴音。

  可是,他明明應該不諳絲竹,根本不會彈琴的……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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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00:07:0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翌日,已經日上三竿了,藍小玉還未起身。

  她不是不想起來,只不過人雖醒了,卻還是猶如夢中;渾身軟綿綿、懶洋洋的,眼皮兒黏在一塊,睜都睜不開,只想翻個身繼續躲在被窩裡——

  才一動,從骨頭深處透出來的陣陣酸軟,就令她忍不住呻吟出聲。

  怎麼好像是給人毆打過一頓?腰酸背痛不說,連嗓子也不舒服,沙沙的,彷彿昨日習唱了太久。根本就沒力氣也沒精神起床。

  她把被子拉得更高,躲在裡頭,暖呼呼的,心一橫,乾脆就又繼續睡了。

  睡著睡著,迷迷糊糊之間隔牆居然有人交談的聲響傳來,擾人清夢。藍小玉忍不住皺了皺眉。

  「這是禮部粗估來年的藺紙用量,請羊大人過目。如果方便,是不是可以跟您先打個商量?」一個上了年紀的男嗓在說,語氣十分恭敬。

  「這個嘛……」羊大任沉吟著,「呂尚書,可能要教您失望了,藺縣的紙都已經被預定到一年半之後,沒法子供應禮部這麼多——」

  「沒法子?」對方有點急了,嗓門兒大了些,「連我尚書親自來請托都沒辦法嗎?可不是什麼普通商家或衙門要你的紙,是禮部,禮部啦!」

  「真的就是這樣。在下自然知道禮部請托非同小可,若不是真的有困難的話,也絕不敢信口開河的。」

  羊大任的嗓音略沉,文質彬彬的,說起話來挺客氣,就算當了縣官也沒有盛氣凌人的官架子。可是,談著公事時,要給起軟釘子來,也毫不留情!

  他的聲音雖隔著牆,卻感覺好近,似乎就坐在牆的另一邊。藍小玉躺在床上,思緒漸漸游移到了昨夜。

  就是這個嗓音在她耳際不斷溫柔訴說、誘哄,情到濃時混著粗重喘息,到最銷魂的時刻,則會低低呻吟——

  光是回想,就讓她雙頰火熱,心兒跳得好快,她往被子裡躲得更深,想要隔離那令她酥軟的男子嗓音。

  但入不了耳有什麼用?她心底已經記得清清楚楚,猶如在默記琴譜唱詞似的,毫無困難,那些溫柔入骨的私密情話,羞人的聲響;他愛憐地輕喚著她的同時,又一面深深欺負她,讓她又舒服又難受,想叫又叫不出聲,想躲又躲不開,只能任由他吃干抹淨,啃了個連骨頭都不剩!

  「嗯……」一幕幕景象越發清晰,在她緊閉的眼簾裡閃過。藍小玉挫敗地呻吟出聲,被子裡突然變得太悶太熱,她全身都在發燙了。

  討厭,討厭,討厭!讀書人怎可這麼壞,都是哪兒學來這麼多羞死人的花樣?

  到底都在讀哪些書啊?

  越是不想聽,他說話的聲音偏偏就一直入耳,弄得她心煩意亂,要睡也睡不著了,只能懊惱地睜開眼,她還很想翻身過去狠狠槌幾下牆壁!

  手都舉起來了,突地又聽見外頭走廊上隱約傳來說話聲,她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中。這回是女子細細的交談聲了。就是尋常丫頭在聊天說笑,慢慢往房間走來。

  眨了眨眼,藍小玉有些恍惚。

  這時光竟像是倒流了,回到了好幾年前,她還是那個天真又帶點嬌憨的藍小玉,住在黃鶯樓裡不諳世事人情,憑著一副老天爺賞的好嗓子,便以為可以無憂無慮到永久。總是賴床賴得理直氣壯,心安理得,反正時候到了,就會有人來叫她起床,瑤紅伺候她更衣梳洗,碧青送早飯來,還順便帶上今日要練習的譜……

  想到碧青,她的心頭就是一擰,慵懶睡意消逝了幾分,隨即思緒清明了,剛剛如火的情意也頓時冷卻。

  她哪裡還是當年幼稚單純的藍小玉呢?即使纏綿時多麼溫柔銷魂,但羊大任當年確實帶著碧青離她而去。

  沒有人在遭遇如此惡意的背叛之後,還能繼續幼稚單純下去的。她早已長大成人,甚至蒼老了。

  話聲由遠及近,到了門前停住,有人輕輕推開門,往裡頭張望,像是想看看藍小玉起床了沒。

  而她自然不會再賴床了,一言不發地起身,俏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安安靜靜地開始著裝,身子酸軟依舊,她咬牙忍住。

  門口那人有些蹣跚地進來,正是身形變得豐滿,腰腹之間微微隆起,儼然是有孕婦人的碧青。她急切說道:「小玉,讓我來吧。」一面伸手想接過她身上的衣物,就像舊時一樣,伺候她更衣梳妝。

  藍小玉大可相應不理的,但真這麼做就稍嫌幼稚了,所以她只是淡淡婉拒道:「多謝夫人了,不過不敢麻煩,請幫我找我帶來的丫頭即可。」

  當年,碧青舊時藍小玉隨身的丫頭,兩人無話不談的,連最嚴重的私會情郎這事也是共同參與。時移事遷,滄海桑田,此刻兩人重見,身份關係都大大不同了,應對的態度,也如此迥異。

  在聽到「夫人」二字的時候,碧青像是給打了一個耳光,臉色轉為慘白。藍小玉語氣裡沒有任何怨懟責備之意,但舊時那空白至極的陌生感,令人聽了難受——

  她原本是那麼愛笑愛說的活潑姑娘呀!

