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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齊晏 -【可喜娘(叱吒風雲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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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4 00:00:5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齊晏 - 可喜娘(叱吒風雲之一)

身為順承郡王爺的二子,弼爾雅本該受盡眾人擁戴,
可事實卻非如此,因為擁有與生俱來的能力,可以預知每個人的吉凶禍福和過去未來,
他在一夕間成了王府中人眼中避之唯恐不及的不祥之人——包括自個兒的阿瑪。
為了不讓他繼續出口「詛咒」、「加害」他人,他被阿瑪禁錮起來,
一關就是五年,直到那個名義上該喚一聲九姨娘的善月偷偷救他離開王府,
他才終於重見天日,可他不懂,他們明明是陌生人,她為何要對他這般好,
還想盡理由留在他身邊照顧他?
雖然無法否認她帶給他許久未曾有過的溫馨和愉悅,然而,他們之間……有可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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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4 00:01:04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大清皇朝如日中天的「康乾盛世」在乾隆朝末年由盛轉衰,匆匆逝去了。新帝登基未久,全國各省便接二連三地發生了嚴重的大饑荒,饑民流徙八方,白蓮教乘機群起作亂,更使得盜匪四處橫行,民不聊生。 

  某年冬,大雪封天,北京城一夜之間凍死近萬名乞丐,城中大小寺廟和道觀忙著收埋屍首,並誦經超度亡魂。 

  這天,城郊「正覺寺」的小沙彌做完早課後,照平日慣例打掃寺廟各大殿,打掃到了「天王殿」時,小沙彌不知怎地愣了一愣,下意識抬起頭來,呆呆盯著立於流蘇纓絡後方的四大天王尊像。 

  持國天、增長天、廣目天和多聞天這四大天王尊像,是小沙彌日日都要拂拭三回的,自然十分熟悉四尊神像的形貌和神態,因此今日才一進殿,他便立即察覺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了。 

  小沙彌疑惑的目光在高大威猛的護世四王尊像上來迴環視著,當他終於發現不對勁的真正原因時,整個人駭異過度,驚慌得丟開掃帚,一路喊叫著狂奔出殿。 

  「快來人吶!不得了了!法器不見了!天王手中的護國法器全不見了——」 

  消息傳出後,京城中各大小寺廟也陸續傳出異象,所有「天王殿」裡由四大天王手持象徵「風調雨順」的法器全都憑空消失了。 

  佛教有四大神將,各坐鎮一方世界,守護三十三天,九山八海,祈求茫茫紅塵,千秋萬世風調雨順。 

  東方持國天王,名多羅吒,手持琵琶。因其有聽覺之毒,凡是被祂聽聞到聲音者,必受傷害,為不傷人故,手彈琵琶避聽音聲也。所持琵琶法器為風調雨順中之「調」。 

  南方增長天王,名毗琉璃,橫眉怒目,神態冰冷,百鬼見之皆驚,其威力在觸覺,故手持出鞘寶劍,使人不能近身。所持寶劍法器為風調雨順中之「風」。 

  西方廣目天王,名毗留博叉,手纏一赤龍,為諸龍之王,由於前額有一目,故稱廣目天,能以淨天眼觀察世界,護持閰浮提眾生。因其能鎮伏龍王,故手繞赤龍為風調雨順中之「順」。 

  北方多聞天王,名毗沙門,手持寶幡,用以制伏魔眾,統治諸夜叉。手持寶幡法器為風調雨順中之「雨」。 

  如今,持國天手持的琵琶、增長天手握的寶劍、廣目天手繞的龍和多聞天手持的寶幡都消失不見了,是否意味著護世四天王不再護持國家「風調雨順」? 

  百姓奔相走告此一異象,議論紛紛,恐怖的氣息漸漸瀰漫開來,流竄在北京城裡,挑起滿城百姓畏怯的顫抖。 

  全城寺廟中數以千計的法器是如何在一夜之間消失的? 

  沒有原因、沒有理由,得不到答案。 

  因此人們都相信這是「天譴」,是不祥的災兆。 

  異變的消息傳到了新帝耳裡,新帝自然也受到極大的驚嚇,但為了安撫百姓的驚恐不安,也為了平息凶兆謠言,新帝立即下詔全城大小寺廟重新雕制遺失的各式護國法器。 

  皇命下達後,忙壞了全城雕刻匠,雖然僅短短一個月就將所有遺失的法器修補完畢,但是這個異變仍在百姓心裡留下了難以抹去的陰影。 

  冬去春來,天災人禍依然不斷,大清皇朝依然風不調、雨不順,新帝憂心如焚,鎮日惴惴不安。 

  滿朝百官深信「每逢亂世,必出奇人」之說,便開始探尋身懷異能的佐國良將,因而逐漸地聽到一些早在街巷胡同中流傳甚久的驚奇故事,這些故事大都與四個男人有關,人謂「四大奇人」的故事慢慢傳入宮裡,送進了新帝耳中,引起新帝濃厚的興趣,也帶給面臨危難的新帝絲微的興奮和期待。 

  他隱隱覺得這「四大奇人」與憑空消失的護國法器有著神秘莫測的關聯,這些奇妙的關聯也許能幫他走出眼前險惡的困境,助他安定天下。 

  這日早朝,新帝緩緩步下盤龍金椅,遠遠望向陰沉沉的蒼穹深處。 

  「這是上天要為難朕,朕豈能害怕!」 

  殿上大臣們齊齊跪地,屏住呼吸。 

  「朕的江山社稷豈能風不調、雨不順!」新帝微瞇著眼。「去找!把『四大奇人』全都找出來,朕要見見他們!」 

  「臣遵旨!」臣子們齊聲大喊。 

  殿外,厚重的濃雲靜靜移到皇城上方,冷眼看著無助的君臣,像是一種惡意的嘲弄。 

  新帝極目遠望,靜靜等候他的天下何時會出現第一道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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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4 00:02:0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好安靜。 

  善月悄悄揚起長睫,偷望著四周,觸目皆是喜色的紅。 

  碧紗屏風後人影朦朧,有些窸窸窣窣的聲響,她隱約瞧見兩個婢女正在為王爺寬衣。 

  想著自己從今夜起便要成為王爺的侍妾,後半生只為王爺生兒育女,儘管心裡有千萬個不願意,都還是得乖乖服從郡王府的命令,靜靜忍受命運的支配。 

  侍女從屏風後步出,手腳俐落地替她脫下厚重華麗的嫁衣,再以最快的速度在紅絲緞的被褥上鋪好一塊白綢巾,然後恭恭謹謹地退出去。 

  一切更安靜了。 

  善月低著頭直視地面,端坐不動。 

  沉穩的腳步聲慢慢踱到她身前,她看見了月白色綢衣底下的醬色家常鞋,一顆心立刻提到了喉嚨口,緊張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這是她最害怕的一刻,而這一刻終於要來了。 

  「把臉抬起來。」說話的聲音威嚴淡漠。 

  穿著一身精繡鮮紅嫁衣,臉上未罩紅帕的善月,依言抬起頭來,看見了一個蓄須的中年男子,劍眉星目,直鼻方腮,雙鬢已經有些斑白了。 

  她的心微微一沉,這年近五十的郡王爺將成為她的丈夫,外貌看上去比自己的阿瑪似乎還長上幾歲,她真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他才算合適。 

  「你的皮膚夠白淨,模樣也比我心中所想的年輕標緻許多。」郡王爺伸手端起她的下巴,滿意地審視著托在手中的絕色面龐。 

  善月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接什麼話。 

  「害怕嗎?」威嚴的聲音中多了幾分溫柔。 

  善月老實地點點頭,一雙彎月眉微微輕蹙著。 

  「沒什麼可怕的。」郡王爺淡淡地說。「等你為我生下了阿哥以後,你在王府裡的地位便不只是這樣了,你將會得到你這一生都得不到的尊榮富貴。」 

  相同的話,善月在進府之前就已經反覆聽阿瑪和額娘說過很多次了。生一個阿哥真能改變她此生的命運?而改變之後的命運就會是她想要的嗎?她心中其實並不這麼認為。 

  「上床。」一個簡單的命令。 

  善月微微一顫,慢慢抬手輕解衣扣。她知道自己今夜該做些什麼,額娘昨兒夜裡都對她清楚說過了。 

  生下阿哥,是她入府唯一的目的。 

  艷紅色的肚兜緩緩滑落,露出圓潤雪白的頸肩、如玉的酥胸,她上床躺下,緊緊閉上眼睛,長而濃的睫毛像兩把羽扇般覆蓋著,瑟瑟顫動。 

  「不要像只待宰的羔羊一樣,看你臉上那副視死如歸的表情,本王的好興致全讓你打壞了   」郡王爺的話忽然被幾下急促沉悶的敲門聲打斷。 

  「王爺,宮裡來了人傳皇上口諭,說皇上有急事即刻要見王爺!」婢女在屋外頭喊道。 

  善月錯愕地睜開眼,看見郡王爺臉色驟變。 

  「快進來替我更衣!」郡王爺沒好氣地大喊。 

  兩名婢女捧著袍靴開門進屋,動作飛快地為他換穿袍服。 

  「傳皇上口諭的人是誰?」郡王爺蹙額低聲問婢女。 

  「是養心殿的高公公。」 

  郡王爺面色陰沉了幾分。 

  「快去備轎!」他一面整理衣冠,一面大步往外走,兩名婢女跟在他身後飛跑出去。 

  一忽兒,人全走光了,善月還躺在床上怔愣著,半晌回過神後,才意識到自己衣衫半褪,連忙拾起肚兜、嫁衣,一件件又穿回身上去。 

  「九姨太太,奴婢叫雪燕,王爺讓奴婢過來侍候您。」身材高大的侍女推門而入,恭謹地垂手而立。 

  「侍候我?」善月微怔。 

  「皇上忽然傳喚王爺入宮見駕,不知何時才能回府,王爺要九姨太太先寬衣歇息,不用等他回來了。」雪燕面無表情地傳話。 

  「好……」她有些無措地點點頭,笨拙地呆坐著。 

  「那麼,請九姨太太起身,好讓奴婢給您寬衣。」看上去年近三十的高齡侍女神情淡漠地提醒著芳齡十八的小新娘。 

  「喔。」善月連忙起身,比她高出一個頭的雪燕居高臨下地盯著她看,沉重的壓迫感讓她尷尬得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擺放才好。 

  雪燕無視於小新娘的無助和不安,動作俐落地替她脫掉一身厚重華麗的嫁裳,留下隻身著肚兜的善月站在原處,逕自轉過身走到紅木衣櫃前,捧出一套繡著牡丹、鑲著銀絲金線滾邊的紅色軟緞綢衣,再慢條斯理地走回來準備侍候她穿上。 

  「還是讓我自己來吧,我實在不習慣讓人服侍。」早已尷尬得滿臉緋紅的善月怯怯地接下綢衣,微偏過身自己穿上。 

  「九姨太太,您如今已經是順承郡王爺的人了,身份既然不同,很多事情都要試著去習慣才好。」雪燕微揚起下巴,低著眼看善月,神態彷彿善月是婢女,而她自己才是九姨太太。 

  「是。」善月不自主地咬著唇縮了縮肩。 

  「九姨太太,您是主子,奴婢是下人,哪有主子對下人唯唯諾諾稱『是』的?要是教外人瞧見了,還以為奴婢不知怎麼欺負您了呢!這罪名奴婢可擔待不起!」雪燕傲慢地冷哼一聲。 

  「喔,那麼……我知道了。」善月挺直了背脊,勉強擺出一點像主子的樣子來。「我累了,你就先下去吧,不用在這兒侍候我了。」 

  「是,奴婢告退。」雪燕廢話不多說,自顧自地轉身走人。 

  善月呆呆地杵在原地,好半天才垮下肩膀,長長地歎了口氣。 

  「好累人吶……」她抬起小粉拳輕捶著酸痛的雙肩,一邊忍不住喃喃抱怨起來。「都是那個臭道士,真被他給害慘了!說我是什麼天生富貴命、王妃命、生貴子命的,連篇鬼話把阿瑪和額娘哄得團團轉,連順承郡王爺也聽信這些鬼話,非要納我當他的第九個妾室不可。阿瑪和額娘也真是糊塗,怎麼不想想『九姨太太』跟『王妃』差得有多遠?連婢女都能給臉色瞧的地位,怎能富貴到哪兒去呀!」 

  善月無奈地長歎。在王府中,侍妾的地位幾乎等同於婢,也難怪方纔的婢女明擺著不把她放在眼裡了。 

  從進府到現在,她才終於有機會看清屋內豪華的陳設,光是六盞懸掛在花廳的琉璃垂花燈,把整個小屋照得通亮,宛如白晝,就能感覺得到屬於王府的富貴和氣派,但是貼滿喜字和紅燭的洞房,以及掛滿整屋的紅彩和紅綢帳,沒讓善月覺得有半分喜氣,反倒讓她有種落入火坑的感覺。 

  「善月呀善月,不管命中注定是什麼,逃不掉也就只好認了吧!」除了認命,她不知道還能怎麼想,才能讓自己好過一些。 

  幸好皇上忽然把郡王爺召進宮去了,至少她可以在這個令她感到羞辱的洞房花燭夜裡多喘幾口氣,也可以多爭取一點時間適應令她不安的陌生環境。 

  她起身四下打量摸弄著屋內別緻的擺設物,慢慢踱步到梳妝台前坐下。她不知道郡王爺什麼時候會回來?是該上床睡覺還是坐著枯等? 

  凝視著鏡中盛妝的容顏,善月感覺好陌生,覺得那根本不是自己。 

  她拿起銀梳想卸下細緻打理過的髮髻釵飾,又怕萬一郡王爺突然回來了,見到自己披頭散髮的模樣不妥,猶豫了一會兒,便又把銀梳放下,起身坐回綴滿紅色流蘇的喜床。 

  此時已是夜深人靜了,屋內只聽見紅燭燈芯燃燒的嗶剝微響,她坐著,靜靜呆視積成一灘的燭淚,任思緒晃蕩、飄浮…… 

  順承郡王爺是何等樣人,在今夜之前她連一面都沒見過,只知道郡王爺的年紀比阿瑪還大一些,在朝中頗有些勢力,私下聽人傳說過,說他的正、側福晉為他生下的三個阿哥全都不幸意外夭折了,所以他才會不斷地納妾,就是非要得到一個兒子不可。 

  可奇怪的是,郡王爺一連納了七、八個侍妾,卻沒有一個侍妾能再為他生下一兒半子,郡王爺年歲愈長,對生不出子嗣的問題也愈感焦慮。 

  按理說,身為皇親國戚的順承郡王爺,怎麼也跟出身下三旗、父親只是宣武門守兵的善月扯不上關係,偏偏某日來了個遊方道士,路經宣武門時,因腹中飢餓又身無分文,便向善月的父親化一頓飯吃,並表示願用一張命書回報飽腹之恩。 

  善月的父親雖然對遊方道士的能耐半信半疑,但也覺得聽聽無妨,想自己和妻子已過了大半輩子,下半輩子能不能好命只能倚賴獨生女善月,於是便把善月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給了道士。 

  道士推算之後,面露奇異之色,堅持還要看一看善月的面相後再批,當他一見到善月,立即驚奇地在命書上批下幾語  此女骨相非凡,有王妃之命,且命中必生貴子,一生榮寵,富貴之極也。 

  這份不知是真是假的命書著實樂壞了善月的父親,逢人便大肆炫耀,然而凡聽過這件事的人卻沒一個相信,還當成了笑話傳誦,嘲弄這對父女。 

  笑話傳到最後,竟連順承郡王爺也聽聞了,郡王爺的反應與那些嘲笑的人大不相同,許是想要兒子想瘋了,對於善月命書中「必生貴子」那句話採取姑且信之的態度,火速派人扛去黃金千兩,並擇吉日即刻要善月過府為妾。 

  善月的阿瑪是下三旗子弟,靠著身上流的滿族血統混吃混喝,帶著她們母女三人過著吃不飽也餓不死的貧寒日子,這樣的父母親幾時曾見過黃燦燦、明閃閃的刺目黃金?當順承郡王府浩浩蕩蕩扛來千兩黃金時,當場樂得他們眉開眼笑,開心得嘴都合不攏了。 

  耀目刺眼的黃金讓他們看不見女兒臉上的惶恐和不安,女兒嫁進順承郡王府能不能幸福這種事也早被他們拋到腦後去了,吉日良辰一到,他們便開開心心地將女兒精心打扮成嬌艷無雙的小天女,送禮似的送進了順承郡王府。 

  自始至終,善月都沒有半點出嫁的心情,只覺得自己是被父母親給賣了,她甚至都沒想過,自己會嫁給年紀比阿瑪還大的男人為妾。 

  府外傳來冷冽的梆子聲,她細細一聽,已經子時正了。 

  「都已過了子時,郡王爺竟然還沒回來。」她對著冷清寂寥的空房困惑地自言自語。 

  雖然,她寧願郡王爺永遠都不要出現,不過,洞房花燭夜沒有新郎也未免太奇怪了一點兒。 

  當今皇上會不會太不近人情了呢?有什麼天大的事情,非要洞房之夜的順承郡王火速入宮見駕不可? 

  咕嚕   

  善月聽見自己的肚子發出一陣饑鳴,這才想起一整天沒吃過什麼東西,只在上花轎前嘗了幾個額娘親手做的餑餑而已。 

  想起餑餑鮮美的滋味,她的肚子愈發餓得厲害了。 

  「真糟糕,這時候肚子餓起來,我該到哪兒弄東西吃呀?」她開始後悔剛才怎麼沒先跟雪燕打聽清楚府裡的地理環境就將她快快打發走,現在想找個止饑的東西都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找。 

  「怎麼辦?餓著肚子睡覺嗎?離天亮還早著呢!」一想到要這麼捱餓到天亮,她的胃就開始隱隱發疼起來。 

  「不管了,找雪燕要些東西吃吧!再怎麼說我也是王府裡的九姨太太,難道還怕她不成。」善月打定主意,起身下床,躡手躡腳地走出內房、花廳,然後推開門走出去。 

  皓月當空,朦朧的月色照著闃靜無聲的庭院,幽暗無垠的迴廊上懸掛了一排紅紗燈,如煙如霧,如她的前景,恍惚不明。 

  這是一個單獨的院落,有個雅致的名字,叫「棠仙苑」,只住著她一個人。在這樣萬籟俱寂的夜裡,彷彿天地間除了她再沒有別人了,她忽然感到孤單淒涼,也許是對自己的未來已不抱任何期待,內心的寂寞反而變得特別深、特別重。 

  一陣風吹過,庭院裡樹影搖晃,枝葉沙沙作響,像有什麼可怖的東西藏在幽暗裡頭,伺機竄出。善月頓時感到一片寒意襲上背脊,整個人顫慄了一下,心裡很不安寧,偏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一片烏雲緩緩移來,吞噬了一輪明月,讓夜變得更黑,變得更猙獰。 

  善月心中的恐懼逐漸擴張,大到她不願再面對了。她惶急得往迴廊飛奔,總覺得似乎有團看不清的黑霧緊追在她身後,企圖掩沒她。 

  她急速奔逃,不想再待在這個地方,不想一個人! 

  奔出「棠仙苑」後,善月茫然佇立在一處砌著奇石假山、栽滿叢叢鮮花美樹的花園中。 

  婢女房在哪裡?什麼地方可以找到雪燕?望著這一片偌大的花園和濃蔭深深、數不清的重重庭院,善月整個人傻傻地在原地打轉,根本分辨不出方向,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她漫無目的地穿過花徑,隨意亂走,一心希望能遇上府裡的僕婢,可惜她的運氣太差,王府裡少說有僕婢上百人,偏偏就是沒讓她碰上一個半個。 

  就在她已經餓得頭昏眼花,雙腿發軟無力時,忽然瞥見樹叢後有個很小很小的窄門,那扇窄門小得僅能讓一個人通過,她靠近一看,門上的紅漆早已斑駁脫落了。在這座豪華巨大的王府中,那扇窄小破舊的小門顯得極為突兀,也特別不起眼,若不仔細看,根本不會發現它的存在。 

  這樣毫不顯眼的一扇門卻引起了善月強烈的好奇心,她很想知道這扇門後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做什麼用途?或者藏著什麼東西? 

  也許是倉庫,也許是廚房,也許只是解手的茅廁。她在心中胡亂猜測,猶疑地往窄門慢慢靠近,暗中期待門後面其實就是廚房。 

  叩、叩! 

  「裡面有人嗎?」善月輕敲門板,小小聲地問。 

  等了半晌,沒聽見有人應答,見門栓上沒有鎖,她便大著膽子將門輕輕推開,小心翼翼地朝裡望去,當眼前的景像一一映入眼中時,她整個人怔呆住,徹底推翻自己方纔所有的猜測。 

  窄門內是一處封閉的小跨院,院中雜草叢生,正面主屋和兩側廂房殘破不堪,但從屋簷樑柱上仍可看出昔日華美的痕跡,只是不知如今為何無人打理,任由荒蕪在此,然而最令她震驚的是所有的門窗不知何故全部都用木板釘得密不透風,彷彿在裡頭藏著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 

  善月心中一凜,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意識到自己很可能誤闖了這座府邸中隱秘的一塊禁地。 

  突然間,一隻老鼠吱吱地從她腳邊竄過,她嚇得失聲驚呼,轉身拔腿就跑。 

  「是誰?」 

  從封死的正屋內忽然傳出聲響,善月猛地停住疾奔的腳步,震愕地回頭瞠視那間被黑暗籠罩的破敗小屋。 

  沒聽錯吧?有人說話嗎? 

