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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季可薔 -【戀你不後悔(情人絕配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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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0 00:07:4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她說要領他見識見識臺北豐富多彩的夜生活,他揚眉撇唇,一副不屑的神態,笑著說拭目以待。

    她首先帶他上一家很棒的德式餐廳吃晚餐,餐廳格局不大,甚至可以說狹窄,但微暈的燈光和溫暖的裝潢,卻佈置出一個充滿德國鄉村風味的環境。

    他們抵達的時候,已是近八點時分,餐廳內早已高朋滿座,頻聞笑語呢喃。

    「好象沒位子了。」溫泉說。

    莫語涵卻不以為意,逕自走向眉須半蒼的店主人,以德語向他打招呼,一陣寒喧,體態圓滾滾的老闆娘亦開心地跑過來。她一雙胖手捏了捏莫語涵的臉頰後,親自領她到靠廚房邊的一張小桌子,按著兩人坐下。

    「他們是我在德國留學時的房東,人很好,老闆是臺灣人,前兩年才回來臺灣開餐廳的。」莫語涵解釋,一面隨口點菜,「這裏的德國豬腳很贊,是老闆娘的拿手菜,你一定要嘗嘗。」

    於是,兩人一面喝著德國黑啤酒,一面品嘗著烹煮得濃郁入味、卻又十分有嚼勁的德國豬腳。

    席間,兩人天南地北胡扯閒聊,他告訴她許多教書時的趣事,她也分享了一些在德國留學的甘苦。

    她說她討厭學校教授,卻喜歡房東夫婦;與異國同學處不來,和咖啡店裏的陌生人辯論起法律判例時,卻興高采烈。

    她不愛在學校圖書館裏念書,寧可到公園噴水池旁,讓藍天綠茵相伴。

    她對德國的大城市印象不深,卻愛極了那一座座恍若童話仙境的美麗小鎮。

    她因為課業繁重很少回臺灣,通常是母親飛去德國探望她。

    「妳的母親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把握她難得主動提起的機會,溫泉連忙問。

    「她是個愛作夢的女人。」提起獨力撫養她長大的母親,莫語涵瞳光一黯,「傻得個得了的女人。為了愛不惜跟一個走船的私奔,結果對方只是把她當成眾多港口之一而已。」她斂下眸,纖指把玩著桌上胖胖的啤酒杯。「她很愛我父親,真的很愛,雖然他從不拿錢回家,甚至還會跟她伸手要錢,她仍然毫無怨言。幸好在我上小學三年級那年,我父親就死了——」

    「幸好?」溫泉震驚她的用詞。她竟然說自己父親過世是「幸好」?

    「難道不是嗎?」她直視他,「一個對家庭毫無貢獻,反倒會拖累家人的男人,死了難道不是一件值得慶倖的事嗎?我一點都不為他的死難過,甚至很高興我媽從今以後可以擺脫他了,再也不用給他錢花還要看他臉色,可以多把一些錢花住自己身上,對自己更好一些。我這樣想,有什麼不對嗎?」質問的嗓音尖銳。

    他沒說話,只是靜靜望著她。長久,大掌主動覆上她的手。

    柔細的玉手,好冰、好涼。他用力握了握,試圖傳遞一些溫熱給她。

    「你……同情我嗎?」她瞪視他,目光淩厲。

    他不語。

    「你不用同情我!」她掙扎著要抽回手。

    他卻緊緊包握,固執地不肯鬆開。

    「你為什麼……總是這樣?」她瞪著兩人交握的手,又氣又急,又是悵然不已。

    終於,她不再推拒他,只是站起身,「走吧,該進行下一個節目了。」

    離開餐廳後,她決定帶他逛夜店。

    「你想去哪一種?DISCO、JAZZPUB?如果你想嘗嘗搖頭的滋味,我也可以帶你去一家比較沒那麼亂的搖頭吧——不過我想你這位自認清高的老師,應該不會想帶頭做這種錯誤示範吧?」最後一句話明顯諷刺。

    他不理會,只是定定看她,「我想去妳平常最常去的那一間。」

    她一愣,「最常去的?」

    「對。」

    「我知道了。」櫻唇一撇,「你想知道我平常究竟跟哪些墮落分子鬼混吧?」

    「我只是想知道妳平常如何消磨夜晚而已。」

    她顰眉,明眸在他身上來回流眄,似乎想看出他真意為何。響應她的,卻是一雙清澄至極的眼眸,清澄到近乎無辜。

    她心一跳。男人怎能有這樣的眼睛?簡直過分!

    「好吧,你想去我們就去。」她甩甩發。

    宛如浴火鳳凰的紅色LEXUS,在霓虹燦爛的臺北街頭狂瘋一陣後,終於在東區某個空中停車場停定,下了車後,兩人轉進東區一條狹窄的巷弄,穿過一條半隱在花叢後的石板道,推開一扇玻璃門扉。

    一進店內,迎面便是淡淡繚繞於空氣中的玫瑰香,店內除了吧台邊亮著霓虹外,唯有一張張玻璃幾上點的煢煢燭火。

    一張張沙發,以一扇扇玻璃屏風隔開,開放之餘,又不失隱密性;配合溫暖閒適的裝潢,店內的氣氛也是慵懶靜謐的,客人們品著酒,一面聽著抒緩的爵士樂,一面半躺在沙發上喁喁細語。

    「這就是妳常來的地方?」迅速打量周遭一圈後,溫泉好奇地問,「這就是所謂的LOUNGEBAR吧?」

    「嗯哼。」莫語涵點頭,眼看沙發區都已遭賓客占滿,只得在服務生引領下,在吧台邊落坐。「我們一票同事通常會在禮拜五晚上到這裏聚一聚,喝點小酒,聊聊天。」她頓了頓,「這裏的SAKE調酒滿有名的,你不妨點來試試。」

    「SAKE?」

    「就是日本清酒。」

    「我知道,只是沒想到清酒也能拿來調酒。」他微微一笑,朝狂野帥氣的年輕灑保比了個手勢,「給我一杯你們店裏的招牌。」

    「一杯『曼哈坦』。」莫語涵也點了酒。

    接著,兩人都是一陣沉默不語,莫語涵仰頭看著高掛在吧台邊的電視屏幕,屏幕上,正轉播一場棒球比賽。

    溫泉跟著瞥了一眼,「MBL?明尼蘇達雙城對紐約洋基?嗯,這一場應該是季後賽回放吧。」

    「你怎麼知道?」她訝異地望向他。

    「因為我是忠實球迷啊。」

    「這場比賽,紐約洋基表現得很精彩哦。」酒保在送上調酒時,聽聞兩人對話忍不住插嘴,「可惜冠軍賽竟然輸給馬林魚。」

    「你是洋基的球迷?」溫泉問他。

    「也不算啦,其實我比較喜歡運動家隊。」

    「我倒覺得馬林魚不錯……」

    兩個男人你來我往,興致勃勃地交換棒球經,好一會兒,酒保忽地注意到一旁的莫語涵眉宇緊凝。

    「我不打擾你們了,先生,再說下去,你的女伴可能要抓狂了。」他對溫泉笑著眨眼,「這杯『不悔』是本店的招牌,我請客。」

    待酒保識相地轉身,留給兩人私密空間後,莫語涵才啞聲開口,「你喜歡看美國職棒?」

    溫泉點頭。

    「你……真的喜歡?」她猶豫地問他,輕咬著下唇,「我以為——」

    「妳以為我手臂受傷,不能再當投手後,就會不敢再看棒球比賽?」彷佛明白她想說什麼,他淡淡然地主動接口。

    「那會是……一種折磨不是嗎?」她捏緊酒杯,「我不明白你怎麼還會想在小學裏當棒球教練,難道你……一點都不難過嗎?」

    「我當然難過。事實上,當我剛剛得知這個消息時,甚至想過要自殺。」他斂眸低語,語氣濃濃自嘲,「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還曾經自以為是地勸過妳嗎?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決定活下去,有時候真的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她心一扯。