  碧青僵住當場,有口難言的時候,藍小玉已經穿戴妥當。啞巴丫頭這才匆匆趕進來,一臉擔憂。

  「紫音,來,幫我梳個頭,收拾一下,我們該回去了。」她對討厭溫和說著。

  碧青只能站在一旁,呆呆看她們主僕兩人,再也插不上嘴,眼睜睜看著啞丫頭雖年幼,手腳卻挺快的,一會兒的工夫,就幫藍小玉簡單梳好了頭,收拾好了衣物包袱,雙雙準備離去。

  走到門口,藍小玉遲疑了,都不是想跟碧青多說兩句,而是臨室的公事恰好也談到一段落,羊大任送呂尚書出來,在廊上告辭。這一走出去,不就正面碰上了嗎?

  「小玉,先別忙著走,吃點早飯吧,我已經關照讓廚房送過來。」碧青還是忍不住要照顧她,「你打以前就老是貪睡,寧願賴床也不起來吃飯。這會兒連巳時都快過了,該餓壞了,不吃點東西的話——」

  「真的不勞夫人費心。」微微側過臉,藍小玉依然是面無表情地婉拒。

  「小玉……碧青的嗓子已經開始顫抖,」我知道你在怨我,可是當年我其實……有苦衷啊……你真的不能念在姐妹一場,聽我說一說嗎?」

  苦衷?姐妹一場?這些不提就罷了,要是提起來,新仇舊恨彷彿又重新湧上心頭。當年親眼看見雨中河邊的場景時,心跟腦門都「轟」一聲,整個世界粉碎了的感覺,至今依然沒有隨著時間過去而淡去,只是她一直藏得很好。

  用力閉緊眼,藍小玉深呼吸了幾口。

  要講嗎?好啊,那就來講,講個夠好了。反正不聽大概今天也無法脫身,那就看她到底有什麼話一定要說好了,可能說出什麼天大的好理由?

  藍小玉緩緩回身,一雙妙目直望進碧青眼底:清澄到令人膽寒。

  「那時,蘭姨對我說——」

  正要解釋時,突然門開了。羊大任親自端著漆盤進來。盤上是熱騰騰的早飯,香氣撲鼻。

  他見了藍小玉就站在門口,俊臉上立刻湧起笑意,溫柔地低聲喊道:「你起來了,要不要先吃點東西?我還以為你會賴到中午才起身呢。」

  這男子……太令人心寒了。有孕在身的妻子就站在面前,他居然肆無忌憚地對她這麼親暱?剎那之間,昨夜一切旖旎濃情突然全變了樣,藍小玉甚至替碧青微微的不值了起來。

  「我說過了,不勞費心,那麼賢伉儷自己享用早飯吧。」她冷然自持地說完,垂下眼簾,根本不再看他們,提步就走。「紫音,我們該走了。」

  她就這樣離開了,羊大任也沒有追上來解釋。

  那又如何?藍小玉在心底不停對自己說,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想想那五千兩銀子;反正若不是他,也會是別的客人——

  想馬車裡,紫音突然輕輕摸了摸她的手。藍小玉詫異地抬起頭,紫音便伸手過來,以繡帕印了印她的臉頰。

  「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藍小玉莫名其妙地問。

  問出口之後才猛然驚覺——

  她竟是在落淚。莫名其妙,毫無自覺。

  回到黃鶯樓,藍小玉一副雲淡風輕,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也沒什麼大不了似的,沒人敢多問什麼,包括蘭姨在內。

  真的沒什麼呀,日子不就這樣過?連到西山去看梅姐的時候,她也絕口不提跟羊大任共度良宵的事兒。

  但梅姐說何等人物,一雙飽含智慧的眼眸看得一清二楚,這個姑娘已經不一樣樓。

  嘗過樓情愛纏綿滋味的女子,有種特殊的韻味,舉手投足之間硬是多了幾分媚態。唱起述說相思閨怨的曲子來,宛轉曲折,越發引人入勝。

  一曲練畢,平日都會指點她的梅姐,一反常態地沉默不語。

  藍小玉詫異地問:「梅姐,怎麼了?說哪兒唱得不好嗎?」

  梅姐搖搖頭,突地從琴桌前站了起來,開始收拾樂譜。

  「為什麼要收拾?今日不練練嗎?我才練了一回——」

  梅姐搖了搖頭,:「不用再練了。小玉,你的歌藝琴藝都已經超過我甚多,我也沒什麼可以再教你了。」

  藍小玉驚訝極了,小嘴微張,頓時說不出話來。

  「你先前就在差在情感太刻意壓抑來。武曲都高潮起伏容易演繹,但文曲都琢磨上總是還差一些。」梅姐溫和都為她釋疑。「這些年來,不管我怎麼教、怎麼改,都沒辦法讓你明白,這只能讓你自己體會。而此刻,你已經懂了。」

  懂什麼?藍小玉一點兒也沒頭緒。但梅姐偏偏如此篤定都說她懂了?

  看她一臉困惑,梅姐微微一笑。杏形都眼兒尾端顯露練些許細紋,眼神越發都慈懷。「你可知道,對歌伎而言,要唱喜怒哀樂、七情六慾都還算簡單,而最難對是什麼?」

  藍小玉想了想,眉頭皺了起來,好半晌之後,搖了搖頭,不就是七情六慾或喜怒哀樂嗎?不然還有什麼?