  她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怎麼也不敢相信在那間封死的破屋裡頭竟然會有人。 

  「是誰在外面?」 

  聲音再度響起,善月整個人被釘在原地,徹底驚呆了。 

  她沒聽錯,那屋內確實住著人,而且還是個嗓音聽起來低沉悅耳、清冷似水晶的年輕男子。 

  不對,他真的是「人」嗎?萬一是…… 

  想到那個字,善月的背脊彷彿貼上一塊冰,幾乎渾身發寒打顫起來。 

  「我忘了,不管我怎麼問,你也不可能回答我。」 

  悅耳至極的嗓音再次傳出來,善月被聲音中又深又濃的無奈感震懾住,好像有一把長 ,重重地扎進她的心坎裡,方纔的驚惶剎那之間被無限疑惑取代了。 

  「為什麼?」她不自覺地應聲。「為什麼不可能回答你?我可以回答你的,我的名字叫善月,你呢?你是什麼人?」她不由自主地移動腳步,慢慢朝聲音來源處走去。 

  「你聽得見我的聲音?」男子清冷似冰的嗓音透出極怪異的吃驚。 

  「當然聽得見呀!我的耳朵並不聾。」善月覺得他的問話頗奇怪,雖然只聞聲沒見到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對這個聲音有種異樣的感覺,就像是遙遠記憶裡熟悉的聲音。 

  「原來你沒有把耳朵塞起來。」男子似有所悟。 

  「為什麼要把耳朵塞起來?」善月更覺得納悶了。 

  「我沒聽過你的聲音,你剛剛說你叫什麼名字?」 

  「善月。」她不知道關在屋裡的男人是誰,只覺得他的嗓音冰冷透骨,連問話的方式都有種貴族式的傲慢。 

  「善月?新來的婢女嗎?」 

  「我不是婢女,我……我是王爺新納的妾。」她輕聲低語,不知不覺走到了正屋前,走近一瞧,她看見了門下有個像是專為送飯用的圓形小洞。 

  「哦,原來如此。」男子突然發出幾聲冷笑。「你一定才剛入府不久吧?」 

  「我今夜才入府的。」她好奇地四處打量這間破屋。 

  「難道還沒有人告訴你,這裡是不能擅闖進來的嗎?」男子的聲音中透著一股異寒。 

  「沒有,並沒有人告誡過我這裡不能擅入。為什麼不能擅入?」她不由自主地環抱雙臂,怯怯地瞟了眼四周。 

  「這裡是王府禁地,沒有郡王爺的允許,不准踏進來一步,至於不能擅入的原因,王府裡從上到下是不會有人告訴你的。」 

  善月有些不安起來,但是強烈的好奇心又取代了不安。 

  「沒關係,不知者無罪。」她試著想從木板與木板間的隙縫往內瞧,但是屋裡沒有一絲燈火,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你是不是府裡的僕役?因為犯了錯才會被囚禁在這裡?」 

  屋內的男子並沒有直接回答善月的問題,靜默片刻之後淡漠地反問:「告訴我,你是王爺第幾個妾?」 

  「第九個。」善月咬著唇答道,對於這個新身份,她始終覺得很羞恥。 

  「已經是第九個了嗎……」男子似乎在自言自語,隨即便沒有了聲息,靜默無言。 

  「你被關在這兒幾天了?有人給你送飯嗎?」對於王府這種懲罰人的方式,善月實在很難茍同。 

  「幾天?哈哈……」男子忽然放聲大笑。「這五年來準時會有人送飯,沒餓過我一餐。」 

  「五年」善月震驚得瞠目結舌。 

  「沒錯,五年。」男子依然在笑,笑聲冰冷得毫無溫度。 

  「你被關了五年!」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天哪!你到底做錯了什麼?王爺居然會用這種方式責罰你!」 

  「做錯什麼?我也想知道我做錯了什麼……」男子低沉的冷語中充滿了無奈和怨憤。 

  「你怎麼會連自己做錯了什麼都不知道?」善月愈聽愈覺得不可思議。 

  「很多事情是無法判定對或錯的,我認為做了對的事,旁人看起來卻全是錯。」男子輕聲哼笑。 

  「這地方如此簡陋殘破,怎麼能住人吶!」不管是非對錯,善月都對屋中陌生男子的遭遇抱以萬分同情。「你居然被關在這裡五年,這個地方……實在是……王爺真的是……太過分、太殘忍了!」 

  男子不語,彷彿對自己的遭遇早已麻木無感。 

  「王爺打算關你幾年才肯放?」她替他感到難受,不知道他究竟犯下什麼滔天大錯,得遭到這種非人的懲罰。 

  男子的沉默有如千百年之久。 

  善月不知該如何出言安慰,畢竟在這座王府裡,她只是一個小小的「九姨太太」,沒有多大的力量能對他伸出援手。 

  「今夜開始陰寒了。」男子忽然打破沉默。 

  善月呆了呆,猜想他日夜被關在不見天日的屋子裡,可能已經弄不清時令節氣了。 

  「快要入秋了,天是開始要涼了。」她接口說道,其實她並沒有「陰寒」的感覺,反而覺得剛入秋的夜十分涼爽宜人。 

  「我知道,再過三天就是八月十五了。」 

  善月有些驚奇,這男人竟把日子計算得這般清楚。 

  「王爺此刻是否不在府中?」男子又問道。 

  「是呀,皇上今夜將王爺急召入宮……」善月驀地頓住。「哎呀!糟了、糟了,我已經離開『棠仙苑』太久了,不知道王爺此刻回府了沒有?若是發現我不在『棠仙苑』中,他說不定會大發雷霆呢!我想我得快點走了,還有……你放心,我一定會盡我的力量幫你的,有機會我再來看你。」 

  正當她轉身匆匆想走時,屋內輕輕傳出男子冰似的低語   

  「王爺今夜不會回來了。」 

  「什麼?」善月愕然怔住,詫異地回身。「你怎麼知道?」 

  「王爺不只今夜不會回來,恐怕以後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什麼意思?」善月被男子陰沉詭異的呢喃嚇得寒毛豎立。 

  「說了你也不會明白,總之,你最好在中秋之前逃出府去。」他語氣平板,聽不出絲毫情緒。 

  「為什麼要逃走?」善月聽得一頭霧水,心底卻莫名起了一陣顫慄。 

  「因為今夜郡王爺已遭皇上圈禁起來密審,不會再放王爺回府了。」男子幽幽一歎。「等過了中秋,皇上便會派兵抄了順承郡王府,府裡上下百餘口人都會遭到流放的命運。你是今日才過府的妾,順承郡王府的劫難你無須承擔,趁官兵未來抄家之前快逃走吧!」 

  善月聽得傻住了,男子說的話實在太怪異,這些還未發生的事情,她不知道該信不信。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事?」 

  「這就是我被囚禁在這裡的原因。」屋內男子自嘲一笑。 

  「我不明白。」她滿腦子都是疑雲。 

  「因為我是個不祥之人。」 

  「不祥之人?」善月微愕。 

  「人人都認為我是個不祥之人。」 

  「為什麼?」她不自覺地咬住唇瓣。 

  「因為……聽見我說話的人會、死。」男子突然大笑出聲,笑得曲折離奇、詭異莫名。 

  善月驀地背脊抽涼,雖然看不見男子的神情,卻可以從陰森的冷笑中感覺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九姨太太!」 

  靜夜中傳來的一聲呼喚嚇飛了善月的魂,她驚慌地倒退數步,險些踉蹌栽倒。 

  「有人尋你來了。」男人冷冽的笑聲中多了幾分歎息。 

  「九姨太太,你在哪兒?」喊聲又起。 

  善月聽出了那是雪燕的聲音,怕被雪燕發現她誤闖府中禁地,因此來不及對屋內的男人說些什麼道別的話,就慌忙回頭從小門閃身出去,隨意揀了條花間小徑進去胡亂轉了幾圈後,再假裝被雪燕尋到。 

  「九姨太太,您在這兒做什麼?奴婢到處都找不到您。」雪燕一臉狐疑地打量著她。 

  「哦,我肚子餓了,想出來找東西吃,沒想到會在園子裡迷了路,幸虧你出來找我,否則我不知幾時才能出得去。」善月一臉慌亂不安的神色,倒像真的迷了路似的。 

  「奴婢方才忘了說,下回九姨太太有事吩咐奴婢,只要扯一扯床幔旁的穗子,便會扯響奴婢房裡的鈴了。」雪燕半信半疑地盯著她。 

  「是嗎?下回我知道了。」善月完全不知道床邊暗藏的機關。 

  「花園後有間小屋,沒有王爺的允許不准擅入,九姨太太才剛入府,最好別隨意亂走,免得惹惱郡王爺,到那時大夥兒都要倒大楣。」雪燕正顏厲色地警告。 

  「好,我知道了。」善月低頭懺悔,主僕角色再度易位。 

  「九姨太太先回房去,奴婢弄東西給您吃,走吧。」雪燕側身走人。 

  善月連忙跟上去,和雪燕一前一後穿過幽暗的園林,步上懸滿紅紗燈的曲折長廊。 

  昏紅祥和的燭光柔暖照下來,驅散了盤踞在她背上的異寒,剛才發生過的事宛如一場夢境。 

  她不自禁地回頭,凝視著被墨色籠罩的園林,想起一個男人此刻仍囚在深邃幽暗的某一處,她的內心便感到一陣陣難言的悲傷。 

  他究竟是誰?為何被郡王爺囚禁了五年?什麼時候他才能走出那片濃重的黑暗,得到自由? 

  她陷入悠遠的沉思,想著能不能救他?該怎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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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4 00:02: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入府第二天,善月就被郡王爺的侍妾們邀請到「香榭亭」赴宴,說好聽是賞花品茗話家常,實則是想瞧瞧「命中富貴之極」的九姨太太究竟是什麼模樣? 

  「噢~~你就是那個命中必生貴子的善月?」 

  果然來者不善,這一句拉長尾音的開場,足以讓善月頭皮一陣發麻了。 

  「道士的話不見得可信,各位姊姊莫要當真。」善月低頭啜飲香茶,避開一道道咄咄逼人的視線。 

  「是呀,哪個道士不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想在江湖上混飯吃,自然得挑最好聽的話說。」 

  「不過咱們王爺可是信得很哩!」 

  「那有什麼法子,誰教咱們的肚子不爭氣,沒人有本事給王爺生個兒子出來,王爺逼不得已,才會連道士的胡話也聽信了。」 

  「萬一善月妹妹也不能為王爺生出個阿哥來,付出千兩黃金的王爺豈不是當上冤大頭了嗎?」 

  「到那時,善月妹妹她阿瑪收下的千兩黃金怕是要吐出來了,呵呵……」 

  聽著侍妾們譏誚的談笑,善月始終保持沉默,知道自己最好什麼話都別說,免得傷了彼此的和氣。她明白在那些傷人的言語之下,藏著的是對未來生活的惶惑和不安,剛入府一日的自己尚且感受得如此深刻了,這些早她入府的侍妾們,遭遇必定更為堪憐,所以對她態度不友善也是情有可原。 

  大家不過是一群同病相憐的女人罷了。 

  「咱們姊妹平日是這樣說笑的,善月妹妹聽了可別介懷。」極美艷的一個侍妾不懷好意地斜睨著她。 

  「我不會。」善月搖搖頭,悠然淺笑。 

  侍妾們對善月平靜淡然的反應很是意外,彼此悄悄互望著,懷疑她是不是聽不出她們話中的明嘲暗諷。 

  「咱們姊妹們剛才說的話,妹妹聽了不惱嗎?」蒼白纖瘦的侍妾愣愣地看著她。 

  「不惱呀!」善月出自真心地說。「日後要和姊姊們天天在一處呢,把姊姊們的話往好的去想,大家才能相處得和諧融洽。」 

  侍妾們訝然,原本想給這位新來的九姨太太一個下馬威的,這下子因引不起對手戰火,只好迅速息兵了。 

  「倒是看不出你小小年紀竟能這樣想。」侍妾們看她的目光已不再帶有挑釁的意味了。 

  「是應該要這樣想的呀!」善月理所當然地說。她自小住在龍蛇混雜的小胡同裡,什麼惡毒難聽的話沒聽過,年紀雖小,早已練出超齡的好脾氣,懂得凡事不計較才能明哲保身的道理。「我知道,若和姊姊們處不好,將來在府裡的日子只會更難捱,我相信各位姊姊都有自己的難處,說的那些話絕不是真有什麼惡意。」 

  侍妾們都傻住了,笑得很心虛,表情各異。 

  「善月妹妹年紀雖小,肚量卻很大,涵養也極好。」另一個成熟嫵媚的侍妾苦笑了笑,語氣不再咄咄逼人。 

  「我不是涵養好,我的個性本來就膽小、懦弱,又很怕事,所以才會連進王府當侍妾這件事都沒有反抗的勇氣,再如何討厭還是順從了阿瑪的意思。」善月天真地坦承心情。 

  「只要被郡王爺看上了,由不得你喜不喜歡的。就算再有勇氣反抗,到最後都還是得乖乖聽令。」 

  「咱們姊妹幾個,沒有人給郡王爺生出個阿哥來,想母以子貴都沒辦法,這輩子注定只有當小妾的命了。」 

  「只要郡王爺如願得了一位阿哥,說不定能大發慈悲,讓咱們幾個姊妹離開王府,否則……」 

  侍妾們爭相吐露心事,陷入了自憐的情緒中,想到渺茫無望的前景,一個個黯然神傷。 

  善月原也是對未來充滿悲哀悵然之情的,但昨夜的一個意外發現,轉移了她的注意力,被囚男子清冷悅耳的嗓音總是一直縈繞在她耳邊,勾住她所有的心思,尤其是要她在中秋以前逃離王府的一番話,更是讓她徹夜難以成眠。 

  「姊姊們可曾聽說後花園有個封閉的小院落?」她忍不住低聲探問。 

  「知道呀!郡王爺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能靠近那兒。」 

  「後花園那一塊地種了一片綠竹,陰森陰森的,除了打理花草的僕役,誰會想去那兒呀!」 

  「我討厭竹子沙沙的聲音,也不愛去那兒,善月妹妹沒提起,我都忘了後花園還有那麼一個地方呢!」 

  「是呀,我也不喜歡竹子,一根一根杵著,看起來傻不隆咚的,不過竹筍我倒是愛吃極了。」 

  侍妾們喝茶的喝茶、嗑瓜子的嗑瓜子、吃蜜餞的吃蜜餞,善月提起的那個封閉院落似乎沒引起她們多大的興趣,話題反倒全繞在竹子上頭打轉。 

  善月完全不想討論竹子這玩意兒,因此試著把話題重心拉回來。 

  「那裡頭關著什麼人?姊姊們可知道?」 

  「那裡關著人嗎?善月妹妹開玩笑的吧?」侍妾們你看我、我看你,臉上全寫滿了茫然困惑,紛紛驚問。 

  「我是最早進府的,來了快四年也沒聽說過後花園那兒關著什麼人吶!」說話的侍妾一臉「你可別胡說八道」的表情。 

  善月暗忖,那男子說他自己被囚禁了五年,而從這些侍妾們的反應中,很明顯看得出來她們根本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情,若想從她們口中探出那男子的身份怕是不可能的事了。 

  「善月妹妹為何突然這麼問?」有侍妾不解地間道。 

  「沒什麼啦,因為郡王爺不准任何人靠近那兒,感覺上神秘兮兮的,我就以為那兒是不是關著什麼人,否則為什麼要禁止任何人擅入?」她立刻改口,並綻放一朵天真無邪的微笑。 

  「果然還是個孩子,虧你想得出這種稀奇古怪的念頭!」侍妾們搖頭歎笑。 

  「你倒是說說看,有什麼人能關在那屋裡?王爺又幹麼要把人關在那兒呢?」大夥兒興致來了,一副準備聽她胡扯的表情。 

  善月努力維持怡然的笑容,想起那男子曾經說過,他之所以被囚禁,是因為他是個「不祥之人」。 

  什麼樣的人會被認為是不祥之人?她昨晚想了一夜也想不出一個答案來。 

  「有可能是犯了錯的僕婢,失手打破王爺心愛的古董花瓶之類的吧!」以她對富貴之家的瞭解,大概只能猜測到這個程度。 

  眾侍妾們一聽,個個笑彎了腰。 

  「若有僕婢犯下這種錯,最多是狠打一頓或是逐出王府以示懲戒,倒是沒聽說過有人因此被關起來的。」 

  「是呀,被關起來的僕婢什麼活兒都不必做了,還有人按時送飯,你想想,哪有這麼輕鬆容易的事。」侍妾們一致推翻善月的猜測。 

  「我覺得被關起來也不輕鬆,關的時日久了,正常人都會瘋的吧?」善月細聲反駁。 

  「這麼說也沒錯,換成了我是一定會瘋的。除了犯下彌天大錯,否則不該隨隨便便就把人關起來。」有侍妾點頭認同。 

  「有一種人最有可能被關起來。」另一個侍妾神秘微笑。 

  「哪一種人?」眾人疑問。 

  「給郡王爺戴綠帽的小、妾。」 

  原本眾人臉上輕鬆自在的笑意一瞬間消失了,氣氛突然變得僵凝起來,陷入一片長久的沉寂。 

  善月曾經聽父母親批評過住在隔壁胡同的一名艷婦,說她跟賣豆腐的男人有染,給自己的丈夫戴了綠帽,所以知道那其實是「紅杏出牆」的意思,戴綠帽是一種較粗俗的說法。 

  「誰敢給王爺戴綠帽呀?那可是關係了整個家族宗室的血統。」艷若牡丹的侍妾微勾唇角,神情顯得諱莫如深。「一旦被抓到了,恐怕不是只有被關起來那麼簡單而已,關個幾年還算是有人性的懲罰,冷酷一點就是直接逼你走上絕路,最可怕的是幽禁起來一輩子,逼瘋了你,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善月被這些話激起了莫名寒顫,縱使天清氣爽,她卻被突然襲來的陰沉氣氛凍得遍體生寒。 

  「再過兩天就是中秋佳節了,王府裡一年難得熱鬧幾回,碰巧就讓善月妹妹趕上了王府的團圓家宴。」好半天的沉寂後,才有人開口把大家從令人窒息的話題中轉開來。 

  中秋!善月不禁又想起那男子的話來,他說的沒錯,郡王爺打從昨夜進宮之後,就真的沒有再回來過了,難道郡王爺此時當真在宮裡接受皇上密審? 

  如果一切都如那男子所言,接下來順承郡王府就要被皇上下令抄家了,到時候她該怎麼做呢?就算想逃又要怎麼逃?離開王府後又能逃到哪兒去? 

  善月腦中不斷浮起那男子對她說過的字字句句,眾人說笑的聲音離她愈來愈遠了,她一面恍惚回應,一面任思緒狂飛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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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前夕,月色明亮。 

  善月再度悄悄來到那幢封閉的破屋前。 

  郡王爺進皇宮已經整整三天了,中秋佳節將至,郡王爺一直沒有回府來,王府上上下下都不知該不該準備中秋夜宴,悄悄派人入宮打探,卻一直探問不到郡王爺的消息。 

  這種情形從來不曾出現過,因此造成了王府內從上到下人心惶惶不安,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許多奇怪的耳語猜測也逐漸在王府中蔓延開來。 

  男子說的事情已經應驗了,善月感到異常焦慮恐懼,有些話、有些事情她必須再找這男子問個清楚明白。 

  「你還沒走嗎?在等什麼?」屋內男子恣意冷笑。 

  「已經過了整整三個晝夜了,郡王爺確實如你所說的不曾回府,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消息。」善月的語氣透出一絲驚慌害怕。 

  「然後呢?」 

  「然後?!」善月愣了一愣。 

  「你是特地來告訴我,經過你的查證,原來我確實沒有胡說八道嗎?」他傲慢地調侃。 

  「不是這樣,我本來就不認為你的話是胡說八道呀!」她很認真回答他的問題。「我只是從那夜以後就一直在想著你說過的話,明天就是中秋了,王府真的會被皇上下令抄家嗎?」 

  「信不信由你,不管你再問幾次,我說過的話一樣不會改變。」 

  「那麼……為什麼你會說自己是個不祥之人呢?」她下意識絞著衣袖。 

  「我不是說過了嗎?聽見我說話的人會死,這樣的人還不算是不祥之人嗎?」他笑得很張狂。 

  「我聽見你說了很多話,到現在也還好好的沒死呀!你不必故意說這種話來嚇唬我,我不相信有人會憑聲音就殺死人的。」她又不是三歲小孩,怎麼可能會被這種莫名其妙的話嚇倒。 

  「世上本來就存在許多不可解的事情,聰明人會去思考為什麼,可是笨蛋卻會把這些無法理解的事情做出另一番更荒謬可笑的解釋,所以我最討厭愚昧無知的人了,偏偏這個世上又大多是這類人在控制著,對於不合常理或是擁有超凡異能的人,不是奉若神明建廟膜拜,就是視為妖魔打人地獄永不得超生。」男子的聲音聽起來極其悅耳,說出口的話卻字字引人寒顫。 

  善月整個人陷溺在他詭異的談話中,無法反應。 

  「看起來你的腦袋還算聰明靈活,有資格聽我說出真相。」 

  雖然男子的語氣冷傲輕慢,但是善月並不介意,屏息等待著聽他說出所謂的「真相」。 

  「我能看得見每個人命運中的吉凶禍福。」 

  聽似雲淡風輕的一句話,卻令善月驚訝不已。 

  「真的?!是真的嗎?」她倏地掩口低呼,語氣中沒有畏懼,反倒是充滿了興奮之情。「我的天哪!你有這樣的神通,真了不起!可是為什麼會被說是『不祥之人』呢?」 

  「就因為我鐵口直斷。」男子狂傲地大笑。「當我說的話全都一一應驗,開口斷哪個人會死,他就一定會死在我所說的那個時辰,誰見了不會認為我是個一出口便詛咒人死的不祥之人?」 

  善月睜大困惑不解的雙眸。 

  「我不明白,為何有這能力便成了不祥之人?很多道士、命相師也都能算出每一個人的吉凶禍福呀!怎麼他們就不是不祥之人呢?」她真的不懂。 

  「他們確實不是,以天地陰陽運行和人身形象八字推人算命的相術,很多只是江湖賣弄的小把戲罷了,他們只挑人們愛聽的話說,只報喜不報憂。」男子的冷笑聽起來極為空靈渺茫。 

  「那麼……你不替人算命,又是如何知道的呢?」善月愈聽愈迷糊。 

  「我剛剛說過了,我『看得見』每一個人的吉凶禍福,『看得見』每一個人的過去未來。」他重重強調。 

  善月這下終於聽懂了。 

  他不替人算命,但是他「看得見」每個人的命運! 

  她的一雙杏眼倏地光芒耀現。 

  「那麼……你也能看見我的過去未來嗎?」 

  「你不怕我說出你並不想知道的事?」 

  「不怕。」她十指緊緊交握。「你說王府就要被皇上下令抄家了,那麼當初遊方道士給我批的命書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了,他說我的命盤有多麼尊榮富貴,命中必生貴子等等的鬼話,把我阿瑪和額娘騙得團團轉,連郡王爺也聽信了他的謊言,害我莫名其妙當上了郡王爺的九姨太太,我這一生全讓他毀了!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揭穿那道上,怎能任他繼續招搖撞騙!」 

  男子淡淡哼笑。 

  「只可惜此刻的我心有餘而力不足。」 

  「為什麼?」真是奇了,他不是能「看得見」嗎? 