    「那時候的我,真的很想死。如果不是小紅豆天天在我面前強顏歡笑,我也許真會做出傻事。」他悵然。

    「你妹妹?」

    「嗯。」他點頭,「知道我以後再也不能投球後,她比誰都難過,可偏偏又要安慰我,在我面前耍寶裝迷糊,逗我開心。」

    「她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妹妹。」她低歎,鼻間微微一酸。

    不知怎地,她忽然很希望當時陪在他身邊的人是她。

    「最好的。」他微笑,端起酒杯飲了一口。

    莫名的酸澀在她胸口漫開,而她不敢去深思,這宛如嫉妒的滋味究竟意味著什麼。

    「我妹妹是個棒球癡。在她心裏,我是天底下最厲害的投手,就算我受了傷,就算我一輩子再沒機會站上職棒舞臺,我知道她永遠會這樣崇拜我。」他嘴角一扯,既欣慰,也自嘲,「很奇怪,我的自尊竟然就這麼恢復了,也不再有尋死的念頭。」

    「是她救了你。」

    「嗯,是她救了我。」溫泉同意,「她讓我想起我對棒球有多麼熱愛,多麼迷戀。」他頓了頓,若有所思地望著手中顏色清澈的調酒。「就像這杯酒一樣,我對愛上棒球這件事,永遠『不悔』。」

    她怔怔地望他,「所以你才有勇氣繼續看棒球,甚至擔任小學棒球隊的教練?」

    「嗯。」

    「你……」她困難地自喉間逼出嗓音,「有沒有想過不一定要留在家鄉教棒球?憑你的才能應該也能到職棒界發展吧?不當球員,當教練也很不錯啊。」

    他沒說話。

    「像你妹妹,她現在不就接下某個職棒球隊經理的職務嗎?她都可以,難道你不行嗎?」

    「我猜妳看過新聞了吧。」他淡淡一笑,「小紅豆當上球隊經理,說來也是因緣巧合。」

    「什麼因緣巧合?」

    「簡單地說呢,她跟一個老人交上朋友,那個老人很喜歡她,又剛好擁有一支球團。他過世後,遺囑上寫明一定要小紅豆來擔任球團經理。」

    「原來是這樣。」莫語涵這才恍然。她一直就奇怪,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為何能擔任職棒球隊經理。

    「所以她能當上經理,也算奇跡一樁吧。」溫泉似嘲非嘲。

    「你不相信她能勝任嗎?」

    「不,她一定能。」星眸溫暖,「雖然這個機會像是撿來的,不過我相信她一定能做得很好。」

    她深深望他,「那你呢?你應該比她更有能力,不是嗎?」

    「妳好象覺得我是大材小用。」旱眸持住她,彷佛又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妳不希望我一輩子窩在鄉下,當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學棒球教練吧?」

    「我——」

    「妳覺得一個男人不該這麼沒志氣,應該更有抱負一點。」他澀澀地指出。

    「我不是這意思!」她反駁,臉頰卻一燙,垂眸不敢看他。

    她真是這個意思嗎?是否在潛意識裏,她一直就瞧不起他,一直就希望他像她認識的其它男人一樣,在事業上功成名就?

    「我只是……我只是好奇,」她深吸一口氣,「你難道不會覺得遺憾嗎?你難道……真的甘心嗎?」

    「如果我告訴妳,我真的甘心,妳相信嗎?」他低低問她。

    她不相信!

    怎麼可能甘心?怎麼可能不怨?他曾經是高中棒壇的明星啊i曾經有多少人朝待他未來大放異采,多少人認定他將為國爭光!他怎能甘心就這樣蟄伏?這樣自暴自棄?

    念及此,她驀地舉杯狠飲了一口酒,酒精微微灼燒過她的喉,酒氣卻沒蒸紅她的臉,清豔容顏,一片蒼白。

    感覺到臉頰的冷意,她一仰頭,正欲喝乾杯中酒時,他卻陡地搶過酒杯。她一愣,「你幹嘛?」

    「這樣喝酒不好玩。」他笑望她,「你們都市人不是有很多喝酒的花招嗎?要不要試試?」

    他怎麼還笑得出來?她瞪他,「你該不會是說劃酒拳吧?」

    「我是指這個。」他招手,跟酒保要來幾顆櫻桃和牙籤,然後將櫻桃串上牙籤,「要不要玩?」凝定她的湛眸閃過挑戰。

    她不敢置信地瞪他,好一會兒,秀眉一挑。「來就來。誰怕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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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瘋了。

    竟與他在酒吧裏大玩傳接櫻桃的遊戲,和他唇碰唇,不知意外相接了多少次,也不悅地看著他和別的女人意外擦撞。

    瘋了。

    竟與他叫了一杯又一杯的酒,一杯又一杯地喝,任酒精迷亂一向堅定自持的意志力,任神魂顛倒。

    瘋了。

    竟在踏出酒館時,分不清東西南北,尖叫狂笑,與他搖搖晃晃漫步於臺北冬季沉淪的夜空下。

    瘋了。

    她很清楚地知道,卻有意縱容自己。

    「喝成這樣,不能開車回去了。」他笑,「我們搭出租車吧,我先送妳。」

    「那……你呢?」她打了個酒嗝,「你今晚住哪里?」

    「隨便找家旅館就行了。」

    「找旅館?還不如來我家。我家有空房,免費讓你借住一晚沒問題。」豪邁地拍拍胸膛。

    「妳不怕嗎?」

    「怕、什麼?」

    「怕我夜襲啊。」

    「你不是那種人。」對這一點,她有絕對的信心。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他歪歪舉起手,戲謔地行了個禮。

    「可是你要做早餐給我吃哦。」她轉過身,手指著他,「一定要做哦。」

    「是,我答應妳,絕不會白吃白住的。」

    「那……就好。」她點點頭,「我討厭吃軟飯的男人。」

    「放心吧。」他拍胸脯保證,「我不是那種人。」

    「嗯,我相信。你這人啊,錢是賺得少了點,不過還不算沒志氣啦。」她咯咯嬌笑,忽地揚起雙手,翩然旋了個圈。

    他莞爾望她,「謝謝妳對我的信心啊。」

    「不、下客氣。」她一本正經地頷首,又轉了個圈,「奇怪,不是說有寒流要來嗎?怎麼一點都不冷啊?我還覺得好熱好熱呢。好開心哦!」拍拍手,神態又嬌又俏,「你開不開心?」

    「嗯,我也開心。」

    「開心就一起來啊。」她拉起他雙手,「一起跳舞。」說著,又旋了半圓,這一回,卻踉蹌倒落他懷裏。

    溫泉緊緊摟件她。

    她仰頭嬌笑,「我真遜,差點跌倒了。」自嘲說著,敲了敲自己的頭。

    他不語,眸色逐漸轉深轉沉,終於,在玫瑰色菱唇愕然斂回時,不顧一切地攫住兩瓣整夜一直誘惑著他的柔軟。

    他深深地吻著,很專注、很用心地吻,吻得她暈頭轉向,整個人癱軟在他懷裏。

    她從不曾經歷過這樣的吻,那不僅僅是一個吻而已,溫柔又急切的唇舌交纏中,隱藏著太多惆悵與不舍、激動與絕望。

    就好象他知道這會是他們之間最後的一個吻,就好象他知道過了今晚,他再也沒機會對她如此索求,就好象在跟她以及跟他們曾經共有過的回憶——

    道別。

    一股難言的顫慄驀地竄過她脊髓,她心跳一停,猛然推開了他,順道送上一記耳光。

    那耳光,很輕很輕,卻依然讓她的手心生疼,甚至疼出了兩汪蒙矓淚霧。

    他笑嘻嘻地望她,「對不起,我太超過了。我道歉,是我不好。」

    她瞪他。為什麼……他還能那樣笑?

    「是我不對。」他抬手,又是一個漫不經心的舉手禮,嘴角微笑粲然,「妳都有男朋友了,我不該還這樣占妳便宜。」

    「……誰告訴你的?」

    「不需要誰告訴我,我知道妳有。」他朝她眨了眨眼,「妳今天就是跟他出去吧?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恍惚地看著他戲謔的笑容,「他在……證券公司工作——」

    「啊,金融界的菁英,優秀的男人。」他誇張地大歎,「我就知道。」

    「你又知道些什麼了?」

    「我就知道妳會喜歡這種男人。」他笑望她,墨黑的瞳裏流動著她難以捉摸的光影。

    「你不要以為自己很瞭解我!」她悻悻然響應。

    醇厚的笑聲自喉間低低滾落,「我瞭解妳的,語涵。」他深深看她,許久許久,唇畔那令人氣絕的笑意終於慢慢斂去。「我瞭解的。」

    沙啞的、蘊著淡淡惆悵的嗓音,不可思議地揪痛了她的心。她捧住胸口,剎那間呼吸困難,「你……究竟為什麼到臺北來?溫泉。」真的只是代張伯前來說服她嗎?