  「是無奈。」梅姐揭曉答案。她愛憐地摸了摸藍小玉對額頭,「你現在懂了不想愛又得愛,想走又走不得對那種無奈。」

  是這樣嗎?藍小玉再度無言。

  慢慢的也開始瞭解到,他真的懂了無奈到感覺。恨碧青背叛,卻忘不掉當年姐妹情誼,又不由自主為她抱屈;恨羊大任薄倖恨了這些年,卻整個人都交給了他。

  確實,只能說,無奈——

  「小玉,以後可以不用來了。」梅姐溫柔地對她說。

  「這是什麼意思?梅姐,你不要我來了?」藍小玉臉色頓時慘淡。「就算不學琴,我還是想來看梅姐啊!在黃鶯樓待得氣悶的時候,不來這兒,要我上哪兒去呢?」

  梅姐微微笑了。「如果有好的歸宿的話,梅姐說希望你嫁人去,不用再鑽研彈琴唱曲,不用再待黃鶯樓,就平平安安過尋常日子吧。」

  「梅姐誤會了,小玉沒打算嫁人,永遠都不會——」

  「是嗎?不過,外頭等著待那位公子,大概不會同意。」

  外面有什麼公子?藍小玉倏然轉頭看。

  從半掩待窗望出去,果然又見到那修長斯文待身影,背著手自在地賞著風景。

  一看到他,藍小玉立刻心頭火起!她起身急步走到窗邊,開嗓就罵:「你還來幹什麼?你夫人不是要生了嗎?這種時候還有心情尋歡作樂?」

  羊大任回身,悠然道:「今日真快,我還沒聽夠呢,怎麼就不唱了?」

  「你——」俏臉兒暈紅,全是給氣的。

  梅姐見她這樣,抿嘴微微一笑。

  自他回京之後,藍小玉道「人味兒」重新鮮活了。整個人有精神、有朝氣了不少,這才是過尋常妙齡女子該有的模樣。先前道她……太蒼老了。

  梅姐隨即過來推了推藍小玉,示意她出去。

  「你隨他去吧,兩人把話好好說清楚,別再鬧脾氣。」頗有深意的梅姐說說給藍小玉聽,也是說給外頭道羊大任聽。「羊公子,小玉是孩子心性了些,請你多包涵她,別跟她計較。」

  「梅姐放心, 我理會得。」羊大任沉穩回答。

  「我哪裡孩子心性!我才不要跟這個朝秦暮楚的薄倖男子多說!誰要隨他去?」藍小玉同時炸了起來,罵出口之後才按住了小嘴——

  她這是怎麼了?居然對梅姐這麼不敬,又幼稚地大罵?

  都是羊大任的錯,只要有他在,就能讓她這幾年辛苦維持的成熟假象立刻被粉碎!

  何況,當年明明說梅姐一直含蓄地警告她,不要太認真,別信讀書人——

  「真正的薄倖男子一去就不會回頭,說不定還早娶了名門閨秀以助仕途,不會過了多年還念念不忘,功成名就了依然回頭來找你。」梅姐輕聲對她說:「小玉,你給公子哥兒們追求討好慣了,有時難免會看不清;別忘了心意從來不是以銀子來衡量的。當然了,對蘭姨來說,用銀子來表達心意也一樣重要,你想變成那樣的人嗎?」

  「我不是——」

  「不是就好,快去吧。」梅姐故意打斷,不容分說地推她出去。

  梅姐今日真的怪異極了。藍小玉又氣惱又困惑,還不知道該怎麼辦時,人已經到了門外,手也給拉住了。

  「你做什麼?」她甩了兩下沒甩開,氣惱地瞪他,「大庭廣眾下這般拉拉扯扯,這是過讀書人該做的事兒嗎?」

  羊大任毫不在意,笑著引她走向停泊再遠處小徑盡頭的馬車。一路上大手牢牢地握著她,不放就是不放。

  她掙得臉都紅 了,再看到馬車之際,更是氣沖腦門——

  這輛車,比上次那輛更小!窄得幾乎只容一人寬坐!要是她上車了,勢必要一路緊挨著羊大任。

  「你堂堂一個羊縣令,難道只能乘這麼小的車嗎?」她氣道:「我不跟你擠了,放開我,我自己回去。」

  「小玉,剛剛梅姐不是說了,切切不可用銀子或財力來衡量心意。這車雖小,但坐起來一定舒服,不信的話你試試。」

  「我不要——」

  話還沒說完,她已經被突然攔腰抱起。車伕開了門,羊大任便抱著她跨上車子,輕鬆自如地坐穩了。

  坐穩的說他,她則被迫坐在他腿上。這車子還真小!

  「你一定是故意的。」藍小玉咬牙切齒,「別以為我跟你過了一夜,往後就得乖乖任你輕薄;那一夜可是五千兩銀子換的,銀貨兩訖,你為何還要這般囉嗦?」

  「噓,姑娘家的,別說什麼一夜兩夜,給車伕聽見了,不好意思。」羊大任回答得可輕鬆,置身事外似的。

  藍小玉氣得轉開頭——偏偏車簾掛上了,她想看窗外也沒得看,又不想看那張帶著微笑的俊臉,索性把眼睛閉上了,眼不見為淨,可以吧!

