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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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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時鏡]大清宰相厚黑日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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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9 01:23: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五零章 江寧別院

  行宮外頭,江寧諸位官員都已經到了。

  江寧織造府曹寅的娘乃是當年康熙的奶娘,後來曹寅更當過御前侍衛,後來放出來當了江寧織造,乃是皇帝安插於江寧的心腹,監視這江南官場,籠絡江南的士子,管著織造的事情,還要兼任鹽政,可謂是僅次於兩江總督的職務。

  只不過,自打康熙第二次南巡之後,這裡就成為了給皇帝接駕的地方。

  頭一眼看見江寧織造府的時候,顧懷袖只覺得外頭平平無奇,往年也沒進去過,這會兒跟著後面後宮們的女人後面,落後了幾步,才見得亭台樓閣,方知這果真一座「大觀園」。

  銀子使得跟流水一樣,只為了讓皇帝高興,說康熙南巡辦了實事不假,可勞民傷財也是真的。

  至少,曹家這三四代的富貴過去,一朝天子一朝臣,過一陣就煙雲一樣沒了。

  想著,顧懷袖就看向了前面跟著皇帝走的張廷玉。

  今天忽然之間碰見沈恙,又瞧見與張廷玉一起走的那個江蘇巡撫宋犖,卻已經是知道張廷玉的手段了。

  她在江寧還有故宅,乃是置在內城烏衣巷不遠處的別院,這會兒卻不想待在織造府,畢竟是皇家的地方。

  顧懷袖叫了宮女來,只道:「一會子你回了德公公,就說咱們這邊準備回別院去,在江寧有舊宅。」

  本來跟皇帝一起走,就是沾了光,沒道理到了江寧還死活要賴在織造府,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多大臉呢。

  宮女去報了三德子,三德子卻先去問了張廷玉,張廷玉想著顧懷袖跟林佳氏之間的事情,還有個棘手的德妃,自然不能讓人在一塊了。

  所以,張廷玉的意思與顧懷袖是一個,反正這裡距離別院也不是很遠,有什麼事情也可以照應著。他同三德子說了,三德子卻道:「這件事,且容奴才問問萬歲爺去。」

  前面康熙已經讓眾多的官員平身,然後一下就看見了站得略略靠後的張英。

  「好啊,張英你也來了!」

  張英回去桐城幾年,乃是養老,這會兒鬚髮盡白,他早已經看見自己的二兒子走在了康熙的身邊,神情自若,透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挺拔和氣韻。果真是比他更適合在這條路上走的人,端看這架勢,將來也是要高官厚祿的。

  他再次一躬身:「萬歲爺抬愛,張英豈敢不來接駕?惟願萬歲爺龍體康健!」

  好歹也是幫著康熙辦過三十多年的事情的人,沒有功勞都有苦勞,更何況平定三番、剷除索額圖,還有平時的那些個不為人知的朝政之事,都是張英幫著在處理。

  康熙自然知道張英對自己的忠心,現在見到張英已然滿臉的風霜之色,離開朝堂之後人看著卻是更老了。

  他長歎了一聲,上去扶張英起來:「老愛卿離開朝堂已久,如今見著你卻如隔世一樣。好在朕覺得,你這身子骨還算是硬朗,也是可喜可賀啊!」

  張廷玉站在後面看著,礙於康熙在跟張英說話,他只好站在一邊,眼看著張英。

  兩個人三十幾年的君臣情義,自然不是這裡站著的其他人能比的。

  一時之間,張英的風頭還要蓋過旁人。

  康熙一下又想起張廷玉來,只叫他們父子上來見過了一回,張英只看著張廷玉歎道:「也只願衡臣能為皇上分憂解難便是了,不敢奢求太多。」

  康熙卻覺得張廷玉辦事妥當,又看了一旁的宋犖一眼,一路進了行宮,卻擺擺手讓宋犖下去。

  這會兒,三德子才上來說話,將張二夫人想去別院的事情說了一下。

  「故地重遊,各有各的感慨,且讓那刁民去吧。」

  三德子一縮脖子,趕緊去回話了。

  至於什麼「刁民」之類的,皇上敢說,三德子不敢說,只跟顧懷袖說皇上准了。

  顧懷袖這才帶著胖哥兒跟兩名丫鬟回去,小廝們還要在外頭等二爺。

  張廷玉是隨扈近臣,要侍奉在皇帝的身邊,回來不回來卻要看運氣。

  現在皇帝跟張英有話要說,也跟江寧這邊的大臣們說這話,訓著話,張廷玉卻出來了。

  江蘇巡撫宋犖也出來了,只在眾人都沒看見的時候,對著張廷玉長身一揖道:「多謝張大人先頭在皇上面前美言了。」

  宋犖哪裡想到,只是出去跟沈恙談個事情,穿著的還是便服,竟然就被皇帝給抓了?好歹他也算是被皇上放出來在江寧當了許久官的人了,也怎麼也沒想到今日這禍事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今日皇上忽然之間派人將偎翠樓出入口給堵住,接著就直接進了二樓,一下看見了他坐在那裡跟幾個商賈聊天。

  只是沈恙見見機很快,早在聽見聲音的時候就跑了,聽說現在人還沒找見。好在今日談事情本來就是沈恙一時興起,話都沒來得及說兩句,旁人也不知道那是沈恙,只知道商賈還有一個,卻不知道是誰。

  皇帝一見到自己派出去的官員晚上竟然在外頭喝花酒,卻不理會丹徒和運河水患的事情,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當場就叫人要拿了宋犖的頂戴花翎。

  宋犖這人老實,一下就往地上跪,說著微臣知錯。

  然而人人屏氣凝神,都不敢說話。

  只有張廷玉微微咳嗽了一聲之後站出來,說:「微臣以為,巡撫大人雖有過錯,甚至這時候還出來喝花酒,和罪不至死,也不至於革職查辦。」

  結果康熙立刻板了臉問張廷玉:「你覺得此人這般還能做官嗎?」

  當時宋犖還不知道張廷玉的身份,只覺得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應該是初入官場不久的人,一般皇帝若是說了這樣的話,那就是不會改主意的了。張廷玉說再多都沒用,該他宋犖倒霉的,還是他宋犖倒霉。

  豈料,張廷玉竟然迎著康熙的怒火,直言道:「微臣覺得應該給巡撫大人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畢竟巡撫大人只是失察,並不知道下面丹徒水患如此嚴重,更何況一省的巡撫,怎麼能管到下面一個小小的丹徒鎮?治河不力,該巡撫大人有錯,可兩樣都並非全責。更何況,皇上若是這個時候裁撤了宋犖大人,又從哪裡找一個比宋大人更合適的官員立刻頂上來處理丹徒的事情?望皇上三思之。」

  若是站在這裡的人是張英,張英會說,但是不會如張廷玉一般說得多。

  畢竟,張英這人小心謹慎得多。

  今日張廷玉說話了,便讓康熙意識到,這父子兩個人是不同的。

  張廷玉敢說,能說,還說得對。

  賢臣啊。

  若康熙真處置了宋犖,相比江寧又要亂上一陣了。

  於是,聽了張廷玉的話之後,康熙看了張廷玉許久,終於道:「那就依張廷玉的話,著令你宋犖戴罪立功,立刻將河道與丹徒鎮的事情給朕辦好了。」

  宋犖堪稱是死裡逃生,自己都沒有想到。

  他一瞧見康熙進來,就嚇得腿都軟了,儘管宋犖覺得自己辦事的本事還不錯,可不覺得康熙會有什麼惜才之心。

  結果這一回峰迴路轉,全靠了旁邊這個張廷玉一句話。

  一路跟著出來,宋犖沒敢跟張廷玉搭話,現在出來見著,總算是有機會道謝了。

  宋犖剛剛給張廷玉道謝,張廷玉就謙遜地一拱手:「宋大人言重了,下官不過也是為了民生大事著想,並未有什麼為您美言的地方,您若是想保全了頭上的頂戴花翎,還是早日將皇上吩咐的事情給辦妥為好。」

  張廷玉一副一點也不居功的表情,瞇眼看著宋犖笑,和善到了極點。

  宋犖心裡只歎了一聲:好人啊!好官啊!

  只是要怎麼補救……

  眼看著宋犖就犯了難。

  張廷玉只道:「治河非一日之功,可是丹徒的百姓流離失所,離開家園,萬歲爺去丹徒看的時候只覺得民生凋敝。若要令民生不凋敝,必須要先有人,只要丹徒的百姓都回來了,還有什麼搞不定的?下官言盡於此,望宋大人早日達成皇上所願,告辭了。」

  說罷,張廷玉轉身便去了。

  宋犖在後面看著,朝著張廷玉一拱手:「多謝張老先生提點了。」

  張老先生啊……

  張廷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只道:要不要留一瞥鬍子呢?

  他走遠了,出了織造府,才看見顧懷袖那邊的馬車還在外頭等著,也不用人搬凳子來,自己就跳上去了,一掀簾子進去,果然看見胖哥兒趴在車裡頭玩著九連環,顧懷袖就窩在一邊,手裡捏把扇子打呵欠。

  天色已晚,張廷玉卻只是來看她一回,一會兒還要回去皇帝身邊伺候。

  張廷玉這一回隨扈,就是皇帝開了恩,說要他去見張英的,現在張英在織造府這邊,張廷玉不敢走。

  他對顧懷袖道:「你回去了,只管好生休息,羅玄聞那邊的事情,若是棘手,大可不必理會。現在是多事之秋,怕出亂子。我方才在織造府裡見著父親了,回頭給胖哥兒拾掇一番,父親怕也想他。」

  顧懷袖點點頭,將他袖子給整理好,才道:「你去吧,不在御前伺候了就回來。」

  張廷玉吻吻她額頭,這才重新跳下車去,往裡面走了。

  顧懷袖於是道:「咱們回別院吧。」

  馬車噠噠地去,車滾子壓在石板路上,江南的味道頓時出來了。

  暮春已盡,空氣裡的濕氣都是暖的。

  闊別了九年的別院,又在眼前,顧懷袖下車來一望,卻想起當年在這裡的點點滴滴。

  滿以為推開門,定然是荒草滿園,畢竟都沒人在這邊照看了,不想連鎖頭都是光滑的。她看了一眼,推開門,卻發現門是虛掩著的。

  朝裡面一走,才發現有人正在打掃院子,還有人在裡頭張羅。

  「花瓶放在那邊,對……」

  「匾額掛歪了,歪了,歪了!你會不會掛啊!」

  「小爺您別叫了,越叫我越心慌……」

  一個瘦猴一樣的小子在院子裡走來走去,一雙眼睛轉著機靈得很,看著已經有十六七,很是硬朗。

  一見到顧懷袖進來,這小子立刻跑過來,學著滿人的樣子給顧懷袖打了個千,歡聲道:「李衛給乾娘請安,乾娘好!」

  顧懷袖微微愕然,看著眼前這小子熟悉的眉眼,才失聲笑起來:「我道是家裡進了賊,不想竟然是你在這裡張羅。」

  雖然跟在了沈恙的身邊,可李衛到底還是受過顧懷袖的恩惠,該叫乾娘該辦事兒他也不含糊,顧懷袖領不領情,是顧懷袖的事情,李衛講自己視作顧懷袖的晚輩,從不敢含糊。

  他摸了摸頭站起來,目光卻忽然落到了胖哥兒的身上。

  顧懷袖一拉他的手,只叫李衛進屋來:「多年沒見你,你倒一下子長大了一樣,卻不知道跟著那沈鐵算盤,如今混得怎麼樣了……」

  李衛倒是成熟了許多,也不見著跟原來一樣時不時地掉眼淚了。

  他只道:「沈爺會的東西可多了,李衛跟著他只覺得腦子都不夠用,也不知道沈爺是哪裡學來的這樣多的本事……」

  言語之間,李衛倒是對沈恙有頗多的佩服……

  顧懷袖抿了抿唇,卻想著沈恙的確是個本事的,可她還是不大喜歡這人就是了。到底李衛到他身邊去,讓顧懷袖有一種自己的乾兒子被人搶走了的感覺,偏生沈恙對此還得意洋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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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0 00:35: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五一章 取哥兒

  沈恙這個人到底如何,顧懷袖只覺得自己算是瞭解一點,不過看著李衛似乎很喜歡這個人,她就沒有說出再多的話來。

  她只把李衛當成是自己的晚輩來看,不過李衛似乎也把沈恙當成長輩來看。

  想想,她也不過只是幫助過李衛而已,養了他一段時間,對李衛而言自己很要緊。可是沈恙就不要緊嗎?到底這種事情都是他自己的選擇,顧懷袖只能想他往後越來越好罷了。

  「看樣子,你近來在沈恙手底下混得還不錯。」顧懷袖微微地一笑。

  她進了屋,看見屋子裡擺著兩盆漂亮的蘭花,就在那大半人高的花架上。

  李衛摸了摸自己的頭,在旁人的面前還是一副機靈模樣,只是到了顧懷袖這裡就像是具有了一種天生的笨拙。

  怕是讓一向比較瞭解李衛的鍾恆見了,也要驚掉下巴的。

  「沈爺教李衛做生意,還有算賬,給我買吃的穿的用的,我覺得沈爺是個好人,可他們都說沈爺是黑心腸的……」李衛想想,又有些不明白,回頭來問顧懷袖,「乾娘,你覺得沈爺是好人還是壞人?」

  「什麼好人和壞人?」顧懷袖聽見這個問題就笑了,她看見胖哥兒還睡著,只找了夫妻兩個以前的房間,讓胖哥兒睡進去,出來了才對李衛道,「你沈爺對你好,你覺得他是好人嗎?」

  「是好人啊。」

  李衛覺得這件事是毫無爭議的。

  顧懷袖聽見又不緊不慢地問道:「那你那一位鍾恆先生,覺得沈恙是好人,還是壞人呢?」

  「鍾先生……」李衛又迷糊了,「鍾先生從來不說這些啊。」

  「這樣問吧,沈恙對鍾恆好不好?」顧懷袖也不知道到底沈恙對鍾恆好不好,她只是想要告訴李衛一個道理罷了。

  很淺顯的道理。

  只是這個時候的李衛,很有可能看不明白而已。

  現在還沒見到過什麼第二個李衛,這小子是不是往後那個,還很難說。

  她說走著,坐在了屋內的圈椅上,也讓李衛坐下來,李衛卻不敢坐。

  他仔細地想了想:「我覺得鍾恆先生每天都在忙活,看不出什麼好好壞壞來,可是沈爺有什麼事情,鍾先生一般都知道。有時候找不到沈爺,就找鍾先生,看上去,沈爺對鍾先生還是很好的吧?」

  「那到底是誰對你說你沈爺不好的?」

  她聲音裡帶著促狹的笑意,原是打算挖了坑讓李衛跳下去,沒想到李衛的回答完全超出她的預料。

  李衛竟然道:「就是前一陣死了的一個鹽梟,姓徐,人們都喊他徐老闆。不過他罵沈爺陰險毒辣必定斷子絕孫,然後沈爺就在丹徒那邊把他殺了……罵沈爺的,就是他們的家人,都說沈爺壞到了骨子裡。」

  鹽梟?姓徐?還是在丹徒?

  看樣子,前一陣丹徒鎮的事情真沒那麼簡單。

  顧懷袖聽著,忽然覺得沈恙肯放李衛來見自己,怕不是那麼簡單 吧。

  不知道她之前在茶樓裡說的「報恩」這個理由,是不是能被人信服?

  顧懷袖瞇了眼,若無其事問道:「所以他們覺得你沈爺壞嗎?」

  「他們是這樣說的,可李衛覺得……」李衛忽然小心翼翼地看了顧懷袖一眼,道,「我要是說真話,乾娘你會不會打我?」

  「……」

  顧懷袖怔然了片刻,只覺得奇怪,「你說真話,我幹什麼要打你?再說了,我什麼時候打過你?」

  平時隨便拍他兩巴掌都叫打的話,顧懷袖也要佩服這小子了。

  李衛道:「兒子這不是說可能的話嗎?」

  他嘿嘿笑了一聲,最後卻正色道:「李衛覺得那個姓徐的罪有應得。」

  「此話怎講?」

  顧懷袖並不清楚事情的原委,可是隨意殺人總是不對的,雖然這些在他們看來幾乎就是家常便飯。甚至,連李衛都沒將這一條人命放在心上了。

  只因為,這個姓徐的是鹽梟,而鹽梟販賣搶奪私鹽,本身就是國法所不容,什麼時候死了都怪不得別人。

  說罪有應得是應該的,可跟沈恙對比起來說,就一點也不對了。

  李衛皺著眉,似乎對那姓徐的頗為厭惡:「沈爺雖然在外面風評不大好,可是最疼的就是兒子,那個姓徐的詛咒沈爺斷子絕孫,這不是就犯了沈爺的忌諱了嗎?誰讓姓徐的咒取哥兒,活該把他大卸八塊。唔,不過只是尋常的死法罷了……」

  說大卸八塊,是李衛自己生氣所言罷了。

  到底人都死了。

  顧懷袖聽著卻好奇起來,取哥兒這名字似乎也聽過了,說是沈恙的獨子。

  「若是天下的詛咒都靈驗,哪裡還需要什麼法條?你沈爺厭惡那什麼姓徐的,的確不錯,換了我我也恨。只是動輒殺人,不覺得有些過分了一點嗎?」這一句話,純粹是顧懷袖的疑惑。

  她問這句話完全是因為什麼也不知道,李衛一癟嘴,搖頭道:「乾娘你不知道,取哥兒打小身子不好,是喝藥長大的。我聽鍾恆先生無意之間透露過,說是取哥兒隨時得個什麼小病都會沒命,是金貴人,哪兒能容得旁人詛咒?」

  「是個多病的孩子?」

  顧懷袖沒怎麼聽說過沈恙兒子的事情,也沒怎麼放在心上,怎麼今天聽著說是多病?

  沈恙這人,雖然名字裡有一個「恙」字,可平時看身手不還好好的嗎?