    「因為我想見妳。因為除了這樣,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藉口能見到妳。」他啞聲道,別過頭,「我知道我很煩人,不好意思。」

    她沒說話。她的心,好痛好痛,痛到說不出話來。

    她顫顫地伸出手,想撫摸他的臉,可在即將碰觸到時,又頹然落下。

    她怔怔望著他慢慢轉過頭來,朝她淡淡地、溫柔地一笑——她的心,碎了。

    「……我答應你。」她突如其來一句。

    他一愣,「什麼?」

    「我答應接下這個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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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語涵答應擔任張成的律師,對雙城集團旗下的油漆公司提起告訴。

    這家油漆製造商目前在臺灣已無工廠,廠區全數遷往大陸東莞,所生產的油漆也不再於臺灣銷售;在臺灣公佈禁止生產含鉛油漆後,他們也依法不再製造。

    與溫泉合作,收集並研究了兩個禮拜的資料後,她終於對公司上級申請召開合夥人會議,公佈這項決定。

    如她所預料,所有合夥人聽聞此項決定後,皆炮口一致對準她猛轟——

    「妳瘋了!語涵。妳誰不好告?竟然想告我們自家大客戶!而且還是這麼一件幾乎不可能贏的官司。妳倒說說看,怎麼證明妳的委託人是兩千年後才買到含鉛油漆的?又怎麼證明那兩個孩子的病是油漆造成的?」

    「我已經將油漆碎片拿去化驗過了,確實是含鉛的沒錯;同時我也請人做了詳細分析,確定是雙城的產品,因為沒有任何兩家廠商所生產的油漆成分是一模一樣的,所以……」

    「那又怎樣?就算真的是雙城生產的又怎樣?」一個合夥人吼回她的解釋,「妳還是不能證明,那是禁令頒佈以後流入市面的產品。」

    「可我能證明,這是四年前才塗上牆面的油漆。」不畏上司痛駡,她勇敢地陳訴,「我們做過比對分析了,正確率可以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那又怎樣?」還是這麼一句。「雙城會辯稱妳的委託人是在禁令頒佈前便買下油漆,他們當然可以不必為此負責。」

    「你們認為有人會在買下油漆後,過一、兩年才去使用它嗎?我不能證明油漆是什麼時候買的,雙城同樣不能證明是什麼時候賣的。雖然很吊詭,但我認為這樣的情況下,是有可能向雙城求償的。如果真的上庭,就道義上而言,法官也未必判他們沒有責任。」

    「所以妳想賭的就是法官的一念之仁?因為這樣妳不惜得罪我們的大客戶?妳究竟是發了什麼神經?竟然會想接下這種案子?簡直自找麻煩!」

    「我只是想為張家人請求合理的賠償而已。」容色一黯,「如果你們看過那兩個孩子的話——」

    她停頓下來,想起那天在她懷裏不停抽搐的小男孩,想起另一個走路總是跌倒,卻又笑嘻嘻爬起來的小男孩,想起那個像母親一樣保護著兩個弟弟的小姊姊……

    她深吸口氣,低啞地繼續,「他們年紀都還那麼小,就得了這種病,家裏又窮,沒辦法支付龐大的醫療費。你們認為他們以後該怎麼辦?」明眸流轉,環顧在座每一個人,「這輩子,也許就這麼葬送了!」

    鏗鏘有力的話語擲落,幾個合夥人都是臉色一變,面面相覷好一會兒。

    「非塵呢?他怎麼說?」一個合夥人問起,「他總不會贊成妳這麼做吧?」

    「他說他沒意見。」

    「沒意見?!」

    合夥人們又是面面相覷。唯一能勸阻這難纏女的人,竟然說他沒意見?

    「我知道妳同情那些孩子,語涵,不過這件事不是同情就可以解決的。」一個合夥人放軟了語氣,「妳好好考慮一下,這……」

    「我已經決定了。」她直率響應,毫無商量餘地。

    「就算得罪我們的大客戶也住所不惜?」

    她點頭。

    「別太任性!語涵,妳知道公司可以處分妳的,甚至可以解雇妳。」軟的不行,再來硬的。

    「只要我的律師執照沒被吊銷,我無論如何都會接下案子,就算你們把我開除也一樣!」她倔強地聲稱,「而且公司也不該這麼怕得罪客戶。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我們律師不就是要伸張正義嗎?還是各位都已經失去了當初的熱情跟理想?」

    「莫語涵!」

    諷刺的言語一落,幾個合夥人氣得渾身發顫,面色都是鐵青。唯有其中一個不怒反笑,甚至懶洋洋地鼓起掌來。

    眾人難以置信地瞪向他,「懷宇!」

    「有何不可?」剛剛升任合夥人的楚懷宇,悠然地承受同僚們淩厲無倫的目光,「既然語涵這麼想接這個案子的話,就放手讓她試試何妨?」

    「可對手是雙城!」

    「就因為是雙城,所以我相信她早有心理準備。我相信她已經權衡過利害輕重,也明白自己如果失敗後會有什麼下場。」他英睿的眸掃了莫語涵一眼,「對吧?語涵。」

    她頷首。

    「各位,一個律師都能拿她大好前途來當賭注了,我們又何必怕失去一個客戶?雙城再怎麼強悍,也不過是我們眾多客戶之一而已,難道我們還怕公司因此倒閉?你們說呢?」

    一陣你來我往的激辯後,莫語涵總算在楚懷宇有意護航,以及淩非塵之後的電話聲援下,有驚無險地度過這次風浪。

    會後,她感激楚懷宇的力挺,他卻只是揮揮手,淡淡一笑——

    「這沒什麼。」他笑望她,「我倒比較好奇,是什麼改變了妳。」

    「什麼意思?」她問,卻已明白他的意思,臉頰微微發燙。

    「從前的妳不是這樣的。我還記得我偶爾想當個有正義感的律師時,妳都會在一旁諷刺我。」俊唇微微揚起,「今天想做好人的反倒是妳了。」

    「你——」對他有意的嘲弄,她又是生氣又是無奈,「不必這樣諷刺我。」

    「不是諷刺,是高興。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妳這麼認真想接一個案子,我為妳高興。」

    她聞言,鼓起臉頰,卻沒有否認。

    「聽說委託妳這件案子的是一個男人?」楚懷宇又問。

    她愕然,「你怎麼知道?」

    他朗聲大笑,「這還用問?這家事務所可是八卦的集中營啊。」星眸朝她眨了眨,「我聽說你們這陣子為了這個案子,經常一起加班到深夜。」

    她玉頰霜染。

    「看來過不了多久,妳就能找到那個能讓妳心甘情願披上白紗的男人了。」

    「你!」莫語涵不禁跺了跺腳。

    這個男人在笑她。她很清楚,只因為在她三十歲生日那天,她曾經找他到婚紗店陪自己試穿禮服。

    「女人想披白紗,最好還是找個自己真心所愛的男人比較好,代打的可不成啊。」他繼續逗她。

    「誰說你是代打的?」實在氣不過,她索性揚起藕臂,一把扯過他領帶,故意煙媚地睇他,「我一直很仰慕你,你不知道嗎?」

    「你仰慕的,不是我,是我這種典型的男人。」

    「什麼意思?」她顰眉。

    「妳自己好好想想吧。」他微笑,輕輕拉下她玉手,「正品來了,我這個替代的該閃了。」意有所指地望向她身後,瀟灑地一揮手,轉身離去。

    是他來了!她感覺到了,卻沒敢回頭察看,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

    她怕他聽到了她和楚懷宇的對話,怕他誤解,怕他胡思亂想……

    「是妳同事嗎?」溫泉在她身後問,語氣一貫溫煦。

    「是我們公司的合夥人。」她慢慢轉過身,緩緩揚起羽睫。

    迎向她的,是雲淡風輕的笑容。「他一定把我當成妳男朋友了。真糟糕,下次有機會向他解釋吧。」

    她心跳一停,胸口奇異地窒痛。

    她錯了,比起他的誤解,她更怕他的毫不在乎,更怕他將一切當成笑話一樁,更怕他對她淡漠悠然地笑。

    「你……怎麼忽然來了?」她得費盡心力,才能不使自己問話的語氣太過尖銳。

    她是怎麼了?為什麼忽然好象……很生氣?氣得不得了?「來看妳。」他低聲道,神情滿蘊關懷,「剛剛開會的結果怎樣?妳一定被狠削了一頓吧?」

    「還好。罵歸罵,他們最後還是同意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可他卻能明白她承受了多大的壓力。