  「我想看一個人的過去未來,必須先觸碰到對方的身體才能看得見,這也就是為什麼這間屋子要釘滿木板的原因了。」 

  「只要隔絕你和人的接觸,你便只是凡人了嗎?」善月大為吃驚。 

  「說我是不祥的凡人更為恰當。」他自嘲。 

  善月愈想愈覺得可怕,為何人心如此惡毒,將一個無辜的靈魂囚禁在地獄裡整整五年。她試著去體會他這段歲月所經歷的痛苦煎熬,漸漸明白為何他的言談間總是充滿鄙棄的冷笑,用字遣詞也滿是譏嘲叛逆的味道。 

  「原來如此,我都明白了……」 

  「我不需要你的明白,也不需要你的可憐。」他並不領情,也不覺得這世上真的會有人相信他、瞭解他。「王府厄運將至,正好是你脫離這道枷鎖的最好機會,你若不把握住,一旦過了明天便要後悔莫及了。」 

  「那麼你呢?你怎麼辦?」她很擔憂他的未來。 

  「我的事與你無關。」他冷硬地回答。 

  「怎麼可能與我無關?不如我把你放出來,你也一起逃吧!」善月打定了主意,腦子裡便開始盤算思索該用什麼方法才能救他出來。 

  「你應該看見了,這裡的門窗全都是釘死的,憑你一人之力撬得開那些木板嗎 ?你要走便走,我的事不用你多慮!」他的語氣多了幾分不耐。 

  「可是……你讓我知道了這些事,我怎麼還能狠心不管你的死活?」她不是那種自私不講義氣的人。 

  「別把話說得太漂亮了,一旦到了生死關頭,每個人都會變得自私無情,你還可能在乎我的死活嗎?」他早已看透了人性,他的生命,在別人眼中不過是極輕賤的東西而已。 

  「我不是那種自私無情的人,我真的會救你,也不會不管你的死活——」 

  「夠了!你非要這麼囉嗦不可嗎?我的事情與你無關,到底要我說得多明白你才聽得懂?」他沒好氣地吼。 

  「我是不懂你在鬧什麼脾氣,既然是大好的機會,難道你不想飛出這個牢籠嗎 ?」她耐著性子勸他。連小鳥都想得到自由,何況他是人。 

  「不想,我一點兒都不想去外面那個虛偽無情的世界!」他的語氣激動了起來,原本始終冷言挑釁的悠哉不見了。 

  「別逞強了,我不相信你不想離開這個鬼地方!外面的世界就算虛偽無情,也肯定比這間暗無天日的破屋好。」 

  「你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救出去,要是驚動了府裡的僕役,到時連你也逃不了。」他出言嚇唬她。 

  「你說的沒錯,有什麼方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你救出來呢?」她沒被嚇到,反而更絞盡腦汁地想如何救他的方法,甚至握拳試著敲擊木板。 

  「你在幹什麼?」 

  「這些木板好像沒有我想像中的堅硬耶!可能是經過了五年的日曬雨淋,木板的質地已經變得很鬆脆了。」她驚喜地告訴他這個發現。 

  「那又怎樣?」 

  善月沒有回答他,逕自四處尋找適合敲擊的東西,當她看見牆角邊倒著一支沒有柄的鐵鋤時,立即驚喜地撿拾起來,放在手中試了一試。雖然鐵鋤已經生銹了,但是重量足夠敲破木板。 

  她舉起來,試著用五成的力量猛敲橫釘在門上的木板,果然如她預料的,木板很容易就被她敲破了一個大洞。 

  「太好了,木板破了!」她驚喜地繼續敲。 

  「你走你的,用不著多管閒事!」男子在敲擊聲中大喊。 

  「你別怕,不是每個人都會傷害你的,至少我就不會呀!」一片片木板在善月手下成了殘破的木屑。 

  「沒有人能傷害得了我,是我自己根本不想離開這裡,你別再敲了!」 

  當幾塊大木板重重震落,善月發出開心的叫喊。 

  「行了行了!看哪!你已經可以出來了!」 

  她興奮地繼續將木板一片片敲破,直到整扇門都露出來以後,看見門上閂著一把很大的鎖,但是經過了這麼多年的時間,鎖已經銹得相當厲害了,她只拿鐵鋤用力敲兩下,鎖便應聲斷落。 

  善月使勁推開門,五年來,這扇門首次開啟,在寂靜的深夜中發出了刺耳尖銳的聲音。 

  「我把門打開了,你可以出來了!」她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之情,對著黑暗的屋內四處張望,可是除了聽見黑暗中傳出沉重、微亂的呼息聲以外,根本什麼也看不見。「喂,你在哪裡?快出來呀!」 

  「我說過我不想出去,你難道聽不懂嗎?」水晶般悅耳的嗓音冷冷地從黑暗的角落裡傳出來,隱隱微顫。 

  「你一定是被關太久了,對外面的世界產生畏怯才會說出這種自欺欺人的話。反正不管你怎麼說都沒用,既然門已經打開了,我就一定要帶你離開這裡!」善月堅定地往黑暗中走去。 

  「別過來!我的模樣太久沒打理了,可能會嚇到你……」戒慎猶疑的聲音急切地阻止著。 

  「被關了五年的人,模樣當然好看不到哪兒去,我現在心裡有準備了就不會被你嚇到,快點出來吧!」善月輕聲誘導。 

  男子在黑暗中深吸幾口氣。 

  「外面的光,讓我的眼睛很痛。」由於太久沒有見到光了,即使是屋外照進來的淡淡月光,都令他刺眼得幾乎睜不開眼睛。 

  「一定是太久沒見光了,眼睛需要時間慢慢適應。我這兒有手絹,你先把眼睛遮起來。」她抽出繡帕,伸長手遞出去。 

  等了好半晌,才從黑暗中慢慢伸出一隻手將繡帕接過去,只不過剎那間的一瞥,善月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冷氣。 

  那是一雙好蒼白、好蒼白的手,指甲未經修剪,長到了至少有一寸多長,乍看之下,倒像極了妖魔之手。 

  「你既然看見王府將遇禍事,為什麼一開始不想辦法讓人警告王爺呢?」善月喘口氣,試著用說話的方式轉移他一些注意力,好減輕他心理上對走出習慣的黑暗所產生的不安。 

  「你以為我不想嗎?」男子冷漠地淡笑。「所有接近我的人因為怕被我說的話剋死,全部用棉布把耳朵塞起來了,每個人都害怕聽見我的聲音,也不想和我說話,你覺得我有多少機會可以發出警告?」 

  「但是……你不是在被關起來以前就知道王府會遭此厄運嗎?」 

  「在那之前我才十五歲,關心的都只是至親的健康安危,但是大哥、小弟的死……」他驀然頓住,不再往下說。 

  屋內太黑了,善月雖然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卻可以深深感受到手足之死帶給他的傷痛。 

  「就算我告訴大家王府即將發生慘劇,也不會有人肯相信我,又何必多此一舉。」他的嗓音又回復了冷冽淡漠。「反正,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所說的話就是即將會發生的事實,而都認為我是惡意出言詛咒人死的,我雖想救人,但那個人卻認定我就是要害他,我又何必自作多情。」 

  男子的語氣寒淡如水,但善月卻聽得心酸莫名。 

  「我相信你。」她由衷地對黑暗中的他說。 

  男子一逕沉默。 

  「來吧。」她耐心等他從黑暗中走出來。 

  終於,她看見一雙長腿慢慢移進淡淡的月色下,然後漸漸看見上半身,直到男子的容貌出現在月光中。 

  善月霎時失了神,原以為會看見一個全身骯髒不堪的可怕男人,但是這男子雖然頭髮髒亂了些、衣衫陳舊了些、下顎長著不太濃密的雜亂鬍髭,雙眼上還蒙著手絹,仍然掩不住他極為年輕絕俊的面部輪廓,以及渾身自然而然散發出來的謎一樣的氣質。 

  「你……看起來還好,不嚇人,真的……」她想讓他放心,可是不知為何,話說得語無倫次。 

  「多謝你的安慰。」他不以為然地勾起唇角。 

  善月終於知道他是用什麼方式冷笑了,那種冷冷的微笑出現在他薄薄的嘴唇上時,竟然別有一種勾魂攝魄的魅惑力,她很慶幸他此刻蒙著雙眼,看不見她臉上無法克制的紼紅。 

  「走吧。」善月刻意避開視線,呼息被悄悄打亂了。 

  他往前跨步,不小心被門檻絆了一下。 

  「小心!我扶你。」善月急忙扶住他的手臂。 

  一觸到善月的手,男子震了一震,臉上忽然出現難以置信的表情。 

  「怎麼了?」和他靠得太近,善月的心跳更亂,差點咬到舌頭。 

  「沒什麼。」他的臉色很快回復平靜。「你有地方可去嗎?」 

  「沒有。」雖然京城裡還有阿瑪和額娘,但是她沒有勇氣帶著一個不知是何來歷的人去投靠他們。「你呢?你有沒有親人可以投靠?」 

  「沒有。」 

  「那……怎麼辦?」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她一時還無法釐清混亂的思緒。「不管這麼多了,先離開這裡再說。」 

  善月扶著他慢慢走出去,瞥見他的一雙手,忍不住笑了笑。「喂,離開這裡以後,我幫你剪指甲。」 

  男子的唇角露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 

  「我叫弼爾雅。」 

  「呃?」善月看見他淡淡的笑容多了幾分善意,又莫名地臉紅了。「弼、爾、雅,很不錯的名字。」 

  「我阿瑪取的。」 

  「你阿瑪是誰?能去投靠他嗎?」她眼中閃現一絲希望。 

  「不能。」他的聲音裡不禁流露出一絲哀傷。「他就快要死了。」 

  「啊?怎麼會呢?」善月呆掉。 

  「我阿瑪就是順承郡王爺。」 

  他平靜的一句話對善月而言宛如石破天驚。 

  「什麼?!你阿瑪、你阿瑪……那你、你是……」她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我是順承郡王爺的二子,弼爾雅貝勒。」 

  善月被他的話嚇得目瞪口呆,整個人受驚過度,連怎麼呼吸都忘記了,呆滯得像尊木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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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怎麼可能? 

  為什麼? 

  怎麼會? 

  他竟是順承郡王爺之子,弼爾雅貝勒! 

  善月愣愣地傻站著,試圖從他身上尋找可能的證據。她發現他身上所穿的玄色衣袍雖然看起來髒髒舊舊的,但是仔細看清楚,才發現那是極為上等的綢料,這種上好的衣料不可能是僕役穿得起的。 

  「很震驚嗎?」弼爾雅淡淡一笑。 

  善月赫然從驚呆的情緒中回過神來。 

  「當然震驚,我光想到郡王爺就是將你囚禁了五年的人,我就完全不能接受!你是貝勒爺,是他的兒子,他是你的生身父親不是嗎?他怎能這樣對你!」她激動得比手劃腳。 

  弼爾雅只揚揚嘴角,神色木然平靜。 

  「外傳……郡王爺的二子早已暴斃身亡了……」善月愣愣地凝視著他,心中疑雲急湧,無法相信順承郡王爺竟然會將自己的親生兒子囚禁了五年,還對外宣稱他的兒子們都已經死了。 

  「是嗎?」弼爾雅微微蹙眉,似乎也感到難以置信。「原來阿瑪是這樣處置我的,原來……我在阿瑪心裡早就已經死了。」 

  善月不敢接腔,從弼爾雅語中深切感覺得到其中滿含的悲傷和創痛。 

  「既然如此,我不離開王府也不行了,這裡已沒有我立足的地方。」他驀地往前邁步,善月急忙扶住他一同前行。 

  「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不怕沒有地方可去。你放心,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一定會陪你的。」她好心疼他的遭遇,情不自禁脫口而出。 

  弼爾雅側過臉「看」她,他雙眼蒙著她的手絹,她看不見他的眼神,看不見他真正的情緒。 

  「我不會相信你。」他的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連親生的阿瑪和額娘都能背棄我了,這世上還有誰的話可信?」 

  善月愕然呆住,瞅著他,無言以對。 

  「出府以後,你就是自由身了,想去哪裡都可以,你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你沒有責任一定得陪著我。」弼爾雅又回復了對她冷漠的態度。 

  善月怔然聽著,對眼前這個身心飽受折磨的男人心生憐憫起來,她無法就這樣拋下他不管。 

  「名分上,我算是你的九姨娘,對你總要負起照顧的責任。」她試圖找理由攀關係。 

  「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想當我娘?等下輩子吧!」他絲毫不領情,逕自往前走。 

  「款,弼爾雅,我們就這麼走了好嗎?」善月連忙跟上去。「王府裡頭還有這麼多人,要不要通知他們逃命呀?」 

  「他們只會當你妖言惑眾!」他的冷笑如嚴冬風雪。「更何況王府裡的二貝勒早已經死了,我弼爾雅與這座王府裡的人又有什麼關係?我真心想救的人只有我的額娘而已,但是她兩年前就已經死了,這裡已沒有我想救的人。」 

  「可是……那些都是人命……」 

  「那些人只會被流放,不會被殺頭,真正會被處死的人只有我阿瑪和他的子嗣 !雖然我阿瑪當我已經死了,可是朝廷一旦追查出我的身份來,你以為我能逃得了嗎?如果你想看見我和阿瑪一起被處死,那麼你儘管去敲鑼打鼓好了!」他怒喊,把壓抑在心裡的憤恨全發洩在她身上。 

  善月噤聲不語,她完全沒想到這一層,郡王爺若遭皇上降罪,他的子孫當然不能倖免。 

  「我們快點走吧,先離開王府再做打算!」她霍然握緊他的手,拉著他急切地往外奔。 

  有人希望他從世上消失,她便無論如何都要他活命;他曾經被至親遺棄,她就絕不能遺棄他。他在黑暗中孤獨了五年,現在需要的不是同情和憐憫,他要的是真心的陪伴。 

  善月不知道自己能為他做些什麼,但有一點她一定做得到,就是陪伴他,不讓他再嘗到孤獨的滋味。 

  弼爾雅看不見前面的路,也看不見天際微露的曙光,但是他清清楚楚感覺得到她牽引著他的手很柔軟、很纖滑,也很堅定。 

  他深吸口氣,嗅到了晨曦清新潔淨的空氣。 

  直到此刻,他終於確信這一切並非夢境,他是真的離開了囚禁他多年的腐敗牢籠。 

  在一雙他看不見未來的小手牽引下,他的生命似乎才真正要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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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還未亮透,街市上好些賣早食的店舖已經啟市營業了,空氣中冒著一陣一陣朦朧淡煙,食物的香氣誘人垂涎。 

  在清晨的微風中,善月牽著弼爾雅的手快步穿過市集。 

  一個衣飾光鮮亮麗,如含苞待放的花樣少女,一手緊牽著一個穿著黑袍舊衣、蒙著雙眼的骯髒男子,行色倉皇地出現在清晨的街市上,這突兀的景象難免惹來不少驚疑好奇的目光。 

  「早呀,小姑娘,剛蒸好的包子饅頭,好香的,要不要來兩個?」賣包子的小販高聲招徠。 

  餓了整整一夜的善月不禁停下腳步,看了一眼熱騰騰的白饅頭,受著誘惑。 

  「弼爾雅,你餓嗎?」她轉過身悄悄低詢。 

  弼爾雅只蹙了蹙眉,沒有任何表示。 

  「那……你身上有銅錢沒有?」她挨近他,小小聲間。 

  「我怎麼會有那種東西!」他哼了哼。別說囚禁的五年中用不到銀錢,就是被囚之前的日子裡,他不管走到哪裡也都有人打點侍候,從不曾親自使過錢。 

  「那可不妙了,我身上也一分錢都沒有。」善月絕望地盯著無法到口的包子饅頭,嚥了下口水。 

  「這個能換錢嗎?」弼爾雅把右手抬起來問她。 

  善月細瞧一眼,見他右手大拇指上套著鮮綠欲滴的翠扳指,通體翠綠,流光溢彩,頓時嚇了好大一跳。 

  「這是……玉嗎?」她只看阿瑪戴過金鑲銀的扳指,既窮酸又俗不可耐,這種名貴的玉製品她可從不曾瞧見過,就算見到了也分辨不出等級好壞來。 

  「是翡翠。」他記得額娘是在他十五歲那年給他套上的。 

  弼爾雅,這件翡翠扳指,你要不離身載著,不管額娘到了多遠的地方,你載著它便會想起額娘了。 

  這隻翡翠扳指的出現,彷彿是不祥的預兆,接下來便是一連串厄運的開端,他擁有了它,卻再也見不到深愛他的母親。 

  「翡翠是不是很貴重啊?」善月盯著他手上的玉扳指猛瞧,十足一副不識貨的反應。 

  「這東西應該夠換幾頓飯吃吧?」弼爾雅對這只帶來厄運的扳指毫不留戀。 

  賣饅頭的小販距離他們很近,望見了弼爾雅手中翠綠的扳指,立刻大步踱至他們身前,狠眼大嚷。 

  「喂!你這叫化子手裡怎麼會有如此貴重的東西?是從哪兒偷來搶來的?最好從實招來,否則把你抓到官府問罪!」 

  「大叔誤會了,他不是叫化子!」善月將身子擋在弼爾雅身前。 

  「你當我眼瞎啦!這副德行不是叫化就是流民,翡翠扳指是王公貴族把玩之物,怎麼會是他這種人能有的?分明不是偷就是搶!」小販不客氣地惡罵。 

  「這本來就是我的東西!」弼爾雅冷哼。 

  「哎呀!好你個叫化子,幹壞事還敢狡辯,我倒要問問有哪家貝子、貝勒爺是你這副德行的?走,我拉你到官府去,這翡翠扳指是哪位爺遺失的立見分曉!」小販一把惡狠狠地扯住弼爾雅的手臂。 

  「別這樣!大叔真的誤會了,有話好說嘛……」善月又急又慌地阻擋。 

  弼爾雅忽地反抓住小販的手,小販不由自主地震顫了一下。 

  「你名叫丁英二,浙江溫州人氏,五歲隨爹娘進京,因為長著癩痢頭,所以小名叫小癩子。你十七歲成親,妻子名叫淑蘭,元配一連給你生了三個女兒,其中一個女兒是個六爪兒,你很煩惱她將來沒有好人家可嫁,而昨天你看上了柳家的姑娘,正準備納她為妾,可有此事?」 

  在弼爾雅清冷淡漠的敘述中,小販聽得雙眼都瞪傻了。除了他的爹娘以外,連他的妻子都不知道自己幼年時的小名叫小癩子,而眼前這個看似叫化子的蒙眼男子居然能將自己的過去說得分毫不差,甚至昨日才在心中暗暗打算納妾但還未曾說出口的想法,這個人竟然也都知道! 

  「你……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小販的手微微在抖,不可思議地盯著弼爾雅。 

  善月這是初次見識到弼爾雅的能力,臉上儘是驚喜敬佩的光芒。 

  「我勸你別納妾。」弼爾雅慢慢放開小販的手臂。 

  小販惶惑地看著他。 

  「你命中無子,就算納妾,你的小妾也會難產而死。」 

  「什麼?!你敢咒我命中無子!」小販動了怒。 

  「要不要相信隨便你,不過你娘方才在家摔了一跤,跌得不輕,你還是快請大夫回家瞧瞧你娘的傷勢吧。」 

  小販正猶豫著到底該不該相信時,遠遠就看見妻子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他的心口瞬間震了一震。 

  「當家的,快收拾收拾,娘摔傷腿了!」 

  「果然是真的!」小販只覺得一陣頭皮發麻,詭異地瞟了弼爾雅幾眼後,匆匆包了幾個熱饅頭遞給善月,便趕忙和妻子推著攤子沒命地奔回家去。 

  「太好了,我們有饅頭吃了!」善月欣喜若狂,餓得顧不了許多,抓起一個饅頭就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弼爾雅,快點趁熱吃,好吃極了!」 

  弼爾雅微微發怔,感覺著掌中燙手的溫度。 

  「你真行,幾句話就換來飽餐一頓。」善月很單純地開心著。 

  「我原想嚇跑他而已,想不到他居然給我們饅頭?」弼爾雅涼涼一笑,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是該這樣的呀,替人看相斷命本來就該付錢。當人們日子過得很不順遂的時候,多半會花點錢請算卦人指點迷津,通常相得准一些的算卦人可是貴得很呢!你把那位大叔算得如此神准,才給幾個白饅頭算他賺到了。」善月兩頰塞得鼓鼓的,專心填飽空胃。 

  「是嗎?」他不解。既如此,何以他在王府裡會被當成一個不祥之人?人心未免太矛盾了。 

  「我看見官兵了,快躲起來!」善月遠遠看見一長列兵丁,嚇得如驚弓之鳥,拉起弼爾雅的手急忙閃進胡同裡。 

  「用不著緊張,沒有人知道我們是誰。」弼爾雅神色平靜。 

  「說的也是。」善月聳肩一笑。 

  街上行人漸漸多了,經過他們身邊的人,都會忍不住驚異地多看他們幾眼,然後低聲晶頭論足,甚至有人在經過弼爾雅身旁時,還嫌惡地皺眉捏鼻。 

  善月討厭那些古怪的目光,替弼爾雅覺得難受。 

  「咱們快走吧!」她真慶幸他此刻蒙著雙眼,可以不用看見行人對他不友善的反應和態度。 

  「去哪兒?」 

  「在我們找到容身之處以前,得先找個客棧把你打理乾淨,要不然……」她輕笑著。「你這副髒兮兮的尊容,難保不會又被誤認成流民或乞丐了。說不定呀,看見你跟我在一起的人,還可能誤以為你是個強搶民女的大壞蛋唷!」 

  善月偏著頭邊說邊笑,如銀鈴般的甜笑聲,漸漸沖淡了弼爾雅心底深埋已久的抑鬱。 

  「你最好回家去,我沒有錢可以養你。」雖然有個人陪伴的感覺不錯,但是他不想連累她。 

  「我不用你養,我有能力養活我自己。」也許還能養活他。 

  「那更好,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那怎麼可以,我得留在你身邊照顧你,如今我可是你唯一的親人吶!」她不放心拋下他一個人走,就怕依他的出身和曾經遭受非人境遇的成長過程,很可能會因無力照顧自己而真的變成叫化子了。 

  「笑話,你憑什麼身份當我的親人?」弼爾雅不屑地輕哼。 

  「憑我是你阿瑪的妾室,憑你得喚我一聲九姨娘。」為了能理所當然地留在他身邊,她什麼借口都用上了。 

  「要我喚你一聲九姨娘?別作夢了!」他狠狠潑她一盆冷水。 

  「我明明就是郡王爺娶的九姨太太,幹麼不肯承認事實?」所有的理由和借口都不及這個來得冠冕堂皇。 

  「我阿瑪已經死了,你最好也接受這個事實。何不趁現在還年輕的時候另覓良緣?」他可不想跟父親的小老婆糾纏不清。 

  「我週遭的親朋好友誰不知道我進了王府當郡王爺的九姨太太,試問有誰敢娶被抄了家的王爺侍妾?我要到何處另覓良緣?」 

  「那你可以回家侍奉雙親啊!」他的火氣快要壓不住了。 

  「我既然進了王府,這輩子就是順承郡王府的人了,我有責任照顧王爺的孩子,怎麼能讓你一個人流落在外。」看弼爾雅一臉沒轍的模樣,她忽然發現這個幾天前還厭惡至極的身份非常好用。 

  「你到底要纏著我到什麼時候?」他真的對她沒轍了。 

  「等你有能力獨立自主的時候。」她誠懇純稚地輕笑著。「到那時你若還嫌我討厭,非要趕我走,我便一定會走,不再纏你。」 

  「我額娘都沒有你婆媽!」他沒好氣地哼了哼。 

  「真的嗎?你額娘是什麼樣的人?說給我聽聽!」她好奇得不得了。 

  「不想說。」他冷冷拒絕。 

  「好吧,不說就不說,反正日子長著呢,等你心情好的時候總會說的,走吧!」她開開心心地牽起他的手。 

  弼爾雅有太長的時間不曾與人相處了,雖然仍不清楚善月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子,但是至少她率真的性情和熱情的個性,對他而言都是新鮮的體會。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不怕他。 

  所有的人都避他唯恐不及,可是她卻想盡各種理由留在他身邊,他不懂她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但是也不能否認她給他帶來了許久未曾有過的溫馨和愉悅。 

  最奇怪的是,他從未遇見過看不見過去未來的人,而她卻是他第一個看得見過去,卻無法看見未來的人。 

  他很想弄清楚,為什麼他看不見她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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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去、去!有沒有搞錯啊,叫化子也想進來投宿?門兒都沒有!快走快走,別嚇跑我的客人!」 

  客棧掌櫃的像趕蒼蠅似地揮趕著他們。 

  弼爾雅的性子哪受得這種氣,二話不說,轉身便要走人。 

  善月緊抓住他不放,一面笑吟吟地對客棧掌櫃說道:「虧您還是開門做生意的大掌櫃,怎麼連這點識人的本事都沒有?您睜大眼睛瞧瞧這位公子爺,他什麼地方像叫化子的?」 

  客棧掌櫃的瞇起眼上下打量著弼爾雅,看出他眉宇間的確有著非凡氣韻,再仔細端詳,確實發現贓污的外表掩蓋了他優雅出色的形貌,看起來頗像是出身於良好世家的貴冑子弟,臉上原本嫌惡的神情明顯有了動搖。 

  「恕小的眼拙,既然是位公子爺,怎麼會做出這身……打扮來?」掌櫃的態度客氣了許多。 

  「是我們家二爺太頑皮了,扮叫化子捉弄他的朋友哩!瞧這身打扮是不是得在回府之前弄乾淨了?總不能讓老爺瞧見了挨一頓罵呀,您說是不?」 

  善月純稚甜美的笑容化解了客棧掌櫃的戒備心,再看看她穿著一身用料講究的繡花衣裳,又稱那男子「二爺」,感覺並不像在誑騙他,便馬上將他們延請入內,並給了一間乾淨上房。 

  弼爾雅很訝異善月如此輕而易舉就解決了問題。 

  「小二,馬上送洗澡水來,要兩大桶,剪刀、剃刀一道送過來!」一進屋,善月立刻把窗子全部關上。 

  「好的,姑娘!」 

  弼爾雅聽著善月和店小二流利自然的對話,忽然間明白了她說「等他有能力獨立自主」這句話的意思。對於王府以外的世界,他的確缺乏適應的能力,相較之下,善月就很懂得應對進退。 

  「弼爾雅,窗子我全關上了,一會兒你試試把手絹解開,看眼睛見了光還疼不疼。等會兒店小二會送熱水來,你自己慢慢梳洗,這段時間我先出去給你買幾件衣服回來。」 

  「你哪來的錢買衣服?」他詫異地問。 

  「你放心,我會有辦法的。」善月盈盈一笑。「在我還沒回來之前,你可不許亂跑喔!」 

  弼爾雅還想追問錢的來處,可是善月已經開門出去,腳步輕快地下樓了。 

  她會有什麼辦法? 

