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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岳盈 -【金玉良緣(洞庭三君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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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7 01:41:3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岳盈 - 金玉良緣(洞庭三君之二)

記得當時年紀小,他十歲,她兩歲   
雙方父母替娃兒訂下終身大事   
她給他金鎖,他送她玉珮  
從此他的生命中多了不可承受之輕   
十一年後他前往尋找多年不見的未婚妻   
不料她父母雙亡後即被趕出家門  
芳蹤杳然,這讓他有點歡喜有點憂   
其實他對這檔親事並不很積極   
他反倒對途中偶遇的少女一見鍾情  
可歎有婚約在身,只得忍痛斷情絲   
幸好月老早就牽定一樁金玉良緣   
該是誰的就是誰的,跑不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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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7 01:41: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瑩潤清澈的影青釉直頸、圓口、圓形腹壺,白色胎體,釉色介於青色和白色之間。在弧度較大、釉層較薄、呈斜坡形的肩腹交接處顏色近於白色,在壺身轉折、中心、足沿及刻花刀鋒處積釉較厚,顏色青綠。它的特點在於和白甕相比,色調要青綠些,光澤度也更好,和青瓷相比,綠色要淡得多,瑩潤得多。這是江西景德鎮湖田為首的影青瓷系產品,宋代生產的溫酒壺。

    壺身肩腹部位刻劃成瓜棱形,酒壺頸部刻出蓮瓣一周,一側安置高而曲的壺口,另一側是扁形壺柄。酒壺的筒形蓋則塑了一隻形象威猛的獅子。至於溫酒器亦別具匠心,呈一朵盛開的蓮花,平底、圈足,足沿刻出一圈蓮瓣。

    柳芳蘭伸出養尊處優的玉手,蔥管一般的指甲浸染了鳳仙花汁,呈現出絳紅鮮豔的色彩。她執起溫酒器上的酒壺,在兩隻蓮花造型的影青瓷高腳酒杯中注人香醇的菊花酒。

    “妹妹,喝一杯酒暖暖身。”豔紅瑩潤的朱唇輕啟,吐出柔如輕風的話語,那雙未語先笑的溫暖眼眸,盈滿憐愛的情緒投注向身畔娉婷嬌弱的佳人。

    “謝謝姊姊。”顏妮端起蓮花杯就唇,雙十年華的她,一點也不像是生養了個兩歲女兒的婦人,甜美柔弱的氣質,迷惘的眼光,仍像個不解世事的孩子般,令人打從心底生出愛憐。

    柳芳蘭深深凝視新結交的好友,兩人之所以姊妹相稱,一來是她第一眼便喜歡上顏妮,二來則是彼此君夫人、宋夫人的呼來喚去,徒令芳蘭感到刺耳。

    明明就是人家的妾,這“夫人”二字,著實令芳蘭心情澀重起來。

    眼光不由自主地飄向曲橋上和顏妮的夫婿宋力鵬一起釣魚的相公。他魁梧結實的身材愜意地倚在石欄杆上,俊朗的眉目笑看著四十許年紀、溫文俊雅的宋力鵬,兩人似乎正聊得開心呢。

    難以想像兩個性情完全不同的男人,竟會一見如故。

    君浩告訴她,他是在位於九江府治所在的德化縣(民國後廢府,改德化為九江)城通寶閻裏認識宋力鵬的。

    宋家是九江府首富,宋力鵬卻少了商人的市儈,多了點文人的書卷氣,對骨董尤其有興趣,創立通寶閣結納四方同好之人。

    君浩在買畫時遇到宋力鵬,最後不但帶回一幅米芾的山水畫,還有一隻元代的育花觚。兩人的友誼從買賣中建立,這次君浩帶她和天行到九江府做生意,宋力鵬熱誠地招待他們住進位於德化縣城南的甘棠湖畔別業,還帶來寵妾顏妮和愛女嫣然跟芳蘭母子作伴。

    想起兒子,柳芳蘭的眼光轉向笑語頻傳的花園。

    如同君浩翻版的天行,好脾氣地教導兩歲的嫣然放風箏。看著兩張似金童玉女般相偎的小臉,芳蘭的心漲滿愉悅溫暖的情緒。

    若是明珠也一道來,那就更好了。

    想起女兒,芳蘭的眉頭輕蹙了一下。

    已經是個小淑女的明珠,選擇留在家中陪伴君浩的正室樂小仙,而不跟隨她和君浩到九江來。

    芳蘭嘴裏雖然沒說什麼,心裏卻有些薄怨。連女兒都喜愛小仙甚於她嗎?這念頭令她心如刀割,儘管自己也是喜歡小仙的,卻阻止不了嫉妒的情緒擴張。

    小仙進門後,芳蘭明顯感覺到夫婿對她的愛有所轉變。並不是說他對她不再溫柔體貼、細心關愛,而是……芳蘭的眼光幽怨地飄向夫婿的方向。他的心中不再只有她,還有了樂小仙。

    從他和小仙的洞房花燭夜之後,芳蘭便看出夫婿對新婦的癡迷。樂小仙的絕美丰姿,就算是女人也免不了被吸引,加上她溫柔良善的個性,更加討得君家上下的歡心。

    君浩足足待在新房三天,才想起她的存在。這一點令芳蘭暗自飲泣。

    記得他和第一任正房妻室的新婚當夜,未到四更便潛回房中探視她,摟著她睡到天亮。他陽奉陰違著君家老太爺的命令,往往在正室的寢房待到四、五更,便溜回她寢室和她相依,可是物件換成樂小仙,卻有了迥然不同的轉變。

    自此之後,她和小仙平分君浩的心,儘管,他出門做生意時十之八九都會帶著她,沒帶她同行的旅程則是因為路途太過遙遠、艱險,不適合家眷隨行。可是芳蘭心裏知道,君浩就算和她一起,仍會掛念小仙。

    小仙這樣,小仙那樣,她表面上微笑傾聽,心裏卻在滴血。

    她知道樂小仙很好,沒有居於正室的趾高氣揚,對她百般尊重,膩在她身邊喚她蘭姊姊,那稚嫩悅耳的聲音,聽得她的心也為之柔軟起來。

    小仙很善良,很溫柔,而且極端聰慧。她讓她挑不到一點錯處,如果她是君浩,也會愛上她。或許就是因為這樣,芳蘭心中更加痛苦。

    她一方面自慚形穢,一方面又因為小仙的美好而妒恨不已,然後又覺得這樣的妒恨太過心胸狹窄。小仙能容忍她,她就該謝天謝地,有什麼資格埋怨小仙討得夫婿的歡心?可是,她就是怨,就是恨。怨君浩說過今生只愛她一人的誓言因小仙而打破;恨小仙為什麼這麼美好,讓她找不到一絲能說服自己恨她的理由。

    心情好矛盾,卻知道這是古往今來大部分女子的悲情。男人的心太大,無法只滿足擁有一個女人。她心苦,小仙又何嘗沒有怨。

    芳蘭幽幽歎了口氣,發現顏妮像小鹿般天真的眼眸睜滿困惑望著她,見她發現她的凝視,怯生生地笑了起來。

    她回顏妮一笑,愛憐地伸手拍撫她。

    老實說,她羡慕顏妮的單純,以及宋力鵬對她的寵愛。

    儘管顏妮和宋力鵬相差二十歲,儘管顏妮和她一樣居於妾位,但從宋力鵬看顏妮的眼光,芳蘭知道他是以單純無雜滓的心專摯愛著顏妮。他不只愛她,還寵溺她,只要有顏妮在附近,他的眼光便不自禁地追隨愛妾。像現在,宋力鵬和君浩邊釣魚、邊閒聊,眼光又不放心地飄向顏妮,這份熱戀,令芳蘭又羨又妒。

    君浩對她的熱情,就像不舍晝夜奔流的時光之河般,漸漸淡去了。

    綿長幽怨的歎息再度逸出粉嫩的唇瓣,卻被僕人端上來的香味四溢的肥嫩秋蟹所打斷。

    芳蘭嘴角斜掠向上,綻出自嘲的笑意。

    “天行,嫣兒,來吃螃蟹。”顏妮轉向花園方向輕喊,這等怯嫩細柔的嗓音,自然喚不到人,機伶的侍女微笑地走向花園。

    “老爺……”顏妮轉向九曲橋上釣魚的夫婿喚了聲,嬌嬌弱弱的嫩嗓在風的傳送下,仿佛真送進宋力鵬的耳中,只見他朝愛妾頷首,跟君浩說了句話,便將魚竿交到侍從手中,兩個男人相偕走了過來。

    侍女和奶媽將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帶進涼亭,面如滿月、嫩頰紅通通的嫣然,睜著圓滾滾的烏眸從天行的肩頭望向桌上的螃蟹,肥嫩的小手抱緊天行的頸子,其中一隻小拳頭緊握著一塊澄青溫潤的玉癿。

    “咦?”芳蘭看向兒子,天行向來冷峻、堅毅的眸心意外閃著一份溫柔,粉嫩的薄唇帶笑地投向嫣然。

    “嫣兒,你手上拿著什麼?”顏妮好奇地問著女兒,嫣然咧開纖巧軟濕的紅唇,咯咯嬌笑,眼中有著抹羞怯,將臉埋在天行頸間。

    “妮姨,嫣兒喜歡我這只玉癿。”十歲的君天行儼然有小大人的架式,條理分明地訴說著狀況。

    “嫣兒,怎麼可以拿別人的東西?”顏妮難為情地斥責女兒,嫣然卻只是低垂螓首,睜著小鹿般無懼的羞怯眼光偷睨母親。

    “嫣兒……”

    “妮姨,是我自己要給嫣兒的。”天行雙手護衛著懷裏的小人兒,無畏地面對顏妮。

    “天行,我不是……”面對天行凜然的氣勢,顏妮倒先膽怯了,她無措地看向端坐著靜觀一切的柳芳蘭,發現她只是拄著頰,眼中盈滿一抹興味,朝她揚揚眉,不打算幫她,心裏不由得慌亂起來。

    “妮兒。”夫婿醇厚溫柔的嗓音,安撫了顏妮心中的不安。她轉動著水霧彌漫的眼眸,委屈地瞅向身後扶住她娉婷瘦肩的儒雅男子。

    “怎麼了?”愛妾眼中的楚楚眸光,揪痛了宋力鵬的心。

    “我……”她抖動著薄嫩的櫻唇,先前被天行的氣勢所淩逼的委屈,在遇到夫婿眼中的關愛時,轉變成需人呵寵的情緒。她愛嬌地偎入力鵬懷中。

    “妮兒。”宋力鵬揉捏著她的肩頭安慰她。“到底是什麼事?”

    總不能說自己是被天行那孩子嚇到吧?

    顏妮羞怯地笑了笑,覺得這個理由可笑,老爺定會笑她膽小,連個小孩兒都怕。

    推到女兒身上吧。

    “是嫣兒啦。”她噘起嘴告狀,“她拿了天行的玉癿。”

    宋力鵬聽了愛妾的話後,微蹙著眉轉向天行懷抱裏的女兒。宋嫣然幾乎是立即感應到父親的嚴厲,圓滾滾的眼眸眨呀眨的,小嘴兒倔強地嘟了起來,嫩頰再度埋進天行肩窩。

    “宋伯伯,是我自己給嫣兒的。”看不得懷裏的寶貝受委屈,天行挺身而出,重複著先前對顏妮說過的話。

    發現小夥子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氣勢,宋力鵬不禁莞爾,人家都這麼護著他女兒了,他還能說什麼。

    “什麼玉癿?”難得看見兒子這麼護衛誰,君浩好奇起來。除了幼子如意外,天行罕少這麼保護人。這孩子從小就個性獨立,連他母親、姊姊都罕有這麼親近。

    天行的眼光和父親相遇,他抿緊唇,沈默、倔強地和父親對視。

    眼角余光瞥見嫣然手中的玉癿青光,君浩恍然大悟。

    “是你出生時,我張羅來的春秋時期古玉,上頭還刻著‘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呢。天行,這是爹送你的,你向來貼身藏著的不是嗎?”

    “嫣兒不小心扯斷紅絲繩嘛,給她玩一下有什麼關係。”天行無所謂地回答。

    “可是你向來很寶貝這塊玉癿,上回如意跟你要,你都不願意給哩。”

    “如意是如意,嫣兒是嫣兒嘛。”父親的質問,令天行心虛地脹紅臉。

    這回答令君浩有些意外,竟無言以對。

    一旁的宋力鵬聽說這塊玉是春秋時期的,立刻推算出其價值不菲,忙催著女兒歸還。

    “嫣兒,別調皮了,快把玉癿還給哥哥。”

    好嚴厲的聲音喔。嫣然純真的小心靈頓時受到打擊,小拳頭緊緊捏著玉癿,小嘴一抖一抖的。

    “我的!”她伏在天行肩上輕嚷,尖嫩的小女孩嗓音加重語氣叫道:“行哥哥給我的!”

    “嫣兒,乖乖還給天行,你若喜歡,爹給你買一個。”宋力鵬向前要抱女兒,嫣然抱緊天行尖叫,天行隨即以一個巧妙的旋身避開宋力鵬的擒勢。

    抱了個空,宋力鵬僵在當場。

    芳蘭以袖子遮住唇際的笑容,眼光深深看向兩歲的宋嫣然。烏黑清亮的瞳仁裏閃爍著不肯屈服的意念,這讓芳蘭訝異,嫣然一點也沒有顏妮的怯懦,相反地,充滿不容人屈折的勇氣。

    好孩子,芳蘭發現自己打從心底欣賞起這孩子來。

    “天行,你太不懂事了。”兒子抱著宋家的女兒滿場跑的舉動,激怒了君浩。這太不成體統了嘛,儘管兩人的年紀還小,但這樣違逆長輩,簡直就像私奔嘛。

    看到君浩吹鬍子、瞪眼睛,仍然軟化不了兩個孩子的態度,芳蘭不禁失笑,咯咯的嬌笑聲逸出唇間。

    “芳蘭!”君浩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相公。”嬌滴滴喚了聲,再以風情萬種的嫵媚眼神安撫夫婿的怒氣,芳蘭這才笑吟吟地道:“人家不是笑你啦,人家是覺得這兩個孩子有趣。”

    “有趣?”君浩不明白趣味在哪里,看向宋家兩夫妻,發現他們同他一般茫然。

    “對啊。打從三天前,兩個孩子碰了面,天行便對嫣兒寵愛有加,嫣兒也黏天行很緊。妹妹,你看到了嘛。”巧妙將問題丟給顏妮,芳蘭盈滿笑意的眼光,催促著茫然迷惑的顏妮點頭,滿足地瞧見弱質娉婷的佳人順著她的意思輕輕頷首。

    “所以相公怪不得天行會這麼護著嫣兒嘛。”柔媚的眸光扔向尚無法會意的夫婿,唇邊醉人的笑窩迷得君浩團團轉,不情願地點頭同意。

    “兩個孩子難得一見如故,這麼相親相愛,我們做大人的,應該覺得高興才是。”濕軟的紅唇吐出催眠般的柔語,迷惑著眾人的聽覺。

    “其實我初見嫣兒時,便好喜歡這個孩子,覺得她跟我好投緣。現在又看見天行對嫣兒的愛護,心裏不禁興起一個想法,不知道妹妹的意思怎麼樣。”

    問題又丟向顏妮,可憐的美人兒完全不明白芳蘭的意思,眨巴著怯怯的眼眸無助地瞧向夫婿求助。

    宋力鵬眼中出現狂喜,約略領會到柳芳蘭的意思。

    “弟妹是說……”

    “噯,其實我是想和妮兒先商量好,再徵求你們倆的同意。”芳蘭羞怯地一笑,柔媚的眼光乞求地看向夫君。

    君浩這時才心領神會,眼光轉向站在涼亭邊交頸相偎的孩子,像是看出了什麼。

    “這兩個孩子……嗯,相處得滿好。”

    “相公不反對吧?”芳蘭柔弱無骨的玉掌滑上君浩的手臂,眼中充滿希冀。

    君浩朗笑,轉向宋力鵬。

    “就不知道我家天行是否高攀得上。”

    “君賢弟說的是哪門話?愚兄高興還來不及呢!”宋力鵬搓揉著雙手,語氣興奮地道。

    “老爺?”只有顏妮仍一知半解地睜著困惑的美眸。

    “妮兒,你同意我把嫣然許給天行嗎?”他寵溺地低頭向愛妾解釋。

    “嫣然嫁給天行?”顏妮怔忡著,像是無法明白兩歲的女兒怎能嫁人。

    芳蘭伸手拍撫著她,微笑地向她保證。“妹妹不用擔心,嫣兒嫁過來後,我不會讓她受委屈的。我看先給他們訂個親,等到嫣兒及笄後,天行再上門迎親。”

    原來是以後的事,顏妮松了口氣,笑顏逐開地對芳蘭道:“姊姊做主就好。”

    聽出大人們歡洽的交談,似乎不會再逼迫嫣兒交出玉癿,天行放鬆心情,接受母親的召唉,抱著嫣兒來到桌邊一起分食螃蟹。嫣兒乖巧地坐在他懷中,像花瓣般嫩紅的小嘴朝他剝食螃蟹的粗大手掌微張,每當他將蟹肉送進她唇中,她便會意猶未盡地舔食他的手指,那副可愛的模樣,看得天行心裏暖融融。

    宋力鵬要顏妮取下女兒頸間的長命鎖。

    根據古老風俗,孩提時代最易夭折,孩童只要佩掛了長命鎖,就能避災祛邪,“鎖”住生命。製作長命鎖的材料,通常用金銀,也有用美玉,其造型多做成鎖狀,上鏨吉祥文字,但也有將鎖片的外形造成如意頭狀,像宋力鵬為女兒打造的這塊鎖片就是。正面中間以極細的金絲盤繞出“有女嫣然”的篆文,四周雕刻壽桃、蝙蝠、蓮花、瓶子圖案,鎖片背面同樣以篆文鐫刻“芳齡永繼”。

    宋家是九江首富,系掛鎖片的繩索自然不是一般的紅色絲帶,而是以各色珍珠寶石做成的串飾,芳蘭一入眼便知所費不貲。

    “這是我親自為嫣兒打造的。嫣兒既然收了天行的玉癿,宋家就以這塊鎖片作為訂親的信物。”力鵬將鎖片交到君浩手中,君浩再交給芳蘭。

    “天行。”芳蘭慎重將鎖片放到兒子掌心,嫣兒睜著天真的烏眸瞪視原屬於自己的墜飾。“收下這塊鎖片,你就有義務照顧嫣兒的一生,你要珍視她、疼愛她,不能讓她受一丁點委屈。”

    深沉的眸光對上母親眼中的深切期望,天行幼小的心靈像被什麼撼動。他嚴肅地朝母親頷首,低下頭凝視正仰著小臉全然信任地對他扯開唇嬌笑的嫣然。

    正如她的名字一般,巧笑嫣然。這個愛笑的女童,已成了他的責任,無邪的歡顏從此鐫刻進心版,伴著他從一名勇敢的少年,長大成悍勇無畏的睿智、成熟男子。

    ***

    “宋老爺在他的愛妾妮夫人過世後不久,因為思念過度,抑鬱而終。”騎在青聰馬上的藍衣男子,向並騎而行的主人稟報。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威棱而深沉的眸光漫移過官道兩旁的梧桐樹林,景色依舊在,人事已全非。君天行心裏不無感慨。

    “五年前。”

    五年前?

    胸口猛地抽緊,俊朗的眉目向額心微蹙,君天行深沉的眸光轉為蒼鬱。

    難怪。

    五年前那段歲月,是他們父子心情最悲慟的時候。父親沉緬在失去母親的哀傷中,就算宋家曾送來喪帖,父親怕也沒心情理會。

    怎會這麼巧?

    母親急病而亡,嬌弱的妮姨也在那時候亡故,生前情誼交好的兩人,捨不得彼此才黃泉路上好相伴嗎?

    天行機伶伶打了個寒顫。死去的人無知無覺走了,活著的人卻被失去愛侶的痛苦擊垮。他親眼見到父親的悲痛,原以為情到濃時情轉薄,以為情分兩處的父親,在仙姨的安慰下,不會對母親的死如此在意,沒想到父親對母親自年少時即種下的情根,遠比他或母親或父親本人估料到的更深更濃。驟失愛侶,讓父親心痛得險些瘋狂,抱著母親冰冷的屍體哭到沒有眼淚,仍捨不得她被入殮。

    父親尚且如此,深愛妮姨的宋伯父情何以堪?

    難怪他會碎心而亡,斷絕一切生機,趕赴黃泉和心愛的人相依。只是……嫣兒怎麼辦?頓失父母的嫣兒,那紅通通、粉嫩的臉蛋,那雙晶燦似星的眼眸,從此還會再有歡笑嗎?

    而不再有歡顏的嫣然,還會是他衷心疼愛的小寶貝嗎?

    心口的疼痛漫向四肢,君天行強將胸房處擴散的酸澀壓下,不讓喉頭的淒苦蔓延向眼睫。

    男兒有淚不輕彈。做完母親的頭七後,他下定決心從此不再流一滴淚。看到父親為母親哀傷到喪失心神,他更發誓不讓自己陷入同樣的悲痛。愛一個人太痛苦了,掏心容易,就怕那顆心再也收不回來,一旦所愛之人棄他而去,那份傷痛會毀了他。

    寧願從此封閉住自己的心,但不表示他不會對嫣兒好,母親臨終前的囑託言猶在耳。

    “天行……”乾瘦如枯枝的手緊緊握住他,誰想得到不久前仍豐腴美麗的柔荑,會被病魔奪去所有潤澤的生命力。“答應我要好好對待嫣然,不要負她。”

    母親眸中的熱芒是星體墜向人間燃起的璀璨,儘管光芒萬丈,卻只有刹那的光亮。他看向熱源中心,期盼的熾焰在她的意志力支撐下,如在風中搖曳的燭心燒得高高的。

    她是傾剩餘的生命力量,期望他為她圓一個夢,完成崇高偉大的理想。天行在她瞳眸深處,得到這樣的領悟,心情變得更加沉重。

    “讓她快樂,讓她幸福,不要令她傷心。”母親繼續懇求著,“我答應過你妮姨,同時也對自己這樣許諾……這世間至少要有一個女人得到幸福,得到丈夫完整的愛。嫣然……正如她的名字一般,註定要歡樂一生,不該有悲傷……”

    一口氣卡在她喉中,她直喘著,天行為她順氣,過了一會見她對他綻出疲軟的笑容。

    “天行,吾兒。不要許下你做不到的誓言,永遠不要讓嫣然對你失望。答應娘,你會照顧她一生一世,讓她終生安逸,讓她快樂……”

    兒子緊閉著唇不言語的表情,令柳芳蘭急了起來,她咬緊牙根忍住折磨病弱體軀的疼痛,緊握兒子的手,睜圓眼要他許諾。

    “天行,娘從沒求過你……”

    “娘……”天行吞下喉頭哽咽,他只想要母親康復,為什麼她就是不懂呢?為什麼她一心只惦記著嫣然,不想想自己的狀況?娘,孩兒需要您啊,求求您不要拋下孩兒。

    “答應娘……”眸中的熱源冷下來,曾有的璀璨也漸轉黯淡,無力的氣息入少出多。

    “娘。”

    “不答應,娘死不瞑目。”

    “我不讓娘死。”

    “答應吧,娘便可以歇息,至少挨到你爹回來。”

    “娘……”搖曳如燈花的虛弱笑容,啃蝕著十六歲少年的心。想要不答應,又拒絕不了娘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請求,但又怕答應了,娘便不肯再堅持下去了。

    “天行……”眼光更加黯淡,柳芳蘭陷入絕望中,她捉緊兒子的手,想要將意念表達得更清楚。“嫣然的開朗將為你點燃生命之光,娘不會看錯的,你對嫣然一分好,她會十倍、百倍還你。天行,不要負嫣然,不要傷她的心,給娘份希望,相信這世間還是有專情的男子……”

    這才是娘真正想要的吧?

    天行反握住母親漸漸鬆弛的掌握,終於點頭承諾。

    父親的多情令娘傷心,儘管他用情的對象是跟她情同姊妹的仙姨。不管情分有多深厚,共同擁有一個男人的心,對任何女人都是最殘酷的懲罰,仙姨儘管從未埋怨什麼,但那偶爾閃過她眸心的悽楚,就跟娘一般苦。

    看著父親緊摟娘的屍身低嚎過一天又一天,一旁的仙姨和他一樣無助,父親緊接下來的放浪形骸,更加打擊仙姨的心,藏在歡顏下的悲痛終於潰堤了。

    那夜他經過花園想去看如意,意外聽見濃密花蔭中隱約傳來的低泣,尋著杜鵑泣血般哀戚的哭聲找到聲音的主人,殘月輝映下,仙姨單薄的嬌軀縮在一株海棠下,以袖籠住臉埋在膝蓋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當時他的心都碎了,發誓過不再掉淚的眼眶灼熱生疼,不加思索地上前擁住仙姨,她僵了一下,紅腫朦朧的眼眸迎向他溫柔關懷的注視,抖動的嬌軀仿佛再也承受不住滿心的委屈和傷痛,逸出一聲悲泣,投入他懷中盡情揮灑傷心。

    嬌軟成熟的女性胴體,在他雄偉的男性體魄懷中,顯得柔弱可憐。排山倒海而來的柔情猛襲天行的心,卻只能咬緊牙根壓抑住那份渴望。

    懷中的人兒是他景仰愛慕、亦姊亦母的仙姨,他怎麼可以有這麼不道德的想法?他好羞愧,然脫韁而出的遐思不受控制地擴散,希望能帶她到天涯,希望就這樣擁著她、保護她,只要她能重新煥發出歡顏。

    可他什麼都不能做,僅能提供自己的胸懷溫暖她,任她的淚浸濕他衣襟。

    “仙姨,我會勸爹的。”處在變嗓階段的男聲以堅定的力量訴說著,低頭凝視仙姨倚在他肩上的澀重笑容,天行突然明白蓮心為何會那麼苦的道理。

    蓮呈給世人看的,是她最芳美、快樂的歡顏,將所有的痛苦、失意都藏在心扉間,難怪蓮心苦得令人難以下嚥。總在眾人面前展現歡顏的仙姨,就像蓮一般,所有的苦都往心裏藏,但是即使天性樂觀,也有負荷不住的時候,一旦苦澀滿溢出來,歡樂的面具再也藏不住悲傷。

    那夜送仙姨回房後,心疼和義憤驅使他沖進父親新歡的房內,將一盆冷水潑向醉醺醺的父親,硬拖著他到仙姨所住的院落,把仙姨的傷心和絕望,把母親的哀和怨,把他為人子的鄙夷和失望,一古腦地擲向父親,說得他爹啞口無言,羞慚地垂下頭,若不是仙姨出面,他還要訓父親到天明哩。

    經過那夜,父親重回到仙姨身邊,他已經失去一個愛侶,不能再失去仙姨。從失去母親的悲傷中振作起來的父親,摒退其他紅粉,一心守著仙姨,仙姨絕美的臉上再度有了歡顏,是純淨的百合花笑容,芳香甜蜜。

    那笑容真是美麗,像極了記憶中嫣然天真無憂的嬌顏,是他承諾母親要給她的幸福。

    只是他做得到嗎?

    太陽穴隱隱作疼,十三歲的嫣然,還有往昔令人忘憂的可愛歡顏嗎?

    他承認真心喜愛過兩歲的小嫣然,卻無法逼自己對長大的她敞開心扉。母親只求他承諾善待嫣然,給她幸福,並沒有明言表示要他非得娶她不可。如果他覺得自己無法帶給嫣然幸福,何不替她另覓佳偶,這也算完成對母親的承諾吧?

    心情虛浮起來,這念頭讓他羞慚,好像在逃避責任似的。但他不是啊,一切都是為嫣然好。然而不管他如何抉擇,首要條件是找到嫣然。他這次親下九江商談一筆生意,不就是為了要見嫣然嗎?

    可是嫣然到底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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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爺,少爺……”和風的聲音沉穩地喚了聲又一聲,君天行才如夢初醒般地回過神來。他眼中有抹惱怒,不是針對手下,而是對他竟讓自己出神許久,沉浸在不堪回首的往事中感到懊惱。

    為了掩飾心裏的尷尬,他隨口擲出急迫想知道的答案。

    “有宋嫣然的下落嗎?”

