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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季瑩 -【織夢天使】《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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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1 00:21:56 |倒序瀏覽
織夢天使》作者:季瑩

豪華的化妝舞會,讓兩人邂逅,
當神秘的007遇上了熱情的西班牙姑娘,
竟上演一齣天雷勾動地火,一見鍾情的戲碼,
而且,他還在她身上看到己逝初戀情人的影子,
一鐘莫名的悸動強烈地挑起了他想佔有她的心,
於是,他衝動的一把摘下她的面具……
天哪!當他激動的剝光她身上所有的偽裝,
與她眼看睛,鼻對鼻,心觀心,胸貼胸的時候,
他發現她居然就是他的“親密夥伴”……貼身女秘書!
原來,在她冷若冰霜的外表下,竟隱藏著一個熱情如火的小女子,
更何況,她早就對他粉有“意思”了!
若是他不趕快把握機會讓一夜變成多夜情,那他就是大笨蛋了,
於是,她羞人答答,忸忸怩怩的由他的女秘書晉升為專屬情婦,
只是,她沒想到,這個花心大蘿蔔這麼不安於室,
還大剌剌的帶著一個清純小女生到她面前示威說:
我要結婚了,但新娘不是妳,
哇咧!原來她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男人……
好!女子當自強,她下定決心,好馬不吃回頭草,
即使他日後再來找她,她也要皮個臭臉給他看……
而且努力“背叛”他,也讓他嘗嘗戴綠帽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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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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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1 00:22:19
第一章

    八月的斜陽,自二十層樓高的視窗漫溯進唐依娜這間兩房一廳的公寓裡。隔著那層透光的白底黃花窗簾,屋裡染上一層淡金色彩。

    按道理說,西照日應該會使得屋子產生些許悶熱,但陶健方令人始料未及的闖入,教她打起寒噤。

    屋裡並沒有開冷氣,不過他比起寒霜還冰冷的眼神與臉部線條,卻足以令他公司所有的員工,乃至做了他四年秘書……以及兩年地下情人的唐依娜噤若寒蟬。

    該死的,他為什麼就不能給她一些清淨呢?這些日子,她好不容易才稍稍堵住心中潰裂、血流不止的一角,從她的母族部落下山來。她是打算收拾行李,遠離這個能夠勾起和他創造了諸多回憶的地方——他包養她的套房。

    而他,陶健方,不是應該和他的新婚妻子何旖旎正流連在“微笑國度”普吉島度蜜月嗎?(還是她唐依娜訂的機票與蜜月旅館呢!誰讓她不只是他可有可無的地下夫人,更是他不可或缺的機要秘書。)

    沒有道理。他沒有道理鐵青著一張憔悴,滿是胡碴卻仍英俊得不可思議的臉,堵在房門口,睥睨著她。

    他確實英俊非凡,即使陰沉著臉部線條,他仍然有股教人無法漠視的貴族氣息。高高的顴骨,軒昂的眉宇,有東方人質感的深邃黑眸,薄而性感的唇,以及瘦削而挺拔的體格。

    她曉得他正醞釀著一股可怕的憤怒。四年前,她剛升任他的助理秘書時,這種事實會令她飽受煎熬,即使現在她已成為他工作上不可或缺的左右手,他的怒氣仍能教她心神不寧。她相當怕他,但很悲哀的,她同時也十分愛他。

    問題是——愛,又于事何補?

    三天前,他結婚了,對象叫何旖旎,是他一次商務旅行時,從飛機上邂逅的空谷幽蘭。比起何旖旎徐徐綻放的優雅魅力,她這朵成長於窮鄉僻野的無名野花,怎麼也比不上。如果說何旖旎是陶健方心目中的女神,那麼搞不好陶健方只把她唐依娜看成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神女。

    可是,這個時刻,他實在沒有理由杵在這裡,活像她虧空了他的公司似的以怨恨的眼神瞪視她。

    依娜猶豫著該不該先打破對峙的僵局?他兇惡的眼神,無疑正逼迫她率先開口。

    “呃,陶先生,您應該在普吉島度蜜月的,不是嗎?是飛機誤點了嗎?那我為我選錯航空公司道歉,不過我懷疑有哪家航空公司敢對陶先生您誤點三天?”雖然她為他已成立的婚姻,心中正在滴血,雖然他那種諱莫如深的眼光令她心慌,可是仍極盡諷刺之能事地捋老虎的鬍鬚。反正她辭呈早已遞了上去,如果他批准了,那麼現在他早就不是她的上司,她也不算他的下屬了。

    “度蜜月?喔,你沒有提起我倒是沒有想到!因為拜你之賜,我的新娘子在婚禮前一刻追著她的老情人跑了。”一邊譏誚的笑著,他一邊離開門檻,鎖上門,走向她。“婚禮泡湯了,蜜月旅行當然也取消了,唐依娜,你的詭計得逞,來領賞吧!”

    震驚令她來不及門躲他攫奪意味濃厚的手臂。“我沒想到……何小姐她居然真的決定選擇跟著葉先生,她真傻……”

    其實依娜的真正意思是:何旖旎竟傻得放棄像陶健方這麼優秀(雖然有時候他的脾氣令他並不太可愛)的男人。知道他的婚禮並沒有如期完成,依娜雖不至於幸災樂禍,但一抹不自覺的、神秘的喜悅亮光卻緩緩滲入了她明媚的眼眸。她抬頭看他,差點衝動地想投向他,撫去他唇角那抹憤懣,並放膽地朝他傾吐自己真實的愛意。可惜他擲向她的怨恨眼神,不只嚇她一跳,也讓她噤了聲。

    “傻得放棄一條好不容易才釣起的大魚?”陶健方冷笑。不明白一個女人怎能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到自暴其短仍不自知。“但至少小旖為了愛情勇敢爭取、勇敢放棄的態度獲得了我的尊敬。至於你,不也早就算計好這一切了嗎?”

    “你是什麼意思?”

    “何必問我什麼意思?你該問問自己是什麼意思!”

    “我不明白……”

    “你完全明白。”他加重鉗制她手臂的力量。“你覬覦陶夫人這個頭銜多時了,所以你兩頭搞破壞,先是告訴小旖我和你有不尋常的關係,再撥電話提醒我小旖有個瞎眼睛情人,不錯嘛,以你詭詐的功夫,做我的秘書實在是太埋沒你了,你應該進中情局去謀個情報員或雙面諜的工作。”

    依娜因他的指責畏縮了一下。“原來你怪我……我承認,我的確太多事了,可是,我真的無意破壞你和何小姐的婚姻,你也知道……我想你一定看過了我遞出的辭呈,我真的決定和你斷得乾乾淨淨!”她舔舔嘴唇,很艱難地強調。

    他卻一臉不信地冷笑。“辭呈!是你以退為進的伎倆嗎?”

    “不!”她痛苦地撇撇嘴。“也許你不輕信解釋,但我仍要求解釋。我們——葉騰先生和何小姐和你、我之間的奇怪關係會爆開來,也許有些是人為疏失,但絕大部份是天意。”她露出略帶神經質地笑。“香港……‘出差’……回來那天,我們從機場分道揚鑣之後我就直奔回我的故鄉,一個大隱於山間的小部落。翌日夜裡,因為我的表妹夫懷疑我的表妹答娜和她的瞎眼雇主關係曖昧,衝動地掄著棍棒便下部落要找我表妹的雇主理論,答娜的瞎眼雇主恰巧是葉先生——葉騰,令人錯愕的是,葉先生的床上的確有一個女人,但那個女人不是答娜,也不是任何人,而是你那位冰清玉潔,你奉如女神的未婚妻何旖旎。”

    “真是陰錯陽差,不是嗎?”頓了一下,她以嘲弄的口吻繼續道。“原本,我決定當做沒看見何小姐背叛你這回事,在我一瞬而過的思緒裡,我幽默地想到這也未嘗不是一種公平。每一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光明的或晦暗的,磊落的或直通陰溝的……如果你要問我後來為什麼改變心意,打了那通可以讓你心情直達地獄的電話,那麼我只能告訴你,實在是基於悲憫。”

    “悲憫?”他難以置信地重複她的句子,根本不認為悲憫和背叛扯得上任何關係。

    “對,悲哀、憐憫!”她的眼睛穿過他,望向漸漸西沉的桔色火球。“我有時會想,真正的愛情到底是什麼?一種雙方勉強的習慣性適應?或者是一種刻骨銘心的奮戰?你知道嗎?當我看著你和何旖旎相處的時候,我看見了前者;但是當我表妹夫耶達的棍棒正打算以不長眼睛的方式落在葉騰和何旖旎身上的時候,我在一個瞎子和一個文弱女人身上看見他們急於捍衛彼此的那種摯情。或許你不會認同,也或許現實總是那麼的無情,但因為我必須確實的解釋我做雙面人的動機,所以我也必須實際地警告你——何旖旎愛葉騰遠勝於愛你。”

    “你的警告的確很適時,不但我的新娘子跑了,連帶的使我的父母蒙羞。做的好,唐依娜,提醒我給你加薪。”他不能否定她話裡的那些真實性,但他就是咽不下他那受傷的自尊。

    “我很抱歉事情會這樣發展,應該說我很驚訝何旖旎會做出這樣的抉擇,舍你去就葉騰。畢竟這世上還有很多人不靠奮戰,只靠適應也能活得很好。”她盡可能地要求自己漠視他的英俊,以及他的嘲諷。

    “我的確忽視過也錯過了小旖的奮戰精神,但我不想浪費時間去遺憾。”他陰鬱地強調。“而基於你的抱歉,我要求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的強調令她不覺產生罪惡感,罪惡感又使得她晶瑩的眼眸沉鬱了起來。“什麼問題?”

    他諱莫如深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問道:“你偏好怎樣的情感?奮戰,或者無謂的習慣性適應?”

    “我的答案對你……重要嗎?”她眼中突然又跳躍出希冀的光芒。

    “不重要。”陶健方的回答不僅不假思索,還斬釘截鐵。

    早就明白她在他心目中的無足輕重,她卻仍然為他脫口而出的那三個字心痛。她全然不懂自己怎麼還有勇氣癡心妄想?癡心於愛他,並妄想著他的愛!

    “既然不重要,又為什麼問!”她低頭瞪著自己的手指,嘗試在心痛中保持漠然。

    他的表情不變,卻一逕在言語中含沙射影。“因為我想瞭解你看待情感和看待情欲時的態度是否一致!”

    依娜還沒弄懂他問這個問題的目的。“哦!你認為我是怎樣面對情欲的?”

    “就我的經驗——在我們交媾時,即使是無所謂的慣性適應,你偶爾也會有為熱情奮戰的時候,所以,現在我相信二分法用在你身上是錯誤的,至少在我們分享激情的時候是錯誤的。你是個柔順熱情的凱丁女——這是中東地方對出賣靈肉的女人的稱謂。而我不能否認十分喜愛你替我暖床的那些美好時光,即使你偶爾也會冷的像條死魚。”

    多麼大的恭維啊!凱丁女,說穿了,他一直認定她與婊子無異,差別只在於她是他獨享的妓女。

    她的內心在滴血,無法相信她唯一深愛的男人竟然真的這麼看待她。她感覺無論在肉體上或心靈上,她同樣的千瘡百孔。

    “是的,謝謝你還記得那些我像死魚的時候。”像被抽掉了所有力量,她發出氣若遊絲的聲音。“幸好結束了。幸好!幸好!”她以木然,沒有表情的語氣低喃,手卻狂惶地從床底拉出皮箱,開始亂無章法的朝箱裡丟進她的衣物。

    “結束了,我要離開,我必須離開!我要回部落,我……”雖然是炎炎夏日,她卻感覺寒冷,暈眩、欲嘔。

    “還沒有結束,也許永遠也不會結束。”他專制地蓋上她的皮箱,不允許她再有收拾的動作,可是,他的語氣卻充滿了不確定的苦澀與陰鷙。

    她坐入床沿強迫自己出聲。“結束了!一開始我們就曉得……一直都曉得我們的關係是暫時的安排。”她猛的又站起,知道她必須逃開這裡,逃開這間閉鎖了她兩年感情的金絲籠與這個豢養了她兩年的男人。在她的喉嚨發出背叛的心痛嗚咽之前,她盲目地走向門口,盲目地扭轉門把。

    “依娜!”他抓緊她的肩膀,手指深掐在她的肉裡。“我說——還沒有結束。”

    “沒有理由不結束,你我之間根本沒有持續下去的必要,沒有愛,沒有一切……”她的喉頭緊得幾乎難以開口。如果她對他真的能夠沒有愛,沒有感覺,那麼事情或許會更簡單一些。

    而即使一時之間很難說出個具體的理由,但是在陶健方因自尊受損而激越蠻橫的心底,他並不甘心讓唐依娜和他的牽扯結束於這一時一刻。“既然你要理由,有兩個,第一個理由我說過,我還沒有厭倦我們的床上關係……”

    “但我厭倦了,”她迅速地打斷他的話,她是真的厭倦,倦於兩人生活唯一的交會點除了公司的事,其餘只剩床上的事。“我厭煩當你的婊子、妓女……”

    “你口是心非!”換他截斷她的話。“你喜歡得很,即使沒有溫熱的愛,你我之間還有珍珠、鑽石等等冷涼的東西串聯起來的冰冷激情。”他的雙手由她肩際下滑,沒有絲毫含蓄的罩上她的雙峰。

    依娜曉得他正暗示什麼。那些他送給她的珠寶首飾,正代表著一種交易,一種以物易物。而可悲的是,她無法反駁;因為某些不欲人知的理由,她收受了他給的所有禮物,同時也判定了她只配成為他的玩物。

    “不要!”當他充滿掠奪意味的手野蠻地搓揉著她的胸脯並將她拉往床鋪的方向時,她叫了起來。“不要,大陶,你這麼做只有讓我更痛恨我們之間的關係,求你,不要。”

    但她的乞求只有更加的刺激他。“我不在乎!”他粗魯地拉著她跟他一起倒向床上,精實頎長的身軀毫無間隙的約制著她。他的雙手又上滑至她的肩際,完全漠視她意願的由上往下,俐落地扯下她的細肩帶絲睡衣丟下地。瞬息間,她身上僅剩薄薄的貼身衣物與他憤怒昂藏的欲望相隔。

    “你早就清楚,我從無意在你的面前扮演聖人,如同你無意在我面前掩飾你是蕩婦的這種角色,所以說,無論你要不要,唐依娜,來領賞吧!”他以男性的優勢熟練地剝落她僅剩的衣物,並注視著她充滿掙扎與叛逆的臉龐。他不客氣的同時以眼光享受她的美麗與狂亂,接著,他的嘴降落在她心口的肌膚,以雙唇覆蓋在她暈紅的乳峰之上。

    依娜再次被他的字句刺傷。她從他的鉗制中伸出一手,抓入他濃密的發中想扯離他,但即使頭髮的疼痛也無法阻止他對她的感官展開肆虐。

    他充滿揶揄地玩弄她的乳尖,直到她拉扯的力道變成狂亂的撫觸,之後他的手與舌尖同時下滑,尋覓著他熟悉的,那含帶玫瑰幽香的肌膚。

    依娜竭力強迫自己無動於衷,最好真能冷的像條他口中的“死魚”,但當他的唇從她起伏的丘壑撩撥到她雙腿間柔軟的肌理並同時燃起她的痛苦與歡愉時,她絕望地呻吟出聲,完全失控地在他身下戰慄。

    她認輸了,當她對他還有著這樣排山倒海的愛與激情時,她又怎能抗拒再一次的道德墮落。

    最後一次,她充滿絕望的允許自己。然後,她便將永遠的逃出,逃脫這一個桎梏,永遠的逃出。

    他的手臂伸到她的臀下,將她的臀部壓向他。他以唇封住她的唇,讓她豐潤的酥胸緊貼他的胸膛,在強烈欲望的驅策下,她主動地為他敞開雙腿。真的仿如一種儀式,但不是一種領賞,而是一種獻祭儀式。他掙脫長褲迅速而鷙猛的刺入她的體內,充滿她!

    屬於他的節奏開始了,她的身軀也自然的迷亂於他的節奏中。

    她投降了!並不得不在他激烈的衝刺間對自己痛苦的承認——她的確適合當他的蕩婦,他的婊子。

    陶健方在她的體內迸放,釋出種子。

    依娜由昏沉逐漸轉為錯愕,還有一絲很難形容的幸災樂禍。除了他奪走她童貞的那次例外,他在面對激情時一向比她理智,尤其在安全措施上,他從不馬虎。他說:“在以享樂為前提的性愛上,一個私生子並不受歡迎。”

    的確,雖然這麼斤斤計較他的吝於付出對她並沒有任何助益,但她還是矛盾地痛苦著除了公事的供需和肉體的發洩之外,她這份愛對他毫無意義。

    或許是何旖旎的叛情對他的影響太過巨大,不然,他又怎會反常地在她體內釋放自己。更或許他真的愛慘了何旖旎,所以才會怨恨她的不當干預,所以要拿她來當洩憤的工具。

    這種種自苦的想法一旦竄入腦海,便像生了根般的令她在他的身下僵硬了起來。

    一部份的陶健方仍停留在依娜的體內。感覺到她由鬆懈到緊繃的情緒轉變時,他從她身上抽離,翻身側躺。“承認吧,依娜,承認你要我,十分十分的需要我。”即使激情剛褪,他仍不避諱用他自以為是的事實殘忍地勒索她。

    她的確十分、甚至百分、千分的需要他,但她需要的不只是性,還有愛。為什麼聰穎如他,卻總是看不出來?也許事實是他根本不是看不出來,只是蓄意漠視。聰明如他,怎麼可能拋下精明,在一個他不重視的女人身上浪費感情?

    “我是要你。”依娜苦澀地承認。“但那對你並不構成任何實質意義,不是嗎?在你的觀念當中,我只不過是一個需索你冰冷饋贈的拜金女郎。”

    “聽起來你像在抱怨?但難道你不是嗎?那些沒有絲毫溫度的贈予並不單是我的想法,更是我們這種關係形成之初就達成的共識。當你收受那些雖冰冷,卻值錢的饋贈時,你可沒有抱怨過。”陶健方瞪著天花板冷笑。“因此,你沒有理由抱怨我的觀念或我的想法。”

    是的,她是不能抱怨,也不該奢望他的愛。打從她第一次與他發生關係,並在翌日收受他的第一項饋贈起,她便同時失去了愛與被愛的權利,也同時獲得了不受尊敬的權利,可是隨著時間過去,她卻開始苛求。是她真的太貪了嗎?”

    “我曉得都會飲食男女的愛情觀,也曉得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可是我們之間,難道除了性,別無其他?”她也瞪著貼滿浮雕花壁紙的天花板,但理由不是冷笑,而是漠視哀傷。

    “其他?例如什麼?”

    “生活的溫馨、生命的分享和共通的……愛。”她說的好艱難,尤其是最後一項。那簡直讓她感覺像用雙手為敵人奉上許多致命武器的蠢蛋。

    “你渴望白吃午餐嗎?”他再次冷硬的譏誚。

    而他的冷硬令她不自覺的感受到夜已降臨那股涼意。她一向不以自己原住民的熱情天性為恥,就如她一向喜歡裸身綣縮在他懷中,只覺自然、不覺羞恥。但他過多的冷言冷語,令她再難向他尋求溫暖。

    “不,現在我寧願餓死。”她坐起身並撿起睡衣包裡身軀,卻因為滿心疲憊而反常的向他披露自己的想法。“用真實的一點的說法,我渴望離開這裡、離開你,渴望及早結束我們這種可憎的關係。”

    “你的迫不及待教人驚訝。可憎?我總覺得你口是心非。當我在你的雙腿之間衝刺時,你的身體所表現出來的反應可不是那一回事。”陶健方輕扯她散在頰畔的髮絲,並得意地微笑。

    “你……真令人作嘔!”依娜掙扎著找到幾個罵他的字彙。

    他卻更邪惡地暗示。“錯,截至目前,我從沒見你嘔過,但你熱情的尖叫倒是聽過不少回。”

    “放我走!”既然註定吃敗仗,她能選擇的,似乎只有儘量減少自己的損傷。“結束它!”

    “不,它不會結束,或許,我該說很難結束。”陶健方呈現憂思的撇撇嘴,然後語出驚人。“我們必須結婚。”

    停住企圖從他手中拔出髮絲的動作,她錯愕地瞪視他,不相信她所聽到的是他說出來的。

    依娜杏目圓睜,嘴巴呈O型的姿態,散發出令人難以抗拒的純真,陶健方有股想俯身再次把她的唇用力吻得紅腫光亮的衝動,但因為覺得她並不值得如此嬌寵,他反而收回約制著她秀髮的手,冷淡地坐起,迅速地套上長褲。

    “不必裝出那麼難以置信的表情,畢竟你也覬覦陶夫人這個位置一段時日了,而我又正巧想結婚。”他一副了然於胸且謝絕反駁的自大神情。

    “這算求婚嗎?”依娜眼底怒芒閃動。“多不浪漫啊!這對一個女人算不上是恭維。”

    “我並沒有意思要恭維你什麼,只不過是貪圖方便。和小旖的婚禮取消的太突然,我的父母受到不小的震驚,再加上媒體的風言風語,對我的事業不無影響,找個人安定下來,是我目前最穩當的一步棋。”

    他將感情一概摒除於外的求婚,並不能給依娜帶來任何喜悅。“為什麼選擇我?如果你這般優秀的青年才俊要什麼名門閨秀沒有?我,唐依娜,不過是你眼中的淘金女……”

    “所以我說這不失是一種便利的關係。”陶健方將食指按在她柔唇上,緩慢說道:“我已經厭倦一再重複貓捉老鼠那類的愛情遊戲,或許我根本就不適合那類的追逐遊戲。現在,我只想安定下來,而你,是我最方便的物件,依娜,你不只是個好床伴,還是個好秘書,是我事業上不可或缺的夥伴。”

    “所以,你打算也讓我成為你的婚姻夥伴?就因為我是你的好秘書、好床伴,你就甘願和我綁在一起一輩子?”依娜瞪視他。“那關於愛呢?你更能無愛的立足於聖壇?”