  憑他對外面世界貧乏的瞭解,實在想不出答案來。 

  店小二很快送來了兩大桶熱水,善月吩咐的剪刀和剃刀也一併送到了。 

  他取下蒙住雙眼的手絹,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雖然屋內十分昏暗,但是透過窗扉的淡淡光線還是令他畏光的眼瞳無法立即適應,嘗試了好半天,模糊的視線才終於慢慢變得清晰了。 

  他環視一眼屋內簡單的陳設,然後呆站在冒著氤氳水霧的兩桶熱水前許久許久,不知道該從身體哪個部位開始著手洗起,好像怎麼洗,順序都不對,忽然間,他懊惱地發現——他根本不會梳洗。 

  在被囚禁起來以前,他的生活起居有四個婢女侍候,舉凡用膳、沐浴、更衣,無一件例外,即使被囚之後的前兩年,他的額娘也會因為心疼他而偷偷派貼身侍女為他梳洗換衣、剪髮梳頭,直到額娘病逝,他才真正與人隔絕。 

  仔細想想,他到世上這二十年來,竟不曾自己梳洗過一回。 

  到底該從哪裡開始著手?他思索了半晌,決定先從臉開始。 

  他拿起剃刀,走到梳妝台的銅鏡前,一看到鏡中映出的臉孔,他驚訝得無法相信鏡子裡那個頭髮又長又亂、骯髒不堪的可怕男人是他自己! 

  「你不是弼爾雅。」他冷冷瞪視著鏡中的「他」,緩緩從右頰剃下第一道,當柔軟的鬍髭飄然落下時,就好像是把充滿恨意的「他」從心底剃除,不留餘地。 

  再要刮第二道時,一個不慎,銳利的刀鋒劃破了臉頰,他盯著一道細細的鮮血流淌而下,當場呆住。 

  不過是最基本的生活起居打理,他卻已經覺得麻煩大了。 

  笨拙地刮完了臉以後,他懶得去管臉上留下多少大大小小的傷,決定繼續處理未完成的部分。 

  就在水花聲大作,屋內開始淹大水的時候,善月回來了,她推開門看見眼前驚人的景象,差點沒昏過去。 

  「弼爾雅,你在做什麼?」她不可置信地看著好像才剛從水裡被人撈出來的弼爾雅。 

  「洗頭髮啊!」這麼明顯的事情,她看不出來嗎? 

  看起來是很像在洗頭髮沒錯,可是正常人不會把熱水舀出來往頭上猛澆就算是洗頭髮吧?看熱水像條小河般從他頭上流下來,在他腳邊形成一個小湖泊,善月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我的二爺,等會兒叫我該怎麼收拾善後?而且你光洗個頭髮就把兩大桶熱水澆光了,等會兒用什麼洗澡呀?」她氣急敗壞地上前阻止他。 

  「你回來了正好,快來幫我洗。」亂髮像道黑瀑般濕漉漉地掛在他面前,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善月急忙替他撥開眼前的濕發,一邊嘀咕著。「我的天哪,你沒把頭髮梳開就洗嗎?碰了水的頭髮會更容易打結的,你——」 

  一雙小手驀然僵住,黑髮上的水順著她的指尖、手心、皓腕,一路滑下。 

  善月早就已經隱約看出弼爾雅有張清秀的臉孔了,只是沒想到面目整理乾淨之後的他,更為絕俊懾人,尤其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的雙眼,很詫異竟與一般人的黑眸不同,他的眼瞳接近黃褐色,宛如一雙虎眼石,閃動著奇異的動人光澤,彷彿什麼事都能看穿一般,深邃、晶透而且神秘。 

  弼爾雅知道她正在看著他的眼睛,他刻意垂眸,不想看見她臉上出現那種錯愕甚至駭然的表情。 

  「你的臉怎麼了?」她突然湊近,驚訝地察看。 

  弼爾雅呆了呆,他原以為她會和一般人一樣,對著他的眼睛問東問西,沒想到問的居然是他臉上的傷。 

  「刮傷的。」他不由自主地抬眸凝視著她。 

  「你太不小心了。」她把一張籐椅拉到澡盆旁,推他坐下。「先幫你洗完頭髮再上藥。你也真是的,把自己搞得一塌糊塗。」 

  弼爾雅仰躺著,被動地閉上眼睛,感覺到她將一道清涼的液體倒在他的頭髮上,然後用指腹和緩有力地推揉按摩著他的頭皮。 

  「我常這樣幫阿瑪和額娘洗頭髮,他們都很喜歡。」她得意地笑了笑。 

  弼爾雅聞到了薄荷淡雅的馨香,雖然婢女們也是這樣侍候他沐發,可是善月的指尖卻像和煦的春風,讓他感覺到無比溫柔舒服。 

  「什麼事?」 

  「你剛剛應該是第一次看見我才對,可是我覺得你好像早就知道我長什麼樣子似的,為什麼呢?」她俐落地替他打髮辮。 

  「我在看我阿瑪的未來時,就已經看過你了。」只不過,留在他腦海中的印象極為模糊,也沒有刻意想記住她,剛才清楚見到她時,才發覺她遠比記憶中的模樣更顯得嬌巧可愛、靈潔動人。 

  「原來是這樣啊,好沒意思。」連初次見面的驚喜感都沒有,善月不免感到有些無趣。「頭髮結好了。我看熱水不夠了,得讓店小二再送些過來。不如這樣吧,順便讓店小二幫你刷洗一下身子——」 

  「我不要!」他斷然拒絕。 

  「為什麼不要?你有多久沒洗澡了,臭氣熏天的。何況再讓你自己一個人洗,我真不知道你會不會又搞得天翻地覆。依我看呢,還是讓店小二幫你刷洗比較妥當——」 

  「我從不讓男僕侍候。」他打斷她。 

  「啊?」 

  「我只習慣婢女的服侍。」他站起身,自顧自地脫起又濕又臭的髒衣裳。 

  「等等,你要我去哪兒找婢女來服侍你?」看弼爾雅開始脫衣服,善月急得眼睛都不知道該看哪兒好。 

  「你不就成了。」他理所當然地瞥睨她一眼。 

  「我?!」她當場驚呆,俏臉脹得通紅。「別開玩笑了!我是個大姑娘,可不是你王府裡的丫頭,怎麼能服侍一個男人洗澡!」 

  「你不是我的九姨娘,有責任照顧我,一直到我能獨立自主為止嗎?」弼爾雅悠悠笑著,享受她驚慌失措的神色。 

  「那……那不算啦……」她渾身滾燙到快要融化了。 

  「怎麼現在又不算了?」他微瞇著眼,盡情觀賞她火紅的臉蛋。 

  「不跟你說了,我找店小二來!」她埋頭衝出房門後,才發現膝蓋虛軟得差點站不住。 

  弼爾雅忍不住笑出聲來,他發現善月除了纏、黏、煩人以外,還可愛得像天真無邪的小動物。 

  不過弼爾雅沒有得意太久,就見善月把店小二拖了來,吩咐他「使勁給二爺刷洗乾淨了,本姑娘重重有賞」! 

  看在賞錢的分上,店小二很賣力地侍候起弼爾雅來。 

  「啊——輕點兒!笨手笨腳的,你想把我的皮撕了不成!」 

  「二爺,這您可得多多包涵。真不知道您多久沒梳洗了,您瞧瞧,這垢積得多厚呀!不這麼用力刷,這陳年污垢怎麼刷得起來呢?您就忍忍吧!」 

  「啊——痛死了!」 

  善月躲在房門外聽著弼爾雅的慘叫聲,忍不住格格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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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4 00:02:5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你別亂動啊……刀剪無眼,傷了你的手我可不負責……」 

  弼爾雅右手泡在熱水盆裡,另一手讓善月緊緊握著,他發現她在幫他剪指甲的神情非常慎重小心,大氣不敢喘一聲,好像他一不小心就會被她剪斷手指似的。 

  「別動喔……千萬別動喔……」善月不厭其煩地提醒。 

  「你實在很吵。」他滿臉不耐煩的淡漠。 

  「沒辦法,這是我第一次幫人剪指甲。」她喘口氣,又深呼吸。 

  「是嗎?那我真榮幸了,希望剪完後十指仍然健在。」他漫不經心地瞅著她。 

  善月微嘟起嘴回望他,這一眼不禁又令她恍惚失神了一瞬,這已經不是第一回被他逼人的俊逸神采懾倒了。 

  她必須承認自己很難自在面對現在的弼爾雅,梳洗整潔乾淨之後的他,渾身自然散發著一股雍容尊貴的氣勢,瞧他優雅的俊臉微揚,一派神色自若的模樣,看起來就是很習慣讓人服侍,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貴公子。今天之前的弼爾雅,根本就是一塊被污泥遮蔽的美玉,一經洗濯,光采依舊耀眼奪目。 

  從小到大,她所見過的男人,根本無法和弼爾雅這樣的貴族子弟相比。什麼樣出身的人自然就會培養出什麼樣的氣質,她到如今已經能深刻體會了。 

  「你和郡王爺長得並不像。」她低下頭繼續剪他的指甲,慨歎連他修長的手指看起來為何都比她優雅得多。 

  「我當然不像那個愚蠢的男人,我只像我的額娘。」他神情冷淡。 

  「喔,可以想像你額娘一定是個大美人。」她由衷地看著他說。 

  弼爾雅狀似冷漠,但善月卻看見他淡褐色的雙眼中泛起溫柔波光,感覺得出他和他的額娘之間有著很深很深的感情。 

  「你哪裡來的錢?」 

  「錢?」話題突然跳開,害她愣了一下才知道他在問什麼。「喔,錢啊,進當鋪一趟就有啦!」 

  「當鋪?」這個字眼對弼爾雅而言很陌生。 

  「對呀,我當了一對耳環還有一對玉鐲。」她晃了晃空空的手腕說。「那是郡王爺在我進王府前送給我的,反正戴在身上也沒什麼用處,索性死當了,結果沒想到換來了不少銀子呢!」 

  「死當是什麼意思?」他盯著她耳垂上兩個小小的耳洞。 

  「就是不要了,不贖回來的意思。」她毫不覺得可惜。 

  弼爾雅怔然凝望著手上的翡翠扳指,漫不經心地轉動著。 

  好不容易幫他剪完了指甲,善月大大鬆了一口氣。 

  「大功告成,你總算從頭到腳像個正常人了!」她瞅著他抿嘴輕笑。 

  弼爾雅淡瞥她一眼。 

  「我餓了。」他懶懶支頤。 

  「正好我的肚子也餓得咕咕叫了,你想吃什麼?」 

  「這是你該操心的事。」 

  善月一怔。 

  「好吧,我下樓叫店小二準備飯菜。」她無奈聳肩。 

  「我不吃兩隻腳的東西。」他淡淡吩咐。 

  「好——」怪癖還真不少。 

  飯菜很快張羅上桌了。 

  「你讓我吃這些東西?」弼爾雅皺眉以對。 

  「哪裡不對嗎?」善月不解地回視。「這都是一般的家常菜呀!」 

  「我在破屋裡吃的東西都比這一頓豐盛。」完全是不屑的口吻。 

  「是嗎?」善月仔細想想,在王府裡吃過的每道菜的確道道都是精緻佳餚、南北名點,高明的廚藝當然不可能是這種小客棧的廚子能料理得出來的。「弼爾雅,你就別挑剔了,你要明白我們現在的情況不同,身邊的銀子也不多,咱們得省著點兒,不能一下就把銀子都花光了,東西吃簡單點沒關係,要共體時艱嘛!」 

  她率先舉箸吃起來,用眼神鼓勵他一起享用。 

  弼爾雅意態闌珊地動了幾下筷子,吃得好像跟桌上的飯菜有仇似的。 

  「喂,別這樣嘛,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是終年餓著肚子沒飯吃的?咱們這一餐,說不定還比窮苦人家的年夜飯豐盛呢!」善月所說的窮苦人家中還包括她自己。回想有一年她的阿瑪鬼迷了心竅,把辦年菜的錢全輸光了,害得那一年她們一家子只能啃窩窩頭、暍白菜湯過年。 

  弼爾雅自幼出身於皇族貴戚,過的是錦衣玉食的日子,即使被囚禁的那幾年,僕役仍因他特殊的身份而不敢過於怠慢,吃穿用度依然以貝勒爺的等級在照顧著,因此他對於出身貧窮的賤民生活體會不深,要做到體諒就更難了。 

  「你既然選擇跟在我身邊照顧我,就該認真負起照顧者的責任,最好也要先弄清楚我對食物的喜好。記住這個東西,我不喜歡吃,以後別在飯桌上出現。」弼爾雅挾起一塊紅燒蘿蔔對她說。 

  善月聽得又氣又惱。 

  「你不喜歡吃,可是我喜歡!」她氣呼呼地把他筷子上的紅燒蘿蔔挾過來,一口塞進嘴裡。「你這人個性真差!也不想想我為了你忙了這大半天,你連聲謝都沒有,還抱怨這個、抱怨那個的……」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求你照顧我,是你自己心甘情願的。」他眼也沒抬,用筷子在菜中翻來揀去。 

  「弼爾雅,你這個人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他難道看不出她是因為擔心他無法在下階層社會裡生存,才選擇留在他身邊的嗎?居然對她頤指氣使,還一點兒都不懂得感激! 

  「這些菜你既然喜歡吃,那就都留給你好了。」他放下筷子起身,走到床榻前自顧自地躺下。 

  善月呆呆看著一桌子飯菜,被他弄得半點胃口也沒了。 

  「喂,你要知道,我們現在已經離開王府了,別再老對著我擺貝勒爺的臭架子 !」她柔聲輕斥。 

  弼爾雅無所動靜。 

  「喂,怎麼不說話?」 

  「我想睡了,你能不能安靜點兒?」 

  「等等,你先別睡,我們還有好多事情沒商量好呢!」她急忙衝到床邊拉扯他的手臂。 

  「不是一切都聽你的嗎?你決定就好了。」他閉著眼,懶洋洋地答。 

  「問題是……問題是……」她發現眼下就有個很大的問題要待解決。「你睡了,我該睡哪兒?」 

  「你高興睡哪兒就睡哪兒,不必徵求我的同意。」他連眼皮都懶得睜開。 

  「可是……這兒只有一張床。」她坐在床沿尷尬地斜睨他一眼。 

  「想上床睡覺就說一聲,何必拐彎抹角。」他很大方地挪出一半位置給她。 

  「這、這不太好吧!」善月又羞又窘,渾身燥熱起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就已經很不妥了,怎麼還能同榻而眠。」 

  「既然這樣,你何不另住一房?」 

  「那還得多花費一間的房錢呀!」真是大少爺一個,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咱們身上錢不多,這種花法很快就會把銀子花光了,當然能省就省。」 

  「不就只是睡覺這麼簡單的事,哪來那麼多廢話!」他不耐煩地翻過身背對著她。 

  「才不是廢話,這可關係到我的名節,所以我才要找你商量一下呀!往後若有人問起我們之間的關係,你覺得要如何回答才不致招來風言風語?」 

  「實話實說啊!你不是我的九姨娘嗎?」他輕哼一聲。 

  「不行啦!父親的小妾怎能跟兒子共住一房?這種違背倫常的事情要是傳揚出去還得了,我會身敗名裂的!」她其實無法想像身敗名裂是怎麼樣的後果,只是莫名覺得膽戰不安。 

  「那還不容易,你當我的婢女,我是你的主子,婢女整天都得跟在主子身邊無微不至地侍候著,你我共處一室的理由自然就很合情合理了。」他輕而易舉地解決她的困擾。 

  善月頓時結舌,主僕關係似乎最容易處理了,可是…… 

  「我不要這種主僕關係!」她拒絕,打從心底不喜歡被他輕賤的感覺。 

  弼爾雅翻過身淡瞥她一眼。 

  「在王府裡,婢女隨時要守在主子身邊聽候差遣,有時候還得就近睡在主子床邊,這種關係最不會令人起疑,為什麼不要?」 

  善月當然不要,她希望的是與他平等相處的關係,而且她深深感覺到這傢伙實在是個磨人精,要是她答應了以主僕關係與他相處,豈不是給他更好的借口,讓他可以對自己呼來喝去? 

  「真要這樣,你那貝勒爺的臭架子總有一天會把我壓死,我當然不要了。」 

  「這麼害怕我使喚你就快滾開,我可沒有求你留下來!」他不悅地翻過身去,面對著內壁。 

  「我不是怕你使喚我,幹麼老是要曲解我的意思?你這個人怎麼那麼難相處呀 !」她懊惱地歎口氣。 

  「你囉嗦夠了沒?我要睡了,安靜一點兒!」他咬牙切齒地低吟。 

  「可是我們還沒討論完吶……」 

  「你如果不想上床睡覺,那麼床腳邊還有個位置很適合你,你可以蹲在那兒替我守夜!」 

  「喂!我又不是你的婢女!」善月氣惱地握拳,傾身正想敲他一記時,他剛好轉過身來,善月嚇得連忙抽手,上身卻因此失去重心,整個人突然撲倒在他胸膛上,額頭不偏不倚重重撞上了他的下巴。 

  「好痛!」弼爾雅摀住嘴,蹙眉瞪視著她。 

  「對不起、對不起!撞傷你了嗎?」她慌忙彈身而起,正想檢視他的傷時,驀然與他神秘深邃的眼眸對個正著,那如流金般晶燦的雙瞳美得令人心悸,恍恍然彷彿飄浮在雲端,她失了魂似的呆怔,希望就這麼被他天長地久地凝視下去。 

  弼爾雅一逕瞅著她看,不知道她還要看著他發呆多久,不過咫尺的距離正好也可以讓他更看清她的五官長相。 

  他很確定善月不是阿瑪喜歡的女人類型,她的容貌雖然清秀甜淨,但比起阿瑪另外八位侍妾的嫵媚嬌艷實在遜色太多了,不過現在細細審視她的五官,發現她脂粉不施的皮膚看起來相當水嫩滑膩,鼻樑小巧挺直,下唇比上唇略豐盈的菱形唇辦誘人親吻品嚐,一雙靈動的杏眸總是泛著似水的柔光,在她身上隱隱約約有股蜜似的甜香,散發著誘惑。 

  她不是花園中艷冠群芳的牡丹,只是野外努力綻放的一朵小花,毫無條件貢獻著她的香氣,細細欣賞,方能看見她可愛動人之處。 

  門外傳來一陣輕叩聲。 

  「客倌,兩位客倌在嗎?」 

  善月彷彿從夢中乍醒,怔怔地眨了眨眼,意識到自己似乎癡望他過久,俏臉霎時紅透,慌張失措地從他身上爬起,臉紅尷尬地前去開門。 

  「有事嗎?」她看見店小二手中捧著一盤月餅。 

  「姑娘,今天是中秋佳節,咱掌櫃的請吃月餅,烏沙餡的,賞個臉收下。」 

  「多謝。」她接下來。 

  「今夜月色極好,姑娘和公子爺怎麼不出來品茗賞月?」店小二涎著臉繼續攀談。 

  「喔,我們把窗子打開就能看見了。多謝你們掌櫃的請吃月餅。」她自懷中掏出兩個銅錢賞給店小二。 

  「謝姑娘賞。」 

  善月把門關上,轉過身,看見弼爾雅下床走到窗邊,打開窗,仰望天上一輪圓月。 

  「要吃月餅嗎?」她走到他身邊,柔聲輕問。 

  弼爾雅恍若未聞,視線從圓滿的月緩緩落下,停駐在對街。 

  善月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見對街戶戶人家開心地坐在庭院吃月餅賞月,長輩們坐在月下品茗閒聊,看著兒孫嬉戲,女眷們則忙碌地準備供品拜月,家家戶戶一派團圓和樂的景象。 

  她不知道弼爾雅此刻在想些什麼,是欣羨還是感慨?他生在人人嚮往的富貴之家,卻連平民小百姓擁有的簡單幸福都得不到。 

  「中秋的月真的好美,果然是月到中秋分外明呢!」善月語調輕快地笑說,試著沖淡他沉鬱的情緒。 

  弼爾雅不動不語,靜靜凝睇著對戶一位逗弄孩童的少婦,那少婦眉目間的神情,像極了他深深思念的額娘。 

  其實,那不過是弼爾雅的幻覺罷了,那少婦與他的額娘並無神似之處,只要是每一個深愛孩子的母親,眉目間都是充滿了溫暖慈愛的神情,所以才會令他出現幻覺,以為那少婦像極了他的額娘。 

  「我阿瑪和額娘現在不知道是不是也在看著月亮?」善月不禁也被「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氣氛感染了。 

  弼爾雅看她一眼。 

  「手給我。」他朝她攤開左掌。 

  善月困惑地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上,忽然間,她手心一陣麻癢,感覺到他掌心有股熱氣傳來,她頓時領悟,他正在「看」她! 

  弼爾雅突然放開手,盯著她的目光奇異莫名。 

  「怎麼了?你看到了什麼?」她既興奮又緊張地問。 

  「看到你阿瑪正在賭紙牌,你額娘在發脾氣罵小丫頭。」 

  「我阿瑪真是死性不改!中秋節竟然還去賭,把額娘一個人丟在家裡不管!」她低聲罵道。 

  弼爾雅盯視著她,腦中想的是另一件無法解釋的疑惑。 

  「你是不是還看到了什麼?」她覺得他神情異常古怪。 

  「沒看到。」他其實看到的是凌亂模糊的畫面,隱約似乎看見了什麼,但卻像是隔著一層白紗般看不真切。 

  「怎麼可能?你一定還看到了什麼!」剛才他明明看見她的阿瑪跟額娘了。 

  「你進王府以前發生了什麼事我都能看到,但是進王府以後的你,我只看到一片空白。」他平淡地解釋。 

  「一片空白?為什麼?」她怔怔地眨眼。 

  「也許是因為我的緣故吧。」這種情況還是他第一次遇見,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你的緣故?」 

  「因為我也看不見我自己。」他曾經試過想看看自己的未來,但是看到的是迷霧一般的空白。 

  「你看不見你自己,所以看我是一片空白?這是為什麼?」她根本難以理解。 

  弼爾雅回以一記冷眼。 

  「因為你未來可能有段很長的時間會跟我關係密切,所以我可能因此看不見你的未來,這樣說清楚了嗎?」 

  「關係密切……」這四個字讓善月莫名地紅了臉,她垂眸恍恍然地盯著窗外街道出神,不明白為何這四個字會給地帶來飄飄然的喜悅。她倒有些希望他永遠都看不到她的未來,這樣就表示她這輩子都會與他「關係密切」了。 

  「去弄一壺茶來。」 

  弼爾雅淡淡的一句吩咐,立刻將她從甜美的幻想中拉了回來。 

  「我要西湖龍井。」他再加一句。 

  「我去問問店小二,不過不敢保證這間小客棧有沒有這種名貴的茶喔!」善月無奈地輕聲一歎。 

  這個人真的是……連喝個茶都要挑剔品味,不管做什麼也總是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可偏偏他就是有那種令人心悅誠服的魅力,至少她就無法拒絕他的「吩咐」。 

  等等!一輩子當侍候他的婢女,也算是跟他關係密切吧?不,如果是這樣的「關係密切」,她才不要! 