    他憐惜地望她,「要不要吃點東西?」舉高手中一個香氣四溢的袋子,「我帶來了妳愛吃的滷味。」

    她心一牽,淺淺笑了。「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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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0 00:08:12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莫語涵早知道這場訴訟會很困難,卻沒料到當它真正開始時,肩上的壓力會如此之沉。

    公司內部擺明瞭不給她任何支持,她不能運用公司的資源,在上頭刻意打壓下,也難以動用相關的人脈網絡;不僅如此,她也被刻意冷凍,上頭不再派案子給她,即使客戶指名要她,他們也以各種理由推託。

    她只有這個案子了。也很可能,是她在這家事務所最後一個案子。

    可她不在乎,就算幾個合夥人在開會時總是給她白眼,有意無意諷刺她;就算公司同事在看出她備受冷落後,主動與她劃清界限;就算在與雙城的律師代表談判時,總是飽嘗侮辱——她仍高高抬著下頷,豎起一身防備的刺,不肯輕易低頭。

    交涉了將近一個月,雙城的律師終於趾高氣揚地表示,為了致以道義上的同情,他們願意給付張家慰問金。

    「我們可不是怕上庭,只是不希望社會大眾對這件事有所誤解,影響雙城集團的聲譽。」

    他們是怕她利用媒體,挑起大眾輿論的同情。莫語涵很清楚對方的想法,而她也是從一開始,便打定主意私下和解。

    她並沒天真到以為這件案子上庭後,她能有多大勝算,只能期待雙城在不願引起環保團體的矚目下,私下賠償了事。

    只是沒想到,雙城提出的慰問金,竟連她心中預想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你說什麼?五十萬?」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這個數字,妳沒聽錯。」雙城律師傲慢地強調。

    「就這麼點錢,你們就想打發那兩個孩子?還有張先生呢,他也是為了替你們修補橋樑才鉛中毒的!」她憤憤不平。

    「那是一般的職業災害。張先生並不是我們公司的員工,他索償的對象應該是他的雇主。」

    「可惡!」她眼眶發紅,恨得咬牙切齒,「你們別想我會接受這麼一點點賠償金!」

    「決定是否接受的人不是妳。」雙城律師嘲諷地道,「不論妳個人怎麼想,妳都有責任告知妳的委託人我們的提議,我也奉勸妳最好勸他接受。妳應該清楚,要不是不希望輿論誤解,我們根本不需要理會這件事。坦白說,就算上庭,我們也絕對有勝訴的把握。」他態度強硬。

    她聞言,氣得渾身發顫,幾乎忍不住當場甩他一巴掌的衝動。但她還是硬生生忍下來了,強自挺起背脊,高傲地離去。

    可這高傲的鎧甲,在面對刻意趕來臺北探問協調結果的張成時,很快地裂開幾道不忍卒睹的縫——

    「五、五十萬?」和她剛聽到這數字的反應一樣,張成臉色倏地刷白。

    「沒錯。」她閉了閉眸,「你可以考慮是否接受。」

    「妳、妳要我考慮?」他不可置信地瞪她。

    「我有責任告知你……」

    「我絕下接受!」張成猛然拍案,起身一瘸一瘸走到她面前,瞪視她的臉孔滿是悲憤質疑,「妳忘了妳之前是怎麼跟我說的嗎?妳告訴我,我們可以告;妳說,他們會選擇私下和解:妳說,妳應該可以爭取到幾百萬的賠償……結果現在呢?五十萬!我呸!」他冷啐-聲,「他們把我當成要飯的嗎?」

    「張伯,你冷靜點,關於賠償金額的部分,我們可以再……」

    「不要說了!」張成沒給她解釋的機會,銳聲截斷她,直直瞪視她的眼眸燃起熊熊恨意,「我就知道不應該相信妳這個女人!妳哪有可能認真為我們爭取?妳跟那些人都是一樣的!」他指著她,厲聲控訴,「當初溫泉說妳是最適當的人選,我就一直懷疑,妳這個為虎作倀的女人怎麼可能幫我?事實證明我當初想得沒錯,我上當了!我們都上當了!」

    他激憤的控訴令莫語涵凍立原地,全身血流也在這一瞬凝結。

    她的委託人說他上當了,說他不該相信她,不該相信她這個為虎作倀的女人。

    她是個壞女人。

    不論她如何有心幫他,不論她花了多少心血在這件案子上,她在他眼中,依然是個只想著名聲利益的壞女人,跟雙城的律師是一丘之貉,是同一類人!

    「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可以另請高明。」她木然聲稱,一字一句都如利刀劃過自己胸扉。

    「妳、妳明知道我沒這個錢!」聽她如此建議,張成更恨了,「你們這些大律師,就懂得欺負我們這些窮人!」

    「那麼,你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相信我。」她機械化地說。轉身走至茶几前,提起咖啡壺想為自己斟一杯咖啡,可握著壺把的手卻不停顫抖,不論她怎麼吸氣、怎麼繃緊全身肌肉,那雙手還是不停顫抖。

    她愣愣地瞪著濺出大量液體的咖啡壺,愣愣瞪著幾滴滾熱的液體燙上自己的手,卻一點也不覺得痛。

    她居然……連一杯咖啡也倒不好?!

    「妳要我相信妳?!妳要我怎麼相信妳?妳說啊!」張成依舊激動地在她身後大吼大叫,「妳不要裝沒聽見,別想這樣子就打發我!我警告妳,我可不是好欺負的!」說著,他黝黑的雙手陡然抓上她的肩,試圖扳過她身子。

    她猝不及防,尖呼一聲,手中的咖啡壺意外落了地,敲出幾聲清脆聲響。

    溫泉進來時,看見的正是這一幕。

    他驚愕地望著因自己闖下的禍而手足無措的張成,以及怔然佇立原地的莫語涵。

    「張伯,你做了什麼?」他連忙上前,拉下張咸扯住莫語涵的雙手。

    「阿泉,你聽我說,是她太過分!」張成顫著嗓音告狀,「她說雙城提出五十萬的和解金,還要我接受這個價錢。」

    「是真的嗎?」溫泉望向莫語涵。後者容色蒼白,水眸煙霧蒙矓,雙唇發著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走向她,「是真的嗎?語涵。」柔聲又問了一次。

    她咬唇不語。半晌,像下定什麼決心似地,點了點頭。

    「我說得沒錯吧?你說這女人過不過分?」張成哇哇叫,「她根本就沒心幫我們好好爭取嘛!一開始就只是在要我們而已,虧我們還這麼信任她!根本就是上當了!」

    「所以你就跟她吵起來了,還弄翻咖啡壺?」溫泉問。眸光回到張成身上,湛幽深邃的眸讓人瞧不出是喜是怒,蒼沉的嗓音卻蘊著一股難言的冷意。

    張成一窒,「這女人……是欠罵嘛!」

    「你根本不知道她到底為這件事犧牲了多少,憑什麼罵她?你知不知道,她這陣子幾乎天天都沒睡好?你知不知道,她忙得連週末假日都沒休息?你知不知道,她為了這個案子被全公司的人排擠?你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罵她沒有盡力?你告訴我,憑什麼!」話說到後來,溫泉已抑不住滿腔激動,揚聲怒吼。

    張成驚怔當場。這是他第一回見溫泉發這麼大的脾氣,他個性一向好,又開朗又熱心,全鎮的人都喜歡他這麼溫和有禮的年輕人,如今卻對著他這個長輩瞋目狂吼?!