  只是她這個問題,李衛就沒辦法回答了。

  他有些苦惱:「我不懂這些……反正沈爺喜歡取哥兒,鍾先生也說取哥兒是金貴命,合起來就是那個姓徐的該死。本來這個人嘴不好,說話難聽,沈爺還沒處理他的家眷,結果他們倒是先罵起沈爺來了……」

  按照沈恙以前的行事作風,定然是嘴上說著「仁義道德」,實則直接下手「斬草除根」的。

  顧懷袖想想也覺得,沈恙不像是會給自己留後患的人。

  不過江寧的這些事情錯綜複雜,鹽梟與鹽梟之間的爭鬥,竟然像是在戰場上一樣,動輒出人命。

  她倒是一下擔心起李衛來了:「你沈爺沒叫你去做這些事情吧?」

  李衛眼神閃爍,打了個哈哈,看了看外面的天,道:「天氣真好。」

  「對,天氣真好。星星好多……」

  顧懷袖一看他這樣,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想來,沈恙做這些事情應該都沒有避諱著李衛。他完全沒有把李衛當成一個孩子來對待,也完全沒有格外優待他的意思。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是沈恙一點也沒準備藏什麼拙,因為他做什麼都被李衛知道,也不會說有什麼師父怕餓死自己而留兩招的說法。

  商場上的事情,都是瞬息萬變的,沈恙靠的是腦子和手段,至於李衛能學會多少,全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顧懷袖不由得想起,當初張廷玉還說,李衛在沈恙的身邊是好事,他指望著以後李衛來當內應。

  如今看著,卻是她養過的乾兒子,如今已經被沈恙給折服了。

  李衛不想多說,顧懷袖自然也不會多問。

  她這是看外頭天色,道:「好人壞人都是要分開看的。你看著你沈爺是好人,那是因為他對你還不錯,如果你是徐老闆,就不會有這樣的感覺了。就像是你覺得,你乾娘我是個好人,可我卻只能告訴你,你乾娘我不算是好人。太複雜,所以往後不要隨便問誰是不是好人這樣的問題。若問我你老闆,乾娘只能說……他這人……有病。」

  沒有好壞,只是有病而已。

  對顧懷袖來說,沈恙算不上是好人,也算不上是壞人,一個對她有恩的路人,這樣大約是最好的形容了。

  說完,顧懷袖看了看李衛的衣裳,忽然發現他衣袖處壞了一處,只道:「青黛,拿針線來給這小子把衣裳補好,再送他走。」

  李衛來這裡,多半還是專門張羅著給她打掃別院的。

  至於李衛怎麼知道,肯定還是沈恙的原因。

  聽見顧懷袖說自己衣裳壞了,李衛這才抬了袖子,發現袖口已經破了一個小洞,頓時赧顏起來。

  「乾娘見笑了,平時不怎麼注意這些……」

  看著這小子也有十六七了,顧懷袖忽然道:「你身邊也沒個人照顧?」

  李衛正在喝茶,聽見這一句卻差點一口水噴出來,他嗆了一下。

  青黛這邊手裡的袖子一抖,她只喝道:「幹什麼呢?臭小子別動,你青黛姑姑我手藝可好,活生生被你給動歪了。」

  這一回,李衛終於不敢動了,只低聲道:「沈爺說我現在還小……」

  「噗嗤」一聲,顧懷袖立刻就笑了出來。

  怎麼著,這個時代的男子也該有個侍妾之類的了吧?沈恙到底怎麼教他的?要緊的是身邊沒個人照顧,這怎麼能行?不管是丫鬟也好,侍妾也罷,好歹給塞一個啊,連個縫衣裳的人都沒有。

  李衛才是窘迫不已,他自然也是進出過那秦樓楚館的,只是不敢跟顧懷袖說罷了。

  李衛心道一聲:沈爺勞煩您背個黑鍋!回頭李衛給您磕頭!

  他們這些時不時要走動的人,又是在揚州江寧蘇州杭州這樣的風流地方,江南多美人,有錢的風流,沒錢的也風流。好歹李衛還是跟在沈恙身邊,被當成徒弟兒子一樣帶的人,這些眼界是要有的。

  可……

  李衛就是說不出口,所以對顧懷袖扯了謊。

  顧懷袖看青黛快要將他衣裳給縫好了,這才道:「讓沈爺帶你長長見識去,不過別要那些個出身不乾淨的。到底你還叫我一聲乾娘,若是沈恙那邊不管,你只管回來叫我給你張羅……現在萬歲爺南巡,怕要在江寧待上不久,回頭還要下蘇杭,我一個婦道人家就不跟著跑了。正好,這一段時間給你張羅張羅卻是合適。」

  李衛一一應了,頭上都是冷汗。

  顧懷袖又道:「你走吧,記得回去的時候告訴你沈爺,只說……今兒我放在窗沿邊的半杯茶,是我用來洗過指甲的,而且茶壺裡頭有一品紅的毒,叫他最好找個大夫看看,我也不知到底是不是沾進去了……」

  說完,她還是一副淡淡地神情,看李衛愣住了,才皺眉道:「你怎的了?」

  李衛差點嚇得腿都軟了,話都來不及說一句就奔了出去,等到人出院子了,才聽見他聲音:「乾娘我這就回去跟沈爺說!」

  哈哈哈……

  顧懷袖等李衛跑出去了,一下就笑倒了。

  若是沈恙順手端了窗邊那杯茶,或者倒了茶壺裡的茶來,不知道聽見李衛說話會是什麼表情?

  讓這人隨口胡言亂語。

  顧懷袖笑夠了,一聽見外面已經在打更了,便道:「今晚二爺應該不會回來了,不過還是留個門兒吧。」

  「是。」

  青黛也是面帶笑意地收拾著針線,她只覺得沈恙倒霉,不過也是他活該。

  那邊李衛狂奔回了園子,立刻撞開了前面的鍾恆,氣喘吁吁地一直到了取哥兒的屋前面,只道:「沈爺,沈爺,我乾娘叫我告訴你,那杯茶是她用來洗過指甲的,茶水裡有毒!」

  沈恙正在給取哥兒撥算盤呢,說著最基本的口訣,然後讓取哥兒自己試試。

  驟然聽見這一句,整個臉都扭曲了……

  不會吧,他沒感覺有什麼異常啊……

  沈恙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傷口包了起來,還是取哥兒笨拙的手筆,看著怪怪的。

  若依著拿女人的狠毒個性,怎麼也該把一盞茶全部都倒下來,燙自己,可是在茶樓裡竟然還留了半杯?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沈恙打了個激靈,忽然覺得自己的確渾身都不舒服了起來。

  看李衛跑回來這麼急,顧懷袖應該不會只是嚇他吧?

  取哥兒名為沈取,剛剛用自己小手扒拉了一下算盤,一雙眼睛大大地嵌在有些瘦的臉上,帶了幾分蒼白,倒跟沈恙臉上常年不散的蒼白有些接近。

  他左手邊放著一盒小人參,抬手就拿了一根起來咬了半截,又放回盒子裡,看著沈恙,只覺得自己爹臉上的表情很奇怪。

  取哥兒是拿人參當飯吃的,打小就多病,整個江寧怕也只有沈恙養得起這麼個金貴兒子了。

  「爹,你……」

  「沒事……」

  沈恙忽然一擺手,「乖兒子在這兒等下,我出去看個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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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二章 婦人

  次日一早起來,顧懷袖果然沒有看見張廷玉在,想必是還在行宮之中陪著皇帝吧?

  父子兩個,一朝父子兩輩人,侍奉著一個皇帝,話肯定是有很多的。

  顧懷袖梳洗過後,就叫人去外頭打聽趣事,像是一下回到了張廷玉還沒有中舉的那一段時間,生活悠閒而平靜。他們兩個人,偏居於江南,少有人問津,也簡單得多,哪裡像是如今這樣,走一步就要算計到後面的三步?

  沒有榮華富貴的時候盼著榮華富貴,可等到榮華富貴就在他們的手心裡了,隨手一握就能抓緊,他們也就不覺得這東西有多好了。

  人總是喜歡那些自己沒有得到的東西,對於如今垂手可得的卻反而不屑一顧。

  她用桃木的梳子輕輕梳著發尾,瞬間察覺了自己的想法。

  既然榮華富貴得來不易,就更應該好好珍惜了。保住了眼前的,才有可能得到更多的。

  想著,顧懷袖叫畫眉推開了外頭的一扇窗,忽然道:「小石方昨日回來了嗎?」

  「是昨日半夜回來的。」畫眉答了一句,那時候她還沒睡,聽見有人給小石方開門,所以知道,「不過,石方師傅不伺候皇上了嗎?」

  「伺候了皇帝一路了。」

  顧懷袖笑了一聲,心道這小子還算是有一點良心,知道回來。

  當初這廚子是借給皇帝的,畢竟人還是屬於顧懷袖的,總不能主人家沒得吃,要給皇帝做吃的吧?

  在旁人的眼中,顧懷袖這邏輯肯定不對,可在顧懷袖這裡,這邏輯真是再正常也不過。

  都說各人自掃門前雪,哪兒管他人瓦上霜。

  連自家的雪都還沒掃完,自己的肚子都還沒填飽,皇帝餓不餓,與顧懷袖有什麼相干?

  她看了一眼自己在鏡中的容顏,忽然湊近了撫著自己眼角,將眉頭給擰了起來:「我怎麼瞧著,這眼角旁邊有一道紋呢……」

  細細算算,顧懷袖年紀也不小了。

  十七歲的時候嫁給了張廷玉,而如今竟然已經是十三年過去,她有三十。

  不算的時候不知道,一算還真的嚇了一跳。

  不過那一位爺的年紀,算算也有點意思,今年剛好三十三。老夫老妻……

  青黛畫眉對望了一眼,只覺得顧懷袖似乎是覺得自己老了,都連忙說道:「夫人您一定是眼神不好看岔了,奴婢們給您梳妝打扮這許多年,可也沒見著一條細紋的。」

  顧懷袖手指輕輕按著眼角,卻垂了眼眸。

  「我又不嫌棄自己變老……相反啊,我巴不得自己越老越好,一則讓那些巴望著我變醜的人看看,我顧懷袖即便是老了,也能比旁人漂亮;更何況三十歲可是女人最有意思的一個年紀了……旁人都說白頭偕老,我怎麼還沒見著自己有一根白頭髮呢……」

  青黛畫眉於是齊齊愕然,怎麼也沒想到顧懷袖的想法如此異於常人。

  顧懷袖說完這些,卻閉上了眼睛,道:「今兒梳個飛仙髻吧,江南的天氣好,一會兒找個機會,若是二爺有時間回來咱們就去遊湖,指不定還要跟著皇上去的。若是二爺沒有時間……不對……」

  「夫人?」

  青黛抬手正要給顧懷袖綰頭髮,忽然聽見她說一句「不對」,以為是要改主意,於是手上的動作也一頓。

  顧懷袖卻擺擺手道:「你繼續綰頭髮吧,我不過是想到一些事情罷了。」

  梳洗罷,顧懷袖挑了一件顏色挺鮮亮的淺紫色裙子,上頭陪著撒花深紫色絲綢滾邊的衫子,還在挑扇子呢,就聽見前面人來報,說李衛來了。

  「我還當他不來了……」

  顧懷袖隨手拿了一把畫著仕女圖的扇子,便朝著椅子上一坐,喚道:「都叫我乾娘了,這會兒自己進來不就成了?」

  李衛是灰頭土臉進來的,他一副蔫兒了的表情,滿身都是怨氣:「乾娘一點都不疼我這乾兒子。」

  一見到他這矬頭矬腦的樣子,顧懷袖就險些笑出聲來:「到底還是你自己不動腦子,我說什麼你就信什麼,怎樣,沈老闆昨夜日子可還愉快?」

  「什麼愉快啊,連著一個園子上上下下都被訓斥遍了。您說您也是,什麼笑話不好,偏生說這一個,連著取哥兒昨晚都跟著擔心……」李衛哀嚎著,「今兒早晨出來的時候,又說取哥兒開始發了低燒,您這不是作孽嗎?」

  「取哥兒?」

  就是昨夜說的那個沈恙的寶貝兒子吧?

  顧懷袖眉頭皺緊,「那孩子現在不要緊吧?」

  「病過不知道多少回了……」

  李衛原本只是順嘴一說,並沒有想到顧懷袖會這樣介意這件事,他忽然想起乾娘也是當娘的,取哥兒也就是比胖哥兒大上一些大的樣子罷了,只是身子還不如胖哥兒好。

  這話約莫是自己說錯了。

  李衛琢磨著,連忙道:「也不是很要緊的病,前一陣就反反覆覆,並非因為等著沈爺,所以病的……」

  這話一說完,顧懷袖那臉色頓時更黑了。

  李衛心道一句「完了」,越描越黑啊自己這是……

  他還想要補救:「乾娘,這件事真跟您沒關係,我就是瞎說……」

  顧懷袖斜了他一眼,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畫眉領著睡眼惺忪的胖哥兒出來,胖哥兒抬眼就看見了李衛,只道這人自己從來沒見過,倒是一下就清醒了。

  小子在外人的面前,還是很有乖乖小孩的模樣的。

  一見到李衛,胖哥兒就朝顧懷袖的身邊走去了。

  昨晚來,李衛就給是想要見見胖哥兒的,畢竟是乾娘的兒子,只可惜昨天晚上胖哥兒瞌睡上來一直睡,所以沒見著。

  今天一看,李衛頓時覺得胖哥兒這身板不一般。

  在同齡人當中,胖哥兒這身材敢說是第一,沒人敢說第二——單說胖的話。

  「李衛給小公子問好。」

  「幹什麼呢?趕緊起來!」

  顧懷袖一看李衛竟然給比自己年紀小的胖哥兒行禮,連忙一腳伸出去踹他,「臭小子,你非要他折壽嗎?」

  胖哥兒也嚇了一跳,虎著聲音問:「你、你是誰?」

  李衛「嘿」了一聲,道:「你是乾娘的兒子,我也是乾娘的兒子。」

  「我不是乾娘的兒子。」胖哥兒沒聽懂李衛的話,他撓頭道,「我是娘的兒子。」

  顧懷袖跟身邊的丫鬟們都笑出了聲,就連李衛愣了一下之後也笑了出來。

  大早上的,屋裡就笑成了一片。

  昨夜陪著皇帝聊了一宿,今兒又陪著皇帝用了早膳,張廷玉與張英,這父子兩個這時候才被恩准了回別院來。

  張英太久沒見過胖哥兒,想著這大孫子不知道已經多大,正準備進去看呢,就聽見裡面的笑聲。

  張廷玉卻是一下聽見了李衛的聲音,眉頭不經意地一攏,又很快地散開了,即便是距離他最近的張英都不曾覺察出這樣的異常來。

  父子兩人進了屋,這才看到裡頭的情形。

  丫鬟們相互扶著笑成一團,似乎是胖哥兒剛才又鬧了什麼笑話,還有一個比較瘦高的男孩站在距離顧懷袖那椅子不遠的地方,同樣哈哈大笑。

  這樣的一幕,幾乎是瞬間就讓張英覺得暖和了。

  顧懷袖這邊一見到張英與張廷玉,瞬間就沒笑了,忙起身行禮:「公公,二爺。」

  李衛也機靈,聽見顧懷袖的說辭,他連忙道:「給張老大人和張老先生請安。」

  因著李衛猜測張廷玉不一定待見自己,這還是鍾先生提點的,李衛不敢隨便開口就叫張廷玉為乾爹,畢竟在李衛看來,張廷玉比夫人還要可怕一些。他當年雖曾叫過,可老覺得像是有誰在背後盯著自己一樣,所以索性李衛就不叫張廷玉了。其實李衛更喜歡和親近的,自然是顧懷袖。

  現如今父子兩個,一個是張老大人,已經回桐城頤養天年,一個是張廷玉,還是如日初升。

  李衛這喊法,可頗有意思。

  張英一摸自己鬍鬚,卻是大笑起來,手指著李衛道:「這小子又是打哪裡來的機靈鬼?」

  顧懷袖也是許久不曾見到張英,這一位老狐狸是難得明理的,張廷玉也敬重他,顧懷袖也敬著他得很,如今只如實道:「是當年兒媳婦大街上碰到的孩子,他感念我舊日的恩情,所以叫我一聲乾娘,這一間別院昨兒還是他在江寧叫人打掃出來的。今日一早,他就來見胖哥兒了,說是昨晚沒見著,今早肯定能見了。」

  聽著兒媳這一番話,說得輕描淡寫,裡面藏著沒說清楚的話卻還有不少。

  不過張英如今已經不管這些了,他只是來看看自己的孫兒。

  胖哥兒一瞧見白鬍子白頭髮的張英就撲了上去,「爺爺!爺爺!小胖要抱抱!」

  「哈哈哈……」

  張英一下笑出了聲,雙手接住了胖哥兒,卻道,「喲,小子真是越來越沉了……」

  胖哥兒也不知道為什麼笑了出來,只拽著張英的鬍子,道:「我爹是老先生,爺爺是老大人,什麼時候把這鬍子割給我爹,讓他下巴上也留下鬍子,那個時候爹就跟爺爺一樣厲害了!」

  張廷玉把臉一板:「不許胡說八道!」

  張英卻不介意:「他說得很有道理啊,只不過……」

  頓了一下,張英抱著胖哥兒坐下來,卻笑道:「你爹怕是還沒留夠一把鬍子,就要比爺爺厲害嘍……」

  張廷玉自然是年輕有為,二十九歲中進士,堪堪在三十歲之前,其實也算是少年得志。畢竟平均一下,中進士的人的年紀都在三十五左右了,對比大部分人來說,張廷玉已經算是很早了。

  現在,他更一入職就是南書房行走,直接進入康熙心腹近臣的行列,平步青雲自然是指日可待。

  張英何等老辣的眼神?

  他也聽說過張廷玉最近出言救了宋犖一事。

  到底事情來龍去脈如何,張英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兒子這一句話,肯定算是已經將能臣宋犖拉攏到他那邊去了。

  一步一步,愣頭青也會變成老油條,更何況是張廷玉這原本就滑不留手的?