    “誰敢說我們之間沒有愛?在公司我們不乏同事愛,在床上我們激烈的做愛——愛,端看你怎麼定義。何況,我們不會立足於聖壇,明天早上,我們上法院公證。”他專斷的下結論,仿佛一切都已成定局。

    她愣愣地看著他,無法同意他的話。“我不會答應!”她隱住她受傷的感情,竭力想死守著她的驕傲。她的確渴望成為陶健方的妻子,但那必須是基於愛,而不是其他。

    “由不得你,依娜!這是一條互惠的路,想想看,我能供給你什麼。優渥的生活,甚至奢侈的揮霍。而如果這還不足以柔化你,那麼我會採取強硬的手段,押也要押你去公證,因為這是你欠我的!”陶健方語帶恫嚇。

    依娜並不真的敢漠視他的威脅,以她跟隨在他身旁做事多年的經驗,她瞭解他說到做到的強悍作風。她小腹一沉,眼裡閃著焦慮。“你不能因為阿旖旎的叛婚,就將一切過錯歸給我,欠你一個新娘的該是葉騰——葉先生,不是我!”

    “但你是始作俑者。”他冰冷,堅定地看著她。他認定她的罪,並確定她該以何種方式償還。

    “你太荒謬!”她不再看他。心裡盤算的是只要他前腳踏出這間公寓的門,她後腳便開溜。他勇於荒謬,她卻不能與他同陷謊言之中。在同居的歲月,她已經朝他交出自己的心,一日兩人同困婚姻,卻又明知道他不愛自己,那麼最終她只有毀滅一途。

    因此,她寧可選擇逃跑這條路……不,是慧劍斬情絲這條路,即使心會痛,人會枯萎……“就算你迫不及待地想當新郎,那也是明天的事,現在,你該走了吧!”她站起來,下逐客令。

    “好讓你逃走?”他慢慢地綻開笑容,完全洞悉她的意圖。“不,今晚我會留下,有了小旖的前車之鑒,我學會了在婚禮的前一夜看好我的新娘。”他突兀地抓緊她的手臂,碰觸裡同時矛盾著壓抑的溫柔和暴戾。“你曾經體會過那種前一刻還是你的,下一刻卻完全無法掌握的痛苦嗎?如果你曾經感受,那麼請不要拒絕我!”他的唇再次覆上她的,以佔有的姿態粗魯地在她唇上移動。

    她試著扯離嘴唇,他卻更深入的與她廝纏糾葛。

    釋出一聲嗚咽,她閉上眼睛試著思考。她當然懂得幻滅與幻滅之後那種滄海難為水的感受。例如這一刻他的求婚,不正是以他的求不得苦在堆疊她的求不得苦。(差別在於她渴求他—而他渴求的是何旖旎,他那麼鍾情著何旖旎,而她卻是那麼的深愛著他。)她渴望抗拒他的壓迫及反駁他的強辭奪理,可是他臉部議誚的線條與眼底憤世的暗影無端地絞痛著她。

    她是不忍心看他受痛苦的,依娜一向明白自己愛一個人非得受到蠟炬成灰的可悲天性,所以她試著想在還不太難之前逃跑,可是這一刻她根本是逃不掉了。

    陶健方似乎比她更明瞭她無法拒絕他的任何索求,所以他執意貫徹他勒索的黑心。

    他再次讓她傾倒床上,抓住她的絲睡衣拉高。他的拇指撫過她的雙腿之間,食指探進她。“給我我要的,依娜!”他的頭埋入她的髮絲及頸項中低語。“請你!”

    一時間,依娜茫然於他所要的是什麼?婚姻?或者僅僅是她的軀體?可是他不再給她時間沉浸於思考之中,他幾近瘋狂地帶動她,並強迫她隨著他的律動收縮、降服,直到兩人幾近爆發。

    “給我我要的婚姻,明天!”他突然一臉痛苦的煞車,止住他的所有正在進行動作,懸宕在她身上喘息道:“答應我。”

    她全未防範到他會在這種時候進行進一步的勒索。她掐緊他臂部的肌肉,和他一樣地疼痛著,渴望著滿足。但情欲並不是她同意給予的真正原因,而是他臉上蝕刻的疲倦線條與眼底脆弱的陰影深深地撼動著她。這一刻,她願意答應他任何事情,給予他任何東西。

    她呻吟出聲,明白自己或許正把自己從另一個深淵推入一個更深的深淵。“我答應,好,我答應。”她重複道。

    終於,她再度和她的惡魔雇主,簽訂了另一種契約!

    嶄新的一天剛開始不久,陶健方和唐依娜就在法院公證處的見證下,成了夫妻。

    對這場沒有鮮花、沒有白紗禮服的婚禮,以及陶夫人這個稱謂,依娜一概的感覺是“茫然”。

    提著她幾箱簡單的行李,帶著她堂而皇之地步入這幢豪華別墅時,依娜的感覺還是“茫然”。

    實際上,陶健方和何旖旎在別墅大廳辦訂婚宴會的盛況還歷歷在目,她到死亡的一刻都不會忘記,陶健方挽著他美麗可人的未婚妻出現,並贏得所有人的羨贊的那一幕。她心痛的不能自己,妒嫉的幾乎殺死自己!然而,誰又料想的到,時隔不過一個半月,物是人非,何旖旎追隨了內在的心,奔向昔日戀人葉騰的懷抱,而曾經不敢擁有一絲一毫癡心妄想的唐依娜,奇跡似地入主了陶家。

    多麼諷刺啊!在一夜之間,她從僅僅被豢養在一間小公寓的情婦,晉級成一幢豪宅(也許不止一幢)的女主人。

    環視眼前這間主臥室,光是壞數大約就有之前公寓的兩倍大。這是間美麗的臥室,室內有著所有年輕的“淘金”女郎都會羡慕的奢華。

    大而深具壓迫感的百合花浮雕描金壁紙,刻著繁複花紋的梳粧檯,及教人錯愕,深俱英式作風的四柱大床—更教人驚訝的是它誇張的罩著深紫紅色的絲床幔。淡紫紅色的皮沙發區隔出一間起居室,淺色瓷磚上的長毛地毯看得出來全是手工編織,織的全是象徵純潔的百合與金綠的百合莖葉。(依娜不禁要猜測,這個房間是誰的設計?陶健方,或者何旖旎?若是陶健方,那是否意味著他衷心期盼著一個純潔的新娘躺上這張床?抑或純粹因為何旖旎的偏好百合?)

    流金般的金綠混淡紅色的簾子點綴在窗口,窗外可眺見花木扶疏的中庭花園及較遠處漾著憐磷藍光的游泳池。

    這將會是怎樣的一種生活?依娜坐入柔軟蓬鬆的沙發,再度不自禁地揣想著。

    是從一個缺乏關愛的小籠子換到大籠子?或者是她和陶健方將因相守而獲得相愛相知的契機?她當然祈禱是後者。

    但事實又是如何?

    拿婚禮來說—陶健方處處表現出過份的強勢(或者該說過份的草率?),相對的,她找不到被尊重的感覺。整個婚禮的過程不過幾分鐘,不僅缺乏婚紗和鮮花,更沒有雙方親友在場給予祝福。唯一值得額首稱慶的是他沒有忘記準備婚戒且戒指也還算適合手指。

    說沒有受傷的感覺是騙人的。由婚禮的不夠隆重,便不難理解陶健方對這樁婚姻的看法,而不受重視的婚禮和人的受不受重視是成正比的,她確信她只是他名義上的另一半,而他的腦裡和內心,仍眷戀著另一個女人。

    不然,他不會在新婚的第一天,就丟下她獨守一扇窗子直到日暮黃昏斜;不然,他不會放任她獨自一人吃著精明的傭人們精心準備的新婚晚餐;當然,她也不會像之前守著公寓一樣,再次體會一次被寂寞的夜晚吞噬的椎心感覺。

    一旦部落裡身為頭目的父親知道了她的“不告而婚”時,不曉得會有什麼反應?

    父親一向以她為榮為傲,她從不像許多原住民父親那般的淺見,他不僅供她上大學,還鼓勵她修碩士,他最衷心的盼望是她找到一個適當的物件,同時,能在部落裡把她的婚禮辦得風風光光。如同父親一直強調的,她至少是個山地公主,怎能寒傖!

    霍松是父親中意的女婿人選,他黑黑壯壯的,脾氣尚可,笑起來一口白牙,是部族裡的勇士之一。可惜高學歷替她帶來了更寬闊的視野,她不是不肩于父親選擇的眼光,而是更懂得了追隨自己的心去做選擇。

    只是,瞧!她究竟替自己選擇了什麼?一個她深愛、卻對她只有肉體欲望的男人。

    忘了曾在哪裡讀過這樣一句話——在人生的海洋之中,最痛快的是獨斷獨流,但最悲慘的卻是無岸回頭。

    她真的是無岸回頭了,曾經,在經歷了某件教她惡夢連連了好幾年的悲慘事件之後,她一度以為自己不可能愛上某個男人,尤其像大陶那種渾身都會氣息的男人。因為她根深蒂固地認定了都市男人的墮落與卑劣,可是諷刺的是,為了某個理念她不得不回到都市工作,又因為工作而不得不接觸陶健方,並且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他的感情之網。

    她不是不曾壓抑感情的擴散外放,她一直做著一身壓抑自己熱情天性的表面偽裝,一身毫無美麗與曲線可言,老姑婆似的偽裝,可是那層偽裝終究還是被陶健方撕去並揭露出來!

    如果沒有那一夜,那麼,她的人生會有什麼不同?

    最近她更常想到那一夜——陶健方和她以最真實甚至以最原始的面貌相對的那一夜。

    假使沒有那一夜,如果沒有那一夜……

    深深地綣入沙發裡,她的眼睛不覺佇留在較遠處。泳池內的那泓深藍,正被明亮燦然的球形燈照得幽幽恍恍,而她的思緒,也不知不覺、幽幽恍恍地被帶回那一夜,那使得她原本黯淡晦澀的世界倏忽光亮了起來的一夜……

    刷開房門並扭亮電燈,陶健方踏入他和依娜同居了將近兩年卻即將退租的公寓裡,做最後的一番巡禮。

    他從不認為自己會念舊到重回一幢公寓來緬懷……某些事,何況依娜已經成了他名正言順的妻子,即使要緬懷兩人的同居歲月,這一刻也不算合適。

    今夜是他的新婚夜,他卻走出自家的豪華別墅,避開了他的新婚妻子。不可諱言,他是想沉澱一下自己飛揚浮躁的心情。

    或許,他是不甘心何旖旎的叛情與臨陣倒戈,但他從沒有想過自己會驟下和依娜結婚的決定。這個決定匆促到他沒有後悔的餘地,也蠻橫到迫使依娜沒有後退的餘力。而即使明知依娜可能偏好金錢地位更甚於偏好他,他還是執意不悔地娶了她。

    為什麼?

    是的,為什麼?這倒是個值得他在新婚之夜好好思索的問題!

    不可諱言,依娜對他有很大的吸引力。她的憤世嫉俗與他相當,卻比他多了一份神秘與孤高。

    她引起了他的好奇,而這股好奇因為他對她的瞭解並沒有與日俱增,而增加。

    他好奇她究竟在偽裝什麼?又是為了什麼而偽裝?為什麼在人前的她和在人後的她有那麼大的差異?那麼的表裡不一?

    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唐依娜?幹練的?刻板的?或者是狂野的?熱情的?好諷刺的?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她都是矛盾的。

    而這令他不覺回想起兩年多以前的那一夜!

    那一夜,某位戴著蝶型面具,穿著黃色緊身上衣與黑色蓬裙,披散一頭狂野鬈髮的西班牙女郎,突兀的躍入他的眼簾,並以一曲激越悠揚的弗朗明哥舞蹈,蠱惑了他!

    那一夜,西班牙女郎在他的西裝上衣的口袋裡插上一朵激豔的黃玫瑰,那一夜,她比在他襟上綻放的那朵黃玫瑰更嬌媚千百倍,那一夜——咳,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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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1 00:22:43
第二章

    那一夜,是國曆的除夕夜呢!

    熱鬧蒸騰的臺北盆地卻被一波強力的寒流籠罩著,馬路上的熙攘人群都瑟縮著行走,與深怕攏得不夠密實的大衣或外套緊緊的相依為命。

    但那棟隸屬于“陶氏”企業的“聚英大樓”的頂樓裡正洋溢著一股無畏寒流的熱烈氣氛。

    一個繽紛熱鬧的跨年員工晚會,一個收納各個時空眾生相的化裝舞會,一個有美食、有獎品,有吃有摸又有抓的同樂晚會……反正隨人家怎麼編派,這都是一個很歡樂、氣氛很High的場合。

    不過當然,偶爾可以聽見業務部的A先生恭維著企劃部的C小姐那一身“毒藤女”的妝扮很有創意,她一身髒髒的紅和綠。另外,偶爾還可以聽到B小姐和D小姐和E小姐和……反正是一票五顏六色、七嘴八舌的女人,佔據著一隅,樂此不疲地玩著猜謎遊戲,她們臆測著每個面具底下的真實身份。

    像有神助似的,能猜的,她們幾乎全猜對了。但其實也沒有想像中的難。例如那個一身詹姆士龐德髮型與西裝、附加一隻007提箱,又像隨時可以吻上某個美女或掏出一把手槍的風流儒雅酷男士,八九不離十,鐵定是她們的老闆陶健方。

    也幸好,現場將近兩百名女性員工沒有哪個有膽扮演龐德女郎,否則還真有場好戲可看。

    不過,有一號人物沒有出席這個盛會,似乎令這群唯恐天下不亂的小姐們大失所望。

    打一開始,她們就私底下猜測著老闆最得意的助手——那位芳齡二十五、做事認真負責、精明幹練,卻老是打扮老氣橫秋,端莊的像一隻翻不倒的水缸的唐秘書,究竟會以什麼模樣出現在舞會上?但經過再三的目測、商量,她們都看不出唐依娜曾現身舞會現場。另外,或許基於一種彼此心照不宣的酸葡萄心理,她們都認定光有工作效率卻缺乏曝光能力的唐依娜,是因為某種自卑或故步自封的理由,才不想再來參與這個更凸顯她的老成與格格不入的舞會。

    “也許,她不曉得該怎麼打扮自己?”B小姐說。

    “她本來就不會打扮自己。”D小姐介面。“唐小姐的外表用一個字就足以形容。”

    “哪個字?”幾位小姐異口同聲。

    “拙!”D小姐撇撇嘴。

    一陣譁然的笑!

    “我想她不必經過打扮就可以是完美的歐巴桑或水缸。”E小姐擠眉弄眼,缺德帶冒煙的形容著。

    “可是她不胖!”F小姐比較就事論事。

    “是不胖,但她的樣子,經常給人一種不動如山,像座移不動的水缸。”E小姐繼續她自以為精采的譬喻。

    “那是冷靜、是練達、是效率!”F小姐置評道。

    “光有效率,沒有頻率有啥用?全臺灣最英俊最斯文、最有價值的單身漢就在她唾手可得的地方,她卻視若無睹,真是怪人一個!”B小姐也不客氣地說出想法。

    “這麼說起來咱們老闆不也挺怪的,他一向品味極高,怎麼能容忍一身古董味的唐小姐在他面前轉來轉去?機要秘書,唉!是誰眼睛去‘糊到蛤仔肉’,擢拔了她。”D小姐顯得“真怨歎”。

    “哇,醋翻倒了,我聽到了酸味!”G小姐很無厘頭。

    “才怪,酸味哪能用聽的?”F小姐再次務實地糾正。

    接著——又是另一陣打鬧與喧嘩,之後,唐依娜這個人暫時被剔除於她們的話題之外。

    但就在距離這一小撮女人不遠的儲藏室的門後方,唐依娜正一五一十心虛不已地全盤接收這一群“同仁”們頗為“不仁”的批評指教語。

    她並非有意偷聽,而是好死不死,她正巧選擇了儲藏室做為她“變身”的地點。

    說真格的,這幾位女同事的酸言酸語也不無道理,她唐依娜,確實喜歡樸素、甚至古板的妝扮。因為嫌自己的長鬈髮太嫵媚,所以老把它們往上盤的死緊;因為恐怕自己原住民特有的明亮眼眸被錯認太狂野,所以她戴上鏡片厚厚的牛角框眼鏡來淹沒自己的眼睛,即使有副嬌小玲瓏又姣美勻稱的身材,她也不惜隱藏在一套套過份寬大、毫無曲線可言的套裝裡。

    她這麼做的理由,自然是為了規避困擾,防小人甚于防君子、防男人甚于防女人,只是沒料到結果竟是女人的疾言厲語多過男人。

    明白她原來樣貌的人總對她的過度保護自己感到好笑。例如她的特助,也是她在公司裡唯一的女性摯友劉蒂蒂就老說她是矯枉過正,不過蒂蒂對這種情況似乎也僅僅是感覺有趣。

    相對於蒂蒂的趣味性想法,依娜可一點都不感覺這種外表的偽裝僅僅是一種有趣,它包涵了一定程度的慘痛經歷與教訓。(那個經歷,直到現在她都不太願意主動去回想起。)

    而這類偽裝,至少能有效的預防男人過份頻繁的騷擾,也可以避掉自己陷入無謂的感情煩惱。拿她的老闆陶健方來說吧,她跟在他身邊做特助兩年,直到最近才擢升她做機要秘書。可能就因為她的貌不驚人,所以他大概連正眼都難得看她,更甭談男未婚女未嫁、近水樓臺的兩個人能迸出什麼愛的火花。

    前兩年,這種有將近數百名的員工參加的跨年晚宴,依娜一向是找足了藉口向陶大老闆告罪推拖,從來不擬也不曾參加的。可是今年,陶大老闆親自開口,要求機要秘書全程參與執行這個化裝舞會。當然,他語帶詼諧的要求她盡可能的變變身,他還揶揄即使是只醜毛蟲,經歷了兩年多來的潛移默化,至少也該懂得化為蝴蝶之道。

    就因為拜頂頭上司的一段話,唐依娜受到了全面的激將,既然有心要蛹化成蝴蝶,那麼就非得化成一隻美麗的花蝴蝶才算刺激。何況,在無意間聽了那些女同仁們對她不甚厚道的評語之後,依娜決定這夜要有限度地放開自己,玩一個平常時她連想都不敢去想的危險遊戲——

    她決意讓自己“變身”為化裝舞會裡最受矚目的焦點,並且打算鎖定那位007男士,要她的詹姆土龐德老闆陶健方,試試變身後以及戴上面具的自己,對他究竟能不能產生些許的魔力?

    依娜看向小鏡子裡的自己,鵝黃色的喇叭袖緊身上衣,配上鑲了鵝黃邊,層層疊疊的黑色長裙,襯托出她身軀的輕盈纖細。如雲的黑發狂野的散在肩背,兩隻鍍金的圓型大耳環在她耳下晃動,略低的胸口及鬢邊各別著一朵鮮黃的玫瑰,隱在蝴蝶型面具下的雙眼明亮有神又深具魅惑力。她深信變身為冶豔西班牙姑娘的自己,絕對稱得上美麗。

    剩下來的就必須鼓足勇氣,跨出通往會場的第一步。

    依娜已經和妝扮成法國瑪麗皇后的蒂蒂說好,由她和DJ暗中溝通,九點四十到十點隻播音樂不播舞曲,十點准,由她安排一場特別娛樂,仿冒的西班牙女郎將壓軸一段佛朗明哥。

    舞曲會在時鐘敲響十下時準時響起。依娜悄悄溜出儲藏室門外,這同時所有燈光毫無預警地熄滅,人群間響起一陣驚呼聲。深吸一口氣,依娜沿著暗影疾步走入唯一有盞聚光燈投射的會場中央。

    前奏響起之前,她已優雅地立在燈下擺好姿勢,而人群之中,再次升起低低的耳語。

    吉他與響板的清越旋律緩緩地響起,接著是西班牙唱游者悠揚的歌聲,一個音符一個音符的引領她昂揚下巴、撇頭甩頭,然後她開始揮揚如蔥般的纖細手臂,踢踏起如行雲的步伐。

    當歌聲徐緩悠柔時,她舞得輕軟曼妙,當吉他聲變得激烈湍急時,她的舞步也如飛瀑。

    佛朗明哥與依娜原住民的母族舞蹈雖然不甚相同,但那驚滔駭浪般的力與美,同樣的激蕩著她的每一條神經和血脈。

    相對的,她那樣狂野、充滿力與美的一甩頭、一踢踏、一旋轉、一揚手,不無震撼著現場所有人的視覺神經。

    就在另一陣間奏之後,她的視線終於和她的詹姆士龐德——她的老闆——陶健方——糾葛。以超乎自己想像的大膽,她將仍在舞動的身軀挪向他,人們似乎明瞭她的目的,擋在她和他之間的人群如紅海般自動的分開。

    隨著時緩時快的節奏,她來到他的面前,更輕快地拍擊她的雙掌,更狂野地甩動她的長髮,更急劇地揮灑她的裙擺。她豔紅飽滿如玫瑰的雙唇微噘,她靈動如星的眼眸緊緊與他互鎖,她似挑逗似魅惑的繞著他微笑、踢踏、旋轉、直到從他澄澈冷靜的眼底找到些許的驚訝與撩撥出更多的驚豔時,她才從鬢邊抽出黃玫瑰,技巧地插入他的西裝口袋,並如飽食的貓,心滿意足地緩緩舞回會場中央。

    奇異的是,看不見他充滿讚賞的眼神時,她的心情竟出現短暫的悵然若失。

    高潮過去,佛朗明哥也接近尾聲,幾聲吉他的“淙淙”之後,依娜原地徐徐兜轉圈子,末了如盛放過後幽香澹澹的玫瑰,靜止在會場中央。

    掌聲隨即如雷響起,燈光也旋即亮起。其實這樣的受人矚目令依娜不適,眼看著無數好奇、愛慕甚至妒嫉的男人與女人朝她靠攏過來,她有了想逃跑的衝動。

    一旋身,她卻撞入了某個男性的懷抱,還觸到詹姆士龐德那冷靜中又饒富興味的眼神。她的老闆,似乎正一眼拆穿她。

    “想逃?”陶健方露出龐德式的致命微笑。同時,他的眼繞了周圍一圈,制止所有人——包括好奇的、仰慕的、甚至充滿妒意的男人和女人全在他犀利的眼光下做鳥獸散。

    “呃,我既不是你的對頭,更不是你的龐德女郎,我幹嘛要逃?”甩甩頭,她一臉的不在乎。但其實她很緊張,心虛的連聲音都變了。

    “能參加這個Party,你自然是‘我的’員工,你是哪位?”他問得頗為禮貌,但眼神卻充滿刺探。

    “我是無名小卒,你不會認得我的。”依娜含糊地答。

    “我的確不認得我所有的員工,但卻直覺你很熟悉!”