    和風不愧是和風,儘管覺得少主人失常,仍不動一絲聲色。顯然剛才他是在自言自語,少主人一句也沒聽進去。他眼也不眨地重複之前對少爺恍惚的心神如同馬耳東風的報告。

    “宋家有兩名閨女,都是正室所出,沒有叫嫣然的小姐。”

    “不可能。”天行擰緊眉,眼光淩厲地射向他。

    和風自然不認為君天行會搞錯這件事,早進一步做了調查。

    “據屬下向宋室宗親查探的結果,宋老爺的側室確曾誕下一名女嬰,但在宋老爺過世後,沒人知道她的下落。宋家現在的僕人,大都是宋老爺過世後,宋夫人招募進來的,他們都不清楚嫣然小姐的事。”

    天行胸房倏地緊縮,沒想到宋力鵬的正室心胸如此狹窄。嫣然只是個小女孩,難道她竟把嫣然趕出宋府?

    “宋志傑怎麼說?”

    宋志傑是宋力鵬的獨子,和風從宋家僕人處打聽不到宋嫣然的消息,機伶地拿做生意為幌子,攀交了宋志傑。

    “屬下向宋志傑旁敲側擊,又買通他身旁的小廝,發現宋志傑並不曉得這位同父異母妹妹的下落。宋老爺過世時,宋志傑忙著處理亡父喪事,以及家族產業,等他有空閒想起這位小妹時,發現嫣然小姐已被宋夫人送走。屬下目前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嫣然小姐確實不在宋府,現正朝嫣然小姐的母親妮夫人的娘家查詢。”

    天行沈默著,以眼光催促和風往下道。

    和風暗暗歎氣,他來九江不過半個月,打聽到的消息著實有限。

    “目前尚未有進一步的線索。僅知道妮夫人的父母原是宋家的佃農,宋家擁有九江府四分之一的田地,屬下正在清查中。”

    陰霾如烏雲籠罩般的黑眸投向濃密綠蔭枝椏間露出的一小方湛藍晴空。原以為嫣然在父母的寵愛下,定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沒想到宋伯父和妮姨在五年前便拋下她撒手而去。當年他十六歲,嫣然也才……八歲吧。他實在無法想像一個養尊處優的八歲女孩,如何在沒有保護的險惡世界裏求活。

    五年了,這五年來她是怎麼過的?好嗎?受委屈是免不了的吧?

    想到這裏,天行心如刀割。

    看出少主人陰鬱的心情,和風適時轉移話題。

    “宋家自宋老爺過世後,家勢直走下坡。宋志傑不像宋老爺那樣有做生意的手腕,尤其是對古物的鑒賞力,更不如亡父。幾項錯誤的投資,令通寶閣損失慘重。宋志傑打算讓出通寶閣,退出骨董生意。”

    通寶閣是宋力鵬的心血,宋志傑要出讓?天行不快起來。

    “找人出價,頂下來。”

    “是。”少主人會有這樣的吩咐,在和風的意料之中。君家父子對骨董的熱愛是有名的,宋力鵬既然是君家的知交,君天行下這樣決定在人情之內。

    “估料到宋家還有可能出售其他財產,少爺是否也要屬下留心?”

    天行橫了得力下屬一眼,“嗯”了聲後,眼光擲向遠方。

    “甘棠湖就在這附近,我記得宋家在那裏有座宅子。”天行仿佛還能聽見逝去的笑語在耳畔迴響,那銀鈴般的嬌笑聲,有如仙樂。嫣然天真可愛的笑顏,緊纏在他頸上的肥嫩小手,笑咪咪的烏亮眼眸,一一在腦中閃過。

    咽喉處有抹灼熱的酸澀,他咬緊牙根吞下,卻止不住心頭的一股渴望,好想再看見她動人的笑容,燦爛明豔如朝霞。

    “屬下會留意。”

    天行仍沉浸在過往的思緒,突然想要看一眼那棟宅邸,那座有嫣然歡笑的大花園。他策馬朝前疾騁而去,和風很快跟上。

    深深淺淺的綠意從身前往後掠,前方的風景對天行仍是陌生的。他好著急,甘棠湖在哪里?

    遠方路旁好似有人影,他馳過去,急勒馬韁,揚起塵土一片。塵粒在陽光下呈現出霧茫的光影,宛如一匹從空中直直飄墜的薄紗落向地面。

    透過薄紗般的灰塵,他辨識出站在路旁的是一道娉婷嬌弱的身影,隨著塵土往下落盡,模糊的身影具象化,他清晰看見烏黑的髮辮圈住清水芙蓉般的臉蛋。

    眼光難以移開,呼吸梗在喉中,天行僵坐在馬背上無法動彈。

    飽滿的臉形,尖長而顯得脆弱的下巴,白細的皮膚,勻秀舒展的眉眼鼻唇,但那都不是她最動人之處。

    點漆雙眸像盛在白工盤間的兩丸黑水晶,水靈靈、似小鹿般不畏人,好奇地仰望向他。

    黑水晶閃了一下,由裏發散出的一點晶芒迅速擴散,眼梢、眉間,很快和丹唇畔的笑窩串連成一氣,一張臉笑成眉眼彎彎,巧笑倩兮,活生生的嫣然動人。

    莫名的震顫在胸臆間擴散,君天行不敢相信他竟為之失神了,封閉的心扉被這突如其來的絕豔倩笑闖開。他愕然瞪視這名年約十二、三歲的少女,簡單的粗布衣裙,卻勾出動人的千般風情。

    跟在君天行身後的和風,也被少女臉上盛開的芬鬱笑靨所迷住。活到二十二歲,從沒見過如此乾淨純美的女孩,好似溫暖的春風,鑽進旅人懷中送暖,漸漸將所有的愁緒都遺忘。

    甜美動人的笑容令人忘憂,晶燦眼眸像朝陽燦爛,她,是微笑之神的化身,全身散發著與周遭自然景觀一般的清新氣質。

    君天行無法自主地翻身下馬,走向她。他向來冷靜的精銳眼眸閃著讚歎、愛慕的異樣情緒,直視進那雙靈動的美眸裏。

    少女被他這樣大膽無畏的眼光看得頰生芙蓉,嬌羞地垂下螓首。

    君天行瞅著她,默然無語。

    “你……要不要喝茶?”如銀鈴響動的優美聲音劃過澀重的空氣,天行這才注意到少女站立在安置一大桶水壺的木架子旁,白嫩的小手拾起壺旁放置的蒲掌般大綠葉,眼露希冀地凝望他。

    “嗯……”他遲疑著,緩緩問道:“你在賣茶水?”,

    咯咯的嬌笑聲自她紅嫩軟濕的唇瓣逸出,這笑聲意外地讓天行感到一絲熟悉,他怔愣地望著和他心裏牽掛的人有幾分相似的笑顏。

    “不是啦……”她愛嬌地搖著手。“舅舅是這裏的村長,他每天都要我們提茶水過來供來往官道的行人飲用。這是我們自製的菊花茶唷,甘甜爽口,你要不要試試?”

    不忍拂逆她眸中的殷勤,天行不自覺地點頭。少女將葉片圈成茶杯形狀,為他倒了一杯,遞給他。

    天行伸手接過,指間不意輕觸到她如春筍般美麗的纖指,心跳猛然急促起來。

    少女紅潤的蘋果臉閃過一抹羞澀,她垂下頭,依樣畫葫蘆地為和風倒一杯。

    菊花特有的甘甜滑入喉間,心中的燥熱緩和了些。天行瞄向那對少女而言太過沉重的水壺,不由得蹙起眉。

    “你住哪里?提這一大壺水不會太重了些嗎?”

    “我家在那裏。”少女指向樹林後的一大片田地,“茶水不是我提的,是表哥提來。”

    天行依少女手指的方向,看到她身後還放著一個有蓋的大木桶。

    “我們早晚都會添加茶水的。”她以著百靈鳥般好聽的聲音,歌唱似地吟道。“剛才我們就是送茶水過來,表哥肚子疼,跑到林子裏去了,我在這裏等他。”

    瞧她一臉的天真笑靨,毫無心機地跟陌生人攀談,天行與和風忍不住也跟著揚起唇。

    好可愛的女孩,年紀雖小已如此脫俗,長大後定是個大美人。

    只是這朵清新脫俗的水芙蓉,是會自開自落在林野間無人欣賞,還是得遇識情知趣的賞花人憐愛?

    一想到有著像嫣然純美笑容的女孩,最後落在鄉野村夫的手中,一縷煩躁的情緒困擾著天行。他定定審視少女閃著頑皮笑意的嬌美容顏,下腹部一把火焰狂燒,竟有種將她占為己有的衝動。

    他為這奇怪的意念而心生不悅,極力控制身體因她而產生的亢奮。他是怎麼了?竟被個小女孩吸引?

    不該有的。他抿緊唇,無情地拒絕瘦小的情苗滋長。

    “小姑娘,往甘棠湖怎麼走?”和風溫柔地低下頭問著嬌小的少女。

    “往前方直走,遇到岔道向西而行便到了。”

    “謝謝你,小姑娘。”

    該走了,為什麼腳步難以挪動?為什麼眼光放不開她唇邊盈盈的笑意?天行憤然地甩開頭,手指在腰袋間移動,取出一片金葉。

    一瓢水之情也不能承受,否則他將終身掛懷她。

    下定決心今生不讓任何女子牽絆住他的心,不讓自己為情愛所苦。嫣然是他的責任,這女孩卻不是。若有似無的情絲該當斬斷,這樣就不會有人受傷。

    “送給你。”將金葉塞進柔軟的小手,少女訝然的眼眸困惑地低下審視手中的金燦光芒,再抬起頭時,兩位騎士已絕塵而去。

    這樣永不回頭,就可以將那朵清水芙蓉從此拋在腦後嗎?胸臆間的疼痛又是為了什麼?她純真的笑靨早在最初一眼時便烙進心坎,得多少荏苒的時光才可以磨滅?天行無法確定。

    直到兩匹馬完全消失在視線之內,少女才收回眼光,望著手中的金葉怔愣出神。

    心裏突然空空落落起來,手心仿佛可以感覺到那人留在金葉上的余溫,腦海裏浮現他英氣煥發的俊美容顏。她不自覺地握緊金葉,總覺得對那人有一種熟悉感,好似在哪里見過他。

    在哪呢?她做人的記憶力為什麼想不起來?

    “嫣兒……”樹林處的呼喚聲,將她的思緒打亂。她回過身,憨厚的表哥走向她,提起水桶。“該回去了。”

    “嗯。”她朝表哥綻出燦爛笑靨,兩人並肩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

    花開花落間,逝水般的光陰倏忽而過,五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人、許多事。儘管父親執意要他承繼君家的一切,天行卻對兄弟間的權力鬥爭感到厭煩,反而花費許多心力擴展自己在江西的勢力。

    五年來,他陸續收購了宋家的產業,成了九江府最有財勢的一方霸主。然而不管他如何鍥而不捨地追查未婚妻的下落,伊人芳蹤依舊杳然。

    天行不曾想過要放棄。不管宋嫣然的遭遇如何,他都有義務找到她,以告慰母親在天之靈。

    好不容易二弟承祀主動退出君家繼承人的卡位戰,天行以擁護他和承祀的兩派人馬數年來彼此交惡、互相傾軋,造成君家內部間隙為理由,順水推舟地將燙手山芋丟給三弟如意,帶領一干屬下移師江西,開展自己的天下。

    坐鎮九江之後,他更是卯足勁查訪宋嫣然的下落,然而那位童年時對他百般依賴、有著天真無憂倩笑的小女孩,似乎淹沒在無情的歲月中,只餘那咭咭咯咯的悅耳嬌笑聲在耳畔不斷迴旋,與另一道倩笑相疊。記憶中幽深漆亮的小女孩眼睛,和另一雙晶燦似陽光的少女美眸交相疊映在腦海,佔據他每一個夢,成了生命裏的一部分。

    ***

    怒焰在天行平靜的外表下猛烈燃燒,他就知道應該把尹青霞早點處理掉,偏那些長老們羅羅唆唆,說什麼尹青霞再怎麼說都是老二承祀的阿姨,這麼做有失厚道。

    哼!他們縱容尹青霞迫害如意,就不失厚道?

    老東西!也不看看現在是誰的天下!

    和風迅速和烈火交換了個眼光,知道主子正處在極端不悅的情緒中。

    顯然君家三少爺如意今早捎來的消息不值得人大肆慶祝。

    和風掀了掀唇,他向來都對這位容貌絕色、深具智慧的三少爺頗具好感,挺好奇如意會有解決不了的事,需要麻煩他大哥。

    “發生了什麼事?如意少爺需要我們援手嗎?”烈火性急地問。那封信柬是直接交到天行手中,他和和風都不曉得信裏寫什麼。

    “你們自己看!”君天行憤怒地將紙片射向下屬,烈火揚手接過,和風揍過來看。

    一會兒後,和風對眉頭越擰越緊的主人道:“如意少爺在信裏說,尹青霞、閻紫姬母女是被閻羅堂總護法宇文無名帶走,請您不用擔心……”

    “叫我不用擔心?”君天行臉上出現一抹不敢置信的滑稽。“我能不擔心嗎?宇文無名可不是好惹的,上回沒能掠倒他,還讓他有機會劫走尹青霞這蛇蠍心腸的女人,我能放什麼心?”

    “少爺。”和風眼光鎮定地安撫他。“您注意到如意少爺的用詞了嗎?信上寫道尹青霞母女是被宇文無名帶走,請注意‘帶’這個字眼,如意少爺並沒有用‘救’,您不覺得很奇怪嗎?”

    君天行心念一動,沈著目光,等待屬下解釋。

    “尹青霞發瘋的事,我們在離開洞庭時便知道了。或許因為這個原困,如意少爺才會讓宇文無名將她們母女帶走……”

    “如意少爺不可能這麼愚蠢吧?”烈火魯莽地插嘴,和風狠瞪他一眼。

    “你才蠢呢!如意少爺的聰明才智就算十個你也比不上!他雖然性情良善,倒不至於會做出對君家上下不利的決斷。依我看,如意少爺八成是認定尹青霞做不了怪,又和宇文無名達成了某種條件的和解,所以才讓他帶走人。”

    是這樣嗎?君天行與烈火分別以疑惑的眼光投向和風。

    “如意少爺之所以寫信通知您,一來是不願意少爺在事後得知時產生不諒解,所以自個兒先行招認了。二來,則是要您肯定他的能力,不用再為他操心,大可以將全副的心思放在開展新事業上。”

    望著和風臉上認真的表情,君天行不禁啞然失笑。也只有和風才能瞭解如意曲曲折折的心思,一個“帶”字就能引出這連串解釋,害他剛才白操一番心。

    不過,如意究竟和宇文無名達成什麼條件的和解?他挺好奇的。

    “如意少爺在信中還提到另一件事,少爺是否注意到了?”和風遲疑地道。

    君天行挑眉詢問,看到尹青霞被宇文無名帶走的消息,他早氣瘋了,哪有心思注意如意後來又寫了什麼。

    “是……”

    “少爺。”慌張的腳步聲自廳外奔進,君天行一名得力屬下臉色僵硬地稟報。“大小姐她……”

    天行看進和風眼中,從那雙閃現著無奈、好笑的瞳眸裏恍然明白信裏的另一項消息。

    洞庭君家的大小姐,君浩唯一的掌珠,君家三兄弟的大姊,于十一年前就嫁到京城的君明珠,大駕光臨了。

    這才是如意捎來的真正壞消息!

    君天行的心咚的一聲被狠狠敲擊了。

    ***

    “花開蝶滿枝,花謝蝶還稀。惟有舊巢燕,主人貧亦歸。”品味著於漬的這首,嫣然一手挽著滿裝繡線、布料的提籃,沿著田埂小徑往家中的方向前行。

    小時候父親握著她的小手教她學寫字,教她背誦詩詞。父母過世後,大娘要舅舅將她領出宋府,舅舅老念著爹在世時是怎樣的飽學之士,嫣然若連大字都不識,將來他沒臉去見她爹。舅舅送她到周老師處聽講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老師贊她聰明,一點就通。後來她跟著周師母學刺繡,順道聽老師講課,那些四書五經的,她倒沒什麼興趣,但說到史記、漢書、三國志……這類的史書,還有水經注之類的遊記,耳朵便不由得豎了起來。

    手中的刺繡不再只是花鳥,還有想像中的各處名勝、歷史典故。周師母直誇她心思巧,跟別人繡的不同。舅舅將她繡的枕套、被套、繡囊、手絹、布巾、繡畫……等等各類織品拿到城裏寄售,價錢賣得不錯。其實那些主意都是從周老師處借來的書裏學來的,跟她的蘭心蕙質一點關係也沒有。

    噗哧一笑,她晶燦的眼眸被一隻瘦小的蝶兒吸引住,順道看向今年慘澹的收成。

    繳了田租後,那些可憐人還有閒錢過冬嗎?

    嫣然心裏不禁興起一絲悲憫。

    楊萬里的一詩道:“稱雲不兩不多黃,蕎麥空花早著霜。已分忍饑度殘歲,不堪歲裏閏添長。”佃農實在好辛苦,忙了半天,大半的辛勞代價卻進了地主的口袋,要是再遇到閏日、閏月,那剩下的日子可更難過了。還好舅舅的地是自己的,娘嫁給爹時,爹就將數畝田地當聘禮送給外公。爹臨終前,還找人叫了舅舅去,將娘的一些珠寶、首飾交托給他,對外詐稱都當了陪葬品,否則憑小氣的大娘丟給舅舅的十兩銀子,怎麼夠把她養這麼大!

    想到這裏,嫣然不由得吐了吐小香舌,對亡父的先見之明佩服萬分。

    腳步輕快地走向舅舅的磚瓦屋子,除了周老師家外,這棟房子是村子裏最大也是唯一的磚房,舅舅說是爹當年出錢替顏家蓋的。所以在舅舅帶她回到這棟屋子住下後,她一直告訴自己,這裏有爹對顏家老小的關愛,她住在這裏,等於分享了這份幸福。

    一晃眼十年了,村莊不怎麼繁榮、富裕,但大夥都像一家人哩。像她表姊、表妹出嫁時,村民都來幫忙,那幾天真的好熱鬧。

    想到已分別出閣的表姊、表妹,嫣然心裏不禁有些失落,跟她同年齡或比她小的姑娘,大都有了人家,唯有她的親事還不知道著落。

    倒不是她長得醜、沒人來提親,在周老師那裏讀書的好幾個住城裏的殷實人家子弟,都請過人上門說媒,可是舅舅比她還挑,搖頭,搖頭,還是搖頭,搖到現在她自個兒都懷疑這輩子大概甭想嫁出去了。

    舅舅到底想替她挑什麼樣的乘龍快婿?

    其實——她難為情地想,李公子和周公子人都不錯啊。李公子有秀才的功名,周公子今年鄉試高中舉人,李、周兩家家境殷實,九江府城裏不知道有多少閨女想嫁他們,舅舅卻接連拒絕了兩家的提親。

    李公子上個月遵循父母之命迎娶夏員外的千金,她在周老師那裏碰見他,李公子含著兩泡幽怨的淚水默默凝視她,讓她看了也好為他難過。夏小姐她是見過的,人不錯啊,李公子為什麼這麼不開心?還用那種眼光看她,害她好過意不去,繡了幅喜幛,請周師娘幫她送到李家祝賀。

    而周公子對她還沒死心,仍不斷請人向舅舅探口風。唉,儘管她對溫文爾雅的周公子深具好感,但總不好意思主動開口跟舅舅說要嫁他啊,只好就這樣蹉跎過一日又一日了。

    踏進顏家大門,一陣風吹得院牆邊的老樹沙沙作響,遮掩了她的腳步聲。腦子裏突然撞出兩道深刻灼熱的凝視,也就順便將一張英氣勃勃的俊美容顏給記起來了。那騎在馬上的英姿恍若天神,乍見時曾炫惑了她的眼,若不是他送她的那片金葉子還貼身放在香囊裏,她會以為那場邂逅只是仲夏午後的幻夢罷了。

    她以為,只是以為,他看她的眼光應該有別的含意,李公子、周公子,還有其他向她舅舅提過親的男子,都曾用過類似的眼光窺視她。當時她年紀小,辨別不出來,隨著年歲漸長,有了一些體會。但就算他真的有什麼含意又如何?從他的衣飾、氣質及身旁的侍從,都可以看出他不是尋常人家的子弟,非富即貴。那樣偉岸的男子又豈會看上一個渺小不起眼的村姑,進而向舅舅求親呢?

    該忘了他,那只是一場夢罷了,象周公子這樣的人,跟她才能搭在一塊,而不是那個早該湮滅在杳不可尋記憶中的男子。

    低頭凝視纖巧的玉指,心情幽幽蕩蕩起來,感染了秦韜玉詩中的憂愁:“敢將十指誇針巧,不把雙眉鬥書長;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什麼時候才輪到她穿上華麗的嫁裳,風風光光的出閣?

    終身所依在何處?她輕歎口氣,收拾所有的幽怨,綻出笑顏走向廳門口。

    高昂的談話聲遲疑了她的腳步,看進廳門,發現屋裏聚集了村裏有分量的長輩。不想打擾身為村長的舅舅和村民商量事情,嫣然打算繞過廳房、從廚房的側門入內。她經過客廳視窗時,被裏頭的談話聲所吸引,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傾聽。

    “……村長,大夥兒實在過不下去了……”東鄰的姚大伯張著乾癟的唇,白花花的眉毛全蹙向眉心,語氣是一慣的苦澀。

    “是啊,村長。您家裏那塊田是自個兒的,又有嫣然小姐那雙巧手貼補家用,可不像我們苦哈哈……”尖酸的嗓音一入嫣然耳內,她立刻聽出背對窗口的佝僂老婦定是村尾的張大嬸。

    “村長,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姚大伯的侄子,在城裏某家大客棧當跑堂的姚小聰機伶地插嘴。他是廳堂裏唯一的年輕小夥子,嫣然好奇地從視窗窺視他樸實卻有些滑頭的笑臉。

    在城裏客棧工作,姚小聰比村裏的任何人都消息靈通,見廣識多。每次回村裏時,他總會帶回新鮮玩意或消息,讓村民們大飽眼福和耳福。不曉得他這次帶回來什麼,嫣然納悶地想。

    “您知道我們耕的田地,都是宋家的。從宋老爺過世後,宋夫人將田地租稅都交給她堂弟杜亮管。杜亮那人尖酸刻薄又摳,老跟我們斤斤計較,明曉得這幾年收成不好,還硬抽這麼多的田租,叫大夥兒根本過不下去。”

    身為村長,顏榮對姚小聰說的話再明白不過。杜亮那人唯利是圖,根本不把村民的生計放在眼裏,一味只想多撈些錢。

    “現在好不容易宋家把村裏的田地都轉賣給君大爺,我們可以趁這個機會把杜亮那些狗皮倒灶的事全掀出來。君大爺對下人和善是有名的,只要我們求他,說不定他願意減免大夥兒的田租,讓大家今年能過個好年。”

    聽了姚小聰接下來說的話,顏榮有所感觸地喟歎一聲。宋老爺過世才十年,宋家的產業已經敗成這樣了。先是通寶閣在五年前頂讓給人,然後是其他的茶行、米店,再來則是賣田賣地。宋老爺地下有知,定然對獨子的敗家行為嗟歎不已。

    “小聰,你真的認為那位君大爺會願意幫我們嗎?他是打哪冒出來的?怎麼我們從來沒聽說九江府城有這號人物?”一直默不作聲的祁大叔終於開口問道。

    “祁大叔您有所不知,說到這位君大爺的來頭可是不小。”小聰眉飛色舞地道。“早在五年前,君大爺就頂下了通寶閣,後來又陸陸續續收買下宋家的產業,人家現在可是九江府的首富。君大爺的家底深厚,雖是外來客,但洞庭君家在中原名聲響亮,是湖廣第一富家。君大爺名下的店號,包括我跑堂的悅賓客棧都是他的,多少人擠破頭想去上工,因為君大爺為人慷慨,對下人不知有多好哩。”

    “洞庭君家”,顏榮腦子裏塞滿這四個大宇,無法再做進一步思考。

    還記得宋老爺臨終前召他去吩咐的那段話,他說嫣然已許配給君家的大少爺,要他照顧嫣然,等著君家前來迎娶。

    這些年來,顏榮苦苦盼著君家的人來,每隔一段時間,便請在宋家對門的劉家當管事的朋友幫忙打探,可是君家一直沒消沒息。

    儘管有不少殷實人家的子弟請托媒人上門說親,他都不敢答應嫣然的婚事。不只是因為嫣然已經訂親,還有他不能也不願意委屈了嫣然。

    她的母親,他唯一的妹妹顏妮,為了沉重的家計不得已嫁給大她二十歲的宋力鵬為妾,慶倖宋老爺真心疼愛顏妮,愛屋及烏地照料顏氏一家老小,這份恩德他永遠記在心上。為了報恩,他盡心照料外甥女,而嫣然也出落得標致美麗,尋常的鄉紳村夫,怎配得上她出眾的才貌?

    只有富可敵國的君家,宋老爺生前為她擇定的佳婿,才匹配得上她吧?

    血脈最溫熱處開始沸騰,顏榮迫不及待地想求證小聰口中所言的君大爺,是否就是君家的大少爺?!

    “小聰,快告訴我君大爺的名諱!”

    村長伯急切的問話,嚇了小聰一跳,總算在客棧裏見識多了,小聰很快恢復正常回答。

    “君大爺的名諱是上天下行。”

    君天行!

    灼熱的氣流直往眼裏冒,顏榮激動地握緊拳頭,終於讓他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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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7 01:42:2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一手捂著胸口,感覺到玉佩抵在皮膚上的溫潤,宋嫣然眨著綿密睫羽,訝異著事情怎會這麼巧。

    自小就佩戴在她身上——除了父親召來舅舅,命她將玉癿取下交給舅舅,到她去舅舅家前的那段日子外,鐫刻著“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玉癿從未離過她的身。

    為此,她又要感激父親的先見之明了。

    大娘的親信僕婦在爹過世後沒多久,便到她房裏大肆搜刮,若不是奶娘幫她藏了些,只怕連貼身衣物都給她們搶走,更別提值錢的金飾玩意了。

    八歲的她,看到了惡奴欺主的醜惡嘴臉,也受到了如奶娘這類的忠肝義膽忠仆的保護,更深刻領悟到失去父親的自己,不再是往昔養尊處優的小姐了。

    為了適應新生活,更為了不增添舅舅的負擔,嫣然以笑臉迎人。不同於往昔的是,她的笑並非是完全無憂,而是刻意將悲傷隱藏,像把心事藏在背後的銅鏡,永遠只展露光亮的一面。

    大家都看到她歡笑的一面,不知道她也有憂愁吧。久而久之,她似乎也遺忘了那些悲傷。

    “小聰,帶我去見他。”顏榮壓抑著內心的激動,眼光霍霍地逼迫小聰答應。

    “村長伯……”小聰被他的目光壓迫得口吃起來。自然是要帶村長伯去的,可是,他話還沒說完呢!

    “小聰,村長伯答應去見君大爺了,你可得快點安排。”張大嬸急切地催促。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催著小聰,根本不讓他有機會開口說話,最後他受不了,人吼一聲,趁著大家目瞪口呆怔愣住,趕緊搶回發言權。

    “君大爺是何等人物?能說見就見嗎?我姚小聰不過是他名下產業之悅賓客棧裏的一個小跑堂,有什麼資格覲見他這個大人物?”

    “小聰……那你之前說的……不都是廢話嗎?”小聰的伯父姚大伯氣得結結巴巴。

    “伯父,我是沒辦法安排村長大搖大擺到君府謁見君大爺,可不表示不能讓君大爺主動注意到咱們,進而有機會到他面前陳情。”小聰斜睨著眼,一副很有把握。

    “什麼辦法?”顏榮迫切地問。

    小聰不大自在地回避顏榮的眼光,心裏忐忑著。不管啦,他是為村民好,可不是為一己的私利。答不答應還得看村民。

    “嫣然小姐。”

    “嫣然?”顏榮跟在場的其他人一樣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小聰搔搔頭,可恨他腦袋爪子就這點聰明,不然也不用委屈嫣然小姐了。

    “君大爺喜歡鑒賞美女。”他有所保留地道,見眾人瞪得更大的眼睛裏仍然只有茫然,重重歎了口氣,進一步解釋。“府城裏出色的名妓,沒個不巴結君大爺的。君大爺的惜花聲名,慷慨大方的出手,是出了名的……!