  就在她正要開門出去時,她聽見他低喚一聲。 

  「善月。」 

  她愣了一下,這好像是弼爾雅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從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由他口中喊出來會變得那麼好聽。 

  「快過來,還發什麼呆!」清冷的磁性嗓音多了幾分焦躁。 

  善月這才注意到他的神色有些異樣,忙快步走到他身邊。 

  「街角站著一對男女,他們是不是王府裡的人?你認得出來嗎?」他微側過身,指著樓下十字街道站著的一男一女。 

  善月定睛一瞧,嚇得魂兒都飛了。 

  「是雪燕跟王總管!」她慌得躲到他身後去。「他們是來找我們的嗎?一定沒錯,你跟我忽然間失蹤了,他們一定是來找我們的!」 

  弼爾雅不動聲色地看著雪燕和王總管並肩走進對街一間小客棧,看來他們是打算一間一間找人了。 

  「趁他們還沒找到這裡之前快走吧!」他拉著善月的手匆匆往外走。 

  「等一下!」善月拿起梳妝台上的小錢袋和新買的衣衫,隨便裹成一個包袱,立刻跟著弼爾雅急急往樓下衝去。 

  「掌櫃的,快算一算房錢。」她氣喘吁吁地靠在櫃台。 

  「姑娘和公子爺現在要走?夜深了,怎麼不過了夜再走呀?」掌櫃詫異地問。 

  「別廢話,房錢多少快算一算!」弼爾雅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好好好,您等等,我來算算……」掌櫃拿起大算盤搖了一搖。 

  「我們沒時間等你算了,一兩銀子夠嗎?」弼爾雅懶得跟他耗時間。 

  「夠夠夠,還有得找,一兩銀子夠住個三天了。」 

  「給一兩銀子,不用找了。」弼爾雅淡瞥善月一眼。 

  善月雖然覺得可惜,但還是掏出一兩銀子放在櫃台上。 

  掌櫃察言觀色,肯定了弼爾雅絕對是個貨真價實的公子爺,也認定了善月是侍候他的小丫鬟。 

  「後門在哪兒?」弼爾雅察覺對街有動靜。 

  「掀了那門簾往後走,有個小門就是了。」掌櫃堆著滿臉笑。 

  弼爾雅拉起善月的手直奔後門,出了客棧後門,是條幽暗偏僻的夾弄。 

  「往東?往西?」他垂眸低詢。 

  善月左顧右盼。 

  「往西。」她決定先離開京城,再作打算。 

  弼爾雅二話不說,牽著她的手朝西邊奔去。 

  這是弼爾雅第一次順從善月,善月滿心歡喜,緊緊牽住他的手,彷彿是追隨著心愛男子私奔般的心情,逃到天涯海角,都要患難與共。 

  她不知道未來會如何,但一輪高掛的明月令她安心,因為它正散放著最明亮的月光,照亮她眼前幽暗的路。 

  沿著護城河一直向西,前方矗立著高大的城牆。 

  「再過去就是阜成門,等天亮城門開了,我們才能出去。」 

  善月累得氣喘吁吁,坐倒在城牆邊,一步也跑不動了。 

  弼爾雅在她身旁坐下,背靠著城牆緩緩調勻氣息。 

  「我們出得去嗎?萬一雪燕和王總管追上來了怎麼辦?」她緊張兮兮地說。 

  「等他們真的追上來了再說。」他只想在天亮前抓緊時間小睡片刻。 

  「對了。」她忽然想到。「我阿瑪以前守過阜成門,那陣子常給阿瑪送飯,不知道現在那些守門的守兵會不會認出我來?萬一認出來怎麼辦?要是他們給阿瑪通風報信去,那麻煩可就大了!」 

  弼爾雅不理會她的喃喃自語,逕自閉目養神。 

  「我們該不該雇輛馬車出城呢?」她還在自問自答。「僱馬車好像很貴,雖然坐馬車出城比較不累,可是又得花上一筆銀子……唉,真麻煩,等出了城,找個安全的地方暫時住下,我可得好好想想有什麼賺錢的法子……」 

  「你能不能安靜一點兒?」他終於受不了她的嘰嘰咕咕。 

  善月噤聲,委屈地抱緊懷中的包袱。很奇怪他為什麼好像凡事都不操心,而她卻事事煩惱得要命。 

  弼爾雅左手輕捂著唇,微微打了個呵欠。 

  「你想睡就睡,我來守夜。」善月大方得很。 

  「好,把腿放平。」他也老大不客氣。 

  善月依言把曲著的雙腿放平,只見弼爾雅把她懷中的包袱放在她大腿上,輕拍了拍,以包袱當枕,優閒地仰躺在她的腿上,合上疲憊的雙眼。 

  一瞬間,善月的腦袋空白了片刻,心跳突然變快、變沉、變重,她沒想到他竟然直接躺在她腿上睡覺,雖然兩人之間還隔著一個包袱,但是這種親密的姿勢,就足以令她心蕩神馳,難以喘息了。 

  在她緊張得快要窒息時,她發現弼爾雅居然很快就入睡了,而她卻像個傻瓜一樣,臉紅得幾乎快炸掉。 

  她渾身僵直地呆視他的睡容,熟睡時的他實在比清醒時候的他可愛多了。第一次看見他眉頭舒展放鬆開來,平時眼神冷漠空淡,閉上眼卻顯得無比溫柔,略帶孩子氣的睡容,讓她心中對他的憐愛氾濫得無邊無際。 

  面對惶惶不可預知的未來,她非但無畏無法,反而覺得有他在身邊,她的心情就特別平靜。 

  她怔怔地、專注地凝視著他,忍不住輕撫他的臉,不知道這樣恬淡的幸福能持續到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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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4 00:03:1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淡金色的滿月高掛天邊,深藍的河面上倒映著點點晨星。 

  一輛騾車沿著護城河慢條斯理地奔過去,答答答的蹄聲自遠而近,驚醒了淺睡中的善月。 

  她恍恍然地抬起頭看了看天色,這才驚覺寧靜的滿月淡得幾乎看不見了,天際已經漸露曙光。 

  「弼爾雅,醒醒,天快亮了!」她輕拍了拍他的臉頰。 

  弼爾雅傭懶地起身,背靠著牆伸懶腰,像只剛睡醒的小老虎,金褐色的雙瞳迷離朦朧,閃著絲一般的光澤。 

  「啊——」善月忽然一聲怪叫。「我的腳好麻!」 

  弼爾雅毫無半點歉意,逕自站起身用力伸了伸懶腰。 

  善月的雙腿如萬針穿刺般的難受,她一動也不敢動,咬牙忍耐著,靜等可怕的刺痛感過去。 

  「你看那個人,他在幹什麼?」弼爾雅對前方窄巷內某個忙碌的景象很感興趣。 

  此刻天尚未亮透,天空是一片灰灰的紫藍色。 

  善月朝窄巷望去,勉強看得見巷內停著一輛雙輪板車,一個中年男人正把看不清是什麼的東西往板車上堆擺。 

  「大概是買賣舊貨的小販吧?」她看到疑似畫卷的東西,便猜道。 

  「古董商嗎?」他也看到了板車上放置的幾卷畫軸和幾件天球瓷瓶。 

  「他應該只是收舊貨的小販,收了舊貨後到早市去轉賣給古董商。」 

  他們說話間,那中年男子已推著板車出了窄巷,慢慢朝他們的方向過來,然後轉了個彎,往城門方向去。 

  板車上有幾件東西吸住了弼爾雅的目光,他好奇地走向中年男子,注意力全集中在板車上的幾件瓷盤上。 

  「公子爺,有什麼您看合意的,讓小的給您取來。」中年男子見弼爾雅貴氣逼人,連忙客客氣氣地彎腰笑問。 

  「那幾件青花瓷盤……」 

  「是、是,小的給爺取過來!」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把綁成一摞的青花瓷盤提出來,獻寶似地放在弼爾雅面前。 

  弼爾雅只輕輕摸了一下盤緣,便問:「這是康熙年官窯制的青花九龍瓷盤,你從哪裡得來的?」 

  「爺真是好眼力,您還沒看盤底兒的落款,便知道這五件是康熙年制的青花九龍盤啊!」中年男子見來的是識貨的公子爺,樂得笑呵呵。 

  「我問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善月等腿不那麼麻了以後,困惑地來到弼爾雅身旁,不明白他怎麼會突然對幾件盤子感興趣起來? 

  「回爺的話,這是小的昨兒個從一位二品大員府裡收來的,那二品大員升了官,舉家遷往雲南,這易碎的瓷盤不好帶,便讓小的撿了個大便宜,小的正要往市集做買賣,爺若看合意了,價錢方面好談。」 

  「這瓷盤我府中多得很,早看膩了,我想看的是最底下那一件。」弼爾雅的視線凝注在四件青花九龍瓷盤下。 

  「最底下那件?」中年男子仔細一瞧,這才發現原來青花九龍瓷盤只有四件,最底下的其實是一件五彩雲龍大盤。「哎呦,小的可真是老眼昏花了!昨兒收來時竟沒特別留意,原來這一件不是青花九龍瓷盤呀!」他把繩子解開,單獨取出五彩雲龍大盤遞給弼爾雅。 

  弼爾雅把瓷盤捧高,輕輕地旋轉盤身,專注地看著盤上佈滿的五彩雲龍圖案,這是用紅、黃、綠、褐、紫等色做釉上彩烘燒而成的,因此色澤濃艷,異彩紛呈,加上雲龍圖案密佈,飾以江海雲彩,更加顯得瑰麗堂皇。 

  「那位離京的二品大員是誰?」弼爾雅微瞇著眼,視線盯在盤沿上一行藍色的楷體字:大明宣德年制。 

  「是葛天成,葛大人。」中年男子哈腰陪笑臉,就盼弼爾雅快點掏出銀子來買下瓷盤。 

  「這瓷盤你要賣多少?」弼爾雅緩緩放下盤子,隨意拿起一旁的畫卷翻看。 

  「弼爾雅,你不是真的要買吧?」不等中年小販開口,善月忍不住先發出一聲低呼。「我們現在這情況,怎麼能帶著一個瓷盤走?一不小心就會碰碎了!」 

  「爺若是喜歡,請隨意看賞吧!」中年男子忙道,這上門的生意,怎麼也不能讓他跑了。 

  「我不懂你們的行情,你給個價。」弼爾雅已經決定帶走這件瓷盤,對善月的企圖阻止不予理會。 

  「那就……五兩銀子好了!」他原先想出價一兩就賣,但瞧弼爾雅貴氣十足,有錢爺兒當然得趁這個機會狠敲他一筆。 

  「喂,你賣金子也沒這麼貴呀!」善月傻眼。「用五兩銀子買個大瓷盤,那真是瘋了!」 

  「小姑娘別不識貨,金子本來就沒有古董貴,這是康熙朝的瓷器才有這個價,要是宋瓷,你給我一千兩我也不賣哪!要不這樣吧,公子爺賞個三兩銀子讓小的開個市怎麼樣?」中年小販怕弼爾雅反悔不買,乾脆自己先壓了價。 

  弼爾雅淡淡一笑,這小販顯然沒弄清楚他要賣的這件瓷盤並不是康熙朝燒製的,而是出自明朝宣德年間。 

  「給他三兩銀子。」弼爾雅拿起五彩雲龍瓷盤,轉身便走。 

  善月一聽差點要瘋掉,這弼爾雅我行我素,簡直不把錢當錢花,可她生氣歸生氣,見他抱著人家的東西自顧自走人,就算她不想給錢也不行。 

  把三兩銀子丟給中年小販後,她急急追上弼爾雅。 

  「弼爾雅,我們現在是在逃命,你買這個東西做什麼?要是一個不小心撞碎了,三兩銀子就沒了耶!」她摸摸錢袋,裡頭只剩下二兩銀子和零散的銅錢而已,用不了幾天他們就得喝西北風了。 

  「十年前,乾隆帝將兩百件大明宣德年制青甕和五彩瓷器分賞給王公大臣,其中一對五彩雲龍瓷盤分別賞給了我阿瑪和內閣侍讀學士葛天成。」弼爾雅不理善月的叨念,逕自捧著瓷盤低低說道。 

  善月愕然一怔,弼爾雅很少主動開口說什麼,突然間提起這件瓷盤的來歷,顯然其中定有她不明白的因由。 

  「當年,葛天成時常出入順承郡王府,與我阿瑪一同賞玩古今畫作,我那時年紀雖小,對他的印象卻極為深刻,因為我總會看到他臉上浮著奇怪的黑影,可是旁人卻看不見。」 

  善月沒有插口,怔怔聽著他說。 

  「我當時只覺得葛天成這個人醜得令人生厭,尤其是他臉上那塊黑影,看了就渾身不舒服,所以只要他一來府裡,我就躲得很遠很遠。」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要買下這件瓷盤?」她不解。「是因為你家也有個一模一樣的,所以你才想要嗎?」 

  「不是。」他眼神寒冽起來。「是因為這件瓷盤告訴我,陷害我阿瑪的人就是葛天成。」 

  善月錯愕地睜大雙眼。 

  「你、你說……這件瓷盤告訴你……你阿瑪是……是被那個姓葛的陷害?這瓷盤會、會說話?」她傻呼呼地眨著眼。 

  「對,沒錯,這瓷盤對我說,我已經四百歲了,跟過很多有頭有臉的主子,最近一個主子名叫葛天成。」他認真地攢眉回答。 

  「我的天,這盤子成精了!」她徹底驚呆。 

  「白癡!」弼爾雅無力地翻了翻白眼。「除非這盤子裡住了一隻鬼,否則它怎麼可能開口說話?」 

  「那、那你剛剛說……」 

  「我能看見你的過去,自然也能看見這盤子的過去,就是這麼簡單。」他皺眉斜睨她。 

  「你連盤子的過去都看得見?竟有如此神奇的事!」她晶亮的雙瞳充滿了驚訝與敬佩。「這樣說來,不管是人、動物還是什麼東西,你都能看得見它們的過去和未來嘍!」 

  「你真聰明。」他悠然揚起分外讚賞的淺笑。 

  就在善月被他俊美的笑容迷得神思蕩漾時,他倏地收起笑,轉身走人。 

  「等等我!」她小跑著追上去。「弼爾雅,你是不是想去雲南?」 

  「我去雲南幹什麼?」他挑眉微笑。 

  「你的仇人葛天成不是去了雲南嗎?難道你不想找到他為順承郡王爺洗刷冤屈 ?」正常人都會這麼做不是嗎?她覺得他冷淡的反應很奇怪。 

  「不想。」 

  「不想?!」她愕然。「為什麼不想?你阿瑪既是被他陷害的,你為何不想替你阿瑪報仇?」 

  「你不會比我自己更清楚我的仇人是誰,別自作聰明了。」他俯身盯著她冷笑。 

  善月的小口張得好大,傻愣愣地瞪著他。他說的仇人該不會是指順承郡王爺吧 ?就算郡王爺囚禁了他五年,再怎麼說也是他的親生父親呀,弼爾雅不至於真的視他為仇人吧? 

  「那個姓葛的害死順承郡王爺,還讓郡王爺被削爵除籍、王府遭皇上查抄,這些你都不生氣嗎?」她不相信。 

  「命中注定會發生的事,我生氣也沒用吧?就算氣死了,會發生的事還是一樣會發生。」他的心早已經冷了,無情無緒也無恨。 

  「那你買下這件瓷盤做什麼?」 

  「這件瓷盤出窯四百年了,曾是幾朝帝王閒暇時把玩的珍品,你說我買下它做什麼?」他一臉「怎會問出這種笨問題」的表情。 

  「就算它再珍奇好了,那也是富貴人家放在多寶格內悠哉賞玩的東西,像我們這樣帶在身邊多奇怪呀!」看了就覺得好累贅。「要是弄不好撞碎了,變成一堆殘層,還有什麼珍不珍貴可言。」 

  「所以,在還沒不小心撞碎以前,就得把它賣掉。」 

  「賣給誰?」 

  「識貨的古董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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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月終於瞭解到,弼爾雅口中所謂的「帝王閒暇時把玩的珍品」代表的是什麼意思了。 

  從「集珍齋」中走出來,一直到坐在「吉祥茶樓」吃了半天的茶點,她還無法從方才受到的震撼中回過神來。 

  「我們還要出城,你能吃快一點兒嗎?」弼爾雅實在受不了她那副呆樣。 

  「喔,好。」她忙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卻因為太急而差點嗆到。 

  沒辦法,她懷中抱著的三百兩銀子是害她神魂不屬的原因。她真的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當她把那件四百歲的瓷盤放在「集珍齋」的紅木桌上時,老掌櫃眼中竟閃出一種極驚喜的光芒,彷彿見到的是什麼稀世珍寶,二話不說,便開價三百兩向她買下大明宣德五彩龍盤。 

  一開始,她還抱怨弼爾雅端著貝勒爺的架子擺闊,在逃命的關口還買什麼瓷盤賞玩,結果現在事實證明弼爾雅眼光獨到,不到一個時辰的功夫,他們身上就多了三百兩銀子。 

  她真的是嚇傻了,如果不是弼爾雅識貨,就憑她,可能只會覺得那件大明宣德五彩龍盤拿來盛裝烤鴨剛剛好,一輩子也看不出它的價值。 

  「弼爾雅,你真的好厲害喔!」她對他崇敬得五體投地。「你有這樣的本事,很快很快我們……呃,你就會很有錢、很有錢了!」 

  「我們就我們,幹麼你呀我的?」弼爾雅無聊地挑了挑眉。 

  善月聽了這話,心中暗喜,這是她從他口中聽到的最接近情感的話。 

  「監別古物並不是我的本事。」他輕啜一口西湖龍井。「那是因為我家也有個一模一樣的東西,所以我才能立刻辨認出那件瓷盤的身份,其他的古玩不見得我也能監別得出來。」 

  「你只需要碰一碰,不就知道是不是古物了嗎?」她想到了極妙的生財之道。「這等異能,可不是普通人都會的,如果用於監別古物上頭,那可是大大的好用,你要不要認真考慮一下?」 

  「等這三百兩花光了,我會慎重考慮你的建議。」他完全是敷衍的語氣。古玩這行必須得跟官商富賈應對周旋,一想到這,他可就一點兒興趣也沒了。 

  善月卻對他的「慎重考慮」信以為真,心情大好起來,尤其是抱著沉甸甸的三百兩銀子,那種安心踏實的滿足感,根本不是嫁進富貴豪門那種虛幻不實的感覺能夠相比的。 

  「不要抱著銀子不停傻笑好嗎?樣子看起來真俗氣!」他蹙眉。 

  「沒辦法,我這輩子還沒抱過這麼多銀子嘛!」她尷尬地垂頭輕笑。 

  酒樓外隱隱起了一陣怪異的騷動聲,弼爾雅側頭轉望,看見幾個男子在門口交頭接耳,面部表情各異,店內幾個客人好奇地走出去相詢,結果聚在店門口議論紛紛的人越來越多。 

  「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善月緊張兮兮地低問。 

  弼爾雅凝神細聽,隱隱約聽見了「抄家」兩個字。 

  「……抄家了,真不知順承郡王爺是怎麼把皇上給得罪的,下旨抄家哩!」 

  「聽說是順承郡王爺私造了一顆乾隆皇的印璽。」 

  「呦,那可是殺頭的罪呀!」 

  「順承郡王府一大早就去了一百多個順天府差役,連九門提督也帶了一隊戈什哈,提刀持槍的,嚇死人了!」 

  「走吧,去瞧瞧熱鬧,王爺府被抄可希罕吶!」 

  「現在去已經太晚了,王府大門口早就擠滿密密麻麻的人了,連門口那兩頭石獅子都快被擠塌了!」 

  「不知道王府會抄出什麼好寶貝來?大夥兒一塊兒瞧瞧去,難得有這個機會大開眼界哩!」 

  人群喧喧嚷嚷地奔看熱鬧去,茶樓裡的客人仍交頭接耳地議論著。 

  善月偷望了弼爾雅一眼,見他氣定神閒地端著茶杯啜飲,彷彿週遭人談論的事件與他無關似的。 

  看著他故作冷漠的俊容,她的心隱隱糾結著。她知道這是他保護自己的方式,好像這麼做就能讓他遺忘成長歲月中曾遭遇的痛苦煎熬,但是在他眼底深藏的哀傷卻不會因他的刻意無動於衷而抹去一絲一毫。 

  「要走了嗎?」他抬眸低詢。 

  善月用力點點頭,輕快地嫣然一笑。 

  「走吧,趁現在外頭車馬人多,比較容易混出城。」 

  「大大方方走出去不就行了,幹麼用『混』的?」他沒好氣地睨她一眼。 

  「我真的很擔心守城門那幾個大叔認出我來嘛!萬一剛好又是我阿瑪的拜把兄弟薩大叔守門,那可就更慘了!他是從小看我長大的,肯定一眼就能認出我來,幸虧你個子夠高,要是真碰上薩大叔,你背後還可躲一躲……」 

  弼爾雅懶得接話,任由她一個人自尋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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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來城門的車馬行人絡繹不絕,兩旁街頭小販的叫賣聲不絕於耳,整條城門前的官道上擠滿了水洩不通的人潮。 

  看見摩肩接踵的人海,善月雖然大吃一驚,可是又覺得放心多了,至少趁亂擠出城去,就能避免被守門的熟人看見。 

  但是又因為人車太多了,偶爾一匹騾子馬車逼過來,一不小心就把善月給擠走,總是弼爾雅及時又把她拉回身邊來。 

  「勾著我的手,免得走散了不好找人。」最後沒辦法了,弼爾雅乾脆把她的手掛上自己的臂彎。 

  「好。」善月欣然接受這個命令,緊緊攀住他的手臂。 

  雖然她努力裝作不在意,告訴自己不可胡思亂想,可是小臉卻無法克制地泛起可人的紅暈,身旁的人聲、車馬聲,彷彿離她好遙遠、好遙遠,她全神傾注在此刻離她好近好近的弼爾雅身上,挽著他的手,有種即使天塌下來了也不怕的安全感,和一種又軟又甜的幸福滋味。 

  弼爾雅低下頭,看到善月白瓷般柔滑的頸項,細膩得近乎透明,白皙的臉頰像是上過困脂一般,泛著粉粉嫩嫩的桃紅。 

  他無法解釋自己的目光為何停駐在她身上愈來愈久,愈來愈移不開?心底深處隱隱有股神秘的渴望,希望永遠留住這雙攀附著他的柔軟小手。 

  他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對這雙柔若無骨的小手產生強烈的眷戀,是因為她將他從陰暗深邃的孤寂中帶出來嗎?所以才不想放,也放不下。 

  在他的生命中,除了額娘以外,他不曾對任何一個女人動過感情,可是對善月卻有種莫名的悸動,甚至覺得這種悸動正在一點一滴的增加,此時的善月在他眼中單純只是個甜美嬌羞的少女,其他什麼身份都不是。 

  「糟糕,真的是薩大叔!」接近城門時,善月果然看見守門的人就是父親的拜把兄弟。 

  「把頭低下,別看他。」弼爾雅猛然抬手壓下她的頭,但是動作還是慢了一步,那薩大叔一瞥見善月,視線便盯在她臉上不放。 

  「善月,那是善月嗎?」薩大叔詫異地喊出她的名字。 

  善月嚇得魂飛魄散,弼爾雅握緊她的手,急切地拖著她從擁擠的人潮中直竄出城門。 

  「善月!你跑什麼?我是薩大叔呀!善月——」那薩大叔還緊追在他們身後高聲大喊。 

  善月不管薩大叔如何喊叫,就是不敢回頭應一聲。此時此刻,順承郡王府正在被查抄呢,她如何敢相認?要是讓人發現郡王爺的九姨太太和郡王爺的二子弼爾雅貝勒正準備逃出城去,豈不是前功盡棄,必死無疑了。 

  好不容易擠出城門,弼爾雅拖著她奔進一條小巷道,由於他人高腿長,善月一路被他拖跑得氣喘吁吁,累得差點喘不過氣來。 

  轉過兩個彎,他們躲在只容一人通行的陰暗小巷道內,屏息聽著薩大叔的喊叫聲由近而遠,直到聽不見。 

  兩個人面對面,各自背靠著牆喘息。 

  一滴汗珠順著弼爾雅的頰畔滑落下來,悄無聲息地滴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兀自喘息不止的善月,輕輕抽出手絹溫柔地替他拭去汗珠。 

  手絹傳來的淡淡馨香,令弼爾雅不禁迷亂了一瞬。 

  他凝視著她泛紅的臉龐,縹緲卻真實的一抹幽香,自她微喘的氣息中悄悄侵入他的鼻端,隱隱約約催化了他體內若有似無的情愫,他低下視線,焦點凝聚在她微張的紅唇上,絲緞般的唇瓣宛如一顆熟透的櫻桃,散發著甜蜜的誘惑,引誘著他品嚐一口。 

  腦中的念頭剛剛成形,他就覺得自己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吸引,誘導著他緩緩俯首,將唇淺淺貼附在她的唇上。 

  這是種完全陌生的感覺,柔嫩的觸感、嬌弱的吐息,一再拂亂他的思緒,他從來不瞭解,一個少女為何能散發出如此強烈的誘惑力,讓他做出無法控制的反應。他細細吮摩著她的唇瓣,依著本能逐漸加深,舌尖好奇地頂開白玉貝齒,探索柔潤的紅唇中藏著怎樣的絕品佳釀。 

  善月的心劇烈地跳著,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弼爾雅在吻她! 