    “你一定對每個你遇見的女人說同樣的話。”依娜故意壓低的聲音中充滿了不自覺的批判。

    “或許,不過所謂‘每個女人’並不包括小女生和歐巴桑。”陶健方不甚在意地自我調侃,他在意地是:“你是誰?”

    “我是誰對你並沒有意義!你不會真的想認識我。”依娜移動腳步,惶亂地想著該如何擺脫自己老闆的緊迫盯人。

    “這一刻我不正是急著想認識你嗎?”陶健卻亦步亦趨且專斷霸道。“至於你對我形不形成意義,這得由我自己決定。告訴我你是誰?或者,脫下你的面具!”

    他自大的態度令她氣急,可是他急於結識她的樣子,又令她莫名的欣喜。“戴著面具,保留些許屬於個人的私秘,維持一些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不正是化裝舞會的目的。”

    陶健方以莫測高深的眼光審視她。有小片刻,依娜害怕他會不顧反對地扯下她的蝴蝶面具,但稍後他只是攤攤手,承認自己的挫折。“好吧!我同意你的說法,但你也得同意不會在我轉身的一刻逃跑,畢竟,我是個有強烈好奇心的人,也愛玩面具躲貓貓的遊戲。”

    他的意圖很明顯了,他已經當她是“遊戲”的對手了!

    換做是平常時的唐依娜,這種挑釁與挑逗兼俱的話只會換得她的厭惡和輕蔑,但眼前說這句話的人是她的老闆陶健方——一個她慣於扮演他的左右手卻感覺他仰之彌高的男人,而荒謬的是,她為他的言語心弦顫抖。

    “我說過……我……不會逃走。”像替自己的話加蓋了封印,她已後退無門。

    陶健方信任地點點頭,淡淡地改變話題。“來一杯雞尾酒好嗎?”

    “好!”再拒絕就未免太不給面子了。

    接過老闆遞過來的酒杯,啜了一口裡頭淡黃色的酸甜酒汁,依娜逐漸放鬆緊繃的情緒。

    接下來陶健方——她的老闆——和她幾乎須臾不離。

    他算是霸定她了。大膽地摟著她的腰肢,他向所有有意朝她獻殷勤的男士投以警告的眼神。他只和她跳舞,而且是跳每一隻舞,不論是吉露巴、哈哈、探戈或華爾滋。口渴了,他會體貼地替她端來一杯又一杯的雞尾酒,任由她仗恃著原住民族天生的好酒量,一概來者不拒的喝著。

    半個小時之後,那些看似無害的雞尾酒開始在她體內揮發,令她一向藏得緊緊的熱情不自覺的背著她的理智往外擴散。

    另半個小時之後,她已經很自然地倚在陶健方的胳臂裡,露出開懷、釋然,甚至有些冶蕩的笑。

    又開始有人背著他們竊竊私語了,可是依娜渾然未覺,她耽溺在受珍視、被嬌寵的愛情迷藏遊戲當中,難以自拔。

    而陶健方又何嘗不然!

    即使眼前這個教人迷惑的神秘女郎堅拒卸下面具,堅持不吐露姓名,他還是決意奉陪她到底。

    如果要反省他為何對她如此執意,也只能說他在她身上看見某人的影子,窺見了某種熟悉。而那種感覺不僅僅是驚豔這麼浮淺,而是一種震撼,一種發自內心深處,原以為早已隨著某人逝去而死去的撼動。

    她像極了某個人,她們都有嬌小窈窕的身軀,靈活澄淨的眼睛,微寬卻形狀優美的嘴唇,以及深愛舞蹈的天性,尤其是熱情激烈的佛朗明哥。

    剛剛!當DJ播出NanaMouskouri的西班牙唱游曲時,他的心情就無端的躁動,然後突然間她就立在聚光燈彙聚的地方,教他的腸胃糾結、心情絞痛。

    有多久不曾有過這種感覺了?自從那個心愛的人——他摯愛的未婚妻魏絲絲四年前在香港失事,落水溺斃之後,他一直心如止水。不久,他把陶家偌大的事業重心由香港轉移到臺北最大的目的,是想暫時離開傷心地。

    這幾年,感情上或許不算空白,但頂多也只能說是渾渾噩噩,他深信再難找到如絲絲那般、能體貼契合、甚至能撼動他的女性。直到這一刻……他有了蘇醒的感覺。

    但這真的是種復蘇嗎?

    他當然明白在一個人身上尋找絲絲的影子是不公平且不可行的。世界上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即使外貌相仿,並不代表內心相同。),也沒有人甘願成為別人的影子。

    在走近眼前這個穿著大膽的豔黃與黑色,跳著佛朗明哥的神秘女郎之前,他不是沒試過要自己別招惹她。但一如他懷疑這算不算一種復蘇般,他必須證明他一度冬眠的感情能否蘇醒?

    於是,他驅策自己趕在她溜走之前抓住她。任誰都看得出來她有逃脫的意圖。她是個矛盾的綜合體,跳佛朗明哥時,她冶蕩狂野,美豔的不可方物,可是樂聲一停,她又像一葉急於閉合的含羞草,忙著想隱藏自己。

    陶健方的好奇心因此被挑起了,而他相信對這位神秘女郎好奇的不只他一個。天曉得他用老闆特權加威嚴的眼光逼退了多少對她躍躍欲試的男性員工。

    奇怪的是,每個人都看出了007是老闆的化身,獨獨沒有人曉得公司這號打扮成西班牙姑娘的尤物是誰?他偶爾也會聽到員工們故意壓低聲音的猜測與議論紛紛。還有人妄下斷論,認定她不是總公司裡頭的人,而是他的新歡。

    確實,不論是真情或假意,他的確有心和神秘女郎來上一段。她是個矛盾的綜合體,徘徊在純真與扇情之間,這種女人對他一向有吸引力。

    但他也不是沒有再三的猶豫。他擁有幾家企業,一直謹守兔子不吃窩邊草的信條,假使眼前這個神秘女郎是臨時被安插的娛樂人物,那最好。而假如她是公司裡的員工,他也不想在這一刻罷手。誰讓她一支舞還沒跳完,就充滿挑逗意味地在他上衣口袋裡塞了一朵黃玫瑰,通常這只有一種含意,她想撩撥他的興趣。

    他也不否認,他的好奇心的確被她徹底的撥起,而他一向不輕言放棄追究謎底。

    也因此他無所不用其極地將她鎖在身邊,無邊無際的朝她施展魅力。他甚至使了些詐,耍了些小手段。例如他端給她許多杯看似無害,其實後勁滿強的雞尾酒,為的只是稍以消減她對他的戒備。也不曉得她是無知還是真有酒量,那些雞尾酒她一概來者不拒。

    另外,他除了陪她跳每一支舞,還同她玩著電眼遊戲。最初,她會略顯尷尬地問他:“為什麼一直盯著我看?”

    他則會故做神秘的回答:“女人觀察男人,男人觀察被女人觀察自己的女人。”

    她像懂得了他話中的含意,卻微笑不語。後來逐漸的,酒精真的慢慢地消弭了她對他的防備,即使他故意邪裡邪氣的附在她耳邊低喃:“我想吻你。”

    她也能很幽默地建議:“那就找個好藉口呀!我不但不會拒絕,還會傾全力配合。”

    所有的努力,不正是為了有機會一親芳澤,他豈有放棄找“藉口”的道理。

    最後,當然,在跨年的倒數計時尚未開始前,他便不動聲色的把她帶到槲寄生樹下,他深深慶倖西洋人對這種傳統節目的演進很人性化,也很切合……他的“藉口”。當倒數計時進入最後幾個數字時,他鎖住她在蝴蝶型面具底下閃爍的明亮眼睛,倒數計時進入最後一個數字時,他俯身攫住她優美的嘴唇。

    奇異的,陶健方可以感覺她在這一吻裡的所有情緒轉折,她起先僵硬生澀,但當他吻得更深入時,她低吟一聲,果然開始“傾”全力配合。

    他喜歡她唇上的味道,淺淺淡淡的蘭姆酒香,他更喜歡她身上的味道,幽幽深深的玫瑰花香。他開始渴望和她更正的來上一段。

    沒有人敢質疑陶健方的實踐力。當他想獲得什麼,他便毫不猶豫地去取,即使過程難免波折重重,他也會想辦法各個擊破,另外,他偶爾也會瘋狂到不介意眾目睽睽。

    化裝舞會散場之前,他本該還有一段致謝辭,可是因為瞭解神秘女郎可能在他一轉身便恢復了理智逃跑,他便開始逡巡他一整晚都沒碰面的詹秘書,遍尋不著之後,他低聲咒駡她又放晚會鴿子,幸好他一眼認出扮成法國瑪麗皇后的特助劉蒂蒂,他示意她來到身邊,低聲言明他不上臺致閉幕辭,還授權她去邀請堪稱公司裡第二把交椅的康經理上臺代言。

    劉蒂蒂銜命而去,奇怪的是,劉蒂蒂一再回頭,用奇異的眼光瞅著他身邊的神秘女郎,像欲言又止,又像想解救女郎免于陷入水深火熱。

    稍後,陶健方心跳加速的感覺到,陷入水深火熱的不只神秘女郎,還有他自己,女郎挨著他磨蹭,像早開的花朵,急於撩亂春的熱度。

    最初陶健方有點訝異於她那由冷靜拘謹到熱情大膽的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他曾經懷疑那是酒精作祟的緣故,但他又寧願相信是自己魅力的無可抗拒。

    舞會尚未散場,他便扯下自己的面具(當然,他沒有蠢得想連她的也一同扯去。),挽著她由後門匆匆離去。道地的“偷香”現代版——他開車載著只會微笑,完全沒有異議的她回到他暫時棲身的頂級公寓,門才一合上,他便迫不及待的展開兩人之間的愛戲。

    陶健方一直沒有放鬆環在她腰際的手臂,他甚至連大燈都來不及打開便吻上了她的嘴。他的另一隻手覆上她的酥胸,拇指滑過她仍裡著衣物的乳頭。她弓起身子抵住他,似乎想讓他知道她有多麼喜歡他的撫觸。

    或許因為屋裡唯一的光源僅有魚缸裡那盞泛著朦朧青光的燈管,這一次她沒有阻止他卸下她的蝶型面具。他隱約看見她有一張優雅的心型臉龐及泛著微光的細膩膚質。

    他虛榮心大發地松了口氣,再次俯身親吻她觸感很棒的臉部肌理,並順著她的頸項下滑,直抵她的心口。

    對脫女性的衣物他算有些許經驗,就連這件暗藏些玄機、鵝黃加玄黑的舞衣都難不到他。

    當他頗為熟稔地卸下兩人的衣物,並再度侵佔她的唇舌時,她攀緊他的脖子拉近她。當她開始熱切的回吻他時,他的手滑入她的腿間,他很清楚碰觸哪些點能使一個女人獲得愉悅。當他的指尖感覺她的濡濕時,興奮的感覺剝奪了他最後的一絲自製。

    他把她抱起來放在床上,分開她的雙腿懸拓在她腿間時,他感受到她的惶然與退縮。她甩甩頭,試著想坐起。她的呼吸仍因方才的愛戲而急促,但基於某種不明的原因,她開始變得驚慌、恐懼與畏縮。

    “停!不要,我不要了,”她試著掙動。

    但陶健方根本不讓她種種的抗拒情緒有壯大的機會。他傾身用力罩住她的嘴,抹去她的叫喊,再用大腿壓制她,拉起她的手強迫她摟住他而不是企圖推開他。

    欲望已經到達某個顛峰,他自知沒辦法再等待或退縮。他一面親吻她,一面抬起她的臀奮力挺進——

    他驚覺他衝破了一層障礙,但已經來不及後撤,神秘女郎迷的雙眼在霧般的衝擊中睜大。“痛——拜託……好痛。”她的腿顫抖著,企圖再次推開他。她的疼痛仿佛劇烈得迫使她不得不呻吟低喊。

    陶健方不瞭解她所受的折磨,因為他從沒有過一個處女愛人,他試著將心比心地假設那是一種異物入侵的感覺,而他是入侵別人淨土的異物。她窄小的甬道緊圈住他的感覺,令他感覺自己好像死了進入天堂,但令他愧疚的是他的天堂堆疊於他身下這個神秘女郎的地獄之上。她的狂野讓他誤解她的經驗豐富的足以寫一本性愛大全,沒想到到頭來他竟是在剝奪她的童貞。

    這一刻許多想法齊湧而上,但即使是被設計了仙人跳也不會比靜止在她的體內更教人痛苦。激情與挫折同時令他滿頭大汗,靜止不動成了一種酷刑。“把膝蓋稍微放下來,女孩,那樣可能比較不會痛。”他必須嘗試解決兩人之間的僵持,他的雙手改成溫柔地捧住她的頭,一遍又一遍輕柔地吻著她。

    “還痛嗎?”

    她被動地搖頭。

    他又開始小心地移動,慢慢地,徐緩地沉入她。她的手滑向他的手臂和肩膀,似乎正以手掌測量著他正曲張著的肌肉和肌腱的硬度,而那不啻是一種鼓勵。

    他低喚她好女孩,然後將自己拉高,改變他進入的角度,再以強而有力的急速動作在兩人體內堆疊火焰與戰慄。

    她的眼睛雖然張著,可是瞳孔沒有焦距,就像她看不見任何事物,但她臉部的表情卻仿佛剛領略了一種她永遠無法形容的東西。

    時間就快凍結了!他像無法歇止地撞擊著她,直到某種感官的快樂完全爆發。

    時間是凍結了!此刻,他壓著她,身體虛脫,完全佔有。而他身下那個某部份生命再也回不到從前的女郎卻出乎意料之外的,在激情過後馬上沉入了夢鄉。

    哎!這怎能不教人極端錯愕與哭笑不得。

    更教人哭笑不得的事情發在天色變亮的時候。

    陶健方被一陣激烈的掙動與囈語吵醒。

    “不要,不要碰我,你要是敢碰我,我會殺了你,我會,一定會……”

    “你”究意是指誰?該不會是指他吧?扭亮床頭燈,陶健方不由得邊安撫她邊苦笑的猜想著他究竟招惹了什麼?一個兇悍無比的貞潔小烈女?或者是風情萬種的現代豪放女?

    當他把惺忪的眼睛投向他神秘的枕邊人時,他起先驚豔,再度驚豔於她骨架肌理的柔滑勻稱,但當他的眼光落在她細膩的臉龐時,他終於瞭解為什麼昨夜對她就有種熟悉的感覺。

    天!唐依娜,“她”居然是唐依娜!

    他的頭輕微的嗡嗡作響!

    打死人大概都不會有人願意相信,舞會裡那個風情萬千、神秘冶豔的西班牙女郎,竟然是他那時常一身不合宜套裝,一臉老成古板的女秘書唐依娜!

    唐依娜!

    陶健方的腦海不覺快速複習著不久之前才調到他辦公桌上那份關於唐依娜的檔案,相當的令人印象深刻。

    唐依娜•女•二十六歲

    X大研究所商業碩士班畢業。

    在校成績:差強人意,堪稱第一。

    嗜好:吃喝拉撒睡,與常人無異。

    性格:忠心耿耿,如狗一般,未著寸縷、只披毛皮。

    健康狀況:極佳,但仍難免一步步邁向衰亡。

    經常閱讀的讀物:薪資袋與定期存摺。

    最美好經驗:復仇與觀看悲劇。

    專長:好逸惡勞,以及每分鐘打字一百二十個。

    對公司的期許:永不倒閉。

    陶健方沒有忘記那次是他將公司重心移往臺灣的首次公開甄選機要秘書,他建議康偉成康經理由現有的多個特助之中薦拔幾位,唐依娜自然是其中一個。

    每一位被挑選出來的特助都有其專業與特長。但他之所以從眾多人選之中挑上唐依娜,她那份戲謔詼諧又不失真實的履歷,是主要原因之一。

    在見過唐依娜之前,他就從康經理的口中知道了唐依娜這個女人的優秀與怪異——她的工作效率很高,幾乎從來不出差錯,如她自己所誇口的,她每分鐘可以打一百二十個字,凡是頂頭上司交代的事,沒有一項必須再吩咐第二次,套句康經理的話,她簡直比組裝精密的機器人還厲害。但她的外觀卻比僵硬刻板的機器人好不了多少,就女人而言——她實在不能歸為美麗一類。

    每天盤得死緊的髮髻,一絲不苟的套裝,鮮少笑容的臉龐,再加上那雙活像度數上千、大的教人看不清瞳孔和臉龐的牛角框眼鏡——說真格的,她實在稱不上是個有品味的女人。

    但情況就是有那麼點詭異。當他首次與她一對一面談時,他就無意間窺見她藏在古板之下的慧黠與幽默。

    那時他故意在她面前攤開她的履歷。故意刁難道:“我只有三道問題。首先真的很感謝你對公司的期許,‘永不倒閉’,那是否意味著我必須勞碌到死你才滿意?”

    “不,陶總經理,我相信勞碌到老死的是我們這些員工,不會是您。而我之所以期許公司永不倒閉,也不是真的對您或公司有什麼深情厚意,而是我實在太懶,不想去增加那些沒必要的求職經歷。”

    大概沒有人會相信她在說這些看似調皮,也不算拍馬迎逢的話時,表情還能必恭必敬,沒有笑意。

    大陶差點自己先笑了出來,不過當然,他是老闆,怎麼能失掉威儀。清清喉嚨抹去笑意,他繼續第二個問題。

    “我對你所描述的你的性格有點存疑。為什麼說:忠心耿耿,如狗一般,未著寸縷,只披毛皮。”揚揚眉,他饒富興味地問。

    “嗯——這只是在形容即使是一隻狗,對人忠心耿耿的程度也不盡相同,更何況是一個人。我也是的,表面上,我可以表現的掏心挖肺,但誰又曉得我是不是口蜜腹劍?可是打內心,我還是會評估自己想對主人忠心的程度,是毫無保留(未著寸縷)或敷衍因循(只披毛皮)。”

    因為她這段更坦白的話,陶健方對她產生了激賞,甚至信任等種種情緒。但他還是難免虛榮地問:“你覺得我是個能教你‘未著寸縷’或‘只披毛皮’的老闆?”

    “這已經是第三個問題了嗎?”

    “不,這題算二之二。”

    “喔,原來剛剛那題才只是二之一呀!”她故做驚訝,嘴角似有若無地掠過一抹笑意。“陶總經理,你有點難纏,但還不算鄉願和討人厭。至於我這方面,我還得慢慢評估,就如同你,也該對我一點一滴的評估。假如有機會幫忙你,希望我們是‘相看兩不厭’而不是‘相看兩討厭’。”

    她這段話更堅定了他錄用她的決心。她不像其他人,總能在拘禮中朝他捧出許多的奉承,她不虛偽,不預設立場,不亢不卑的態度,完全博得了他的好感。

    又基於好感,他問了他最後的一個問題。“你對你薪水袋與定存存摺兩者間的成長比率,還算滿意嗎?”

    她應該明白他正拐彎抹角的問她對現在薪水的滿意程度?而令人詫異,她為這個問題沉吟良久。

    “假使你問我金錢對這個世界的影響,那麼我會回答你,這是個有錢判生、無錢判死的世界。如果你要問我對你支付給我的薪水滿不滿意,那麼我會告訴你,我絕對沒有滿意的時候。就個人的物質欲望來說,我並不奢求,但正因為許多時候這是個看金錢比看人命都重要的世界,所以我經常都處於饋乏的狀態,想當然耳,薪水對我,永不嫌多。”

    一開始陶健方就聽出唐依娜對這個貧富不均的世界不只無奈,還有所懷恨。

    當然,陶健方好奇她為什麼有那麼多的苦澀與懷恨?但他另有一個原則,就是不對自己的員工好奇,反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這世界,不論貧富貴賤,誰不是對金錢又愛又怕!拿他這個人家所謂銜著金湯匙出生的人來說,既不能汲汲營營於金錢又怕沾染了太多的錢銅臭,這豈不也是另一本難念的經。

    話又說回來,也不是他對這個世界缺乏關懷,而是他根本關懷不了這麼多。至於唐依娜,既然他選中了她做機要秘書,加薪的事自然不能免。至於唐依娜經常性的“匱乏”,也純屬她私人的事,他既管不著、也不想管。

    就像她不擅妝扮又怎麼樣?他根本不在乎。套句才說過的話,他既管不著,也不想管。他求的是以合理的金錢換取有用的人材,可不是光能點綴辦公室的花瓶。況且,就“才能”而言,唐依娜應該還有很多耐人尋味,等待發掘的地方。

    只是他哪會想到除了商業方面的才能,唐依娜還有“變身”的才能。

    昨夜,她忽而是明媚非凡的佛朗明哥舞者,忽而是冷若冰霜的面具美人,又忽而是只懂傻笑卻欲火焚身的花癡女郎,但實際上,她只是因不勝酒力而吃了大虧的純潔女生,她“還是”他古板老成、精明幹練的唐秘書。

    GOD!他氣自己未免也太饑不擇食了!連那麼沉悶呆板、其貌不揚的唐依娜都想要。

    可是,她真的其貌不揚、刻板無趣嗎?

    瞪著仍熟睡在他床上且睡姿撩人的唐依娜,陶健方還是不得不對自己承認,即使睡著,她都比他所認識的其他女人還Charm。

    就在這一刻,他驀地想通,不是他饑不擇食,只是他被唐依娜刻意的偽裝愚弄了,同時,唐依娜也愚弄了她自己。

    也在這一刻,他終於推翻自己不對員工私生活好奇的守則。他開始好奇,為什麼辦公室和舞會裡的唐依娜,如此的外表迥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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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1 00:23:03
第三章

    即使窗簾仍複著,白晝的訊息卻早已悄悄滲透整個房間。

    唐依娜從陌生的床上猛然坐起,突然間意識到過去的那個夜晚,她已經將自己推進了一個連自己都無法掌控的世界,一個或許將使得她萬劫不復的世界。

    真是鬼迷心竅了,她居然放任一個男人蹂躪自己,而這個男人是……她的老闆!

    都是那一支佛朗明哥舞和那幾杯雞尾酒惹的禍!