    顏榮的心直往下沉,老爺子為嫣然選定的佳婿是個貪花好色的花花公子?

    “死小聰,敢情你是當龜公啊!主意居然打到嫣然身上了!”張大嬸第一個發飆,站起身就要過來打小聰,小聰趕緊大聲喊冤。

    “冤枉,小聰沒這個意思。”他苦著臉閃躲張大嬸的追打。“我不是要嫣然小姐去……哎唷!君大爺雖然喜歡女色,可從來沒調戲過良家婦女,只是對美女心軟……哎唷!上回有個標致的賣花女在客棧裏被人調戲,剛好被君大爺撞見,立刻命手下將那兩個地痞給攆出去。還在那位姑娘哭哭啼啼下,請了大夫為那位姑娘生病的父親看病,並給了她不少銀子。君大爺可沒對那位姑娘怎麼樣喔,他是君子啦!”

    聽到這裏,顏榮心裏重新亮起希望。人不風流枉少年,只要人品不差,一點小瑕疵無傷大雅。

    “小聰,你是說……”

    小聰閃過氣喘吁吁的張大嬸最後一記強弩之末的捶打,竄到村長面前小心回話。

    “只要讓嫣然小姐在他面前晃一下,吸引他的注意力,我們就可以乘機到他面前說話了。”

    “晃一下就行了嗎?”姚大伯狐疑道。

    “嫣然小姐是個大美人哩,十個人見了有九個人眼睛移不開。”

    “那另外一個人呢?”祈大叔好奇地問。

    “他是個瞎子。”小聰笑嘻嘻地回答,引來眾人莞爾。

    廳外的嫣然聽得雙頰泛紅,以手搭著頰。她哪里是什麼美人了?小聰就愛胡說八道。舅舅可別真信了他的話才好。

    廳裏的顏榮則陷入沉思。

    嫣然十八歲了,他不能再等待君家主動上門,他得去找君天行。若是到時他沒給一個滿意的交代,他也可以死了心,替嫣然另擇一門婚事。

    周舉人是個不錯的選擇,儘管私底下,顏榮仍認為他配不上嫣然。不過周家家道殷實,周老爺、周夫人對人仁厚,周書宇更是個知上進計程車子,嫣然嫁給他不至於受太大的委屈。

    “好。”他下定決心,對小聰點頭。

    “好?”小聰沒想到村長如此開通,不禁心喜若狂。有嫣然小姐出面,這樁事八成可行。

    廳外的嫣然卻完全怔住了。舅舅居然答應?為什麼?難道他真的認為自己可以吸引君大爺的眼光?

    可是……這件事……熱氣不斷自皮膚內層住外冒,嫣然頭暈目眩起來。多羞人啊,儘管是為了幫助村民,她仍然無法接受舅舅的決定。

    為什麼要這麼做?向來疼愛她的舅舅,竟然這樣出賣她?嫣然無措了。

    夕陽迅速往下沉,天地籠上一層暮色,黑夜來臨。

    ***

    伸手扶出大姊,那張呶呶不休的小嘴仍沒有停下來的徵兆,君天行當場有拂袖離開的衝動。

    從她三天前來訪便嘮叨個沒完,到往九江府最熱鬧的仕女購物商店街一路上,她仍講個不停,君天行實在怪不得向來好脾氣的三弟如意會受不了大姊的氣焰,將她送來九江給他。他甚至猜測姊夫鎮國將軍李達仁,是不是因為受不了大姊的嘮叨,才自動請纓去對付寇邊的瓦剌軍。

    老天爺,她還要重複幾回?

    從三弟媳唐灩如何不尊重她,到他放棄君家繼承人的位置,窩到九江這種地方,害得父親日夜掛念,她都可以照一天三餐念給他聽。他到現在還沒有崩潰,實在是出乎一干手下的意料。

    大姊真是被寵壞了。

    君天行放開大姊柔嫩的玉手,改而從馬車上抱出一對外甥。也不想想自己是嫁出去的女兒,不能仗著父親寵愛她,就回娘家作威作福啊。

    人家唐灩才剛懷了身孕,害喜害得厲害,哪有心情、體力應酬她。況且她還嫌東嫌西,一逕拿京裏的繁華相比,他若是唐灩,早將那張嘴縫起來,把她打包送上馬車趕回京城去了!

    咦?怎麼安靜下來了?

    耳根子突如其來的清靜,倒讓天行感到不習慣。定神一瞧,發現大姊在侍女扶持下,走進他名下產業之一的彩繡坊。負責彩繡坊生意的巧姊兒,堆著一臉的笑熱絡地將她迎進店裏去。

    天行恍然大悟。

    在外人面前,大姊總是端出溫柔賢淑的官夫人派頭,尤其是在逛街購物時,一張小嘴方會稍事歇息,改用那雙不說話時才能顯現出風情萬千魅力的眼睛替代。

    他一手各牽一名孩童。

    李禮紅今年十歲,小她三歲的男童則是弟弟李禮綸。比起他們的母親來,君天行寧願伺候這兩名小祖宗。

    鎮國將軍夫人君明珠,一踏進店裏,眼光不由自主地停在牆上的一幅繡畫,難以移開。

    從技巧、用色、構圖方面來看,都顯示出繡畫人的不凡功力,但君明珠同一般人一樣,並非被繡畫技巧所吸引,而是被那幀如真實圖像縮影畫面裏的皎若朝霞般明媚、笑容可愛的少女給迷住。

    栩栩如生,有著清純甜美笑容和一雙顧盼生妍美目的可愛女孩,仰著優美的側臉嬌笑地抱住一頭黑色的駿馬,偎依向它。一雙美麗的蓮足赤裸在青綠的草地,從線條飛揚的裙裾,和自然起伏的草浪,仿佛可以感覺到風在流動。

    這是幅很動人的畫。

    動人處不在於美麗的圖面,而是少女靈動眼眸煥發出的快樂滿足,仿佛只要能擁住那匹馬,便是最大的幸福。就是那份幾乎要從圖面上滿溢出來的幸福,讓人忍不住胸臆間跟著漲滿暖意。

    君明珠蠕動櫻唇,想開口問巧姊兒這幅繡畫的出處。小嘴微張,正要說話時,卻被身後情緒激動的男聲粗魯地捷足先登。

    “這幅繡畫打哪兒來的?”

    大老闆難得光臨,還紆尊降貴地開口詢問,巧姊兒趕忙堆滿笑臉回答:“是咱們九江府最出色的刺繡高手宋姑娘繡的。”

    見老闆眼光失神地瞅著畫中人不放,嚴峻的臉色竟然柔和起來,巧姊兒放大膽繼續道:“這幅繡畫是嫣然姑娘十四歲時繡的,若不是為了替她將出嫁的表姊添妝,嫣然姑娘可捨不得賣這幅呢。我是好說歹說才讓她……”

    是她!

    掩不住心中的欣喜,以及一絲的懊惱,天行激動地瞅著畫裏笑語嫣然的絕色少女。

    他居然在五年前和自己亟欲找尋的人兒失之交臂!

    原以為已經忘了的,卻在重見到那張快樂容顏而從記憶深處躍現。她的笑顏曾困擾他許多夜晚,為了遺忘她,他夜夜笙歌以麻醉自己,沒料到她本該屬於他的,沒理由忘記。

    他懊悔當時沒問她名姓,否則不會直到現在才尋到她。可知他為她眾裏尋覓千百度,可知他為她牽腸掛肚到今年,可知他有多想望她、掛念她嗎?

    而她,一直在他觸手可及之處,他卻傻得不能及時伸手把握。

    “嫣然倒是個挺雅的名字,畫中人是……”君明珠睇了一眼弟弟怪異的神情,向巧姊兒打探。

    “就是嫣然姑娘本人啊。”巧姊兒沒發現老闆的不對勁,向君明珠送了個意味曖昧的眼色,神秘兮兮地往下道:“嫣然的名字可真特別,就像她的笑那般甜那般美。不少夫人、小姐看了這幅繡畫都移不開眼光,央著要買她其他的繡作,還要嫣然為她們繡畫呢。還有一些太太們,看上嫣然飽滿、有福氣的臉型,說她是大富大貴的相,遣了媒婆往她家說親去……”

    “她嫁人了?”君天行如受重擊。

    “才沒呢。”巧姊兒道。“顏家大門都快被九江府裏的媒婆給踩平了,她舅舅硬是不肯點頭。唉,嫣然姑娘都十八了,可不能再這樣蹉跎下去。”

    一抹驚悅的情緒流竄在天行的血脈裏。

    一定是她。名字同為嫣然,又姓宋,還有個姓顏的舅舅,不會錯的。

    “她住在哪?”君天行一把揪住巧姊兒質問。

    ,

    “天行,你做什麼?”君明珠拉住弟弟的袖子制止他的失禮。

    “大姊,別管我,我一定要找到她。”

    “天行……”

    “告訴我,她在哪?”管不了滿屋子顧客詫異的眼光,天行只想知道心上人的下落。

    “南門外的景星村……”受不住老闆殺人似的眼光逼迫,巧姊兒顫抖地回答。

    “天行,你幹嘛?”見弟弟急著往外跑,明珠捉住他的手。

    “我要去找她。”

    “沒頭沒腦地跑去找人家姑娘,把我和禮紅、禮綸放著不管……咦,禮紅和禮綸呢?”看不到一雙兒女,明珠驚得花容失色。

    天行心裏自責,剛才他全神放在那幅繡畫上,連牽在手中的禮紅、禮綸什麼時候跟他失散都沒注意到,他怎會這麼沒有警覺性?這不該是他會做的事!

    “禮紅,禮綸……”明珠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伸長脖子四處搜尋,天行邊安慰她,邊吩咐巧姊兒挪出人手幫忙尋找,翻遍了彩繡坊仍見不到這雙姊弟的蹤影,他將明珠交由巧姊兒照顧,飛身奔出店外。

    ***

    趁著母親和舅舅不注意,禮紅攜著弟弟溜出彩繡坊,沿途上躲躲閃閃,來到街口的布店前。

    姊弟倆的目標,當然不是布店啦,而是離彩繡坊有兩條街的廟口鬧區。那裏有吸引禮紅的賣畫糖攤子,還有禮綸愛吃的冰糖葫蘆。

    站在夥計來來回回忙著卸貨的布店前,禮紅拿不定主意該走哪個方向。四邊的街道全長得差不多,她睜著圓滾滾的烏睥,努力想從販賣不同商品的店家尋找出與她腦中記憶吻合的正確方向。

    “我記得要往左邊走喔。”禮綸仰起的小臉滿是篤定,禮紅不禁遲疑了。她記得要往右邊走,可是禮綸好像很確定是左邊。到底是左邊還是右邊?

    禮紅左顧右盼,無法決定。禮綸乾脆蹲下身,掏出懷裏的糕餅,餵食搖搖晃晃走過來的小土狗。

    一名孔武有力的布店夥計,走向滿載布匹的驢車,扛起五匹布,回程時發現小土狗礙著他前方的路,粗魯地蹋了狗一記。土狗吃痛狂性大發起來,汪汪叫地撲向他大腿,張嘴咬下。

    “哎唷!”夥計痛呼一聲,從地面跳了起來,仍甩不脫緊咬住大腿的可惡土狗,反而失去平衡,肩頭扛的五匹布分從不同的方嚮往上拋落,離他只有兩步遠的禮紅、禮綸姊弟倒楣地分到兩匹布。

    和舅舅進城,想順道往彩繡坊寄賣繡品的宋嫣然看到這一幕,不及思索地拋下手中的包裹,撲向前方的兩名孩童,以身體護住呆住的孩子。膝蓋在石板路上狠狠撞擊,還不及呼痛,厚重的布匹便往身上襲來,其中一匹布敲在她的腿筋上,痛得她幾乎失去意識。

    奔出彩繡坊,往前尋找一雙外甥的君天行,剛好目睹到這一幕。他沖上前查看究竟,眼尖地發現一團混亂中的兩名孩童。揮開礙事的布匹,將護住兩個孩子的女郎抱入懷中檢視,青布包頭的秀髮因這場意外而散亂下來,天行扶住她的頭,精睿的眼光在捕捉到那張似曾相識的清雅麗容時驚愕地瞪大。

    盈盈眼眸中含著兩泡痛苦淚水、忍痛忍到將形狀美好的下唇咬得粉白的少女不是別人,正是他渴望見到的宋嫣然。

    在如許的睽隔之後,再一次的不期而遇,她比他記憶中更加美麗,痛苦的表情宛如數萬枝細針般穿透他的心,他顫抖著手撫摸她柔亮的發瀑,心為之悸動。

    感受到環住她身體的男子溫暖,嫣然羞赧地強忍劇痛,集中注意力想看清楚抱著她的男人。

    當視線觸及和埋藏在心田深處的俊容相疊的男人臉孔時,嫣然訝然地瞪大眼,複又迷失在他充滿呵憐、心疼的灼熱眸光下。目眩眩,眼花花,沉寂已久的心弦被驀然挑動,麻熱的情潮竄遍全身,眼裏起霧,心境卻出奇的平靜安適,腿上的疼痛似乎消減了許多。她釋然笑開顏,漣漪般擴散在如春日芙蓉的臉龐,雙眸深處凝結的淚滴,是去日無怨、今生無悔的癡迷。

    感覺到心被什麼擊中了,君天行震動不已。

    緊閉的心扉又一次被推開,而這次他無心也無力再將心門鎖上。

    ***

    “君大爺。”

    在老姚伯侄陪同下,跟著君天行進人華麗大廳的顏榮,仍一心記掛著外甥女的傷勢。

    君天行吩咐管家安置他們後,將宋嫣然抱進內室,身後還跟著應診而至的大夫,忙了大半天,君天行才施施然現身,端坐在主人之位接待他們。

    從那張喜怒不形於色的威棱俊容上,瞧不出任何情緒。姚小聰不安地在座位上欠身,他從沒想過自己也有成為君大爺座上客的一天。事情的進展比他預料的來得順利,帶著伯父在客棧裏等待的他,哪知道和村長去彩繡坊寄售繡品的嫣然居然會適逢其會地救了君大爺的一雙外甥,實在是天助他們也。

    “君大爺,我外甥女的傷勢……”壓抑不住心中的憂慮,顏榮迫不及待想知道外甥女的狀況。

    “您是嫣然的舅舅吧。”眼前的這位長者,給天行十分良好的印象。厚樸古拙的面容上,有著掩飾不住的憂愁,刻劃了皺紋的眼角,露出對人事滄桑的洞悉。儘管衣飾樸實,做一般農夫打扮,卻有種端靜沉穩的氣質,跟尋常質樸的農人有些不同。君天行深深看進顏榮眼裏,或許這正是屬下一直找不到嫣然下落的原因,顏榮絕非一般的佃農,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佃農。

    外甥女的名字被他這麼自自然然地掛在嘴邊,令顏榮心生警覺。他凝神打量君天行,從他清朗的眉目間流露出的氣勢,知道他是個慣於發號施令的人。他是個相當英俊的年輕人,飽滿的前庭,瘦削的臉頰,方正的下顎,加上濃密有致的臥蠶眉下那雙深炯清澈的眼眸,在在顯示出他的出身不凡,教養良好。

    這樣的男人,才足以匹配得上他呵寵愛護的嫣然,就不知道他對當年兩家父母所訂下的婚事,是否有足夠的誠意實現。

    嫣然如今只是個身世寒磣的小村姑,而宋家的家況又已今非昔比。

    顏榮愀然地緊攏眉,嚴肅地點頭,算是回應他之前的問題。

    天行得到他的回應,微扯唇角道:“大夫已經診斷過了,嫣然傷到右腳筋脈,暫時不宜移動,得休息大半個月。”

    “她現在……”

    “大夫替她敷了藥,開了寧神的藥方,服侍她睡下了。”

    “我可以看看她嗎?”

    “自然,我立刻帶舅舅去看。”憶及嫣然自始至終都沒改變的樂觀笑容,天行打心裏對顏榮產生誠摯的感激。若不是他善待嫣然,可憐的嫣然不曉得會變成怎樣。情不自禁地讓唇邊噙著的溫和笑意向老人家擴散開來。

    他親蔫的稱呼不但讓顏榮受寵若驚,也讓一旁的姚小聰下巴險些掉下來。心裏狐疑著村長和君大爺之間的關係,正想好好琢磨這層關係是否和美麗的嫣然小姐有所關聯時,見君大爺起身邀請村長,而村長也有跟他離開的意思,小聰不禁情急起來,他可不能讓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從眼下溜過,忙咳了一聲。

    顏榮機警地看向小聰,接到他急使過來的眼色,腳步遲疑。

    這些微的變化,自然逃不過天行的眼光,他詢問地看向顏榮。

    “君大爺,嫣兒的事可以等一下,我們此次進城是有件重要的事,想請君大爺幫忙。”

    “哦?”天行坐回榻上,以眼神示意顏榮往下道。

    顏榮雖身為村長,卻不是個善於言詞的人,看了小聰一眼後,對天行道:“姚小哥是我同村這位姚大哥的侄子,這件事他最清楚,君大爺不妨問他。”

    君天行將眼光擲向小聰。

    “小的……姚小聰。”被大人物的眼光掃到,小聰頓時結結巴巴。

    “我知道。”天行懶洋洋回答。他在客棧見過小聰幾次,他招呼客人的機伶模樣令人印象深刻,何況他向來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小聰對大老闆居然記得他,不禁喜上眉梢,膽氣一壯,慷慨激昂地說了起來。

    “小聰是為景星村的村民請命而來。咱們村裏的大部分村民都是宋家以前的佃農,宋家自宋老爺過世後,大權就落在宋老夫人手中,她濫用她娘家的人,像現在管咱們村裏佃租的執事杜亮就是宋老夫人的堂弟。那傢伙向來不管佃農死活,只顧著中飽私囊,死要錢,可不管佃農們日子是否過得下去。咱們這些苦哈哈的佃農,雖然曾鼓起勇氣向宋志傑揭發他的事,可宋老夫人護短,杜亮反而變本加厲地欺負咱們。他占著宋家在甘棠湖畔的別業稱王,吸佃農的血,卻把這些血汗錢收進自己的口袋,宋家之所以會敗成這樣子,杜亮也要負一部分的責任。”

    天行眉目一沉,宋家在甘棠湖畔的產業他是最近才收購的,由於這陣子忙著開拓南昌的事業,挪不出人手來處理,暫且放任不管,才會錯過早些尋到嫣然的時機。只是他料不到還留著一個禍害占他便宜,連宋伯父甘棠湖畔的別業也任人糟蹋。

    “小聰,你們來見我就是為了揭發杜亮?”他挑眉詢問,看出小聰並不是那種甘於平淡的升鬥小民。

    “當然還有順便將村中佃農日子過不下去的苦狀陳情給君大爺知道。”小聰露出討好的笑,如果再順便讓君大爺對他有好印象就更好了,只要能逮到機會接近君大爺,他將來還怕沒前程嗎?

    君天行深深看小聰一眼,對他的機伶投以莫測高深的神秘笑容。

    “小聰是認為君大爺不會坐視手底下的人吃苦。俗話說皇帝不差餓兵,大夥兒都餓得沒飯吃,誰有力氣為君大爺的田耕種?”

    小聰的話深深打動君天行的心,他吩咐身邊的侍從找來和風,要小聰將杜亮的惡行和佃農的窘況跟和風重複一遍,便起身領著顏榮離開大廳。

    兩人行在花木扶疏的花園小徑,顏榮突然停下腳步,欲言又止。

    “舅舅有話要說嗎?”君天行側轉過身,溫和地看向他。

    “嗯。”顏榮攏了攏眉,眼光看向隱現花樹間的涼亭。

    “我們到那邊談。”天行領他走進亭內,和顏榮對坐後,靜靜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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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7 01:42: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老夫想先確定令尊單名可是浩字?”顏榮小心翼翼地求證。

    “沒錯。”天行猜想宋力鵬定是在臨終前,將他和嫣然的婚事交托給顏榮了。

    “令堂柳氏?”

    “先母的確是。”

    聞知天行的母親過世,顏榮眼中浮現一絲難過。他曾聽妹妹說起,君夫人待她的高厚情誼。

    “先母是在十年前過世的,妮姨和宋伯父剛好也在同一時間謝世。當時家父處在極端悲痛中,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才沒派人上門弔唁,錯過了將嫣然接回君家的時機。”

    眼光幽幽地凝視向遠方,天行心中泛起母喪時家中的愁雲慘霧,他對母親的哀思悲痛。當年才八歲的嫣然,驟失疼愛她的雙親,所受到的打擊必定遠甚於他。

    “嫣然那時候一定很難過。”

    “這孩子向來堅強。”緘默的顏榮眼眶泛起熱氣,喉頭哽咽。“她娘過世時,她強忍悲傷,不敢在老爺子面前掉淚,為的就是怕她父親傷心。後來老爺子也病了,嫣兒更是衣不解帶地親事湯藥,時時以輕軟的笑語逗老爺子開心。很難想像她才八歲,她是個再貼心不過的孩子了。”

    顏榮喟歎一聲,臉容陷人哀戚,鼻頭酸熱。

    “她奶媽告訴我,老爺子才剛斷氣,夫人就縱容她身邊的僕婦到嫣兒房間搜刮,幸好奶媽機警,之前就收拾了不少老爺子買給嫣兒的值錢玩意藏起來。奶媽說嫣兒面對那些惡仆絲毫不懼,只是靜靜看了一會兒,便回到老爺靈前守候。可憐她小小年紀就看到人世間最醜惡的一面,老爺子出殯後,嫣兒跟著我回家,什麼都沒說,只在半夜裏偷偷掉淚,又怕吵著和她同寢的表姊、表妹,不敢哭出聲,隔天還以笑臉迎人,卻不曉得她紅紅的眼眶早已洩漏了心中的悲傷。”

    “嫣兒……”澀苦的氣流沖向眼瞳,心房為嫣然所受的苦而蟄痛。天行深深自責,恨自己沒能在她身邊呵護她。如果母親一過世他即來尋嫣然,她就不用受這麼多苦了。

    “她總是露出可愛的笑臉,為的就是不讓我們為她擔心。跟著我過活後,家裏的事她都搶著做,我跟她舅媽疼惜她嬌貴的身子,捨不得她吃苦,嫣兒卻以燦爛的笑顏對我們道,她現在是家中的一份子,要跟家裏的姊妹做一樣的活,吃一樣的飯菜,我們聽了後,實在是……”顏榮哽咽得無法繼續,外甥女的懂事,是那麼讓人憐疼,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嫣然不要這麼善體人意,寧願她自私點、驕縱點,他也不會對死去的妹妹和老爺那樣愧疚了。

    沒想到看似無憂的笑臉下,藏的竟然是一顆澀苦的心。

    將所有的苦幽結心苞,選擇將一瓣一瓣的歡顏展現給愛她的人看,不讓如蓮心般的苦澀困擾別人,將歡笑呈現在燦爛陽光下。

    沒有人知道這朵解語花內心深處的傷痛,歡笑背後的苦澀只能自己品嘗。天行握緊拳頭,再次怨恨自己未能及時守候在嫣然身邊,將她圈進懷抱裏給予安慰。他發誓,不會再讓她的歡顏裏有一絲勉強,他要她真正快樂、真正幸福,晶燦的眼眸同小時候一般天真無憂。他發誓一定要做到!

    顏榮吸了吸鼻子,將喉頭的苦澀吞回。過去的已經過去,再追憶只是惘然罷了。他該著眼的是嫣然將來的幸福。

    “其實我這次進城,除了替村中的佃戶請命外,主要還是為了嫣然。”顏榮凝視天行堅毅的俊臉,遲疑地道。“當我從小聰那裏聽說你來自洞庭君家,就在猜想你會不會就是老爺子臨終前要我等待的君天行。十六年前宋老爺和令尊、令堂曾……”

    等不及老人家吞吞吐吐的說完,天行爽快地介面道:“訂下我和嫣然的婚事是吧?其實我一直在找嫣然,卻始終找不到她的下落。關於這件婚事,先母臨終前還牽掛著,交代我要善待嫣然。舅舅放心,一等嫣然的腳傷痊癒,我便會送她回村裏,稟告家父,擇定日期迎娶她。”

    顏榮心上的大石頭放下,露出釋然的笑容。

    “老爺子果然沒有看錯人,君家人確是守然諾的君子,倒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之了。”

    “舅舅這話是……”天行疑惑地揚眉。

    “唉!”顏榮不好意思地避開他的凝視。“嫣然十八歲了,一直等不到君家來提親,我不得不替她打算。總不能讓她繼續蹉跎年華下去吧?這些年來,上門提親的人不在少數,礙于君、宋兩家的婚約,我始終沒有答應。來找你前,我做了最壞的打算,要是你不承認這樁婚事,就為嫣然另擇良婿。”

    “怎麼可以!”突如其來的暴怒連天行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是怎麼了?嫣然的舅舅所擔心的並不是沒道理,他幹嘛對老人家發脾氣?

    俊臉脹得通紅,乾澀地咳了聲以掩飾自己的失措。

    “我是說嫣然是我的未婚妻,哪有另嫁他人的道理。”

    “當然。”天行臉紅脖子粗的著急樣子,奇異地取悅了顏榮,他勉強吞下喉嚨裏的咯咯笑聲,卻制止不住直往上揚的唇角。“你既有心完成這樁婚事,老夫樂觀其成。不過嫣然住在這裏,是不是有點於禮不合?”

    老人家的疑問,令天行一時語塞,還好及時想起了他那位不請自來的大姊。多虧她,否則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和嫣然重逢。

    “請舅舅放心。家姊鎮國將軍夫人,暫時會在我這裏做客,有她陪伴,足以堵住悠悠眾口。再說我和嫣然是未婚夫妻,早晚會成親,應該不會有什麼閒言閒語。”

    “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顏榮站起身,心情出奇地愉快。呵呵,天行華貴的氣質,俊朗的外貌,比前來求親的年輕人出類拔萃,老爺子在天之靈可以瞑目了。

    ***

    瞪視透過紗帳照射進來的午後陽光,宋嫣然仍然有作夢般的不實感覺,心情起起落落,忽喜忽悲。

    早上醒來時,她像往常一樣準備下床梳洗,才要翻身時,右腳的抽痛沿著腿筋往上蔓延,她忍不住輕聲低哼,立即有個梳著三丫髻的青衣姑娘趕到床前,戒慎惶恐地問她需要什麼。

    嫣然連眨了好幾次眼,昨天發生的一連串像夢境般的情景,在腦中倏忽閃過,猛然記起所處的地方不是舅舅家,就像身上穿著的這件質料上好的白色睡褸,不是她自己的一樣,這間華麗中不失典雅的睡房,跟她慣常睡的樸實房間完全不同,連薰染香味的繡花枕被,都不屬於她。

    她是在哪里?

    記起來了。

    昨兒個她昏昏沉沉之際,舅舅在那人的帶領下前來探她。看到那人,嫣然嬌羞的不知該把眼睛往哪里放,只好順著襲來的困倦半合上眼眸。意識逐漸渙散時,仿佛仍感覺到那人溫暖的凝視籠罩住她,舅舅說的話,跟著聽得迷迷糊糊,好像是說要她放心留下來休養,那人會照顧她之類。

    想到這裏,嫣然眼裏的茫然完全消失,粉臉脹得通紅。

    她在青衣姑娘——桂兒的攙扶下,解決了生理需要,然後是近十年來的第一次,被人當做是千金小姐般的服侍照料。淨手洗臉穿衣梳妝,全部由著別人打理,身上的衣物跟她原先的粗布衣裳完全不同,而是上等的絲綢;連發上的飾物都是金鈿玉簪,價值不菲的明珠珥王當懸在她耳垂上,雍容華貴的裝扮看得她眼都花了。

    “小姐,好美。”桂兒嬌笑地讚美她,嫣然頰上的暈紅反映在銅鏡裏有著一雙描黛媚眼、柔滑如脂的肌膚渲染兩團紅霞的姣好臉蛋上。

    那真的是她嗎?:

    嫣然睜大眼,難以相信。

    鏡裏雲鬢霧髻、膚光似雪的美麗佳人真的是她嗎?