  如果不是真實感覺到他幾乎將她燒融的唇舌,嗅到屬於他的清冷氣息,她一定不相信弼爾雅會吻她。 

  突如其來的變化就像一場令人意亂情迷的夢,她無法抑制渾身興奮的輕顫,無法思考、無法呼吸、無法回應,整個人輕飄飄的,腦袋醺醺然的,陶然暈眩在他惑人的熾吻中。 

  「唉喲,哪裡來的野小子,大白日的躲在這兒幹什麼勾當,知不知羞呀!」一個開了後門走出來的老太太撞見了這纏綿的一幕,像看見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似的,臊得老臉通紅,氣呼呼地罵完,轉身又進門去。 

  糾纏深吻中的兩個人倏地分開來,微喘地互望著。 

  赫然回神的弼爾雅,滿臉錯愕地望著善月迷離朦朧的神情,訝異自己怎會一時情不自禁地吻了她?腦中似乎有個不能吻她的理由,但一時之間,他竟無法冷靜下來去想清楚那個理由是什麼? 

  「弼爾雅……」她眼中浮著水光似的迷濛,眸光依戀地落在方才與她廝磨糾纏的雙唇上,無意識地舔了舔唇辦。 

  弼爾雅不由自土地倒抽一口氣,渾身肌肉霎時繃緊。她以舌潤唇的動作帶給他異常強烈的刺激,掀起他體內一股神秘的狂潮。 

  這是他不曾想像過的意亂情迷,他無法解釋下腹隱隱燒灼起來的莫名渴望,好像有什麼就要失控了的奇怪感覺。 

  一定是這小巷道太窄、他們距離靠得太近的緣故,所以他才會陷溺在曖昧的誘惑中,失去理智和冷靜的判斷力。 

  他驟然轉身就走,把她一個人遠遠拋在身後。 

  他必須單獨靜一靜,好好弄清楚體內可怕異樣的躁動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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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4 00:03:3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善月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自打出了城,在小巷道中忘情熱吻之後,整整三天以來,弼爾雅就一路擺著一張冷臉,不理她、不看她也不跟她說話,完全漠視她的存在。 

  她想破頭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唯一想得到的原因就只有那個「吻」。 

  吻她,就那麼令他懊惱後悔嗎? 

  為什麼要懊惱後悔?是因為……她是他父親的妾室嗎? 

  一定是。絕對是。 

  朋友妻尚且不可戲了,更何況是父親的小妾。 

  看著他過分冷漠的背影,她的心揪得好難受、好難受。好不容易才與他拉近了距離,可是短短一會兒功夫,他又變回了那個難以親近的弼爾雅,兩人之間彷彿隔著萬水千山,難以跨越。 

  來到西郊一處小市集,她看見弼爾雅逕自走向賣馬的小販,在馬圍子內幾十匹各色雜馬中挑選了兩匹買下,然後牽著馬朝她走來。 

  「上馬。」他把白馬的韁繩遞給她,自己翻身跨上另一匹黑馬。 

  「弼爾雅,我、我不會騎馬!」她絞著衣袖,尷尬地笑。 

  弼爾雅斜眼朝她一瞪,她迅速低下頭,不敢看他冰冷不耐的臉色,不安地咬著唇等他發話。 

  等了半天沒有動靜,她有一眼沒一眼地偷望著他,見他端坐在馬背上沉思,凝神眺望遠方,像在苦苦思索著一件令他猶豫不決的事一樣。 

  他在想什麼?他在猶豫什麼?那種嚴肅的眼神令她感到一陣無來由的心慌,當他調轉視線,雙瞳深深瞅著她時,她忽然感到渾身發冷,在他疏離冷漠的凝視下一寸寸僵化。 

  「善月,我們就此分別吧。」 

  清淡而冰冷的聲音,讓善月的心在一瞬間凍結。 

  她的直覺果然沒錯!他要丟下她,一個人走了! 

  「我不要!弼爾雅……」她怯懦地試圖阻止。 

  弼爾雅扯動韁繩,一踢馬腹,黑馬立即揚蹄狂奔,他不再聽進善月所說的任何一字一句,專注地策馬馳騁,遠遠地拋離了她。 

  「弼爾雅——」她扯破喉嚨似的狂喊,翻湧的熱淚霎時奪眶而出,模糊了眼前的視線。 

  快追呀!她不顧一切朝馬蹄捲起的一溜黃塵狂追而去。 

  「弼爾雅,不要丟下我!弼爾雅——」她聲嘶力竭地狂喊,邊哭邊跑邊喊他的名字,奔湧的淚水怎麼擦也擦不淨。 

  她知道總有一天他們會分離,只是沒想過分離會來得那麼快、那麼突然,她全無心理準備來承受這一刻撕心裂肺的痛楚,只知道若不拚命追上去,她將永遠再也見不到弼爾雅了。 

  「弼爾雅——」 

  她一直地狂奔,把一身的力氣都耗盡,當那一抹黃塵漸漸消散在天的盡頭,再也覓不到蹤跡時,她頹然跪倒,虛弱無助地喘息,任淚水滔滔傾流。 

  追不上了。他走了。遠遠地走了。 

  接下來呢?她該怎麼辦?該往哪兒去?望著眼前一大片陌生的黃土地,她茫茫然毫無頭緒。 

  極目望著前方,望盡天涯路,遼闊的天地間靜無人聲,她只是天地間一個極渺小的存在。 

  一種可怕的孤獨感朝她慢慢覆蓋了下來,她不要獨自面對目前的處境,她不要這種孤孤單單、無依無靠的感覺。雖然她說大話要照顧弼爾雅,直到他有能力照顧自己為止,但其實她才是最需要肩膀依靠的人。 

  「弼爾雅、弼爾雅……」她哽咽地喃喃輕喚,想把他從遠處那個不知名的地方喚回來。「弼爾雅,你回來,弼爾雅……」 

  不知是不是過於期待之後的幻覺,她似乎聽見馬蹄聲從遠方隱約傳來,她怔怔地抬眸凝望,淚眼模糊地看著一個黑點朝她奔來。 

  她心跳得幾乎離體,急切地站起身擦乾淚水,好讓視線清晰一點兒,內心渴望那個黑點就是弼爾雅,渴望得心痛。 

  當她逐漸看清馬背上的人影時,不自覺地用力深吸幾口氣,淚水再度自眼角泛溢出來。 

  是弼爾雅!真的是他! 

  策馬疾馳回來的弼爾雅,奔向她的速度絲毫未減,在接近她身側的那一瞬,彎下身將她攔腰抱起,捲上馬背。 

  當她真真實實跌入他的胸膛,清楚感覺到包圍住她的體溫,嗅聞到他低沉熟悉的吐息後,她終於確信這不是她以為的幻影,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對他的依戀有多深,她有多麼害怕他的離去。 

  「弼爾雅……」她緊緊抱住他,緊繃的情緒驟然瓦解潰決,所有的矜持也都粉碎了。 

  她不在乎他會怎麼看她,不在乎他們之間是否有道不能跨越的倫常關係,她什麼都不在乎了,只管埋首在他懷裡痛聲哭泣。 

  善月的崩潰大哭令弼爾雅震愕住,他沒想到他的離去會引發她如此強烈的反應,他只是覺得與善月的關係已經曖昧到超出了他能控制的範圍,如果再不分開,兩人之間的情感藩籬就要支離崩解了。 

  他無法想像阿瑪也曾經像他那樣吻過善月,在他們之間甚至還有更理所當然的肌膚之親,一想到這,他就難以克制體內狂燒的無名火。 

  她是他父親的妾,輩分上是他的九姨娘,這是不能避免的事實,即使郡王府被抄家了,阿瑪已不在人世了,她都曾經是阿瑪的女人,他不能對父親的女人動情,甚至做出違背倫常的錯事來。 

  雖然硬下心選擇離開了,但是善月嘶啞的呼喚卻始終盤旋在他耳際,從來沒有一個人用那種依賴不捨的聲音一遞一遍地呼喊著他。 

  他曾經以為自己再也得不到任何人的關愛,以為這世上不會再有人記得弼爾雅是誰,他認定自己這輩子注定要成為破敗殘屋中一隻被幽禁的可憐鬼,不可能再知道被人關愛是什麼感覺,也會永遠忘記被人需要是何等的快樂。 

  當他意識到那一聲聲令他溫暖感動的呼喚中所深藏的熾烈情感,已經遠遠超越一切他必須應該迴避的禁忌時,他立刻勒轉馬頭,往回飛奔。 

  他捨棄不掉那一雙曾經溫柔牽引他的小手,也因為心底隱藏壓抑多年的情感急需要宣洩,他必須為自己的心找到一個寄托。 

  「別哭了。」他將她緊緊圈住,輕撫懷中的小腦袋。聽她哭得泣不成聲:心中竟有著前所未有的滿足感,也因為這樣彼此擁抱,才讓他發現她的身軀有多纖瘦嬌小,有多麼需要被人保護。 

  「為什麼突然要走?」她從他懷中拾起頭來,淚眼汪汪地瞠問。 

  「因為你是我的九姨娘,所以不得不走。」這是實情。 

  善月渾身一僵,忘情環抱住他的雙臂不由得鬆開來,坐正了身子。 

  「既然如此,那為什麼又回來?」她突然開始害怕聽見他回來的理由,可能真正的原因並非她一廂情願的旖旎幻想,其實只是為了想分走另一半銀子而已。 

  「因為……我想再吻你一次。」他低柔地輕喃。 

  善月怔了一怔,一顆心突突狂跳起來,雙頰驀地飛起一抹暈紅。 

  這種柔情蜜語真不像是冷傲的弼爾雅會說的話,她忍不住抿著嘴羞怯地格格笑,原有的疑惑和不安都在此刻融化了。 

  「你笑什麼?」他用力抱緊她,力氣大得像要把她揉入胸懷裡。 

  「沒什麼。」她窩在他懷裡格格輕笑不止,這種感覺暖暖的、甜甜的,好像整個人都要在他的懷抱中化成一汪水。 

  「我說的話就那麼好笑?」他低著頭,鼻尖輕輕掃過她柔嫩的臉頰。 

  「嗯。」她敏感地縮了縮肩,傻笑著。「你應該冷冷地說:『把銀子分一半過來!』那才是你的風格嘛!」 

  「那是對『九姨娘』說話的語氣。」他的眸光凝注在她小巧可愛的耳垂上。 

  「我……是你的九姨娘呀!」她仰起臉,甜美的笑容悄悄隱去。 

  「那是你自己一廂情願,我從來沒有承認過。」他的手指撫過她的臉頰,慢慢滑向她的耳垂輕輕柔捏著。 

  「也好,反正我也從來不想當你的九姨娘。」如果彼此可以都不承認,也從此不再提起,那麼「九姨娘」這個身份是否就能煙消雲散? 

  「你從來不想當?」他懶洋洋地把玩她細嫩的耳垂。「那一開始為何還拚命扮演九姨娘的角色死纏在我身邊?」 

  「如果不是那樣,我現在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可以當你……」她的耳垂在他的指間沁血般的紅透了。 

  「當我什麼?」他俯首在她耳畔呢喃。 

  「想再吻一次的姑娘。」她露出既嬌羞又頑皮的微笑。 

  弼爾雅凝視著近在咫尺、羞怯嫣紅的臉蛋,眼中閃著深幽奇異的光芒,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問出「你喜歡阿瑪的吻還是我的吻」這種蠢問題。 

  「你怎麼了?」她羞怯怯地扯了扯他的衣襟。 

  「我要你把從前的事全部忘記,把我想成是第一個吻你的男人。」他的嗓音低沉輕啞,像極力克制著某種情緒。 

  她困惑地瞅著他,沒有留心他話中怪異之處,羞赧地點了點頭。 

  弼爾雅深吸一口氣,低下頭覆住她的小嘴,細細地吻啄、纏綿地探索、深深地品嚐。 

  這個吻很溫柔、很綿密,吻得她陶然昏眩、神智渙散,幾乎難以喘息。 

  在善月融化成一團漿糊的腦袋瓜裡,幻想著在他們脫去枷鎖後的未來,將會是怎樣的一種新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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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薄西山時分,他們來到駱駝山下,遠遠看見前方有一條寬數丈,綿延數公裡的沙帶,形如長龍,儘是純淨細白沙。 

  「這個地方好特別喔!」善月沉醉在天然的美景中。 

  「嗯,的確很特別。」弼爾雅眼中看到的不是美景,而是駱駝山上隱隱發出的奇異紅光。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不過他和善月只是路過,所以不管那是什麼東西都與他無關,他也沒興趣知道。 

  過了駱駝山,山腳下有個古樸的小鎮,靜靜躺在夕陽餘暉中。 

  他們策馬進鎮,一踏進鎮口,弼爾雅就驚訝地看見整個城鎮上方籠罩著一陣陣灰濛濛的黑氣。 

  「這個地方有點兒不對勁。」他不由自主地勒韁停步,感覺到一股透骨的陰寒襲面而來。 

  「不對勁?真的嗎?」善月根本什麼也看不到。 

  「我有種不舒服的感覺,我們別進這個鎮比較好。」那股黑氣盤踞在空中,似乎別有居心地傲視著他們。 

  「可是現在天快黑了,我們如果掉頭,可能就要露宿荒郊野外了。」她已經好累好累,腰和背酸痛得快直不起來了,好渴望躺在柔軟的床上狠狠睡上一覺,而且她根本沒感覺到這個鎮有哪裡不對勁,雖然弼爾雅的預感一向神准,但她還是敵不過睡魔的侵襲。 

  「那就進去吧,希望這一夜不會有事。」他輕踢馬腹,徐徐進鎮。 

  街道兩側店舖林立,有賣衣物、字畫、果子、糕餅的,熱鬧的氣氛沖淡了那團黑氣帶給弼爾雅的不舒服感。 

  來了! 

  弼爾雅隱約聽見詭異的吐息,他不予理會,繼續前行。 

  毗沙門說對了!他真的來了! 

  又是一個空靈森冽的聲音,近得就像靠在他耳旁低語。 

  他還看不見嗎? 

  這句妖異的冷語,讓始終文風不動的弼爾雅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到底這些不斷在他耳邊飄蕩的聲音究竟是什麼東西? 

  「弼爾雅,那裡有間客店,我們快過去吧!」善月欣喜地指著前方大喊。 

  進客店以後,跑堂的默默將他們帶進客房,什麼招呼的話都沒有,恍恍惚惚地關了門離開。 

  「弼爾雅,你有沒有發現那個跑堂的好奇怪,瘦得好像竹竿一樣,整個人看起來好無精打采,而且連壺茶都沒有送過來,真是怪透了。」在這個鎮上待久了,善月漸漸感覺到有種說不上來的邪氣。 

  「不只有那個跑堂的。」他把窗戶推開一道縫,看著街道上的行人和小販說:「你沒有發現鎮上每個人都像他那樣骨瘦如柴,而且神情恍惚、兩眼空洞無神嗎?」 

  「真的嗎?這鎮上每個人都這樣?」她錯愕地擠到他身旁,趴在窗台上透過那道縫看出去,果然看到的每個人都一樣瘦、一樣恍惚、一樣無神。 

  「這座城鎮真的很詭異,而且一直有些奇怪的聲音像是衝著我來的。」他微微退開一步,自她兩側分開雙臂撐住窗台,將她包圍在身前。 

  「什麼奇怪的聲音?」雖然在馬背上也一路都倚偎在他懷裡,但是一進了房,她卻莫名地緊張起來,弼爾雅的懷抱也變得好曖昧。 

  「那些聲音你聽不見也看不見。」 

  他忽然想起那些聲音中曾問道「他還看不見嗎」,這句話用在他身上十分詭異,他已經能看見常人看不見的事物了,他還必須看見什麼? 

  「我看不見也聽不見?那不就是……」妖魔精怪?魑魅魍魎?她不敢明白說出來,因為太陽已經完全隱了臉,街上漸漸昏黑了。 

  「害怕嗎?」他低眸垂望她駭然的表情。 

  「怕。」她不自覺地更偎近他的胸膛。「只要是不屬於人間的東西,任誰都會怕呀!你難道不怕?」 

  「我?我倒是不怎麼害怕。」他順勢將她圈進懷裡。 

  「為什麼?」她張開雙臂回抱他。 

  「雖然這個城鎮讓我覺得不太舒服,不過並沒有感覺到惡意的威脅或是殺氣,所以我們的處境還算安全。」他的注意力漸漸集中在她豐潤動人的紅唇上,自從吻過她以後,他實在愛極了吻她的感覺。 

  聽他這麼說,她終於有鬆了口氣的安全感,不過,另一種壓迫的危險正在慢慢逼近…… 

  「弼爾雅……」她的輕喃被他深深的吻掩去。 

  這次的吻與前幾次不太相同,充滿了狂熱的挑逗,像把烈火似的竄燒她每一寸肌膚,他的手掌插在她濃密的髮絲中,壓向他好讓他更深入汲取她的甜蜜,另一隻手摩挲著她雪白柔嫩的頸窩,然後滑下她的肩頭,慢慢游栘到她渾圓飽滿的酥胸,隔著衣衫輕撫著她迷人的曲線輪廓,當他感覺到兩朵蓓蕾在他掌心逐漸綻放時,他的深吻更加放肆飢渴,下腹本能地灼熱亢奮起來。 

  善月覺得自己快要燒融了,她從來沒有在弼爾雅臉上看過這種渴求的表情,雖然她未經人事,但也隱約明白緊貼在她下腹的熾熱硬挺是怎麼回事,這種感覺很奇妙,讓她既渴望又感到害怕。 

  「弼爾雅,我好像快要站不住了……」她虛軟地攀住他的頸項,在他親暱的觸摸下顫慄不已。 

  「那就上床。」他抱她到床楊,身軀旋即壓上她,繼續回到她唇中感受她的甜美,雙手沒有停止探索她玲瓏的曲線。 

  善月忽然覺得胸前有些涼意,原來弼爾雅不知何時已解開她的前襟,唇舌取代了手指,舔吮著她雪白膩滑的酥胸。 

  「弼爾雅……」她全身火燙得喘不過氣來,無法自制地弓起背,承受更多甜蜜的折磨。 

  「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了,如果你不願意,現在就立刻喊停。」他捧著她迷離的嬌容,低沉沙啞地輕問。 

  善月眨了眨氤氳失焦的雙眸,思緒全然陷溺在他褐金色的燦透眼瞳中。 

  「我額娘說初夜會很疼,你……你要輕一些……」 

  「你的初夜很疼嗎?」他憐惜地輕啄她的紅唇,誤解了她的意思。 

  「如果你溫柔一點兒,也許我就不那麼疼了。」她沒有弄懂他話中的誤解,逕自紅著臉低訴。 

  那雙迷離的眼眸、酡紅的臉頰、令人迷醉的嬌羞神情,讓他再也控制不住體內狂燃的慾火,洶湧的亢奮急需要得到釋放,他扯開身下衣袍,毫無遮掩的熾熱亢奮抵住她,讓她最稚嫩的甜蜜禁地與他緊緊貼合,感受他奔騰怒張的脈動。 

  忽然,屋外刮起一陣巨大狂風,捲起漫天塵沙,衝撞著窗子。 

  弼爾雅微愕地抬起頭,隱隱察覺到屋外那陣怪風很異常,不過善月卻感覺不到任何異樣,僅有的意識早被自雙腿間傳來的奇異酥麻感融化了。 

  一陣詭異的冷風猛然吹開了窗,大大小小的風束一道一道吹捲進屋,窄小的屋內驀地刮起如漩渦般的暴風! 

  弼爾雅猝然坐起身,瞠視眼前不可思議的景象,善月也嚇壞了,拚命躲在弼爾雅背後,駭異地驚望屋內胡亂衝撞的怪風。 

  狂風驟然停止,一股薄霧般的白煙冉冉降下,弼爾雅的視線緊盯著眼前詭異的變化,他看見雪似的煙霧漸漸凝成高大的人形,渾身泛著柔和的七色霞光,散發著悠然冷冽的清香。 

  弼爾雅看清楚那是一個容貌俊美的男子,氣質妖異詭魅,不帶一絲人間氣息,邪氣的雙眼盯視著他,擺明就是衝著他而來的。 

  除了這男子像個人以外,其餘還有倒吊在屋樑、躲在牆角、趴在桌案上的許多妖物,那群妖物發出濃重的穢氣,沒有一個長得像人,少部分像成精的狐妖,大部分像鬼怪。 

  「毗留博叉,還認得我嗎?」泛著耀眼霞光的男子微笑問道。 

  「我不叫毗留博叉,我也不認得你。」弼爾雅冷冷回視,心中狐疑猜想,這男子是妖?是魔?是怪?找上他意欲為何? 

  「那也難怪,你的封印尚未解除,當然認不得我了。」男子話才說完,擠在屋中的小妖即發出嘈雜的嬉笑聲。 

  「解除封印?」弼爾雅訝異地挑高了眉。 

  「幸好我及時趕到,否則你一旦破了童身,封印就很難解除了。」那泛著霞光的男子邪惡地笑說。 

  那群妖物也跟著嘻嘻哈哈地狂笑起來。 

  「弼爾雅,你在跟誰說話?」善月驚疑不已,她眼中什麼也看不見,只看見弼爾雅對著一團又一團的霧氣在自言自語。 

  「你看不見他們?」他有些錯愕。 

  「看不見。」她疑惑地注視著那些若有似無的霧氣。 

  「那聽得見他們說話嗎?」 

  「聽不見。『他們』到底是什麼?」她害怕地吞嚥著口水。 

  「大概是妖魔精怪吧,他們模樣醜陋可怖,你看不見他們也好,免得嚇壞了。」弼爾雅冷冷凝睇著男子,心中無限疑惑,明明知道那男子不是凡人,但他卻為何不感到一絲畏懼? 

  「我們的形貌和所談的話是凡人不能看到也不能聽到的,不讓她看見我們是為了她好。」那男子不以為意地笑著。 

  「你到底是誰?」弼爾雅盤腿坐正了身子。 

  「我是鬼王毗沙門。」男子挑眉輕笑,彷彿與他熟識許久的態度。 

  弼爾雅緊鎖眉心,不管他是鬼王、魔怪還是神佛,他都不想與他打交道。 

  「為何找上我?」他有不好的預感。 

  「因為駱駝山上有條小惡龍搗蛋作亂,這座城鎮裡每個村民的精氣都要被吸乾了。」鬼王交抱雙臂,慢條斯理地說:「那條小惡龍是從你手裡偷偷溜走的,你有責任去收伏它。」 

  「我只是凡人,恕我無能底卻已掀起一陣激烈的浪濤。 

  「一旦解除了你的封印,你便能明白自己的身份了。」 

  「我不想明白。」他的意緒更加紛亂,抗拒這些莫名加諸在他身上的責任。「我對目前的身份很滿意,不想解除什麼封印不封印。」 

  「那可由不得你,毗留博叉。」鬼王聲音一沉。「你在人間的轉世法身有護世的重要任務,你沒有堅守崗位就罷了,也不能放任手下惡龍為非作亂。」 

  「你既是鬼王,難道連收伏惡龍的能力都沒有?」 

  鬼王毗沙門像聽見天下間最滑稽的笑話一般,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周圍的妖物們也笑得滿地打滾。 

  「尚未解除封印的你實在太難溝通了,還是先解除你的封印再說吧!」 

  毗沙門迅速打著複雜的手印,最後結通心印,低低念誦真言:『怛你也他 曩謨吠室囖麼孥野 曩謨馱曩娜野 馱寧濕嚩囖野 阿蘖嗟蘖嗟……』 

  弼爾雅突然渾身無法動彈,一陣耀目銀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去!」毗沙門指尖猛然一彈,彈中弼爾雅的眉心。 

  弼爾雅驀地一聲痛號,他的眉心進現了裂痕,裂痕中激射出一道光芒。 

  「毗留博叉!」鬼王毗沙門大喝一聲。 

  弼爾雅感到腦漿在沸騰,猶如一根灼熱的鐵棒在毫不留情地翻攪著,一波波滾滾狂潮不斷湧入他腦中。 

  善月始終不知道弼爾雅與若有似無的霧氣所說的那些詭異的話到底有些什麼意思,只見他自言自語了半晌,突然間捧著頭痛苦地發出像是野獸般的低吟,當下大驚失色,慌亂得不知所措,緊緊抱住他不知如何是好! 