    環視她所在的房間,一室陽剛的灰藍、素棕與少許點綴性質的白。這個房間裡沒有太多的裝飾,顯示出它純粹的功用性。房裡唯一較鮮明活潑的地方,是她身下這張灰底、藍白條紋的絲質大床。此刻它的寧靜,反倒像在提醒昨天夜裡它曾經被欲望充滿。

    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酒精令她忘了大半,而用力地回想只是更讓宿醉的頭痛加劇。

    一切都變了,她想著。如果不是她正裸身坐在陌生的床上,而她也沒有敏感到私密部位的疼痛腫脹,那麼她絕對不會相信她一向感覺骯髒的事情已經發生在她身上。

    這種事情不該發生的,尤其物件又是她的老闆陶健方。

    昨夜……昨夜如果不要碰那些看似無害卻遺禍無窮的雞尾酒就好了,而如果要怪罪雞尾酒,倒不如她不該神經突然失調到扮演跳佛朗明哥舞的女郎,還舞到走火入魔,去招惹了自己的老闆。

    看看床上的睡痕,他似乎老早以前就起床了。他認出她來了嗎?如果認出來了,他會怎麼想?

    或許她根本毋需猜測他怎麼想,只要在這一時刻及時走出這間房子,變回掛著濛濛眼鏡、古板無趣的唐依娜——

    這個念頭令她慌忙裡上被單跳下床,床單上那一小撮特別醒目的污漬令她失神了小片刻。

    失去就失去了,回顧已無意義。咬咬唇,她找到那件被掛在衣櫥門邊的黑與鵝黃舞衣,她又猶豫著穿這樣的衣服會不會過份涼快與醒目?寒風惻惻的元旦日,她的衣服和大衣卻全被留在昨夜舞會會場的儲藏室。

    當機立斷,她打開衣櫥抽出一件應該是屬於他老闆的雪白襯衫,扣子才扣了一半,房門卻毫無預警地被推開。

    “又想不聲不響地逃了?”她的老闆——陶健方,穿著整齊的厚棉休閒服,端著一隻正冒煙的餐盤,瀟灑地倚著門框揶揄她。

    “天!我的衣服!”她手忙腳亂地抄緊襯衫再裡上被單。“哎!我的面具!”她惶惶地四處逡巡。

    他輕快卻教依娜感覺頗具壓迫感的走入房間,在床頭櫃輕輕放下裝著早餐的託盤,然後轉頭面向她。“你再不需要‘你的’面具了,唐依娜!”他交抱雙臂,審視她。“還有,那是‘我的’衣服,唐依娜,不過你穿著它的樣子很好看。”

    他認出她了,還有,他似乎正以情人的姿態對她說話!

    現況令依娜最初窘迫,接著老羞成怒。事情不應該是這樣子的。如果昨夜不是因為心裡積壓太多鬱悶與壓力,她根本不會去參加什麼公司的跨年舞會,更別說她會妝扮得那麼冶蕩狂野,當著眾目睽睽跳舞。

    “該死了!”她抬頭看他,低聲咒駡。

    “我從不曉得你那端莊的舌頭也會罵人喔,唐依娜。”他鎖住她的視線,微微笑著,那感覺相當溫暖與親密。

    “有可能你……你認錯了,我不是唐依娜!”她露出少有的結巴。“還有,我覺得我的舌頭無論如何一定都比我的……我的穿著還端莊多了,我要求隱私,我必須穿好衣服。”

    “你想否認你是唐依娜?”他好像頗為樂見她的困窘。“那——這袋衣物是不是你的?”

    他從某個她沒有留意到的角落拿出一個僅在角落繡了幾個小圈圈的深藍色大袋子,在她面前晃了晃。

    再否認也無濟於事了!她伸出一手奪過袋子,低聲的問:“你怎麼曉得有這袋衣物……”

    “我原先可是什麼都不曉得!”陶健方嘲弄道。“今早一覺醒來,卻發覺我最信任、也最高不可攀的唐秘書竟然躺在我的臂彎,未著寸縷,睡姿狂野——”看著她愈來愈紅的臉孔,他似乎愈得意。“我才終於想通你的特助劉蒂蒂昨晚為什麼一直用那種防範大惡龍的眼神緊盯著我看。所以,今早我從電腦檔案裡調到她的電話,並理直氣壯地要求她把你的衣物送過來。”

    天啊!他不會是想鬧得人盡皆知吧?不可能吧!“不可能,今天元旦,每個人都休假……”

    “誰讓我是她目前的衣食父母!誰又教她昨晚要扮演上斷頭臺的瑪麗皇后!”陶健方一臉的好整以暇。“我告訴她如果不想被殺頭,最好趕緊把你的衣物送來。”

    老天!果真是蒂蒂幫她送衣物過來的!完蛋了,蒂蒂對現在的情況一定一清二楚……天啊,更被毀了!

    “我不懂你為什麼這麼做?事情如果鬧大了,不只會毀了你我的名譽,還會鬧得滿城風雨。”

    “這倒是個問題!”陶健方收起陽光般的笑臉,皺眉沉思。

    “真的很對不起,讓你陷入……這一團糟!”

    “說抱歉的人應該是我吧!”陶健方似乎十分訝異她將錯誤全部攬起。“雖說你誤導了我,可是我卻貿然地取走一些屬於你的,很珍貴的東西。”

    “不能怪你,昨夜我的行為的確可能誤導任何男人。”

    “無論如何,事情不可能這樣就算——了結!”他頓了一下,似乎正做著什麼打算。

    她強迫自己再度仰頭看他。他真的滿高,與她一六五的身高比起來還高出近一個頭。他也很英俊,古典味極重的儒雅外表,微微鬈曲且光滑的黑髮,以及漆黑眼底那抹深邃智慧的亮光。裡頭散發著精明、自製、以及每當他陷入沉思時才會不自覺流露的熱力。

    但是陶健方再次陷入沉思的表情——卻引起依娜的驚慌。她驀的記起康經理在陶健方遴選出他的機要秘書之前,就曾以半玩笑半警告的語氣要求她們萬萬不可對老闆產生非份之想,因為老闆的第一守則恰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如今,他卻在無意之中嚼下了窩邊草,他會怎麼做?

    “陶……呃,總經理,你該不會是打算……解雇我吧?”依娜的心頭湧過一陣更強烈的恐慌。不行,目前她擔不起失業的風險,尤其這又不失是一份穩定高薪的工作,目前,她比任何時候都還需要工作,以及工作所能換取的金錢。

    “不,我為什麼要解雇你?”看著她瞬間蒼白的臉龐,他的柔情突然湧現。“雖然你在床上的表現差強人意,但沒有人能否認你是個好秘書。”

    更拉緊身上的被單,依娜弄不懂他究竟在貶她或誇她,但她感到自己由剛剛的渾身泛冷變為全身發燙。“既然——總經理你喜歡的還是我工作上的表現,那麼,我們何不當作昨晚的事不曾發生。”她故做冷漠、勇敢地擠出她假設所有只想求得一段速食愛情的男子最喜歡聽的話。

    “你不想要我負責?”陶健方當她外星人般驚訝地望著她。

    “負責?”從自己老闆嘴裡吐出來的這個空泛的動詞嚇了依娜一大跳!她不認為他所謂“負責”的含意和她所認定的一樣,她所看重的“負責”包含了神聖的諾言與婚姻,而她認為現代鮮少有男人會在一夜情之後就勇於負責,相對于陶健方這種身價不菲的黃金單身漢來說,更是不可能。

    而為了免於在他的“信口開河”中表現出過度的期待與失去更多的尊嚴,她表現更漠不在乎的樣子。“為什麼你要負責!都什麼時代了?男歡女愛,各取所需。如果你是在為奪去我的那一層薄膜而困擾,那你大可不必,那種東西,這麼不痛不癢的失去或許比留著更教人放心。”她的眼中沒入了一層陰影。

    說這樣的話,並非她真的不痛不癢(至少她的下腹部仍悸痛著。)但她安慰自己比起慘遭強暴的姊姊,這種失去純潔的方式好多了,至少她擁有選擇權,並且很清楚和她睡了一夜的男人是誰。

    但眼前這個和她睡了一夜的男人很難消化她這種氾濫的說法,心裡的感覺更是錯綜複雜。即使他所謂的“負責”並不包括婚姻,但卻可能包含了一定誠意的承諾。而唐依娜那不痛不癢、冷淡到至極的“男歡女愛說”,也讓陶健方不自覺地冷漠了起來。

    他原本為她擔心的情緒逝去,連帶的,那些因她而起的柔情也銷聲匿跡。既然身為女人的她都能那麼瀟灑,那麼身為男人的他為什麼就不能無關痛癢、表現豁達!

    “好吧!既然我們都認為這種事可以複雜也可以簡單,那麼我們就把它簡單化吧!”他一反剛才柔和的聲調與溫暖的臉色,表情冷淡的從床頭櫃裡抽出一個絨布長盒。“這裡有一份禮物,你應該會喜歡。”掀開絨盒,他把它放在床上。

    盒裡是一串光彩奪目的項鍊,K金的鏈身,鑲藍鑽,淚滴的墜子。它看來有相當的價值。

    依娜先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項鍊片刻,接著莫名所以的仰頭看他。

    “別客氣!儘管拿去!”陶健方的視線與她茫然的目光相遇,他猜想她大概是故做無知,於是他譏誚地加了一句:“應該算是交易慣例吧!有所付出必定有所補償。”

    依娜後知後覺到他把他們之間的關係看成交易!交易?那是否意味著——他當她是個可以揮之即來,呼之即去的妓女?天!難道男人永遠改不掉對女人的心情漠視嗎?

    “不,我不會收——”她憤怒地瞪著他,熱淚幾乎奪眶而出,但她不允許自己哭出來。

    陶健方很難理解為什麼她一副受到屈辱的神情,想把事情淡化的是她,他的提議補償,也只不過是在淡化屬於他的內疚。“為什麼不能收?我記得最初和你面談那次,你說過你經常處在‘匱乏’狀態,這條項鍊是真鑽,滿值錢的,也許它可以讓你抵擋你的匱乏好一陣子。”

    她沒有放鬆瞪他,如果她的眼光會殺人,他早已被她大卸八塊,但她最想做的是把鑽石項鍊往他臉上砸,他擺明瞭要用這串鑽石項鍊來抵她的初夜。可是不幸的,有件事真的被他說中了,如果擁有這串項鍊,那麼馬上就可解除一件正在燃眉之急的困難。

    自尊與現實交戰著。她眼中晃動著矛盾的感情,她個人或許可能無欲無求,但還有躲在陰暗一隅,等著仰仗她的人……現實終於戰勝了自尊,她別過臉不再瞅著他看(一旦收下了項鍊,她又有什麼理由說或感覺他的饋贈對她是一項侮辱?)她咬緊牙根,再沒有異議地拾起長絨盒子,蓋上,默默地丟入她的藍袋子。

    “我說過,我必須穿好衣服了,等一下我就離開,應該可以吧?”她哽咽著問,抗拒著自我厭棄的淚水。

    “可以,當然可以,我想即使我再富有,也禁不起一天送出兩條所費不貲的鑽石項鍊。”他點點頭,譏誚著,聲音中再次出現她並不陌生的微帶香港腔調的粵式國語。

    她幾乎被他嘲諷的語氣擊潰了。背過身子,她不願被他看見她已淚盈於睫。

    有短暫的小片刻,陶健方真的看出了她心情有一翻的掙扎與周折,但貪婪總是淩駕一切。他再度肯定貪婪是人的本能,他也不再心虛於奪走她的童貞。因為,人的童貞只有一次,交易,卻可以不計其數。

    他看向她僵硬冷凝的背影,語氣平板而冰冷的強調:“我該去吃早餐了,想必你也知道涼掉的早餐和冷了的性一樣的令人食不下嚥。儘快把你自己變回唐依娜吧!那之後你就可以走了,如果必須,你甚至還可以用跑的,或者,用逃的。但我認為,這可能不是我那一板一眼的唐秘書會做的事,落荒而逃,哈——”

    爆出一陣譏誚似的大笑之後,他端起託盤,走出房間,卡上房門。

    依娜過了好半晌才找到力量轉身。他的話像利刃一樣的傷人,但她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產生傷痕累累的感覺?

    這不正是她所期望的嗎?讓他認定她的貪婪、矯飾,甚至毫無感情。這不正是她所要的嗎?假裝可以一甩頭就忘掉的一夜情。

    但她又怎能否認,他鄙視的話在她的心頭滲入了濃重的憂鬱,令她眼淚掉得既凶又急,令她心痛的……無可比擬。

    元旦過後,日子照舊的持續著。

    沒有人曉得陶健方和唐依娜之間曾有過一段插曲——

    但那真的只是插曲嗎?

    事實上,對陶健方和唐依娜而言,要把這段插曲變成過去,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拿依娜來說,她首先必須面對的是公司裡她唯一的知己劉蒂蒂,元旦假的第二天,蒂蒂便打她的手機找上她,那時,依娜正在靠近中部鄉下的一家療養院裡,說著“睡美人”的故事給她已經變成“睡美人”許多年的姊姊聽。

    “唐大秘書,你的手機真難搞。一直要我留言、留言,我正想要是再打不通,我就真放一些‘流言’,看你還敢不敢要我留言……”

    “你敢?”

    “緊張啦!”蒂蒂在另一端奸笑著。“心虛必有因,還不從實招來!”

    “招什麼?”

    “前天舞會未了,你不是被‘龍頭’帶出場嗎?後來呢?”蒂蒂人前乖的像小貓,人後可是無狀的很。“龍頭”叫的自然是她們的老闆陶健方。

    “到了地下停車場,我們就分道揚鏢了!”依娜打定主意,絕不滿足蒂蒂喜歡八卦的耳朵。

    但蒂蒂豈願善罷甘休。“鬼才信咧,那咱們龍頭昨天早上為什麼‘十萬火急’的交代我,迅速帶一些你的衣物去他家?幹嘛,他要賑災啊?”

    “或許!反正這個世界本就充滿了災難。”

    “少來!你那些幾乎可以擺在史博館供人瞻仰的骨董眼鏡和衣物,就算送人恐怕都沒人要。”蒂蒂心急口快,但在見手機彼端依娜的輕歎時,她語氣也由咄咄逼人轉為歎息。“我似乎聽見你消瘦了的樣子。”

    依娜啼笑皆非地低吟。“別無厘頭了,蒂蒂,我們才兩天不見,就算再見,你也不見得能看出我瘦在哪裡,何況是用‘聽’的。”

    “即使誇張了點,人家也是關心你嘛!”蒂蒂孩子氣的嚷嚷。“對了,依娜,你現在在哪裡?”

    “我在看得到大海的地方。”

    “那我是不是該回答:我在看得到星星的地方。拜託,我現在看得到的唯一東西是日光燈。”蒂蒂在手機彼端的表情一定很無聊。可是不一下子,她又恢復十足的興味。“我猜猜看,你一定正和龍頭在大海邊你儂我儂,對不對?”

    “如果真被你逮到我和你的龍頭在海邊約會,我想你會被龍頭殺頭。”依娜先是玩笑,繼之遲疑地頓了頓,才答:“我在療養院裡,來探望我的姊姊。”

    “喔!她——還好吧!”蒂蒂算依娜最信任的朋友,所以她曉得依娜一些較私人的事。

    “老樣子,喜歡聽我說童話!只可惜我沒辦法一直留在她身邊說給她聽。”

    “你有你的無奈,她應該會諒解的——”

    “只能如此希望。”真是“只能”希望,她的姊姊甚至不認得她了。

    “依娜,別一直把自己弄得那麼壓力沉重好嗎?”蒂蒂吞吐了一下,又勸道:“你是還年輕,可是女人的青春有限,難道你打算一輩子扛著這種無止盡的責任。”

    “她是我的姊姊,我的親人,我不得不扛!”依娜輕描淡寫著。不是她喜歡故做堅強,而是事情碰上了,不扛又能怎麼樣?

    “唉!如果你能釣到個像龍頭那樣英俊又多金的男人就好了!”蒂蒂仍不輕言放棄套情報。

    咳!蒂蒂就是有這種本事,幾句話就能把人拉回原點當靶心。依娜苦笑著。“蒂蒂,我和你的龍頭真的不怎麼樣。好朋友,一句話,以後要真怎麼樣了,我一定告訴你,OK?!好了,收線吧,電話費貴得很。”

    關掉手機,蒂蒂仍意猶未盡的疑問,還是再次將依娜拉回以為可以不再記憶的記憶。

    假後上班的那初初幾天,日子的確很難熬。她和陶健方不同於其他一夜情人的地方是,他們在同一個地方上班,其間只隔著一扇門板,最糟糕的是,他是她的頂頭上司。

    平常時,他倒是個待人儒雅、客觀公正的好上司,可是自從經歷了那一夜,他對其他人的態度依舊,唯獨在面對依娜時大大的反常,連著近一個月,每當她與他單獨在一起,他對她不僅不苟言笑,擺個臉譜,還時常動不動就找碴,甚至冷嘲熱諷。

    “Miss唐依娜,能不能麻煩你不要在我的客戶面前搔首弄姿,老在那邊晃動你那性感的屁股。你知道,我是開公司,不是開妓女戶,我可不希望我的客戶用口水把我們的辦公室淹沒。”

    那不過是下午的事。她和蒂蒂陪著他,會同某個對他們公司開發出來的新記憶體有興趣的年輕客戶在會議室做簡報。依娜不認為穿著寬鬆套裝、土裡古氣的自己能被套上“搔首弄姿”、“晃動性感屁股”這種種罪名,更遑論她能引起客戶垂涎三尺。

    要怪也只能怪蒂蒂朝著人家年輕客戶猛甜笑,猛放電。可是依娜又不能陷害好友,只好當個吃啞巴的黃連……錯,是吃黃連的啞巴!

    天可憐見,瞧她,真的快被陶健方的詭怪脾氣和自己的吞聲忍氣“氣”昏頭了。

    人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這天晚間的七、八點,依娜又為了陶健方的臨時指示,空著肚子單獨留在辦公室裡趕一份報告。那原本是蒂蒂份內的工作,可是蒂蒂是現代都會女,即使加班費再高,也難以取代她一心嚮往的浪漫夜生活。

    有時候依娜會自問為誰辛苦為誰忙?可是不敢細想,她又會急忙安慰自己一副肩膀一個擔,人嘛,誰沒有負擔。

    唯心靈的負荷總重過體力的。雖然陶健方在工作上仍然很器重她,看不出來有想淘汰她的傾向,但他過於頻繁的冷嘲熱諷,卻讓她產生了想淘汰自己的渴望。

    悲哀的是,不到最後關頭,她不能輕言放棄工作。於是她只好忍著饑腸轆轆,打算起身替自己倒杯開水,找些乾糧裹腹。這同時,電話聲劃破寂靜的響起,響了三下之後,突然又詭異的停止,然後連接她和陶健方辦公室的那扇門突然開啟,有個人影像鬼魅般的站在那裡,她差點驚叫出聲,但定睛一看,她認出他是陶健方,她的老闆。

    他怎麼還在辦公室裡?她困惑,卻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問。

    “你的電話,二線!”他倒是先開口說話了,可是語氣明顯的不悅。

    依娜拿起電話,瞥他一眼,他不像想離去的站在她的辦公桌邊,端詳著她才剛打出來的那份檔資料。

    話筒彼端是自己的弟弟唐雅各,他打來的不是時候(其實該說陶健方根本不該出現在這個時候。)談的又是令人不得不心煩的金錢問題。雅各讀的是私立大學,現在雖然才開始放寒假,他仍必須為了籌措學費而打工。他告訴她他找到了一個工作,薪資還算高,但距離湊足學費可能還差一截,他說每次繳學費都繳得那麼累,還得連累二姊,實在有點讀不下去。

    依娜又能說什麼,唯一能做的只有安慰他會幫他湊足學費,鼓勵他不要輕言放棄。

    “我愛你,”掛電話之前,依娜從不吝向自己的弟弟表達她身為親人的愛意。當母親仍活著的時候曾一直在她的觀念裡灌輸,親人是一種十分緊密、十分值得珍惜的關係。

    可是陶健方卻誤解了那三個字的含意,尤其在這種真愛不容易出口的年代,唐依娜當著他的面,透過電話對一個有聲無形的男人輕聲細語,吐露愛意,激起了他莫名的怒氣。

    “唐依娜,才一個月不到,你的舊愛就必須排隊當接線生,等候你接完新歡的電話,看起來你進步很多,這個月你都裝扮成什麼去引誘男人和你來段一夜情?”陶健方問道,譏誚之意昭然若揭。

    她定在剛掛上的電話旁,無法理解他為什麼連下了班都不放過她。找碴的是他,又餓又累得像條狗在這邊加班的是她,不公平的是她還得應付他。“陶總經理,你應該看得出來,我並沒有預期你這個接線生的出現,還有,這個月我幾乎每晚加班,忙得沒有空去玩……一夜情!”她疲倦地按了按牛角眼鏡下的鼻頭,再次不懂她幹嘛得回應他莫名其妙又帶刺的問話。

    “那麼剛才電話中的那個男人是誰?”他冷冷地又問。

    依娜抬起頭,不確定在他眼中看到的是什麼?憤怒?或者某種感情的激蕩?他為什麼憤怒?他不是早就言明兩人之間只是一夜的交易!交易,喔,她現在想起這兩個字都還會無端的心痛。可是她明知道自己不該心痛的,因為心痛,便代表了心動。他也不該憤怒的,憤怒也可能包含了妒嫉與醋意。

    他為什麼憤怒?是因為他對她真有一些起碼的感情嗎?不,只要想起那一夜他似諷刺的話和寒冰的表情,她便曉得不該懷抱這種妄想,那麼他莫名的憤怒和詰問又是為了什麼?

    因為打心眼瞧不起她!一定是的,她怎能忘記自己在他的心中,已成了見錢眼開的淘金女郎。即使平時在公司她穿著再古板,表現再端莊,他也自以為早已洞悉了她的矯飾跟偽裝。也難怪,他總是對她不假辭色。

    而既然他只想貶損她,她也不認為有解釋的必要。

    她決定不睬他的問題。“我還有封信件沒打。”她聽若罔聞的坐回座位,而這是個錯誤的決定。

    陶健方注意到她逃避的姿態了,他執意不讓她逃避,“那個男人是誰?”他的語氣顯得很惡劣,心情也是。

    她按捺下心中被他攪起的焦慮,平鋪直敘道:“一個親人!”