    綾羅綢緞所堆砌出來的風神高雅儀態,炫惑了嫣然的眼睛,她覺得鏡裏的人好陌生,像她又不像她。

    除卻那層華衣後,她還是自己嗎?嫣然陷人困惑的情緒中,直到桂兒從廚房工作的華嫂手中接過新鮮的鮑魚粥,肚子咕嚕作響的嫣然才回過神來。

    鮮美的滋味是許久未曾嘗過的,嫣然那刻真有感激涕零的衝動,同時也有些不安。獨享這美好的滋味,不能跟舅舅、舅媽和表哥一起分亭,她是不是過分了些?

    可是,真的很好吃,要是……要是能求得主人的允許,帶一點回去舅舅家就好了。

    咦,舅舅呢?

    他不會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裏吧?

    惶恐的情緒在嫣然心裏流竄,勉強露出笑臉感謝桂兒的服侍,桂兒受寵若驚地搖手,嫣然笑了笑,不再勉強她接受自己的謝意,只溫和地開口問她舅舅的事,桂兒仍是搖頭,忙著準備香片茶給她漱口,又擰了條溫熱的毛巾替她拭臉。

    好像回到了從前倍受寵愛的小姐生涯。

    嫣然不明白此間的主人為什麼對她這麼好,狐疑之際,想起舅舅前天晚上對她說的話。

    舅舅說她有個未婚夫,這消息令她震驚,難怪舅舅一直拒絕求親的人。舅舅還說她未婚夫叫君天行,她頸間懸掛的那塊“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玉癿,就是夫家給的信物。舅舅懷疑九江府的君大爺就是君天行,所以要她一起進城。

    怪不得舅舅會同意姚小聰的餿主意,害她誤會了舅舅,以為舅舅要出賣她。嫣然想起這事便羞愧得無地自容。她實在太不該了,舅舅是這麼疼惜她,怎麼可以誤會舅舅!

    所以,昨天一早她就跟著舅舅和姚大伯進城裏。她揣著要送到彩繡坊寄賣的繡品,沒想到在路上見到兩名孩童遇險,想也不想便跑去救人,倒楣地被布匹砸到腳,腳踝上捆了一處像棕子般的包裹,膝蓋也被小心糊上藥膏。

    但那是之後的事,在大夫替她上藥之前,她疼得心都要翻轉出來的身體,一直都是待在一副健實溫暖的懷抱裏。憶及那副胸膛的主人,嫣然的臉再度紅成熟透的柿子般。

    長大之後,連舅舅都沒這樣抱過她,她卻讓一名英挺的男子如此對她。而那名英挺的男子,還是她一直悄悄藏在心房,有過一面之雅的俊公子。

    他……哎呀,好羞。可是又不能不繼續想下去啊。

    他把她抱到這裏來。

    先是一團混亂中安撫兩名嚇壞的孩童,然後以冰冷得讓人從腳寒到頭的聲音對闖禍的夥計說話,嚇得他連滾帶爬地沖進店裏把掌櫃拉出來。那人對店掌櫃仍沒什麼禮貌,她還記得他當時冷峻嚴厲的表情,比周老師罰學生時還要凶。不知道他跟店掌櫃是怎麼說的,只交代幾句即有人趕了輛馬車過來,然後不理會在一旁想接過她的舅舅,也不管一名跑過來摟住兩名孩童哭叫的貴婦人,他將她抱上馬車,把所有的混亂留給店掌櫃。

    稍後,在兩人獨處密閉馬車的短暫時間裏,她痛得暈過去。但在要暈未暈之際,仿佛聽見他淳厚好聽的聲音以一種哄嬰孩的溫柔旋律在她耳畔咕噥,厚實溫暖的大手在她背部撫揉,某種熟悉感自遙遠的記憶處升起,她奇異地感到安全。

    直到大夫替她醫治,她被腳踝上的椎心之疼痛醒,睜開彌漫著淚霧的眼睛,看到他擰著嚇人的一字眉,冒火的眼光緊盯向耆艾的老大夫放在她足踝上的手,害得老大夫邊抖著手邊冒冷汗地替她接骨治療,起身時還不敢看他,僵直背交代她的傷勢無恙,休息大半個月即可,他擰緊的眉才舒緩,唇部緊抿的嚴厲線條跟著鬆懈。

    等到那雙幽深如井、漆亮如夜星的眼眸轉向她,內在的溫柔使得他的眼散發著能迷醉人的溫暖光芒,他試著想投給她一個笑容,但那兩片泛白的美麗嘴唇只是抖了抖,扭曲的笑容刺痛了嫣然的心,眼淚突兀地充盈著她的眼,他立刻趨前以結實的雙臂擁住她,輕聲在她耳畔哄慰。

    “沒事了……”他一再重複,灼熱的鼻息吹拂得她的皮膚發燙,鼻端聞到他夾帶男人氣息的溫暖味道,心被薰暖迷醉。

    不知過了多久,嫣然感覺到他灼熱的唇在她額際輕觸了一下,她羞得不敢睜開眼。他以為她睡著了,將她輕放在床上,交代侍女照應她,才悄悄離開。

    後來,服過藥的她果真陷人昏沉,直到舅舅來才勉強打起精神,對舅舅的話卻聽了個迷迷糊糊,害她到現在仍搞不清楚狀況。

    他到底是誰?為什麼留她在這裏?這棟華麗的住宅是屬於他的嗎?舅舅為什麼這樣放心由他來照顧她?

    種種問題,困繞著她單純的小腦袋,她終於忍不住向桂兒探問此間主人的身分。

    “小姐不認識君大爺?”桂兒顯然比她還要震驚。

    原來他就是……

    頰生芙蓉,嫣然伸手捂住火紅的臉頰,羞啊。

    他……他知道她是誰嗎?是因為曉得她是他的未婚妻才這樣溫柔待她?還是他對每位落難女子一律熱心地伸手相助?

    澀澀的感覺突攫心房,很快卻釋然了。就算是那樣又怎樣?他只是心地特別好而已。她寧願相信他是因為她是他未婚妻的關係,才對她特別。這也解釋了舅舅將她安心留在這裏的原因。

    而且就算他先前不知道,事後舅舅定告訴他了。難怪他會以溫柔呵寵的眼光看她,儘管今早到現在還沒來探視過她(一定是因為他忙的緣故),可是……她知道……他一定是關心她的,畢竟——她是他的未婚妻嘛。

    是這樣嗎?

    心情反反覆覆,乍憂還喜,但總歸是甜多酸少,直到午膳前來探望她的華貴少婦:她認出是昨天摟著兩個孩子,在他們身後哭叫的貴婦——熱絡地一把摟住她,盈滿激動的淚水撲簌簌往她身上落,蠕動不休的小嘴夾雜著感激的讚歎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大串,嫣然困惑茫然的眼瞳漸漸轉為震驚,繼而被破碎、哀痛的情緒所取代,但很快隱藏在強顏歡笑下,教人看不出她心裏的失落。

    那位夫人是怎麼說的?

    嫣然意興闌珊的回想,心房漲著奇怪的酸楚。

    “嫣然妹妹,我可以這麼叫你嗎?天行都告訴我了。禮紅、禮綸的命全都是你救的,要大姊怎麼報答你?好妹妹,大姊不曉得該怎麼說,總之,孩子們和我都欠你一次。”說完,她以寬大的袍袖拭淚,那雙尊貴美麗的眼睛氤氳著一層薄薄的霧氣。

    她當時聽得一頭霧水,只張嘴惶恐地喊了聲:“夫人……”

    貴婦人掩嘴咯咯笑地打斷她的話,笑得眯眯的眼睛裏眨著親愛,拉著她的手道:“好妹妹,都是一家人,這麼客氣幹嘛?喊我大姊就行了。”

    大姊?

    她張大眼睛,不知所措。一小縷不受歡迎的思緒漸漸佔據她的心,她該不會是君天行的……不,怎麼可能?他是她的未婚夫啊,婚事十六年前就訂下來了,難道……天哪!她仿佛聽見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音。

    貴婦人完全不明白她從胸臆間直漲到眼睫處的酸楚,只納悶她粉紅的曼頰怎麼會突然失去血色,掌中的溫度為何會驟然變冷。

    “妹妹,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桂兒,快請大夫來!”她大驚小怪地呼嚷著僕婦,嫣然著急地搖頭。

    “我……我沒什麼,只是……嗯,有點疼而已。”她搭住胸口道。

    貴婦人眼中有著迷惑。“你不是腳受傷嗎?”

    當嫣然尷尬地轉開臉時,她卻像是恍然大悟地笑開懷。“我懂了。人家說十指連心,腳筋大概也連心吧,難怪妹妹會心痛。天行也真是的,一早就跑得不見人影,不會來陪一下妹妹。”

    “他忙吧。”她囁嚅地為未婚夫辯白,曲握成拳的手抵住不斷抽痛的心房。

    “難得妹妹這麼體恤他。”貴婦人向她拋了個曖昧的眼色,嫣然抖落唇邊的苦澀,勉強回她一笑。

    “咱們別管他了。我吩咐廚房替妹妹熬了些人參烏骨雞粥,還有幾樣清簡的小菜。甜點是冰糖燕窩,給妹妹補身子。”貴婦人向隨身侍女吩咐,很快地桌面上便張羅了一盅盅色香味俱全的精緻美食。

    “桂兒,服侍小姐用餐。”貴婦人揚起嬌美的芙蓉臉蛋,倨傲地對侍女下令,轉向嫣然時,再次堆滿笑。“妹妹若有什麼需要,儘管告訴大姊。原諒我不能陪你用餐,我家那兩個小鬼見我不在就作怪,怕奶媽管不住他們,我得看著去。”

    “夫人……”

    “叫我大姊就行了。”像來時如一陣風般,美豔貴婦的離去更像旋風般迅速俐落,嫣然怔忡地凝視她離開的方向,許久之後才在桂兒的催促下,食不知味地享用美食。

    她真的好心痛,若不是桂兒在一旁服侍,她一定、絕對、必然會哭得很淒慘。嗚嗚嗚……心好痛,可惜了這些色香味俱全的佳餚,入口後全和著她往肚裏吞的眼淚成了苦澀。

    為什麼這樣?

    她就不會晚點再過來告訴她這樁令她夢醒、心碎的消息嗎?等她享用完這頓難得一嘗的美食,再告訴她嘛!一個死刑犯總有先吃飽好上路的權利吧?

    可惡,好討厭!

    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吃到這麼精緻的菜肴,卻因為心裏的苦而走味,氣死人!

    連甜鬱爽口的燕窩吃到嘴裏都澀澀的,嫣然的味覺徹底被變壞的心情打敗。

    寧為雞口,不為牛後。

    儘管有夫婿的寵愛,當人家的妾註定是沒什麼地位的。可惡,她明明是正室,怎麼隔了十六年就走樣了?君天行,我恨你!你怎麼可以拋棄我娶了別人?

    嫣然恨不得捶胸頓足,但一來有桂兒在場,不好發作,二來她知道一定會很痛,只好作罷。

    看那位貴婦人雍容華貴的樣子、慣於頤指氣使的作風,嫣然清楚對方的出身非富即貴,她一個窮哈哈的小村姑,怎麼跟人家比?何況剛才人家還很大方、很親蔫地喊她妹妹,分明是占定正室的位置了。嗚……她不要啦,還她的正室來!

    不嫁了,回去告訴舅舅她不嫁他,雖然他是那麼英俊、溫柔、體貼、多金……反正,她不要嫁他了,她絕對不要當他的妾,隨便嫁個人也比嫁他為妾好!

    嗚……想哭,卻得命令嘴唇往外咧,硬教眼淚往肚裏吞,只等桂兒收拾好餐具往外走,硬擠出來的歡顏瞬間垮了下來,淚珠兒撲簌簌往下掉。

    把握機會使勁地哭,桂兒一會兒就回來了。她將臉轉向床裏,用袖子遮住,這樣桂兒就不會發現了吧?

    冷冷的淚落了滿腮,嫣然努力控制胸臆間五味翻轉的情緒。桂兒在床邊喚她吃藥,她裝睡,可是桂兒仍不放棄,還用可憐兮兮的哭腔喚她,嫣然心軟了下來,只好硬著頭皮、紅腫著眼瞼轉向她。

    “小姐,你怎麼了?”桂兒大驚失色。

    “我腳痛。”她勉強笑了一下。

    桂兒像是想不明白腳痛可以哭得這麼傷心的道理,低聲安慰了她幾句,服侍她將藥汁服下,告訴她晚點大夫會過來替她換藥。

    而後,嫣然就躺在床上,對著層層床幔發起呆來。

    陽光透過紗帳照射進來,卻溫暖不了嫣然冰冷的心。她幽幽歎氣,十年來的委屈酸酸澀澀地漲滿胸臆。她是怎麼了?從不回頭看的人,為何在此刻會被以往的傷心事所困擾?

    她不明白。

    從再度和君天行重逢後,她就什麼都不明白了。

    如果,只是如果——五年前他問了她名姓,知道她是他的未婚妻,是否他們就會有美滿的姻緣?可是……粉白柔嫩的唇瓣輕顫了起來,那兩個孩子看起來不只五歲,他早在那之前就成親了!

    壓抑的悲痛自唇間逸出一聲,淚,不經意又溢滿眼眶。

    “小姐,小姐……”桂兒突然的呼喚嚇了嫣然一跳,還以為哭聲被人聽見。

    “桂兒……”她遲疑地應了聲,吸了吸鼻子,以袖子拭掉淚漬。

    “小姐,你醒了啊。”桂兒松了口氣。“有位周公子自稱是小姐的朋友,希望見見小姐。”

    “周公子?”

    “他叫周書宇。小姐認識嗎?”

    桂兒的聲音裏有著無法掩飾的好奇,但是嫣然無心理會。

    “他在哪里?”她勉強從床上起身,桂兒掀開簾帳過來扶她。

    “人在大廳。小姐要見他嗎?”

    “好吧。”周公子對她那麼好,又來看她,總不好意思不見吧。可是腳受傷不能走路呀,嫣然濃密有致的秀眉蹙了起來。“桂兒,可能需要麻煩你扶我到大廳。”

    “小姐不用擔心,我去叫人準備軟轎。”

    桂兒興匆匆地跑出去,半晌之後便回來,還打了盆水服侍嫣然淨臉,替她梳理散亂的鬢髮,直到鏡中的人兒再度光鮮亮麗起來,才吩咐外頭兩名勇健的僕婦扛了軟轎過來抬她。

    嫣然還是頭一次坐這種轎椅,好奇心之外還有種麻煩人家的不好意思。

    從她所住的院落到大廳要好一會兒,沿途花木扶疏,雖是秋天,還是有應時的花朵輪番開放,陽光自枝楹間斑駁灑落,是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

    沒多久便來到大廳,周書宇一見到她立即雙眼發直,眼光無法移動分亳。

    他知道嫣然很美,可不曉得她有這麼美麗。

    盛妝的她,豔若桃李,華貴的氣質像王者之花牡丹。只見娉婷嬌弱的佳人在俏麗的小丫頭攙扶下,單腳跳向大廳後部的座榻。她不好意思地朝他一笑,那嫣然回眸只能用傾國傾城來形容,令周書宇屏住呼吸。

    “勞您久等了,周公子。”甜柔的嗓音、溫婉的笑容,並不因為她裝扮的不同而有所改變。仍是那個善體人意、溫柔可人的宋嫣然。

    “哪……裏,我沒等多久。”就算等再久都行,只要能一睹佳人的麗顏,周書宇覺得自己縱使等上一輩子也無所謂。

    “您怎麼知道我在這裏?”嫣然困惑地問。

    “呃……”周書宇靦腆地笑了笑,“是從周老師那裏聽說的。我又問了姚大伯,才曉得宋小姐昨兒個受了傷,暫時在君府休養。”

    從這座裝潢氣派的大廳,便知道君家主人富可敵國的財勢並非只是傳言。看向嫣然身上高雅華麗的衣裳、發上的金釵玉鈿、耳垂的明珠珥王當,周書宇心裏不禁興起懷疑。就算嫣然救了君家主人的一對外甥,君家主人留下嫣然,還裁制華衣、用上等珠寶裝飾她,這種種作為好像有違一般常理。

    “謝謝您來看我。”嫣然習慣性地綻出美麗笑顏回應。“太麻煩您了。”

    “應該的。”周書宇以熱切期待的眼光凝望著她。嫣然曉得自己的笑容有多美嗎?自眼瞳深處往外擴散的笑意,可以像陽光般燦爛,也可以如月光般柔和,讓人好想自私地將她所有的笑珍藏。

    嫣然傷著腦筋,她不曉得該跟周書宇說什麼。上回恭喜過他中了舉人,這次該說什麼呢?正感困擾時,沉穩的腳步聲充盈了滿室的空寂,嫣然抬起頭,迎向君天行蹙眉的凝視。

    乍見到他,心裏漲滿驚悅的情緒,但想到他已有妻兒的事,心情跌向穀底,眼裏的快樂瞬間轉變成悽楚,薄霧聚攏,微笑的唇委屈地扁起,幽怨又難舍地望著他發怔。

    君天行的心跟著生疼起來。她為什麼一見到他就變得這麼憂傷?

    一早交代和風趕到景星村處理杜亮的事,又接到烈火的報告,南昌方面有筆生意出了狀況,乘快船親自去擺平,心裏懸念著她,又兼程趕回來,沒想到一進門卻見到她對著另一個男人笑。

    心情頓時轉為鬱悶,滿腔熱情像被人用冷水澆滅,然後她又用這種眼光看他,活像他做出什麼對不起她的事。該死,私下會男人的人可是她啊!

    儘管有滿肚子悶氣,君天行仍不動聲色,冷冷掃了一眼相貌忠厚的白面書生,瀟灑舉步走到座榻坐下,和嫣然隔著茶几,眼光睨向桂兒問話。

    “是誰讓小姐下床的?”

    他又用那種足以冰凍人的聲音說話了,桂兒顫抖著身子差點腳軟地矮了半截,嫣然立即仗義執言。

    “是我自己要見周公子。”嬌柔的咕噥聲裏裏隱含指責。

    君天行掀唇冷笑,沒有理會她,仍針對桂兒。“大夫來了沒?”

    “還……沒……”可憐的小丫頭嘴唇抖得像暮秋的枯葉。

    “叫人催去。”

    桂兒如臨大赦,向君天行彎身福了一禮,飛也似地離開大廳。

    君天行仍不理會生著悶氣的嫣然,將眼光轉向呆書生周書宇。

    “周公子吧?”揚眉含笑,可惜俊眸裏一點笑意都沒有,看得周書宇背脊起冷顫。

    “您就是君大爺?”他沉聲問道。

    “嗯。”君天行好整以暇地點頭微笑,如刀斧鑿成的俊美側臉轉向嫣然,冰冷的眸光轉為火熱,在書宇和嫣然瞠愕的目光下,伸手捉住嫣然耳上的珥王當,眯眼觀視。

    “喜歡嗎?我替你挑的。”

    “別……別這樣。”她羞得耳根子發熱,氣他突如其來的輕薄無禮。以手想撥開他,卻被他順勢捉住柔荑,握在溫熱的掌心裏不放。

    “周公子,嫣兒的腳需要休息,不應該隨便下床。”他專注在掌心裏的溫潤觸覺,心不在焉地對周書宇道。

    他竟敢用這麼親熱的口氣喊她嫣兒!還管她應該不應該怎樣!

    嫣然氣得雙眸冒火,曼頰漲滿氣憤的紅暈,這樣可愛的表情讓天行意亂情迷。沒想到她生氣時,另有一番風情,美得更加耀眼。

    周書宇顯然被天行對嫣然的親蔫舉止所困擾,一時間不曉得該如何回答。

    “我說嫣然需要休息。”周書宇這麼不懂暗示,讓天行十分火大。俊目朝他一瞪,不怒而威,嚇得他從椅子上跳起來。

    “那……在下告辭了。”

    “周公子……”嫣然對天行的惡劣態度感到不好意思。

    “嫣兒,你腳不方便,由我代你送周公子吧。”天行將未婚妻交代給回大廳覆命的桂兒,走到周書宇身邊時,又突兀地側轉過身對未婚妻深情笑道:“你乖乖別動,我等會兒回來抱你回房。”

    說完後,他不理會嫣然氣得通紅的雙頰,猛烈的抽氣聲,鐵腕挽住周書宇,強押著他往外走。

    可憐的嫣然連跳腳都不能,只能呆視他拉著周書宇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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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7 01:42:5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周公子。”大廳到正門口約有一百步的距離,天行親熱地把著周書宇的臂彎,醇厚的嗓音溫煦,低下閃爍著冷淡笑意的眼瞳,倨傲、嘲弄地俯視“情敵”。

    “君大爺……”君天行笑時比他不笑時更讓書宇不寒而怵,他小心翼翼地估量他諱莫如深的俊顏。

    “我只是想謝謝你來看嫣兒。”他的笑容更加燦爛,眼中的寒意卻宣示著完全相反的意思。“你知道嫣兒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他嫣兒嫣兒的叫,聽得周書宇渾身不舒服起來。他擰緊眉,困擾地問:“你跟宋小姐似乎很……熟悉?”

    “你不知道?”君天行狀甚驚訝地掀了掀眉。

    “知道什麼?”一顆大石頭突兀地壓向周書宇胸口。

    “嫣兒是我的未婚妻。”

    “什麼?”君天行得意的笑容在他眼前旋轉起來,書宇腳步踉蹌,一時之間無法承受這個打擊。

    “怎麼從沒聽人說過?”問話十分軟弱。

    “這樁婚事是宋世伯生前訂下的。”

    “宋小姐知道嗎?”

    “當然。”天行抿唇冷笑。“若不是宋世伯突然身亡,宋夫人將嫣兒送走,我早就找到嫣兒,將她迎娶進門了。嫣兒是天下男子夢想的妻子,你不會認為我會傻得放棄吧?”

    末了的尾音,還搭配著他斜睨的濃眉冷眼,更像寒天冰水徹底澆熄了周書宇心裏殘餘的希望。

    怪不得顏榮一再拒絕,原來是……

    “成親時,一定請周兄過來喝杯喜酒。”他鬆開對周書宇的箝制,將他交給門房。“嫣兒還等著我呢。我就不送你了,周公子好走。”

    含笑凝睇失魂落魄的情敵,天行輕快地轉身,大步邁向廳門。先前的不快沿路抖去,笑嘻嘻地迎向甜美、可人的未婚嬌妻。

    ***

    甜美?可人?

    如果小嘴嘟得像山般高叫甜美,冒火的怒瞳瞠瞪他叫可人,那她真的很甜美很可人。

    是氣他將周書宇趕走嗎?

    惱人的思緒不受歡迎地襲來。他有哪一點比不上周書宇?

    氣憤她錯將明珠當魚珠,天行任由胸臆間狂僥的不知名火焰燃到眼睫,擰眉怒視懷中臭著一張小臉的嫣然。

    嫣然倒抽口氣,被他眼中的凶光嚇到,明明就是他的錯,還瞪她!霧氣漸次凝聚眼瞳,小嘴兒一撇,所有的委屈泛上眼睫,淚花亂轉,眼看就要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君天行可不只頭痛了得!

    生平最怕女人哭,他忙將酷臉擺一旁,把懷中的嬌弱人兒小心翼翼放在床上,順勢坐在她腳邊。千般溫鬱、萬般柔情的蜜語,被胸中的一股怒氣梗在喉頭,半個字也吐不出來。昨日她是那般溫婉順從、半羞還半喜;今日卻像變個人似的盡擺臉色給他看,教他不由得懷疑起周書宇在她心裏的地位。頓時五味雜陳在眉睫間,大眼瞪上她的小眼,瞪得那雙水眸裏的霧氣更加氤氳,眼看烏雲罩頂,小雨滴滴答答開始落下,天行急得搔頭,卻無計止住她的梨花淚。

    慶倖桂兒及時沏了壺茶進來,嫣然忙側轉臉面對床裏,趁著桂兒和天行說話,一把抹去臉上的淚痕。

    君天行眉一掀,找著法子制她了。

    原來她只會對他發脾氣,對旁人一律笑臉相迎,這代表什麼?

    “少爺,大夫在偏廳等候。”桂兒戒慎恐懼道。

    天行將注意力轉向她,納悶他從來沒跟她大小聲過,怎麼這丫頭同府裏的人一樣怕他?難道他長了一張惡人臉不成!

    小事一樁,不想理會,但他仍放柔聲音交代,“請大夫進來。”

    桂兒受寵若驚,不敢看向主人,銜命離去。

    清朗俊眸凝睇佳人曼頰上殘餘的一滴清淚,無法抗拒地湊上唇吻去她的淚,嫣然被皮膚上的灼熱輕觸嚇掉魂,看進和她距離不到一掌的溫柔眼眸裏,心臟猛地緊縮,想要靠近他,但想起他的妻兒,滿腔柔情頓時化作一地碎琉璃,唇瓣無助地顫動起來。

    “走……開,登徒子!”

    “什麼登徒子?我是你的未婚夫。”他不滿地抗議。

    嫣然氣得全身發抖,見他臉又靠過來,忙用兩隻手抵住他的頰。

    “誰……承認你了?就算是……也不行!”

    “可你昨天不是這樣……”

    想起昨天的事,便教她著惱。“昨天我……痛暈了,現在理智正常!”

    “我看你現在才是神智不清!說,是不是因為那個姓周的?!”

    “什麼姓周的?”嫣然瞪大眼問。任何正常人跟那張俊臉相對太久,都會跟她一樣頭暈目眩起來。若不是清朗的星眸突然露出凶光,她可能會繼續暈下去。

    “就是周書宇啊!”

    “關他什麼事?”

    “若不是他,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跟他沒關係!”

    見嫣然一味地撇清周書宇,天行更加火大,她眼裏的不馴,激起他心中的一絲野蠻。一把捉住她纖細的手腕,在嫣然的嬌呼聲中用力往懷裏帶,還來不及施展男性魅力,便聽到一聲呼天搶地的慘叫——

    “我的腳——”

    他急急忙忙放開她,嫣然已痛得淚珠兒在眼眶轉動,委屈地跌在床裏扁起小嘴。

    “嫣然……”

    “走開,別碰我……”她口齒不清地揮開他,將臉蒙在枕頭上,只想大哭特哭。

    “嫣然……”

    還想再說什麼,寢室和花廳間的落地罩處傳來一聲輕咳。天行側過頭去,看見桂兒用手指著側轉向花廳方向的大夫佝僂的身影。

    “大夫,你來得正好。”天行大跨步將年屆耆艾之齡的老大夫扯到床旁,催促他趕緊幫哭得淚涔涔的佳人看傷。

    嫣然看見老大夫在君天行嚴厲的目光監視下抖著手為她裏傷,心裏過意不去,強忍著痛,投給老人家一個安慰的笑。

    大夫松了口氣,很快完成包紮,迅速起身告辭。

    “不痛了?”天行柔聲細語地問她,想到他的種種罪行,嫣然心裏有氣,背轉過身不理他。

    “嫣兒,周書宇究竟有什麼魔力,讓你對所有的人笑,就是不對我笑?難道你忘了從前你有多依賴我?忘了你常沖著我笑得好甜,忘了我倆之間的婚約……”

    字字句句摧折肝腸的指控,聽得嫣然既心酸又著惱。明明是他先忘的,還把一切過錯推在她身上,怎麼可以?

    “我沒忘,忘的人是你!”她逸出一聲哀鳴,悲痛地捂著臉。

    “我沒有忘,我一直在找你。”聽出她話裏的傷心,天行試探地將雙手放在她肩上,嫣然含在眼眶中的淚水,不爭氣地氾濫下來。

    “找我做什麼?”她哽咽著,小臉皺成一團。“你已經有了妻兒,還找我幹嘛?”

    “妻兒?誰說我有妻兒的?”

    “你不用解釋了,我都知道。”

    “知道什麼?嫣兒,你轉過身面對我,咱們把話說清楚。”聽得一頭霧水的天行,堅持要她說個明白。

    “你還想騙我?”無法相信他有這麼卑劣,明明有了老婆和孩子,還要哄她!他把她當成什麼了?嫣然心裏的幽怨全化作淒厲的憤怒,霍地轉向他,纖纖十指揪住他的衣襟。

    “可惡,你為什麼這麼可惡?”淚霧遮迷了她的眼,教她看不清楚他臉上怔愕的表情。“你早就娶妻生子,還想瞞我?你把我當成什麼了?如意算盤打得滴答響,把我當成無知村婦,會傻得被你騙去當小妾嗎?你想都不要想!”