  「弼爾雅!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吡沙門和妖物們一聲不發,靜靜等待著。 

  弼爾雅自體內漸漸放出瑩亮柔和的光芒,千千萬萬的思緒意念猖狂地佔據了他的腦海,神秘的氣息如激流般衝向四肢百骸,湧入全身上下各處經脈,他頓時感到體內生出一股淡雅清靈的沁涼氣息。 

  他驀然睜眼,將一切有形無形、凡間天界都看進眼底。 

  「毗沙門。」他抬起頭,微微勾起嘴角,用眉心第三隻眼看著他。 

  這一刻,他什麼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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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4 00:03:5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當佛陀要涅盤時,深切對他們囑咐著:你們要守護閻浮提中東、南、西、北四方眾生。 

  他們是欲界六天的「四大王眾天」的天主,各鎮護一天下。 

  他們是鬼神之王,統領世間一切鬼神。 

  他微微低下頭,看見自己渾身毛孔射出燦金色的祥和光芒,再側過臉,見自己的凡身無意識地躺臥在床榻,善月趴在他身上痛哭欲絕。 

  《大孔雀明王經》捲上載道:「西方有大天王,名曰廣目,是大龍王,以無量百千諸龍而為眷屬,守護西方。」 

  他是毗留博叉,諸龍之王,鎮護西方的廣目天。 

  「毗沙門,凡身封印不該解除,一旦除去,恐怕日後我的凡身能力過強,反而對他有害。」他淡淡說道。 

  「你手下那條惡龍不知何時走脫到此作亂,就快吸乾這座城鎮數千人的精氣了,我不除去你的封印,誰收伏得了它?你的凡身恰巧又陰錯陽差來到這裡,只能算那條赤龍倒楣,到哪裡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吡沙門笑說。 

  「我早知赤龍伺機想作怪,正好你的寶幡遭竊,給了赤龍可乘之機。」他頓了頓。「對了,你的寶幡為何還沒找回來?」 

  「不急,你先收伏那條從你手中偷偷溜走的惡龍吧,你既然已經現身,這裡就沒我的事了。」毗沙門笑著一彈指,眾妖物爭先恐後飛竄出窗去,他旋即化成一陣輕煙,倏忽消失不見。 

  毗留博叉立身在善月面前,她看不見他的法相,正為了他的凡身不知何故昏厥而悲傷痛哭。 

  他不忍心見她哀泣的淚顏,伸指輕輕抹去她臉上滾燙的淚水,讓她沉睡,不再繼續哭泣。 

  遙遠的彼端傳來細碎的異聲,他抬眸,視線穿過客棧屋牆、鎮上老樹,直射過鎮外龍形沙帶,然後落在引起騷動的駱駝山上。 

  濃密的樹林間浮出一團紅雲,朝古鎮疾速翻滾而來。 

  就在紅雲奔馳進鎮的那一剎那,他伸出右掌擊去,一道如決堤大河的清氣擊散了那團紅雲,一條猙獰赤龍乍現空中! 

  「唵毗嚕博叉那伽 地波眵曳 莎訶。」他念動真言,赤龍發出一聲狂哮,痛苦地墜現在他腳前,巨大的身形縮小得僅一臂之長。 

  「為何傷害生靈?」他怒視著赤龍。 

  「主公饒我,我只有吸取精氣,沒弄死半個人。」赤龍伏在他腳邊,嚇得骨軟筋麻。 

  「你脫逃作亂,讓天下不平靜,還敢出此狂語!」他一腳踩住龍身,厲聲罵道。 

  「主公饒我、主公饒我!」 

  他把赤龍擒入手中,一用勁,將赤龍體內從鎮民身上吸食而來的精氣全數逼出,精氣一股一股飛出窗外,盤旋在城鎮上方的黑氣漸漸散去。 

  「再敢作亂,我便剝光你的鱗甲,把你變成一條小蛇,鎮入地底不得翻身!」他冷聲喝道。 

  「是。」赤龍乖乖靜伏。 

  毗留博叉再次念動三昧真言,赤龍迅即化成一道紅光,重回到人間廟宇古剎歸位。 

  順著紅光極目望去,他看見高山大河,看見城牆殿宇,看見了大清皇朝未來的命運。 

  毗留博叉幽幽歎口氣,回到這一世的凡身面前,將自己再度封印起來。 

  不管大清皇朝未來命運如何,他這一世的凡身仍有必須完成的責任,守護這百年間的芸芸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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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從窗縫間穿透進來,照在床榻上。 

  弼爾雅被刺眼的光線照醒了,他伸手遮擋陽光,昏昏然地睜開雙眼。 

  映入眼中的是陳舊的床帳,他低眸,看見躺在臂彎沉沉熟睡的嬌顏。 

  他緩緩深吸口氣,慢慢環視屋內,昨夜的記憶似乎回來了一部分,但其他大部分的記憶好像都忘光了。 

  頭很重,腦中昏昏沉沉的,隱約記得有人闖進屋來,與他有過一番對話,可是闖進來的是誰?對他說了些什麼?他卻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這種感覺太奇怪了,他甚至還覺得體內有股清靈的氣息不停在全身各處遊走運行,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冽舒暢。 

  「弼爾雅。」他輕聲叫自己的名字,下意識想確認些什麼。 

  善月被他的聲音驚醒,睜開眼恍恍然地看著他。 

  「早啊!」他覺得她發傻的表情很可愛,不禁微微一笑。 

  善月的記憶被抹得更乾淨,她完全不記得有人闖進屋裡來,她的記憶從與弼爾雅幾乎結合之後便是一片空白,只停留在最動情熾烈的那一刻。 

  「我們……」她紅著臉從他臂彎中起身,尷尬地察看自己身上的衣物,當她發現兩人身上的衣衫大致完整時,心中不禁大為困惑。 

  「記得昨夜發生了什麼事嗎?」弼爾雅傾身問她,希望從她那裡尋求解答。 

  善月嬌羞地追憶昨夜歡愛的片段,但是很奇怪,她從兩人幾乎要結合那一刻起就完全沒有記憶了,到底兩人結合了沒?她竟一點兒也想不起來。 

  「我……你……」她羞怯地低著頭,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問,視線悄悄落在床榻上,試圖尋找落紅的證據。 

  「我們應該……沒有做完。」他靠在她耳畔低聲呢喃。 

  「是、是嗎?」她滿臉燥熱得快燒成了焦炭。 

  「你記不記得有人闖進來?」他把玩著她鬢邊微亂的髮絲。 

  「有人闖進來?真的嗎?」她大吃一驚。 

  從善月驚愕的反應看來,他記得的事情比她多很多。他不記得那些人是誰,也不記得跟那些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但很確信一點,那些人並未做出傷害他們或是不利於他們的事情來。 

  「如果你不記得,那可能就是我的幻覺了。」他不想讓她害怕,至少兩個人目前都很安全,也無其他異樣。 

  「有件事我不明白,為什麼昨夜……我記得你明明……怎麼好像突然……」她尷尬地大大喘口氣,實在無法開口間這個難以啟齒的問題。 

  「你是不是想問,為什麼昨夜沒有做完?明明只差一點而已,怎麼好像突然被打斷了,對嗎?」他摟住她的纖腰,勾著迷人的魅笑。 

  善月的小臉炸成一片通紅。 

  「沒關係,昨夜未完成的部分,我們現在可以繼續做完。」他猛然扣住她的後腦,唇舌迅速而深入地佔有她的。 

  「現在天是亮的……」她在他的深吻中艱困地喘息。 

  他伸手卸下床帳,掩住偷窺的日光,俯身再次攫住她的粉色舌尖,吞噬她嬌嫩難忍的低吟。 

  「弼爾雅……」 

  床帳內傳出醉人的調情聲、輕淺的喘息低吟、失控的嬌聲囈語,交織出一片旖旎纏綿的激情音律。 

  「這是你的初夜?」當他狂野挺進她溫暖的深處,不在預期中的小小障礙令他失神一怔。 

  「我不是提醒過你要溫柔一點兒了嗎?」她緊緊抓住他的雙層,強忍著撕裂般的疼痛,埋怨地瞠望他。 

  「你和我阿瑪並沒有圓房?」他實在太驚訝了,停住不敢妄動,等待她的痛楚減緩。 

  「當然沒有!你當我是什麼人,怎能跟你阿瑪然後又跟你……」她動了氣,微怒地推打他。 

  「不要誤解我,你明知道我沒有那個意思!」他啄吻著她氣紅的小臉蛋,在她體內極盡溫柔地緩緩律動。 

  「弼爾雅!」她分不清是痛楚還是快感,嬌弱地悶聲抽氣。 

  「你是我的,善月。」他急切地索求她的一切,漸漸將她引領到一個澎湃狂潮的頂峰,彷彿就要翻騰而起,衝入雲霄。 

  狂野的欲焰在一瞬間爆炸粉碎,恍恍惚惚,兩人額頭靠著額頭,鼻尖碰著鼻尖,汗水相融,只聞彼此的喘息,恍如那日在小巷弄中那種濃得化不開的甜蜜。 

  沒有人在乎時間過了多久,他們盡情地釋放情感,放縱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投入激狂烈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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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弼爾雅忽然察覺有些地方不對勁。 

  當他發現這個不對勁出於自己身上時,是在與善月盡歡過後的半寐半醒、將睡未睡之間。明明他的眼睛是閉上的,卻不知為何還是能看得見東西? 

  這個發現令他大感震驚,他反覆試了幾次,確定沒錯,尤其當他閉目凝神時,居然還能看透屋頂,看見湛藍多雲的天空! 

  原來的異能就已經夠令他困擾了,現在莫名其妙又多出這個能力來,這個能力是如何生出的,他全無頭緒,只感到徹徹底底的厭煩。 

  不對勁的事繼續發生。 

  當店小二精神奕奕地送來茶水餐點,他和善月驚愕地看著昨日還骨瘦如柴的店小二,今日卻像灌了風似的鼓胖起來,甚至看不出半點病態。 

  「弼爾雅,我覺得這個地方太古怪了,你看見那個店小二了嗎?他昨天不是這樣的。」店小二一出去,善月就不安地揪了揪他的衣袖。 

  古怪的地方還不止如此,弼爾雅在看見店小二的同時,也將店小二的過去未來全部看個一清二楚了。 

  在昨天以前,他必須觸碰對方的肢體,才能看得見對方的過去未來,然而現在卻不必了,不管他睜眼或是閉眼,只要他想看,對方的一生都會在他眼前疾速飛掠而過。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到底昨夜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那些「人」對他做了什麼?他又為什麼完全記不得了? 

  他悄悄推開窗,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鎮民,果然不出他所料,昨天還要死不活、瘦骨嶙峋的鎮民,一夜之間精、氣、神都恢復了。 

  這些異象難道與昨夜闖進屋內的那些「人」有關?他實在想不出比這個更合理的解釋了。 

  「弼爾雅,你昨天說這個城鎮不對勁,現在看起來,真的很不對勁!」奇異的變化令她覺得毛骨悚然。 

  「不,我覺得這是好現象。」他輕輕攬住她的纖腰,仰望虛空。「我看見昨天盤踞在城鎮上的黑雲已經不見了,這個城鎮應該正漸漸恢復成原來的面貌,所以你不必害怕。」 

  「真的?那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她放鬆地展顏一笑,望著熱鬧的街道雀躍地笑說。 

  「走啊!」他牽起她的手。 

  善月搖搖頭,把手勾挽住他的臂彎,臉頰就靠在他手臂上方,她喜歡這種抱著他手臂倚偎的姿勢,可以聞到他身上淡雅的清香,感覺很安全,也很舒服。 

  弼爾雅任由她挽著,走出客店前,聽見掌櫃的高聲寒暄。 

  「客倌、夫人,昨兒住店的吧?這些日子店裡大的小的都病著,沒能好好侍候您,真是對不住了!若是有什麼招待不周之處還請多多見諒,有什麼需要也請儘管吩咐一聲!」 

  弼爾雅點點頭,這掌櫃的昨天還像塊破布一樣掛在櫃台上,今天忽然生龍活虎了起來。 

  「我們出去走走,不一會兒便回來,替我們備上一桌酒菜。」他淡淡吩咐。 

  「是、是、是,客倌、夫人慢走!」掌櫃的笑容可掬,目送他們走出去。 

  「弼爾雅,他稱呼我夫人哪!」她好開心,臉上氾濫著喜悅的紅暈。 

  「這讓你很高興嗎?」他苦笑。 

  「那當然,這表示他覺得我們兩個像夫妻呀!」這是她心中最渴望與他有的「關係」。 

  「我們已經是夫妻了,還用得著別人說像不像嗎?」他啼笑皆非,實在不懂這有什麼好值得高興的。 

  「那是不一樣的感覺嘛,總比被人誤以為是主僕開心呀!」她倚偎在他手臂上傻笑,享受這份單純的喜悅。 

  他深深凝望著她,看見了當她還年幼時,被幾個小男孩惡意剪掉髮辮,欺負得很慘,那時的她眼中噙著淚,一聲不吭頂著狗啃似的亂髮回家,而她的阿瑪除了守門之外就是賭錢,錢輸光了回家,她的額娘不敢與丈夫爭吵,便把氣都出在她身上,她也都強忍著不曾哭怨一聲。他看見他們一家子很少吃過幾頓豐盛的飯菜,沒錢用度時還總是叫善月四處借糧、借錢,讓她一個小小的少女去承受所有的難堪。 

  儘管雙親再無能,她的生活再艱苦,他也很少見她掉淚,她的堅強遠遠超出他的想像。 

  但是那一日,他決心與她分別,狠心丟下她離開時,她卻發出了摧心裂肺的崩潰哭喊,那是一幅烙印在他腦海中永遠無法磨滅的畫面。 

  任何人的過去未來對他而言都不再重要了,他現在只想看見她的未來,渴望知道在她的未來將會遭遇什麼事,希望自己能在她發生危險之時保護她不受到任何傷害。如果能用透視世人命運的異能交換看一次她的未來人生,他願意。 

  他想給她一個充滿幸福和愛的未來。 

  「弼爾雅,我們去看看!」她發現了感興趣的東西,開心地拉著他湊到擠滿孩童的攤販前。 

  原來是賣吹糖人的小販,難怪擠滿了小孩童。 

  「買一個給我?」她孩子氣地央求著。 

  他凝望了她好一會兒,她的神情就和擠在她身旁的孩童一樣天真興奮。 

  「小時候我好想要一個吹糖人,可我阿瑪都不買給我,我好想嘗嘗那個味道到底有多甜?」 

  他知道。他曾在她的過去中看到她睜著渴望的眼神,癡癡看著鄰居小男孩舔著吹糖人。 

  「你要哪一個?」他柔聲問。 

  「我要齊天大聖孫悟空!」她朝吹糖人的小販大喊。 

  弼爾雅忍不住笑起來,他以為她選的會是可愛的小白兔、小花貓什麼的,想不到她選的居然是男孩子喜歡的孫悟空。 

  在眾多孩童驚奇的眼神中,善月拿著孫悟空舔了起來。 

  「甜嗎?」 

  「嗯,好甜!」她仰臉望他,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 

  他垂眸望著她臉上天真陶醉的神情,不禁也勾起了嘴角。 

  經過一座小拱橋,他們看見橋頭邊一簇人把個小攤子團團圍住,看不見是賣什麼的攤子。 

  「那是什麼?我們過去看看!」善月好奇心大起。 

  「不用過去了,那是替人占卜算命的卦攤。」他早已經看見卦攤上坐著身著道袍的道士,道士身後還懸著兩塊白布,分別寫著:「降妖伏魔、趨吉游凶」、「終南天師嫡傳仙法、鐵口直斷呂半仙」。 

  「占卜算命?」善月秀眉輕蹙。「有那麼多人圍著,萬一是騙人的江湖術士,豈不是會騙倒很多人?」 

  「降妖伏魔?鐵口直斷?」弼爾雅冷哼一聲。「未免把自己說得太厲害了,光這兩句就可以斷言他根本是個騙子。」 

  「走,去拆了他的台!什麼鐵口直斷?鐵口直斷的人在這兒呢!」她最痛恨那種欺騙善良無知百姓的騙子了。 

  弼爾雅被她一路拖著直衝卦攤前,還沒找到位置站定,就聽見那道士自命不凡地說道—— 

  「各位這會兒總相信貧道書的符靈驗了吧?瞧,幾天以前,這裡還妖氣沖天哪 !要不是貧道在此作法驅走邪魔,這鎮上每個人都要被妖魔吃掉了,還能像現在這樣生龍活虎?來,這有幾道靈符拿回去,一張貼在自家門口,一張放在枕頭底下,一張化清水飲下,可以趨吉避凶,保命防身。三道靈符一兩銀子,一兩銀子就能保你全家性命無憂了!」 

  一夜之間的異象,讓鎮民們個個都相信了道士的話,紛紛掏出銀子要買他的靈符。 

  「鬼話連篇!」弼爾雅冷冷出聲。 

  那道士瞪眼看過去,看見敢在他這個太歲頭上動土的人竟是個俊美飄逸的年輕男子。 

  「你是何人?竟敢出言冒犯!」道士紅了眼,動了怒。 

  鎮民們也一一轉過臉來,錯愕地呆望弼爾雅。 

  「這樣就算冒犯?那麼等一會兒要冒犯的事可就更多了。」弼爾雅嘲弄地冷笑。 

  「你想幹什麼?」道士狠眼喊道。 

  「我不想幹什麼。」他悠然環胸。「是我的妻子看不慣你在這兒招搖撞騙,希望我來揭穿你的一派胡言。」 

  妻子!善月差點沒被這兩個字帶來的狂喜沖昏頭。 

  「小子,你習過符籐咒術嗎?」 

  「沒有。」 

  「習過占卦卜算嗎?」 

  「也沒有。」 

  「那你憑什麼說我招搖撞騙、一派胡言?」道士怒哼。 

  弼爾雅微微一笑。 

  「憑我知道你也沒有習過符蘇咒術和占卦卜算。」 

  「胡說!你才是一派胡言!」他恐慌地亂吼起來。 

  「要知道是誰胡說很簡單,這位大叔,你隨便問一件只有你一個人知道的事,看看他跟我誰能說得出來。」弼爾雅朝身旁最近的中年男子攤開手說。 

  道士滿面惶恐,見每雙眼睛都盯著他瞧,只能硬著頭皮上,心想這小子也不見得能說出什麼來。 

  「好,我看你有啥本事!」 

  鎮民漸漸愈聚愈多了,都抱著看熱鬧的心情圍觀。 

  「問一件我一個人才知道的事呀,問什麼呢?」那中年男子搔了搔頭,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問什麼好。「那就……說說我今早吃了什麼東西好了。」 

  群眾一聽哄然大笑,想不到他問的居然是這種問題。 

  道士囁嚅了半天,才胡亂答道:「燒餅、豆汁。」 

  「不是,換你說。」中年男子憨笑著,轉臉看向弼爾雅。 

  「你吃了一塊豆餡蒸餅、一塊小棗蒸餅、一碗半的梗米粥,對嗎?」 

  「嘩!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今早晨只有我一個人在家吃,你是怎麼瞧見的?」中年男子嚇傻了。 

  「哪有這種事?你們分明是串通好了來蒙我!」道士耍賴地嚷道,隨手從人群後方抓來一個老頭恨聲問著弼爾雅。「你倒說說看,他是誰?」 

  弼爾雅靜靜看著老頭子。 

  「他是你爹。」 

  道士和老頭子當場震呆住,人群中頓時發出此起彼落的驚呼聲。 

  「要我當著眾人的面說出你的來歷嗎?」弼爾雅盯著道士,目光森冷得宛如盯著獵物的蛇。 

  「少裝神弄鬼了,你豈能知道我的來歷!」他仍在嘴硬。 

  「你原籍山西,以偷竊為生,去年十月闖入一戶大宅偷取珠寶,不巧被員外夫人撞見,一時失手殺了她,你見闖了大禍,便連夜帶著老父逃離山西,來到此地落腳行騙,我說的對嗎?」 

  鎮民們喧嘩起來,道士徹底嚇白了臉,抓起老父的手轉身便跑,連攤子也不要了。 

  「別跑!殺了人還想逃,抓住他報官去!」幾名壯漢將道士父子一把揪住。 

  「我們走吧。」弼爾雅牽著善月走出人群。 

  想不到鎮民們不肯離去,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身後,神人、神仙、仙人地喚個不停,不管兩人走到哪裡,他們就跟著到哪裡。 

  弼爾雅和善月這下子什麼地方也去不了了,散步的興致全被打壞,只好暫時先回客店,沒想到眾人也跟著他們走回客店,一路上遇到人,順便再把弼爾雅神人也似的事跡交口傳誦出去,漸漸的,跟在弼爾雅身後的鎮民愈來愈多,都想再見識見識他的本領。 

  「麻煩大了!」一進客店屋內,弼爾雅忍不住厭煩地歎口氣。 

  「為什麼覺得麻煩?」善月小心翼翼地覷著他不悅至極的臉色。 

  「現在人人都認得我了,走到哪兒就有人跟到哪兒,這還不麻煩嗎?」 

  「可是,你剛剛抓到了一個殺人犯。」她坐在他面前,雙手支著下巴看他。 

  「那又怎樣?」他睨她一眼。 

  「我覺得好了不起呀!」她眨了眨崇敬至極的美眸。「如果不是因為你,那個殺人犯說不定會一輩子逍遙法外,而且還會假扮道士到處招搖撞騙,害慘更多人呢!」 

  弼爾雅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犀利地透測到她心中的想法。 

  「你有非凡異能,為何不藉此異能助人為樂呢?」她認真地提議。 

  他失笑。「敢問你是要我捉賊,還是擺攤替人占卦?」 

  「都可以呀!只要是能幫人一把的事都可以做,也許還能賺錢喔!你想,那三張鬼畫符都能賣上一兩銀子耶!」她的雙眼燦燦發亮,想像著一邊助人還可以一邊賺錢的偉大事業。 

  「嗯,很吸引人。」他深深凝睇她興奮的嬌靨,語帶雙關。 

  「你也覺得吸引人嗎?」她開心地跳起來。「真的喔!你同意了,我們就真的開始做了喔!」 

  「好哇,我們隨時可以開始做。」他勾唇輕笑,長臂一伸,摟住她的腰一把抱進懷裡。 

  「弼爾雅!我不是——」她的聲息立刻被攫走。 

  他的吻柔緩而且纏綿,慵懶調戲著懷中的雪膚嬌軀,悠哉游哉地點燃焚天的激情慾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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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仙人,求仙人指點迷津!」一位老婆婆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坐在弼爾雅面前,在她身後坐著一名美貌少婦。 

  「別喊我仙人,我叫弼爾雅。」面對長輩,他總會客氣許多,也格外親切。 

  「是,弼爾雅仙人。」老婆婆仍恭敬地禮拜著。 

  「好吧。」他無奈地揉了揉額角。「老婆婆,您想問什麼事?」 

  「這是小女鳳蝶,已寡居三年了。」老婆婆指了指身後少婦說。「近來有兩戶人家分別前來說親,這兩家少爺品貌相當,令我好生為難,求仙人指點迷津,應該選哪一家比較好?」 

  弼爾雅對於這類問題向來懶於回答,但見老婆婆愛女心切,不忍令她失望,便凝神看了一看鳳蝶,見她未來嫁的男人是周家四少,一生受盡冷落欺侮,不到四十歲便香消玉殞了。 

  「鄭家少爺人品敦厚,待您女兒出自一片真心,至於周家四少爺過於貪戀美色,不是好夫君,要嫁自然是選鄭家最好。」他決定幫鳳蝶改嫁給鄭家,希望能改變她未來悲慘的命運。 

  「多謝仙人、多謝仙人!」老婆婆牽著少婦誠心拜了又拜。「請問仙人相金該付多少?」 

  「隨意,若不方便可以不給沒關係。」 

  「不,這是一定要給的,多謝仙人。」老婆婆在桌案旁的一隻銀缸內丟下一串銅錢,千謝萬謝地走了。 

  弼爾雅端起茶碗輕啜一口,瞥見客棧房廊下擠著七、八名少女,有的倚著窗,有的趴在窗台上,始終含羞帶怯地看著他。 

  這陣子,他成了鎮上的風雲人物,每天都有遠從四面八方趕來客棧一睹他風采的鎮民,他已經漸漸習慣那些充滿好奇和驚異的目光了。 

  唯獨受不了的是,在那些好奇傾慕的視線裡,總會有善月的那一道混在其中,他實在搞不懂,她怎麼老愛擠在那堆少女中間,跟大家一起窩在房廊下偷看他?他也很納悶,怎麼才幾天的功夫,她就能跟附近的少女們混成了好姊妹? 