    “有多親?”陶健方語氣裡的輕蔑是絕不會讓人錯認的。“他也能輕易令你躺在他身下,為他張開你修長勻稱的小麥色雙腿?”

    憤怒在她眼底積聚。“你怎麼敢——你沒有權利指控我和任何男人——不清不楚!”

    “我是沒有權利,畢竟,我也只不過曾經在你的腿間衝刺過一回,除了我差點洗不乾淨的床單,它甚至沒有留下半點痕跡。”他陰沉地強調。“為什麼你要這麼偽裝自己?作踐自己?”又一個不算克制的問題。

    而他的問題幾乎擊倒了她。她站了起來,椅子在地面刮出聲音。她鏡片後的眼睛閃過狂怒。“哦,我曾經‘親、愛’的偉大的阿特拉斯(注:希臘羅馬神話中扛天的巨人),你或許有扛天的本事,可是你並沒有扛到我的。你不能妄自尊大的評斷我。即使我……我真的犯……犯賤!”

    他對她的譏誚無動於衷,但卻有一股他無法控制的衝動。他逼近她,將她困在他與電腦桌的中間,還突兀的雙手並用,一手拉掉她醜醜的牛角框眼鏡,一邊扯脫她盤得死緊的髮髻。

    “這樣好多了!”審視著她按散下來的長鬈髮正因電腦的微光而映出打濕的烏鴉羽翼般的亮黑色澤時,陶健方不禁得意地蜷起嘴角。“這樣好多了!”他用另一種屬於他特有的、但卻迥異平常的、溫柔的粵腔國語重複置評道,並趁著她仍處在茫然失措的一刻,俯身擄獲她花瓣般的柔唇。

    按常理,依娜應該充滿骨氣的推開他的,並大發雷霆地痛駡他一頓,但她突然渴望這個親吻,渴望再次明瞭被他擁抱的滋味。舞會那一夜,有許多過程她參與的太過含糊,而在這一刻,這心痛挫折遠勝於快樂的一刻,她需要溫柔的吻,這種需要像火焰般的焚燒著她,無法消掉。

    她昏沉沉地伸手撫摸他的臉頰,他的臉頰既溫暖又光滑,她虛弱的攀緊他的脖子,她的唇卻越來越熱情。

    依娜的反應讓陶健方感覺高興。沒有絲毫猶豫,他的手探進她的套裝裡,複住她的胸脯,另一手則纏住她的髮絲。“依娜!和我在一起的感覺並沒有那麼不愉快,對吧!甚至可以說,那一夜我們配合的不錯,我完全不能否認還想要你,而如果你真的欠缺男人,我建議由我全權代理!”

    他的傲慢像釘子一般的釘進她的腦海、她的心坎。她開始掙扎,在他沒有放鬆意願的情況下,她變成捶打他。

    他終於鬆開她,但他交抱雙臂,帶著不耐與批判瞪著她。

    “哦!我幹嘛忍受這個?”依娜撫著額頭,小聲又痛苦的自問。“省省你的建議吧!陶大老闆,在你面前我什麼都不缺,只欠缺尊嚴。”她打破自語,大聲且反叛的低嚷。“還有,我大概忘了告訴你剛才打那通電話的人是我唯一的弟弟。哦!我又為什麼要告訴你?”

    受傷的淚水在她眼中打轉。親吻與被擁抱的渴望燃成灰燼,剩下的渴望是離開他、離他遠遠的——

    他正看著她,牢牢地盯著,仿佛想用眼光在她身上鑽出洞來。

    她的臉上閃過一絲恐懼,恐懼她可能因這樣的叛逆而失去更多!例如工作、例如姊姊的醫療費、弟弟的學費!但他怎麼能夠如此待她,一下子讓她感受溫柔,一下子又待她如此殘酷……

    去他的工作!疼痛的頭及受傷的自尊卻令她抓起皮包、連電腦電燈都來不及關,她便奪門而出。

    她又再次從他面前落荒而逃了,這是第幾次?

    依娜算不出來,也不想去算了,反正她總是無法逃得太遠,就狀況百出。電梯在下墜,她的喉頭與心口也像有重物在將她往下拉。

    出了電梯,她倚在一根圓柱上,閉上雙眼,疼痛的頭、欲嘔的喉、茫然的心、空洞的腹與受傷的自尊,讓她全身無力。她真的恨他,恨他讓她自覺像個娼妓,讓她覺得自己墮落、污穢、愚蠢。

    在陶健方面前一直隱忍的淚水終於跌出眼眶,緩緩滑下圓柱,挫折與太過沉重的壓力讓她綣起自己,她將臉埋入手中,失聲痛哭。

    她放任脆弱的感情盔甲散了一地,碎成片片,但淚水再多,也抹不去她的痛苦、哀傷與無望。

    淚水彌漫中,依娜難以想像的是陶健方會紆尊降貴的追著她出來。他隔著些許的距離注視著她哭泣的樣子,唯一顯露的表情是他唇角陰鬱的一撇與他眼中明顯的懊悔。

    數分鐘過去了,她慢慢停止哭泣,他才走近,拉起她並遞上手帕。她又開始哭了。但因為不願意他看到她再次崩潰,她別開身子。

    但一如剛才,他極迅捷地攬住她,將她拉抵他的腰際。“我說過,我可以扛的,我可以!”他強而有力的低語。

    他似乎有點明白剛才她弟弟打來那通電話的涵意,也仿佛明白了她的肩頭有副怎樣的擔子,他確實聽到有關金錢,也確實誤解她正與其他男人交易,他始料未及的是那個引起他醋意的男人是她的弟弟。

    “醋意!”他找到了更令他錯愕的兩個字了。醋意!

    依娜仍然在啜泣,心情太過惶亂的她,根本沒聽懂他話裡的意思。

    就連他都沒再懂自己怎麼會提出這種連自己都會驚訝地提議,但他就是莫名其妙且無心壓抑的衝口而出了。

    “別忘記你剛抬舉我的。只要我願意,我可以是強而有力的阿特拉斯,讓我做你的阿特拉斯。”他再度強硬的低語,做著有力的說服。

    起先她還是沒弄懂他究竟在說服她接受他所提供的什麼?稍後她弄懂了,但並未立刻回答他。

    她曉得一旦接受了他建議提供的,那麼這輩子她在他面前將永遠抬不起頭,更別提什麼尊嚴。

    她唯一的念頭是拒絕,但最終她還是選擇了投降。她為家人承擔的責任每差一點就要擊垮她了。這一刻,挫敗像不可跨越的高牆包圍著她的每一方,這一刻,陶健方的臂彎顯得如此的安全、堅實且強壯。

    她眸中仍有泉湧而出的淚花,但他正擁著她,一手擱在她的脊椎上,一手鋼柔並濟地揉著她的肩膀。

    這一刻,她同意投降給他的溫情之中,也被迫投降於自己的痛苦之下,為的是——尋找到再次出發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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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1 00:23:24
第四章

    就這樣,唐依娜從她租來的破公寓搬進了陶健方另外租來的一間寬敞明亮、充滿格調的頂樓套房,接受他的馴服,他的豢養。

    別人對她可以有好幾種稱呼,同居人、情婦、地下夫人等等等。正因為她和陶健方都同意不公開彼此的關係(那意味著唐依娜還是可以保有她在公司刻板無趣的形象。),再加上陶健方也還沒有任何公開的物件,所以話說回來,這種稱謂說起來其實也都有些四不像。

    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她和陶健方就像尋常夫妻般的共同生活了。為了恐怕啟人疑竇,他們還是一個開賓士,一個擠公車。早上他們不同時間抵達公司,晚間也不同時間回他們共同的窩。

    正常來說,陶健方經常有應酬,而依娜偶爾要加班,更因為他們一個是瀟灑倜儻的老闆,一個是一板一眼的秘書,所以幾乎沒有人會去聯想他們有著老闆與秘書以外的關係,除了依娜的好友劉蒂蒂。

    唯依娜的嘴緊得像臭蚌殼(這是蒂蒂私底下對她的恭維。)所以蒂蒂也只能徒呼奈何。

    依娜大概一輩子都很難忘記剛和陶健方同居的那段甜蜜歲月。(真是難能可貴啊!她和大陶也曾有過被定位為甜蜜的時刻。)

    剛開始,他曾經很有誠意地營造那個依娜一直不敢稱之為家的家。他會抽空陪她去挑選傢俱,並且極為尊重她個人的喜好與選擇,就像他們是一對即將結婚的未婚夫妻。

    正式搬進新居的第一天,他親自準備了一桌備極浪漫、有燭光、有鮮花的晚餐,他甚至還仿照新婚夫婦,抱著她過門檻,然後再假裝氣喘噓噓地抱怨她看起來那麼纖細,重量卻超過他所能負荷的。

    這夜,她再次在他精心準備的、看似無害的葡萄美酒中迷失,她在酒力的迷霧中為他著魔,並清楚地意識到他在好心情時可以是多麼的溫文儒雅、多麼的英俊迷人。

    稍晚,當她開始有些不勝酒力時,他堅定地取走她的高腳酒杯,並毫無顧忌地就著她杯上的唇印,幾口飲盡殘留杯底的紅色酒液。那麼親昵的杯吻,就像他正暗示他們之間即將發生,以及他們最終會分享的事。

    有一刻透過燭光,依娜仿如被催眠過一般的以眼端詳他,用心審視他。她察覺他有著時下條件優越的年輕人們的風流不羈,但他比較深藏不露,比較諱莫如深,而她也驚覺那正是他對她產生了無與倫比魅惑力的原因。

    依娜終於對自己坦承他對自己有著無比的魔力,可是一想到即將來臨的夜晚那個關乎親密與分享的關卡——依娜卻產生了難以言喻的恐懼。

    和化裝舞會那一次不同的是,那一次她醉了,她真的喝醉了,她大概是在迷糊懵懂的情況下接受了陶健方,可是這夜,他堅持不讓她喝醉,當她捧起酒杯準備仰頭幹盡她的酒時,他充滿挑逗意味卻十分堅定地說:“你的唇不再適合親吻酒杯,但是——你可以親吻我!”

    她張嘴想要出聲抗議,他的頭卻已俯衝而下,以唇封住了她的。他的舌強橫地攻入她的口中,索求著她的回應。

    依娜全身發熱,顫動不已,但她心中有所恐懼,有種隱約模糊的不安。她的嘴像有自己意志的迎合著他,然後她感覺他抱起她,將她輕放在那張她選擇的,有著淺淺的橘與黃玫瑰圖案的床上。

    他移開嘴時,她深吸口氣,然後張開眼。他就躺在她的身邊,熾熱的眼睛膠著在她臉上。他用一隻手很慢很慢、帶著些許慵懶地解著她洋裝前襟的鈕扣。

    曾目睹的可憎一幕一閃而過,某種更深的恐懼令她不禁喘息。“陶總經理——”

    “我會被你搞成性無能的!你讓我感覺自己像個正殘害社會新鮮人的老色狼上司。”他溫柔地揶揄她。“叫我陶健方,或者大陶,我的朋友都這麼稱呼我。”

    他當她是朋友嗎?或者該說,他只當她是朋友嗎?“陶……大陶——”她輕怯的、有些拗口的叫著。

    “噓——”他再吻她、一再的、深入的、直到愉悅暫時遮蔽了恐懼。

    她的洋裝已經敞了開來,當他掀走罩在她胸口上的那層花紗內衣,沒有絲毫克制的俯頭揉著、吸吮著時,依娜再次喘息。一種無法言喻的悸動正傳遍她的全身,她的身體像野火燎原般的狂熱,她的頭不斷地左右擺動,她的腿擠壓在一起,一波波不能說陌生,卻也不算熟悉的刺痛極待舒緩。

    陶健方為她褪去僅余的衣物時,她本能地抬起臀部,但就在他的手堪堪觸及她的腿部時,她突然睜大眼睛,迸出一聲警戒式的驚喊。

    那可憎的一幕又在她的眼前上演——一間空蕩的山地小學的教室裡,落日余暉成串的揮酒在窗口——她的姊姊唐吉娜被三個陌生粗鄙的男人推倒在地,他們一人揪著她的長髮,一人制著她的雙手,一人掀高她的碎花裙,在她的腿間……依娜大概到死都不會忘記那群禽獸淫猥的笑聲,至少,窮此一生,都不可能忘掉姊姊那雙奮力踢動的腿,以及姊姊悶聲嗚咽的景象。

    那群禽獸一個個淩虐蹂躪著她原本青春正熾的姊姊,她卻只能眼睜睜的,無能為力地躲在隱蔽的一角,因害怕而咬破自己的唇,阻絕自己出聲,因恐懼而瑟縮自己,愈綣愈深……

    依娜的恐懼與害怕很明顯地寫在她的臉上與變僵的身上。陶健方不清楚她究竟在害怕什麼,但他記得他與她發展首次親密關係的那一夜,她也曾有過這種抗拒的表現。

    那一夜他以為她是在玩故作嬌羞、欲拒還迎的把戲,可是由她蒼白僵化的神情看來,那絕對不是遊戲,而是一種歷經慘痛的驚疑。

    莫非在男女情事上,她曾有過痛苦的經驗?不,不可能,他和她最初的那一次,她是處女。可是,也不一定說生理的純潔就代表心靈的純真。

    她究竟遭遇過什麼?他真想去發掘。只是這一刻,他灼熱脹痛的身體正呐喊著需要與滿足。

    這就是他不打算讓她喝醉的後果。他不要她在他們做愛時昏昏沉沉,他打算引導她感受身為女性的喜悅,他絕不讓她在他們抵達終點時再次睡著。所以,他只好不斷的吻她哄她,說著一些關於她的火熱,她賦予他的感覺等等語焉不詳卻又十分生動,像能教人著火的話。

    依娜的臉終於出現紅暈了,身軀也恢復柔軟。

    “抓緊我的肩膀,古板的小女士!”他的低喃是最溫柔的撫慰,他攪動出來的感覺,卻是最炙烈的火焰。

    她順從他的指示,手掌停留在他的肩背,像正隨著他身體的進出而感受著他噴張的起伏。

    那夜,受蠱惑的是陶健方!他的衝刺像不肯止息,她不斷的低吟與他湍急的呼吸奏成一曲狂風驟雨,最後一刻的到來是超越感官的爆發,他低吼著拱起背脊、頭部後仰、頸項拉緊,更深入後,他堅固的、緊緊的擎住她——

    那夜,受蠱惑的不只是陶健方,還有唐依娜!

    她驚訝他給予的激情不僅毫無痛苦,毫不污穢,還賦與了她極度的平靜與滿足。首次,她瞭解到,原來男女之間不必經由暴力,彼此就能夠擁有溫柔的付出與溫柔的獲得。

    就這樣,依娜真正的被陶健方啟蒙,開始懂得享受魚水之歡。

    接下來的時光就如梭般的飛去了,很快的,他們同居的關係屆滿一年半。提起他們床第間的事,肯定是還沒有退燒—但是關於“愛”,說起來就傷感。

    即使原本只想身陷縱欲的國度,誰又能保證不會日久生情愛?先發覺自己“栽”下去的自然是唐依娜,其實早在她同意與陶健方同居的那一刻起,她就曉得愛上大陶是最不可豁免的命運。也許這份命運早在大陶批點她成為機要秘書的那一刻就開始運轉了!

    她愛他,愛的沉默又無可救藥!就因為知道在他的心目中,她仍是一個不會拒絕他所有禮物饋贈與金錢豢養的拜金女郎,所以她只能對這份愛保持緘默。

    她是沉默著,除了工作與床上,且一余的唐依娜就像他陶健方的背景,一個可有可無的暗影。可是關於他的韻事,卻傳聞不斷。

    有人說他準備和某大企業的小姐聯姻(這個傳聞好像是過去式了。)有人說看見他和之前舞會的西班牙女郎正雙飛雙宿。(這倒有點真實性,是現在進行式。)另外,有個據說是大陶的親信口中傳出來的“謠”言,他說大陶在飛機上邂逅了一個美麗可人的灰姑娘,兩人正陷入水深火熱之中。(關於這則傳聞,又該套上什麼式呢?)

    當整個辦公室由上至下都為這則八卦消息而瘋狂的散佈時,依娜依舊沉默。

    私心裡,她當然希望它不是真的,但假如它是事實,她也只能默默地,毫不戀棧地走開。

    她很清楚她根本沒有資格要求陶健方的任何承諾,同居的這將近一年半以來,他在物質上的確幫助她很多。真的,她一再要求自己不要奢求太多,一直以為她和大陶之間能維持那種不深入,僅僅點到為止的浮面關係,對她而言就已足夠,可是事實證明她錯了,錯的離譜。

    她同樣不可能忘掉那個就快下班的黃昏向晚。(也難怪她不喜歡黃昏,什麼關於她的淒慘事故全發生在黃昏。)大陶挽著那個名叫何旖旎的女孩出現,她白皙高挑,長髮飄飄,一臉的明眸善徠。意氣風發的陶健方向蒂蒂說道:他可能有榮幸成為何小姐的長期飯票。但當他把何旖旎帶到她的面前時,只表情冷淡的介紹何小姐是他即將結婚的物件。

    那一刻,依娜整個人像被寒冰凍住了,整顆心像被掏空了,但她只能維持表面鎮定的,看似平靜地朝他們道了一聲“恭喜”。蒂蒂似乎看出了她略有異樣,不過幸好下班時間很快到來。

    那晚依娜回到陶健方豢養她的公寓,才一進門,她就抱著自己蜷在床腳痛哭失聲。直到夜很深了,她依舊無法開燈,淚流幹了,她呆立在視窗凝視下方許許多多尚未熄滅的閃耀燈火。

    忘記是誰說過:人們耗盡人間的能源,就是為了維持愛的亮度。她也是的,為了親人,為了所關心的人,她無條件的燃起了盞盞希望之燈,並竭己所能的希望維持燈的長久不滅。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除了出賣自己之外,竟然沒有人願意替她點一盞燈,開一扇窗?

    就連大陶,那個一度願成為她的阿特拉斯,願替她扛天的男人,也不打算再為她消耗能源了,也倦於維持那種能讓她一向孤獨寂寞的心靈感覺溫柔、感覺珍惜的日子了。

    為什麼?為什麼他連先知會她一聲都不肯,就殘忍地帶著別個女人在她跟前炫耀他的幸福。為什麼?為什麼經過這一年多同床共枕的日子,她連獲得一絲他的尊敬都不值。

    接下來該怎麼辦?

    依娜心情悸痛地想著:或許安安靜靜地搬出公寓,才是最識趣的做法。反正沒有爭的權利,何不瀟酒地走離。

    是了,依娜只能這麼想著,只要今夜陶健方不回來,她便可以完全的死心,即使明天到了公司再見到他,她也一定能夠凝聚出十足的勇氣命令自己表現瀟灑,要求自己對陶健方無牽無掛。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夜更深的時候,她一度以為可以不再牽掛的人卻回到公寓來了。依娜打絕望中升起希望也許陶健方是回來向她解釋,何旖旎只是個玩笑!

    但,也許不是。他是來向她催索一首離別曲。

    打開電燈看見倚在窗邊的依娜時,陶健方似乎有刹那的錯愕。

    “還沒睡,該不是在等待我吧?”他的唇角彎起嘲弄的弧度。

    “不,你曉得我沒有‘等’的習慣,我只是睡不著。”身為一個愛上豢養自己的男人的女人,說不曾“等”,是騙人的,但是這次她確實沒有在等,因為她已經肯定他正陷在另一個溫柔鄉里,又哪敢確定他會回到這個不再有新鮮感的窩巢。

    “為什麼睡不著?”大笑得近似嘲弄。

    而依娜愈來愈難耐他的嘲弄,於是她展開反擊。“那不是你所期待的嗎?期待我表現哀怨,或者搖尾乞憐!”

    “我的確拭目以待,但我不認為你會。依娜,除了在床上,你從不向我搖尾乞憐。”

    他露骨的說法今她的臉龐由蒼白轉為紅暈。哦!他一向懂得攻擊別人的要害,也難怪能成為比他生財有道的父親還傑出的商人。但她暗暗發誓,即使痛苦的過程再多,也一定要讓自己煉就金鋼不壞之身,讓自己變得百毒不侵。

    “搖尾乞憐一向不是我在行的,想必你的何小姐一定十分符合你的期望,她看起來就是一副千依百順、楚楚可憐的模樣。”她的聲意顫抖著,但她的表情卻是冷冷的。

    “的確,小旖是我夢寐以求的,至少,她懂得什麼是溫柔的慈悲,至少,我相信不論在床上或床下或隨時隨地,她都不乏溫度。”他表情比她更冷的陳述。哦!原來,他是在嫌棄她缺乏溫度,所以才決定找個充滿溫度的何旖旎來遞補。

    依娜感覺想哭,擔了那麼多年,那麼許多沉重的擔子之後,她從她所愛的男人嘴裡獲得的評語竟然只是一句“缺乏溫度”。她想哭,好想哭,但她提醒自己哭又何濟於事?於是她笑了,比哭還難看地笑著。

    “那麼——恭喜你也祝福你了!”

    “謝謝!”

    客套過後,兩人可笑地沉默著。滯重的空氣令依娜絕望地想逃,但她知道他正等著她率先開口,談論該如何對兩人的關係做個善後。

    “你——伺小姐應該不清楚我們的關係吧!”

    “她只曉得你是我的秘書!”

    “某些時候來說,無知是一種幸福,我想,你會寧願保有她的幸福,不是嗎?”依娜喉頭緊緊地問。

    “當然,相對的那也保障了我的幸福,不是嗎?”他的唇扭曲成一個譏誚的笑容。真不曉得,她怎麼能那麼冷靜,冷靜到即將被放棄,還能為放棄她的人的幸福著想。但話說回來,除了在床上,她一向吝於對他表現她的熱情,如果不是看慣了她一貫的冰冷,他鐵定會認為她心地善良到近乎白癡。

    “是的。”依娜則是暗咬下唇,勉強自己不去妒嫉他的幸福。“那麼,為了你心的福祉,我是不是應該……主動辭職?”她強迫自己面無表情。

    “不必!”陶健方硬邦邦地吐出兩個字。

    “那麼,我明天開始整理,等我找到房子就馬上搬出去……”她的聲音和表情一樣,幾乎沒有抑揚頓挫,可是,眼淚卻在眼眶裡互相推擠。

    “不必,不必,不必!”陶健方突然揚高聲調,像在和誰賭氣似的爆出一疊聲不耐煩的吼叫。

    “為什麼不必?”依娜終於有了驚詫的反應。“你該不會是建議……我們這樣的關係……可以持續吧!”