    他不敢相信。「阿泉,你——」

    「不要再責備她了!她很累、很辛苦、很難受……不要再繼續折磨她了。」溫泉眼眶發紅。

    張成一震。難道真的是他誤會那個女人了嗎?

    猶豫的眼瞥了瞥一旁木然不語的莫語涵,又看了看已逐漸恢復冷靜的溫泉,不覺歉意地垂下頭。

    「我知道你也不好過,張伯,身體不好,又有一家子要養,我知道你壓力很大,可是請你別把怨氣發在語涵身上好嗎?」溫泉放柔了語氣,「她這麼盡心盡力,不應該受到這種待遇。」

    聞言,張成咬了咬牙,老眼驀地含淚,「『拍雪』。」倉皇地以台語道歉後,他迅速轉身離去。

    溫泉立刻轉向莫語涵,「妳沒事吧?那些咖啡沒燙到妳吧?」他焦急地問,執起她的手仔細觀看,在認出細白的手心上幾個淡淡紅點時,心臟一揪。「為什麼燙傷了也不說?不痛嗎?」

    她沒回答,只是站在原地,呆呆望著他。

    「我去借點藥來擦。」他說,旋身正欲離去時,她忽地伸手扯住他衣袖。

    「怎麼了?」他回頭。

    她不語,只是搖搖頭,凝住他的眼眸,一點一點,慢慢地泛紅。

    她看來,像快哭了。

    他一陣心疼,「語涵。」

    「不……你不要走。」好不容易,她才啞聲吐出這麼一句,淒然扯住他衣袖的模樣,像小女孩扯住意欲棄她而去的父母。

    他的心,更疼了。「我不走,只是去幫妳拿藥。」他軟聲哄她。

    「你不要走。」她依然搖著頭,「在這裏陪我,在這裏……陪我。」

    哽咽的求懇拉扯他的心。「好,我不走,在這裏陪妳。」牽起她的手,拉她到沙發坐下,「要不要我倒杯水給妳?」

    「不用。」她還是搖頭。

    他悄然歎息,在她身旁落坐。「很難過嗎?我知道剛剛張伯的話一定很刺傷妳,妳不要介意。」

    「他怪我。」她紅著鼻尖,「他怪我沒有盡力。」

    「他只是太失望而已。」他柔聲安慰,「妳別怪他,我會再好好跟他解釋的。」

    「為什麼……我怎麼做都沒有人相信我?」她雙手緊緊揪住他衣襟,「為什麼他們總要那麼想我?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會介意,一直以為自己不在乎——」

    「可是妳介意,妳在乎。」他啞著嗓音,從她楚楚的神態看出多年來強裝的漠然正在崩潰。

    「我只是個尖酸刻薄的女人,我很壞心,我對人不好——」

    「不,妳不是。妳只是以為自己是,妳只是想要自己是。」他柔聲反駁,一一拉松她過於緊繃的手指,然後將它們全數包入他厚實的掌心。「妳其實很好很好,我知道的。」

    「你只是、安慰我。」她吸了吸氣。

    「不是安慰,是真心話。」他攬過她的肩,讓她靠入自己胸懷。「我知道妳是什麼樣的女人,我瞭解。我知道那個夏天跟我在一起的女孩是怎麼樣,也知道長大後的妳是怎麼樣。妳可能變了很多,妳可能講話更苛刻了,可是妳這裏——」指了指她心臟的位置,「沒變。一點也沒有。」

    他溫柔地望她,溫柔地說。那樣比陽光還燦暖、直直透人一個人內心最深處的溫柔,令她想哭。

    她覺得自己不該得到這樣的溫柔,不配得到這樣的溫柔——相較於他,她什麼也沒為他做,什麼也沒。

    就連在他最失意、最痛苦的那段日子,她也只是在遠遠的地方,恨著他。

    她怪他、罵他,還狠狠地刺傷他!

    他怎能還這樣對她好?怎能還繼續喜歡她?怎能還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著她的生活起居?

    這段時間,要不是他向學校申請留職停薪,留在臺北陪她面對一切壓力,她真不知能否撐下去……

    「這裏真的不痛嗎?」他忽地抬起她的手,憐惜地撫摸著,「還是妳的心,比這些痛得太多了?」說著,他低下頭,對著那些燙傷的紅痕吹氣。

    淚水,終於在這一刻突破了堤防,瘋狂流泄,她在他懷裏放聲痛哭。

    她哭了好久好久,像要把這許多年來的委屈與不甘,借著這番痛哭肆意逐去。

    她不記得白己曾在任何人面前這樣不顧一切地哭過,可今日卻想放縱自己窩在他懷裏哭泣。

    她知道他會瞭解,他會明白,他會安慰她,會替她撫平這令人憂傷的一切……他會懂她。

    她不停地流淚,不停地哽咽,直到一道驚疑不定的聲嗓,驀地在辦公室門口揚起——

    「語涵?」

    來人是于成凱,他臉色蒼白,俊唇微張,顯是對眼前這一幕驚愕非常。

    正擁抱著的兩人連忙分開,莫語涵急急展袖拭去頰畔淚痕,溫泉則緩緩站起身來。

    「這是怎麼回事?」于成凱走近兩人,「妳怎麼哭了?這位是誰?」銳利的眸在轉向溫泉時,悄悄燃起敵意。

    「他是……我的朋友。」莫語涵吸了吸氣,強迫自己鎮靜地響應。

    「朋友?」于成凱懷疑地揚起眉,陰晴難測的眸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梭巡,「妳該不會就是因為他,才遲遲不肯答應我的求婚吧?」他尖銳地質問。

    莫語涵只是咬唇不語。

    「妳說話啊!」他不禁拉高聲調。

    「不,先生,你誤會了。」見氣氛僵凝,溫泉主動插口,「我和語涵只是朋友而已。」

    「你究竟是誰?」于成凱皺攏眉峰,狠狠瞪他。

    「敝姓溫,溫泉。」他伸出手,「我跟語涵是在高中時認識的。」

    「是同學嗎?」

    「不是。只是她回外公家時,認識的一個鄉下朋友而已。」溫泉和煦地解釋,「我們之間不是你所想的那種關係。」

    「是嗎?」于成凱十信半疑,挑釁地打量他全身上下,待確認對方一派溫文和雅後,才不情願地伸出手與他一握。「我是于成凱。」

    「于先生,你好。」溫泉微微一笑。

    「這是怎麼回事?語涵為什麼哭了?」于成凱追問他。

    溫泉正欲解釋,莫語涵卻搶先一步開口——

    「我沒事,成凱。」

    「可是妳哭了。」于成凱疑惑地望向她。

    「沒什麼,只是工作上有點不順而已。」她站起身,攏了攏微微淩亂的發,「你來找我有事嗎?」

    「我剛出差回來,想找妳吃個飯。」

    「對不起,我今天很忙。」

    「可是我們很久沒見了!」她毫不考慮的拒絕刺傷了于成凱,不覺大喊。

    「你回去吧。」她別過頭。

    「語涵!」

    「走吧。」

    「不,我不走。今天我非問清楚不可!」于成凱火大了,俊拔的身軀逼臨她。

    「你想問什麼?」她揚起蒼白的容顏,毫不示弱。

    「妳到底答不答應我的求婚?」他吼,霸道的語氣頗有強逼人上梁山的味道。

    她倒抽一口氣,明眸圓睜,「我不答應!怎樣?」

    「妳……」

    「請你冷靜點,于先生。」見氣氛忽然轉為劍拔弩張,溫泉再度插入兩人之間。「妳也是,語涵。」湛眸微微責備地瞥了莫語涵一眼。

    「你別管!這不幹你的事。」

    溫泉湛眸一黯。「我知道。」他啞聲應道,卻沒就此退開,反而將于成凱拉到一旁,堅定地直視他。

    于成凱一窒,「你想怎樣?」

    溫泉深深望他,良久,「你愛語涵吧?」突如其來一句。

    「這……關你什麼事?」

    「如果真的愛她,真的想娶她,就該想辦法多瞭解她。」一聲歎息。「她個性很倔,總是口是心非,所以你要學著去聽她心裏真正想說的話,好嗎?」

    「你——」

    「不要只約她吃飯看電影,只送她鮮花禮物,你真正該做的,是多聽聽她的心事。你懂我的意思嗎?」堅毅的眸持住于成凱。

    他張口結舌,一動也不能動。

    「我言盡於此。」說罷,溫泉回轉眸,好深好長地看了同樣呆立一旁的莫語涵一眼。「我先走了,你們好好談談。」他溫聲叮囑她,輕輕拍了拍她發顫的肩。

    她不覺伸手拉住他,「溫泉,等等……」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一串悅耳的鈴聲驀地揚起。