    泫然涕淚還要故作強硬的脆弱表情,有說不出來的誘人、令人心疼。天行好想一把將她摟進懷裏溫存,可先決條件是得把她小嘴中嚷的什麼娶妻生子、騙她當小妾這些字眼弄個清楚。

    “嫣兒,你胡說什麼?我何時娶妻生子的,自己怎麼不知道!你不但是我的正室,還是我唯一的妻子,今生我不會再納進其他妻妾了!”

    這番宣示十分令人感動,儘管心情跌到谷底,嫣然還是得這樣承認。可是——他騙人!

    “你敢否認昨兒個我救的那兩名孩子不是你的?還有……”憶及高貴少婦溫婉、親蔫的態度,嫣然的兩隻淚眸再度蓄滿水氣,捶著胸房哽咽道:“孩子的娘都向我表示了,她還要我……喊她大姊!”

    嗚哇一聲,嫣然投進他懷裏痛哭失聲,她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回事,明明心裏埋怨他,還是身不由已地投入他懷中尋求安慰。可是……這副胸膛感覺起來既溫暖又牢靠,讓她忍不住想要靠近。嗚……就是這樣啦,沒別的意思。她就是想在他懷裏哭嘛!

    天行總算從嫣然沒有條理的哭訴中,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了。

    顯然今早大姊來看過她,不曉得她是怎麼跟嫣然說的,使得嫣然產生誤會,以為大姊是他的妻子,禮紅、禮綸是他的一雙兒女,才會對他這麼陰陽怪氣,跟周書宇完全無關。

    這樣的結論,令天行松了口氣。

    難怪她會這麼傷心,一個笑容也吝惜給他。心裏漾起柔情,他決定儘快將事實解釋清楚。

    “嫣然,其實……”

    嘩啦啦的珠簾被掀起、落下的聲音,細碎的腳步雜遝聲,嘻嘻哈哈的孩童笑鬧聲,加上一兩聲為人母的嬌喝,依次灌進靜謐的睡房。

    嫣然自天行懷抱裏抬起驚惶的淚眸,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一對粉雕玉琢的姊弟從半垂紗帳的落地罩門戶闖了進來,見到天行嘻笑出聲。

    “舅舅……”禮綸飛奔向他,短胖的身軀爬到床上,一雙肥嫩的小手巴住天行不放。

    舅舅?

    嫣然的腦子瞬間轉為空白,吃驚地張圓小嘴,眼光從小男孩俊秀可愛的臉蛋,看向天行深邃的眼眸。那眸心裏閃爍的一點光亮是什麼?一抹促狹自他漆黑黝亮的眼瞳擴散向眼角,再擴散到健康的臉頰,然後是向上揚起、含著揶揄笑意的美好唇形。

    “舅舅。”禮紅像個小淑女般,踩著端莊、細碎的步伐來到床前,優雅地福了一禮。

    嫣然的櫻桃小嘴張得更大,可以吞下一顆鵪鶉蛋了。

    “咦?”禮紅訝異地望著嫣然。“姨怎麼在哭?誰欺負她了?

    “誰在哭?”君明珠頭上綰著牡丹頭,梳得黑亮亮油光光的蓬鬆髮髻上插了數隻金銀珠玉做成的發簪、步搖,粉嫩的鵝蛋臉上柳眉鳳目瑤鼻櫻唇,身穿一襲大袖圓領的紅緞子襖,下著沙綠綢裙,腳上一雙大紅鍛子白綾高底鞋,婀娜多姿地走進來,嬌媚的模樣端的是風情萬種迷煞人。

    嫣然見到她,才止住的淚又不自覺地往下流。跟人家一比,她覺得自己像個不起眼的小丫頭。

    “娘。”禮紅迎向母親,白嫩的小指頭向震驚到極點的嫣然比過去。“昨天救我們的那位姨在哭哩,可不是我們欺負她喔,一進來便見她在舅舅懷裏哭了。”

    趕緊撇清自己和弟弟的清白,禮紅睜著烏亮圓眸,看到親愛的母親大人如一陣風般朝床上撲過去,人未到,清脆的數落聲像大珠小珠落玉盤般直落到舅舅身上,罵得他目瞪口呆。

    “天行,你是怎麼回事?嫣然妹妹傷成這樣已經夠難受了,你還惹她生氣!娘從小對你的教導都忘記了嗎?女人要哄要疼,不是讓你拿來出氣的!大清早不見人也就算了,才回來便惹得嫣然妹妹傷心,看我饒不饒得了你!”

    小嘴兒一張一合,完全不讓受委屈的天行插嘴,哼的一聲,撤下晚娘臉,改換上一張堆滿笑的慈眉善目菩薩臉,轉向嫣然仍掛著淚珠兒、欲說還休、滿漲羞愧桃暈的臉龐。

    “妹妹別難過,有什麼事跟大姊說,大姊會為你做主!”她一把將頭低低、楚楚動人的可憐人兒摟進慈母般溫暖的懷抱,輕拍著她的柔肩安慰。

    嫣然怯怯地從明珠肩上偷覷向被人冤枉的天行,被眼淚洗得分外清亮的眼瞳盈滿歉意及羞愧,見他似笑非笑地扯動唇角,表情諱莫如深,心裏忐忑不安。

    他會不會生她的氣?

    嫣然握緊小拳頭,粉嫩的唇瓣有如被寒風拂過的梅瓣,顫巍巍地抖了起來。都怪她啦,捕風捉影地誤會了人家,無理取鬧地發了一頓脾氣,看她現在要怎麼跟人家賠不是。

    “妹妹,你這樣不吭一聲,叫大姊怎麼替你討回公道?”

    “夫人……”她羞怯地抬起螓首。

    “還叫我夫人,咱們是一家人,該叫大姊了。”明珠愛憐地拍撫嫣然紅嫩的粉靨,沾染上水氣的無邪眼瞳清楚反映出她的形影。瞳裏的人有著一張笑咪咪的臉,看起來賢良高貴。嗯,她就是這樣沒錯。

    “大……姊。”嫣然結結巴巴地蠕動小嘴。“你別怪他,是我不好。”

    “他對你這樣,你還幫他講話。”明珠不以為然。

    “真的是我不對,怪不得他。”嫩澀的嗓音越說越低,歉疚加羞愧助長了胸房的鼓噪,越發不敢抬頭面對受盡委屈的未婚夫。

    “妹妹,別一味地往身上攬。男人不能這樣寵,尤其是天行,他是鐵石心腸……”

    “大姊,真是我不對。”

    “嫣然妹妹,別害怕,太姊會為你做主的。”

    “大姊……”嫣然彆扭地在她懷裏搖頭。她從來不是那種推過諉錯的小人,自己闖的禍要自己負責,不能讓天行替她承擔。“是我誤會他,才會……”

    “誤會?”低下頭俯視懷中羞愧摻半的嫣然,明珠半信半疑。“你誤會他什麼?就算真的是誤會,天行是男人,要有男人的胸襟,不該小氣地跟你計較。”

    嫣然不曉得天行小不小氣,他根本還來不及跟她計較。

    “我不知道。”她怯怯地向明珠央求。“你看他有沒有生氣?”

    明珠睨向弟弟,發現他正閒適地倚在床腳,和禮綸玩耍。那張從小就教人看不出情緒的臉龐,仍是那副酷樣,她也搞不清楚。

    “有我在,他才不敢生你氣呢!嫣然,你別怕,大姊給你靠。”說完還耀武揚威般地朝天行的方向揚起倨傲的下巴。

    “可是……”

    “噯,不過是小誤會,天行不至於那麼小氣。對不對啊,天行?”明珠瞪向弟弟,他要是敢說個不,就給她試試。

    君天行停下在外甥身上的搔癢動作,瞟了一眼姊姊的夜叉臉,幽深的眼光直視向探出半截頭偷窺他的始作俑者。害他被人罵得臭頭,能這樣輕易地原諒她嗎?

    嘴唇扭曲成一抹嘲弄,呶向嫣然。

    “她知道錯了嗎?”

    “天行!”明珠叱喝聲中,嫣然小聲地道著歉。

    “對……不起。”

    “就這樣?”顯然他不怎麼滿意。

    “不然要怎樣?”明珠挑釁地瞪視弟弟。

    天行沒說話,只拿那雙教人莫測高深的漆亮星瞳瞅向有著深切罪惡感的未婚妻。

    “到底是什麼樣的誤會,讓嫣然這樣低聲下氣地跟你賠不是了,你還泄成這樣,不肯原掠她?”明珠狐疑地問。

    “你何不問問嫣然?”天行雙手交叉胸前,老神在在地倚著床柱。

    “嫣然,你說。”明珠輕搖著她的肩催促。

    “我……”教她怎麼說呢?粉色桃暈泛染上全臉,再沿著修長柔美的雪頸往領間蔓下。落紅滿腮的嬌態,讓天行看傻眼,先前所受的委屈和眼前的秀色相比,顯得微不足道。

    “我把你……呃,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又羞又愧地向明珠道著歉。明珠茫然地瞪視她,不明白何歉之有。

    “嫣然,到底怎麼回事?”

    “我……我以為你是他的……”好羞,該怎麼說?大姊一定會以為她是那種愛吃醋、又無理取鬧的無知村婦。羞慚的明眸懇求地投向天行,期望他能幫她。

    她可憐兮兮的表情,讓天行無法坐視,只好不情願地替她開口解釋,“也不曉得你是怎麼跟嫣然說的,害她以為你是我妻子,禮紅、禮綸是咱倆的孩子,自己在那裏哭得傷心兮兮,連帶地把我也怪進去。”

    “什麼?”明珠無法置信地看向嫣然求證,只見她羞愧地點頭。“嫣然,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我記得我並沒有告訴你……”

    “對不起,是我誤會了。”嫣然不曉得該如何表達心裏的歉意,只能迭聲道著歉。“你雍容華貴地進屋裏來,然後要我喊你大姊。我不曉得自己是怎麼回事,竟然把事情想歪了,以為大姊是他的……”

    明珠回想起早上來探望嫣然的那幕,她沒頭沒腦地跟嫣然說了一堆話,那種情形難怪嫣然產生誤會。她忍不住格格嬌笑,拍撫著兀自羞慚的少女。

    “嫣然,我也有不對,沒將話說清楚。你別放在心上了。”

    “大姊不怪我?”所有的擔心誤會都在明珠的寬慰下融化了。嫣然開心地綻開笑顏。

    “大姊怎會怪你。”明珠不好意思,忍不住問出心裏的最後一絲疑惑。“你真的認為我雍容華貴,像天行的老婆?”

    “嗯。大姊美麗動人,舉止優雅高貴……”

    “我看起來有比天行年輕嗎?”女人嘛,最怕就是年華老去,難怪明珠急著想知道。

    睨向天行眼白向上一翻的無聊表情,再仔細打量他大姊,嫣然點頭贊同,“大姊是比……他年輕。”

    嫣然並沒有說謊。君天行常在外奔波,曬得一身古銅色肌膚,又長了一張少年老成的臉,看起來是比養尊處優、善於保養的君明珠年長。

    “真的啊,我比他大兩歲呢。”君明珠示威地橫向現出不耐煩表情的君天行。

    “喂,你們說完了沒?大姊,如果你跟嫣然達成和解了,麻煩你帶禮紅、禮綸先出去,我還有話跟嫣然說。”

    “呵,你別想欺負嫣然。”君明珠宛如母雞護小雞般,維護著她越看越喜歡的准弟媳。

    “有你在,我敢欺負她嗎?”天行譏刺地冷笑道。

    “知道就好!”君明珠回身用力擁抱了一下噤若寒蟬的嫣然,在她耳邊柔聲鼓勵道:“別擔心,他不敢對你怎麼樣。”

    一直到明珠帶著禮紅、禮綸離開,桂兒也到屋外守候,嫣然仍一動也不敢亂動地維持原來的姿勢,不敢看向另一端的君天行。

    陽光悄悄地挪移影子退出窗櫺,黃昏的絢彩鎖在窗外,屋裏的光線暗沉下來,靜悄悄的教人心慌。

    腳好麻,可又不敢隨意移動身體,除了亡故的父親外,在昨天之前,嫣然沒有跟男人獨處一張床的經驗。而昨天,她腳太痛了,沒心思想到這些,現在卻感到尷尬、不安起來。

    他到底想怎麼樣嘛,該不會是睡著了吧?

    偷偷拿眼覷他,不意間和一對在幽暗室內更形璀璨明亮的眼眸對著。

    “呀!”嚇得她忙又垂下眼光。

    “你打算跟我這樣坐到天亮?”天行打破沈默。

    “對……對不起。”錯在她,她只有拚命道歉的份。但為什麼覺得委屈?一股酸澀情緒再度湧上眼睫。

    “我不要你的道歉。”天行歎口氣,朝她勾勾手指。“過來。”

    嫣然想移動,可腳麻得無法動。

    “我腳麻……”麻得想哭,她難受地哭喪著臉。

    眼角的淚滴,像珍珠般讓人想珍惜。天行從床腳移到她身邊,俯下唇吻住她的淚,她害羞地低下頭埋進他懷裏,惹得天行呵呵笑。

    “可憐的嫣兒,腳麻得厲害嗎?”沒等她回答,天行伸平雙掌隔著裙裾在她腿上遊移,一股熱氣穿透布料、穿透皮膚侵人她的血脈,腿上的酥麻很快消失,她驚奇地睜大眸仰視他。

    “你在施魔法嗎?”

    “不。”天行好聽的笑聲在胸腔震動。“只是用內力疏通你堵塞的血脈而已。”嫣然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充滿敬慕的眼光癡迷地凝望著他俊逸的臉龐。他可知道他笑起來的時候有多好看嗎?

    “嫣然……”沒有任何男人能在他的女人用這種眼光看他時,繼續當柳下惠。體內的焦灼情緒催促著天行採取行動,他捧著她尖瘦的下巴,呵寵、疼惜的眸光緊鎖住她,緩緩降下唇。

    令人心神俱醉的甜美接觸,悸動了天行的心。

    嘗遍各色胭脂的他,居然醉在這單純的四唇相接,他甚至還沒開始品嘗她的唇呢。天行眷寵地凝視她羞赧的容顏,在眼瞼上抖動不休的綿密長睫,閃漾著一份屬於未經人事少女的嬌羞,及渴望情郎疼憐的矛盾情緒,令他心神震盪,激起心田深處的憐惜情緒。

    輕吮她濕潤的紅唇,他抵著她的唇輕笑起來。

    “嫣然,嫣然,你可知道五年前我即為你神魂顛倒,不能自己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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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7 01:43:0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五年前的她,是個樸實無華的小姑娘,卻又輕盈俊俏得令人驚豔。

    那雙漆亮無憂的水瞳裏,盈滿楚楚關懷,笑意溫柔,宛若燦爛金陽照亮了他幽閉的心房,從此在他心裏生根無法移去。

    五年來刻意放縱自己於男女歡情,多少是為了將她從心頭抹去,結果當然是不成功,否則他不會在彩繡坊裏一眼認出她的自繡像。這倒提醒了他,該吩咐巧姊兒把那幅繡像收起來交給他。

    自私地想收藏起嫣然所有的笑容,那甜鬱嬌笑裏的歡樂,足以醞釀一壺幸福的酒,芳美的香氣將迷醉一個男人,伴著他老死。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八個字突然刻印腦中,心弦猛地抽緊,刺熱的灼痛突襲而來,教他措手不及。

    這會是父母之間那種深刻的感情嗎?

    深刻到一方死去,另一方像死掉一半般。

    不,他不想經歷和父親同等的哀痛,可是……如今已放不開嫣然了,光想到要放掉她,便像有無數根利刺在心頭肉裏紮著,如果真的失去了嫣然,那他……

    情緒陷人痛苦之中,將嫣然緊壓在胸口,只想擁著她到地老天荒,任她蘭芷般的香氣在鼻端繚繞,溫鬱的體溫隨著兩體緊密貼合沁人他冰冷的心房。

    天哪,他是如此需要她,一輩子都不想放開她了。

    “你……”被他這樣抱著,嫣然羞得跟什麼似的,鼓起勇氣抬起螓首,首先進入眼簾的是和暮色同樣陰暗的頸項,然後是他泛青髭的下頜。

    這景象令她警覺到她和他之間的男女分際,身體越發敏銳地感覺到兩人偎得如此貼近的肌膚觸覺。他鼻翼噴出的溫暖氣息拂動她鬢邊的發絲,也拂亂她的心;清爽的體味包圍她的嗅覺,加促了她的心跳;隔衣貼在她背脊的男性掌心,釋放無形的電流,絲絲鑽進她血脈裏,令她感到一陣酥麻。

    寢室裏的靜默包圍著他倆,黑暗中他立體分明的五官更加俊俏、危險,眼光停駐在他抿成一條線的嘴唇上。他似乎在思考什麼難題,從他嘴角繃緊的線條,便知道那件事在他心裏有多難決定。可是,真的有這麼難嗎?

    剛才他說了那句“嫣然,嫣然,你可知道五年前我即為你神魂顛倒,不能自己了嗎?”後,就一言不發地兀自沈默,渾然忘了她的存在。難道他不知道她正等著他往下說嗎?吊人胃口是很殘忍的,這人怎麼只把話說一半就不說了?

    是接下來的話太難啟齒,所以需要想這麼久?

    可是她真的好想知道喔。

    嫣然有些失望,卻不好意思開口追問,只能靜靜地等他想明白。繼續研究他的長相。

    君天行是個很好看的男人,在她十三歲匆匆和他見過一面後,他好看的容貌便深印在她腦海中。

    他的好看不像書裏所言的那種面如敷粉的文弱書生,黝亮的皮膚增添了他的陽剛氣息。這不是說他外表不陽剛啦,相反地,他的體格魁梧結實,從他可以把她抱來抱去、又不至於氣喘吁吁看來,她判斷他滿有力氣的。

    他蒲扇般大的手掌,寬闊的雙肩,比她大腿略細一些的手臂,健壯的胸膛,窄小的臀部,強健的長腿,都顯示出他的體格完美勻稱,至少在她看來,他比周公子壯,也比她表哥高。

    而他的相貌,嫣然的眼光不自禁地放柔,更加大膽起來。

    飽滿的天庭,給人器宇不凡的印象,濃眉俊目間有著不怒而威的嚴肅。不過那管直鼻下的雙唇,卻豐潤柔美,緩合了他臉上的嚴厲。

    瞪著他的唇,回想起先前那兩片粉紅的嘴唇印在她唇上的感覺,曼頰倏地灼燙髮燒,酥酥麻麻的感覺氾濫全身。好羞。

    眼光卻捨不得移開,失神地凝望那害她發羞的嘴唇。

    咦,先前不是抿成一條線嗎?

    嫣然驚奇地發現他的嘴巴居然微微掀了起來,繃緊的嘴角朝上揚起,流露出一抹令人心跳加速的……邪氣!

    意外自己竟會想到這個字眼,心跳如小鹿亂撞,她臉上一陣發燙,直覺地想要低下頭、閉上眼睛。

    “嫣兒……”一抹隱含笑意的呼喚羞得她想躲進他懷裏,天行及時握住她的柔肩,飽滿的額頭抵在她光潔的額部,輕緩的呼吸隨著他低柔的笑聲拂癢了她的臉。

    “在看什麼?”他輕輕問她,嫣然暗叫糟糕,被他發現她在偷看他。

    “嗯?怎麼不說?”他逗著她,眼光癡迷地凝視著她脹成通紅的小臉。他發現他的未婚妻很容易害羞,動不動就臉紅。

    不過,她也很大膽,竟然敢目不轉睛地盯著男人的唇不放。想到剛才逮到她凝視他的動人畫面,天行忍不住熱血沸騰,和她相抵的身軀熱如火。

    “我……”她不好意思告訴他,更怕他誤會她是那種心思邪惡的蕩婦。

    “人家只是在等著聽你說話。”垂下眼睫,不讓他看出她眼裏的恐慌,天行卻從她濃密羽睫間顫動的陰影,看出了她的不安,和一抹深切的期待。

    他溫柔地按撫她頸肩僵硬的肌肉,沒再追問下去。

    “聽我說什麼?”他隨意地問。

    “你……”他不會是忘記了吧?嫣然懊惱著,本想不理他,可是……好想知道喔。“你說五年前見過我。”

    “啊!對,我說五年前見你一面後,就一直想著你。”

    怎麼還在原地打轉?

    嫣然惱了起來,他就不能多說一些嗎?

    仿佛感應到她的不悅,天行又開了尊口,“你記得五年前我們曾在官道上見過一面的事吧?”

    “嗯。”嫣然把握機會點頭。“我還倒了菊花茶給你和你的朋友喝。”

    “對喔。”憶及那日的偶遇,天行愉悅地揚唇輕笑。“是菊花茶沒錯。和風一直讚不絕口。”

    “然後你還給了我一樣東西。”嫣然忍不住提醒他。

    “金葉子是嗎?”帶笑的眼睥漾起一抹感動。“你也記得。還以為是我一個人害單相思呢。”

    “單相思”這個字眼,令嫣然褪去的紅潮再度氾濫。原來她那樣想著他,叫作“單相思”!

    怪不得那時候會對一些談情說愛的詩詞特別感興趣,尤其是姚寬的那首,夜裏睡覺時總要念個兩、三遍。

    “郎如陌上塵,妾似堤邊絮。相見兩悠揚,蹤跡無尋處。酒面撲春風,淚眼氵零秋雨。過了別離時,還解相思否?”

    “這是姚寬的嘛。”直到君天行醇厚好聽的聲音揚起,嫣然才發現自己居然念出聲來,羞得以手捂唇。

    “嫣然……”天行深受感動地低吟她的名字,親了親她的頰,摟著她低低笑了起來。“那片金葉子你買了什麼?”

    “什麼都沒買。”他怎麼可以認為她會把他送她的金葉子隨便用掉?

    粲粲眼眸裏的氣憤,奇異地令天行心頭一陣溫暖。

    “你還留著?”抵著她的額,以唇輕觸她滑膩的臉蛋,天行心裏漲滿快樂。

    “嗯。我把它藏在隨身的小香囊裏,你要不要看?”她細細柔柔的聲音羞怯地揚起,眼眸裏有份渴切的期盼,天行微笑地頷首,幾個細碎的吻落在她頰上鼓勵。

    嫣然將腰上系的彩繡香囊解下,那是只用數塊不同花色的碎布拼湊而成的繡袋,各色繡線巧妙地在碎布縫合處穿梭,組成一幅賞心悅目的花鳥圖案。

    天行從她手中接過香囊,拿到眼前驚奇地觀賞。

    “好不好看?”她眼巴巴地張望他。

    “很漂亮。”這個回答令她笑顏逐開。

    “周師母那裏有好多碎布料。周師母的手藝在九江很有名,許多人家都找周師母做衣裳,然後就會有好多碎布留下來。我跟著周師母學做衣裳、學刺繡,便跟師母要了碎布,做些小玩意。師母誇我做得好,我送給村裏的長輩,還有替村中姊妹們添妝,她們都喜歡呢!後來巧姊兒——你認識巧姊兒嗎?她是彩繡坊的掌櫃,連她都喜歡,還幫我賣到好價錢哩!總之,我每一年都幫自己重做新香囊,將心愛的物件放進去。你知道香囊裏當然得香香的,我便採集了附近的野花,家裏種的菊花、桂花,曬乾了後放在香囊裏,然後我的香囊就會香香的,你有沒有聞到?”

    天行從來不知道女人說話的聲音會這麼好聽,比任何樂器發出的聲音要令人心醉神迷,如同百靈鳥般悅耳動人。為何他大姊君明珠說話時,沒給他這種感覺,反而覺得聒噪、厭煩?他懷疑地盯著她圓潤的小嘴,下腹處再度升起火熱的渴望。

    “我是不是太吵了?”他只是直勾勾地瞪著她,一語不發,嫣然猜不透他的想法,心情一陣沮喪。

    看到那張小嘴可憐兮兮地垂下,天行頓時覺得自己罪孽深重,連忙柔聲安慰她。

    “當然不是,相反地我好喜歡聽你說話。”

    “真的?”菱形小嘴重新綻出歡笑。

    “嗯。”他情不自禁地俯下唇輕啄了她一下,粉紅的霞光再度輕漫在她可愛的小臉上。怕克制不住體內蠢動的欲念,天行尋找話題。

    “對了,周師母是誰?為什麼你會喊她周師母?”

    “周師母是周老師的夫人,大家都這麼喊她。舅舅帶我回家沒多久,就把我送到周老師那裏學寫字讀書。舅舅說,爹的學問好得不得了,如果我大字不識,他將來沒臉到九泉之下見爹。可是舅舅不知道,我很小的時候爹爹就教我學寫字了。不過我還是跟周老師學了好久,然後又跟周師母學刺繡、縫紉。老實說,我覺得跟周師母學的那些比較有用,可以換些銀錢幫幫家裏。雖然舅舅家的田是自己的,可是這些年收成不好,加上表姊、表妹分別出嫁,家裏少了人手不說,還得為她們的嫁妝煩惱。跟我年齡相當的表哥,到現在還沒成親,為的就是聘金沒著落……你會不會聽煩了?”

    說到後來,嫣然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天行只聽不答,兩顆炯亮如星的眼珠子,在她臉上照呀照的,一會兒停留在她的眉目,一會兒又移到她粉紅的桃腮,再一會兒卻忽地落在她張合不休的櫻桃小嘴上,難怪嫣然會越說越訕然。

    “不會啊。”天行深情地回道,聽她說這些陳年往事,仿佛將兩人分隔開的歲月鴻溝都填滿起來。“所以你做這些女紅是為了幫忙家計?

    執起她纖細的柔荑,天行憐愛地送到唇邊親吻,嫣然赧然地想抽回手藏起來,但他不放。

    “好醜。”

    “誰說的,美極了。”仿佛為了證實話裏的真誠,天行一根一根地品嘗她指間的肌膚觸感。或許,是不像那些未曾做過家事的貴婦、千金小姐一般柔軟細緻,但泛著粉紅光澤的指甲、皮膚,仍是健康、粉嫩得令人心動。

    何況這是雙勞動過的手,就算其中有粗糙、不平滑之處,天行也不會嫌棄,反而會更加憐惜。

    嫣然本來可以過得更好,如果他早一點找到她,她就不用經歷這些生活磨難。儘管如此,嫣然天性中的樂觀,讓她沒被險惡的環境打倒、扭曲,依然是十六年前那個可愛、天真的小女孩。天行因此更加憐愛她,不只愛她美麗的外貌,更心折於她比外貌更令人心動的內在純良。

    舌尖在她溫潤的掌心滑過,感覺到她的輕顫,天行眼角餘光捕捉到她柔亮眼眸裏的迷惘,顯然是對體內的陌生激情反應感到不知所措。

    天行笑了,那笑容是慵懶、邪惡的,再度引發嫣然體內的輕顫。她屏住呼吸。

    “好美、好美的手。”將她的柔夷放到頰上摩挲,天行的眼光緊鎖住她。嫣然心神俱醉地迷失在他的挑情下,感覺到他的唇再度靠近。

    接下來的這吻,不似上回的淺嘗即止,在吮舔過她的唇瓣幾回後,天行探舌進去她微張的小嘴,深深吻了起來。

    不知名的亢奮感覺佔據住嫣然的身體,飄蕩的靈魂被困在體內燃燒的情焰所煎熬。她緊攀住他,渾然忘我地沉溺在他熱情的擁吻下。

    天行小心避開她受傷的腳,將她柔軟的嬌軀挪移進強健的臂彎,讓兩人親密相擁的身軀更適合接吻。幽黯的室內光線助長了彼此間的激情,天行發覺自己想要的不只是親吻而已,火熱的唇沿著她修長白嫩的頸間探往衣服裹住的肌膚,引起的一波波悸動,使得嫣然不自禁地嚶嚀出聲。

    那嬌柔低啞的呻吟像天籟,更像寺廟定時敲起的暮鼓晨鐘般震醒了他的理智。

    只手正隔著衣物托住嫣然沉甸甸的胸脯,嘴唇在她衣襟間肆虐,超越了未婚夫該守的分際。

    天行僵硬地摟著她喘息,壓抑住胯下疼痛的悸動,然後輕輕放開嫣然,跳到床下點亮燭光。

    失去男性溫暖懷抱的嫣然,暫時性地感到寒冷。眼睛逐漸調適室內的光亮,她瞪視天行站在桌前的背影,心裏空空落落找不到落腳處。

    為什麼突然放開她?