    “有何不可?”陶健方沒有半點罪疚感的強調。“你也看過小旖的樣子,她很單純,從飛機上和她邂逅至今半年餘,我們都沒有超過比親吻更親密的關係,她不像時下一些女孩,她很潔身自愛!”

    他是否正指桑駡槐,撻伐她當初的不夠自愛?依娜心痛如絞地猜測,卻不得不尷尬地附和:“何小姐很難得。”

    “是,她說:因為指望,所以才更慎重。我想,在婚禮前大概沒機會一親芳澤,而我又恰巧是個有強烈需求的男人,再加上這間房子的租約還有半年才到期,我們就彼此圖個方便吧!”陶健方的語氣恢復平淡,平淡的就像他只是和她討論天氣。

    依娜呆住了,無法相信他竟敢提出這麼卑劣的建議!她大概永遠都沒有辦法懂得他在想些什麼或他的下一步究竟會做些什麼?可是話說回來,她又哪有資格怪他,不用說瞭解他,她甚至於不瞭解自己!

    明知道再持續這樣的關係沒有意義,明知道他的提議惡劣且不可取,可是照他的說法——有什麼不可以!

    是的,有什麼不可以!愛一個人不過就是這麼些小關卡需要去思索去突破。可以愛的癡狂,如飛蛾的撲火,如蠟炬的燒盡自己;也可以愛的理智,如買早餐一般,蛋餅、漢堡,各取所需。

    依娜一向理智,至少她這麼認定自己。所以,有什麼不可以!既然陶健方還想要他們之間的關係,既然,她還需要一些時間理智的來撲滅她對他與日俱增的愛意,那麼,有什麼不可以!

    “你的沉默,是否代表你的同意?”陶健方再度勾起嘲弄的微笑。

    她似乎是既痛苦又懷恨地注視著他,但終於,她打破自己的思緒,也打破自己的沉默。“是的,我同意!”

    然後令人錯愕的,她上前擁抱他,攀住他的頸項,在他唇上印下輕輕一吻,並在他還來不及反應之前,悄然退出他的懷抱。

    “今夜很漫長,我倦了,我先去睡!”仍是在他來不及反應之前,她悄然溜向床邊,潛進被波之間。

    她眼中浮掠而過,不料卻不小心被他捕捉到的痛苦令陶健方倒抽了口氣,但他的怒火跟著升起,尤其當他看見她眼中的淚光時,他覺得她有意要勾起他的罪惡感。

    熄掉房間的大燈,他沉入牆角的沙發,透過夜燈,注視著琥珀似的光像金紗般的描繪出依娜側躺的身形,眼中燃燒著可能連他自己都不自覺的熱烈火焰。

    無可否認,依娜很嫵媚。他曉得她有原住民血統,並知道她相當以那為榮。一如大多數的原住民女孩,她的眼睛大而明亮有神,五官明媚且不失純真,她的膚色不深,介於皙白與小麥色之間,她摘掉眼鏡,放下長髮之後,給人的整體感覺會變成十分吸引人的鮮明。

    陶健方總覺依娜是善變的,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樣。每當他自覺捕捉到她時,她卻總是出其不意地出現在他身後,嘲笑他對她的無法擄獲。

    她有太多重的面貌了!

    撇開公司裡那個外表刻板幹練的唐秘書不說,在這個房裡的唐依娜就很多樣,她狂野時,一如美麗且多棘刺的野玫瑰,她沉靜時,又如亟待蔭遮,嬌怯柔弱的空谷幽蘭。

    他痛恨同居這段日子以來,自己對她的思緒仍無法捉摸,無法捉摸等於無法掌握,而身為一個一直在主宰大局的人,最痛恨的事莫過於沒有把握的事。

    是的,他愛她,愛她在床上的狂放優雅,愛她下了床之後的沉靜美麗,可是他沒有把握她也愛他。因為,她從不像一般愛侶那樣,在歡愛過後會向對方傾吐她的所思所想、所愛所恨,甚至她所欣喜或所恐懼的,她也絕口不提她曾經歷的過去與所憧憬的未來。她的家人,她一切的一切對他而言都還像個謎。

    不是有許多人都認同原住民族有著難以抹滅的熱情天性嗎?可是為什麼他唯一碰到的,也是唯一放下過感情的這個原住民女孩卻一身的冷冰?所以他只好假設她不會愛人,她愛的只有交易與交易之後浮淺的饋贈。而既然她那麼偏好交易,而他又恰好還沒有對她有形有致的身軀厭倦,那麼他為什麼不能圖個方便?

    至於何旖旎——小旖,和依娜約定這麼辦誠然是對不起她,但他一時就是無法放棄和依娜的這層關係。而他相信一旦和小旖訂下身份,他和小旖在新的關係之中找到樂趣,那麼他一定能很乾脆的對依娜放手。

    他明白自己的卑劣,但他還是寧願卑劣。

    那夜,陶健方並沒有上床延續他和依娜的“關係”,他倒了杯酒,就那麼獨坐在沙發上,盯著依娜微側的背影,不斷不斷地運轉著自以為“是”的思緒。

    而思想是既吊詭又不可理喻的。

    人們每每以自我的感情為中心去做思考,原以為很合乎邏輯,結果往往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也因此,錯過的總比把握住的多。

    這一年的春天來的早,陶健方和何旖旎的婚訊正好發在初春。時間恰好在,陶健方透過麥克風,宣佈要請大家吃喜糖、喜餅。

    依娜依舊錯綜複雜的發著愣,依舊以沉默粉飾著心痛?這次再沒有一個好朋友蒂蒂來挖掘她心情的異樣,而那令她感覺奇異的孤單。

    蒂蒂於幾個月前閃電般的結婚去了,甜蜜地嫁往南臺灣,現在取代蒂蒂特助位置的是一個思想前衛且野心勃勃的年輕女孩魏海倫。她最大的目標不是做依娜的好助手,而是努力想幹掉依娜取代她。

    當然,依娜並不擔心這個,她該煩心的事情太多了,她不能老讓自己在希望與恐懼之中輾轉。

    其實,陶健方和何旖旎婚訊的宣佈,早就不是意外的事,最近,更有明顯徵兆。首先是陶健方的父母從定居的英倫飛來臺灣買下一棟頂級別墅,打算送給陶健方做新婚賀禮,另外,將近有一個月的時間,陶健方沒有回到過租來的那間屋子,反倒是何旖旎出現在公司的頻率增加。何旖旎總是經常出其不意的以一臉單純的幸福洋溢露臉,她對依娜的問候總是那麼親切客氣,讓依娜面對她時,不僅鼓不起勇氣妒嫉,還打內心充滿愧意。

    而陶健方也總是在她按內線告訴他何小姐到來的不到五秒鐘便迫不及待打開區隔著兩個辦公室的門,也是一臉幸福洋溢的拉著何旖旎進門,這種時候,他頂多看她一眼,淡漠的一眼,然後便順手帶上房門,像蓄意維護著他和何旖旎的隱私,也像暗示她即將被掃地出門,掃出他的心門。

    話說回來,他的心門又何嘗為她敞開過?在辦公室裡,他們每日要相處,但除了開會、談論公事,其他的他都可以對她視若無睹,也難怪他永遠看不見她的傷、她的痛、她的失落,因為她只是他的一項交易。

    沉默地依娜啊,還是只能沉默!

    在公司,在大陶當著她的面合上辦公室門的刹那,在他和何旖旎的笑聲和靜默從門縫傳出的刹那,她只能要求自己做到眼睛不看,耳朵不聽,即使心酸地沒有盡頭,痛得找不到宣洩的出口,她依舊咬緊牙根沉默!

    但回到寂靜空屋之後,依娜那種明知是無望的守候的心情,真的像極了耗盡自己能源,妄想去維持愛情亮度的一盞枯燈。

    每夜她都擔憂他會突然出現,會撞見眼淚掉得分崩離析的她,內心裡卻又狂熱地祈禱他會再度出現,給予她溫柔又剛強的熱情。

    她經常深夜時分夢見他。哦,不對,他並不常入她夢裡。但當她該入睡卻清醒的躺著時,她會憶起他的樣子,憶起他那奇異深邃,可以冷淡,也可以炯炯迫人的黑色眸子,憶起他說過的話,憶起他的吻,以及他的身體靠著她的感覺。

    她想念他的擁抱,他的體溫,可是每當她想到他可能正用著擁抱過她的雙手擁抱何旖旎,正用著曾與她分享的體溫溫暖著何旖旎……這種念頭就如利刃,會淩遲她的心。

    陶健方和何旖旎舉行訂婚婚宴的那夜,她“奉命”不能缺席,奉的自然是陶健方的命令。他令她擔任招待,而他卻有一大票招待,他們都是何旖旎的好朋友,幾對優異的俊男美女。說實話,不缺這麼格格不入的她一個。

    是不是每個優秀男人都有些殘忍的天性?她不曉得。他令她站在晚宴裡,穿著她的古板套裝,扮著拘謹的笑臉迎人,她融不進他的世界,卻還得故做遊刃有餘。

    她覺得痛苦、同時又對自己感到不齒。當她看著陶健方在何旖旎手中套上一隻簡單卻美麗的婚戒,她開始痛恨自己為家人所做的犧牲,她原可以保有自尊,保有不向他那些價昂的珍珠,鑽石折腰的尊嚴,或許,她更可以因此而獲得他的尊敬,他的愛情。可是這一刻怎麼想,怎麼做都太遲了,她自覺像個可憐的、沒人愛的、孤單沮喪的老姑婆,她對她的老闆懷有羅曼蒂克,甚至永久佔有的夢想,她想一窺愛與被愛的殿堂,她想——擁有那只單純且美麗的指戒。

    所以,她開始嫉妒並懷恨那個十分美麗又無可非議的何小姐,只因為她將要嫁給他。

    而當訂婚禮成的樂聲響起,她還呆呆地站在大廳一隅,隱在暗影中,直視陶健方和何旖旎親密的擁吻,臉上帶著赤裸裸的痛苦與不自覺滑落的淚珠。

    大陶才從熱吻中一抬頭,便直覺捕捉住了那個一如往常,很容易就把自己融成背景的嬌小人影。他看見她微彎著腰,用雙臂環腰,像陣痛婦人;下一瞬她仰起頭,髮髻已有些許散亂,臉色灰敗且頰上晶光點點,好像剛剛慘遭鞭打過。

    大陶握起拳頭,很想走過去攙扶她,可是他強迫自己視若無睹地掉頭。他一再告訴自己,既然唐依娜並不特別在乎他是不是為她扛天的巨人,那麼他又何苦死皮賴臉巴著她,搶著做她的阿特拉斯。

    他再度看向依娜時,已是十幾分鐘之後的事了,她正疾步的步向別墅門口,並正重複她的專長——臨陣逃脫。

    愛情的面貌真的很多樣!

    大陶訂婚宴結束的那個深夜,或許是放心不下(畢竟依娜那樣走出他的家門。)也或許太過興奮(小旖終於答應他的求婚。),更或許是欲求不滿(即使他真的性致勃勃,碰到的,也堪堪是小旖胸口的禮服布料。)他竟再次出乎依娜意料之外的回到兩人曾共同經營的公寓。

    一進門,他聚滿欲念的大手便不客氣地覆上她纖細的腰肢與胸房,就像他們沒有其間的曲折,沒有須臾的分離。

    他們之間免不了一段激烈的對話:

    “在等我!”陶健方用的是肯定句,這個男人一向自信滿滿。

    “不,我等的是我自己,從迷夢中醒來。”依娜說的很淡漠。

    但,大陶並不期望她這麼說。即使她的表情很淡漠,她這麼說,倒好像她對他的感情有多深厚。“錯,我不是你的迷夢,只是你的短期投資。”他抽出長條型的絨盒丟向梳粧檯。“這是你近期的投資報酬。”他等待她的反應。

    依娜打開盒子,躺在盒底的鑲碎鑽珍珠鏈令她心生痛恨,但基於某些老掉牙的理由,她還是將它隨手丟進抽屜。

    大陶微笑了,冷冷的。她絕不會錯失他的任何饋贈的。

    而她更痛恨他的微笑,卻也開始懂得享受面對一個不瞭解自己卻為自己所愛的男人的悲涼。“我以為你和你純潔的何小姐今晚會提前跳入你們新婚的第一章。”

    “正因為小旖太純潔了,所以我們的第一章會‘保留’到新婚之夜。”

    “所以,你就來找另一個毫無‘保留’的女人,大陶,剛剛我正巧在想,你純潔的新娘為你保留了一片薄膜,而我,能為我未來的丈夫保留什麼?”依娜嘲弄地微笑,她喜歡他臉上的錯愕,那令她感覺不再處於挨打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大陶,但依娜總嫌他挨打的時候不夠長。

    “既然是交易嘛,就該兩廂情願!”他走近她,貼著她的發間低語。“也或許,你未來的丈夫根本不會在乎什麼,尤其是一片薄膜,尤其,當你還能從我這裡帶走不少的好處——”

    依娜挺直的肩膀突然垮了下來,她的臉龐同時刻劃著悲哀與倔強兩種極端的線條。

    “你和何小姐的婚禮就快舉行了吧?”

    “嗯!一個月以後。”

    “那你還來做什麼呢?”她突然無法克制的朝他低喊:“你該回去修身養性、韜光養晦一翻,以便配得上你純潔的新娘。”

    說實話,大陶有點驚訝她的醋意,而那樣的依娜,對他充滿了無可比擬的吸引力。

    “食色,性也。”他開始拉下她的細肩帶,撩高她的絲睡袍。

    感覺好像時隔太久了,歡愉擴散的更迅速、更鷙猛。

    他吻遍她細膩的肌膚,而她則放棄抗拒的讓他進入她的體內。她敏銳地感覺著一切,他則努力地創造著類似飛舞的神奇與喜悅。除此之外,世界就像已經沒有現實、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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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1 00:23:46
第五章

    正因為認定了自己和陶健方沒有未來,所以激情過後,依娜首次主動提起:“我走過一些地方,卻總是過境香港,你願不願意帶我去一趟,熟悉一下你的童年故鄉?就當——你我這段關係的最後一抹餘香。”

    大陶原本沒有想過要答應,後來卻敗在她的不忮不求。

    一周之後,他出乎依娜、甚至出乎自己意料之外慷慨地排出了十四天的假期,名義上是帶著依娜洽公,順便知會一下香港的眾親友,他即將在臺灣辦喜事。但實際上,他真的如她所願地帶著她走遍香港。

    第一夜,他帶她逛人山人海、聽說有“廟街七少”的夜香港;第二夜,他們上太平山,看香港最高的建築物中國銀行,以及張愛玲小說《傾城之戀》裡所描述的淺水灣。

    第三日,在黃大仙廟裡,依娜看著廟前那塊寫著“有求必應”的大匾額,不自覺地露出淺淺的、隱含幸福的笑容。(瞧,才“獨霸”了陶健方三天,她就能“幸福”的微笑了。)

    “想求根簽嗎?聽說很靈!”陶健方側頭詢問她,但她看起來並不像其他人那般的熱衷於自己的“命運”。

    “求什麼?”她的淺笑變成了苦笑。“是我的,我不必求,不是我的,我求之不得。徐志摩先生不也說過,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人到無求品自高嗎?”陶健方揶揄她。

    “不,我達不到無求的境界,只是有——自知之明。”她掉開眼光,看向正虔心求神問卜的香港人,順道對自己身邊的這個香港人關閉起心中的感情。

    陶健方不會懂的,可能永遠都不懂得她說出“自知之明”這句話時,心情有多沉重。即使,對許許多多人而言,生命的尊嚴不會因貧賤或富貴而有所不同,可是對陶健方他們這種水仙花族類般的人們而言,生命的尊嚴是可以由物質或條件所取代的。

    就因為這樣,依娜不敢在他手中放下自己的真心和弱點,例如:她愛他的事實。例如:她有個因遭強暴而精神異常住進了療養院的姊姊的事實。因為那就像在他手中放入了必輸的籌碼,以他在商場上廝殺的無情,他可能很輕易地利用它來傷害她的感情,甚或,毀滅她的感情。

    就因為這樣,依娜寧願承受他加諸在她身上那種種拜金、虛榮的罪名。因為唯有這樣,她才不至於在他面前輸得一敗塗地、屍骨不全,等到他們的交易結束,她至少還能保住殘存的自尊與精神全身而退。

    也因為這樣,來香港的第三天,“有求必應”這四個字,像把他們的關係拉近了些,“自知之明”這四個字,卻又像把他們的關係扯遠了一些。

    但香港之行仍繼續新鮮且偶爾無厘頭的進行著。

    第四天,他大概運用了他的某種“特權”,帶她進入一種名叫“桑拿”的男子專屬浴池,泡那種水溫總保持在68℃的熱水浴。

    第五天,他提議為兩人增加一點文化氣質,他帶她逛尖沙咀的香港藝術館,九龍公園內的香港歷史博物館。

    第六天,他建議來點浪漫,頂著正中午的驕陽,他們在中環走了十幾分鐘,他才挑中都市叢林中的某家“非洲”餐廳;晚上,他們憋著轆轆饑腸,坐船到赤柱吃極盡浪漫之能事的法國餐。

    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接下來的每一天,都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快樂與和諧的過了。

    到了離開香港的前一夜,租賃著中環半島酒店內某間套房的陶健方和唐依娜,正極端痛苦和矛盾地做著他們的“收心操”。當然,所謂收心操是指他們必須開始收回這將近兩個禮拜以來的快樂及和諧。兩人都必須回歸現實,並以更多、更尖銳的言語來拉長彼此心與心的距離。

    “要不要來一根?”陶健方立在窗邊,指指自己手上的煙。

    依娜搖頭。她剛從盥洗室出來,一頭微濕的長鬈髮與一身深深的玫瑰香。

    他捕捉到她看向他時的短暫失神,渾身仍氤氳著濕氣的她,看起來十分的荏弱嬌柔,很容易地就興起了他的佔有欲及保護欲。

    可是這一刻他不需要它!於是他挖苦她:“還是個小小的道德家,什麼不製造二手煙,不吸二手煙等等的……”

    “那只是原則!”

    “那你關於道德的原則還真多、真奇特!”陶健方更用力的挖苦她。

    依娜不懂,為什麼這麼個小小的理念不同,也能成為他諷刺的藉口?沉默良久,她輕聲反駁。“有時候,‘自甘墮落’也包含了一定的原則。”

    她輕輕帶過,為的是不讓他的目的得逞,不讓兩人盲目的羝角較勁毀了這最後一夜。而陶健方也並不想要繼續這個話題,畢竟,他也得為她的自甘墮落負連帶責任。

    “這是留在香港的最後一夜了!”依娜主動轉移話題。

    “對!”

    “想不想幹一杯?”

    “好!”

    接下來的那個小時,他們坐在地毯上喝掉兩整瓶的幹邑白蘭地,並且故做爛醉如泥。

    “最後一夜了,你要不要我?”也唯有在借酒裝瘋的情況下!依娜才敢如此的主動。

    “不要!”陶健方的頭搖得像撥浪鼓,眼裡卻閃著反常的戲謔。

    “你不要?真的不要?”她幾乎撲在他身上抵著他鼻端,也不待回答,她便咯咯笑著自給答案。“你不要,我要。”

    像撲羊的惡虎,她如饑如渴地把他壓倒在地毯上,雙手狂放不羈地在他身上各處摸索。

    她騎在他身上,找到他的陽剛,令他沉入自己,她感覺到痛,卻仍像頭奮力要甩脫牡馬的牝馬般的搖撼他,拖拽他。她是他道地的野山貓,以她幾近神秘的熱情與瘋狂帶動他。

    狂驟的激情過去後,他平穩的呼吸讓她錯認他已潛入了睡眠之海。

    她翻個身側躺在他身邊,輕聲念著最靠近她心情的詩篇,HeinrichHeine的詩篇:

    Mybeartisliketheocean,(我心也像大海,

    Withstormandebbandtide,有著洶湧的波浪起伏,

    Andmanypearlsofbeauty,我的心胸之中,

    Withinit'scavernshide.埋藏著美麗的珍珠。)

    她誤以為陶健方睡著了,所以首次在他面前率性地放任自己的眼淚洩洪。

    可是陶健方清醒著,而她的淚,令他陷入了某種奇怪的意志之戰。一方面,他野蠻地說服自己,他沒有對不起她,從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因為“交易”是他們兩人之間的共識。另一方面,他其實知道自己已經傷害了她,不論肉體,或靈魂。

    而且他試問自己,假使她對他所表現的漠不在乎是一種在乎呢?假使她的投機是為了不得不且不欲人知的原因呢?

    他畏縮了一下,感覺自己根本無從瞭解她的所思所想。於是,他只能故做無意識地擁緊哭泣的她,然後將無意間偏向她的心,推得離她更遠!

    依娜和陶健方回到臺北,已是翌日的夜。

    她很詫異他的未婚妻何旖旎沒有來接機,取代的是何旖旎的兩位美女摯友,她記得她們一個叫鐘珍,一個是柏常茵。

    依娜很難想像何旖旎和她們之間是怎樣的一種互信?她十分驚訝她們能對朋友的未婚夫表現出那麼由衷的友誼,更訝異何旖旎對陶健方那麼的放心!

    走向入境室前,她明明帶著醋意,卻面無表情地嘲弄他道:“她們代表的好像是你受歡迎的程度。”

    陶健方只睨了她一眼。“不要讓我誤以為你在嫉妒。”

    “情婦連自欺的情緒都不應該有,更何況嫉妒,更何況,是一個已經慘遭GetOut的情婦。”

    “天!你的樣子真冰冷。”

    這已是他最近第二度數落她的冰冷與缺乏溫度,而既然他老嫌她冷,那麼她又有什麼辦法單方面的去維持愛的溫度?