    「是我的手機。」溫泉說。

    「哦。」她怔怔看著他,仍是緊緊抓住他臂膀,迷惘的神情猶如迷路的孩子。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等我接一下電話。」取出手機,按下通話鍵,「喂……是張伯啊,有什麼事嗎?」傾聽對方說話,不數秒,容色忽地一變,「什麼?你說什麼?」

    「發生什麼事了?」她連忙問。

    「是張伯。」他低聲解釋,「他說他剛剛忽然想起,那些油漆不是買的,是撿來的。」

    「撿來的?」她一愣,片刻,原本昏沉的腦子迅速轉動起來,「你快問他,是從哪里撿來的?」

    「好象是山裏。」

    「哪座山?在哪里?那裏怎麼會有油漆?有很多嗎?」她激動地追問,接著,彷佛等不及他傳話,索性一把搶過手機。「張伯,我是莫語涵,你快告訴我怎麼回事——」

    足足與張伯交談了將近五分鐘後,她才結束了通話。蒼白的容顏在轉向溫泉時,唇角竟微微揚起,似乎心情大好。

    他不禁愕然,「怎麼回事?」

    「張伯說,他是在花蓮山區撿到的,那天,他接了個臨時工,看到路邊有一些廢棄的油漆罐,所以就抱了幾罐回家,想將家裏重新粉刷一下——」

    溫泉迷惑地望著她逐漸點亮光彩的眸,「真是這樣,我們不是更沒理由控告雙城了嗎?」

    「你忘了嗎?雙城的油漆工廠在還沒遷到大陸以前,就是在花蓮生產的。」

    「這意思是——」

    「那終油漆罐,可能就是來自雙城工廠的廢棄物。」她解釋,明眸閃過銳利的芒。

    他恍然大悟。如果那些油漆真是雙城遷廠時留下的,不論有意或者無意,都表示他們明顯違反了有關事業廢棄物處理的相關法令。

    何況留下的,還是強烈污染環境甚至是以奪人性命的化學毒物。

    「這下雙城完了!要是真被我找到證據的話,我不但要他們付張家賠償金,還要檢察官提起刑事告訴,控告他們危害公共環境!等著瞧吧,這一次我絕對要告他們到底!」她傲氣地強調。

    溫泉望著她微笑。這才像她。這樣強悍潑辣又驕傲自信的模樣,才像是她。

    「我要去花蓮一趟!現在馬上就去!」她忽地揪住他衣襟,不顧一旁莫名驚愕的于成凱。「你會陪我去吧?會跟我一起去吧?你一定要跟我一起去!」銳氣地命令。

    也許旁人聽了會覺得她任性得不可理喻,可溫泉卻只覺胸口難以言喻地揪緊,因為他聽出了隱含在她命令口氣下,那排山倒海的倉皇與恐慌。

    「好,我去。」他溫柔地應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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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如她所料,雙城的油漆工廠在閉廠與遷廠時,是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疏忽。

    藏在一片雜草後的工廠,雜亂不堪的廠房內除了廢棄的生產設備外,角落裏一罐罐油漆也是東倒西歪,散落一地;其中幾罐,許是在搬運的過程不小心滾落路邊,才會被張成給拾到。

    這些含鉛油漆是何時生產的,再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雙城在遷廠時,竟如此草草善後。

    看著錄像帶裏的搜證畫面,以及一張張清晰可辨的相片,雙城的態度軟化了,一口氣將賠償金額提高了十倍,想以私下調解的方式掩飾這次嚴重疏失。

    可這一回,不但莫語涵不願接受,張成也表示絕對要控告他們到底——

    「我要他們還我一個公道!」

    於是,莫語涵與檢方合作辦案,將這件案子推上法庭。

    媒體聞風而來,雙城不但聲譽受損,正在進行的幾個開發案也只能暫時擱下,這其中,自然也包括綠園鎮的開發案。

    兩個月後,審判結果出爐,法官判決工廠的負責人人獄服刑,除易科钜額罰金外,並應賠償直接受害的張家父子兩千萬。

    他們勝利了。

    退庭後,張成當著眾人的面擁抱莫語涵,含淚感激她的鼎力相助;一同出庭的庭庭和宣宣也一左一右,抱住她的大腿,甜甜地對著她笑。

    莫語涵也回他們一抹粲然的笑,一顆心輕盈地飛揚。

    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每回出完庭,她通常只覺整個人被掏空,只想躲去芳療中心忘掉擾人的一切,從不曾像現在這樣神采飛揚、活力充沛,甚至覺得自己可以馬上接下另一個案子了。

    這感覺,太奇妙了。

    她流轉眸光,尋找溫泉的身影,迫切地想與他分享這激昂的情緒。

    這兩個月來,他一直留在臺北陪著她,在她家附近租了個小房間,陪她東奔西跑,一起為這件案子奮鬥,他一直在她身邊。

    「溫泉呢?」找不到熟悉的男人身影,她忍不住詢問張成。

    張成聞言,臉色一黯。

    她驀地有種不祥預感,「他人呢?剛剛不是還在這裏嗎?」

    「他有跟我說,他會先走。」張成搓著手,垂下眸,不敢看她焦急的神色。

    「為什麼要先走?他要去哪里?」

    「回台東。」

    「他回去了?幹嘛那麼急?連聲再見也不說?」她喃喃低語,酸澀的滋味在胸臆間漫開。

    「他……就是不想跟妳說再見。」張成歎了一口氣,「阿泉說他最怕這種場面了。」

    什麼意思?因為他害怕說再見,所以索性連再見也不說,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在她面前消失?

    他怎能這樣做?怎能就這樣拋下她?

    她氣極,倏地提起公文包,踩著高跟鞋就旋風般地卷出法院。

    可才一踏出法院,媒體便立刻團團把她包圍,鎂光燈不停地閃,記者們一個個爭先恐後地訪問她。

    「對不起,請讓一讓。」她不耐地展臂排開洶湧而至的人群,縱目四顧。

    他不見了,真的走得無影無蹤了,真的走了——

    迷惘,像蒼茫的夜色朝她當頭罩落,她怔立原地,忽然間只覺眼前一片黑暗,辨不清方向。

    身畔,一群記者激動地追著她,問題此起彼落,她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沒有他在身邊,再多的喝采與掌聲,也只是空虛。

    忽地,一隻小手拉住她褲管,扯了扯。

    她垂下頭,茫然地望著正仰頭凝睇她的庭庭。

    「莫阿姨,泉叔叔要我交給妳。」

    「什麼?」

    「這個。」小女孩舉高手,遞給她一封信。

    淺藍色的信封上,是他端正齊整的字跡。

    她瞪著,墨睫慢慢地染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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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語涵:

    別罵我,我知道妳現在一定很生氣。

    妳一定在想,怎麼會有這麼膽小懦弱的男人,連當面說聲再見也不敢?

    妳一定瞧不起我。

    請原諒我。

    跟人道別一向不是我的專長,我從小就最怕曲終人散後的無盡荒涼。我喜歡熱鬧,喜歡與人談天說地,卻不知道當聚會結束後,該怎麼瀟灑地說再見。

    尤其定,對一個明知再見機會渺茫的人說再見。

    原諒我,說不出口。

    原諒我,就這樣離去。

    原諒我,當年任性地斷了與妳的音訊,現在,又不和妳商量,便決定從妳面前消失。

    ?我想,我們還定不要再見了。

    相見不如不見。請妳原諒這麼怯懦的我。

    因為我不敢把握自己能笑著看妳嫁給別的男人、能笑著給妳祝福。

    坦白說,十七歲那年,我之所以會絕望得想去自殺,除了因為心中的棒球夢幻滅了,也是因為妳。

    我再也沒機會得到妳了。

    妳不會喜歡像我這樣的男人,不可能與我相守終生,不可能甘願下嫁給我。

    我知道。

    記得妳曾在酒吧裏問我的話嗎?妳問我,難道甘心一輩子蟄伏在鄉下,當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學老師?