  張英這裡坐下來,只跟著眾人一起吃了一頓午飯,不過李衛沒留下來,只說回去還有事。

  顧懷袖這邊讓小石方給他做了點東西帶回去,只說是給取哥兒的,畢竟小孩子生病了,另有一份給李衛。李衛喜滋滋地,顯然沒想到自己還有一份,一接了東西就跑遠了。

  一直等到下午,張英與張廷玉又說了一會兒話,才道:「我來接駕也不過就是一時,看看你們就走。皇上說讓父子相見,這話聽一半就是,仕途要緊。若是跟我在這裡敘著父子情,江南的事情就沒人辦了,回頭可沒這麼好的機會在皇上面前表現。今黃昏上我的船就在前面等,你們也不必留了,我這就回桐城去了。」

  這一刻,張廷玉面上的表情很複雜。

  他再一次地站在了江邊送張英走,一直看著張英的船離開碼頭,才見得殘陽落下。

  顧懷袖也頗為感慨,一朝重臣人已遲暮,卻不知還能見個幾回……

  他們都是知道的,張英老了,現在已經安天命了。

  張廷玉站著,許久沒動。

  她伸手拉他,他卻道:「我無事……皇上那邊還有傳召,要商量河工的事情,今兒晚上不回來了,你……」

  「下午時候廖夫人下了請帖,說要我帶著胖哥兒去葵夏園,你就放心地辦事兒去吧。」顧懷袖寬慰他,卻是怡然得緊,「在江寧,我認識的人也不少,不用擔心我無聊。倒是你,一路上還要跟著萬歲爺去蘇杭,我卻是不跟去了,是非多。你自己一個人要當心。」

  張廷玉終於彎唇一笑:「代我給廖掌櫃的問聲好。」

  「見面禮都備下了,你且放心吧。」

  顧懷袖與他一道回去,他卻沒進門,又往行宮去了。

  她這邊回來,只收拾了一下,便牽著胖哥兒,給他弄了一身漂亮衣裳穿著,胖是胖,可勝在可愛……

  「嗯,像頭豬……」

  顧懷袖嘀咕了一句,自己笑了起來,卻見胖哥兒朝她扮鬼臉:「我是豬,生我的娘,又是什麼?人生人,豬生豬!我娘也是豬!哇,娘要打我了,青黛姑姑救我……」

  青黛那邊笑得直不起腰,顧懷袖恨得咬牙,一路戳著胖哥兒的額頭進的葵夏園。

  不過,才走進去不久,外頭就來了三頂轎子,沈恙先從前面下來。然後是中間的一頂,出來個瘦弱而帶著病氣的八歲多男孩,看著斯斯文文,卻是面相很漂亮,若是更硬朗健康一點便是更好了。

  中間這一個,便是沈恙的獨子取哥兒了。

  沈恙過來看他,只道:「可還頭暈?」

  取哥兒搖搖頭:「早上喝過了藥,不暈了。爹,你還疼嗎?」

  沈恙一看自己爪子,哼了一聲:「你爹我渾身都疼。」

  第三頂轎子裡的婦人,聽見外頭的聲音,終於帶著忐忑地掀了簾子出來,叫了一聲「沈爺」。

  端看這婦人頭戴著金銀釵環,舉止之間雖透著一股十足的小心,可能看出還有大家閨秀的底子。只是今天這樣熱鬧的場合,她偏偏穿得素淨至極。

  沈恙瞇眼一看她,卻道:「不愧是張家書香官宦之家出來的姑娘家,跟著姓徐的那麼多年,卻也沒磨去一身貴氣。」

  那婦人歎了口氣:「你到底想幹什麼?」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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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三章 二代們

  葵夏園正在初夏的時候,看得見園子裡綠蔭剛剛出來,抬眼望去盡皆碧色。

  北京城的園子再好,卻難現這江南的神韻。

  康熙讓人仿照著江南園林建造了暢春園,也無非就是為了欣賞拿澤國水鄉的秀麗,可真正的秀麗精緻,只有在江南才能領略到。顧懷袖忍不住也在想,到底康熙南巡是不是也有私心的……

  「娘,你看下面有鯉魚!」

  胖哥兒路過鯉魚池,一下就看見下面不怕人的鯉魚,怎麼也不肯走了,顧懷袖真是拉他也拉不動。

  「你若再不走,一會兒你廖伯伯可要生氣了。」顧懷袖忍不住小小地威脅了一下,話自然是假的。

  沒想到,胖哥兒這兩年早知道他娘最多的就是狡猾的奸計,這會兒站在那裡就是不動,哼哼道:「娘你就知道騙我,我廖伯伯人可好呢,真以為跟我爹一樣,看著老實,心裡黑得一塊一塊的……」

  「你小子!」

  哪兒有這樣說自己老爹的?

  顧懷袖橫眉:「你走是不走?」

  胖哥兒也就是停下來逗逗下面那魚兒罷了,他趴在欄杆上面看,看了一陣只道:「我馬上就要看膩了……看膩了就走。」

  熱情三分鐘。

  顧懷袖索性也耐心地站在旁邊等,倒是有葵夏園的丫鬟來問他們是不是需要帶路,顧懷袖只道認得路,只是小孩子貪玩停下來了而已。

  幾年沒來,葵夏園其實還是原來的模樣,就是花草樹木更深,連著鯉魚池裡面的綠苔蘚都更青更綠了,至於裡面的魚兒是不是已經換過了一批,卻不好說。至少這邊的丫鬟是換過了一批的,不然不會沒有一個人將顧懷袖給認出來。

  當年,顧懷袖還是這裡的貴客。

  她想想,原來的那一段日子,只微微地一勾唇。

  「沈爺,夫人,這邊請。」

  前面忽然有丫鬟輕聲細語的聲音傳來。

  整個江寧城敢稱「沈爺」的,怕也只有那麼一個,顧懷袖一下站不住了,直接拽了胖哥兒就朝著前面走。

  眼看著顧懷袖就要轉過迴廊去,沈恙在後頭喊了一聲:「張二夫人見沈某人如見豺狼虎豹,真是令沈某人傷心不已啊。」

  顧懷袖停在圓門當口,冷笑一聲:「你情知自己是豺狼虎豹,就莫出來走,這年頭打了豺狼虎豹剝皮去筋剔骨,也能賣上不少銀錢的。」

  說話還是不客氣。

  沈恙知道顧懷袖不喜歡自己,他手上還帶著傷呢,這會兒忽然聽見她說剝皮去筋剔骨,忍不住微微地瞇了一下眼。

  他看向了她身邊那個胖小子,這應該就是胖哥兒了吧?

  被顧懷袖拉著的胖哥兒看了看沈恙,有些好奇。

  他年紀雖然小,可是對自己的娘卻是頗為瞭解的。他娘一旦是這樣不冷不熱看上去鎮定無比的狀態,那就是真正的「如臨大敵」。

  這個什麼「沈某人」,看上去奇奇怪怪的,眼底藏著東西,總讓人覺得背後發寒。不知道為什麼,胖哥兒有些不大喜歡這人,雖然看著是個很厲害的樣子……不過,這大約也是娘說過的那種「笑裡藏刀」的樣子吧。

  他爹也是笑裡藏刀,口蜜腹劍的那種類型,但是看著就要比眼前這個人舒服很多。

  胖哥兒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想,他有些疑惑。

  然後,他目光一下落在了走在沈恙後面半步遠地方的瘦弱少年身上。

  他眼睛眨巴了眨巴,看看自己的塊頭,再看看對方那弱不禁風的模樣,頓時大笑起來,露出已經開始鬆動的門牙:「娘,那就是你說過的風都能吹得倒的嗎?」

  沈恙臉色一變,唇邊掛著的笑意一下消減下去,眸底也冰寒了一片。

  取哥兒站在後面,扯了扯沈恙的袖子,沒有血色的嘴唇倒是翹起來,「本就是實話,父親何必在意呢?」

  那邊的顧懷袖也知道胖哥兒這話很傷人。

  若換了尋常人說,定然是無錯,可對面那一位瘦得跟骨架子一樣的哥兒卻是多病的,活不活得下來都還難說,別看人大了,卻是個隨時夭折的命。

  她抬手就拍了胖哥兒的頭一下,冷聲道:「教過你的話,你渾忘了!」

  胖哥兒平白遭了自己娘一巴掌,委委屈屈的。

  不過看著沈恙那嚇人的表情,又看後面那病弱少年拉著沈恙的袖子卻朝著他這邊笑,胖哥兒也不知怎的就心生親近之感。

  放開了顧懷袖的手,胖哥兒朝前面走了兩步,又有些被沈恙的表情嚇住,他從自己身上摸出一塊石方叔叔做的花生糖來,終於到了取哥兒的面前:「我……我不是故意的,給你花生糖。」

  後面還無聲地站著一名婦人,這會兒皺著眉看胖哥兒,雖胖了一些,可到底這五官竟然跟自己小時候差不多……

  她生了疑慮,便抬頭去看那邊站著不過來的顧懷袖。

  剛剛沈恙叫她「張二夫人」?

  張?

  張……

  到底這是……

  她臉上神情變化極為劇烈,沈恙一眼就看見了。

  然而他只用扇子抵了自己那薄薄兩片嘴唇,略略地磨著牙,看著將花生糖遞給取哥兒的胖哥兒,竟然道:「我家哥兒身體不大好,這些東西都是吃不得的……」

  聽了這話,胖哥兒有些尷尬和窘迫,想要將手收回來。

  不過取哥兒卻在這時候伸出手來,從他胖胖的手裡把那一塊裹著油紙的花生糖拿在了手裡,似乎還有些靦腆的樣子,生澀道:「不礙事,謝謝。」

  胖哥兒反倒是被他的靦腆給逗笑了,他轉過身就朝著沈恙扮了個難看的鬼臉,吐舌頭:「說謊大魔王,嗚嗚嗚嗚哇哇哇……」

  鬼臉一扮完,胖哥兒就一溜煙地跑回了顧懷袖的身邊。

  顧懷袖在那邊看著,差點笑彎了腰,沈恙那臉色真是五顏六色太精彩了啊!

  「乖。」

  她摸了摸胖哥兒的頭,而後拉著胖哥兒的手就朝著前面走了。

  不過回想起來,沈恙身邊的姨娘真是一個接一個地換,卻不知取哥兒是他後院裡哪個生的,這樣病弱。

  顧懷袖忽然皺了皺眉,老覺得沈恙身邊那個婦人透著一種熟悉的感覺。

  沈恙兒子沈取,長得跟他身邊那個女人有些像,不過氣韻神態乃至於眼底那種淡淡地陰鬱,都與沈恙如出一轍。只可惜,就是身子太弱,沈恙如今將孩子捧在手心裡當個寶,但希望這孩子沒事就是了。

  沈恙這人,作孽太多。

  顧懷袖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也沒多想,就到了前面宴會的花廳處見了劉氏。

  廖思勉如今的年紀也不小了,還要比胖哥兒大上好幾歲,往年她還抱過的孩子,如今看著已經拔長成人了,如今跟著先生在學塾裡面唸書,來教他的都是這江寧城裡面的大儒,也算是廖逢源對自己的兒子寄予了厚望吧。

  往常廖思勉也見過張二夫人,還記得她,連忙躬身問好:「思勉見過張二夫人。」

  「看著如今人也大了,倒是玉樹臨風,當是個有出息的。」

  顧懷袖看看廖思勉,忙扶著他起來,又拉著胖哥兒過來道:「這是胖哥兒,叫他小胖就成了,喜歡你們園子得很,若是一會兒玩記得帶上他。」

  本來就是叫幾個小孩子玩的,廖思勉看著斯文,其實也是個人來瘋,很快跟胖哥兒開始自報家門,說著說著就說到了一起去。

  胖哥兒見著廖思勉比自己大,這葵夏園又是他們家的,連忙道:「勉哥兒帶我看看你們家的園子唄,我剛剛瞧著外面有鯉魚,咱們餵魚兒去吧!」

  「好啊好啊,我這邊叫丫鬟去拿魚食兒。你等一下……」廖思勉有十餘歲了,比胖哥兒大了許多,說著就要跑出去。

  不過胖哥兒卻一拉他,回頭對顧懷袖道:「娘,我跟思勉哥哥去餵魚了,你們自己玩吧!」

  說完,這才跟廖思勉一起跑出去玩。

  顧懷袖搖頭歎氣,又被劉氏拉著進了廳中坐,這裡還有別的商人婦,官宦人家的妻女也不少,只是她們自己在一旁推牌。

  劉氏年紀不小了,之前招呼過她們,這會兒專陪著顧懷袖說話。旁人也沒有來打擾的,畢竟顧懷袖一口道地京片子,再看穿著打扮與那通身氣度,便知道不是普通人。

  「如今的小孩子,真是越來越管不住了。」

  劉氏歎了一口氣,又補道:「我家己勖看著斯文,實則也是個愛玩的性子,這不,人一多就開始瘋了。」

  顧懷袖笑了一聲。

  她家的胖哥兒這會兒也就識地幾個字,會背些東西罷了,還沒跟旁人家的小孩子一樣開蒙進學堂。

  張廷玉散漫地教著兒子讀書,顧懷袖散漫地教著兒子吃喝玩樂,夫妻兩個分工明確,終於將胖哥兒教成了現在這種古靈精怪的模樣。

  她道:「孩子會玩是好事啊,這會人玩了,長大了想起童年來,滿滿都快樂。現在玩兒夠了,往後就能收心學……」

  「你倒是個看得開的。」

  劉氏歎氣,她時商戶人家的小姐,自古士農工商,商為末,只盼著廖思勉以後能走仕途便是最好。

  別看顧懷袖家裡胖哥兒如今不怎麼學,父母都是書香世家出身,張英一家子世世代代都出進士,更不要提現在的張英跟張廷玉本人了。胖哥兒現在不學無術都是表象,光看談吐,也與旁人家的孩子不同。見識廣,眼界開闊,打小環境就不同。做父母的,為孩子提供的先天環境其實也很要緊的……

  「己勖這些年讀書也用功,往後說不得還要請你家二爺提攜提攜的。」

  對這一切,顧懷袖心知肚明。

  她一點頭,卻忽然道:「己勖是思勉這孩子的字嗎?」

  「是呢。」

  劉氏抬手讓一旁的丫鬟來倒茶,笑著道:「咱們商戶人家沒你們那麼多的講究,入家學的時候就起了字。己勖兩個字,還是沈老闆給取的,說是跟名字對,先生也說好,這才定了下來。」

  沈恙給廖逢源的兒子取的?

  顧懷袖兩道秀眉微微地一皺,卻有些不解起來。

  劉氏見她神情有異,奇道:「可是這字有什麼不妥?」

  「不……」

  顧懷袖連忙搖頭,生怕劉氏誤會了什麼。

  她道:「只是覺得奇怪,端看己勖這兩個字,也知沈恙這人不是草包,卻給自己兒子取了個奇怪的名字,叫取哥兒。上回聽見,我還道是哪個『取』,後來才明白是這個。」

  手指在桌面上劃了一下,寫了個「取」字,顧懷袖隨口道:「今兒我進來的時候倒是瞧見了取哥兒,果真是個病弱的,瞧著身子只有骨頭了,臉色蒼白得厲害。這取哥兒年紀也沒比勉哥兒小三兩歲吧?可也入學,有字了?」

  「說起來你可別笑。」

  劉氏剛剛開口,自己倒是笑了一回,只道:「沈老闆這孩子取名叫沈取,倒是沒人敢問沈爺到底怎麼回事,可孩子開蒙的時候沈老闆給親自取了字,叫三千。沈三千,他自己個兒是沈萬三第二,卻要給自己的孩子取名叫三千,這意思可多了……」

  沈萬三第二,孩子叫沈三千。

  顧懷袖也是搖頭笑了,「這人怎麼鬧得跟兒戲一樣呢?」

  劉氏聽見這句話就笑得更厲害了,揶揄她道:「怎麼也比你給你家小子叫胖哥兒的好啊,天哪,你甭說了,我這肚子……」

  說起胖哥兒那名字,不知道的有幾個啊?

  興許是顧懷袖名字沒給孩子起好,胖哥兒越長越胖,至今還沒有胖下去的趨勢,可愁壞了不少的人。

  倒是顧懷袖不著急,她曾叫人給孩子摸過骨架子,不是什麼太壯的骨架,若是往後減肥應當還是能減下來。她這樣狠心的人,有一萬個法子能讓兒子變胖……

  其實倒是有一個最簡單的法子。

  只需要將小石方藏到別人找不到的地方,保管胖哥兒沒多久就變成「瘦哥兒」。

  她想著想著,卻抿著嘴唇笑了起來。

  「對了,說起來這裡別人家的孩子都在,怎麼沒見到沈恙家的?」

  這會兒,顧懷袖甚至已經在角落裡找到了坐著的那一名婦人,先頭是跟著沈恙的,可就是沒找見取哥兒。

  劉氏道:「取哥兒若是不出門都在園子裡,可若是出門一定都被沈老闆帶在身邊的,在前面爺們的席面上呢。」

  顧懷袖點了點頭,想想沈恙對孩子倒是挺在乎。

  花廳這邊,顧懷袖坐下來說了兩句話,沈恙父子卻還在長廊上走。

  身邊也沒別人了,取哥兒看著手裡放著的一塊花生糖,倒是有些嘴饞起來。

  他將那一塊糖掰了,遞給沈恙一半:「爹,你不嘗嘗嗎?」

  沈恙嫌惡地看了一眼,不知道被張家那小子抓過幾回了……

  不過對上取哥兒透亮的眼神,他又歎了口氣,還是拿了過來,仔細地看了看,才塞進嘴裡吃了。味道的確是好……

  應當沒毒。

  沈恙一摸取哥兒的頭,只道:「雜七雜八的東西別亂吃,你吃半塊吧,不礙事。」

  取哥兒埋下頭去,將那花生糖湊到了唇邊,有些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細嚼慢咽,精緻得厲害。

  他吃了半塊,才抬頭起來問:「我覺得這個小胖子還不錯,可以跟他交朋友嗎?」

  「你覺得你需要朋友嗎?」

  沈恙眉頭一下皺緊了。

  取哥兒也皺眉:「父親又為什麼沒有朋友?」

  沈恙笑出來:「你爹我,英俊到沒朋友。其實啊……交朋友太費心神了啊,想想誰又知道哪天朋友背後捅你一刀,這不就慘了嗎?」

  因為站得越高,心就越冷,人也越孤獨。

  沈恙「啪」地一聲打開扇子,卻道:「不過那是你爹我,你若是想要個玩伴,一會兒我帶你去找那個小胖子跟廖家小子,可好?」

  取哥兒抿著嘴唇瞇眼笑起來,手背上得皮膚白得跟透明一樣,能看見青色的血管,他把包著糖的小塊油紙給折了起來,然後跟著沈恙一起走向了宴會的正廳。

  父親是個沒有朋友的人,可是卻有無數的敵人。

  不過,這些敵人的下場,一般都很慘。

  取哥兒仔細地想了想,其實父親也很不容易。

  他拽著沈恙的袖子,進了正廳的時候卻已經輕輕地放下,並不怯場,給各位叔叔伯伯打招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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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四章 咬鉤