  沒多久,略粗的大掌輕輕撫上光滑細緻的臉蛋,那撫觸如此溫柔小心,像是怕碰碎了她似的。

  她猛然睜眼,正想再度狠瞪他時,卻發現他已經俯近,陡然這麼近看見他的臉,藍小玉心兒撲通撲通跳得更亂臉。

  「你、你做什麼——」

  「噓,」他又示意她噤聲,低低警告道:「你這嗓音美得讓人心動,我的車伕要是聽見了,說不定一分神,就把車駕到田里。」

  接下來,她真的不再說話了,倒不是害怕被摔進田里,而是——

  而是,有人低頭,吻住了她的小嘴。

  「嗯!」輕吟聲好壓抑、好細微,被車輪轆轆蓋過。

  小嘴兒被吻得紅潤可愛,潔白細齒緊緊咬住,卻還是忍不住細細呻吟,因為,男人正啃吻著她的頸子,大掌也從拉松的前襟伸了進去,恣意輕薄。

  「別!」她被困在他的懷抱中,被他的氣息包圍。雖然想推櫃,卻像是都沒了力氣,只能軟綿綿依靠著他,任他——

  薄薄的肚兜兒被豐滿酥胸繃得緊緊,男人的長指撫過,立刻尋到了可愛的乳尖。隔著兜兒揉弄,陣陣酥麻便湧上來,讓她難受得扭動身子。

  「疼嗎?還是癢?」低沉略啞的嗓音悠悠問著,然後,隔著薄緞布料,銜咬住了剛被揉得更加挺硬的尖兒。

  本來只想親親她,抱抱她的,卻在親吻之際,兩人之間燃起熊熊大火,他自知不該,卻忍不住在疾行的馬車裡,解開了她的衣物。

  肚兜的繫帶也被扯松裡,布料被拉扯,磨過她敏感的乳尖時,她整個人顫抖起來。隨即,一邊給捧握住,另一邊,則是被吮含入口。

  「不行,不能這樣!我不要!」她顫抖的嗓音制止著,雖然已經被攻城略地到這般境地了,但她心中,始終有著疙瘩!

  「別怕,頭幾次不舒服,慢慢的會好受些的。」他停止了動作,一面安慰著她。

  語氣好溫柔,好寵溺。

  可是,不是那個問題呀!藍小玉嬌喘吁吁地推開他。忍也忍不住,又是怨懟,又是生氣地責怪道:「你這樣都不覺得對不起碧青嗎?妻子都懷了身孕了,你還、還來招惹我?」

  羊大任望著她,俊眼裡慢慢充滿笑意。

  「你心疼碧青了?不怪她了嗎?」他問。

  「誰?」在他的審視之下,藍小玉氣餒了。本來要繼續逞強的,也說不下去了,只好悶悶承認,「說有一點為她不值。你既然選了碧青,就該好好對她,否則我當年不是白白被辜負了嗎?」

  這才是真正的、可愛的小玉。直率,沒有心機,熱情又善良。她那淡然又沉穩,一切都不掛心的外表,可全是假象。

  羊大任終於逼出了她的真心話,滿意極了。笑著幫她拉整好衣物,卻依然不肯放手,緊緊摟著她。

  藍小玉只覺得心底酸酸的,很想哭,為什麼自己如此傻,多年前至今都沒有進步,還是愛著這個看似斯文俊秀,實則薄倖的男子?難道,她跟梅姐注定要走上同樣的路——

  梅姐又遇過怎樣的人,又是如何被傷透了心?是不是也飽讀詩書,有沒有像羊大任一樣做了官?不過,可以確定的說,一定,沒有回來找梅姐。

  沒回來也好,像這般該斷不斷,孽緣還要繼續,始終不能死心,她要到何時才能真正超越擺脫?

  「梅姐要我跟你好好說,那我就好好說了。你聽清楚。」他附在她耳邊,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說道:「我的妻子還沒娶進門,自然也還沒身孕。」

  「你竟然沒有給碧青名分?」她心頭火起,掙扎著想要脫離他的懷抱,卻被他硬壓了回去,重新牢牢抱住。

  「名分嘛!」羊大任對著氣昏頭的美人兒說,一面還順勢咬了一口她白嫩可愛的耳垂,「人家碧青可是藺縣縣衙的師爺夫人,都當了四五年了,哪兒還需要我給她什麼名分呢?」

  聽完他的耳語之後,藍小玉靜止了好半晌,不說話也不動,整個人突然像老僧入定。

  整件事再心裡過了一遍,她開始明白了。

  「所以,之前,你是故意再期滿我?」她慢吞吞地問。

  「不是這麼說,你想想,從頭到尾,我可曾說過我娶了碧青、讓她懷了身孕這種話?」羊大任無比輕鬆地說道,話裡還帶著笑意。「我只是見你一開始誤會了,所以順水推舟而已。」

  「這樣耍著我玩,很有趣嗎?」她的嗓音微微顫抖。

  羊大任神情轉為認真,「不是耍著你玩。你總是表現出毫不在乎,毫不關心的模樣,可我也需要確認——」

  「確認什麼?」

  「確認你心底還有我。」他摟緊了懷裡柔軟嬌小的人兒。「這些年來,我沒有一日不害怕,畢竟愛慕你的人如此之多,個個又都有錢有勢。」

  所以,他一直怕她會貪圖錢財勢力?怕她已經琵琶別抱,怕她早已忘了這個當年的窮酸讀書人?難道他風度沉穩篤定的言談舉止,也全都是表象?他內心裡也充滿了患得患失的矛盾?

  就算是,那、又、怎、麼、樣!

  藍小玉心一橫,做了一件非常非常幼稚的事。

  拉起羊大任的手,她狠狠咬了下去!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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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00:07:2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所以,真相大白。

  碧青當年確實跟著羊大任南下,回到藺縣。但羊大任一頭栽進振興藺縣的使命中,每日自一睜眼就是,忙著公事,忙著賺錢,對碧青很照顧沒錯,卻毫無男女之情。

  碧青一顆芳心無主,與縣衙裡羊大任的另一位左右手,當時才喪妻的牛師爺慢慢互相敬重憐惜,不到一年就嫁進牛府當續絃了。

  就這麼簡單的事,兩句話可以說清楚的,有人偏偏就是不說;害得藍小玉這陣子以來見著他們時,心頭老像是長了刺,越是想要平靜以對,那刺就長得越大,扎得越深。那疼痛入心的感受——

  也得讓他嘗嘗!

  所以,那一下咬在他手腕可是咬得又深又重,牙印兒清清楚楚,當時就皮破血流,血肉模糊不說,還淤血數日不散,青青紫紫的,看上去相當可怖,見者無不臉色大變。

  羊大任自己不介意,還挺得意的樣子,常看他不自覺輕撫著左腕的傷痕,被關心詢問的時候,總是淺笑不語。

  「大人,那傷……不包紮一下,真的沒關係嗎?」碧青身負照顧大人飲食起居的重任,自然不能等閒視之,她憂慮地問:「到底給什麼咬的,可是馬廄裡的馬?