  「善月,我真羨慕你,能嫁個如此不得了的丈夫。」少女們幽幽慨歎。 

  「嗯,我也覺得他棒透了,不知道自己走了什麼好運,撿到這麼一個寶貝。」她癡癡看著弼爾雅,她最喜歡看弼爾雅替人觀相時的神情,簡直是迷倒眾生。 

  「撿到?善月,你是說笑的吧?他要真是你撿到的,告訴我在哪兒撿到的,我也要去撿。」 

  「瞧他的模樣俊美得不似凡人,說不定真是善月撿到的呢!」 

  「也可以這麼說啦,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一間破屋裡。」唉,當時的弼爾雅髒臭得令人退避三捨,怎麼知道他竟像顆會放光的寶石,一日比一日耀目,刺得她都快睜不開眼睛了。 

  「破屋?!」少女們錯愕地呆視著她。「什麼地方的破屋?」 

  「京城裡的——」 

  「善月,你過來。」弼爾雅朝她勾勾手指。這丫頭得意忘形了,再這麼閒扯下去,還不把他的祖宗八代都供出來。 

  「什麼事?想添茶水嗎?」她慇勤地靠過去,熱切地笑問。 

  「你每天看我還看不夠嗎?幹麼還要躲在那裡偷看?」還有事沒事裝出一副跟他不很熟的表情。 

  「偷看的感覺不一樣呀,角度不同、心情不同、氣氛也不同,我只是想試試看這樣偷看你是什麼感覺,沒想到感覺還真的好好喔,難怪大家都喜歡躲起來偷看你。」她聳肩輕笑。 

  弼爾雅瞠眼看著她,不懂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奇怪邏輯。 

  「你要交朋友我不反對,但是可別一時忘形了,無意間把我的身份招出來。」他懶懶指責。 

  「我記住了。」她這才驚覺自己剛才差點洩了底。 

  「我累了,今天不看了,你去請各位姑娘回家休息。」他站起身,用力伸了伸懶腰。 

  「好,躲在那兒大半天也實在怪累人的。」 

  她正準備請少女們吃些茶點再走,突然間,一個風塵僕僕的壯漢快步走進客店,筆直地朝弼爾雅走過去。 

  弼爾雅只淡瞥他一眼,便已知道他的身份來意,也看見他將給自己的生活帶來巨大的影響。 

  「聽說這個鎮上出了一位姿容俊美的神人,而且也是京城傳說中的四大奇人之一,那個人可是你嗎?」壯漢一臉疲憊,劈頭便問。 

  「我不是神人,也不知道京城傳說的四大奇人指的是誰,但你想找的人大概是我沒有錯。」弼爾雅重新坐回椅子上,冷漠地頷首致意。 

  「聽說你抓到了從山西逃到此地的殺人犯?」壯漢抓起善月送來的茶水,一飲而盡。 

  「要這麼說也可以。」他只是偶然間抓到的。 

  「你可知道我是誰?」 

  「刑部衙門雷捕快。」 

  「你果然什麼都知道!」壯漢不可思議地望著他。 

  「要不然,怎麼配坐在這裡聽你說話?」他挑眉一笑。 

  「既如此,我就開門見山說了。」壯漢拉開椅子坐下,壓低聲音說:「我手邊有件棘手的案子始終破不了,可否請你替我看看,兇手究竟是誰?」 

  「你手邊破不了的案子很多,你指的是哪一件?」 

  「順天府尹劉大人麼女的命案,這女童是被人勒斃死於自家後宅,兇手敢在劉大人家中犯案,差點沒氣瘋了劉大人,下令無論如何都要查到兇手凌遲處死,可是我們查了一個多月,始終還查不出來兇手到底是誰;再要查不出來,我們這些捕快在京城也待不下了。」 

  弼爾雅支頤沉思了半晌。不管他說不說真相,這名刑部衙門的雷捕快一樣會讓他的生活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 

  「殺女童的人是劉大人的侄兒劉容得,雖然女童曾在犯人的臉頰上留下四道抓痕,也咬傷了他的手臂,但是現在已經過了一個多月,這些傷痕大概快要看不出來了,不過劉容得的妻妾對這些傷痕很清楚,只是不知從何而來,你是京城名捕快,告訴你犯人是誰了,你應該就有辦法查到證據令他招供。」 

  「是,只要知道犯人是誰就簡單多了。」雷捕快興奮得臉紅氣喘起來。「可否再請教姚巡撫夫人的命案?」 

  「兇手是姚巡撫的母親,姚巡撫則是共犯。」他有些煩躁起來,這個人的出現讓他的情緒陷入低潮。 

  「什麼?!」雷捕快極為震驚。「那麼你可知道屍首在何處?」 

  「在巡撫衙門後院的菜圃底下。」他懶懶回應。腐爛的屍體或枯骨是他最討厭看到的東西。 

  雷捕快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心中暗忖,兇手倘若真是姚巡撫的老母親,而姚巡撫竟然還是共犯,那這件案子該怎麼辦下去? 

  「我認為這件案子最好永遠破不了。」弼爾雅若有所思地轉動著翠玉扳指。 

  「為什麼?」 

  「因為巡撫夫人待婆婆過分苛刻,甚至時常在言語上惡意衝撞婆婆,所以婆婆是在忍無可忍之下才會失手打傷巡撫夫人的頭,巡撫夫人因而流血過多致死,姚巡撫為保護母親,便悄悄將屍首埋在後院的菜圃下。這整件案子看來,巡撫夫人死有餘辜,所以我認為雷捕快並不值得為她申冤平反。」他平板地敘說著,心情愈來愈浮動,愈來愈煩躁。 

  「所以……你認為這件案子最好永遠成為一椿懸案?」雷捕快皺著眉頭思索。 

  「沒錯。」他意興闌珊地站起身。「雷捕快可以請回了。」 

  「等一下,我還有其他案件想請教……」 

  「恕我不想再多說了,你請回吧!」他視若無睹地轉身離去,看見一旁呆怔的善月,猛然拉住她穿過後院天井。 

  「弼爾雅,你怎麼了?」善月察覺到他臉色有異,抓在他掌中的手腕幾乎要被他擰斷。 

  一進屋,他立刻將她緊緊抱住,臉頰貼在她馨香的頸窩,閉緊了雙眸。 

  「弼爾雅,你怎麼了?」她從來沒有看過他這樣,心都慌了。「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麼?告訴我好不好?」 

  他什麼話都沒說,維持著相同的動作,抱著她一動也不動。 

  善月卻明顯感覺到他的雙臂更加收緊了,緊得幾乎令她難以喘息。 

  這陣子總是這樣,他常常看見了什麼卻不肯對她明說,其實她早已明白他的能力遠遠超過她的瞭解之上,不對她明說也許是怕嚇著了她,但是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神色異變過,一定是在雷捕快身上看見了什麼他不願見到的事情,而在一個人痛苦掙扎吧? 

  「弼爾雅……」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了,但是只要他不說,她也絕對問不出來,只能回摟著他,靜靜陪伴。 

  弼爾雅的眉頭漸漸蹙緊,深深陷入憂慮中。 

  他知道,與善月分開的日子來臨了,他就要放開這雙纖弱的小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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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京城刑部衙門雷捕快走了以後,善月就覺得弼爾雅變得非常不對勁,他不再到客棧大堂替人觀相,長時間都跟她窩在房裡廝磨溫存,偶爾見他茫然凝視著遠方,恍若神遊太虛,不動不語,突然煩躁起來時,他會驟然將她壓上床,狂風暴雨般地索求她的嬌軀。 

  她發現他求歡的方式不再溫柔慵懶,而是以著近乎絕望的激狂猛烈地要她,一遍又一遍,直到將她焚燒殆盡為止。 

  弼爾雅異樣的反常讓她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心頭莫名地籠上一片烏雲,幾次想刺探他的想法,他卻執意不肯透露,讓她只能一個人承受著心緒紛亂的折磨。 

  當點點滴滴的疑惑在她心裡漸漸聚成了不安的漩渦時,她開始感到恐懼害怕。到底是什麼事,讓弼爾雅不願意告訴她? 

  就這麼惶惶惑惑、惴惴不安地過了半個多月,突然在一天的早晨,弼爾雅帶著她出門,來到鎮外一處環境清幽的民捨。 

  「弼爾雅,我們來這裡做什麼?」她愕然。 

  「這間房子的屋主搬到京城,正準備出售房子,我覺得環境不錯,所以決定帶你來看,如果你也喜歡的話,那我們就買下來。」他叩了叩門環。 

  「你怎麼知道房子要出售?」話才出口,她就發現自己多此一問了,弼爾雅一定是用她不瞭解的方法「看」到的。 

  「我們應該要有個家了,總不能老是住在客棧裡吧。」弼爾雅柔聲說。 

  「我們的家?」她為這四個字感動不已。 

  一個受雇看守房屋的小廝這時出來開了門,間明來意後,便領著他們進去。 

  「弼爾雅,這兒會不會太大了一點兒?我們才只有兩個人。」善月進屋,一看見豪華寬敞的正廳,就不禁拉著弼爾雅低問。 

  「將來不會只有兩個人,你也需要有人服侍。」他牽緊她的手。 

  善月微怔。意思就是,他們將來會有孩子,而孩子需要奶娘,如果弼爾雅嫌她廚藝不好,也許會雇個廚子,這樣一來,的確就不是只有兩個人了。她愈想愈開心,陶醉地開始幻想起他們幸福美好的未來。 

  弼爾雅牽著她的手慢慢看完屋捨內八個房間,眼眸始終不離她充滿甜蜜欣喜的笑顏。 

  「喜歡嗎?」走出大門,他輕聲問道。 

  「喜歡。」她用力點頭,臉上漾著止不住的甜笑。 

  「那我就買下來了。」他立刻回頭跟小廝低聲交談。 

  善月站在一旁看著弼爾雅,心滿意足而又感動莫名地笑著。 

  豈料三天後再踏進這房子時,竟然還有更大的驚喜和感動等著她。 

  「弼爾雅,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啊?」她攀著弼爾雅的手臂,被眼前的景象嚇傻了。 

  她看見大門上結著大紅綢花,大門框上貼了一副灑金的對聯,門上兩邊各貼一個斗大的雙喜字。 

  「今天是我們大喜的日子,你要當我的新娘。」他輕輕按住她的雙肩,低柔地在她耳邊說。 

  善月恍如身在雲端,步伐虛軟地踏著綿延到天井的紅毯,來到紅光耀眼,喜氣洋溢的正廳前。 

  看著各屋窗額上貼著「龍鳳呈祥」、「鳳凰來儀」、「秦晉永好」、「鸞鳳和鳴」等等喜氣洋洋的字句,她的眼淚無法抑止地落下來。 

  「為什麼哭?」弼爾雅憐惜地拭去她的淚水。 

  「因為喜極而泣。」她失神注視著他,夢囈似地傾訴。「我以為我永遠不可能再披嫁衣了。」 

  弼爾雅微微一笑,牽著她走進正屋。 

  她看見屋內有幾個人仍在忙著佈置花燭,聽見他們進屋的聲音,全回過頭來恭敬地蹲身請安。 

  「這是王媽、李媽,那個小丫頭叫雪薇,她們以後負責侍候你。」弼爾雅把兩個老媽媽和一個小丫頭喚到她面前。 

  「少奶奶,屋裡請。」王媽、李媽和雪薇小丫頭,親親熱熱地挽著她的手。 

  善月略帶緊張地回眸看著弼爾雅。 

  「去呀!」他給她一個鼓勵的眼神。 

  善月跟著她們穿堂過院,來到後屋,這間屋子的擺設特別溫馨雅致,床上掛著大紅刺繡的帳幔,帳幔上繡的是栩栩如生的百子圖。 

  「少奶奶,來這兒坐。您放心,我們會將您打扮成最美最美的新娘。」王媽和李媽拉著她坐在梳妝台前,慈藹可親地笑說。 

  小丫頭雪薇捧著嫁衣笑嘻嘻地走來。 

  在王媽和李媽的巧手妝扮下,善月果然成了艷冠群芳的新嫁娘。 

  突來的意外太驚人了,善月一直處在驚喜激動的情緒裡,當她蒙著猩紅刺繡的百蝠蓋頭,由王媽牽引著慢慢來到正廳時,耳邊突然聽見歡聲雷動,她更為驚訝,不知道弼爾雅什麼時候把那麼多的鎮民都給請來了? 

  王媽將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弼爾雅的手上,雖然她什麼都看不到,但耳邊卻清楚聽見一聲聲充滿喜悅的祝福。 

  他們順利地進行完大禮,兩人各執著紅綢子的一端,由弼爾雅領著新娘進入洞房。 

  這一切完美得不像真的,善月幾乎要懷疑這是不是一場夢? 

  當弼爾雅把紅蓋頭揭開時,看見他的新娘子早已經哭成了淚人兒。 

  「不想當我的新娘子嗎?為什麼哭成這樣?」弼爾雅故意逗她。 

  善月拚命搖頭,真的沒辦法,激動和喜悅把她的心頭塞得好滿好滿,她實在控制不了落淚的感動。 

  他歎息地將她擁入懷裡,這是他想給幸福和愛的妻子,但是此刻,他能給的就只有這麼多了,接下來要給她的是什麼?他想也不敢想。 

  「我現在覺得好幸福、好幸福。」她深深埋首在他的擁抱中。「可是幸福是不是來得太快、太容易了?我反而好害怕失去。」 

  「你不會失去。」他用力抱緊她,像要將她柔軟的身軀嵌入自己的身體裡。「別怕,我不會讓你失去的。」 

  「可是……你這陣子變得很奇怪,常常一個人對著窗外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讓人捉摸不定。」她仰起臉認真凝視著他。 

  「我只是在想,該怎麼安排你的生活,你才會過得更舒服快樂一點兒。」他落寞地微笑。 

  「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已經很快樂了,你不需要如此費心安排呀!」她安心地笑起來,窩在他懷裡磨蹭著他的胸膛。 

  弼爾雅收緊了手臂,眼中閃過一絲痛楚。 

  「善月,有些話我不得不對你說了。」他閉眸深歎,事情的發生已經迫在眉睫,他想隱瞞也瞞不住了。 

  「什麼話?」她滿眼天真地笑望他。 

  「明天會有人從京城來找我。」他很想逃避她專注的凝眸。 

  「哦,是什麼人?」弼爾雅已經聲名遠播了,有人從京城來找他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她並不覺得特別奇怪。 

  「來找我的……是皇上身邊的人。」 

  「什麼?!」她駭異地驚呼。「是不是你的身份被發現了?」 

  「不是,這不是皇上派人來命我進宮的目的。」他試著以平靜的口氣敘說。 

  「那皇上有什麼目的?」她心頭微微一悸。 

  「兩年前的冬天,京城裡所有寺廟全部丟失了四天王的護國法器,你知道這件事嗎?」 

  「當然知道,發生那件事的時候,京城裡到處是凍死的人,當時我阿瑪嚇得要命,一步也不敢出門,成天喊著『天要降禍了』這種可怕的話。」她不知道那件事與弼爾雅將被皇上宣召進宮有何關聯? 

  「皇上也認為是上天要與他為難,於是便命人四處走訪能人異士,希望能輔佐他遠離不祥之災。」 

  善月的心莫名地紛亂了起來。 

  「聽說京城有人將我列為四大奇人之一。」他繼續淡然地說。 

  「什麼四大奇人?」她在這個偏僻的小城鎮裡根本不曾聽說過。 

  「京城裡也有三個身懷異能的奇人,有些人閒著無聊,就把我們四個並稱為四大奇人。」他無奈地閉眸吐息。「你還記得刑部衙門的雷捕快嗎?他回京城之後,破了劉大人麼女的案子,也因此我的名氣在京城傳揚得更快,劉大人同時也把我的事情奏呈皇上,皇上便派人來尋訪我了。」 

  「皇上要你做什麼?」善月不安地扭絞著十指。 

  「皇上希望我進宮,助他安定天下。」 

  善月的腦袋混亂成一團。 

  「所以,」他深深吸口氣。「我明天就會離開你,回京城去。」 

  離開你!善月掩口抽氣,臉上的血色剎那間全失。 

  「你可以帶我一起回去!」她倉皇地攀住他的雙臂。 

  「皇上認得我是誰。」他深深看她一眼,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在皇上幼年時,我們都曾進宮當過他的玩伴,他很清楚知道我是誰。」 

  「那你還回去?皇上他抄了你的家,殺了你的阿瑪呀!」她心緒都亂了,亂得無法整理收拾。 

  「聖旨一來,我不得不走。」他捧住她的臉,凝重地對她說:「在這世上,你想與誰為敵都可以,但是千萬不能當皇上的敵人。」 

  「我們可以不要當他的敵人,我們可以離開這裡,繼續逃!」她無論如何就是不想離開他。 

  「別說傻話了。」他咬緊牙根,壓抑著情緒。「皇上一旦通令各省捉拿我們,你以為我們真能逃得了嗎?為了逼我就範,他甚至很可能會拿你的生命來要脅我,明知道這些都是會發生的事,我們又何必浪費時間做無謂的垂死掙扎?」 

  「皇上若知道你的身份,難道還會放過你?」她驚慌得無法思考。 

  「會。」他鎖著雙眉緊緊凝視她。「他會替我翻案,並找到陷害我阿瑪的人治罪,也會恢復我的爵位,歸還郡王府,讓順承郡王府得以沉冤昭雪。」 

  善月怔怔然地發傻著。這樣的結果似乎很好,只是…… 

  「你為何不肯帶我回京?」為何要說出「離開你」這種令她心碎的話? 

  弼爾雅落寞地凝望她許久。 

  「所有曾經待過郡王府的人,幾乎都知道你是誰,難道你想以二貝勒的『九姨娘』身份繼續住進郡王府嗎?」 

  一個幾乎被她遺忘的身份又回來了,她覺得自己的心正在凍結。 

  「善月,我並不是要永遠離開你,今天與你成親,就是要告訴你,我弼爾雅今生今世的妻子唯有你一個人。」他堅定地說。 

  善月眨著迷茫的大眼,明明聽得懂他的話,卻為何無法完全理解? 

  「冷靜聽我說。」他捧著她不安的小臉親吻安撫著。「你是我堂堂正正的妻子,我不要你承受任何難堪的罵名,所以回京之後,我必須先徹底整頓郡王府,第一件事就是把郡王府中曾經見過你的人一一遺散離開,包括我阿瑪的小妾和遺留下來的奴僕。」 

  善月癡望著他,眼中儘是全然的信賴。 

  「我不知道這些遺散和安置的工作需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完成,阿瑪的妾室得一一為她們另尋好人家改嫁,郡王府復爵之後,從前賣身王府的奴僕也都會慢慢回來,這些人若有知道你身份的都得遺散走,這些事也許要花很多時間才能辦妥,所以我要你留在這裡耐心等我回來接你。」 

  「要等多久?」她低啞地問。 

  「也許半年,也許一年,我無法給你確切的答案。」 

  半年?一年?這麼長的時間,她將見不到他?本來今夜是浪漫至極的美夢,現在卻變成了惡夢一場。 

  「好,我等。」她強顏歡笑,指尖微微輕顫。 

  「相信我,我一定會回來接你。」他握緊她顫抖的雙手,深切與她對望。 

  「我相信。」她硬生生揚起笑,要很忍耐、很忍耐,才不致讓淚水決堤。今夜是她的洞房花燭夜,掉淚是不吉利的。 

  弼爾雅可以深刻感覺得到分離帶給她的痛苦,或許這對兩人而言都是一種痛苦的折磨,但若讓她落入違背倫常道德的無情批判中,那份折磨會更加慘痛。 

  「把這個留著。」他脫下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輕輕擱在她的手心。「等我回來接你時,你再還給我。」他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才能夠使她安心了。 

  善月一低頭,淚水自眼眶氾濫而下,滴落在玉扳指上,她仍在極力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 

  「善月……」看著她無聲啜泣,肩膀無力地抖顫,他的心一陣陣抽痛著。「你想哭就哭,不要這樣忍著。」 

  「我今天是新娘子,今夜是我的洞房花燭夜,我不能哭,那是不吉利的。」她忍得聲音都發顫了。 

  弼爾雅無奈地輕歎。對未來太瞭若指掌了,所以他根本不信吉不吉利這一套,也許善月對命運的無知才是幸福的吧?至少這次的分離,他比她更早以前就開始嘗盡了分離的滋味。 

  這一夜,兩人無法入睡,弼爾雅自她背後環抱著她,相蜷側臥著。 

  「王媽和李媽是我特地挑來照顧你的,她們守寡多年,為人十分和善,我知道她們會盡心盡力照顧你。」 

  善月安靜枕在他的臂彎裡,眼淚無意識地流著。 

  「雪薇是王媽的女兒,是個沒有心機的傻大姊,她可以與你作伴,陪你說話,你的生活不至於太冷清。」 

  思念的感覺竟然如此痛苦,他明明還抱著她,她卻已經開始思念他了。 

  「鎮上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子,不會有人敢欺負你。閒著無聊時,你可以去鎮上的市集找你認識的姑娘走走逛逛,不要一個人悶在家裡,好嗎?」 

  她無力地點點頭,靜靜地流淚,淚水濡濕了她枕在臉頰下的衣衫。 

  「我把錢都留下來了,收在王媽那裡,你要用錢時就找她拿。」 

  善月覺得心口好痛好痛,像有一雙無情的手在用力擰絞著,痛得她幾乎沒法子喘息。 

  弼爾雅用他極其輕柔悅耳的嗓音,低低在她耳邊叮嚀著一些瑣碎小事,她脆弱得不敢發出一絲聲音,害怕一開始,她就會整個粉碎…… 

  天亮了,他依然抱著她,無言相擁著。 

  「餓嗎?要不要起來吃東西?」陽光愈來愈熾,他貼在她耳畔啞聲輕問。 

  她搖頭,用力抱緊他的手臂,生怕他就要放開她。 

  「我離開後,你要懂得照顧自己。」他溫柔地梳理她的髮絲。 

  她不應不答,死死咬著唇辦,眼睛已經幹得流不出一滴淚。 

  「他們來了。」他緩緩鬆開手。 

  善月驚跳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緊緊抱住他。 

  「善月……」他痛苦地閉上眼眸,看她強忍情緒的不捨神情,他的心便狠狠揪成一團。 

  大門外傳來急切的敲門聲,善月受驚了似地仰起臉,眷戀地凝視他的容顏。 

  「我必須走了,相信我,我會盡快回來接你。」他避開目光,壓抑著胸口奔騰的情潮,再多看她一眼,他的痛苦就加倍。 

  「聖旨下!」 

  這一聲宛如石破天驚,震開了戀戀不捨的兩個人。 

  弼爾雅火速跳下床,一路整理衣衫,一路大步走出房門,頭也不回地走出她的視線。 

  善月頹然跌坐,彷彿已耗盡了全身的力氣,腦中只餘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傳來了馬啼聲嘶,往東方漸行漸遠而去。 

  「弼爾雅——」 

  她抱著留有他餘溫的薄被,徹底崩潰地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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