  胖哥兒跟廖思勉拿著魚食兒去餵魚,在那邊玩鬧了一陣,這邊的畫眉才在葵夏園丫鬟們的引路之下找到了兩位小公子,叫他們入席吃飯去。

  這一會兒,胖哥兒也逗魚兒逗夠了,就跟著丫鬟們去了,不過從旁邊的道上路過正廳,胖哥兒卻瞧見了那個取哥兒,只覺得奇怪:「怎麼他往那邊走?」

  葵夏園的丫鬟道:「沈公子跟旁的哥兒不一樣,是沈爺的公子,一向都進正席的,別的老闆以前也說,現在不敢說。」

  「為什麼不敢說?」

  胖哥兒覺得奇怪。

  一旁走著的廖思勉比他大,從小見著自己父親跟沈恙之間的交手,只笑了一聲道:「這你可就不知道吧?沈叔叔這人特別厲害,動不動就要教訓人,誰敢說他,說取哥兒不能入席,第二天就要倒霉,不是生意出事,就是手底下的人出事,船出事。久而久之,誰還敢說取哥兒一句不是?」

  「這不是威脅嗎?」

  胖哥兒皺著眉頭,一臉不屑的表情。

  「這個什麼沈老闆,也太霸道了吧?」

  不過胖哥兒這麼回頭一想,忽然之間想到了自己的娘,她對沈恙說話可是更不客氣,也沒見那沈老闆鬧什麼脾氣。

  於是胖哥兒又忽然得意地仰起了臉:「我娘比他厲害多了,剛剛我娘罵他,他不也沒敢還口嗎?」

  廖思勉問道:「你娘剛才罵他什麼了?」

  「我娘說他是豺狼虎豹,合該剝皮抽筋剔骨然後拿出去賣……」

  胖哥兒笑嘻嘻地,一點不覺得自己的娘說話狠毒,眼看著偏廳就在前面,趕緊招呼廖思勉跑了兩步:「勉哥哥,咱們快點,裡面都開吃了!」

  廖思勉一怔,還是跟著跑進去了,只叫道:「小胖你跑得倒是很快,等等我呀!」

  「哈哈……」

  胖哥兒一陣風一樣,就刮到了顧懷袖的身邊,一下撲進她懷裡,差點把顧懷袖給撞倒了:「娘,我們剛剛去餵了魚兒回來,你沒看見,小胖還看見魚兒往上頭跳呢,老高老高的!」

  顧懷袖抬手給了他一個李子吃,手指扣緊了敲他頭,咬牙道:「行如風,坐如鐘,站如松,你瞧瞧你自己這歪七扭八像個什麼樣?」

  「那也比你犯懶的時候好……」

  胖哥兒咕噥了一句,一看顧懷袖臉色一變,又要對自己下毒手,立刻轉移話題道:「娘,咱們坐哪兒啊?」

  劉氏上來幫著打圓場,道:「咱們坐這邊,張二夫人這邊請。」

  說著,也帶了自己的兒子過去。

  這邊有不少的小孩子,年紀不大,都跟著娘過來的,胖哥兒轉眼就看見了許多個跟自己年紀相仿的孩子,大家大眼瞪小眼地看著。

  只是顧懷袖卻沒見到幾個熟人,唯有一個陸氏,乃是當年在沈恙園子裡看見的姨娘,不成想她今年也在。

  不過他們並不在同一張席面上,大家也見了面不過略一點頭,顧懷袖這邊跟劉氏說話,似乎還有兩個官太太,大家都客氣得很。一問,知道了顧懷袖系京城命婦,一面是巴結,一面又是艷羨。

  顧懷袖倒是處之泰然,只跟劉氏說話的時候親近一些,別人一律都是客客氣氣的。

  劉氏有面子,大家都明白這是個什麼情況,氣氛還算是融洽。

  廖逢源這幾年的生意也穩了下來,乃是江南眾多商人當中的常青樹,頗有聲望,提起來人人都要豎個大拇指。

  相比起來,沈恙的名氣雖然更大,可若是提起他,眾人頭一件要做的事情是看看周圍有沒有沈恙,或者是有沒有他的耳目。更多人對沈恙是一種遙望和仰視的敬畏,比起對廖逢源這樣正經生意人的佩服,對沈恙的感覺則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的怕和百思不得其解吧?

  性情古怪的人,走到哪裡都沒幾個知心人就是了。

  顧懷袖從眾人的談話之中,也對如今江南的幾大勢力有了一些瞭解。

  漕幫鹽幫一般是狼狽為奸,只是免不得有些鬥起來的時候,有時候鹽船莫名其妙地翻了,漕幫的人莫名其妙地死了,都是令人諱莫如深的話題。顧懷袖估摸著沈恙跟漕幫那邊的關係不淺,從當年的事情就能看出來……

  不過,若是沈恙跟漕幫關係不淺,現在鹽幫這邊的事情應該早就被沈恙給搞定了。

  前後都是矛盾的,顧懷袖越聽越想,也就越糊塗。

  她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仰在了水榭裡的躺椅上,看著一邊的夫人們推牌九,問到顧懷袖,說張二夫人來打上一圈不,她直搖頭,說自己手氣不佳,牌桌上總是輸,索性不玩。

  劉氏剛剛從外頭進來,前面哥兒幾個拿了魚竿在外面的小湖上釣魚,荷塘裡荷葉漂擺,前頭的爺們就在另一頭的水榭上聽戲。

  顧懷袖昏昏欲睡之中,聽見劉氏笑她道:「你哪裡是手氣不好,是打個牌都喜歡算。不想贏多了,也不想自己輸了錢……說白了,你現在不取推牌九,就是懶得動!」

  這都能被人看出來,顧懷袖索性用帕子遮著臉打了個呵欠:「廖夫人您趕緊饒了我吧,我這兒困覺呢。」

  眼看著天氣越來越長,入夜的時間越來越晚,人總是起得早睡得遲。

  顧懷袖手撐著扶手,搭在自己的臉側,一副懶怠樣子。

  「瞧著你,十來年過去,竟然沒覺得樣貌有什麼變化,倒是我們一個比一個地老了……」劉氏坐在了她的身邊,也不去推牌,只是看著。

  「我倒是覺得我老了不少……」

  顧懷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手指指腹壓著眼角,輕輕笑了一聲。

  從來沒有不會老的人,不過是話說著好聽罷了。

  外頭繁花似錦,這屋裡的婦人們其實大多年輕,還有一些興許是新買進來的小丫鬟,看著青蔥可愛,倒是有一種青春活力的感覺。

  她看著看著便笑了起來,回頭一望,卻見胖哥兒跟勉哥兒那邊幾個孩子都不見了,頓時有些詫異:「哥兒那邊幾個人呢?」

  青黛畫眉兩個也連忙找了起來,不過回頭就看見在東面水榭那邊,正順著樓梯往上頭跑呢。

  「夫人,人在那邊呢。」

  青黛手指了指窗外。

  胖哥兒跟勉哥兒一個在前面,一個在後面,先後爬上了樓梯,然後到了爺們那邊去,唱戲的聲音這邊都聽得見。

  顧懷袖只道:「隨他們去吧,旁邊有人跟著,出不了事。」

  劉氏想著廖逢源在那邊,倒是也安下心來,只叫人去下面候著,過午之後日頭也大,怕孩子曬著。

  那邊胖哥兒跑了上去,跟廖思勉一起到了廖逢源的面前,倒讓廖逢源驚訝了起來,而後又大笑,跟眾人說自己兒子勉哥兒。

  不過旁邊就有人看著胖哥兒問:「這個又是誰家的孩子?這樣壯實……」

  胖哥兒回頭看著,不過剛好就看見跟他爹沈恙坐在一起的取哥兒,兩個人面色一樣的蒼白,一樣帶著一種奇異的陰鬱,一坐真是有父子相,相得益彰。

  廖逢源道:「這是京中一位故友之子,不過今日故友不曾來,他夫人帶著孩子來了,這小子就是壯實著呢……」

  「廖伯伯也壯實。」

  胖哥兒笑得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雖然他娘說他這門牙就要掉了,可現在沒掉,看著還整整齊齊頗為好看。

  眾人都笑了起來,雖對廖逢源口中的「故友」各有猜測,卻還沒人想到這是皇帝心腹近臣的兒子,都以為也是商人家的,所以彼此表情平和。

  唯有沈恙,看著胖哥兒,倒了一杯酒給自己喝了壓氣。

  胖哥兒很自來熟地湊到了他們這一桌,虎頭虎腦地鑽到了取哥兒的身邊,嚇得後面廖思勉臉色都白了:「小胖你回來!」

  「怎麼了?我還沒跟他說話呢……」

  胖哥兒有些不解,看廖思勉使勁拉自己拉不動,他嘿嘿笑了一聲,「我娘罵我死豬一樣沉,你拉不動的……」

  廖思勉:「……」

  沈恙:「……」

  取哥兒:「……」

  沈恙無語了半晌之後忽然笑出聲來,「也就是你娘才能養出這麼個胖得跟球一樣的兒子……」

  「你說誰呢!」

  胖哥兒橫眉怒目,一下就要跟沈恙叫板起來。

  沈恙看著他這樣,笑得手一抖,竟然將杯中的酒都給灑了出來,一下落在他前兒被燙傷了的地方,忽然之間疼得一皺眉,放下了酒盞只恨不能掐死了顧懷袖。這女人……

  他這一雙打算盤的手……

  鍾恆在後頭看了,只道一句自作自受。

  取哥兒看了一眼胖哥兒,只好奇道:「你來找我嗎?」

  胖哥兒點點頭:「我跟勉哥兒想找你一塊去釣魚,就在下面的荷塘裡,我們還拿了魚竿,你去嗎?」

  釣魚?

  沈恙看了一眼外頭的大太陽,只緊皺著眉,取哥兒的身子不跟別的孩子一樣,這會兒若是出去,只怕回來皮膚都要曬傷,他下意識地想要拒絕,可是取哥兒已經扭頭來看他。

  說實話,這孩子是從閻王爺的手裡拉回來的。

  沈恙知道,他打小就比別的孩子沉默寡言,他也不知道怎麼跟孩子交流,可取哥兒總是特別懂事,又讓沈恙喜歡。到底還是身體不好,所以別人家的小孩做的事情,他都不去坐,吃過的零嘴兒,都是取哥兒碰不得的。

  今天看著取哥兒看著自己的那一雙眼,沈恙破天荒地歎了口氣,道:「讓香玉給你打著傘,曬了不好。不,一會兒叫人全給外頭孩子們打傘……」

  只取哥兒一個打傘,怕他跟別人有區別。

  沈恙的考慮還算是周到,他笑了笑,便看取哥兒被小胖子拉著走了。

  廖思勉現在還沒反應過來,就這麼容易把取哥兒給拉走了?

  鍾恆一副悻悻的表情,只道:「爺,您醒醒吧。」

  沈恙嗤笑一聲:「你看你沈爺我像是喝醉了?」

  「您就沒醒過。」鍾恆歎氣,暗含了諷刺。

  這一點諷刺的意味兒,沈恙自然聽得出來,然而他無比清醒,儘管酒意開始上來,眉目之間依舊是一派的清朗。

  他只道:「我從頭到尾,都很清醒,從來不曾醉過。」

  因為,壓根兒就沒機會。

  瞥了一眼那邊的水榭,沈恙卻又很快收回了目光,問道:「丹徒那邊怎樣了?」

  「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全部佈置好了,包括……」

  鍾恆比了比自己的右邊手臂。

  沈恙點點頭,「右臂沒了就好。」

  外頭的取哥兒,破天荒地跟著一群小孩子出去釣魚,動作有些笨拙,不過他人聰明,很快就學會了。

  第一條魚,就是取哥兒釣上來的,很多小孩子都圍到了他的身邊,艷羨地看著。

  小魚兒就在岸上跳著,白肚皮翻出來,魚鱗在陽光下頭閃爍著水光,離岸的魚活不了多久,因為沒有水,因為這大日頭。

  顧懷袖那邊瞧見了,也只是看著。

  一群小孩子圍著這一條魚嘰嘰喳喳地說話,眼看著魚兒就不怎麼掙扎了。

  沈取這時候卻站起來,雙手將魚抓著,又放回了湖裡。

  小孩子們都愣住了:「取哥兒你這是幹什麼?」

  「對啊,好不容易釣上來的魚誒……」

  「就是就是,幹什麼放回去啊!」小胖子皺著眉,「拿回去燉了吃多好?」

  「他爹是個惡人,他卻是個菩薩心腸不成?」

  「哼,假惺惺。」

  ……

  取哥兒聽了,卻沒什麼動作,只是靦腆地笑了笑,又坐了回去,重新釣魚了。

  這邊的小孩子們雖覺得取哥兒跟他爹一樣腦子有毛病,可也不敢多說什麼,還是各自回去釣自己的魚兒。

  青黛她們這邊看見了,卻道:「看不出這一位小公子倒是心善的……」

  顧懷袖一下就笑出了聲:「沈恙怎麼可能有心善的兒子?你們兩個丫頭看錯了……那不是善心,那是生殺予奪之大權。」

  青黛畫眉齊齊愣住了,就是一旁的劉氏也覺得顧懷袖這話莫名其妙。

  唯有顧懷袖還記得,那小孩兒將魚兒放回去時候那種微笑,不也與沈恙如出一轍嗎?

  「在把瀕死的魚兒放回去的時候,他就是手裡拿著生死簿的閻王爺……」

  想要那魚兒死,那魚兒就死;想要那魚兒活,魚兒就活。

  如此而已,沒有什麼善心腸不善心腸的說法。

  劉氏被她嚇住了,只搖手道:「不過是小孩子,怎的這樣說?都是你看岔了吧?」

  顧懷袖知道劉氏他們忌諱這些詞,也不說了,只道:「瞧著他把魚兒放回去那時候,卻是極為可愛的。」

  不過真說起來,胖哥兒這方面卻似乎有些比不上取哥兒了,到底沈恙的兒子是更要剔透一些。

  可往後的事情,誰又說得清呢?

  有時候是「聰明累」,有時候是「大智若愚」。

  她只是忽然想起了羅玄聞,自打丹徒那一日之後就沒了消息,還不知道張廷玉那邊皇帝什麼時候去蘇州,還要重新經過丹徒,考驗宋犖的時候也到了。

  這一日,孩子們在外面釣了很久的魚,有沈恙那邊的丫鬟給打著傘,倒是也沒怎麼曬著。

  只有胖哥兒滿園子地跑,丫鬟都沒他快,滿頭滿臉都是汗。

  他自個兒釣不到魚,不像別人一樣沉得住氣,坐不了一會兒就要拿出魚竿來看,所以一條魚都沒有釣到。

  不過這一日下來,他卻偏偏是收穫最豐的一個。

  這小子鬼機靈,自己沒釣著魚,就去旁人那裡賣可憐,從這裡要一條,那裡要一條,等到眾人說著要走的時候,他一個人將滿桶的魚摟在懷裡,得意洋洋,旁邊孩子們的臉都綠了。

  顧懷袖一見差點笑彎腰,讓他把魚兒都倒回水裡去,他卻說要回去拿給小石方做魚湯。

  他娘,卻唯有無言了。

  劉氏卻覺得小子有意思,只道:「不過是荷塘裡幾隻魚兒,小孩子心性,讓他帶回去吧。」

  最後,胖哥兒就抱著一桶魚一路出了園子。

  不過在圓門口準備著上馬車的時候,顧懷袖就看見了沈恙。

  來的時候他們坐的是轎子,回去的時候卻換了馬車,那一名婦人上了後面一輛馬車。這邊沈恙剛剛出來,身邊跟著取哥兒,鍾恆還在後面兩步,李衛從車上跳下來,正想過來一同打招呼。

  一旁道上忽然走過來一個化緣的老僧,一見了沈恙皺眉,再一見他身邊那取哥兒,眉頭皺得更緊,只上來對著沈恙打了個稽首:「沈施主,聽聞您在丹徒殺孽甚重,瞧著小公子面色懨懨,疾病纏身,乃是父業子報。因果報應,循環不爽,沈施主若是執迷不悟——」

  「哪裡來的瘋僧!給爺棍棒打到一邊去!」

  沈恙哪裡來的好脾氣聽著他說完,一抬腳就踹到那老僧的身上。

  兩邊都是他手底下的人,這會兒一擁而上,直接將瘋僧拉到一邊去,也是用腳踹。

  園門口顧懷袖見了,只皺了皺眉,卻沒注意那老和尚如何,她只是聽見了一句「在丹徒殺孽甚重」,沈恙跟羅玄聞在丹徒到底做了什麼?

  這件事,她一直不知道。

  眉頭微微攏了起來,顧懷袖就站在那裡,沒有再往前了。

  這瘋僧分明是說沈恙作孽,而後他的兒子會不得好死。

  沈恙如何能容他?

  眼下他眼角微微抽著,看著手底下人將那胡言亂語的老和尚踹得說不出話來了,這才冷笑了一聲。

  取哥兒就站在沈恙的身邊,收攏在袖中的手已經握成了拳頭,埋著頭。

  沈恙抬手一看自己手腕,上頭纏了兩圈紅繩,有一枚陶瓷的銅錢狀飾物,乃是他多年戴在身邊的。

  他似乎是頓了一下,而後在鍾恆驚恐地目光之下,將這一枚陶瓷銅錢解下,叫取哥兒抬手:「祖上傳下來的東西,今兒給你戴著。」

  取哥兒抬頭,望著沈恙,有些顫抖。

  沈恙卻摸了摸他頭,「榮華富貴,長命百歲。」

  而後,沈恙直接兩手抱著取哥兒將他提著放在了車前,看他站穩了,自己也翻身上去,掃一眼那邊哀叫著的老和尚,眼簾一垂,只道:「一會兒扔去郊外。」

  鍾恆半天都沒反應過來,他抬手有些焦躁地按著自己眉心,那可是沈爺家破人亡之後,唯餘下的東西,跟著爺那麼多年了,怎麼……

  瘋了!

  真的都瘋了不成?!