  大人,你事必躬親說很好,不過終究是個讀書人——」

  羊大任還是微笑,知道不解釋一下,碧青一定會一直擱在心上,自責沒有照顧好他。遂輕描淡寫道:「小玉咬的。閨房中事,沒什麼好說的。」這話果然有效,碧青一聽就紅了臉,什麼也不再多問,此後要是其他下人想問時,料想也都會給她擋了回去。收效宏大。

  見她無言,羊大任也不再多說,收拾起書桌上攤了一桌的書卷信筒,然後起身伸了個懶腰。「吩咐備車,我要出去。」

  「這麼晚了,大人要上哪兒起?」

  「黃鶯樓。」說著,他瞟了眼碧青,「你和小玉,可都沒事了吧?」

  小玉跟碧青說真的沒事了。兩人關在碧青房裡說了一下午,出來時眼眶都紅通通的。但小玉不肯對他說她們到底談了什麼,因為——原先對他們的一股怨氣恨意,此刻全都記在羊大任頭上!

  事實上,藍小玉不跟羊大任說話已經好些天了。就算他捧著銀子上黃鶯樓去,有人也大擺名妓的架子,不接客就不接客,寧願唱給財大氣粗的富商聽,也不肯見他。

  「別擔心這個。你趁這幾天有空,快回娘家去看看。再來我們該準備起程回藺縣了。」

  碧青愣住,「我們要走了?那小玉她——」

  為何曲折了這些日子,好不容易情況明朗化,大人和小玉的關係也如此親密了,他還是沒動靜?難道就這麼走了,又讓小玉白白期盼了一回嗎?碧青簡直無法相信。

  「我自有打算。」羊大任淡淡說。

  胸有成竹的羊大任獨自出門,驅車來到河畔的黃鶯樓。

  又是上燈時分,燈火通明,映在河上格外炫目流麗。他才一進門,小丫頭們便奔相走告,只不過來招呼的姑娘是笑得有些尷尬,「呃,羊大人,小玉她今天……可能沒法子過來。」

  這已經是委婉說法了。因為就算晚上的局不滿,小玉也早就放話說,如果是羊大任來,連一步都別讓他踏進黃鶯樓。丫頭們自然不敢擋金主進門,所以才會外分尷尬。

  何況,有錢的客人多了,但這麼文質彬彬又一往情深的客人,可是萬中選一。

  聽說羊大人可是多年來都只喜歡小玉一個,發達了之後又回來找她,一擲千金也毫不心疼,只為了博得美人一笑。

  偏偏美人兒就是不笑,一聽見羊大任的名字,俏臉就拉下來,成了個冰霜美人。加上懾於她目前在黃鶯樓的地位,沒人敢多勸她一句。

  只見羊大任玉樹臨風立在門口,神情雖一樣和藹親切,卻透露著慎重。他溫和開口道:「沒關係,我是來拜訪蘭姨的,可以麻煩姑娘引路嗎?」

  「當然,當然!大人這邊請。」

  這當下已經今非昔比,丫頭們才將他迎進花廳,後頭就有人跟著來上小菜上點心上茶上酒;蘭姨也沒有讓他多等,片刻就挾著一陣香風地進來了。

  「羊大人今日大駕光臨,有何指教嗎?」面對今日的貴客,就算以往有諸多恩怨,蘭姨也都看在銀子的份上,讓一切隨風而去,完全不是當年那個睥睨又輕視的態度了。

  「我想……今日來意,蘭姨應該猜到了吧?」羊大任不疾不徐地說。

  蘭姨靜了下來,一雙精明的眼眸上下打量了他片刻。

  「又是為了小玉,是吧?」她緩緩點頭,平靜道,「這一次,該是來幫小玉贖身的了。」

  羊大任的回答,讓蘭姨吃了一驚。只見他搖了搖頭,「不,我不是來幫小玉贖身的了。」

  「你不想娶小玉?」蘭姨睜大了眼,微笑突然僵住。不敢置信!竹槓都準備好要大敲一筆了呢。

  「想。不過,娶小玉和幫她贖身,那是兩碼子事。」羊大任溫文的俊眼深沉內斂,直直對上蘭姨的眼眸,「蘭姨照顧栽培小玉這些年,就算聘金也得多要些,這很自然。請蘭姨開價出來吧。」

  這人倒也直接,沒有繞著彎子刺探。既然這樣,蘭姨也不用客氣了。

  「要幫小玉贖身,多年前我已經說過,至少要一萬兩銀子。如今她聲勢如日中天,幫黃鶯樓賺的銀子,一年也差不多有一萬兩,贖身的話,少說要十倍。」

  十倍,那就是十萬兩了。羊大任還是搖頭,「蘭姨說錯了,我不是要幫她贖身。這筆錢談的,是下聘的聘金。」

  有什麼差別嗎?蘭姨有些不耐煩起來。迂腐的讀書人就是這樣!

  「在我來看都是一樣,你要娶小玉,就得先幫她贖身。」

  「不同的,蘭姨。」羊大任不疾不徐,慢吞吞地解釋,「收下了聘金,總得有相對應的嫁妝陪嫁。蘭姨想想,聘金都收了十萬兩了,蘭姨又這麼疼小玉,難不成是要把整個黃鶯樓給她當嫁妝嗎?『

  蘭姨這會兒才完全明白過來。斜眼睨著他,心裡飛快的在轉主意。這一招很陰,看來她是小看了這個歷經過的溫文讀書人。

  向來只有銀子進蘭姨的手,沒有從她手裡拿出來的。羊大任這個要求,無非是早已料到蘭姨會再度獅子大開口,故意以予之矛,攻子之盾!