    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

    一陣難堪突兀地闖進心間,酸澀漫溢過鼻間,喉頭被某種苦澀堵住,嫣然扁著小嘴,輕逸出一聲哽咽。

    聲音雖然微乎其微,仍逃不過天行敏銳的聽覺。他倏地轉過身,發現在他努力控制體內旺盛的男性欲望時,心愛的人兒已哭成一團。

    “嫣然……”他愕然回到她身邊,將她摟進懷裏安慰。“對不起,我剛才太……逾禮了,實在是太想要你了。”

    嫣然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只覺得能被他重新納入懷抱裏,便很滿足了。她貪婪地吸納他溫暖的氣息,蜷縮在他懷中不想離開。

    “別生我的氣好嗎?是我不好,成親之前我不會再這樣抱你、親你……”

    “不。”她小聲地抗議,心裏一陣赧然。她到底想說什麼啊?心裏模模糊糊,搞不清楚真正想表達的意思。只曉得,她是多麼眷戀他的懷抱、親吻,不想放開他。

    “不願意原諒我?”她聽見他煩惱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連忙搖頭。

    “那是……”

    “我……”她埋在他懷抱裏,口齒不清。“我喜歡你抱我……”

    天行以為自己聽錯了,她不是因為這原因才哭的嗎?

    他抬起她可愛的下巴,她羞怯地垂下仍沾著珠淚的睫毛,頰上兩團酡紅。

    “我以為……”

    “以為什麼?”他急切地想知道。

    “以為……”抖動著小嘴,她羞得無法連貫言語。“以為你不要我了。”

    “嫣然……”好像有無數的蝴蝶在天行胸臆間張動翅膀,分不出是愛是憐還是某種更深刻的情潮湧動,只曉得他再也放不開懷裏的小女人了。

    “傻嫣然。”嘴角控制不了往上掀的衝動,他目光灼熱地凝視她精緻的小臉,努力地從腦中尋找適當的字句表達心意。“我怎麼會不要你呢?我只是……只是不想唐突要你而已。畢竟……我們尚未成親,這樣摟抱親吻終究不妥。”

    嫣然啊地一聲,恍然大悟地想推開他,天行卻緊鎖住她,不讓她離開。

    “反正我們抱也抱過,親也親過,成親是早晚的事,就不必太拘泥這些小節了。”說完便笑嘻嘻地低下頭作勢要吻她,嫣然羞得別開頰,讓那火熱的唇落在頸間。

    天行適可而止地輕吮一記便移開唇,仍將她抱在懷裏,拾起被棄在一旁的香囊,在嫣然目光默允下打開,果然從其中找到多年前相贈的金葉子。

    “你不是說你表哥沒錢娶親嗎?怎麼沒想到把金葉子給他?”

    嫣然無辜地眨著明眸,她根本沒想過這點。是她太自私了嗎?只為了保留一個回憶?

    “表哥又沒有心上人,再說我很努力掙錢了。”她為自己辯白。

    天行莞爾,嫣然再度脹紅的粉暈,取悅了他。

    他捏了捏她肩膀,隨意又道:“對了,當年我給你的訂親玉癿,你收到哪里了?”

    嫣然反射性地捂住胸房正中間。

    “我掛在身上。”

    “在哪?”天行的眼光不受控制地停駐在她起伏的胸脯。

    “在衣服裏面。”她囁嚅地道。

    腦子裏撞出她衣服下令人噴血的玲瓏曲線,他忙搖搖頭,揮趕出此刻不受歡迎的旖旎遐思。

    “記得當年你抓著我的玉癿玩耍,妮姨要你還給我,你倔強地不肯放手,先母因此起了個主意,提出兩家聯姻。”兩歲時的事,嫣然已沒有多少記憶。只是提到兩人分別謝世的母親,多少有些傷感。

    “這樁婚事原來是這樣來的。是我捉住你的玉癿不放,也就是說你並不是真心願意……”她沮喪地垂下頭。

    “不是這樣。”低低的笑聲在她耳畔揚起。“你小時候很討人喜歡,我當時便很喜歡你。先母就說,除了我幼弟如意外,我很少跟人這麼投緣、親近。”

    “那你現在之所以喜歡我,是因為你小時候對我的喜歡,還有我是你的未婚妻的關係嗎?”

    “傻嫣然。五年前還不曉得你是我的未婚妻時,我便對你動心,只是礙於自己身有所屬,才得匆匆逃開。之前我不是告訴你了嗎?”

    “人家……人家只是不確定嘛!”或許這份幸福來得太容易了,令嫣然有些患得患失。儘管心裏有過無數幻想,但在現實人生的打壓下,謹慎埋在芳心深處,不敢浮出理智層面。

    “不確定什麼?”天行耐心地問她,眼光幽深。“當年若不是顧念著下落不明的未婚妻子,我可能會不顧一切地把你帶走。”

    “你真的會嗎?”她熱切凝望他的表情,逗笑了天行。

    “你希望我這麼做嗎?”他看進她眼中。

    “我……”嫣然結結巴巴了起來,雙頰再度脹紅成兩團,鼓起勇氣不退縮地凝視他。“你走了後,我每隔幾天便會回到我們相遇的地方,期盼能再見到你。可是你沒有再出現。”

    “後來呢?”

    “後來……”嫣然輕歎一聲,眼光轉為幽遠迷茫。“我想你是不可能再出現了,若非那枚金葉子,我大概會以為你只不過是我的幻想罷了。隨著年歲增長,我漸漸向現實臣服,明白有些事情多想無益。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不過是覓個真心待她的夫婿,兩人平實地過完一輩子罷了。我再想你,你也不可能出現在我面前……”

    她的聲音越說越低,天行的心也越發地疼痛起來。

    感激上天,沒讓他只當個幻想,那他可是會很不高興的。

    “有一陣子我還很著惱舅舅一再替我婉拒親事。”嫣然突兀地道。

    “你有心儀的人?”想起文弱書呆周書宇,天行感到煩躁、不安了起來。

    “也不是。”嫣然搖搖頭。“只是身旁的姊妹、村裏同年齡的姑娘都有了人家,而自己一日蹉跎過一日,自然有年華老去的惶恐。有時候想隨便捉住個人嫁了,但舅舅拒絕那些人時,我又覺得松了口氣。總之,那種心情很矛盾。”

    “現在你不用矛盾了,你會嫁給我。”他霸道地決定,而且是越快越好。

    “嗯。”她滿足地偎著那令人感到安心的胸膛,仿佛這一生將在此安定下來。

    時間再度在沈默中靜靜溜走,直到天行的聲音響起。

    “嫣然。”

    “嗯?”

    望著她沉溺在他懷中,粉柔的紅唇噙著朵動人的笑容,頰邊甚至露出兩個笑窩,天行真不想提起這事來破壞氣氛。可是他又很想知道,她之所以有那種表現,是否代表他在她心裏是特別的,特別到可以令她突破一切束縛,表現出真實的自己?

    “你對每個人都是和顏悅色,即使先前跟我發脾氣時,面對桂兒仍收拾起眼淚,強顏歡笑。為何獨獨對我展露出悲傷、不快樂的一面?甚至還會惱我、氣我?”

    天行的質問,令嫣然頓時無地自容。

    終於他還是提起先前那檔事。

    對於之前的一切反應,老實說,連嫣然自己都不是十分明白。她只是……只是生氣嘛,氣得失去理智,氣得胡言亂語,氣得淚如雨下地往他身上灑。

    可是……可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對不起……”芙蓉臉蛋一陣黯然,小嘴兒顫巍巍地扁了起來。

    “嫣然,我不要你的道歉。”他堅定卻不失溫柔地告訴她。“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原因。”

    “人家……人家誤會了嘛……先前都說了……”

    “我知道。只是除了這些外,應該還有別的吧?聽舅舅說,即使在令尊過世時,遭到惡仆百般欺負,你仍兀自堅強,不掉一滴眼淚。住到舅舅家後,就算心中仍為失去父母感到傷心,表面上你依然堆滿笑容,只在夜半時掩被低泣,不讓人知道你心裏的苦。這樣的你,怎麼會因為一件誤會而表現出反常的舉止?”

    “我……舅舅知道我半夜哭的事?”嫣然十分意外。

    “舅舅那樣疼你愛你,你以為自己瞞得過他嗎?”

    “舅舅……”眼淚不爭氣地氾濫出來。

    “就是這樣。”天行疼惜卻滿足地摟住她安慰。“你不介意在我面前展現真性情,不會明明心裏傷心極了、怨恨極了,仍要強顏歡笑,像個沒事人似的。嫣然,我就是想知道為什麼在我面前你會這樣不同。”

    “對不起……”

    “我不要你的歉意,永遠不要。同時,你也不用因為在我面前真情流露而致歉。嫣然,我真的只是想知道原因而已。”

    “我……我也不知道……只是……你讓我有種很安心的感覺……好像……無論我怎樣無理取鬧,你都不會嫌棄我。自從娘和爹過世後,我看盡世間冷暖,儘管知道舅舅是真心疼惜我,可是我就是沒辦法在他面前……或許是想到多了一個我,舅舅也多添了一份負擔,不想再加重他的煩惱,才打算表現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可是面對你時,我發現自己不想也無法再假裝了。假裝是很累人的事,而我,已經累了十年。我雖叫嫣然,不表示就得直對人笑吧?在心情不好時,在怨恨纏綿時,我也想盡情痛哭,而不是笑臉迎人!”

    叨叨絮絮地說完心裏的感覺,那種釋然是十年來未曾有過的輕鬆。不用再假裝了,終於尋到個她可以在他面前坦露真切情緒的人,但這只是她的奢望,還是這個親密擁抱住她的男人,真的願意包容她的喜怒悲歡,盡情寵溺她?

    仰起淚的眼,等待她的是天行眸裏濃烈的深情眷愛情意。築在心湖的堤防霎時崩潰,淚雨紛紛墜下。

    天行俯下唇熱烈吻著她濕漉漉的臉頰,吻著她的眼,吻著她隨淚雨傾下的十年來積鬱,吻著她的傷心、歡喜。最後,在覆住她柔軟的嘴唇前,他掀唇微笑。

    “嫣然,我不只要你傾城傾國的笑,更要你所有的感情流露。我很貪心,所以不管是開心不開心,不管是喜或悲、怒或歡,我都要;更要讓你拋除一切悲傷,從心發散出的真正喜悅。我會讓你名副其實,永遠不再有悲傷痛苦,只會有無憂的歡顏。”

    更多的淚湧出,那是喜悅的甘泉。當兩人的唇再度緊密結合,嘗到的淚水味道是甜蜜甘洌如未曾污染過的山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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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7 01:43:2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我大清早趕到時,杜亮還在睡大頭覺,身邊摟著兩名愛妾,可會享受呢!顯然是沒料到我會來,防不到我會在他醒來前,大肆搜索,等他老兄睡眼惺忪地起床時,等待他的早膳就是一本本他中飽私囊的私人帳簿。”

    君天行心不在焉地傾聽和風悅耳的聲音侃侃而談。

    和風能在最短的時間裏處理掉杜亮,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內。

    “看在他和宋家的淵源,我沒讓他光著屁股滾蛋。宋家那座位于甘棠湖的別業,在年初就被我們購入了,條件包括了裏頭的各項陳設,大到傢俱,小到杯碗鍋盆。我撥了撥算盤,扣下杜亮私吞我們的田租,讓他帶著狐群狗黨離開。留下老祁整頓別業,雇了景星村裏的佃戶幫忙清掃整理。”

    天行微眯著眼,睇向和風溫文的笑容,點了一下頭。

    杜亮和宋家的那筆爛帳,他無意多管閒事,只討回欠他的部分。

    “佃農那邊呢?”

    “這幾年收成不好,大夥兒過得苦哈哈。我留下老苗針對作物和土壤做番瞭解。田租方面可能得做些減免,協助他們度過難關。”

    “全免也沒關係。嫣然在那裏住了十年,多虧他們照顧。”

    和風詫異地看了主人一眼。並不是說君天行沒做過這麼大方的事,而是當他提到“嫣然”時,臉上的嚴酷線條暫態化為春水柔,笑意直漫向眼睫間。

    “那個姚小聰呢?”天行搓了一下手指問。

    “姚小聰確實是個可造之材,不過要登上大雅之堂,還得經過一番歷練。”

    “你看著辦就行。”天行忽地坐直身子,等待屬下早些做完報告退下。可是和風似乎還有話要說。

    “宋小姐的傷勢好多了吧?”

    “是好些了,不過沒個十天半月還是不宜走路。”

    “沒想到我們找了這麼多年的人,竟然在五年前便碰過面,真是應了辛稼軒所言的‘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如果當時我們問了宋小姐芳名,也不用蹉跎這些時日了。”和風有感而發,語氣多少有些懊惱。

    都怪這陣子太忙了,不然直接請媒婆幫忙打聽,也比他像無頭蒼蠅盡在商場瞎撞得好。找女人應該找女人打聽嘛,他這幾年全白混了,連這道理都想不通!

    “你倒提醒了我。得給父親捎封信,請老人家看定日子,我好早些將嫣然娶進門。”天行喃喃道。

    和風再度驚異地挑眉。

    他離開不過三天,少爺卻像變了個人似的。

    以往少爺雖然很積極尋找宋嫣然,不過他看得出來,少爺並不是很想迎娶這位未婚妻,充其量拿她來堵老主人的嘴,免得老人家一天到晚逼他成親。可是現在,他似乎是非常主動、積極地想將宋家小姐迎娶進門。

    其實,他不該太意外的。

    打從五年前他和少爺在往甘棠湖的官道上偶遇那位笑容甜美的絕色少女,他就看出少爺動了心,只是以理智強壓住罷了。五年後再度相逢,又得知對方便是他尋覓已久的未婚嬌妻,壓抑許久的感情猛然爆發,怕是再也無法克制。

    話說回來,解語花人人愛,儘管隔了五年,他對當年端茶給他喝的少女仍印象深刻,何況是少爺呢?

    一連串的思緒電光石火般在和風腦裏閃過,抬起眼對上君天行若有所思的眼眸,聽他緩緩開口道:“那棟別業要多久才能整理好?”

    “別業有許久都沒修葺了,需要多花些時間才能打理好。”

    “叫老祁加緊趕一趕。嫣然有點想家了,而且大姊和禮紅、禮綸在府城悶得發慌,正好帶他們出城換個環境。”

    “是。對了,大小姐和宋小姐相處得好嗎?”

    “大姊倒是對嫣然一見投緣,妹妹、妹妹的叫得可親熱了。”天行莞爾。“禮紅和禮綸也喜歡纏她,嫣然腳不方便,他們兩個就坐在她身邊,靜靜聽她說故事。大姊都說這兩個小鬼就算在老師跟前也沒這麼乖過。”

    “宋小姐笑容甜美,很少人會不喜歡她。”

    “嗯。和風。”

    “少爺有何吩咐?”

    “宋家那座別業該有個名字。”

    “是。已入君家名下,應當改個名字。”

    “我想叫它無憂園。嫣然住在那裏時,將會無憂無慮。”

    “屬下立刻吩咐人去辦。”

    “我們住在無憂園時,這裏也得整修,尤其是我和嫣然的新房要多費心。這樣吧,我立刻寫信給父親,你派個人跑趟洞庭。”說完,君天行攤開紙,拿起狼毫小楷在歙縣所生產的石硯臺上蘸飽了墨,力透紙背地揮灑開來。

    等不及信紙上的墨幹,天行推椅起身。

    “我去看看嫣然,信送出去後,你也休息吧。”

    目送主人挺拔的身軀大跨步離開書房,和風搖頭苦笑。他交代那麼多事,他還有時間休息嗎?

    ***

    君浩從幼子如意手中接過長子寫來的信,寥寥幾行字裏隱藏令人振奮的消息,看得他眉開眼笑。

    “找到了!”他興奮地道。

    “找到什麼?”樂小仙將一隻茶碗送到夫婿唇邊就飲。青蔥般的玉指、藕白的皓腕,在形如一朵盛開蓮花的茶碗,及邊緣捲曲如荷葉的碗托襯映下,顯得晶瑩美麗。

    君浩奕奕有神的眼光,溫柔投向妻子。

    “宋家那個女兒,天行的未婚妻。”

    “找到了宋嫣然?”小仙輕喘一聲,眼中浮現欣然的光彩。“這可了卻蘭姊的遺願了。”

    提起柳芳蘭,君浩免不了一陣悵然。

    蘇軾悼念亡妻的那首詞分明說:“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為什麼他努力思量,芳蘭的形貌卻越來越模糊?

    難道真如芳蘭臨終前那幽極怨結的眼光所暗示的,他對她的情漸淡漸薄?

    “夫君,你怎麼了?”小仙柔美的聲音將他喚回現實。這一生已負了個女人,他不忍也不願再辜負眼前柔美溫婉的妻子。君浩握住小仙柔嫩的玉手,愛憐的眼光梭巡著她依然美麗的芳顏。這個伴他度過喪失最愛那段難捱、艱苦日子的女人,他已負了她前半生,後半生不能再辜負了。

    “沒什麼。”他收起所有悲傷的記憶,眷寵地對妻子一笑。“只是遺憾芳蘭沒能親眼見到天行成親。”

    “這倒提醒了我,該當到蘭姊的墳前上香,讓蘭姊知道這個好消息。天行決定什麼時候成親?”

    “他要我決定。”君浩閃爍著身為人父驕傲的眼光向妻子眨了眨。“得挑個好日子才行。”

    “這是當然。”

    “如意。”君浩看向安靜站立在一旁的幼子,他溫文俊美的容貌就跟他母親同個模子印出來,歡沁的笑容總令人難以移開眼光。

    “孩兒在。”

    “替你大哥排個好日子吧。你的易數之學,連你大哥都佩服。”他拄著下頰,深思的眸光繞著人稱富貴雙全、君家最有福氣的幼子轉。

    連他都不得不承認如意的運氣硬是比別人好些。老大和老二為君家繼承人之位爭得頭破血流,他卻不費吹灰之力便讓兩位兄長拱手讓賢,光這份魅力便足夠教他刮目相看了。

    更令他驚異的是,他死去的父親在多年前便看好這個狀似文弱的幼子,臨終前將掌門令符交托給他。

    而如意不只運氣好,絕頂聰明的才智,溫柔寬厚的待人處事,讓他在極短的時間便收服了老二那邊的人馬,更在他大哥的支持下,儼然有湖廣第一世家少君的風範。

    不管他交代的事是難是易,如意都能在限期內從容完成。最令他滿意的是,如意也以最短的時間完成他想抱孫子的願望,他正引頸以待三媳婦腹中的嬌兒在七個月後出世,到時候他便升格當爺爺了。

    可哥可!

    “要不要通知二哥?”

    愉悅的情緒被突兀地打斷,君浩擰緊眉。

    他始終不知道該拿承祀怎麼辦。

    自小父子就不親,長大後他又老跟他作對,可是血濃於水,畢竟他這個做人父親的,是有點對不起這個兒子,從小就沒有好好疼過他。

    “妥當嗎?”他反問如意。

    “沒什麼不妥當的。”如意看向父親。“終究是自家兄弟,沒道理大哥成親不通知他。不過,二哥大概不會回來吧。此時他的情緒尚未平復,還沒準備好回來見大家。”

    如意的回答又一次出乎君浩意外。

    顯然如意的易數之學沒有白學,好像能未卜先知,洞悉人心似的。尤其是對他兩位兄長的心事,他總是摸得八九不離十。

    “你看著辦吧。”不想多費腦筋思索。再過幾年就五十歲了,歷經了人世間的悲歡,讓君浩體認到唯有及時行樂才不負此生。許多事就交給年輕一輩去打理吧。

    未來的江山是屬於如意的,他知道怎麼做對他最好。

    遣退兒子,君浩扶著嬌妻的手到花園散步。

    天氣好得就像十六年前那個秋高氣爽的豔陽天,君浩的眼光穿過一盞盞金菊,思緒跨越時空,飄向九江府的甘棠湖。

    他和心愛的芳蘭在那裏為長子天行訂下了好友的女兒嫣然。時間是那樣殘忍地奪去他的愛侶、他的好友夫妻,無法回首的往事令他感到疼徹心肺。幸好有靠向他臂彎的溫軟女體安慰。

    人只有往前看,才不會讓自己陷人無法挽回的懊悔苦痛中。

    君浩試著扯出一抹笑,但仍是苦澀的。

    芳蘭墳前的菊花應該開了吧?

    挽著妻子,他決定散步到墳地。

    ***

    嫣然的情緒特別亢奮,天行昨天告訴她一早要帶她回村裏去,看過舅舅後,一夥人再到位於甘棠湖畔的別業。

    那座別業裏屯集了好多甜蜜的回憶。

    最美好的童年便是在那裏度過的。

    天行告訴她,已把別業題名為無憂園,當作是送她的結婚禮物。嫣然熱淚盈眶,眼中蓄滿感動,櫻紅的唇瓣綻出像春天花朵般的可愛笑顏,面對天行眼中的眷寵,她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心中的感激,於是羞怯地奉上她的唇,在他頰上輕輕送上一個香吻,但已羞得她想躲進他的胳肢窩裏。

    天行低低地在她耳邊笑開來,灼熱的唇沿著她頸深處探索,最後是她討饒,天行笑道要吻到她的香唇才肯放開,她含羞帶怯地抬起螓首迎向他……

    嫣然不得不承認她喜歡上四片唇相貼在一起的親密,儘管那是有些逾越了未婚夫妻的分際,如此偷歡卻更教人著迷。

    她收回出軌的思緒,酡紅的臉蛋轉向透著風的窗口。

    成蔭的梧桐隨著馬車平穩的前行在眼睫間飛過,阡陌縱橫的田壟隱約在樹影間。

    轉進一條小路,熟悉的鄉村景致浮現眼前,和十天前離開時幾乎沒什麼改變。

    村裏李沉家養的小黃狗,打從他們進村即追在馬車後面吠。幾名孩童好奇地站在路旁張望,不敢靠近噴著氣的高大馬匹。

    沒多久,馬車隊伍停在嫣然舅舅家門口,天行掀開車簾將她抱下車,禮紅、禮綸兩姊弟緊握著母親的手,踮著腳尖往土石砌成的矮牆探進去。樸實的磚房廳門快速趕出數條人影,帶頭的中年人即是嫣然的舅舅。

    “舅舅……”嫣然忍不住眼眶一熱,鼻頭酸澀地朝中年人招手。

    “嫣然。”顏榮領著家人前來迎接。稍早君天行即遣人通知他了,忙著烹雞宰鴨等著貴客降臨。

    “舅父。”天行依足晚輩之禮,抱著嫣然向顏榮介紹大姊和兩名外甥。

    顏榮熱絡地請眾人進門,街坊鄰居睜著驚異的眸站在自家門口憨厚地對他們笑,客廳裏聚著和顏家交好的村中長老,女人們則在廚房裏忙著烹煮菜崤。

    君明珠雖不習慣屋內簡陋的傢俱,仍有禮地接受主人殷勤的款侍,禮紅和禮綸則對主人家自行醃漬的蜜梅、蜜棗感興趣,吃得津津有味。

    嫣然雙頰紅通通,因為天行始終抱著她跟村人寒暄,忍不住嬌嗅道:“你……你放我下來吧。”

    似乎直到這時候,天行才恍然大悟手中仍抱著美人兒,在廳裏眾人互相傳遞的曖昧眼光下,俊臉微紅,訕訕然地將嫣然放進椅內。

    “嫣然小姐更漂亮了。”送茶進來的隔鄰周大嫂笑咪咪道。

    嫣然連忙微笑道謝,曼頰更加滾燙,仿佛秋天紅葉的顏色全湧向她了。

    天行的視線一直繞著未婚妻轉。

    一身新裁的衣裳,襯得她雍容華貴,嬌美動人。詩人說的:“回身轉佩百媚生,梅花照鏡千嬌出。”不過如此。

    左臉頰上感到的灼熱,令嫣然不自禁地將眼光遞往天行方向,他眸中的讚賞光芒,一波波湧向她,芳心雀躍顫動,身子一軟,好想倒進他結實、溫暖的懷抱。可是不能啊,那一雙雙笑盈盈、頻向他倆行注目禮的眼光,阻礙了她想靠近他的心意,只能以目光貪婪地汲取他俊朗眉目間含蘊的情意。

    榔間的野菜別有一番風味,尤其是對君明珠這類養尊處優的貴夫人而言,忍不住食指大動,讚不絕口。倒是雞、鴨那類的肉較引不起她的興趣。

    “我命人送來的那幾簍大閘蟹送到沒?”天行問一旁的和風。

    “送來了,正在蒸煮呢。”顏榮代為回答。

    沒多久,香味襲人的大閘蟹送到眾人眼前。

    由於鄉間民風保守,男女客人分別由男女主人款侍,坐成兩桌,天行頻頻探視嫣然那一桌,確定她在桂兒的服侍下一切安好,才酣暢地享受美食。

    男人這桌自然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酒酣胸膽一開張,就無所謂主從關係了。先前還拘謹萬分的佃農,這時候頻頻向天行敬酒,彼此間的生澀在笑談間轉為熱絡。

    飯後品著菊花茶,天行轉動著指間的陶杯,心情出奇的輕鬆。

    眼光向外望去,是“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的農村景致;廳裏的氣氛則交融著“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的熱誠;加上酒足飯飽後,大夥兒聚在一起“開軒面敞圃,把酒話桑麻”,活脫脫一幅唐詩圖畫。

    想到這,天行不覺莞爾。就不知道明年此時,是否能有這樣的閒情聚在一塊吟賞菊花?