  一看那邊的瘋僧,鍾恆只咬牙道:「先問清楚他哪裡知道丹徒的事情,再拖出去扔!」

  一旁的顧懷袖看著,半天沒說話,也沒插手,只將胖哥兒的頭扭過來,不讓他看,而後帶著人上了車。

  待到回了自己的園子,取哥兒有些累,就叫他先去房裡休息,沈恙自己回了書房,坐在了書桌後面的太師椅上,桌上擺著一把算盤,走時候的賬還沒算完……

  他閉著眼,聽見外面的腳步聲,知道是鍾恆回來了。

  「怎麼樣,問出什麼來了嗎?」

  「死了,什麼也沒問出來。」

  丹徒的事情是機密之中的機密,就連沈恙身邊也沒幾個人知道,如今卻被一個瘋僧說出來。

  鍾恆自然也為之心驚,不過他更在意的是那一枚瓷錢。

  只是,沈恙沒有一點說的意思。

  他摸著自己空蕩蕩的手腕,一直閉著眼,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只道:「右臂已經斬斷,下面就是釣魚了……只盼著咱們要釣的魚兒,的確是那一條。我老覺得……他興許已經知道了……今日這瘋僧,太古怪了。」

  張廷玉也不是什麼好惹的人。

  沈恙抬了一隻手,輕輕搭在自己的額前,也遮了眼。

  天色昏暗,書房裡沒掌燈,也看不清沈恙臉上的表情。

  鍾恆只聽見沈恙那低得似乎聽不見的聲音:「爺忽然覺著……累得慌。」

  累得慌。

  這樣的話,實在不像是沈恙能說出來的。

  然而沈恙說了,還在繼續說。

  「取哥兒越養越大,可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就會跟我把他埋進土裡時候一樣,悄無聲息地……時時刻刻都在跟閻王爺下棋呢……人家的兒子越養越開心,我這兒子越養越糟心……」

  沈恙無聲地歎著氣,卻沒說話了。

  「嚓……」

  外頭忽然有什麼東西被踩碎了的細碎聲音。

  沈恙聽見了,微微抬了抬眼皮,看向了窗外,卻輕輕地一彎唇。

  半晌過後,他才抬手輕撥了一顆算珠。

  「啪。」

  輕響之後,歸於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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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五章 若改嫁

  顧懷袖回了別院,看著天已經黑了,剛剛伸了個懶腰,就聽見外面人喊「二爺回來了」。

  她還沒來得及轉過身,卻已經被張廷玉給抱住了。

  他身上帶著倦意,就攬著她水蛇細腰,蹭著她脖頸,問道:「今兒去葵夏園了,可覺得如何?」

  「花草樹木比先頭深了幾許,倒是……」

  她忽然從他懷裡轉身,看著張廷玉的一張臉。

  「怎麼了?」

  他今日才從行宮出來,整日裡都是勾心鬥角,也沒什麼時間陪著顧懷袖。

  太子那邊一意地為難曹寅府上,張廷玉這才知道曹家似乎跟大阿哥八阿哥有牽扯,他還以為這是堅堅定定的皇帝黨,不過皇帝會不知道嗎?只怕對著這滿朝文武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十三阿哥倒是才學頗為驚人,連張廷玉都感覺到詫異。

  前幾日頭疼病好了,這幾日又跟著皇上四處走動,還要跟著過兩日去蘇州。

  他回來原想與她溫存得幾分,卻看她一直朝著自己的臉看,很是奇怪。

  顧懷袖在看什麼?

  看他的臉啊。

  過了半晌,顧懷袖忽地笑道:「眼角都有皺紋了,你老了……」

  「瞎說。」張廷玉捏她鼻子,只道,「你真當你家爺不每日不對著穿衣鏡整整衣冠的嗎?」

  「是啊,整整衣冠,不整好怎麼出去當個衣冠禽獸?」

  顧懷袖揶揄他,只是想著兩個人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到底風風雨雨、備嘗艱辛,又一日一日地過來了。

  多少人敗給所謂「七年之癢」,而他們興許是因著磨難太多太重,反而被擠在了一起,不得不依靠於對方,在最寒冷的時候依偎著取暖,在最黑暗的路上相互扶持著一腳深一腳淺地,朝前面走。

  若無苦難,難成今日。

  能到這一日,當真不容易。

  張廷玉心下感動,只捏她手:「明日皇上要游秦淮,大畫舫一條一條地,順著內外河一道走,咱們也跟著一道去看看吧。」

  想著張廷玉過兩天就要跟康熙順著長江東下蘇州,她點了點頭,又道:「丹徒那邊,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她忽然問這麼一句,讓張廷玉愣住了。

  他皺眉,望著她,眼神裡帶著幾分探詢:「你從哪裡知道的?」

  「那就真是有這一回事了?」

  顧懷袖之前就有這樣的猜測,說什麼因為水患沒了人,可丹徒之前畢竟是鹽梟們爭鬥的中心,又在長江與運河的交匯口上,雖不說是很繁華,可畢竟地理位置很要緊。四川的井鹽從長江而來,可到沿海,兩廣兩江的海鹽湖鹽來來往往,都要從長江淮河大運河這一段過,所以在丹徒爭鬥在所難免。

  可到底他們鬥到了什麼程度,顧懷袖完全不知道。

  鹽梟鹽梟,這一個「梟」字,才是真正的奧秘所在。

  販茶賣布甚至是經營米鋪錢莊,都沒有販鹽危險。

  鹽,官私兩道之間你爭我奪,勾心鬥角也就罷了。從鹽場被發現的那一刻開始,到開採,煮鹽或者是曬鹽,而後出鹽場進入商人們的手中,爭鬥就已經進入了白熱化。

  梟。

  殺人又算得了什麼?

  漕幫都有火並的事情層出不窮,更別談這個危機四伏的鹽幫了,即便沒有沈恙這個瘋子,前前後後也不知道鬧過多少回。

  只是沈恙玩膩了茶布兩道再插足鹽道之後,情況就更為複雜了起來。

  有他,不會更平靜,只會更風起雲湧。

  老和尚說沈恙在丹徒的殺孽重,之前張廷玉處理過丹徒的事情,到底丹徒那邊死了多少人?

  顧懷袖全然不知。

  她望著張廷玉,將從葵夏園離開時候所見的情形,一一告訴張廷玉,「……老和尚說沈恙若再不罷手,執迷不悟,業報將落到取哥兒的身上。我走的時候,那瘋和尚已經被人打得幾乎沒氣兒了,約莫是要死了……」

  說這番話的時候,她的目光一直沒有從張廷玉拿波瀾不驚的臉上移開,緊緊地看著他,罕見地帶了一分壓迫感。

  她道:「沈恙的事情,知道的也就鹽幫那些人,還有羅玄聞,除了他們之外應該還有一個你……那瘋和尚是你安排的嗎?」

  張廷玉聽了她的話,終於笑出了聲來,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道:「你這樣聰明,竟然將我猜了個透,可叫爺有個用武之地沒有?」

  「你幹什麼要派瘋和尚去,還說那樣的話?」

  顧懷袖原本只是忽然靈光一閃,覺得張廷玉有可能幹這樣的事情,卻沒想到他承認得如此乾脆坦蕩,毫不遮掩!

  哪裡有跑去詛咒別人孩子的?

  眼看著顧懷袖已經惱怒起來,張廷玉只道:「若是不這樣,又怎能試探出真假?沈恙什麼破綻都沒有,尤其是在丹徒之事後,他對自己經營了好幾年的鹽事方面的生意,全都撒手不管了。有個不怕死的鹽商吞了他在湖廣來鹽的渠道,沈恙竟然沒有追究,後面的人看著前面的吃螃蟹嘗到了甜頭,也都一擁而上開始瓜分沈恙的產業。現在……余在沈恙手裡與鹽有關的生意,統統……」

  張廷玉斜了斜自己的手掌,這樣切了一下,做出有個一刀切掉什麼的動作。

  他道:「所有與鹽字有關的生意,全割了不要了。」

  每年流水一樣的銀子,這要多少錢?

  顧懷袖聽了,也為之愕然。

  這絕對不正常啊……

  沈恙這樣的人真的反反覆覆,此人腦子有病!

  顧懷袖揉著自己眉心,坐下來,手指扣著扶手:「早年這樣的把戲他也耍過,可是那似乎只是因為他手裡有別的事情給耽擱了,這一會兒又有什麼事情?別說是因為皇上南巡,所有他沒膽子做這樣的事情。」

  越想越不明白了。

  她又問道:「羅玄聞那邊怎麼說?」

  「他倒是瞭解沈恙,畢竟原來乃是沈恙左膀右臂,今日來信說,沈恙怕是要佈局,將那些吞了他產業的人一網打盡。不過……」張廷玉頓了一下卻道,「不過羅玄聞現在一個人已經吞掉了沈恙八成的生意。」

  也就是說,現在整個鹽幫最大的人,乃是羅玄聞了。

  「可羅玄聞當時不在丹徒,信上的事情也說不清,所以我才起了試探的心思……結果被我猜中了,聽你說的沈恙這樣的反應,丹徒那邊肯定出過一場大事,死了不少人吧。」

  張廷玉說著,就歎了一口氣。

  這一回解釋清楚,顧懷袖也是無言了半晌。

  「你二人鬥智,卻是煞費腦筋了。」

  「你不是說,與人斗其樂無窮嗎?」

  張廷玉瞇著眼睛笑了一下,然後拉她上床來,將鉤帳放下,聞著她身上的味道,只道:「喝過了酒?」

  顧懷袖笑:「一點點。」

  他埋頭就吻了她,從額頭到嘴唇,再到脖頸,大手遊走到她胸前,隔著夏日薄衫揉按,不老實極了。

  幾日裡沒親熱過,如今一動便覺得烈火燎原。

  她頭上的玉簪因為動作而掉了下去,他掬一把她如瀑青絲,卻道:「我真的老了麼……」

  顧懷袖曖昧地笑,只抿著唇:「老了許多。」

  張廷玉氣笑了,一把吻得她喘不過氣來,又問:「老了麼?」

  顧懷袖抬了膝蓋想要將他踹走,卻一下被他抓住了腿彎,放不下去,大窘之下罵他:「臭流氓你放手!」

  「幾天不見,二爺我又成流氓了……」張廷玉一面不慌不忙地扒她衣裳,一面嘴上調笑,「今兒流氓給你看。」

  他俯了身子,就著這姿勢進去,卻一下把顧懷袖給逼出了淚,「二爺饒了我,饒了我……也不知你哪個青樓妓院裡學來的戲弄人的把戲,快放下……」

  她一條腿被他推來屈起,另一條卻被他壓得貼在褥子上,動彈不得,他人則在她兩條筆直修長大腿之間,游刃有餘地磨她,又細細深入。

  張廷玉只笑:「夫人臉這麼紅幹什麼?」

  顧懷袖閉上眼睛,只道:「你滾滾滾滾……」

  這時候怎麼能滾?

  張廷玉埋頭親吻她,「我書房最下面那一格上頭的書,你從來都不看的嗎?」

  「什麼?」

  顧懷袖忽的睜眼,又立刻擰了眉,臉頰更紅,咬緊牙關才能不哼吟出來,眼角都掉了眼淚,只道明日起來肯定腿麻。

  他手掌覆蓋著她胸前柔嫩,微微一用力,卻湊到她耳邊道:「春、宮、圖、冊……」

  顧懷袖恨不能把他給踹下去,又舒服得不能自已,一時真是愛極了他,也恨極了他,左右為難掙扎之間已經如案板上一條魚,任由張廷玉擺佈了。

  他馳騁不休,讓她討饒了幾回,才讓她趴在自己胸口歇,抬手一觸她臉頰,儘是粉膩香汗,連著光潔裸背上都有一層細密的汗珠。

  顧懷袖嘴唇都咬紅了,瞧著更嬌艷欲滴,她有氣無力地趴著,聽著張廷玉心跳,只道:「好累……」

  「你就躺著,勞累的都是爺……」

  張廷玉扶著她發頂,顧懷袖卻白他一眼,「呸」了一聲,至於原因卻沒多說。

  現在要顧懷袖從他身上下來都坐不到,軟得像是一灘泥,她倒寧願自己是一灘爛泥,就這樣糊他一身,將他溺死算了……

  張廷玉與她親密無間,眼簾垂下,輪廓俊朗,帶著一種餘韻之後的舒緩和懶怠。

  手掌有一搭沒一搭地撫著她的背,張廷玉似乎在想事情。

  顧懷袖腦子裡一團漿糊,見著他一副沉思模樣,也沒過腦子就問了一句:「爽完了又想什麼呢?」

  張廷玉頓時失笑,他幽深黑眸抬了,看她像是一支綻開的春睡海棠一樣倚在自己身上,卻道:「在想……沒想什麼。」

  「吞吞吐吐,出事了?」

  她手指指尖戳著他胸口,腦子總算是有點回過神了。

  這兩口子幹完這檔子事兒之後,總喜歡談點大事來活躍氣氛。

  顧懷袖想想,其實興許是這時候腦子最空。

  張廷玉撫著她眼角,「若是有人逼我納妾……」

  這兩個字一出,顧懷袖臉上拿原本漫不經心的舒緩表情就變了。

  她手指停在張廷玉胸口上,打了個圈,然後畫了個叉,「誰?」

  張廷玉看她這一副忽然變得挑釁起來的小模樣就笑了,「我是說若是……」

  「誰?」

  她懶洋洋地,拉長了聲音問,似笑非笑地盯著張廷玉。

  張廷玉心知她多半是誤會了,又無處解釋,只道:「聽我說完可以嗎?」

  顧懷袖朝著旁邊一滾,順便將被子裹在了自己的身上,只留下滿頭青絲落在外面,「若你不願意納妾而有人逼你,我就跟誰鬧去;若是你願意納妾,自己納妾去唄。你我和離,我再改嫁。」

  左右,他們兩個人不比當初時候了。

  當初是一個娶不到合心的妻子,一個是嫁不到合心的丈夫,陰差陽錯湊到一起,倒也成了對好伴兒。

  而如今,是一個不愁娶不到貌美的娘子,一個不愁嫁不了如意的郎君。

  雖則,這大清朝興許打著燈籠也找不見比顧懷袖更貌美的娘子,也找不見張廷玉這樣讓人如意的郎君。

  各自不愁,若是分開也餓不死誰。

  張廷玉只聽見她連改嫁這種話都說出來了,頓時頭疼,強從她那裡扯了一半的錦被蓋到自己的身上,將她攬入懷中。

  「你若改嫁給誰,我定然算計得他家破人亡、親人離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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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六章 糟糠之妻

  昨日張廷玉回來,說起的那一件事,定然是事出有因。

  次日起來,顧懷袖卻也不多問,因為今日去游秦淮,必定能看出一些端倪來。顧懷袖一點也不急,她在意的不過是張廷玉怎麼做而已……

  到底是誰這麼不長眼?

  到了如今這地步,張廷玉說有人要逼他納妾,「逼」,如今還有誰能逼他?

  朝中無人握著他任何把柄,也沒有人能用旁的東西要挾他,現在的太子更沒有這個本事,那麼剩下的這個逼他的人只能是如今萬歲爺康熙了。

  顧懷袖不知其事原委,只要今日去看看才知道。

  她對著菱花鏡照了許久,忽然道:「我不過是個俗人。」

  青黛不解:「夫人?」

  顧懷袖歎氣:「不過是忽然想起一些事情罷了,你只管給我梳個好看的頭,今兒你主子我,怕是要去看看二爺的妾室……」

  「啪」地一聲,青黛手裡的梳子都嚇得掉在了地上,一旁的畫眉差點打翻了裝著乾淨水的銅盆。

  張廷玉從外面進來,剛剛跟阿德交代了一些事情,就聽她說這話,不由得連聲歎氣:「幹什麼鬧得這樣如臨大敵?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

  「等八字再有一撇,你覺著,我還會坐在這裡梳頭?」

  若真有了,怕是顧懷袖早已經收拾東西帶著嫁妝走人了,指不定走的時候還要坑他張廷玉一把。

  顧懷袖斜了他一眼,只道:「是人是鬼,今兒我不妨去看看。」

  張廷玉只看她自己個兒畫眼描眉,動作之間透著一種雍容的沉靜。

  蛾眉輕掃,明眸善睞,眼底有春花秋月,面浮著風光雲影,菱唇如朱,那很自然翹起來的蘭花指,眼色略略深了一些的眼尾的線……

  顧懷袖給自己上妝的時候會連著眼睛一起畫了,卻不跟尋常的婦道人家一樣,只描個眉毛。她畫得很細,若是原來整個人能算有十分的美,畫完了就成為十二分。到底哪裡來的魅力和手段,張廷玉也不清楚。

  「女人的美七分靠臉,三分靠畫……」

  偏生她還真就會……

  指尖帶了一點脂粉色,從唇上輕輕地擦過去,再輕輕地一抿,她瞧著鏡子裡的自己,似乎有些太耀眼了。

  天底下定然沒有自己這樣能誇自己給自己增光的……

  顧懷袖想著,便微微地一彎唇。

  張廷玉道:「你這樣,我怎敢讓你出門?」

  老婆都是要放在家裡自己看自己疼的,更何況是現在顧懷袖這樣?

  張廷玉點評了一下:「後宮裡那些女人,見了你多半都是想要掐死你的……妖邪之姝,回頭千人罵萬人恨。」

  「全當你是誇獎了,張老先生抬愛了。」顧懷袖一點也不心虛,只是看著鏡子裡,道,「今兒胖哥兒不用去了,送他去葵夏園,讓他玩兒。廖夫人那邊會派人看顧著,畫眉……不,青黛你去跟著。」

  「是。」

  青黛怔然了一下,這才答應下來。

  旁人顧懷袖不放心,信任人的程度,也是要慢慢才能分出來的。

  顧懷袖看向張廷玉,只道:「一會兒我就讓皇上見識見識,什麼是刁民。」

  張廷玉看她頭上還缺了一枚簪子,只從妝台上撿了一隻飛燕銜纏枝的點翠簪,給她按在髮鬢的左側,只道:「這樣就更沒人敢當我的妾了。」

  這一枚簪子,半面都是纏枝,像是延伸出去的一片荷花的花瓣,將她小半面的發都給壓在了簪裡,乃是看著極為富貴的一枚。

  張廷玉挑這一枚,用心何其歹毒?