  難怪他不忙著談贖身,也難怪他願意花五千兩買下小玉一夜。那傻丫頭早已芳心暗許,要是再聽說他這般慎重要求親,而不是贖身而已,小玉怕是更加死心塌地,非得跟著他去。到時,別說十萬兩,蘭姨連一角銀都撈不到。

  羊大任此刻有能力了,銀子不是問題:這些年來,小玉也為黃鶯樓賺進大筆的銀子。再不脫手給這個冤大頭,依小玉那個難以控制的倔脾氣,將來必定尾大不掉。

  幾下這麼一合計,突地,蘭姨笑了。

  「好呀,難得公子如此慎重其事,心意可貴,既然要正式迎娶我們小玉,那就依公子的意思,一切照禮法來——」

  羊大任屏息,安安靜靜等著。眼前這狐狸般的中年美婦,自然不可能輕易放過他,把搖錢樹、會生金雞蛋的母雞給乖乖雙手奉上。

  一定有難題。

  「如您所說,我疼小玉這麼多年了,怎能不讓她風風光光嫁出去呢?」蘭姨笑得好燦爛,無限暢快,卻笑得讓人背脊發涼。「羊大人現在發達了,而且跟主公貴族還關係匪淺,您親姐姐就嫁給金陵的小王爺,在京裡托了七王爺特別關照。這大媒……不如,就請七王爺來當吧。」

  七王爺?怎麼會突然說到他?羊大任跟七王爺的關係離得挺遠,而且七王爺一向不怎麼看得起他。

  再說,七王爺素來專以阻擾小輩婚事、挑剔別人身家為畢生使命,要請到他來當羊大任的大媒,上黃鶯樓來向歌伎求親?恐怕要等到馬生角、六月雪、太陽打西邊出來吧!

  外頭照例有熱鬧絲竹之聲隱約傳來,華麗的花廳裡卻是一片死寂,桌上的茶也冷了,點心小菜連動都沒動過,兩人對峙的氣氛,非常緊繃——

  蘭姨果然不是等閒之輩,這一記回馬槍……也真狠!

  同一時間,藍小玉渾然不知同在黃鶯樓的這一番曲折,今夜的她特別忙。有個多年捧場的客人過六十大壽,特地到黃鶯樓請客,點了幾首祝壽賀喜的大曲子,藍小玉敬重客人和藹又風雅,有長者之風,分外認真表演,字字用心,句句琢磨,不但歌聲越發優美清越,抑揚頓挫問更勾人心弦,客人聽得如癡如醉,氣氛格外熱鬧。

  這一忙,就忙到很晚了才退席,上樓回房時都過了一更了。紫音趕上來幫她卸妝散發。雖不會說話,但丫頭臉上清楚流露著憂慮。

  「擔心什麼?我只不過多唱了一會兒,跟客人聊了幾句而已。」她在梳妝鏡中看見紫音的表情,有些詫異地說。

  紫音望她一眼,又回首望了望床,猶豫地做了幾個手勢。

  「你怕有人不開心?」主僕默契挺好的,藍小玉知道紫音在「說」什麼,隨口安慰道:「我是歌伎,本來便要應酬客人。何況,盧尚書多年來都很照顧捧場。而「他」也就是另一個客人罷了,不過跟我睡了一次,不高興又如何?有什麼好擔憂的?」

  越是這樣雲淡風清地說話,就越表示她在賭氣。紫音更不放心了,急促地又做了幾個手勢。

  藍小玉不管,閉起眼睛不想看,擺明了就是鬧脾氣。

  說起來羊大人也真厲害,才回來京城多久,就把一個心如止水的小玉給變不見了。他把她外在成熟淡然的偽裝慢慢褪去。

  等到換掉了表演的華麗服飾,她揮揮手對紫音說:「別再瞎操心了,下去吧,我要睡覺了。今日好累,有什麼事明日再說。」

  紫音乖乖出去了,順手關上了門。而藍小玉也真的累了,吹熄了桌上的油燈,慢慢走回床前——

  才要放下床帳,突然,床裡伸出一隻手臂,用力一拉!

  「嗚——」尖叫聲整個被悶住了,因為另一隻大掌離開蒙住了她的小嘴。

  雙臂一用力,藍小玉被擁入溫暖寬闊的懷裡。

  藍小玉自然不會乖乖就範,她用盡力氣掙扎踢打,但身後那人輕輕鬆鬆就制伏了她。

  明明就是個讀書人,平常看起來也斯斯文文的,怎麼力氣就這麼大?

  埋伏在裡床的偷香賊自然就是羊大任。剛剛紫音可能在試圖警告她。這人真的越來越囂張,這會兒登堂入室來了!

  「別叫,是我。」他附在她耳際低聲說。

  不說還好,一說就讓她越發火大。不過他犯了個大錯,就是用手掌蒙住她的嘴,下一刻,有人的手心立刻被咬破!

  「真兇。」羊大任不以為忤,笑著吻她的耳際,「要我放手可以,你別叫,我們好好說幾句話,說完了就走。可你要這樣鬧也沒關係,我就在這兒跟你耗一整夜,給丫頭們見了,也不好看,是不是?」

  雖不甘願,但藍小玉卻真的給說動了。讀書人說起理來可頭頭是道。她遲疑片刻,方才點了頭。

  他手一鬆,藍小玉便恨恨地回眸瞪他,怒問:「我們之間「誤會」不都解釋清楚了嗎?早已無話可說,你不想怎樣?」

  羊大任手掌給她咬得又流血了,他滿不在乎,還把手舉到眼前看了看,然後,當著她的面,竟以口就之!