    那時候,我就明白自己果然沒想錯。

    妳不會喜歡我。

    可我還是想讓妳知道,語涵,妳其實並不太懂我。

    我其實很喜歡當老師,很喜歡我帶的那些學生。

    雖然這輩子我是再也不可能站上棒球的舞臺了,雖然我曾經為此怨過恨過,但那些怨恨,都已隨風而逝,如今的我,樂於成為一個鄉下學校的老師。

    我不覺得不甘心,也不會遺憾。我愛綠園,愛這美麗的小鎮純樸可愛的人情與風光;我愛綠園,正如妳離不開臺北一樣。妳懂嗎?

    不知道該送妳什麼,所以我在妳辦公室櫃子裏,留下一壇酒。

    那壇酒,是莫爺爺為妳釀的,那年妳離開綠園後,我看著他一個步驟一個步驟,親自釀制的。

    他是愛妳的。雖然他曾經那樣排拒過妳們母女倆,但他的確定愛著妳們的。

    那是他親自為妳釀的女兒紅,他要我在妳結婚時替他送給妳。

    所以,我把這壇酒留給妳。酒裏,一點一滴都是莫爺爺對妳的祝福,也是我對妳的祝福。

    祝妳幸福。

    只要妳幸福,我相信莫爺爺在九泉之下也會含笑;而我,也能了無遺憾。

    只要妳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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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0 00:08:30 |只看該作者
    終曲

    日輪,慢慢沉落山頭,霞光夕影,瞬間圍攏整座小鎮。

    老舊的月臺,駛進一列長長的列車,車門開啟,零零落落走下幾個歸鄉的遊子,溫泉亦是其中之一。

    他揚起頭,望著天際逐漸蒼茫的暮色,心口,也如同黃昏一樣迷蒙惆悵。

    「阿泉,你回來了啊。老張的官司怎樣了?贏了嗎?對方有沒有賠錢?」剪票口,一個一輩子都在台鐵工作的老人問他。

    他微笑,點了點頭。

    「太好了!這下老張可吐了一口怨氣了。」老人呵呵笑,「他們一家老小生活也能好過些了。」

    「是啊。」他漫應,朝老人揮揮手後,逕自踏出火車站。

    一見他回來,鎮上老老少少全圍上來了,追著他問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自然,也問了幫張成爭取這一切的莫語涵。

    「這個女人還真不錯,本來我還以為她比雙城那些勢利鬼好不到哪里去,沒想到心地這麼好。」一個大嬸說道。

    「對啊,那時候我們看你跟她在一起,以為你被她迷得暈頭轉向了,都為你擔心呢。」另一個大嬸接口。

    「幸好是我們誤會了,原來她是個好女人。」

    「是啊,確實不錯。」

    鎮民一陣讚歎。

    溫泉聞言,卻只是黯然垂首。

    「好啦,知道你捨不得她啦。這有什麼?將她娶回來不就得了?以後你們不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嗎?」

    他澀澀苦笑。

    「好了好了,阿泉剛回來,一定累了。」見他神色不對勁,一向熱心的旅館老闆娘替他排開眾人,「大家別煩他,讓他回家休息吧。」

    溫泉感激地看她一眼。

    「對了,阿泉,采雲現在正住在我們旅館呢。」老闆娘忽說道,「她等你好幾天了……」話語方落,孫采雲清雋的聲嗓已然揚起——

    「泉哥哥,你終於回來了!我等你好久了。」她奔向他,拉著他的手又叫又跳,高興得不得了。

    「聽說妳在這裏等我好幾天了?」他問。

    「是啊。」她用力點頭。

    「找我什麼事?」

    「來看你啊。」她燦爛地笑,不由分說地挽起他臂膀,「你一定很累了。來,我陪你走回家,順便幫你煮晚餐。我現在烹飪手藝不錯了,連我媽媽都稱讚我呢,你一定要嘗嘗——」

    一路上,她嘰嘰咕咕又說又笑,溫泉卻只分了一半心聽,另一半,無邊漫遊,不知所之。

    他想著莫語涵,想著她的一顰一笑,想著她瞠目薄怒時依然動他心弦的模樣,想著她看到他留下的信時,肯定氣得慘白的一張臉。

    她一定很氣他。十七歲那年,他懦弱得不敢回信給她,現在,他又不道再見便在她眼前消失。

    他是個懦夫。他知道。

    他不敢面對她披上白紗的那一刻,他知道,他絕對無法微笑以對。

    這麼多年來,他學會了用微笑面對許多事,可唯獨眼睜睜看著她投入另一個男人懷裏,他做不到。真的無法做到啊!

    「……泉哥哥,你怎麼了?」驚愕的嗓音拂過他耳畔,「你臉色好難看,眼睛好紅,你……哭了嗎?」

    他神智一凜。他哭了嗎?真沒用啊!深吸一口氣,正想說些什麼時,眼角忽地瞥見一道窈窕倩影,正佇立於他家門前。

    「語涵?」他不敢相信地低喊,「妳怎麼會在這裏?怎麼可能?」竟然先他一步來到他家門前?不是作夢吧?

    看出他的震驚,莫語涵淺淺一笑,盈盈走向他,「這世上有一種交通工具,叫飛機。」她半開玩笑地說。

    原來她是坐飛機來的。溫泉莞爾,暗罵自己笨,湛眸望向她滿蘊笑意的容顏時,嘴角也不禁微微一牽。可只一會兒,淺淡的笑痕便斂去,空餘神傷。

    「妳怎麼來了?」他啞聲問她。

    「我有話跟你說。」響應他的嗓音同樣沙啞。

    他心一扯,正想說什麼時,身旁的孫采雲搶先一步開口——

    「妳來做什麼?妳不知道泉哥哥剛回到鎮裏很累嗎?幹嘛還來煩他?」她語氣尖銳,敵意明顯。

    莫語涵卻只是淡淡掃了她一眼,「我有話跟溫泉說。」

    「妳想跟他說什麼?」

    「那不關妳的事。」淡漠一句堵回孫采雲不識相的追問。

    她倒抽口氣,年輕的心靈直覺感應到了危機,從莫語涵冷靜堅定的眼神裏,她敏感地猜到了她想說什麼,於是決定先發制人。

    「我……我告訴妳,我喜歡泉哥哥,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喜歡他了。」她高聲強調。

    「那又怎樣?」莫語涵仍是漠然。

    她狼狽地一窒,好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我喜歡他!自從他救了我,我就決定這一輩子跟定他了!」

    「他救妳?」

    「對!妳一定不知道吧?當年泉哥哥就是為了救我,才會被車子撞到的。」孫采雲勝利地喊。

    原來如此。莫語涵微微頷首。「所以妳是為了報恩,才喜歡上他的?」

    「才……才不是!我喜歡他,是因為他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他是最棒的、最溫柔的!」