  顧懷袖只拉長了聲音揶揄他道:「你當心著逼得人跳水自盡……不過,那姑娘若是比我生得好看,我這不是班門弄斧嗎?」

  「那你覺得,還有人比你好看嗎?」張廷玉笑著問她。

  顧懷袖也笑:「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可我這人不知天高地厚,即便有人生得比我精緻,也沒我的氣質,即便有人臉蛋氣質身段都比我好,那也沒我有腦子。」

  她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不是得意,而是平靜。

  一種堪稱恐怖的平靜。

  顧懷袖就是有這樣的自信。

  臨走之前,她道:「你見過那姑娘了?」

  「何以見得?」張廷玉仔細地回想著自己話裡有什麼破綻,可竟然無果。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說過什麼暴露自己見過這個姑娘的話……

  他望著顧懷袖,等她說話。

  顧懷袖笑道:「你方才迴避了我的問題,我問你我生得有沒有她好看,你問我覺得還有沒有人比我好看。張廷玉,平日裡,你的答案肯定是沒有。可是方纔我問你的時候,你反問了我迴避這個問題。若你與平時一樣說沒有,我定然不懷疑。可你擔心我發現你見過那姑娘,所以迴避了這個問題……也就是說,你認為回答『沒有』,會暴露自己。只有心虛的人才會這樣想,而你張廷玉平時不這樣想。」

  這女人的心思啊……

  張廷玉失笑,他拉了她的手:「好吧,見是見過,不過情況比較特殊。沒你長得好看,只是……」

  昨夜的話頭,終究還是打開了。

  張廷玉與她上了車,才將事情告訴了她。

  等到了畫舫裡面的時候,與她交代過了事情,這才去前面的大龍船裡見皇帝。

  顧懷袖揣著心思進了這一條畫舫。

  皇上加恩,這裡不僅有後宮妃嬪,還有江南各位官員的正室夫人,但凡五品以上的都有座位在前面。顧懷袖的位置,原在宜妃左手邊的第八個位置,基本處於整個畫舫最中間的位置。

  對面的都是後宮的妃嬪,前面幾位貴人,後面是側福晉,林佳氏與十三阿哥的側福晉富察氏坐來挨著,除了伺候皇帝的妃嬪之外,都是按著品級坐的。

  顧懷袖一進來,便朝著宜妃福身一禮:「臣婦給宜妃娘娘請安,宜妃娘娘吉祥,給各位主子小主請安,主子小主們吉祥。」

  宜妃只覺得眼睛都被刺了一下,而後便像是明白了什麼,唇邊頓時揚起壓不下去的笑意,一擺手給她指了位置,道:「今兒江蘇巡撫宋犖的夫人沒來,你也知道宋犖最近惹事兒上身。張大人乃是皇上親近信任的近臣,你也是皇上御封過的刁民,恰好外頭有一齣好戲,本宮要來找你一起看,特允你坐在這裡。來——」

  這……

  顧懷袖一看見宜妃那盈滿了笑意的眼眸,想起的卻是揚州行宮裡沒了的兩個宮女,和那平白遭難的揚州知府。

  宜妃心機深不可測,能在後宮之中站穩腳跟的,一向都不是什麼簡單女人。

  顧懷袖暗自將警戒提上來,才特意謝過了坐下。

  一時之間,整個船上的女人們都向著顧懷袖看了過來。

  顧懷袖也就大大方方地坐在這裡看。

  宜妃這一副等著看好戲的表情,又說了那樣的一番話,肯定是知道那朱江心的事情了。

  這裡頭牽扯可大了,顧懷袖在半路上聽完張廷玉說,才知道他昨日為何是那樣躊躇的口吻。

  正想著,人已經來了。

  前面宮女通報了一聲:「朱姑娘來了。」

  林佳氏譏諷地一勾唇,看著坐在宜妃左手邊的顧懷袖,右邊距離宜妃更近的地方還有一個位置,是留給這一位「朱姑娘」的。

  宮女通報之後,果真有一個穿著鵝黃色半臂套水紅襦裙的姑娘進來了,頭上有粉紅色瓔珞寶石,當真是指如削蔥根,口似含朱丹,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

  紅巾翠袖,步履纖纖。

  顧懷袖就低眉斂目地翻了手裡的茶盞,看著這一個端莊的閨秀逐漸走近。

  這姑娘姓朱,名為朱江心,乃是前明朱三太子的後人。

  自闖王李自成兵敗山海關後,吳三桂引清軍入關,崇禎皇帝劍砍妻女於宮室之中,自己則上吊在紫禁城後景山老槐樹上……他的幾個兒子盡皆隱姓埋名流亡於各處,實則自康熙朝開始,南明政權便已經名存實亡。

  只是崇禎皇帝的幾個兒子之中,據說大半都已經死了,只有一個朱三太子在逃,名為朱慈煥。

  現在朱三太子不知道哪裡去了,可是偏偏有不少人打著「朱三太子」的旗號,跟清廷作對,犯上作亂。

  本朝以來,已經有過好幾次打著朱三太子旗號謀反的人了,三十八年的時候還有人在鬧,不過沒怎麼翻起水花來,就被剿滅。

  人人都打著朱三太子的旗號,可真正的朱三太子怎麼說也有七十幾歲了,卻不知所蹤。

  今年康熙剛剛到江南,就遇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在一個「張老先生」——此張非彼張,只是與張廷玉同姓又恰好是個文人而已,名為張月懷——的揭發之下,說發現了真正的朱三太子。

  原來朱三太子朱慈煥化名為「王士元」,一直在江蘇這一帶生活,也沒有什麼謀反的心思。

  人人都打著他的旗號謀反,可是真正的朱三太子卻在民間過著平靜的生活,與尋常人一樣,只除了給自己兒子起名的時候照舊按著「和」字排輩,又給起一些帶土部的怪字以外,不曾有任何的稀奇之處。

  然而壞就壞在這名字裡頭,皇族的血脈高人一等,而朱三太子一家在改朝換代變成普通人之後,依舊保持著那高人一等的意識,於是終於被張月懷發現。

  結果康熙這邊立刻派人去抓,卻被那邊的人警醒,已經逃跑,妻女六人全數投繯自盡,只留下了一個自稱是朱三太子孫女的姑娘。

  而今,這一位自稱是前明後裔的姑娘,就站在顧懷袖的面前。

  說起來,這一位朱江心的身體裡流著前明皇族的高貴血液,走過來的時候眼底也帶著一種淡淡地高傲。

  她躬身斂衽一禮,卻沒說話。

  宜妃眼神微微閃動了一下,卻道:「朱姑娘快請上座,到本宮身邊來,瞧瞧這標緻的人兒,當真是艷色冠絕天下……不愧是前朝遺後……」

  這話其實含著辛辣的諷刺,只是那朱江心似乎完全將這當成了恭維,面不改色地受了,「宜妃娘娘過譽了,不過是……」

  「不過是蒲柳之姿」幾個字還沒說完,朱江心就已經看見了垂眸坐在一旁飲茶的顧懷袖。

  宜妃將這一幕收入眼底。

  她早看著朱江心不舒服了,好在好不容易說動了皇上讓命婦們也來作陪,才有機會讓曾經美貌冠京華的顧懷袖來「隔空打臉」。宜妃自顧自在這邊恭維朱江心,顧懷袖就在一旁坐著喝茶,當個安靜的美人,可朱江心偏偏一抬眼就能看見一個比自己美了不知多少倍的女人坐在不遠處……

  這種旁人一個勁兒在美人面前誇醜八怪時候,醜八怪的心情……

  朱江心只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還不怎麼沉得住氣,面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船上的氣氛也一下古怪了起來,眾人都沒想到今日是這樣的發展。

  前幾日剛剛將人抓住扭送回來的時候,宜妃恰巧見著,還道了一聲「多標緻的人兒」,結果被朱江心不屑地朝著地上啐了一口,打那以後宜妃就記恨上她了。只是表面上,宜妃是一副大度的模樣,甚至像是忘了當初的事情……

  現在,女人的小心思這才剛剛開始轉呢。

  朱三太子在逃,這一回十有八九是真正的朱慈煥了,只是他人跑得遠,只叫自己妻女自盡,自己跑得很快。

  他大約沒想到,自己朱家竟然還有貪生怕死之輩,死了一回沒死乾淨,竟然在被清兵韃子抓住了之後苟活下來。想死的法子多得是,如今這一個朱江心卻不死了。

  這樣也正好省了康熙的心,還能用朱江心釣一釣拿在逃的朱三太子。

  其實朱慈煥能讓自己的妻女自盡,自己逃跑,便知其實是個狠心的人,未必在乎這一個孫女,可康熙拿著他孫女就是有用的。

  江南士林,一直不大穩定,康熙每一次南巡都要去拜謁明孝陵,就是為了將這一塊給穩住,給人一種清朝君主敬著前朝皇帝的感覺。

  康熙也從來沒有明目張膽地殺過前明遺後,甚至早年還說過一旦發現有前明皇族朱家的後裔讓他們出來做官。

  這些自然是假話,朝代更迭自然是要對前朝遺後斬盡殺絕,只是早晚和如何殺的問題而已。

  皇帝們重視名聲,怕江南這邊出亂子,所以一直都是表面上敬著,背地裡殺著。

  顧懷袖仔細地琢磨了琢磨,這一個朱江心其實遲早是個會死的命,可在朱三太子被抓之前,康熙怕還不得不善待著她,以至於宜妃都要對她好言好語。

  也就是這一位朱江心,頗為傾心於張廷玉。

  據聞康熙召見朱江心的這一天,張廷玉作為皇上近臣,就站在康熙旁邊不遠處,大臣們跟康熙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對著朱江心威逼利誘好言好語或者惡言惡語,可是朱江心一個字不說。

  最後還是張廷玉淡淡說了一番話,道:「今上不曾有任何加害朱三太子的心,而今見著了姑娘不也好好地待著?江南士林無數人相望,說句不敬的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皇上深通此理,斷不會為難於姑娘,還請姑娘莫在尋死,待得萬歲爺尋了朱三太子之後一家人團聚……」

  然後,朱江心就瞧見了沉穩淡然又俊朗瀟灑的張廷玉。

  從這以後,顧懷袖就不知不覺之間惹上了一樁麻煩。

  康熙為了穩住朱江心,想要給朱江心賜婚,順便刺激刺激在逃的朱慈煥,只是他必不能讓滿清皇室娶這名女子。

  細細數來,在場的也就一個張廷玉,一個周道新。

  原本康熙也沒說一定要張廷玉不可,可下面人漸漸發現朱江心似乎對張廷玉有意思,便著人悄悄去探朱江心的口風,原來真的中意張廷玉。

  這一來,才又張廷玉昨日回來跟顧懷袖說什麼「納妾」的事情。

  其實,若這一位朱江心真要嫁給張廷玉,說不得要張廷玉先休妻,再將這朱江心以正妻之禮三媒六聘地娶回來。

  顧懷袖如何能忍?

  即便這只是男人們的政治遊戲,於女人而言卻是一輩子。

  她不能忍,宜妃也不想容忍這麼個即將過氣的前明遺後處處對自己不敬,也才有今日這古怪的局面。

  朱江心聽著宜妃溢美之詞,從沒覺得有今日這樣難堪。

  她竟然一下起身,朝著宜妃再次一禮:「我身子不舒服,不想在江上吹風,這就走了,小女告辭。」

  「哎……」宜妃連忙拉住她,又活生生將她按著坐下來,「江上風也不是很大,反倒是外頭日頭大,你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若是出去曬壞了,回頭萬歲爺要罵本宮的。還是坐著吧,這裡的人你都還不認識吧?本宮來給你介紹一番……」

  宜妃一個個地點著人數了過去,一個個地見著,估計從右邊一排點到左邊,卻最後一個才指著顧懷袖,笑道:「這一位是皇上近臣、南書房行走、翰林院殿張廷玉張大人的夫人顧氏,是老大人張英的二兒媳,所以可叫她張二夫人。」

  朱江心原本不耐煩至極,聽見這一句陡然寒了一下,極為忌憚地看著顧懷袖。

  顧懷袖既然已經被點到了名字,便起身,朝著朱江心斂衽一禮,「朱姑娘,有禮了。」

  朱江心連還禮都忘記了,只呆愣楞地看著顧懷袖……

  原曾問過張廷玉,他說自己家有「糟糠之妻」,難道不該是蓬頭垢面醜陋不堪的村婦一個?

  怎麼,怎麼……

  這是糟糠之妻?!

  顧懷袖見她震駭之下忘記還禮,自己卻也不搭理她,慢慢地撫著衣袖坐下來,端莊華貴。

  宜妃唇邊的笑容,更深了。

  「朱姑娘,怎麼還站著,請坐呀。」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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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七章 色膽包天

  原來就是這麼個前明遺後在作怪?

  顧懷袖現下只覺得這朱江心活得太卑微。

  有高貴的血脈,一次自盡不成還能有第二次,在自己看不起的敵人面前苟活下來,還願意為著一個男人而放下自己的身段……

  顧懷袖只是個普通人,什麼明清之間的朝代更迭又不是她能阻止的,就是一個最普通的升斗百姓而已。

  真正在歷史浪潮下面,她跟張廷玉又算得了什麼?

  螻蟻而已。

  前朝的遺民在江南很多,若朱江心真的要嫁,康熙估計會逼著張廷玉休了顧懷袖,再迎娶朱江心進門。

  畢竟,江南這麼多人,若是每回下江南都要去拜謁明孝陵的康熙,真讓朱江心當了張廷玉的妾,怕是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將康熙的皇權給淹死。到那時,每一個士子手裡一桿筆,都是要戳進康熙脊樑骨的,真鬧了起來,腥風血雨在所難免。

  換了另一種可能,這身上流淌著前明皇族血脈的姑娘,若是死在了被康熙抓了之後,也難免要落人口實。

  對康熙來說,最簡單地辦法,就是滿足這個女人的願望。

  為了滿足一個女人,勢必要犧牲另外一個女人。

  真正難做的是張廷玉,真正難受的是顧懷袖。

  怎麼什麼糟心的事情都往她的身上堆?

  顧懷袖覺得,自己該找座廟上上香了。

  她不動聲色地坐在左邊第一排第一個位置上,迎著朱江心的打量還鎮定自若。

  左右朱三太子應該蹦躂不了多久了,只是不知道朱江心的存在,到底會為顧懷袖帶來什麼……

  顧懷袖不覺得自己有本事阻止康熙下什麼決定,同樣,她也不覺得張廷玉有本事反抗康熙的決定。

  不過是為人臣,為人婦。

  表面上鎮定,可顧懷袖的心已經沉了下去。

  宜妃拉著朱姑娘的手,只道:「說起來,你之所以不繼續自己傷害自己,還多虧了張大人呢。」

  朱江心手指微微一縮,看向了顧懷袖,只恨不能將她那一張臉給抓花。

  清朝皇帝說了,他身邊兩個大臣隨便她挑,她若看得上隨時跟他說就是了,她當時特別隱晦地提過張廷玉,康熙說「他心如你心」。

  按理說,張廷玉應該還是傾心於她的……

  只是,只是……

  只是這顧氏的姿色,在張廷玉的眼底難道只算是「糟糠之妻」不成?

  那她自己算是什麼?

  不……

  不對……

  朱江心讓自己冷靜下來,不要去看顧懷袖,看她會亂了自己的心神。

  她盡量地平心靜氣,終於為自己找到了一個理由。

  情人眼底出西施,見著自己不喜歡的女人,自然怎麼看怎麼丑,所以根本不可能看出什麼美貌來。相反張廷玉在對著她的時候禮遇有加,與皇帝身邊別的老頭子,或者那個古古怪怪的周道新都不一樣。

  原本朱江心也是抱了必死的心,可萬萬沒想到竟然出現了一個張廷玉。

  她已經將這男子視為自己所見之一切,不願意忘懷了。

  如今即便是對著他的正妻,她亦不會退讓半分。

  皇帝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金口玉言,改不得半分的。

  朱江心想著康熙給自己的承諾,也總算是平靜了幾分,終於漸漸聽得清宜妃在說什麼了。

  「聽說朱姑娘在園子裡的時候,吃不好也不睡不好,近日來可好些了?」

  其實就是變相的囚禁罷了,每天還有官員拿著紙筆去問話,每日一個文官去宣揚皇帝的恩德,輪到張廷玉的時候他自然也要去。

  張廷玉也去過,只是不知道跟旁人有沒有區別罷了。

  宜妃口氣都沒怎麼變地問著話,完全一副寵妃的模樣,很有氣勢。

  眾人都只在一旁聽著,也有人看著外面滿河的熱鬧,沿著城河兩邊,熱熱鬧鬧都是人。

  只是總有更多的人願意關注這邊的事情,畢竟張廷玉的事情也不是一件普通的小事。

  張顧氏在京城也算是頗有名氣了,以其姿容活生生羞哭過年家的小姑娘,皇上親口說過的刁民的名聲,也不知道怎麼就傳揚了出去。更何況,張廷玉狀元及第騎馬游金街的那一日,寫了一面扇子便高高拋上樓,當時人們不清楚,後來才知道在樓上的乃是狀元夫人。

  這夫妻二人伉儷情深,張廷玉也不納妾,堪稱是京城裡一對兒「模範夫妻」,如今要硬生生地插一個朱江心進來,不知道張二夫人得有多糟心?

  人總是見不得旁人好的,顧懷袖糟心,旁人多少存了看熱鬧的心思。

  現在就有不少人都注意著顧懷袖的舉動。

  於顧懷袖而言,今日她也就是來見上這朱江心姑娘一見而已。

  至於別的,現在還沒辦法。

  顧懷袖看了宜妃幾次,可宜妃依舊只是不動聲色。

  看著宜妃這模樣,應該是一點也不喜歡這朱江心的,可她也只是言語諷刺擠兌,不曾暗示顧懷袖什麼。

  人人都想要隔岸觀火……

  三個女人一台戲,同一個男人的兩個女人也可以湊成一台戲。

  雖則,一個是已經定了的,一個是還沒進門的。

  顧懷袖自己覺得好笑,撥了撥茶葉,又飲了一口茶,也不動聲色了。

  她所謂「刁民」的稱號,就是皇帝給的,皇帝能給,也就能奪。這滿大清能對任何人刁鑽毒辣,可偏偏對皇帝不能。

  剿滅前明勢力,關乎滿清統治,這樣嚴重的問題,甚至還有人時不時打著朱三太子的旗號來謀反,康熙不可能在這種大是非上面縱容。

  一個帝王的魄力,就在這種時候。

  顧懷袖不敢捋虎鬚,她很清楚自己的斤兩,一個弱質女流,婦道人家罷了。

  連宜妃都只是袖手旁觀,還有什麼算計能出來?