  含吮著剛被她咬的傷口,一雙俊眼還直直望著她。不知為何,這畫面有種奇異的煽情感,藍小玉覺得自己像是被野獸盯住的獵物,就快被吃下肚子。她臉兒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你……做什麼?」

  「 都幾歲了,還跟毛孩子要賴一樣,動不動就咬人?」羊大任雖在說教,眼眸裡卻充滿寵溺笑意,「這怎麼當我的賢內助呢?以後生了孩子,難不成全都學母親這樣?這像話嗎?」

  聽他這麼一說,藍小玉陡然安靜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怔怔望著他。

  「你在發夢嗎?」她反問道,「要娶我就得先幫我贖身,你哪來的銀子?蘭姨她一定會——」

  羊大任搖了搖頭,不願多說,只道:「銀子是小事,我會想辦法解決,你別擔心。」

  怎麼問,他都不肯多說,只是一味要她放心,藍小玉聽得熊熊一把無名火燒起。

  問到後來,她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到底蘭姨說了什麼?她要什麼?你為何不肯告訴我?」

  羊大任詫異地望著她,「這全是男人的事,何必跟你說了,讓你多操心?不管蘭姨要什麼,我給她就是了。你就安心等著我來迎娶就好。」

  藍小玉自然不知羊大任心底想法。在他看來,男子漢都像他姐夫兼師傅雁永湛,把妻子當心頭肉般捧著疼愛,連小指頭都捨不得讓她動一動,幫她解決所有煩心的事,還親自教導她的弟弟、侄子們讀書考試,讓她畢生心願得償,真正放心……有為者亦若是,這才是為人夫君該有的氣魄跟風範啊!

  努力這些年,就是為了這個心願——他要讓小玉一點兒也不委屈地,風風光光嫁給他。

  看著這個書獃子理所當然的堅定表情,藍小玉知道問不下去了,她默默的望著他,水汪汪的眼波慢慢在轉變:有怨氣,有憐憫,有心疼,層層疊疊,千回百轉,最後,回歸到平靜無波。

  她一言不發地起身下床,姍姍走到門邊,素手一拉,把房門拉開了。

  「你走吧。」她簡單地說,「不用蘭姨出面阻擋反對,你就算今日真拿十萬兩來,我也不會嫁給你。」

  「小玉——」羊大任愣住了。

  「走吧,別再來了。」她冷靜道:「五年前就算是年少不懂事,五年後竟然還是一樣,什麼都瞞著我、什麼都不跟我商量。既然如此,那我們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

  隔沒兩天,消息就傳開了,年少得意的羊大任事隔多年再度上黃鶯樓來求親,想要娶當紅的歌伎藍小玉回家。但也再度被拒絕了,八字還沒一撇就告吹,沒了下文。

  沒想到這麼一來,藍小玉的身價越發看漲。不少富商、貴公子都覺得自己比不自量力的羊大任有機會,心癢難搔的前仆後繼,都想納這個又美又傲的名歌伎做妾在激烈競爭之中,藍小玉依舊淡然處之。她照常作息,來者不拒,客人來了都 接,什麼曲兒都唱,貴重禮物跟銀子全都收下,閒時也到西山上去看梅姐;已經不練琴了,兩人就靜靜坐在窗前品茶。

  一切照常,但,好像也有什麼不一樣了。

  「今日羊公子沒來?」梅姐望向窗外,小小竹林庭院清淨極了,沒有那個老是隨後跟來的斯文身影,她便隨口問。

  藍小玉抿了抿嘴兒,啜口清茶,沒答腔。

  「聽說羊公子求親被拒,有沒有這回事?」梅姐視線轉到她臉上,搜尋似地仔細看著容顏正盛,如春花燦放的藍小玉。「是蘭姨為難,還是你真不想嫁他?小玉,你是怎麼想的?」

  藍小玉還是不答,低眉斂目,只管喝茶。

  「別鬧脾氣了,小玉。」梅姐回想這陣子以來小玉的態度,在羊大任面前老是不給人家好臉色的模樣,她歎了口氣,「你也二十一了,該為未來打算打算,羊大人對你一往情深,你可不要一時任性,就蹉跎了一段良緣。委屈若能求全,不妨——」

  到這時,藍小玉才抬起頭看。一雙澄澈美目望著梅姐,哪有一丁點使性子的痕跡呢?

  「梅姐的意思,是勸我嫁羊公子?」她銳利反問,「可是,記得當年「負心多是讀書人」這句話,不就是您對我說的嗎?而事隔多年之後,他還回頭來找我,這就不算負心了,我該千謝萬謝地感激他,可是這樣?」

  這會兒換梅姐不出聲了。一向乖乖聽她教導的小玉,這會兒口氣神態都陡然變成大人似的,再也沒有天真幼稚的嬌憨。

  「梅姐,你終其一生都在怨那個當年對你負心薄倖的讀書人。看淡世情,心如止水,可也從沒有忘記過。像你說過的,表面上的平靜不過是逞強罷了,梅姐要逞強到何時呢?」

  心事給說破,梅姐的臉色別白,嘴唇微微顫抖。「小玉,你不懂——」

  「是,我是不懂,為何你們都把我當作十六歲的小姑娘,老是要幫我決定該怎麼做、該怎麼想?」藍小玉到這時才略略激動起來,「羊公子要娶我,盛情自然心領。但他只想獨自解決蘭姨出的難題,根本沒有與我同心,我為何要嫁這樣的男人?梅姐對我有多年教養之恩,卻從不肯跟我多說身世之謎,當我無法接受嗎?這樣還要一直規勸我別使性子、別鬧孩子脾氣?永遠阻擋著不讓我長大的,正是你們!」

  梅姐的眼前有些模糊,她顫巍巍地起身,本想走到窗前透口氣,但雙腿卻不由自主地發抖,要緊緊握住桌沿,才沒有跌倒。

  還在擔心她跌跌撞撞、走路都走不好時,沒想到,她已經會飛了。是個大姑娘,而且,還早已長得又高又強,聰明俐落,絲毫不讓鬚眉。

  這咄咄逼人的氣勢……只能說,不愧她的出身。

  那天大的秘密,應該,可以說出口了。

  「梅姐,我已經二十一了。當初你這年紀時,是否早已生下我?」藍小玉大膽說出了多年來禁忌的話題、不敢求證的假設。

  要不然,兩人容顏怎會如此酷似?要不然,梅姐為何自小就對她如此溫柔呵護,細心教導,費盡苦心?