    「所以呢?」莫語涵柔聲問。

    孫采雲又是一窒,「所以……所以妳不許跟我搶!我不會允許的!」她銳聲下戰帖。

    莫語涵從容接下。「我知道了。」

    「妳的意思是——妳不會跟我搶?」孫采雲瞪她,不敢相信事情竟如此輕易解決。

    「我的意思是,妳的主張我明白了。」莫語涵輕扯唇角,似笑非笑。

    「那妳……怎麼說?」

    「妳想聽我的主張嗎?」

    「妳說啊!」

    「我的主張是,妳個人的意願跟我沒關係。妳喜歡溫泉也好,不希望有人跟妳搶他也好,這些都跟我沒關係。」

    「什麼意思?」孫采雲不懂。

    「我不在乎妳怎麼想。我在乎的,是他的想法。」明眸一轉,落定一旁對這一幕哭笑不得的溫泉。「你怎麼說?你也喜歡這位小姐嗎?」

    他苦笑,「妳明知道我的心意,語涵。」

    「我要你說出來。」她霸道地道。

    他歎息,無奈轉向孫采雲,「對不起,采雲,我很抱歉以前一直沒注意到妳的心意,可是我——」

    「泉哥哥!」察覺他要說什麼,孫采雲驚愕地拉高嗓音。

    「……我把妳當妹妹。」他低聲道,明白這句話將嚴重刺傷這個年輕女孩。

    她果然刷白了臉,「可我不要當你妹妹啊!我喜歡你,我一直就想嫁給你啊!」

    「對不起。」他只能道歉。

    「你真的一點都不喜歡我?」她震驚地後退,震驚地瞪著他,「你、你、你該不會是喜歡她吧?」

    溫泉閉了閉眸,「……對,我喜歡她。」豈止是喜歡而已。他愛她,已無可自拔。

    「你……你這個笨蛋!我討厭你!」孫采雲憤然跺腳,掩面哭著離去。

    他悵然凝望她背影,好中晌,才轉過頭。「妳到底來做什麼?語涵。」沙啞的嗓音裏,掩不去濃濃疲憊,望著她的眸,還淡淡泛紅。

    那苦澀的紅震動了莫語涵,她凝睇他,明眸斂去了面對孫采雲時的銳氣,漫開迷蒙水霧,「你……你猜不到嗎?我來罵你的。」

    「罵我?」

    她深吸一口氣,「我看了你的信了。」

    「然後呢?」

    「我很生氣,非常非常生氣。」她一字一句,慢慢說道。

    是的,他早猜到了。他閉了閉眸。

    她咬著唇,明滅不定的眸像對即將出口的話舉棋不定,直過了好半晌,才終於狠狠一咬牙,「我想,你應該還記得自己信裏說什麼吧?」

    他默默點頭。

    「你說我沒那麼瞭解你。對吧?」她直視他。

    他黯然斂眸。

    「你……你說我不瞭解你,那你就完全懂我嗎?你知道我雖然習慣都市的生活,卻也很喜歡鄉間的景色嗎?我是喜歡跳舞、看電影、混夜店,可也喜歡烤肉、釣魚、上山露營啊;我習慣城市的霓虹,難道就不能也喜歡看星星嗎?」她一氣說道,一句比一句激昂,一句比一句高亢。

    他惘然望她。

    「……而你呢?」她以指尖用力點他胸膛,「難道你能否認這幾個月來,臺北的生活一點都沒有吸引你的地方嗎?你沒對我們常去的那家德國餐廳讚不絕口嗎?你不是愛極了臺北的日本料理嗎?你到PUB裏,難道不也照樣喝酒,跟我玩得那麼瘋嗎?」

    她停下來喘氣,瞪視他的明眸水火交融——不甘的火與傷感的水,重重扯痛他心弦。

    「……不錯,我是離不開臺北,你也離不開台東,可難道我們就不能在一起嗎?就沒有一個折衷的方法能讓我們在一起嗎?我想跟你在一起!我要跟你在一起!」最後一句吶喊,幾近歇斯底里。

    「語涵,妳——」他愣然望著她激動的模樣,忽地喉間酸酸一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以為自己真的那麼瞭解我嗎?」哀傷的淚眼婆娑,「我喜歡你,你知道嗎?我早就愛上你了!愛上你很久了——」她忽地伸手揪住他衣襟,哭著埋落螓首,「你……一點都看不出來嗎?」

    他無法呼吸,全身像凝了霜,凍立原地。

    她愛上他了?她是……那麼說的嗎?

    他不敢放縱自己相信。「可是,語涵,那個于成凱……」

    「我早就明白拒絕他的求婚了,那天你不也聽到了嗎?」她瞪他。「我喜歡的人明明是你啊!我、我……」哽咽難語,「我在知道自己愛著你後,就馬上與他斷絕關係了——我很壞,對不對?我承認自己很過分。」

    為什麼她總要這麼說自己?他心口更疼了,不覺展臂擁緊她。

    「都怪你啦!你憑什麼說我不會喜歡上你?憑什麼那麼篤定?你根本就不瞭解我,你只是以為自己瞭解。討厭!討厭!」她邊哭邊怨。

    而他在一陣陣酸楚橫漫胸臆後,終於恍然大悟。

    這一連串質問、一連串痛駡,其實都只是想表明她想與他相守一生的心願。

    千言萬語,原來只有這麼一句呵!

    「對不起,語涵。」他顫著手,輕輕推開她,低頭看她梨花帶淚的容顏。她哭得多傷心啊!而讓她如此傷心的人竟是他——「是我錯了,是我看錯了妳的心。」

    「你是該認錯,你這個笨蛋!」粉拳擂擊他胸膛。

    他沒有反抗,由著她搥打,柔聲認錯,「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你——」她停下打他的動作,又氣憤又傷感地瞪他,「幹嘛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啊?幹嘛總是讓著我?你討厭!」如此不折不扣的溫柔,害她覺得自己像在無理取鬧。

    他沒說話,只是深情款款地凝定她,握住她的手溫柔包覆。

    因為他愛她,所以才對她百般容讓。

    因為愛她,所以不忍傷她的心。

    因為愛她,他可以不顧傷了自己,只要她幸福。

    因為愛她,滿腔溫柔情意,他無法訴諸於口,只能癡癡地望著她。

    她卻懂了,顫顫垂斂羽睫,玫瑰般嬌豔的容顏,分不清究竟是霞光還是被他一片濃濃深情染紅的。

    她由他牽著她的手,沿著溪畔散步,靜靜享受落日夕照的甯馨平和。

    晚風,輕輕拂亂了她耳畔雲鬢,她揚手正想收攏時,他修長的手指卻搶先了一步。

    他溫柔地替她收攏發絡,溫柔地凝睇她。

    她全身發熱,好不容易稍稍靜定的氣息再度慌亂急促。「溫泉,你說我們——」嗓音沙啞,「能一輩子在一起嗎?」

    「一定可以。」他語氣堅定。

    她身子一震,好半晌,甜甜揚起櫻唇,回凝他的清澄眸底,是全然的深情與信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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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0 00:08:51 |只看該作者
後記

    時至今日,經濟與環保之間如何權衡取捨,仍是令許多人疑惑頭痛的問題。

    薔也經常陷入此種迷思。

    不過前幾年,我還相信為了發展經濟,有時候不得不犧牲環境;可現在,我卻懷疑有任何經濟成就值得我們去犧牲美好的環境。

    而在我身邊的朋友,抱持和我類似想法的人愈來愈多。

    我相信這對臺灣人來說,是一種進步。

    因為生活水平發展到了某種程度,我們不再需要像老一輩的人那樣縮衣節食、省吃儉用,於是我們開始追求生活品質,追求所謂的品味。

    我們寧願少賺一點錢,換來一些不會污染肺部的新鮮空氣;寧願犧牲一點科技文明,換來更美的綠野藍天。

    薔很高興在這個故事裏,有機會稍稍帶到這個議題。

    故事開始,兩種不同的立場似乎點出了男女主角不同的性格與背景,可當各位慢慢看下去,應會漸漸發現這一對小鎮男子與都會女郎的組合,其實異中有同,未必不能融合。

    所以他們最後當然還是幸福快樂地在一起囉!^_^

    我想,溫柔深情的溫泉大概是得到了很多讀友的喜愛吧(聽說哈雷編編超同情他的,呵呵~~),不過薔個人更喜歡莫語涵這個倔強自信,講話又帶點刻薄的女律師。

    除了她個性很搶眼外,還有本人對律師這份職業的強烈好奇。

    坦白說,薔對法律世界總是感到很著迷,特別喜歡看這類的影集,比方說以前的「洛城法網」、「艾莉的異想世界」,以及最近追看的「律師本色」。

    薔也在這邊先招認,如果有人覺得本書的女主角後來接下的訴訟案有些熟悉,那是因為在「律師本色」裏,也曾經出現過類似的環保案例。

    只不過人家狀告的是高高在上的國家環保署,而薔筆下的主角只敢招惹企業集團啦。

    話說回來,莫語涵有勇氣獨排眾議,不顧一切阻力接下這個案子,也算她有情有義,對嗎?

    好啦,季小薔的碎碎念暫時到此為止,我們下回再見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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