    “我有溫暖的理由嗎?”她叛逆地挑起眉,但眼底突然激升的水意,迫她很快地低垂眉睫。“我想,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我還是往另一邊走吧!”她朝他很做作的哈腰鞠躬,卻半點都不做作的對他說出肺腑之言。“反正人生不論輸了什麼或贏了什麼,還是免不了終須一別!”她低喃,掉轉身,就這麼走往出口的另一個方向。

    原以為,她和陶健方到這裡就算“交易”取消,套句流行的術語,他們玩完了。可是連她也沒想到,就在陶健方婚禮的前三天,一件跌破眼鏡的事情發生了。

    那一天,是她從機場和大陶分道揚鑣,並趁陶健方尚未回到公司之前,抵達辦公室遞出辭呈之後的第三天。

    辭呈批准前,她還有一個禮拜的特別假可以休完,所以她決定回到她的母族部落,說是療傷止痛也無妨,說是休息過後,尋找再出發的力量也可以。總而言之,她回到她大隱于山林的故鄉,陪伴身為頭目卻對部族的失落一直感到無能為力的Dama(原住民語:父親)過了幾日雋永而忙裡偷閒的日子。

    每件事情的發生都有脈絡可尋(或者該稱之為導火線),這件事也不例外。

    那一天的大白天,依娜的堂妹答娜的未婚夫耶達到家裡來了幾次,吵鬧著說已經有好幾天找不到未婚妻。

    依娜要求他冷靜,要求他稍安勿躁地勸了好幾次,可是那夜耶達喝了點酒,借酒裝瘋的當著頭目(指依娜父親)的面,數落答娜的不是。他痛駡她賤人,讓他帶綠帽子,他還指名道姓,說答娜的姘夫是部落下去那個小鎮裡住著的某個瞎子,姓葉,是答娜的雇主。

    依娜的父親似乎聽說過這個姓葉的,他低聲告訴她,這個瞎子全名“葉騰”,是個無所事事,每天黃昏都會在山坡上吹口琴的傢伙。聽說,他的吉他和鋼琴也彈得不錯,歌聲清亮的幾可媲美他們原住民。

    到了夜裡的七、八點,族人還是遍尋不著答娜,耶達不聽族人的勸,怒氣衝衝地抓起棍棒便往小鎮沖去,依娜機靈,緊跟在後。

    “我去勸勸他。”依娜朝自己的父親丟下一句話。

    沿路,她和耶達講理,可是他完全聽不進去。依娜算相當瞭解自己堂妹的個性,也許因為還年輕,她總是有點顯預和不滿現況,更糟的是年紀輕輕她的父母便逼她和耶達訂婚。她私底下告訴過依娜好幾次,她不愛耶達,她嫌耶達不夠英俊又暴躁易怒。

    依娜認為答娜不至於真有那個膽敢背著家人或未婚夫和外人亂來,但答娜數落耶達的缺點倒真數落對了,他真是夠浮躁,夠火爆。

    才來到一幢離小鎮還有點遠,卻路燈通明、雅致扶疏的綠色小屋前,他連門鈴也沒按的徑往裡面闖,怪的是,這個名篇“綠屋”的屋子的屋主大概沒有隨手關門的好習慣,耶達不但沖進大門裡,連一間應該是主臥室的門也應聲就開。

    看見床上一對正相擁而憩的男女,也不分清紅皂白,耶達高吼了一聲,掄起棍子便想棒打鴛鴦。幸好依娜機警,及時揪牢木棍的後端。

    她叱喝道:“耶達,你冷靜一點。”

    “不要阻止我!”耶達瘋狂地使力,狠狠地咒駡。“我要痛揍答娜這賤女人一頓。”

    床上的男人很自然地護住女人,但一陣摸索之後,檯燈才被扭亮!室內才算通明。

    “你是誰?為什麼在我的屋裡撒野?”是個頗字正腔圓的男聲。

    依娜終於看清“葉騰”,這個留長髮的瞎眼男人真是英俊的驚人,他甚至比陶健方還俊(其實這兩個男人很難放在一起比較,若說他們要有什麼相似之處,那只有兩個字足以形容:矛盾。是的,矛盾。陶健方外表溫雅,卻矛盾的擁有犀利的領袖氣質,葉騰外表狂野,卻矛盾的帶著內斂的遁世氣質——唉!早決定回部落之後不再去想起陶健方,怎麼鬼迷心竅了般地拿他和別個男人比較起來了呢!),從他的口音,一聽就曉得他不是本地人。

    他和耶達有來有往的對話了好一陣子,耶達的火氣又冒了起來,再度使力要揮出棍棒,就在依娜快抓不住棍端時,那個一直悶在被單裡的女人開口了,一聽聲音,依娜就松了口氣,知道她絕不是答娜,更看清楚那個長髮垂肩,一直澄清自己不是答娜而是何旖旎的女人——天啊!何旖旎?真的是何旖旎?在葉騰“床上”的女人是何旖旎?陶健方一直在大肆吹噓的純潔未婚妻?

    依娜自以為幻聽的自問了好幾次,又自以為幻覺地猛眨眼猛瞪眼的盯著床上的女人看了好幾次!天哪!“她”真的是何旖旎?

    看清楚不是答娜,耶達靜了下來,氣焰消失了,只剩一臉的茫然和畏縮,反倒是依娜不自覺的低喊:“何旖旎?!是嗎?”

    何旖旎似乎認出她來了,一臉錯愕與恐慌。

    依娜也是的,她根本沒有心理準備會在這個山間小鎮碰上陶健方的未婚妻,更遑論碰上這樣的場景,活像捉姦在床。

    真是荒唐!依娜朝自己苦笑了一下。也不願令何旖旎太過難堪的拉著茫然失措的耶達,疊聲道歉,疊聲退出葉騰的屋子。

    回到部落,耶達因自己的莽撞而羞愧不已,依娜卻整個思緒繞著剛剛無意間撞見的那一幕打轉。

    何旖旎不是深愛著陶健方,才決意要嫁給他的嗎?那她為什麼還膽敢在結婚前夕背著他和別個男人在床上打滾?聽說,何旖旎的家庭環境也好不到哪裡去,可是她以為,正因為何旖旎沒有和陶健方達成某種交易的協定,沒有獲得他的饋贈與豢養,所以何旖旎獲得了他的尊敬與婚姻,誰又能想像的到,何旖旎會背叛陶健方!

    如果依娜不愛陶健方,那麼或許她應該為何旖旎的背叛鼓掌且幸災樂禍地大笑一場,可是正因為她深愛著陶健方,她開始為這種情況憂心,也為他叫屈,他真是白費心機一場。

    何旖旎怎能做出這種事呢?枉費陶健方對她那麼用心!可是話說回來,陶健方這麼對待何旖旎,就算真心嗎?他背著她金屋藏嬌。

    真是諷刺,他棄她唐依娜如敝屐,只因為她選擇了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朝他交出她的貞潔;而他珍視何旖旎的純潔,就因為她連碰都不讓他碰一下,所以他視她如聖女。

    真是可笑!假如她是何旖旎,也不會想在婚前穿幫的,畢竟陶健方是條大魚,既然釣上了,又怎麼捨得放棄?

    依娜算是面臨了兩種選擇,她考慮該不該告訴陶健方關於何旖旎和葉騰之間的事。

    其實,她雖然妒嫉何旖旎擁有陶健方的珍視,但卻從沒有破壞他和何旖旎兩人婚姻的野心,原因在於她相信雙方面的互愛比單方面的熱愛幸福的機率高一點,所以她從不想使出任何其他女人可能會使的狡詐伎倆去破壞何旖旎和陶健方,因為她認定了他們兩人相愛。

    而經歷了剛才,依娜不確定了。至少,何旖旎不愛陶健方,否則,她怎會自甘背負道德墮落的罪名在兩個男人之間輾轉?而陶健方又當真愛著何旖旎嗎?他不也是在兩個女人之間輾轉?

    天!真想不透他們那是怎麼樣的一種愛情觀?

    深夜,依娜思慮,權衡了良久,最後終於拿起手機,撥了她最不願記憶,卻像在她腦海裡生了根的幾個數字。

    “喂!”手機彼端,又傳來她最不願記憶,卻也像生了根的男低音。

    “大陶——”她遲疑地叫。

    “依娜?”

    該歡呼嗎?他沒有在漫漫的三天之後忘懷她?“是……是我!”是因為高興,所以舌頭才打結的嗎?她暗暗嘲笑自己,像個第一次打電話給意中人的黃毛丫頭。

    “說過最近別打電話進來!”聽得出來,陶健方的語氣中有太多的不耐煩。

    淚瞬間湧入依娜眼眶,心想,他真是厲害,可以一句話就逗人笑,也可以一句話就惹得人跳腳。

    不,我不會再讓你擁有那麼容易就操控我情緒的力量了,陶健方。她抹去眼淚,暗暗立誓。“我不會再打了,這是最後一通。而這通電話旨在提醒你,別太信任你純潔的小新娘,就如同你不信任我的忠貞,而我不信任你的忠誠。”

    “什麼意思?麻煩你說個清楚!”他的聲音變嚴厲了。

    依娜猶豫了一下。很明白這樣的一筆感情爛帳,很難有“清楚”的一日。

    “我給你一個位址吧!你的小旖現正滯留某個山間小鎮,和一個雙目失明的男人在一起,如果你覺得有必要,就連夜趕過去看看吧!我倦了,不多說了!”念完地址,依娜在陶健方還來不及發問之前,迅速切斷電話。

    收起斷訊的手機,依娜有些嫌惡自己真的這麼做了。看著灰濛濛的故鄉夜色,依娜開始揣想,陶健方會去求證嗎?應該會吧,以他那種很自我中心又很完美主義的性格,應該會吧!而這夜最令她輾轉反側的是,自己這麼做,究竟是對?是錯?

    果如依娜所預料的,淩晨四、五點,陶健方已經一路狂飆到了那個仍靜著、仍罩著濃霧的山間小鎮,如地址所示的,找到一間“綠屋”,破曉時刻,他先是看見一個長髮、看來英俊性格卻戴著墨鏡、拄著拐杖的男人,走出那扇綠色大門,走向西面那片綠草如茵的斜坡,從他點著拐杖的走路方式,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是個失明的男人。

    依娜已經說中了一件事,這個住址裡真的住著一個瞎子,接下來呢,他必須守株待兔。看看是依娜忠誠?還是小旖無辜?

    約莫一個小時之後—他在他藏身的樹影下,看見一個熟悉的女性身影,小旖!果然是小旖!

    她走出綠門,輕輕拉攏,又眷戀地透過門縫看看門裡,才邁步朝失明男子反方向的路徑走去,然後斜坡那邊傳出了一陣口琴聲,一曲令人迴腸盪氣的TheWayWeWere,一曲的戀戀地往日情懷,讓小旖停頓了步伐。

    她戀戀地回首,幾隻風箏正升上天空,幾個關於珍重再見與祝福方面的字寫在風箏上隨風箏揚舞,小旖似乎為那幾個字……不,是為那幾隻風箏……也不!是為那首口琴獨奏……錯,是為了那個吹奏口琴的男人神魂顛倒了。

    真的不難看出來,她正神之為催、魂之為奪。她起先立定著,然後一步一回首,接著不再往後看的開步跑,那一瞬間,陶健方看見她眼淚成串落下,如雨紛飛。

    該怎麼形容他的感覺?是上當?還是窩囊?但無論是什麼,他的心中轟的燃起了一股憤恨之火。

    沒有人能玩弄他,即使是小旖,即使是個瞎子!尤其,他痛恨被瞎子玩弄。但可恨的是,他認為最信任的人全都在玩弄他,包括鐘珍,包括柏常茵,也許還包括她們兩人的夫婿柏常青和李傑洛!天!他恨,但他最恨的莫過於被一個瞎子玩弄!

    握緊拳頭,繃緊嘴角,他瞪著小旖消失的方向,然後有如地獄之火在驅策他似的,他冷峻地走向斜坡,走往那陣口琴吹來的方向。

    原來,瞎眼男子身後有一小隊風箏兵團,約十來個,全都是八、九歲的小孩子,那些充滿珍重與祝福,飛上天空的風箏,全是他們的傑作。

    他走向離瞎眼男子最遠的小男孩,不著痕跡地套著話。“你們的風箏做的好漂亮,也放的很棒,不曉得是誰教你們的?”

    “是瞎眼叔叔和小旖阿姨。”小男孩沒心機,又受到誇講,絲毫不懂隱瞞的一古腦兒指出事實。

    “弟弟,媽媽說不能叫瞎眼叔叔,那樣很沒禮貌的,叔叔姓葉,叫葉騰,騰雲駕霧的騰,媽媽說要叫葉騰叔叔或葉叔叔,不能叫瞎眼叔叔。”另一個距離他們不遠的小女生,一疊聲的指正自己的弟弟。

    葉騰!原來瞎眼男子叫葉騰!“小妹妹,那小旖阿姨又是誰?”

    “叔叔,你很笨呢,她和葉叔叔一起教我們做風箏,放風箏,她當然是葉叔叔的女朋友,他們兩個很要好喔,我和弟弟曾看過他們倆親親呢,無意間的喔!只可惜小旖阿姨只能在小鎮裡住—個禮拜,不然……”

    小孩子就是自然真誠,只重複他們所看到的與所聽到的,而陶健方所需要的正是這些,那讓他有了更充足的理由火大起來。

    他是該火大,小旖背著他和一個瞎子偷情了足足一個禮拜,而鐘珍和柏常茵還幫著她欺瞞他,真不愧是小旖的死黨啊!

    陶健方越想越怒火熾燃。他快速越過幾個手持風箏的小孩,頓在“葉騰”面前,他曉得文明人不該當著小孩子的面前使用暴力,可是憤恨難消的這一刻,他才顧不得文不文明。

    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他朝葉騰的頰部揮出一拳、又一拳,葉騰顛躓著後退數步,鼻血流了出來,小孩的尖叫聲也此起彼落,不一會兒,全做鳥獸散了。

    他接著又在葉騰的腹部補了兩拳,等葉騰整個摔跌在地,墨鏡連同口琴都飛了老遠,才算稍稍泄了他的心頭之恨。

    “你是誰?為什麼打人?”葉騰摸索著草地,滿俐落地立起。

    “我是最有資格打你的人,你偷我的女人!”陶健方聲討著,可是卻覺厭惡,自己活像在演三流的連續劇,連臺詞都俗不可耐。

    葉騰靜了靜,似乎恍然大悟了一件事。“你是陶先生。”他顯得驚訝,但卻不惶恐。

    “我是陶先生,也是小旖的末婚夫!”陶健方故意強調。

    “我曉得,小旖很誇你,就連我的好友都說你很優秀,我的好友叫何明屯,聽說和你有生意上的來往。”葉騰頓了頓,又說:“或許因為你樣樣都優秀,所以我才挽不回小旖的心吧!”葉騰露出一抹苦笑。

    何明屯,他記得,是他訂婚晚會那夜代父出席的胖小子,因為何明屯和小旖是舊識,所以陶健方對他印象深刻。至於葉騰說“挽回”?是什麼意思?

    或許因為葉騰左一句優秀、右一句優秀,稍稍滿足了他這個舊香港人的虛榮心,他看看這個外表和談吐其實也很優秀的瞎眼男子,乾脆開門見山地問。“小旖和你,究竟是什麼關係?”

    葉騰怔忡了一下,像在考慮該不該據實以告。“我們——曾經是戀人,在我們都還很年輕的時候,我們有一段……該怎麼說……年少癡狂。”

    一旦開啟了潘朵拉之盒,健方焉有不清楚追問葉騰和小旖過去的道理。葉騰很平靜,但似乎沒有太多隱瞞的敘述著他和小旖從初識到分離的那段過去。

    就連陶健方都有點驚異,驚異於自己竟能和原本認定的情敵從最初深重的敵意到後來兩人同坐在草地上,如朋友般的暢談過去。他其至還問起他失明的經過。

    葉騰講述的語氣一徑是平淡且不亢不卑的,但正因為那樣,健方更能感覺到是某些無法抵抗的事讓眼前這個瞎眼男子變得甯定與從容,但其間,又有些不明顯的苦澀與疏離。

    葉騰的確還深愛小旖。健方從葉騰那些刻意壓抑的肢體表情,便能夠看出端倪,但葉騰表現出風度的說明尊重小旖的選擇,也衷心祝福他和小旖的婚姻能夠幸福快樂。

    而就在陶健方終於收起了野蠻與驕傲的心理,向葉騰表現出他的風度,包括一些歉意與告辭時,葉騰也同時對他說了一段發人深省的話。

    “陶先生,很抱歉帶給你困擾,但我保證這種困擾不會再發生了。老實說我仍深愛小旖,儘管我和她之間的愛已隨年歲而遷演、而改變,但愛永遠不會死去。放開小旖,我實在不甘心,但套一句某位愛爾蘭垂死勇者的話——喝醉酒的烏鴉只能走路。而正因為我已無能展翅,所以,我願意衷心的、竭己所能的祝福你和小旖幸福。”

    陶健方深深為葉騰最後的吐實所震撼,但這個瞎眼男子的真性情的確獲得了他的尊敬。

    在驅車回臺北的路上,陶健方一路思索著葉騰提到的那句關於愛爾蘭垂死勇者的話,而他懷疑不只是葉騰,連他自己都是——一隻喝醉酒的烏鴉。

    幾乎是同一時間,依娜在小鎮的橋邊擋住了何旖旎的去路。何旖旎正幾步一回首的望著天上那些感人的風箏。

    “這種離別的場面,的確教人印象深刻,對不對?”依娜笑問。

    何旖旎一臉的防備。“是大陶要你來跟蹤我的?”

    人之常情,依娜早料到何旖旎一定會懷疑她出現的動機與目的。只不過何旖旎的揣測,今依娜感覺好笑。“沒想到你把大陶想的那麼神通與卑鄙,嚴格說起來,大陶或許有些卑鄙,但他還不至於那麼神通廣大。”

    “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裡?”何旖旎戒慎地問。

    依娜十分厭煩她那種防賊似的眼光,她唐依娜外表或許沒有何旖旎高貴,可是她一輩子沒做過賊。“別瞪那麼大眼看我。”依娜回瞪,並開始心理不平衡的反擊她一些話。“我知大陶很為你柔情似水的大眼著迷……可惜那些對我沒有用。我來不是因為大陶要我做他的抓耙子,而是我正好休假,我的家又恰巧在這小鎮上去的部落裡頭……”

    依娜原本無意解釋,卻不知不覺地解釋了一堆。而堪堪值得告慰的是,何旖旎的表情變得有些赧然,不再防備。

    “大陶和你——香港之行還順利嗎?”

    依娜愣了愣。換她揣測著何旖旎的問句裡有沒有弦外之音?“還好!”抹去些許的不安,依娜開始有意地撻伐何旖旎和葉騰之間的曖昧關係,而她沒料到她那種為陶健方抱不平,替陶健方傷心難過的激動語氣,已經引起何旖旎的警覺與懷疑。而依娜眉宇間糾葛的愁苦與無奈,更喚起了何旖旎的女性直覺。

    大概是因為這份直覺吧,何旖旎竟坦然的放下她的心防,將她和葉騰之間的種種過往,大膽地向依娜披露。

    女人培養友誼的方式有時候是很奇特的,依娜也為何旖旎那種率性且真摯的情感感動了。是的,也唯有女人能瞭解女人那種在眼淚與微笑之間擺蕩的無力感。

    “我想,人類真的不適合被稱之為理性動物,因為每個人都有那麼多情不自禁的時刻……”依娜沉吟了小片刻,開始試著有點辛苦的警告何旖旎。“……像大陶那樣的男人,一旦發現你並不符合他的期望,不如他所預期的!那麼,你會在瞬間察覺——在他心目中,你什麼都不是……”

    依娜自覺不是危言聳聽,大陶的決絕她已領受過多次,但今依娜心驚的是,何旖旎仿佛看穿了一些事!

    “你似乎很瞭解大陶?”

    “我——呃,我跟他很多年了!”

    “跟?從剛才到現在,我一直猜想,是不是你對大陶也有過許多不理性的情不自禁?”何旖旎不放鬆地搜索著她的表情。

    依娜因心虛而臉色發白。“你誤會了!”

    “我並不認為我誤會了什麼,你和大陶的關係並不尋常,對不對?”何旖旎咄咄的看她,像想逼出她的真心話。

    “已經結束了!”依娜心痛地低語。“我做了大陶公司裡將近四年的助理,我們的關係發生在兩年前我升專任秘書時,在你和他相識之前,不過大陶一開始就表明,他不可能愛上我,更不會娶像我這樣的女人進他們陶家大門。”

    依娜狂亂的解釋,而何旖旎神情裡的震驚令她幾乎咬掉自己的舌頭,天哪,她說什麼?

    一瞬的震驚過後,何旖旎卻超乎尋常的平靜。“可是,你卻愛上了像大陶那樣的男人是不是?即使他要的只是露水姻緣!哦!你真笨。”何旖旎開始像朋友般的訓她,並捍衛著她的感情。“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讓大陶這麼對你?他既然不愛你,你怎麼可以忍受……”

    “以為是愛,所以我傻。”依娜幾乎想哭泣。“單方面的傻!但沒有愛,大陶的情欲還是可以存在——你對葉先生,不也是這樣。”

    “那不同!”何旖旎著急地解釋。“葉騰和我……曾經相愛!”

    “有什麼不同呢?”咽回眼淚,依娜輕歎。稍後並頗理性的試問何旖旎可以為了“曾經”而與葉騰上床,那她究竟想以什麼理由在三天之後上陶健方的新婚之床?

    依娜看得出來何旖旎的語塞,而她過份長久的沉默今依娜不安了起來。“呃……別介意我方才的那番話,我並無意破壞你和大陶的婚姻,愛與被愛原就像一種物競天擇,適者獲得,不適者淘汰……”

    罷了!罷了,依娜告訴自己,既然早已決定不再對陶健方感情涉入,說那麼多又何必。她急急轉身,略顯落寞的朝何旖旎道別。“我該回部落了!”她說。何旖旎卻叫住她。“唐依娜,請告訴我,如果我和大陶結婚了,你打算怎麼辦?”

    何旖旎該不會還不信任,擔心她搞破壞吧?“……我的辭呈應該已經到了大陶的辦公桌,真的,你可以放心,我會離開。”

    “我沒有不放心什麼!唐依娜——依娜,我可以這麼叫你嗎?我們交個朋友好嗎?”