  今日這一趟遊湖,眾人是各懷心思,等到遊湖結束,要重新上岸了,顧懷袖在後頭,卻正好看見宮女也扶著一旁的朱江心下來。

  那朱江心是看著顧懷袖在這裡,所以她才跟過來的。

  眼見著有人要纏住自己不放,顧懷袖索性很給面子地停了下來。

  朱江心笑了一聲,看這張廷玉的糟糠之妻竟然還很識趣,頓時覺得有意思,只道:「想來你知道我是誰了?」

  「知道那麼一點。」

  顧懷袖也笑著回話。

  朱江心看著顧懷袖的臉,還有這不知怎的就比尋常女人還要有艷光的神采,心裡不斷告訴自己,給自己打氣,說張廷玉對自己是有意思的,可在距離顧懷袖如此近的此刻,那種信心越來越微弱。

  就是有那樣的一種女人,站在她面前都有一種逃走的衝動。

  尤其是對自視甚高,還愛美如命愛面子如命的女人而言。

  顧懷袖這樣的人太美,天生不該有朋友,所以她身邊的人一向都分為「合作者」「不可合作者」「路人」「仇人」這幾類,從來不會有「朋友」這樣的說法。

  活在現實之中的顧懷袖,和一個活在幻想之中的前明遺後朱江心。

  兩個女人罷了。

  朱江心道:「皇帝已經承諾過我,人隨便我選,所以若是你還想留有最後的面子,最好同他和離。若等到你被休,或者皇帝命令他休妻,鬧得大家面上無光,怕是皇帝也不會很高興的。」

  這一番話,換了一個人來說定然是入情入理。

  雖則,不管怎麼有道理顧懷袖都聽不進去。

  顧懷袖只道:「糟糠之妻不下堂,他休我便是陳世美,我怎會與他和離。他負我,我便要他身敗名裂。」

  用最溫柔地神情,說著最惡毒的話。

  顧懷袖微微湊上前去,就在朱江心的耳邊輕輕到了一句:「若是他真喜歡你,我就成全你們,讓你們做一對兒奸——夫——淫——婦!」

  說完,她輕笑了一聲,看著朱江心駭然色變,便悠然搭了畫眉的手,朝著棧道上走去。

  她可沒罵張廷玉,若是張廷玉真變心,也活該被罵到尾。

  到了那邊,顧懷袖又拜別了宜妃,這才上了車駕離開,順便去葵夏園接胖哥兒。

  至於朱江心,卻已經面容扭曲,氣得七竅生煙了。

  怎麼竟然有人敢這樣對她說話!

  她,她……

  欺人太甚了!

  朱江心決定了,今兒就要去行宮面見皇帝,她一定要嫁給張廷玉,讓這個女人好好嘗嘗當「下堂妻」的滋味兒!

  這邊轎子裡的宜妃,輕輕地將戴著護甲的手撤了回來,車簾子便輕輕地放下了,外頭的朱江心也看不見了。

  外頭她的貼身宮女涵兒嘀咕了一句:「怎的看著拿張二夫人端莊得很,即便是見了朱江心,也沒有刁民的樣子呢?」

  「你啊……還是太嫩……」郭絡羅氏宜妃,只是低著頭,擺弄自己一雙手,笑道,「正是因為很清楚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斤兩,所以該張狂的時候張狂,該收斂的時候收斂。上善若水,隨物賦形,而她便是女人為水最好不過的形容了……她就是水,倒在杯子裡是一個樣,裝進花瓶裡又是一個樣……所以這樣的人,才是真聰明。」

  只可惜,太聰明的女人,讓宜妃有一種危機感。

  想想顧懷袖那一張臉,幸好不在宮中,否則這日子可難過呢。

  宜妃想著,便懶懶道一聲:「走著吧。」

  於是外頭高喊一聲:「起——轎——」

  轎子便晃晃悠悠地又回了行宮。

  顧懷袖這邊剛剛接了玩瘋了的胖哥兒回了別院,張廷玉則還在行宮那邊,暫時回不來。

  她讓人給胖哥兒收拾,準備水給這小子洗洗,又問他今天抓了幾條魚。

  胖哥兒說,今天沒有抓魚,他們一起扎風箏去了,還去取哥兒那兒找了他一起出去放風箏……

  顧懷袖手一頓,又是沈取。

  剛剛想要說什麼,外頭阿平報了一聲:「夫人,李衛來了。」

  「叫他進來就是。」

  顧懷袖也沒在意,這小子左右都要往這邊跑兩趟的。

  只是今天李衛進來,似乎滿臉都是躊躇猶豫。

  他嘴唇張了很久,看了看胖哥兒,又看了看顧懷袖,巴巴地喊了一聲:「乾娘……」

  「今兒是怎麼了?話都說不利落了一樣。」顧懷袖覺得奇怪,忙招手叫他過來,想要問問是怎麼回事。

  李衛內心掙扎了許久,想起自己昨日聽見的話,已經忐忑了一天了,就怕被鍾先生給發現……

  「乾娘,我聽見沈老闆說取哥兒——」

  「張顧氏何在?行宮裡有請!」

  外頭一個掐尖了的嗓音響起來,顧懷袖一聽就知道是宮裡出來的太監。

  她忙一抬手,壓了一下,示意李衛別說話。

  李衛嚇了一跳,他還是第一次聽見太監的聲音,不過看顧懷袖的樣子就知道是宮裡人。

  顧懷袖親自出去,那公公已經站在了院中,只一甩手,對著顧懷袖略一欠身:「張二夫人,請吧。」

  顧懷袖瞧著這太監面生,一看外面車駕已經準備好了,想起朱江心之前對自己說的那一番話,便心沉了一下。

  據說皇帝明天就要離開江寧,朝著鎮江蘇州杭州而去,現在……

  這是要在離開江寧之前處理掉事情嗎?

  她看了一眼那太監,只笑道:「公公是……」

  「德公公叫來跑腿兒的罷了,您不認得我。」這太監的態度還挺倨傲。

  顧懷袖前前後後一對,老覺得這太監有古怪。

  約莫是已經知道自己將成為下堂妻了?

  顧懷袖覺得有意思,她一看外面還候著幾個太監,知道今日怎麼也要去了。

  當下只跟青黛讓她守著屋子,等她回來就是。

  到底回來的時候家還是不是家,卻是難說。

  上了車,果然一路往行宮而去。

  進了行宮,走的路都是顧懷袖不曾知道的,畢竟她當時住進行宮也不敢亂走,所以對江寧織造府這裡多大,並不知曉。

  一路上幾個太監都不說話,顧懷袖瞧著這路是越走越僻靜,便覺得不對勁,心寒了一下。

  來的時候,太監們說是要見皇上,所以沒讓顧懷袖帶人……

  如今……

  即便是帶了人也不頂用。

  顧懷袖心沉沉地,左右想想,行宮之中與自己有仇怨的也就是林佳氏一個……

  「張二夫人,您在這屋裡先休息一會兒吧,前面皇上還在跟張大人談事,一時半會兒出不來。」

  太監倒是有模有樣地說著。

  顧懷袖手指指尖微微發冷,面上卻鎮定自若地問了一句,「知道朱姑娘在哪裡嗎?」

  「這會兒興許也在皇上那邊談事兒。」方才說話的那一名太監,又說了一句,只微微含著諷刺,「您在這裡坐著等就成了,不必操心太多。」

  虛虛實實,顧懷袖倒是一下摸不透了。

  旁邊有兩名宮女端茶上來,給顧懷袖擺上,太監客氣道:「您喝茶。」

  顧懷袖端了茶,手卻抖了一下。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發抖,到底是因為興許會到來的皇帝的決定,還是因為這太監宮女和等候皇帝的地點的詭異呢?

  「是茶不對嗎?」太監瞧了她半天,也沒見她喝茶,似乎有些奇怪,「要不奴才們給您換一杯?」

  顧懷袖順手將茶盞放下:「這茶還有些燙,倒也不是不合口,我待它涼些了再喝。」

  太監道:「等茶晾冷了,都不知什麼時辰了,還是叫人給你重新端一盞來吧。」

  顧懷袖心裡著急,卻苦無脫身之計。

  這茶多半有問題。

  她眼簾搭下來,想著事情,又看了看外頭的兩名宮女,仔細地在腦海之中將自己走過的路線勾出來……

  不成,不成,太亂了……

  重新來過。

  江寧織造府大致的形狀,顧懷袖還是清楚的。

  她緩緩地勾著,同時也想到一個障眼法,只慢慢地端了茶起來。

  「我就說聽說你進來了,沒想到竟然在這裡。」

  一道冷笑聲忽然起來,便有人接近了這邊,不過被前面的太監攔住了。

  被攔住的那人似乎一點也不怕,只道:「哪裡來的狗奴才,還不滾開!」

  而後太監們果然不敢再攔,等人一進來,才發現竟然是朱江心。

  方纔哄顧懷袖喝茶的太監頓時皺了眉頭,不過現在行宮裡都道這一位前明遺後要好吃好喝伺候著,好歹將這一陣敷衍過去。

  太監心思一轉,已經下了主意。

  不過是個前明遺後,只要下面人太過分,一般不會出差錯,更何況還有太子在呢?

  「來人,再給朱姑娘端碗茶來。」

  下面人聽了,立刻去辦事。

  顧懷袖這邊卻是一下又緊張了起來。

  只看那朱江心坐了下來,很快就有茶端上來,她小口地喝了,看那動作果然還是有幾分修養的。

  朱江心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只道:「你們這些奴才還在這裡守著幹什麼?我與張二夫人說兩句話就走。」

  太監自然知道朱江心跟張廷玉的事情,又一抬眼看顧懷袖,見著她已經端了茶,微微舉袖遮了下半張臉飲了茶,放下的時候茶水已然少了一大口,這才笑了一聲,依著朱江心的意思退下了。

  朱江心看人走了,這才得意朝顧懷袖道:「我已然對皇上說了事情了,你就等著被休吧,長這樣一副漂亮臉蛋,也只有被休的命!」

  多得意啊?

  張廷玉要休了一個比自己美的人,娶自己。

  再不圓滿的人生,到了這裡也該有一個完美的巔峰了。

  只可惜,人醜不是錯,作怪才是錯。

  顧懷袖看著還溫熱的茶水,晃了晃,只看著朱江心沒說話。

  朱江心忽然覺得眼前一花,又花了一下,竟然覺得眼前顧懷袖的影子竟然變成了兩個,晃來晃去……

  「啪!」

  描金茶碗從朱江心手裡滾落,砸在地上碎了個稀爛。

  朱江心整個人則一下栽倒在地。

  顧懷袖見了,將頭上一枚尖利的髮簪取了下來,收進袖中,抵在自己掌心。而後,也將桌上自己動過的那一碗茶一推,自己軟軟地趴了下去。

  外面的太監們終於聽見了聲音,推門進來的時候看見兩個人都趴下了,這才鬆了一口氣。

  一個人道:「現在多了一個怎麼辦?」

  「太子爺已經要來了,來不及了,旁邊還有個耳房,把人扔進去就成,蒙汗藥的效力大,沒兩個時辰醒不了,那時候爺的事情都辦完了。」

  「嘿,正是呢。」

  有人上去將朱江心抬了往耳房那邊放,另外兩個則走向了袖子拂翻了茶,半片袖子都被打濕了的顧懷袖,而後將她抬著,繞過了堂前的屏風,後面是一間屋子,擺了一張四方臥榻,上面被褥還有些凌亂,像是剛剛被人睡了走一樣。

  兩名太監也沒注意,只把顧懷袖放在了榻上,這才送了一口氣,道:「咱們走。」

  於是屋裡人都走了。

  原本應該已經被迷暈了的張二夫人,豎著耳朵聽了一陣,才忽然之間坐起來,往後面一望,後面是片挨牆的小湖,這是一個小院,應該只是平常人乘涼小憩的地方。

  門窗都緊閉著,她知道朱江心在耳房裡,過去一看竟然發現她滿頭滿臉都發了汗,甚至滿臉的潮紅之色。

  一見這情況,顧懷袖還有什麼不明白?

  之前太監說是蒙汗藥,可剛剛端上來的茶分明不燙,應該是最開始那太監說是要給自己重新上的茶,不然斷斷沒有拿起來就喝的道理。

  若是這一碗茶,真是自己喝了……

  顧懷袖心裡一片霜寒,抬了自己袖子一看,上面濕了一塊,一半是她故意推倒茶盞沾上的,一半卻是之前沒喝倒掉的,推倒茶盞趴在桌上為的就是遮掩這一塊茶漬。

  現在的情況已經由不得她多想,顧懷袖直接將朱江心吃力地挪到了屏風後面的四角臥榻上,又將她給蒙在了被子裡。

  這會兒外面肯定不能走,門窗緊閉著,後頭是小湖,顧懷袖掃了一眼屋內,靠西面的牆邊有一派立著的黃花梨木大衣櫥。

  外頭忽然傳來了推門的聲音,再也容不得顧懷袖多想,立刻拉開了門藏進衣櫥裡,而後輕手輕腳地將櫃門給合上。

  腳步聲更近,那是個有些熟悉的聲音。

  「美人兒,本殿下來疼你了……任是你再清高,吃了這藥,保管你浪出水來……」

  污言穢語,不堪入耳……

  顧懷袖咬牙,終於還是輕輕地鬆了一口氣。

  總算是明白了,果然是太子。

  她人往後微微一退,卻立刻察覺到了異樣,略往右邊側頭,顧懷袖竟然看見了另外一個男人跟自己一樣站在衣櫥裡!

  這一驚可非同小可,她險險就要叫出聲來,還好那男子眼疾手快就要過來捂她嘴。

  顧懷袖抬手捂了自己的嘴,沒敢說話,只盯著那男子。

  黑暗裡看不清,可她依然跟著模糊的輪廓約略知道這是誰了。

  萬萬沒想到,竟然是這位爺……

  衣櫥裡兩個人詭異地僵持著,也不敢說話。

  外面的太子爺,已然寬衣解帶,去扒那床上毫無意識喘息吟呻著的女人了。

  「還當你是個貞潔烈婦,想著你在床笫之間風情定然萬種,沒料想爺還沒上你,你就已經按捺不住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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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0 00:37: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五八章 生天

  今日林佳氏回來,就給太子說了這樣一件好事。

  前面雖知道父皇抓了個女人起來,說是前明遺後,可太子倒是沒怎麼在意。

  什麼朱三太子,整個大清朝只能有他一個太子,皇阿瑪不可能容許這裡存在第三個「太子」,所以不管這朱三太子是真是假,最後都要死。

  只是,死的方式不一樣罷了。

  可他沒想到,這件事竟還能給自己帶來好運。

  林佳氏說,皇上有意賜婚給張廷玉和那位朱三太子的孫女,正好今日談話。若是太子動作快一些,將顧懷袖騙過來,就能抱得美人歸,不說跟顧懷袖如何如何,只要哄得顧懷袖開心了,只等著皇上讓張廷玉休妻,事情就簡單了。

  太子一聽,哪裡還管得了那麼多?

  反正張廷玉都要休妻,有佳人在懷,哪裡還管得著顧懷袖?

  屆時隨便找個理由,將張廷玉那邊的人給糊弄回去,就說顧懷袖陪著太子側妃林佳氏也是可以的。

  一想到張家二夫人這小模樣,太子心頭火熱火熱的。

  他直接吩咐了自己手底下人,做出了這樣的一場戲來。

  現在看著人裹在被子裡,還在扭動吟呻,太子身體一下緊繃了起來,甚至喉嚨都帶了幾分微微的瘖啞。

  「乖乖,心肝兒,到爺的懷裡來……」

  太子將那蒙著的被子一扯,看見人穿著的艷麗水紅色的裙子,頓時笑了一聲,多好看的顏色?

  然而將人一翻過來,只覺得眼前的女子是面上沾著桃李艷色,堪堪就要綻開……

  然而太子愣住了,不對……

  這……

  人怎麼變了?

  難道是他吩咐的時候,那些個太監們聽岔了,將張二夫人與朱江心給聽錯了?

  太子看著滿面春意的朱江心,氣得差點將手裡的被子給摔出去,他轉身就想要走,沒料想那幾名小太監沒把朱江心給綁緊,又有顧懷袖之前一陣拖動,繩子早就磨斷了大半,朱江心一下就掙脫開來。

  她熱得厲害,只覺得渾身都在燒,手上能活動了就立刻去脫自己的衣服。

  那藥的效力何其猛烈?

  朱江心一個未經人事的姑娘,哪裡受得住?

  她眼瞧著太子就在前面,忙伸手去抱。

  胤礽早將自己給脫光了,這會兒被女人一抱,火頓時就燒到了他的身上。

  細細一看朱江心,也是個嬌滴滴的標緻人兒,再說又是前明後裔,什麼皇族不皇族的?

  在這裡,只有他愛新覺羅一家可稱之為皇族,旁的妄稱皇族的,都要夷滅九族!

  胤礽抬手掐住了朱江心的下巴,看她將自己上身的衣裳脫得只剩下個肚兜了,這才忽然火急火燎地壓上去。

  一個火燒身,一個藥焚腦,正行著那苟且之事,頓時屋內就響成了一片。

  顧懷袖站在衣櫥裡,身子依舊沒能暖回來。

  至今想來都後怕不已……

  仔細想想太子這計策,自己竟然是怎麼都避不過的。

  行宮的太監來了,自己不敢不去,來了之後對行宮不熟悉,只能跟著走,幾個太監力氣也比自己大……要緊的是這時機掐得太準了,就在朱江心跟顧懷袖攤牌的當口上,這時候來請顧懷袖,她定會以為是皇帝要找自己說事兒了,也許還能跟張廷玉告個別。

  所以一環一環連著扣下來,顧懷袖就鑽進了套裡。

  這是為她精心設計打造的啊,太子當時不在那個地方,跟太子有關,又與顧懷袖有仇的就那麼一個。

  若是現在躺在床上與太子苟且的人,是她自己。

  那這件事發生之後,她到底是含羞忍辱,還是與皇家決裂?不管怎麼都沒有好下場的……

  與太子不軌的有夫之婦,和一個高高在上未來大清朝的主人,康熙會選擇哪個?

  顧懷袖閉著眼睛都能想清楚。

  她抿唇咬牙,隔著衣櫥都能聽見那不堪入口的聲音,一時之間已經恨太子入骨。

  可是仔細想想,又覺得林佳氏給太子出這個主意未免太冒險。

  顧懷袖在這種事情上,不是能忍的人,她連金簪都準備好了,若太子真做出禽獸不如之事,顧懷袖定然敢跟康熙死磕到底,也讓他睜大眼睛瞧瞧自己這個兒子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所以,最後倒霉的人就成了太子。

  林佳氏難道以為她會忍氣吞聲?