  若兩人不是母女——

  梅姐眼眶紅了,眼珠兒在滾動,強忍著不敢眨眼。卻是不由自主泛起一朵笑花,苦中帶甜,心酸中有些欣慰。

  「是,你猜對了。我確實是在十七歲那年生下你。」她一笑,淚珠兒就流下來了。「當年我原也是黃鶯樓的琴伎。父母早逝,無依無靠,有客人憐惜,便傻傻的信了。那人也是風度翩翩的讀書人,我堅信他不過是懷才不過,有一日一定會飛黃騰達,回來風風光光迎娶我。」

  這不就是藍小玉與羊大任的這一段嗎?也難怪梅姐之前那麼反對,而一看到羊大任回頭找她,便態度丕變立刻轉而支持。

  因為,梅姐自己當年夢碎,今日急切地希望由他們來圓。

  「那人,他讓你珠胎暗結之後,便始亂終棄,沒有再回頭嗎?」藍小玉把故事的結局猜了出來。

  不料梅姐搖了搖頭,輕輕拭去臉上的淚水,慘慘一笑,「我沒有懷他的孩子。而他後來是回頭了,卻不是來娶我。」

  「不是回來求親?」藍小玉沒料到這樣的曲折,詫異反問。

  「自然不是。他是假意回來重敘舊情,卻是灌醉了我,把我送給當時垂涎我美貌的另一個客人,只因……那紈褲子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對他的仕途……有諸多好處。」

  藍小玉霍然站了起來,怒意在她美麗眼眸中燃燒,臉兒一陣紅一陣白。

  如此豬狗不如的爛貨,居然是藍小玉的生父?她竟是這種人的骨肉?

  「之後沒過多久,我發現我懷了那紈褲子弟的孩子。」梅姐說了下去,再度打破了藍小玉的假設。淚眼中,全是對藍小玉的溫柔憐惜。

  「我幾次想從黃鶯樓的露台投河,卻是捨不得腹中已經會踢會動的你。也虧得蘭姨心好,願意讓我繼續待在黃鶯樓教琴,後來還幫著撫養你長大。是我一開始便與她說好了,不讓你知道自己身世,省得未來夜長夢多。有時蘭姨是現實愛錢了一點,但如果沒有她,你我也都沒有今日了,你可知道?」

  原來她生父不是那可惡的讀書人。那……究竟是誰?

  「梅姐,我的生父是誰?」藍小玉忍不住追問,「這麼多年來,他為何沒有回來相認?」

  梅姐的眼淚彎了彎,笑得很慘淡。目光投向窗外,定定望著那片被山嵐包圍的小竹林。

  「我生下你沒多久,他便染病死了。終其一生,不知道自己有個女兒。」她淡淡說:「他人雖紈褲,但對我是極好的。可惜我當年,愛錯。」

  愛得奮不顧身,終於換來粉身碎骨。斯文多情又有才華的男子,未必就是最好的歸宿。一切,只在於真心。

  真心相待才最可貴。其他,全是假的。

  「我一路看著羊公子,相信對你確是真心。」梅姐說下去,「當年他沒有能力,我自然不可能贊成;但今日的他——」

  「梅姐,你別說了,我知道你要說些什麼。」藍小玉搖搖頭,打斷了梅姐的話,「我真的不是使性子、鬧脾氣才不嫁他。只是,這會兒還不到時候。他有錢沒錯,但一定不夠多,蘭姨獅子大開口起來,可不是隨便說說,那是足以讓人傾家蕩產的呀!」

  看她如此胸有成竹,說起難題來也不煩惱的樣子,這會兒,反而是梅姐要向她討教了。

  「不然,你有什麼想法呢?打算怎麼做,小玉?」

  藍小玉被這麼一問,突然之間,有些忸怩。眼兒水汪汪地閃爍著,貝齒咬住紅潤的唇。

  半響,她才開口解釋:「我這幾年……早已存了不少銀子與珠寶。客人的饋贈我都收下,也沒有動用,這些加一加,少說也有五萬兩了。我是想,那個書獃子若乖乖來跟我商量,我就和他一起解決:若他還是死腦筋轉不過來,那我就不理他,讓他去頭痛好了。」

  畢竟是大姑娘家,就算情愛纏綿的曲子唱得出神入化,說到自己身上,還是說得滿臉通紅,又羞赧又忍不住要說的模樣,分外可愛。

  「所以,還是要嫁?嫁過去之後,也會好好相夫教子,以夫為天,安心當個賢內助?」

  藍小玉哼了一聲,昔日嬌憨的模樣彷彿重現,「誰要以夫為天了?要是我真得拿出這幾年的積蓄給他,那他可算是我買回來的,敢不好好對我、幫著孝順我娘?」

  這聲「娘」晚了二十年,卻無比順口,梅姐聽了,眼眶兒又紅了。

  為了她擔足多年的心,如今眼前姑娘已經亭亭玉立,絕非為愛盲目的柔弱女子。遇到的也不是一心想飛黃騰達,白白讀了滿肚子書,心眼卻狠毒又虛榮的讀書人。

  相似的人,不一定會發生相似的故事,結局也未必相同。一個人一種命,也許,小玉的命,就該注定如此——

  淚眼微笑中,梅姐伸手輕輕順過藍小玉的發,無比憐愛。

  「既然這樣,我就放心了。」

  「本該放心的嘛,我何時讓您操心過了?」撒嬌的口吻一如以往,那個熱情又直率的藍小玉回來了。

  或者該說,她沒離開過,只是長大了。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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