    忽地感覺到似陽光般溫暖的眼光投注在身上,回首尋找眼光來源處,嫣然燦燦然的眼眸凝聚著萬縷柔情朝他射過來。

    心裏暖融融,掀唇微笑地凝視佳人,從嫣然歡欣的明眸中,他知道這樣的閒情他永遠會有的,只要嫣然常伴身畔。

    ***

    跟顏榮提過他父親正在挑選成親的良辰吉日後,天行帶著嫣然等人來到甘棠湖畔的無憂園。

    沿途景致如畫。高廣清湛的天空下,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碧澄清澈湖泊,湖岸萬木蔥籠,垂柳輕拂,廬山倒映在碧波微漾的湖水中,這裏便是九江府治德化縣城南著名的甘棠湖。

    甘棠湖原名景星湖,因位於德化縣城南方,又叫南門湖。源頭為廬山上的清泉,終年不竭。湖面上有唐代江州刺史李渤建的長堤,將湖分為南北兩面。湖心處的水亭,相傳是白居易被貶為江州司馬時興建的;後人因他的詩中有“別時茫茫江浸月”之句,命名為浸月亭。

    北宋神宗熙年間,周敦頤到九江講學,他的兒子在甘棠湖堤上另建一亭,取“山頭水色薄籠煙”之意,稱為煙水亭。

    這兩座水亭附近花團錦簇,綠柳垂曳,襯映沿著景星湖畔興建的府城當地富人別業精緻秀麗的樓閣,端的是美不勝收。

    宋嫣然的童年幾乎都是在甘棠湖畔的宋家別業度過,進入睽違多年的家宅,難免多有感觸。

    天行侍她梳洗過後,抱她四處流覽。

    客廳裏的幾案椅凳,她都細細用手撫過。飛罩、門窗、掛落、欄杆、天花板、藻井上的精細紋樣,依依流過她濕的淚眼。

    仿佛還能聽見娘親用嬌細的聲音呼喚她喝甜品,父親握著她的手教她學寫字的慈和聲音依稀回蕩在耳畔,然而那都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在那個淒風苦雨的夜晚,唯一的依恃——父親也撒手西歸,跟著娘去了,刹那間留下她孑然一身。

    前塵往事歷歷在目,眼前景物依稀是舊時樣,然而人事全非,教人怎不歉籲。

    “嫣兒……”天行無限心疼地拭去她滿腮的淚痕,想要說些什麼安慰她,卻梗在喉頭無法言語。

    “我不要緊。”嫣然吸了吸鼻子,綻唇一笑。“我想到花園看看。”

    天行抱她離開廳堂,沿著回曲的長廊走進花園。

    嫣然的眸光像揮著粉翅的蝴蝶,忙碌地在園中茂盛的草木間穿梭,最後落在池畔的涼亭。

    依稀在那裏曾發生過什麼事,嫣然低頭思索時,天行已抱著她走進涼亭。

    “要不要在這裏坐一下?”他溫柔問她。

    嫣然順從地點頭,他讓她安坐在石墩上後,呼喚侍從準備茶點。

    記得小時候常在這裏玩耍,娘親有時候會將她抱在懷裏低聲說話。有一次,娘摟著她問她要不要當新娘。那時候娘親風寒剛愈,身體還很虛弱,趁著天氣晴朗,央著侍女扶她到園中賞花。

    嫣然記得她還問娘親什麼叫新娘呢。

    娘親解釋了半天,她聽得似懂非懂。只知道當新娘有漂亮的衣服可以穿,可她天天都穿得很漂亮,因此對這件事沒有特別感興趣。後來,娘好像說在她很小的時候,在這座亭子裏,她替自己選了新郎,所以等地長大後,就得嫁給這個新郎。可娘又擔心她的身體這麼弱,怕等不到女兒出嫁。她當時不以為意,誰曉得……

    桂兒提起青釉茶壺在兩隻茶杯注人芬香的雲霧茶。

    雲霧茶是廬山的特產,又名鑽林茶。沖泡好的雲霧茶呈淡綠顏色,清醇可口,據說是因為廬山經年雲霧遮罩,受雨霧滋潤,茶香才能如此清醇;並與獅峰龍並、黃山毛宰、洞庭碧螺春齊名。

    用廬山的山泉泡雲霧茶,可謂相得益彰。嫣然記得她爹最愛喝雲霧茶了。那時候宋家在廬山上有大片茶園,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嫣兒,喝茶。”天行親自將杯子塞進她手中,嫣然眨掉眼中如廬山雲霧般迷茫的淚霧,捧起茶杯就唇。

    記得那一天母親也命侍女泡了這種茶。她當時年紀還小,不怎麼懂得品茶的樂趣。

    父親那天外出了,所以……

    “嫣然。”她糾結在回憶中的茫然表情令天行為之心痛。原本是帶她來散心的,沒想到她來了後,反而陷在過往的回憶中。

    “那一天,娘抱著我坐在這裏喝茶。”她清亮的美眸映出一絲悽愴。“大娘突然氣衝衝地來到這裏,質問娘為什麼把爹留在這裏,不讓他回城裏。娘當然說沒有,只是那陣子她病得重,爹不想她勞累,才一直留在別業沒回去。可是大娘根本不聽娘的解釋,我當時嚇得哭了起來,大娘氣極了,甩了我一個好疼的巴掌……”

    “嫣然……”天行將她摟進懷中安慰,嫣然捂著仿佛還能感受到疼痛的臉頰,微蹙起眉。

    “過去的事別想了。”天行吻了吻她勸道。

    “可是放在心裏好難過,你不想聽嗎?”她捂著胸口問。

    “不。”既然擱心上難受,倒不如全一古腦吐出來,這樣將來就不會再困擾到嫣然了。“說吧,我會仔細聽。”

    “嗯。”嫣然將頭靠在他肩上,感覺到十分安全,頰上自然不再有過時的痛楚。“娘不顧孱弱的身軀,跑來護著我,這個舉動更加惹得大娘不高興。後來,不曉得是怎麼推推扯扯,娘意外掉進池裏去。等大家手忙腳亂地將她救起,她已奄奄一息。隔一晚娘便因為風寒加劇而過世,爹好傷心,親手埋了她,我也好傷心。”

    “你大娘真是太不應該了!”

    “不,怪我。如果我當時不吵不鬧的話……”

    “嫣然,根本不是你的錯!”天行捉住她的肩,猛烈地搖晃她,她眸中的自賁令他有種想殺人的衝動。是因為這緣故,嫣然才強顏歡笑,始終不在人前露出一絲的悲容傷心?

    天哪,她還那麼小就經歷了這些,柔弱的雙肩怎麼撐得住因母親死亡而產生的罪惡感?

    “可是我……”

    “嫣然,你聽我說。”他直視進她眸心。“妮姨的死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她是生病過世的,明白嗎?”

    “爹也是這麼說,可是……”

    “沒有可是,這一點都不關你的事。要怪就怪你大娘無理取鬧,反正跟你沒關係就是了。”

    “是嗎?”嫣然眸心裏的不確定,再度攪疼了天行的五臟六腑。

    “沒錯,相信我。”他斬釘截鐵地向她保證,終於令她釋然。

    嫣然滿足地偎在他的懷抱,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你會恨你大娘嗎?”天行小心翼翼地問。

    “恨她?”她搖搖頭。“大娘很可憐的。爹說,一個人如果心裏都是恨,都是憤怒,這種人最是可憐。大娘就是這種人。從我曉事後,從來沒見過大娘笑,她總是繃著一張臉,橫眉豎目,活像每個人都跟她有仇。大家都怕她、躲她,連爹也不睬她。她一定很寂寞。”

    “嫣兒,你太善良了。”

    “不,我曾經偷偷詛咒過大娘。”她咬唇苦笑,不好意思地抬頭看他。“直到爹過世那天,大娘的侍仆到我房裏找碴,為了不在人前掉淚,我溜進爹的房裏想跟他傾訴,可大娘偏偏也揀那個時候進來,所以我就躲到床底下,然後聽見大娘哭得好傷心。她邊捶著床頭,邊對爹哭訴。怨爹為什麼不顧夫妻恩義,納了娘為妾;恨爹納了娘為妾後,便不睬她這個元配,一逕冷淡她。接著她又說了很多,我記不太清了,反正都是些埋怨爹的話。爹親自造了娘的墓,又吩咐大哥定要將他葬在娘身邊,大娘很生氣這點,怪爹就是死了後,也不留個餘地給她,還要跟娘葬在一起。其實大娘有許多苦的,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想過一個像她這樣高高在上的夫人,會有怨有苦。其他人大概跟我是一樣的想法吧,所以才沒人安慰大娘。一個不受丈夫疼愛的女人,就算有再多的權勢,心裏難免會有怨。”

    說到後來,嫣然心底興起哀傷同類的淒然。

    這是千古以來做女人的悲哀,終身所依的夫婿若是疼她愛她,那便是邀天之幸;要是像大娘這樣,遭夫婿冷淡,這一定很可憐。

    酸澀的苦味嗆到鼻頭,眼淚禁不住這波的情緒渲染,撲簌簌直落下來。

    “別難過,我不會讓你像你大娘一樣。”見過母親的傷心,也看過仙姨的淒苦,天行深知為人妻妾守空閨的寂寞悽楚。儘管父親算得上體貼的丈夫,可是對他今生所愛、雨露均沾的妻妾而言,這樣的濃情蜜愛仍嫌不夠。

    “你會是我唯一的妻,我不會納進其他女人來讓你傷心。”許下這樣的承諾,也許下他今生不移的專情。

    嫣然芳心顫動,淚漣漣的小臉滿布驚喜。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只是個平凡的小村姑,什麼都無法給你。”

    “噓!”以唇堵住她的自卑,天行深情地吻了一會兒後才回答。“你是我唯一想要的女人,這就是原因。”

    晶瑩的淚珠掛在含笑的丹唇上,嫣然再也壓抑不住滿腔的激動,緊緊摟住他的頸子,呢呢喃喃地吐出心裏的悸動。“我不會讓你失望的。我會愛你,愛你,好愛你……”

    “嫣然……”她嬌聲細語訴情的可人模樣,令天行感到意亂情迷。“我要讓你幸福,要你永遠為我嫣然微笑。”

    “嗯。”好快樂喔。身體輕飄飄的,像快要滿載不住這樣的幸福了。“如果爹娘能看到我們成親,那不知有多好。”

    十年來未曾有機會到爹娘墳前上柱香,一直是嫣然最大的遺憾,她好希望上花轎前能有機會拜祭爹娘,然而這樣的希望卻是十分渺茫。大娘不會許的。

    望著心愛的人臉龐一會兒歡喜一會兒悲傷,天行深思起來。看來要嫣然真正快樂起來,還要費許多心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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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7 01:43:3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什麼?我不答應!”杜氏啪的一聲掃掉桌上的一隻青瓷茶杯,像藍寶石一樣的乳光色瓷屑在匡當一聲落在地面時飛濺開來。宋志傑微蹙著眉,不只心疼那只北宋時期鈞羔生產的名貴骨董茶具,同時對母親的態度感到不以為然。

    “娘,不過是順水人情,您有什麼好反對的?”

    “你懂什麼!”杜氏憤恨地瞪向兒子。“我絕不會讓顏妮那賤人的女兒再進咱們杜家門!”

    “娘,死者已矣,嫣然終究是宋家的骨血。您當年將嫣然送走已是不對,現在不過是……”

    “好啊,連你也數落起我了?我不過是叫她舅舅把她領走而已,可沒虧侍她。我沒叫她母債女還已對她不錯了!”

    “娘,您這麼說不公平!”心裏記掛著君天行允諾的好處,宋志傑顧不了母親的感受。“當年若不是您推了姨娘一把,姨娘也不會因為風寒加劇而病逝。嚴格說起來,還是您虧欠了嫣然,您卻說……”

    “什麼?”杜氏氣壞了,兒子居然怪起她來!

    “堂姊,你自個兒保重,別氣了。”一旁的杜亮忙出來打圓場,橫了志傑一眼。“志傑,你也真是的。你娘就算有萬般錯,也輪不到你這做兒子的這麼說她。”

    宋志傑不悅地掃了杜亮一眼,君天行曾暗示他杜亮手腳不乾淨,拿他們宋家的糧餉當差,卻中飽私囊。

    老實說,他早就看這些賊眉賊眼、獐頭鼠目的娘舅不順眼,若不是娘一味護著娘家人,他才不睬他們哩!

    “舅舅,這是宋家的家務事,請你別管。”他不客氣地道。

    杜亮當場語塞,臉色難堪。杜氏聽兒子這麼說,一張臉氣白。

    “你……”她撫胸喘息。“越來越不把我這個做娘的放在眼裏了!敢情你是翅膀長硬了?”

    “娘,您這麼說不公平。”宋志傑自認沒什麼大才幹,從小一味乖順地聽從母命,養成他懦弱怕事的性格。繼承家業後,唯母命是從,娘卻刨宋家根貼補娘家,加上他不善經營,宋家產業眼看就要在他手中敗光了,教他如何不急?

    “兒子就因為事事順您,才讓宋家家業敗成這樣。”

    “呵,敢情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杜氏尖聲嚷道。

    “誠如舅舅所言,兒子不該論娘是非。可是娘,您摸摸良心好了,這些年來您拿了多少銀兩回娘家那邊?又叫我安插娘家的親戚在宋家的產業上,結果哪個不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宋家產業敗成這樣,兒子固然是難辭其咎,娘難道就沒錯嗎?”

    “你你你……”杜氏被兒子堵得沒話說,心虛之下,只得淚流滿面。“我全是為你好,難道娘是故意害你的嗎?”

    “兒子不敢這麼想,我只是就事論事!嫣然回家待嫁的事,已容不得兒子說不!於理,咱們不能拒絕;於利,我們更該感激涕零地迎接財神爺入門。這幾年,宋家敗成怎樣,娘比兒子清楚,咱們是挖東牆補西牆。家裏的開銷沒法縮減,只得變賣祖產,到這地步,也沒剩下多少可以賣了。人家君大爺不過是要求讓嫣然回來拜祭過世的父母,從這個家門出嫁,就給咱們一百兩黃金當聘禮。這可是天掉下來的財富,咱們不能給臉不要臉,淨往外推!”

    “你……”宋志傑的話說得杜氏啞口無言。的確以宋家目前的家勢,根本沒權力拒絕。

    “何況君大爺一旦娶了嫣然,我就成了他的大舅子,生意上也不忘幫襯我一下。人家事業做得大,不但在九江稱雄,連南昌都握在手心裏了,我們能不巴結嗎?”

    “我不明白,姓君的怎麼會看上嫣然那個丫頭!”杜氏惱怒地噘高嘴。

    “是啊,那丫頭也十七、八歲,算是老姑娘了,不是嗎?”杜亮附和道。

    “她比惠如大一歲。”宋志傑斜睨舅父一眼。“不過嫣然從小就長得極得人緣,聽說長大後更是國色天香,城裏不少富豪想聘她為媳,都被她舅舅所拒。因為嫣然自幼就和君天行訂親了,難得人家沒忘記,巴巴地找來,也算是有情有義。”

    “有情有義?”這話聽得杜氏心裏酸極,眼光充滿怨毒。“從這裏便可以看出你死去的爹有多偏心。替嫣然訂下這麼有情有意的親事,可沒替你那兩個妹妹想過。”

    “娘——”志傑越聽越不耐煩了。“人的心本來就是偏的,否則您也不會盡偏娘家阿!”

    “你……”

    “娘,兒子不是想忤逆您。這都是陳年舊事了,您盡往心裏擱,苦的是您自己!嫣然難得回來,又是匆匆出嫁,您好歹給個笑臉,別讓兒子難做人。”

    說來說去,志傑就是要讓嫣然回來,杜氏心裏妒恨交加,奈何情勢比人強。

    君天行的財勢的確不可小覷,聘金出手便是一百兩黃金,夠教人眼紅了。杜亮心裏打著壞主意,不甘心就這樣放掉這條大魚,油水都還沒開始揩,便被君天行遣退,加上這時候手頭緊,得想個辦法才行。

    他搓著手,語氣不平地慫恿杜氏。

    “堂姊,嫣然那個小妮子再怎麼漂亮又哪及得上惠如呢!惠如可是你親生所養,誰不說她像極了你年輕時的光彩。我看啊,君天行之所以堅持要嫣然從這家門出嫁,八成是看上宋家再怎麼說都是名門望族,有意跟咱們聯這個姻。既然志傑都贊君天行出眾了,人家說肥水不落外人田,倒不如讓惠如嫁過去,別便宜嫣然了。”

    “舅舅,你胡扯什麼?!”志傑嗤之以鼻,看母親臉色遊移不定,似乎被說動了,連忙大聲叱喝。

    “你們以為君天行是什麼人,可以讓你們這樣胡弄一番?人家跟我說得一清二楚,不是因為希罕咱們家,才要咱們同意嫣然從這家門嫁出去。實在是嫣然滿懷孝思,希望在成親前拜祭亡父亡母,君天行為了成全她,才找我商量。你們可不要胡作非為,到時候不但害了惠如,還會丟盡宋家的臉,連個便宜都討不上。”

    “志傑,你說的是什麼話?難道惠如會比不上嫣然嗎?”杜氏不悅道。

    “不是比得上比不上的問題,而是人家想娶的人根本就不是她。惠如那個脾氣,不是我要說,從小被寵壞了,眼高於頂,相了幾門親都不中意。”

    “反正你就是嫌咱們母女,志傑,你太教娘傷心了。

    “娘,我也不想讓您傷心,但我更不能眼見您傷害宋家的利益。”

    “娘也是為你好。惠如終究是你的親妹妹,她若嫁給君天行,不是比嫣然更貼心嗎?”

    “娘,那也得君天行肯答應,他要是堅持不肯,還不是咱們理虧?娘,我曉得您是為我好,但孩兒年紀已不小,知道怎麼做對宋家最有利,您就別操這個心了!”說完後,宋志傑不願再和心思偏狹的娘親胡攪蠻纏下去,悻悻然地拂袖離去。

    兒子的態度,加深杜氏心裏的怨恨,氣得臉一陣青一陣白。

    “堂姊,你就別氣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志傑向來膽小怕事,他不答應也是意料中事。”杜亮睜著酒色過多的渾濁眼珠,低下身向杜氏進言。

    “哼,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顏妮的女兒吃香喝辣、錦餘雲鍛,富貴一生嗎?而我的心頭肉惠如平白錯失這樣的好姻緣?”

    “堂姊,志傑胳臂盡往外彎,不代表咱們就得忍氣吞聲啊。”杜亮陰沈笑了。

    “你是說?”杜氏心裏一動。

    “咱們可以來個李代桃僵。”

    “李代桃僵?”杜氏眉飛色舞起來。

    只見杜亮附在她耳畔吱吱喳喳起來,刹那間滿室氤氳著陰謀氣氛,室內的光線似乎陰暗了些。

    ***

    重新踏進那巍峨的莊院,塵煙般的往事歷歷在眼前電閃而過,渴望去抓取,又害怕真的捕捉到了,近鄉情怯的感覺,令嫣然百感交集。

    五天前天行告訴她,同父異母的兄長同意讓她回家祭拜父母,從祖宅出嫁,她驚異得無法相信,熱淚盈眶。

    天行用老法子哄她止住眼淚,灼熱的唇沿著她嫩頰上的淚痕探尋,逗得她破涕為笑,羞怯地領受他的繾綣溫柔。

    舅舅知道她的婚期已定,將父親當年交給他的首飾盒送了過來,嫣然才曉得儘管這些年來家裏捉襟見肘,需要用銀錢的地方很多,舅舅始終沒有動過母親留下來的珍貴飾物,等著她出嫁時給她當嫁妝。

    此恩此德,教她何以為報?

    新的眼淚溢出眼眶,天行忙溫言安慰她,“舅舅的恩情,我們以後好好孝順老人家就是了。”

    嫣然想想也是,淚中帶笑地點頭同意。

    她不想將妝奩帶來帶去,遂交付給未婚夫婿保管,天行笑問她不怕他卷款而逃嗎?她假裝害怕樣,逗得天行哈哈大笑。

    稍後在他掂起那只一尺見方的首飾盒時,意外發現重量不輕,在底座找到暗格,裏頭有十二顆成色完美的珍珠,加上首飾盒是用金子打造,天行叫道:“這次可占到便宜了,娘子原來是富婆。”

    嫣然很訝異,內心深處湧起孺慕之思。“沒想到我爹在臨終前會做這樣的安排。”

    “岳父大人是料到你那個大娘必不會善待你,這才留下這著後路。”

    嫣然悲喜交加,父親的慈愛即使在他去世多年後,仍圍繞著她。望向漆黑的視窗,中天上最明亮的一顆星,可是父親的慈顏觀護?

    感覺到一股溫暖從背後擁抱住她,強烈的男子氣息令她心醉神迷,情不自禁地倚向天行堅實的懷抱。在那一刻,嫣然是幸福的。即使自幼失去依恃,她卻不曾感到匱乏,先有舅舅的庇護,後有這雙屬於她的臂膀保護她。抬頭迎視所愛的人,在他深邃明亮的眼眸深處,嫣然找到了自己的歸處。

    天行的體貼表現在日常生活對她的關照,前陣子她腳傷未愈,他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候她,將她抱來抱去,就是不准她下地走路;而她也特愛膩在他懷抱,享受他的溫柔。

    他們在無憂園待了半個月,等到她腳傷全好,天行又領著她和明珠母子三人泛游甘棠湖,上廬山欣賞雲霧繚繞、神秘迷離的奇秀風光。

    峙立長江中游、傍臨鄱陽湖畔的渾圓山勢,自古便是騷人墨客最愛造訪的地方,留下許多傳說。相傳西周時,匡氏七兄弟結伴到廬山隱居,以草廬為舍,所以廬山又稱匡山、匡廬。東漢以後,廬山成為佛教名山之一,山上有數百座寺廟。晉代詩人陶淵明隱居廬山山腳下,寫出“歸去來辭”等名篇。宋代大文豪蘇軾更以“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詩句寫盡廬山的飄幻風華。

    山中鬱結的浩森江湖水氣,不斷蒸發凝聚,在季風變換下,使得廬山九十九宰經常雲遮霧罩、煙霞彌漫,一年中有霧日即達一百九十多天。水氣造成廬山變化多端的雲海,和神奇秀麗的流泉飛瀑。秋季時分,茂密林葉間染滿相思的殷紅,薄霧籠罩下落英繽紛,更為廬山增添幾分浪漫詩意。

    可惜時光匆匆,這趟廬山之旅終有結束的時候。天行接到父親指示的成婚日期,連忙帶著他們趕回城裏的華宅,準備成親事宜。

    君浩對這件婚事十分慎重,遣來老管家和平指示和風該注意的事項,及迎親隊伍的行進細節。天行趁這時候找了宋志傑商議,嫣然才能完成心願,順利返家祭拜父母。

    天行派和風送她到宋家,隨行的有四名侍女,及兩名聽候差遣的家丁,宋志傑命人打掃嫣然幼年時和娘親所住的院落,供他們居住。

    天行只安排她在宋家待三天兩夜,第三天即成親的日子。

    嫣然下轎後,踩著忐忑的步伐,在桂兒的扶持下,怯生生地重臨故園。

    兩扇上好木料構建成的大門上貼著鬥大的雙喜字,新漆上紅漆的廊柱上、簷脊下,掛著貼上喜字的紅色燈籠。朝陽照耀下,重簷飛歇的屋頂上各式吻獸裝飾,光彩燦爛,顯見一派富貴風華。

    從大門內領頭出來歡迎她的是異母兄長宋志傑,當兩人目光接觸,嫣然從兄長眼中看到一抹真心誠意,心中的畏懼頓然消散,唇上綻出一朵如蓮般的純真笑意。

    “三妹。”宋志傑眼中有著驚豔,從那張清麗淡雅的年輕臉龐,隱約可捕捉到孩提時熟悉的俏麗。尤其是她唇邊的笑窩,對他而言更不陌生。嫣然小時候總是掛著甜笑對人,那可愛的笑容,任誰見了都會煩惱全消,如沐春風。

    如今,長在那張笑臉上的五官,有著比童年時的可愛更迷人的風采。顧盼生妍的明眸氤氳著一層薄霧,宜嗔宜喜的櫻唇因心中的激動而抖顫,宋志傑忍不住喉頭一陣哽咽,心裏對妹妹是又羞又愧。

    “這些年來苦了你。”

    “不,大哥,您別這麼說,我過得很好。”嫣然溫顏寬慰他。“倒是大哥承荷一家子的重擔,辛苦了。”

    “嫣然,你還是這麼善體人意。”宋志傑不由得感慨。他那兩個同母所生的妹子若有嫣然的一半好處,他這個做大哥的也不用那麼辛苦了。

    “三妹請進。”他領著嫣然走進朱漆大門內,寬敞的前庭跟從前沒兩樣,不同處在於門內陌生的僕從。她深呼吸口氣,平靜心裏的緊張。

    別害怕,你不再是一個人了,你有了天行的保護。嫣然側頭瞥向落後她一步的和風,他眼中的溫暖令她安心,笑意再度掛回唇上,亮晶晶的眼眸帶著自信的光彩,以嶄新的目光打量小時候住過的大宅子。

    是的,對她而言,這是另一棟大宅子,在父母過世後,就不再是她的家了。

    她的家該是有舅舅、舅母慈祥呵護的那棟瓦片磚屋,該是有未來夫婿呵寵的遮蔽之所。她對這棟宅子,除了還存有童年時的眷戀外,沒有其他感情了。

    她不再需要它的庇護,更毋需害怕屋子的主人會嫌惡她、鄙棄她。她不再是當年那個沒有保護自己能力的小女孩,即使面對向來嚴厲、對她沒好臉色的大娘,她也不用害怕。

    有了這樣的領悟,她閒適地開口問道:“大娘好嗎?”

    “娘她……”宋志傑扯動僵硬的唇角。“還好啦,她在客廳等我們。”

    引導嫣然走進裝飾氣派的大廳,母親繃緊的面容首先映人志傑眼中,他蹙了蹙眉,警告地瞪向坐在榻上的老婦人,直到她不情願地扯了扯唇角,勉強露出笑容。

    “大娘萬福。”嫣然認出坐在三面有靠屏的座榻上老夫人,即是十年未見的大娘。瞧她眉眼處和嘴唇周圍都是細紋,顯現出歲月的毫不容情。

    杜氏眉頭打結,向她行著完美敬禮的少女有著端麗秀雅的姿容,紅撲撲的臉頰上泛著珍珠般光澤,粉黛蛾眉,瑤鼻櫻唇,比她想像中還要美麗。

    她的臉形飽滿,煥發出年輕女子的嬌豔;一泓秋水似的眸光,照得人失魂。笑意自她粉紅的丹唇往頰上的梨窩擴散,那笑容如春風照眼,令人神往。

    她是這麼美麗。

    杜氏心裏興起嫉妒,眼睛被她全身散發的光華照得刺痛……不,是她頭上華麗的珠釵太刺目了。咽下喉頭的苦澀,她啞聲道:“不用多禮。難得回來,坐啊。”

    “謝謝大娘。”

    志傑向嫣然介紹家中的其他成員,包括他的妻子和兩名孩子,及幼妹惠如。

    嫣然請侍從奉上天行為她準備的各色見面禮,含笑地和親人問好。

    大嫂看起來溫柔可人,兩個侄子都很可愛,對她相當親切。倒是比她小一歲的惠如,蒼白的臉色有些僵硬,只抖動了一下嘴角算是招呼。

    嫣然不曉得自己是哪里得罪惠如,納悶地看著她。

    “十年不見,惠如大概不記得我了。”

    “怎麼會呢?”