  顧懷袖微一側目,身邊這一位爺屏氣凝神地聽著外頭的聲音,竟然似乎怡然得趣。

  很久很久以前,四爺從京城寄來新年節禮,裡頭是一枚枚翡翠扳指。

  那應當是四爺在暗示顧懷袖,林佳氏成了他的人。

  那麼,這一次是誰算計了顧懷袖呢?

  一則,可能是林佳氏自己做主,可她捨得自己的榮華富貴嗎?不過林佳氏容易衝動犯蠢,倒也不是毫無可能。

  二則,可能是四爺。四爺想要將自己當成一枚棄子,在發現了顧懷袖有了新的利用價值之後,決定使用她新的價值,然後導演這一齣好戲。可問題來了,胤禛遠在京城,如何能知道這裡發生的一切,又精心設計這一場局?

  那麼……

  只有第三種了。

  顧懷袖悄然握緊了手裡的金簪,眼角餘光斜著一旁巍然不動的那位爺。

  外頭的事情正到了最要緊的關頭,兩個人已經不知道滾做一團多少時候了。

  對於顧懷袖而言,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可對太子來說,快樂的時光太美妙,太短暫。

  他嘶吼一聲,剛剛在朱江心的身體內發洩出來,就聽見外頭一個耳光聲:「狗奴才!鬼鬼祟祟在這裡幹什麼呢!連皇上的路都敢攔!」

  糟了!

  太子還沒來得及收拾好自己,只來得及穿上一層遮羞的衣裳,外頭宜妃已經帶著人進來了。

  結果剛剛繞過屏風,宜妃就驚駭地叫了一聲:「太子你!」

  天……

  要出大事了……

  康熙就在外面!

  胤礽急得冒汗,如今怎麼能解釋得清?

  那朱江心大腿間還都是血躺在上頭,人事不省,現在就叫宜妃看見。

  求饒已經來不及了,康熙進來了!

  胤礽已經嚇得一下跪在了地上,康熙沉著臉走進來,乍見到這場面,幾乎是眼前一黑!

  「孽,孽障!!!」

  宜妃也嚇住了,回頭一看康熙,竟然已經被氣得血氣上頭,險險就要暈倒!

  她連忙道:「三德子立刻將皇上扶回去,這裡本宮處理!」

  裡面顧懷袖聽著外面這樣巧合的動靜,閉上了眼睛。

  更緊張的時候到來了。

  只希望沒人仔細搜查此處,若是被人發現自己跟一位爺一起藏在衣櫥裡,不管有事兒沒事兒,都要鬧出事兒來。

  總不能這一次隨行的太子出了事之後,跟著連另一位隨行的爺也跟著牽扯進這樣不乾淨的事情裡面吧?

  好在,宜妃只是站在外頭掃了一眼,叫人將這裡打整乾淨,就讓人帶著太子跟昏迷之中的朱江心去了。

  等到這裡的人都去完了,顧懷袖才終於鬆了一口氣,險些軟倒在這裡。

  旁邊胤祥掃了她一眼,就朝著外面走去,他過了耳房,然後推開了一道以多寶格裝飾的門,一下就到了外面。顧懷袖趕緊跟上,不敢自己留在後頭,一路跟著胤祥繞過假山亭台,約莫到了個很遠的地方,才停下腳步。

  顧懷袖猶自驚魂未定,袖子上那一片茶漬卻是要乾涸了。

  胤祥背著手,轉過身看她:「運氣倒是好。」

  顧懷袖想起自己的推測來,只心裡頭寒,問道:「十三爺做這一切,四爺知道嗎?」

  她沒想到,自己這話一出,胤祥竟然有些詫異。

  他眉頭一皺,略帶著驚疑地看顧懷袖,末了才道:「你是四哥的人?」

  「……」

  顧懷袖一口氣給哽住了,看著胤祥那面目不像是作假,頓時有一種把四阿哥拉出來打成個二傻子的衝動!

  鬧了半天這位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顧懷袖陰著臉,咬牙道:「臣婦不是四阿哥的人,是四阿哥半個奴才。」

  胤祥跟四哥關係近,從小養起來的,走時候四哥告訴他林佳氏能用,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妙計。

  想來,既能夠挑撥張廷玉跟太子,讓這兩個人走不到一塊,不能結黨,一面事情若是成了,太子就更搖搖欲墜,一舉兩得。

  可萬萬沒想到,今日張二夫人來竟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她也算是四哥的人?

  胤祥難以理解,甚至有些懷疑。

  若她是四哥的人,四哥怎麼會不告訴他……而且,張廷玉也不像是四哥的人……

  倒是原來的張廷瓚……

  不過,他不知道顧懷袖是四哥的人,可顧懷袖卻知道他乃是胤禛一黨……

  表面上,胤禛還是太子一黨。

  兩個人這一時之間都相互懷疑起來。

  顧懷袖是逃出生天,驚魂甫定,胤祥這邊是算計了一把,歪打正著,還是讓太子倒霉了。

  現下顧懷袖只將一枚翡翠扳指給胤祥,暗想著還好四阿哥這東西送了幾年。

  胤祥捏在了手裡,沒說話,一瞥她袖子,掂了掂玉扳指:「這不是太子爺當初賞給……」

  賞給林佳氏的,後來又到了四哥的手裡,四哥給照著做了幾枚差不多樣子的送去了江南。

  原來,竟然是給這個張二夫人的?

  那個時候的張廷玉,怕還沒發跡吧?

  自稱是四哥的半個奴才,倒是有意思了。

  還是反駁的他「四哥的人」這一句……

  胤祥道:「現在事情已經出了,太子那邊肯定不願意再把你牽扯進來,加重他的罪名。想必你也不願意被牽扯進來,因為一旦進來,就是……」

  年輕的十三爺很輕鬆地比了個殺頭的手勢,然後笑道:「所以最大的問題是……」

  「是朱江心。」

  若是朱江心將這件事給抖出來,顧懷袖就在劫難逃了。

  皇家醜事,還涉及到南明皇族血脈,可不好處理。

  顧懷袖,肯定是被殺人滅口的那一個。

  她看向了胤祥,道:「十三爺該走了,臣婦迷路已久。」

  胤祥將扳指扔回去,背著手就走了。

  顧懷袖坐在小湖邊的石頭上,看見有宮女過來了,一狠心就一頭扎進水裡。

  當年那種冰冷的恐懼,一下侵襲了她。

  顧懷袖微微顫抖著,那落水的聲音已然引起了那邊宮女的注意。

  顧懷袖抬聲就喊了一句「救命」,這才被路過的宮女給救了起來。

  忙忙碌碌前前後後地折騰一陣,顧懷袖只說來找張廷玉的,也沒人懷疑。

  畢竟之前她來過行宮,也曾住在裡面過,進來很難,送人出去卻簡單。

  不過她離開的時候,忽然有兩個小太監從她身邊走過去,竊竊私語道:「剛醒過來,就趁著沒人,一頭撞到柱子上,死了……」

  「是啊,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望著那兩個小太監的背影,顧懷袖終於逐漸地平靜了下來。

  康熙啟程離開江寧的前一日,對她而言太過驚心動魄了。

  一路回了別院,顧懷袖方知張廷玉已經回來有一段時間了。

  進門的時候,她險險就沒站住,還是青黛扶了她,有些驚懼:「夫人你……」

  「不礙事……」顧懷袖就是累了,她壓著青黛的手,上了台階,卻問道,「李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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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九章 得知

  張廷玉一抬頭就聽見這句話,他放下了手裡一沓信紙,忙起身來看她。

  「還好?」

  「好什麼呀……」

  顧懷袖苦笑了一聲,掃一眼沒見著李衛,被他扶著躺倒上了床,只頭疼地按著自己的額頭,「你也知道了?」

  張廷玉之前出來的時候,就想找顧懷袖說朱江心的事情,沒料想就聽見更震駭人的事情了,太子跟朱江心的事情一出,所有的難題就迎刃而解。只是他心裡怕得慌,又不知道顧懷袖那邊是個什麼情況,一直提心吊膽,連羅玄聞那邊來的回信都沒能看得進去。

  顧懷袖之前自己往水裡跳過,這會兒早將衣裳換了下來,可還是冷得厲害,她也不知道到底是身子冷還是心冷。

  皇宮裡的事情,真是動輒要人命。

  十三阿哥也就是個看著善良的,實則他說的話顧懷袖只信了五分。

  若完全撇開顧懷袖自己來講,這算是一個絕妙的計策,偏生是陰差陽錯,讓朱江心來救場了。

  朱江心要是不來插上一腳,怕是顧懷袖在劫難逃。

  「我沒敢留下來……剛才有人說朱江心沒了,觸柱死……」

  張廷玉面上很平靜,只看著顧懷袖,似乎沒有任何的焦慮。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枕在顧懷袖腦後的那一隻手掌,手指彎曲的弧度很怪異,極力克制之後,才能勉強成一個正常的折線。

  他摸著她還微濕的頭髮,只道:「你說說……」

  顧懷袖現在自己個兒是局中人,不一定看得有張廷玉明白,只將這件事細細回憶起來說了……

  不過,她說到後面的時候卻忽然之間停了下來。

  記得自己覷見的那大床上,被褥微亂,早先應該是有人躺過的。後來又在衣櫥裡發現了十三阿哥,按著顧懷袖的推測,這件事應該與十三阿哥脫不了干係,可他自己險些捲入其中,還需要與自己一樣躲避……

  約莫只是指點了林佳氏,卻不知道他們將地方選在了十三阿哥小憩的地方吧?

  到底十三阿哥知不知道自己是幫著四阿哥辦事的?

  雖然顧懷袖偶爾不怎麼聽話……

  「也許是四阿哥早有意將你當成棄子,只是橫插了一個朱江心進來,反倒讓你逃過一劫。為了掩蓋住將你當成棄子的真相,也為了讓我不跟四阿哥作對,所以十三阿哥立刻想到了一個辦法,那就是……」

  張廷玉用被子把她裹住,讓她暖著,在她明眸注視之下,一點一點地分析著,抽絲剝繭,嚴絲合縫。

  「假作根本不知道你是四阿哥的人,將這件事歸結為一個誤會,大家敷衍著敷衍著就過去了,不也很好?」

  這倒是最陰險也最現實的度測。

  不過回頭來,顧懷袖又笑了一聲:「若是我覺得,其實我覺得十三爺沒有撒謊,你會不會覺得我傻?」

  「不會。」張廷玉搖頭,「因為我只是聽你轉述,並不知其神色表情。實則,出賣一個人的往往是他神態,而非言語。」

  他自始至終似乎都很冷靜,也努力讓自己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分析。

  本來伴君如伴虎,每次這樣看著顧懷袖撿回一條命,他與她都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十三爺不像是說假話。

  那麼四阿哥的用意,就有些凶險了……

  可是,若不是這樣心機深沉的一個爺,又怎麼能登上帝位?

  從胤禛的位置來看,他不僅沒錯,這甚至是一招好棋妙棋;可從顧懷袖的位置來看,四阿哥陰險毒辣又十惡不赦。

  她將自己裹緊了,閉上眼睛彎唇道:「若十三爺所言他不知道我是真,四爺不會忘記我這麼一枚棋子的,不說應當是有取捨。十三阿哥知道得越少,就越能清醒地分析整個局勢……也就是說,若十三阿哥事先知道有我,不一定能走出這一招好棋來。」

  「照你這樣說,四阿哥還深諳用人之道了?」

  張廷玉差點氣笑了,他看顧懷袖有些累,便讓她睡著了。

  過了一會兒,人睡熟了,張廷玉才緩緩起身。

  他站在床榻前面,看著裹在錦被裡跟蛹一樣的女子,不由得一笑,可隨之湧上來的卻是鋪天蓋地的後怕。

  轉過身,張廷玉臉上所有的鎮定和冷靜,全都消失一空,取而代之的是冰冷肅殺。

  剛剛推開門,張廷玉就看見胖哥兒站在門外,一瞧見他這表情,人就愣住了。

  張廷玉一下笑出來,彷彿方纔的殺意和冰冷都不存在一樣,回身關上門,才摸了摸胖哥兒的頭,輕聲道:「你娘在睡覺,不要過去吵她,先去找你青黛姑姑。」

  胖哥兒不知怎的退了一步,有些怕。

  他爹臉上這笑容找不出一絲縫隙來,卻看得胖哥兒背後冷汗直冒。

  可仔細瞧瞧,又跟往日沒什麼不同。

  胖哥兒點了點頭,「那爹也好生休息,小胖去找青黛姑姑了。」

  說完,就朝著旁邊跑去。

  張廷玉一按自己的眉心,也知道自己是嚇著孩子了。

  阿德就站在一旁,垂首不語。

  張廷玉道:「一則吾兄,二則吾妻。我不除他倒他,還能向誰討去?」

  太子,胤礽?

  手往後頭一背,張廷玉想著,若是與虎謀皮一次也不錯的。

  今夜他很晚才回來,次日起來得卻也很早。

  顧懷袖睡了一個晚上,也算是壓了壓驚,這會兒也不知道行宮那邊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反正前明遺後現在是已經死了,朱三太子到底能不能抓到卻又是個疑問了。

  她端著杯子吞了一口水,又問道:「昨兒李衛似乎有事要跟我說,他怎麼回事?」

  「夫人,昨日等您不回來,他又走了,說是不如今日來再跟您說。」

  青黛記得李衛坐在那兒就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決定不說了之後,反而好了許多,左右顧懷袖今日無事,她看張廷玉收拾好,只問:「你這是要去行宮?」

  「按著皇上的計劃,今日本該順江東下,可太子的事情一出,卻不知是不是計劃有什麼變故……興許我這一趟就要直接跟著皇上離開了。到底太子這會兒是倒不了的……前明遺後罷了,不過裂縫會越來越大,只等著皇上……」

  他沒說話了,只是告訴她大概的情形。

  顧懷袖送著他出了門,才道:「一路當心。」

  他道:「一樣。」

  看著張廷玉又離開了,顧懷袖才被胖哥兒鬧著往葵夏園而去。

  張廷玉人雖然走了,可卻將阿德留了下來,又修書給了廖逢源那邊,請他多留幾個人在顧懷袖這邊,出門都要人跟著,就怕出事。

  畢竟,太子那邊的人都還是知道顧懷袖也牽扯進上次的事情之中了的,若是知道了之後對顧懷袖殺人滅口,就可怕了。

  好在等著張廷玉去行宮的時候,才知道太子已經被禁足了。

  康熙面上看不出什麼,今日說要去祭拜明太祖陵,也帶著太子去,可太子根本就沒能下車來。

  皇帝只有一句話,胤祥陪朕去就成。

  第四次南巡的時候,乃是太子和四阿哥以及十三阿哥隨行,康熙也曾撇下太子跟四阿哥,只帶著十三阿哥去拜泰山。這一回,竟然也撇下太子,帶了十三阿哥去,轉瞬之間這風向似乎就有些變了。

  一時之間,誰也看不清康熙的心意。

  大阿哥那邊眼看著是不行了,八阿哥風頭正勁,十三阿哥正得皇上的喜歡……

  張廷玉一路陪著,只覺得有意思。

  太子剛剛讓朱三太子的孫女被羞辱至死,如今康熙能面不改色地來拜祭明太祖陵……

  皇家啊。

  皇家。

  顧懷袖也在琢磨這個詞,她到葵夏園的時候,就知道是個什麼情況了。

  康熙祭拜明太祖陵之後,就要離開江寧,往鎮江那邊走一回,順便還要去丹徒看看情況,被張廷玉指點過的宋犖能不能保住自己頭上的官帽就在這一舉。

  至於丹徒那邊……

  羅玄聞來信說,已經將沈恙在鹽幫的產業吞沒得差不多。

  剛剛走進葵夏園,胖哥兒便泡在前面奔著奔著去了,跟廖思勉在一起玩。

  沒成想,廖逢源正好會客,將萬青會館的茶商們都聚攏到一起,沈恙順道也來了,李衛鍾恆都在他身邊。

  李衛趁著老闆們在一起說話,終於跑來找了顧懷袖。

  顧懷袖還在看著在湖邊玩得胖哥兒他們,忽然看見李衛,倒是愣了一下:「你怎麼……」

  「沈爺在前面跟茶商們談事兒,我跟來了……聽說您也來了,所以……」李衛左右看了看,有些怕得厲害,沈爺對付那些個吃裡扒外的人的手段,李衛不是沒見過,可是他覺得自己聽見了這樣的秘密,若是不說,著實對不起自己的乾娘,「乾娘我……」

  「昨日你說有事,我還沒回來你就走了,到底怎麼了?」顧懷袖皺著眉頭,不知道李衛這邊到底出了什麼大事。

  李衛沉默了許久,才囁嚅著道:「我懷疑……取哥兒是您當年夭了的那個……」

  顧懷袖手裡搖著的扇子一下停住了,連著臉上輕微的笑意都消減了……

  「你說……什麼?」

  取哥兒……

  沈取?

  她的孩子……

  顧懷袖抬手按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看李衛還想說什麼,她連忙一擺手:「先等我靜一靜,靜一靜……」

  亭中,忽然陷入了詭異的寂靜。

  李衛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就站在神情怔忡的顧懷袖身邊。

  遠遠的前廳裡,鍾恆是看著李衛離開的,而今只是無聲地一笑。

  站了一會兒,他才轉過身,瞥一眼還在跟眾人談事的沈恙。

  沈恙道:「今年的新茶也該採下來了,等著看合適了咱們一起給定個價,不能虧了下面的……」

  說著說著,卻有一人插嘴道:「沈爺不是在鹽幫混得風生水起嗎?怎麼又看得上咱們茶行的生意了?」

  「什麼叫做你們茶行,邱老闆可別忘了……」沈恙懶洋洋地甩著茶蓋上沾了的茶沫,沒有一點文明人的樣子,「我沈恙才是會館的頭把交椅,我鹽幫的事情與你有什麼相干?我高興了就賺錢,不高興了就撒銀子,邱老闆若覺得我這人忒無聊,不如將你的產業送給沈某人,讓沈某人來幫您打理吧?」

  邱老闆面色一變,終於不敢說話了。

  鍾恆上前一步,在沈恙耳邊說了一句話。

  沈恙看了看自己身邊空了的地方,李衛已經沒站在這裡了。

  他低眉垂首勾唇,然後喝茶:「是個乖孩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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