    志傑笑了笑,忙向幼妹遞眼色,惠如不情願地向嫣然福了一禮,“三姊。”

    “惠如妹妹別客氣。”嫣然連忙答禮。

    “嫣然,大家都是一家人。來,坐下喝些甜品。”志傑的妻子熱絡地招呼。

    “嗯——哼!”突如其來的清喉嚨聲音,引起眾人注意。杜亮信步走過來,有些不快地橫了志傑一眼。

    “志傑,你好像忘了介紹我。”

    志傑不悅地蹙眉,勉強向嫣然介紹。

    “這是我娘那邊的舅舅。”

    嫣然正要稱呼,和風冷淡的聲音插進來。“原來是杜大爺。”

    “啊,和爺。”眼前的年輕人,令杜亮恨得暗暗咬牙,想起被人一早從床上挖起,還來不及洗把臉,就被他數落得無地自容,最後只好摸著鼻子匆匆逃離宋家位於甘棠湖的別業。

    和風是君天行的總管,在九江商場上有呼風喚雨的能力,他可不敢得罪。

    和風睇了一眼杜亮猥鄙的嘴臉,心生警惕。得提醒暗中保護宋嫣然的幻電要小心這人,雖然只有短短幾天,可杜亮投射在嫣然身上的色眼,令和風十分不舒服,連帶地防備起來。

    志傑不願嫣然跟杜亮攀親帶戚,藉機轉移話題。

    “嫣然,你先歇會兒,等會兒愚兄帶妹妹到父親和妮姨墳前上柱香。”

    “謝謝大哥。嫣然一刻也坐不住,希望能早些到爹娘墳前一盡為人兒女的孝思,畢竟嫣然有十年沒拜祭過老人家了。”

    看到妹妹眸中的淚光,志傑心生惻然。怪他太過懦弱,連容許嫣然進墓園拜祭父母都做不了主。

    “大哥無能,三妹別再傷心了。”

    “宋大爺。”和風插嘴道:“趁著早上的陽光還算溫和,先陪嫣然小姐去吧。在下也要先行告辭,回去向家主人覆命。”

    “勞煩和兄送嫣然回來,在下不勝感激。請敬稟君大爺,在下會好好照顧嫣然,敬待君府的迎親隊伍。”志傑回道。

    “我和主人都相信宋大爺是守然諾的君子,不過君子最怕小人,還請宋大爺留心。我家主人對嫣然小姐情真意切,珍愛非常,哪怕嫣然小姐有個小意外,主人都會心疼的。而老主人更是引頸期盼主人亡母柳夫人親自選中的媳婦嫣然小姐能在吉時入洞庭君家門,望請宋大爺小心至上,否則別怪家主人顧不得姻親之誼。”

    杜氏臉色一變,還以為和風知道了什麼,志傑也蹙緊眉,很快掃了一眼母親和杜亮心虛的表情。

    “和大哥,我在這裏不會有事的。”嫣然見氣氛有些不對,忙打圓場。“天行哥那邊勞煩你說一聲,不用為我掛念了。”

    “為了主人著想,嫣然小姐凡事小心警醒些,別忘了後天就是你們的婚期,主人盼望這天許久了。”

    “多謝和大哥提醒。”

    “那在下告退了。”和風朝宋志傑拱拱手,向桂兒遞了個眼色,要她多留意,之後才瀟灑的離去。

    杜亮在他身後忿忿不平地低嚷道:“不過是個總管就這麼氣焰高張。”

    志傑為了不讓嫣然尷尬,忙向母親告退,帶著她到墓園。

    嫣然想到就快兒到父母的墳墓了,頓興孺慕之思。坐上轎子,搖搖晃晃了約一刻鍾時間,來到宋家的祖墳。父母的墳墓位於東邊,被修葺得十分乾淨整潔。墳前的綠草顯然經過修剪,兩邊的金菊盆栽開得燦爛。

    見母親的墳墓並沒有被荒廢,依父親臨終前的交代合葬在一塊,嫣然心裏好感動,向兄長行禮致謝。

    “多謝大哥照料。”

    “三妹這不是折煞愚兄嗎?”志傑苦笑,這是他唯一能堅持的事。再怎麼說都是死人最大,豈有違背之理?所以不管他母親如何無理取鬧,他仍堅持要照父親的遺言,把父親葬在姨娘旁邊。

    這些年來家道中落,沒有多餘的銀錢修建墳墓,只能儘量整理乾淨。這次君天行送了一百兩黃金當聘禮,他撥出些銀子,替兩位老人家重新造墳,否則今天可沒臉面對嫣然了。

    在點香祝禱後,志傑陪伴嫣然為兩位老人家燒紙錢,見她目光含淚,知道她必然有許多話要跟父母說,於是踱步離開。

    嫣然面對父母的墓碑,千頭萬緒繚繞心頭,有數不盡的思念要傾訴,卻不知道該從何開口。

    “女兒回來看您們了。”吞下喉頭的哽咽,任酸澀湧上眼睫,隨著珠淚婆娑落下,逸出的輕歎儘是為人子女的孝思。

    “十年了,女兒終於能回來看您們,不再只是對著夜星傾吐,想像是兩位老人家慈愛的眼神。女兒終於能真真實實地跪立在墳前,替您們拔雜草,為您們上柱香。”

    待新一波的哽咽過去後,嫣然再度開口。

    “女兒只是想告訴兩位老人家,十年來女兒過得很好。舅舅待我如己出,傾盡心血教養我,而女兒也沒讓您們失望,堅強地活下來,沒給舅舅添麻煩。

    “爹和娘的教誨,孩兒夙夜不敢或忘。爹要女兒堅強,要嫣然別在旁人面前掉淚,讓人看笑話,嫣然很努力想要做到。除了在爹娘墳前,除了在天行哥哥面前,女兒不會再掉淚的,請爹娘放心。”

    夾著嚶嚶啜位的輕柔嬌細聲音,訴著令人間之鼻酸的稚女心情,嫣然在模糊的淚光中,仿佛見到父母欣然的笑顏。

    “爹,娘。”她朝眼前浮現的父母幻影綻出小女兒撒嬌的純真笑容,輕輕道:“女兒要出嫁了,嫁給爹和娘親自為女兒擇定的夫婿天行哥。天行哥是個好人,他年輕有為,待女兒溫柔體貼,請爹娘放心將女兒交給他。後天,君家的人馬就會來迎娶女兒到洞庭成親,成為人婦之後,女兒將恪遵爹的教誨,相夫教子,絕不玷辱宋氏家聲,請爹娘放心……”

    待嫁女兒的羞澀心情盈滿胸懷,她默默祝禱父母能保佑她當個稱職的妻子,不讓天行失望。

    “女兒好希望成親之後,還有機會來看您們……”繞了一圈的志傑,正好聽見妹妹不敢確定的語氣,心裏一陣生疼,走上前安慰她。

    “嫣然,隨時隨地都歡迎你過來看爹和姨娘。”

    “真的嗎?大哥。”她驚喜交加又不敢肯定地問。

    “當然是真的。大哥什麼時候騙過你?”溫柔地將她扶起,凝視出落得秀美可愛的異母妹妹,志傑心頭充滿友愛之情。

    娘親造成的遺憾,就讓他稍微彌補吧。

    “大哥……”嫣然喜極而泣地摟住兄長,過往被疏忽遺忘的手足之情,彌漫在兩人之間。

    上一代的仇恨不該牽連到無辜的這一代,志傑敞開胸懷,迎接遲到的兄妹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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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7 01:43:5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宋府裏外彌漫著暴風雨前的寧靜。

    一個陰謀悄悄醞釀。

    在母親不斷的慫恿下,宋惠如堅定的心動搖了。

    嫣然臉上煥發的快樂,令她暗生妒意。一個庶出、又在窮困農村長大的鄉下女孩,為什麼可以這樣開心、給人一種幸福的感覺?

    是她太容易滿足了?還是她未來的夫婿真有這麼優秀?

    君天行到底是什麼樣的男人?

    惠如只曉得他富可敵國,然而財富對心高氣傲的她而言,並不是最大的誘惑。壓抑心中對嫣然的妒意,她當晚便接近向來所瞧不起、同時深深妒忌的異母姊姊,好奇地問了天行的事。

    “他呀——”如秋水清澈的眼眸頓時升起一抹渴望,盈盈笑意自眼角、唇角擴散,使得那張秀美的芙蓉臉龐頓時給人種春光嫵媚的感覺。

    “是個天底下最溫柔的人了。”

    “我是說他的長相。”惠如不耐煩地道,厭煩透了嫣然臉上傻兮兮的笑容。

    “噢。”嫣然不好意思地紅透臉頰。“嗯,該怎麼說呢?他是我見過的男人中長相最美的。”

    “比那天來的和總管俊嗎?”惠如也沒看過太多男人,和風儒雅的相貌在她印象中,算是挺出色。

    “和大哥是很出眾,不過天行哥在我心裏比他好看。”

    感覺是很主觀的東西,惠如向來不以別人的感覺作為評判標準。

    “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眼睛大還是小?眉毛濃還是淡?鼻子、嘴巴呢?是圓臉還是方臉?”

    “哎呀,你問這麼多,我怎麼答呢?”嫣然被她問得頭昏腦脹,見惠如眼中有一抹不耐煩,急於修好姊妹之情的她,於是道:“這樣吧,我把天行哥的相貌畫出來。”

    “你會畫?”惠如顯得很意外,在她的認知上,嫣然搞不好連大字都不識呢。

    “是啊。”嫣然不以為忤地笑道。“我小時候畫過,不過擱了幾年沒畫。前陣子腳受傷,天行哥不准我拿針線,於是重拾畫筆練了幾天,畫不好你別笑我喔。”

    “沒關係,我不會笑的。”惠如自負詩畫一把抓,猜想就算嫣然再會畫,也比不上她。

    嫣然命桂兒準備紙筆,研好墨後,開始在宣紙上畫了開來。先以簡單幾筆勾勒出天行的輪廓,尊貴而充滿氣勢的飽滿前額、嚴肅正直的方正下顎、魁梧結實的挺拔身軀,平實的線條展現出驚人的立體感,卓爾不群、器宇軒昂的男子漢躍然紙上。

    惠如發現她的眼光無法離開嫣然筆下的人物,隨著嫣然為書中人描出斜飛人鬢的臥蠶眉,點出俊朗又飽含情意的漆黑眼瞳,勾勒出一管極富個性的挺立長鼻,及似笑非笑、引人無限遐思的厚薄適中朱唇,她的心跳逐漸加快起來。

    她無法分辨出是嫣然的繪畫技巧太高竿,美化了君天行,還是君天行果真長得如此威武俊美、剽悍爽朗?天下間竟有這等偉丈夫?這不是她十七年來日夜夢想的終身依歸嗎?

    為什麼竟是君天行?

    為什麼他是嫣然的夫婿?

    這樣的男人應該是屬於她的!

    不平之氣像星星之火般在胸臆間逐漸燎燒開來。

    夙昔父親專寵嫣然的宿怨,彙聚了新添的妒恨,洪水般在血管奔流,衝垮了她的理智。

    嫣然的幸福該是屬於她的!

    就像十多年前,父親的懷抱該是她的一樣!

    可是記憶中父親卻從未抱過她。

    他懷抱坐著的永遠是嫣然,她為此而深深怨恨同父異母的姊姊,恨得詛咒她,怨老天為何生下嫣然又要生下她?!她們之中只該留一個!

    而今,這個念頭比幼年時更鮮活地存在她腦中。狂烈的怨恨煎熬著她,甚至無法再待在嫣然房間,看她溢滿幸福的笑靨。

    因為她令她既自卑又自憐。

    她恨她!恨她臉上甜膩得像糖蜜的快樂,恨她奪走了原該屬於她的幸福。

    如果沒有她,君天行就是她的未婚夫了!

    殺人似的恨火,燒掉了她所有的理智,當夜她答應了母親,為的是從嫣然手中搶回君天行。她自信地認為,只要君天行娶了她,就會忘了嫣然,喜歡上她!

    惠如的答應對杜氏和杜亮而言,只算解決了一個小問題。他們並沒有料到君天行會派了四名侍女和兩名僕從跟來伺候嫣然。

    那兩名僕從還好解決,畢竟他們居於外間,並不在嫣然所住的院落。如何支開四名侍女,展開偷桃換李計策,才是他們傷腦筋的問題。

    鬼計多端的杜亮很快想到主意,一切就等到迎親當天早晨進行。

    ***

    嫣然度過了兩個平靜的夜晚,恬靜的睡夢讓她清早起來時格外神清氣爽。由著桂兒等四名侍女替她梳妝打扮,大紅繡袍在前一天便送到嫣然房間,華麗的鳳冠渲染了新嫁娘的喜氣。

    宋府裏外忙成一團。

    宋志傑有意將婚禮辦得風光體面,能跟縱橫湖廣、在九江商界影響力不容小覷的君家聯姻,算是一樁光彩盛事;何況新嫁娘是他極力想要彌補、籠絡的同父異母妹妹嫣然。

    離吉時還不到半個時辰,杜氏領著侍仆走進嫣然房間。

    向來堆積在她眉眼間的冰霜之色已然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臉慈和。

    “嫣然,大娘來親自送你了。”

    “大娘。”對於太娘突如其來的熱絡,嫣然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杜氏溫柔地牽起嫣然的手,情真意切地道:“往日是大娘大小心眼,希望你原諒大娘。”

    “大娘,您別這麼說。”嫣然溫言勸慰,很高興大娘終於想開了。

    “你娘不在世,就讓大娘代替你娘為你戴上鳳冠、披上紅巾吧。”

    “嫣然謝謝大娘。”

    “傻孩子,都是自己人,謝什麼!”杜氏難得的慈顏讓嫣然格外感動。只見杜氏伸手整理她的衣服,讚賞地道:“你今天真漂亮,你死去的爹娘見了,不知有多開心。”

    “嗯。”想起爹娘,嫣然忍不住熱淚盈眶,想要撲進大娘懷裏尋求安慰,不意間捕捉到她眼中快速消失的一抹怨恨,脊骨倏地發寒,定睛再看,哪有什麼怨恨?大娘眼中仍是堆滿笑意。

    是她看錯了吧?

    嫣然不敢肯定。

    該不是大娘裝腔作勢,虛情假意吧?

    算了,不過就是今日,就算是假的也毋需計較了。

    這麼想後,嫣然釋懷了,綻出新嫁娘的愉悅笑容。

    杜氏遲遲沒替她戴上鳳冠,眼光直往幾名侍女身上瞟。

    “大娘命人備了甜品,你請這幾位姑娘在上路前先喝一些墊墊胃吧。”

    嫣然看杜氏欲言又止,似乎有話要跟她說,於是欣然順從,請四名侍女到房外喝甜品。

    “小姐,讓杏兒她們先下去喝,我留在這裏伺候小姐。”桂兒機伶地道。

    “哎呀,這位妹妹,你瞧不出來我家夫人有體己話要跟三小姐說嗎?所以才請咱們避開。”杜氏身邊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少婦笑咪咪地道,邊推著桂兒,邊往門口走。

    桂兒仍不放心地頻頻回頭凝望嫣然,在她平靜安詳的笑容保證下,這才離開。

    臨走到門口時,聽見杜氏命侍女將提來的食盒裏的甜湯舀一碗給嫣然喝。桂兒心裏奇怪,幾天來宋老夫人對她們不聞不問,怎麼今天顯得特別熱情,著實費人猜疑。

    想要回頭確定一下,身後的宋家侍女卻一再催促她到廳裏喝甜品。來到小廳,宋家的侍仆熱誠地為桂兒的三名姊妹舀好了八寶甜湯。桂兒向來不喜歡吃甜的,坐在圓凳上拿起湯匙卻沒舀進口,心中仍對宋老夫人的行為感到疑惑。

    “妹妹不喜歡吃嗎?”半強迫她到廳裏的宋家侍女臉色不大自然地道。

    桂兒生起警覺心,掩著頰支吾道:“我牙疼。”

    “哎呀。”桂兒的姊妹桃兒抿唇笑著對眾人說。“桂兒不喜歡吃甜的,這會兒推說牙疼……”話還沒說完,桃兒咕咚一聲額頭磕向圓桌,不省人事。另兩位姊妹杏兒和李兒也歪向桌面。

    桂兒大驚失色,眼角餘光瞄到宋家的侍仆不懷好意地拿起一條手巾想往她鼻上掩,忙機警地跳開。

    另兩名看起來孔武有力的僕婦堵在門口想攔住她。

    桂兒急了起來,知道小姐一定出事了。好在她自幼曾在馬戲班子待過一陣子,又蒙和風傳授簡易的擒拿手及防身招式,對付真正的武林高手當然是不行,不過應付這幾名不諳武藝的婦道人家勉強可以。

    輕巧閃過對方洶洶而來的撲擊,閃到門口才要竄出去,卻有數條大漢闖進來。桂兒心裏暗暗叫苦,只得重新退回房內,忙使了幼年時跳火圈的絕招,破窗而出。

    落地後,她不敢稍有遲疑,立即從腰袋拿出一管君家特製的煙火信號點燃,特殊的磷煙和味道,將可以傳達此時的危急狀況給在附近戒護的四爺幻電。

    耳後傳來的雜遝腳步聲和呼喝聲,嚇得桂兒只能拚命往前跑,腳步一個踉蹌跌在地上。正當她感到絕望時,一襲銀色衣袍和一雙銀色鞋履出現在她面前,抬起頭,幻電如電般淩厲的眼眸和她遇個正著。

    “四爺……”灼熱的氣息卡在喉頭,只能喘息一聲。

    幻電伸手撈起她。

    “小姐……小姐有危險。”

    幻電俊眉微蹙,冷唇丟下簡略的命令,“到前廳通知主人,快去。”

    桂兒不敢回頭,急往羅鼓喧天的前廳趕去。

    ***

    依照杜亮定下的計畫,宋嫣然和她的四名侍女在喝下甜湯後會失去知覺。打扮好的宋惠如接著進人宋嫣然的寢室,在母親的幫忙下,戴上鳳冠,披上紅巾,等著新郎前來迎娶。

    昏迷的宋嫣然被杜亮帶走後,杜氏會讓四名侍女服下解藥蘇醒。當然,她們或許會對自己突然昏睡過去存有疑惑,但看到新娘仍在,也就不疑有他了。

    接下來一切順遂,宋惠如以新娘的身分跟君天行拜堂完婚,至於君天行肯不肯接納新娘換人這件事,得看宋惠如的本事,不在杜亮能掌握的範圍內。

    計畫好像是天衣無縫,至少陰謀者自己這樣認為,沒料到桂兒不肯合作,不但沒昏迷,還勇闖出去,找著幫手。

    幻電小試身手,將杜亮和他的爪牙擺平在地上。

    進人小廳,見著三名侍女趴在桌上不動,冷眼一瞥,嚇得杜氏的侍仆噤若寒蟬,趁著她們發呆的瞬間,出指點了她們的昏穴,一路無人阻擋地進人嫣然的寢室。

    推門進入,面無表情的酷臉嚇得一干女眷尖聲叫嚷了起來,正準備放下紅巾的杜氏手一顫,紅巾溜向地面,幻電奇詭的身法倏地切進,接過紅巾。

    寒意透浸的氣息侵佔了宋惠如所有的思緒,身子一軟,跌坐在椅上,眼光匆匆移開那張狂放不羈中透著危險氣息的剽悍臉孔,不敢看向他寒酷、充滿指責的眼眸。

    “脫下!”幻電簡捷地掠下一句話,不理會宋惠如,直奔床上一身大紅繡袍的真新娘。

    顧不得男女之防,他采了她的呼吸,又切了她的脈搏,在確定嫣然無事後,閃電般的眼光轉向嚇得無法動彈的母女。

    “脫下。”他蹙了蹙眉重複,宋惠如這時才反應過來,忙將頭上沉重的鳳冠取下。

    “你……”杜氏大著膽子正要開口時,一道迅捷的人影闖人,身後跟著雜亂的人聲喧嘩。

    “少爺。”幻電朝穿著大紅袍子的新郎倌拱手為禮。

    天行胡亂朝手下愛將點頭,臉色蒼白地掠過惠如母女,直奔向床上的佳人。

    他甚至連看我一眼都沒有!

    惠如這時才領悟到母親和舅舅定下的李代桃僵之計有多麼異想天開。

    他眼裏只有嫣然,沒有她的存在。

    冰冷的淚奪眶而出,心死了。

    “嫣兒,嫣兒……”天行抱起睡容平靜的准妻子,著急地喚著,幻電低聲稟告。

    “夫人沒事,只是昏睡而已。”

    “是誰下的手?我要知道。”倏地轉向惠如的眼光,幾乎奪去她的呼吸。她發現她寧願君天行根本沒有注意到她。

    他的眼光比最先進來的那名漢子還要冷酷無情,看得人全身結凍。他臉上的線條不再是最初混合慌亂著急的一臉柔情,而是繃成嚴厲的危險。

    嫣然雖然沒有誇張君天行的俊逸,卻沒有畫出他嚴苛、霸氣的一面。或許是因為她從來沒看過他的這一面。

    惠如顫抖地從椅上跌下來,發現母親也嚇得跪坐地上。

    “怎麼回事?”宋志傑跟著和風身後闖進房內,看到裏面的情景,直覺得不妙。

    “宋志傑,這事你要怎麼跟我解釋?”憤怒如冰雹般擲向他。志傑瞠目看向母親和妹妹,從她們心虛、嚇白的臉色瞧出端倪,一抹恍然飛進眼中,嚇得他冷汗直流。

    母親一定是不聽他的勸告,信了杜亮的話,使出什麼李代桃僵的計謀。

    完了。

    苦心安排,全被她們給害了!

    志傑不只汗涔涔,還想淚潸潸。

    “少爺,現在不是追究這件事的時候,重要的是救治夫人。”和風冷靜地道。

    “她只是昏迷。”

    “既然如此,就不要耽誤吉時。剩下的事交給屬下善後。”

    天行很快決定接受和風的建議,一把抱起嫣然。

    “少爺,等一下。”和風從桌上拿起鳳冠。“沒戴上這個怎麼叫新娘。”

    幻電七腳八手地為嫣然蓋上紅中。

    天行不耐煩地等待屬下為他的新娘整好衣冠,看也不看屋裏的人一眼即快步離開。

    和風暗示宋志傑跟上,不管怎樣,都不能讓這場風光的婚禮因為這樁小意外而有所破壞、延遲。宋家的面子、裏子可以不管,君家和少爺、少夫人的面子卻不能有所損害。至於一干人犯,大可等到婚禮之後再來發落。

    儘管新娘由新郎抱出娘家的情形有些不可思議,在場的賀客被新郎凜然的氣勢一嚇,不敢多說什麼;不過,照理事後定會有一場議論沸沸揚揚地展開,供府城居民茶餘飯後閒磕牙一陣子。

    將嫣然小心放進龍鳳花轎內,囑咐桂兒小心照看,天行俐落地上馬,引領迎親隊伍往碼頭行進。

    一艘裝飾得喜氣洋洋的華麗大船,正等著迎接新郎、新娘逆駛長江往洞庭開航。

    ***

    自搖搖晃晃的夢境中醒來,昏沉沉的腦子仍處於極度空茫的狀態。有一陣子,嫣然以為她還在作夢,不然為什麼身下的床褥仍晃蕩個不停?她困擾地眨動眼睫,單調的船槳劃水聲,及船身破浪而行的聲響,模模糊糊地傳進尚未完全清醒的聽覺,嫣然隱約認知到自己好像在一艘船上。

    上回天行帶她到甘棠湖遊玩,待在船艙裏的感覺就像這樣。該不會地現在也是在湖上吧?

    逐漸能正常運轉的理智告訴嫣然這是不可能的事。

    她該處身的地方絕不中一艘船,更別提遊湖這等閒事,等待她的正經事是天行的迎娶。

    迎娶!昏沉的睡意全消,腦中被興奮、激越的情緒取代,嫣然倏地完全張開眼睛,還未能適應船艙裏的明亮,立即有道人影飛撲進她的視線內。是天行。

    “嫣然,你醒了。”天行低啞的聲音有著明顯的如釋重負,一把將她抱進懷裏,頰貼著頰摩挲。

    這樣的親密令嫣然臉泛桃暈,鼻端盈滿他溫暖的男性氣息,不禁心醉神迷。

    他們成親了嗎?

    嫣然察覺到她似乎錯過了什麼,該不會迷迷糊糊地連成了親都忘記吧?

    想要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嘴巴卻乾澀得急需水分潤澤,她蹙了蹙黛眉,努力從喉頭擠出話來,“好渴。”

    “渴?”天行抬起頭,側過臉朝在一旁伺候的桂兒吩咐。

    “倒杯水來。”

    桂兒很快捧來茶水,天行扶著嫣然喂進她乾渴的小嘴。

    “還要嗎?”

    嫣然搖搖頭。

    口不渴之後,嫣然開始打量所處的房間。發現這跟上回搭過的那條船的艙房很像,只是更為華麗、寬敞,到處結滿紅色的彩帶,好像新房。

    難道她已經跟天行拜完堂了嗎?

    嫣然眼中滿是狐疑。

    “我們在哪里?”

    “船上。”

    “怎會在這呢?”螓首舉向全心信任、愛慕的夫婿求證。

    天行深深看進她天真明媚的眼眸裏,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險些失去她的那段記憶,這念頭揪痛了他的心房,加深俊眸裏的恐懼。若不是桂兒警覺,只怕他現在還不知道新娘被人掉包,而嫣然的處境更是不堪設想。

    擁緊懷中的人兒,緊得怕一放開她,他就會失去她。

    “天行,你弄疼我了。”她嬌聲呻吟。

    天行放輕雙臂的力量,仍摟住她不放,濃密有致的眉毛聚向額心,嫣然伸手揉開他蹙攏的眉頭。她不喜歡他板著臉,只想要他開心。

    “不要皺眉,告訴我你煩心的事。”

    “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她全然無知的語氣惹惱了他,像是賭氣似地繃緊唇角的線奈。

    在他為她憂心時,她卻睡得香甜,醒來後像個沒事人,一點都不明白他內心所受到的煎熬。

    “記得什麼?”

    她仍是一臉困惑的模樣,天行不曉得自己該歎氣,還是猛烈搖晃她纖弱的臂膀,逼她記起一切。

    “難道你忘了今天是我們成親的日子嗎?”他聽見自己語帶幽怨地說。

    “我當然記得。我們成親了沒?”嫣然著急地問,不想錯過自己的婚禮。

    天行扭曲嘴唇,嫣然的問題令他哭笑不得。

    看出他的心情不好,嫣然眨了眨眼,試圖從空蕩蕩的腦子裏榨出一些概念來。她只記得早上桂兒她們幫她打扮好後,大娘來看她,說要幫她戴上鳳冠和紅巾。但在這之前,大娘命人舀了一碗蓮子紅棗湯祝她早生貴子。她不好拂逆大娘的好意,於是吃了。由於湯品甜郁芬芳,所以她吃到碗底朝天。不好意思地抹抹嘴,想請大娘喚桂兒進來幫她補妝時,忽然覺得頭重腳輕,一陣暈眩後便不省人事了。

    等到她再度清醒,已在這艘船上。

    “我記得我好像暈過去了。”她不好意思地說。“一醒來就在床上,記不得我們究竟成親了沒。”

    “你是暈過去了。”天行深深看她一眼。“你記得為什麼會暈過去嗎?”

    “好像是吃了大娘的蓮子紅棗湯才暈過去的。”嫣然只是心思單純卻不笨,很快聯想到那碗蓮子紅棗湯或許有問題。

    “難道大娘在湯裏下了藥?”她不確定地道,想不通杜氏這麼做的原因。

    “你還不笨嘛!”

    聽出他話裏的嘲弄,嫣然有些惱,嬌嗔地瞪他。

    “我只是沒想到大娘會這麼做,這才沒有防備,不代表我愚蠢。”

    天行被她這話一堵,頓時啞然。

    嫣然說得沒錯,豈只她沒料到,連他這個慣于爾虞我詐的老江湖都沒防到杜氏會這麼做。派遣幻電隱身在宋家,只是基於他對嫣然的過度保護,並非真以為宋家有膽對嫣然不利。

    連他都沒防到的事,自然怪不得單純的嫣然會上杜氏的當。

    可是要他當面承認他錯怪她,又有損大男人尊嚴,天行拉不下臉,只好嘴硬地道:“隨便吃她的東西,一點警覺性都沒有。”

    她真的沒想到大娘會害她啊!

    嫣然對天行的指控感到分外委屈,眼眶忍不住泛紅。

    “好嘛,都是我的錯好了!人家……真的沒想到大娘會害我嘛!幾天來她雖然對我冷淡,倒也相安無事。今早她到房裏來時,臉上更是堆滿慈祥和氣的笑容,我以為……她想通了,不再仇視我了。她說要代替我娘幫我戴鳳冠、蓋紅巾,我承認當時我是開心得昏了頭,沒想到她會包藏禍心。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給你惹麻煩的,更沒想到她會在甜湯裏下藥。”

    她生氣的樣子真迷人。天行忘形地凝視她曼頰上那兩朵氣憤的紅雲,這真是難得一見的美色。因為基本上要惹性情溫柔的嫣然發脾氣並不容易,況且他也不捨得讓她受委屈。

    任誰見到那兩片嬌紅欲滴的櫻唇無助的顫動,唇角直往下墜,清澈的眼眸被滿腔的委屈熏得淚霧氤氳,都會被這楚楚動人的模樣拂亂心緒,深覺自己罪孽深重。

    “我也沒有怪你的意思。”他不自覺地緩下聲音,流露出討好的意味。“只是你這樣隨便相信人,會讓我擔心的。”

    “可人家不是故意的。”她哽咽一聲,酸澀的眼眶泛出淚來。

    “乖,你今天是新娘,不能哭哭啼啼。”他將她攬在懷裏低聲哄騙,絞盡腦汁想止住她的淚。

    “是我不好,話說得太重了,可你不曉得我有多擔心!當桂兒告訴我你出事時,我是急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盤,恨不得立刻奔到你身邊。等我趕到你住的房間,發現你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你不曉得那時候我的心裏有多著急!”

    “真的?”她睜著水汪汪的淚眸,為他漆黑瞳仁裏流露出的某種溫暖情潮而悸動。

    “當然是真的!”天行對她居然懷疑他為她飽受煎熬、憂慮的真心感到不悅,將杜氏和杜亮合計的陰謀簡單敍述一遍。“若不是桂兒機警,非但我可能會娶錯老婆,搞不好連你的小命都沒了。”

    整樁事件的發展遠超乎嫣然單純的心思能想像到的邪惡,她無法相信大娘和異母妹妹惠如會這樣待她,心裏亂成一團。苦笑一聲,先向一旁的桂兒道謝救命之恩,桂兒連忙搖手推卻。

    “是四爺趕到救了小姐,桂兒沒什麼功勞。”

    “桂兒,你這麼說,我更不好意思了。若不是我輕率相信大娘,不會累得你差點沒命。”

    “小姐,您別這麼想。”

    “好了,桂兒,你別推卻了,還有,以後要改稱夫人,別再喊嫣然小姐了。”天行及時插入,免得嫣然謝來、桂兒卻推去,沒完沒了的。

    預估到洞庭還有個把時辰,天行冷眼睇向桂兒道:“你先下去,嫣然有我照顧就行了。”

    “可是這於禮不合啊。”小丫頭眨巴著眼睛忠心勸告。

    “什麼不合?”天行拉下臉來。

    桂兒忙垂下頭,小嘴不贊同地扁起來,但仍順從地扭腰擺臀往艙門口走去。

    話說回來,君大少做事哪管禮不禮的。拿他抱嫣然小姐上轎下轎、現在又摟她在床上不放這些逾知行為看來,早把那些吃人禮教踢到天涯海角去了。

    反正兩人即將成親,她就別多嘴多舌地嘮叨那些縛手縛腳的禮儀惹人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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