    唐依娜無語地點頭、淺笑,像何旖旎這種女孩真是擁有十分可愛的性情,也難怪陶健方會為她著迷。

    依娜默默想著、掉頭,然後開始小跑步離開。

    即使真的交上了何旖旎這個朋友,依娜仍明白,這個特殊的朋友永遠也不能成為紓解她內心痛苦和沉鬱的視窗。因為這個朋友,註定了不適合成為她的好朋友!因為這個朋友,即將嫁給她所愛的男人,成為他的新娘,同時也將成為她終身妒羨的對象。

    依娜幾乎能夠預見婚禮的盛況!而在她既盲目又麻木的心痛中,她無法預見的是,幾天之後,即將有峰迴路轉的事情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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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1 00:24:08
第六章

    是的,峰迴路轉的事情就發生在三天之後!

    陶健方的未婚妻何旖旎逃婚了,她勇敢無畏地追隨著她的瞎眼情人葉騰上山下海去了,徒留自尊與驕傲都受到些微損傷的陶健方,於新婚之夜將被打鴨子上架的新婚妻子丟在新居,然後躲避到曾經藏嬌的金屋,立在情婦最愛的窗口,遠眺窗外的車水馬龍與霓虹如織。

    因未婚妻何旖旎的叛情,所以唐依娜由情婦升格為妻子!好像有點諷刺!

    陶健方很難說得清楚自己這一刻的感受,或許,就如幾天前葉騰所說的吧——喝醉酒的烏鴉只能走路。

    即使他並不太甘心小旖的叛逃與臨陣倒戈,即使明知道依娜可能偏好金錢地位及他的饋贈更勝於偏好他,但和唐依娜名正言順的婚姻,對他受傷的自尊與驕傲,倒也不無小補。何況正當化了他和依娜的關係,感覺並不是真的那麼糟。

    對他而言,依娜有股無法言喻的吸引力!他對她的渴望一向熱切,而他肯定那不只是欲望而已。

    他形容過,她的憤世嫉俗與他相當,卻總比他多了一份神秘和孤高——她至少有兩種版本的面貌。(或許不止?)

    在公司裡,她就像她的穿著——精明、盡責、刻板到近乎尖酸,但在兩人同居的公寓裡,她又是另一副模樣——嫵媚、縱情又炙烈。

    但不論精明或縱情、刻板或炙烈,那些都只是在她容許範圍之內的情緒表演,而他依稀能感覺到另外還有一個唐依娜,一個藏有諸多秘密,並將它閉鎖在生命中某個黑暗房間的唐依娜,一個或許更良善,也或許更傾邪的唐依娜。

    她的神秘引起了他的好奇?她的秘密更是將他的好奇推向至極。他好奇她究竟在偽裝什麼?又是為了什麼而偽裝自己?

    說實話,他根本不想姑息她雙面人或多面人的模樣,可是他又太過自信,自信於能夠很快地揭穿她的偽裝,看清她最真實的一面,諷刺的是兩年過去了,他對她的瞭解還是僅止於原地踏步。

    除了知道她看似拜金、好譏誚,另外又有與她的狂野行為背道而馳的道德觀之外,他對她實在所知不多。

    而這種情況迫切的需要獲得改善!

    陶健方始終相信每個人都有秘密,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一個黑暗的房間,每個人也都寧願那個房間的門可以永遠閉鎖,不去打開,可是命運自有它喜歡的開啟方式。

    依娜既然成了他的妻子,某方面來說,恰似命運之神已經把開啟依娜那些黑暗房間的門鑰匙交托給他,他有那份權利,也有那種義務去追索那道門後的秘密,而正因為明白自己對無法掌控大局的感覺深惡痛極,所以他嚴厲到幾近野蠻的要求自己一定要在短期內挖掘出所有關於依娜的現在與過去,即使——即使兩人的婚姻將因為這樣的追索而傷痕累累,而無法持續,他也在所不惜。

    眺望窗外仍繁華如織的夜景,陶健方更堅決地命令自己。

    從與陶健方共有的兩年記憶中回過神來,依娜即使再怎麼渴望奇跡,還是很難信任奇跡已經發生了——她和陶健方結婚了,他的姓名和她的並列在結婚證書裡。

    她原本已經準備好面對心碎,但事情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這是否就意味著她和他從此就能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呢?

    不,依娜猜想事情恰好相反,她早就預感等在前頭的,是一場硬仗,一場獲得愛或者招致失敗的硬仗!

    他們有個很不好的開始——原以為百分之百會成為陶健方新娘子的何旖旎竟在婚禮的當日逃婚,追隨她的瞎眼情人葉騰去了,三天之後,她唐依娜成了代罪羔羊,在陶健方的怒氣中被押上法院結婚!

    他們婚姻的開端真是太不理想。即使之前兩年的同居生涯裡,兩人曾有過無數次的肌膚之親,但在新婚之夜的床上,他卻缺席了。

    這意味著什麼?他在婚姻旅程尚未開始,就已經後悔或厭倦了嗎?

    依娜的思緒不自覺地再度漫遊到今早的婚禮,一個沒有白紗禮服和鮮花、沒有雙方親人祝福的公證婚禮。哦!一想到那個不夠隆重到堪稱草率的婚禮,依娜就有了哭泣的衝動。

    含著挫折的淚水,依娜縮進複著蓬頂與幃幔的被波里低聲啜泣。她要求自己不去想他,不可以。但她卻發現自己只要一閉上眼,就會不自覺地描繪起他的臉,而這種發現,讓她自覺此刻的孤獨寂寞甚至比以往的任何時刻都還無際無邊。

    依娜正作著一個夢——教堂的鐘聲響了,她穿著一襲潔白晶瑩的白紗禮服、手中握著一捧綠玫瑰,由父親牽引,走在紅毯一端。她微微一仰頭,偷偷注視著立在聖壇之前,那個瘦勁挺拔、風度翩翩的男性身影,陶健方,她的摯愛。

    微側過身,他朝她露出一個溫柔且充滿鼓勵性的笑容,就像一塊磁性無與倫比的磁石,她急於走向他身畔,急於受他吸引。

    終於走到紅毯末端,父親將她的手交托給他,轉身,退居一旁,接著,健方再度轉過臉來,再度朝她微笑,但她馬上感覺什麼地方不對勁了,立在聖壇前的人不是陶健方,那個臉孔,粗俗且淫猥,天,他是最先強暴姊姊的那個男人。

    依娜轉而看向四周,令她震驚的是父親和神父的臉孔也同時變了,變成參與蹂躪姊姊的另外兩個男人。

    他們不是全在監獄裡嗎?依娜驚惶地看著他們全朝她步步逼近,她扭動著想掙脫那個她誤認為陶健方的淫穢之徒的鉗制,可是她無法掙脫,她自然而然地向觀禮席上的人們求救,但那些人全像著了魔幻般的愈變愈模糊,到最後全部消失不見了。

    依娜驚恐地注視著那幾個男人邪惡的笑著,逐步地靠近她,粗暴地撂倒她,野獸般的拉扯著她的潔白晶瑩的新娘禮服,直到它即將碎裂成一片一片……

    “救我!Dama,救我……”她放聲呐喊,出聲啜泣。

    “依娜,醒醒,依娜,你醒醒!”

    她極力掙扎,數秒之後,她才發覺並非有人在抓她,而是有人在搖晃她。

    她坐起,茫然地注視著晃動她的人,等焦距調清楚了,她才看清楚他是陶健方,她的丈夫。他——終於趕在新婚之夜結束以前回來了!

    “你又作噩夢了,依娜!”他用的是肯定句,並用著他平日極少對她表現的關切眼神注視著她,有力的大手緊握她的。“你似乎總是作著極可怕的夢,能告訴我那是什麼嗎?依娜!”他出乎她意料地抽出手帕擦拭她頰上分不清是汗是雨的水漬。他的眼神,是試探的,卻也是善意的。

    與他同居兩年,她認為不曾在他的枕畔作過類似的噩夢,而她也一直以為她已脫離多年前的那個陰影,可是他說“又”,那意味著她曾經不止一次在他面前驚聲尖叫,而如今噩夢再度來襲,陰影再次籠罩——

    哦!在他難得的柔情善意當中,有種衝動的感覺在她心底擴散。她多麼希望能夠不顧一切地衝破橫隔在兩人之間的那道心牆,能夠無避無諱地朝他傾吐她所遭遇過的傷痛,以及她的所思所想、所盼所望。

    可是,她能嗎?

    能讓他知道她為那一段揮之不去的噩夢所背負的心痛?能讓他曉得她有個因遭強暴而崩潰並住進療養院的姊姊?能讓他瞭解她願意不計一切只為她的族人姊妹,那些不幸被推入火坑的雛妓女孩拼命奔走請命?(那的確像是一種“拼命”。之前有過許多次,她曾接到不明人士的恐嚇電話,威脅她最好不要再介入或阻撓色情仲介進入山裡“物色”女孩。而對扼止雛妓的產生這件事情她有拼命三郎的精神,但其間重重的困難與艱辛,又不是她一個人菲薄的能力所能及的——)

    唉!她能嗎?

    她不得不擔心她那由著水仙花族類般的貴族生活所養成的貴族心態,她不能不提防他再次嘲弄她是只有一些“扭曲原則”的“小小”道德家。所以,她只能抑扼自己想向他一吐為快的衝動,只能把她的陰暗面淡化為一則笑話。

    “那是一隻抓著我上摩天輪的巨猩喬揚,喔,不對,它比較像一隻無堅不摧的酷斯拉。”她故作幽默地攤攤手。

    陶健方可不是傻瓜。在她臉上餘悸與某種陰影仍共存的時候,他絕不相信她夢見的是那些既抽象又笨重的電影怪物,但他也不相心在這一時刻蠢的去揭穿她。

    “你夢見它們抓著你?”他故作好奇地問。

    “不,對,我是說巨猩喬揚抓著我,酷斯拉則在後面追。”她變得有點語無倫次。

    “聽起來,你才是這兩出電影的女主角。”他假裝嚴肅的置評!之後咧嘴而笑。

    看著他露出的雪白牙,她有點錯愕於他久違了的友善,可是他微帶揶揄的真誠笑容嬌寵也溫暖了她,使她不自禁的也為自己辦出來的荒誕夢境咯咯笑了起來。

    而笑容是人類一切友好的開端。

    “你的夢裡有沒有我?”他溫柔地拭去她頰畔最後的一抹水漬,才收起手帕。

    “沒有……不,也許有,你不知道,那只猩猩的眼睛有多像你。”她仍笑著,笑的純真、笑的憨態可掬,笑的……發不可收拾。

    陶健方從沒見過這樣“笑”無忌憚的依娜,好像有點反常,但偏偏他又愛極了她這樣的反常,愛極了她卸下冷淡的防衛面具的模樣。“你說我像猩猩?”他努力地回想“迷霧森林十八年”與Discovery裡所介紹過的猩猩群像,並試著抓耳搔腮、捶胸頓足地取悅她。

    依娜真的笑開了懷,她抱著肚子,笑的跌回枕上。陶健方伺機撲向她,抵著她嬌小勻稱的身軀蠕動了片刻,才說:“關於你的夢境,我還有一個疑問,‘Dama’——是什麼東西?”他直視她的眼睛,追索著他想要的答案。

    她明顯地愕了一下,卻不願破壞與陶健方這難得真誠與幽默的一刻。“Dama不是東西,是我的母語,指父親。”

    健方相信她的說法,也滿足了他的好奇。他輕輕噬咬她的耳際。“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曉不曉得猩猩的求愛程式?”

    猩猩的求愛程式?“不……不曉得!”她在他的身下低吟。在他火熱熟稔的撩撥下,她真是不曉得自己還能“曉得”什麼?她甚至還沒想通他的好心情所為何來!她的噩夢便在他的主導下,轉瞬間變為美夢。

    而他在她耳畔強調的那些似是而非卻足以教人臉紅心跳喘息的纏綿低語,竟讓依娜展開了一雙希望之翼,她祈禱,也渴望他們這一刻的柔情蜜意能延續,能為這樁連他們自己都不看好的悲情婚姻帶來轉機。

    令人驚奇,陶健方安排了兩夜三天的蜜月假期,更令依娜訝異的是,他建議到她的故鄉——那個有好山好水、有她族人群聚的地方。

    他學著她之前要求他帶她到香港去時的語氣、強調:“我走過很多地方,對臺灣的印象卻絕大部份僅止於浮光掠影,你能不能夠帶我去走一趟,熟悉一下你的童年故鄉?就當你我這段婚姻開頭的一抹芬芳。”

    依娜驚訝於他記得她說過的那段話的每一句,並利用它來咬文嚼字;更驚訝於他會想上山去熟悉她的母族?!有片刻,極短暫的片刻,她曾經懷疑他的動機,但想起他帶她去香港時的慷慨與毫不遲疑,即使要硬著頭皮,帶著這個與她族人的意識型態相差了十萬八千里的英國&香港的貴族上她的母族去,她也不該有所異議。

    話又說回來,他“畢竟”成了原住民女婿,帶他去探索一下他所不知的世界,也未嘗不可。

    於是,新婚的翌日,他們便驅車南下,徑往貼靠中央山脈的那個原住民部落行去。

    進入部落前,他們一定要行經葉騰和何旖旎居住的小鎮。依娜曾小心翼翼地留意陶健方的神情,而他一徑的諱莫如深,不動聲色。

    進入部落後,那一排排也算尋常的水泥屋舍映入眼簾,依娜有些興奮,也有些緊張了起來。她再次偷瞄了正轉動方向盤的陶健方一眼,發現他的神情變的興味盎然。

    “你的家鄉,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看起來比我們香港故居那些鋼骨叢林有趣多了!”

    他的誇講換來她摯然的一笑。“這是一個寫滿故事的地方。”她輕輕的說著,臉上有股空靈、有股恬淡。

    陶健方微側過頭瞥她一眼,突然又有點體會到她那種對故鄉的孺慕與嚮往,而那令她變得相當感性化。

    “我喜歡有許多故事的地方,也從不錯過任何故事。”他加足馬力駛過突然變得有些顛簸的路面,置評並強調道:“假使你願意,我不反對接下來的幾天,你在我的腦海裡填滿這個地方的故事。”

    依娜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他再次令她感覺驚訝,她以為他不會喜歡神話,尤其是那種幾乎與他毫不相關的原住民神話。

    而他誤解了她錯愕的原因。“我喜歡故事,令你感覺不可思議嗎?”他開始納悶,在她的心目中,他到底是人?或者只是木頭?

    “不,我只是在想,該從哪個故事說起!”依娜忙亂地解釋,還兼吐舌頭,看來多了份稚氣。

    接下來不過半小時的短短車程,她已經精采地說完了兩個關於百步蛇和貓頭鷹的原住民傳說。

    “我們山裡的老人總是說,大自然裡的一切不是天生要來孝敬我們人類的,所以我們必須要誠實、認真、不貪求的活過每一天,取之于自然也還諸于自然。”她很認真地下注腳。

    而她認真的模樣首次令他覺得感動。(即使她在公司裡鞠躬盡粹的樣子,都不曾讓他這麼印象深刻過。)她是一個很好的說故事者,他覺得她當個作家一定會比當秘書傑出很多。

    不過幸好他的感動在抵達她的家門口時被打斷,否則難保他不會開口建議她改行寫小說,當然,那同時他也將悲慘的失去一個忠心耿耿的得力助手。

    陶健方留意到她家門口聚了不少人,並幾乎都是依娜的熟人,她一一向他們揮揮手,猶如出巡的公主,他們則熱烈的歡迎她,七嘴八舌的叫喚她。

    “Luvluv,回來了,頭目一定高興極了。”

    “Luvluv,聽說你結婚啦!嫁給平地人,霍松很傷心哩!”

    “要回來補行婚禮嗎?頭目應該會想熱鬧一下的,村裡好久沒有舉行盛大的婚禮了,Luvluv,可不要讓頭目和我們大家失望啊!”

    “這位是Duwfie嗎?雖然沒有霍松那麼強壯,可是很Mandu喔!”(注:Duwfie與Mandu皆為臺灣某原住民族語,前者是對配偶的昵稱,後者指“英俊”。)聽著鄉親親熱的呼喚,依娜也留意到了陶健方身處在一堆陌生且骨碌碌瞪著他猛看的人群中,有多麼的局促不安。

    她謝過大家的關懷,急忙拉他跨出他太過招搖的賓士600,向自己的家裡頭走了進去,臨合上門,還聽見許多人在誇講陶健方Mandu。

    至於陶健方,對依娜所引起的騷動略顯吃驚,稍後他才曉得依娜居然真的是這個山間部落的公主。而依娜的父親與他面對面時的態度,更是令他驚訝。

    依娜的父親稱依娜為“Mulidan——慕莉淡”,似乎與她其他族人對她的稱呼有所區隔。明眼人一看就曉得他是個對子女備極關心,卻竭力不形于色的父親。

    一開始,他對陶健方的態度頗淡然,深色且蝕刻著歲月痕跡的臉龐上看不出有歡迎或厭惡的跡象,但健方知道這位山地頭目對他這個平地女婿一打開始就有所顧忌與防備,甚至——陶健方猜想……還有所考驗。

    果不期然,他老人家朝他丟出了幾個問題,雖然不外乎他在都市的工作情形及他與依娜相識和結婚的經過。但他老人家相當嚴謹的問句,令陶健方不得不正襟危坐,並努力的讓答案慎重周延。

    尤其,當他老人家用比嚴肅更嚴肅幾分的問起他對山林與部落的印象與觀感時,他的回答變得很謹慎、很推敲。

    “雖然,對原住民族許多的習慣和行為我根本不瞭解,不過我尊敬原住民族對大自然的瞭解。”

    “哦!你覺得我們瞭解什麼?”老人家神情認真地盯著他問。

    “你們知道大自然並不是光為人類而生。”健方瞥了依娜一眼,在她回應的鼓勵微笑中,他想起了剛剛她在車上對他傳述的那兩則關於百步蛇與貓頭鷹的故事,以及她為故事所下的注腳。“人活著,不該在自然面前妄自尊大,而是該對自然界中的萬事萬物,抱著尊重與崇敬的態度,才可能獲致自然善意的回應。不只人和人之間,人跟大自然之間也是一樣的,是互助而不是相對的。”

    陶健方試著領略依娜的說法,並聰明地抓到精髓。而他現學現賣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他馬上發現了他的老丈人態度上的轉變,經由短短的幾句話,他獲得了他老人家的喜愛,甚至尊敬。“你是個有智慧的都市人!”老人家溫和又嚴肅地置評著。

    奇特的是陶健方發覺自己竟然很看重這份喜愛與尊敬。

    上部落之前,他很自然地帶著他的優越感,感覺就像要進人一個固步自封、落後不堪的角落,除了應有的禮數,他根本想都沒想過要積極的去博得依娜家人的好感,原因是他不瞭解原住民族,所以他少了一份敬重。

    依娜現在部落裡的族人不少,但真正的親族不多,聽說她還有一個姊姊和一個弟弟分別在外地,母親早已去世,如今家裡就由身為族長的父親鎮守著。

    但爾後幾日,光他們父女兩人,就教會了陶健方許多事,包括他很少去思考過的他從不缺乏的傲慢與他一向缺乏的謙卑。

    每每,當他看著那位面貌黧黑,眼中卻流露著真智慧的長者在為他的族人排遣各式各樣的疑難雜症時,他的心中便壅塞著許多無以名之的敬佩。

    至於依娜帶給他的體會,更是深刻。回到她的家鄉,她像蛻變成另外一個人(是不是他所預感的第三個唐依娜,還有待觀察。),友善、熱情、活潑、不設防,她的魅力在她的家鄉,變得毫不做作並且無遠弗屆。

    不論她走在哪個角落,都不乏與她熱絡地打著招呼的族人,陶健方有些不滿地發現他們唯一有隱私的地方,就是在她那間小而簡陋的房間裡。

    但是,當然,依娜敏感地發覺他的不滿,於是第二天大清早便喚醒了他,攜著他走入山林,來到一片她保證只有她曉得的隱密地方,她的私人天堂。

    “喜歡嗎?”就像電影裡那個正向她的軍官愛人炫耀自然之美的印第安公主寶嘉康蒂,她撥開一大叢芒草,俏皮的歪歪頭看向芒草後方。

    有蓊郁的大小樹木,還算平整的草地,它們圍繞在一面水波不興、沉靜如鏡的小小湖邊。

    “喜歡嗎?”她屏住呼吸,再問一次。

    他則是呼出一口氣,誇讚道:“好美!”

    她在湖畔坐下,發出愉悅的笑聲。“我愛死了我家鄉廣大茂密的森林,每一個生命的精靈都安份守己的守著自己的一方天地,在遼闊與沉靜中成長,就算年邁不堪的老葉枯枝,也會安靜地躺在樹上,等待重回大地懷抱的那一刻到來。”

    她的臉上泛著快樂的桃紅,一陣風吹過來,撩亂了她的長鬈髮並帶走她的笑聲,她的笑聲持續回蕩,在這清朗早晨的湖畔,她看起來燦爛溫暖且神采飛揚。

    陶健方從來不知道一個率真、由衷的微笑可以帶來那麼許多力量,令人感覺愉快、耳目一新的力量!而他忽然有點害怕這股力量,原因無它,因為它出自唐依娜!

    “精靈?你不會是正在告訴我,你相信精靈的存在吧?”他的原意是揶揄她,可是她突然變得嚴肅的表情震懾了他。

    “我的確相信精靈的存在,我的族人們也全部相信。我們族人對神鬼魂的觀念並不細分,我們一概稱之為Hanido,也就是精靈。我們祖先將萬物擬人化,無論太陽、月亮、風、雪、彩虹、水或石頭,都是由人變化而來。相對的,我們也認為天生的萬物有的是善的精靈、有的是惡的精靈,所以我們祖先利用許多傳統的祭典儀式來與神靈與宇宙溝通,也借此達到與萬物和平相處的境界。”

    依娜對生靈的崇敬的確令他震懾,但她太過一本正經的說著神話的樣子,又令他起了挑釁之心。

    “可是,你們真的達到與萬物和平相處的境界了嗎?在現代的美麗島嶼上,你們被視之為弱勢族群,就連我這個初來乍到的外來和尚,也知道你們這些原住民族有著酗酒、雛妓、以及因為外力介入而產生的‘自信心’消失並且拒絕‘認同族群’的傾向。你們的生活文化可能即將被迫消失,例如你們摒棄了原本的築屋方式,全住進了鋼筋水泥;你們的社會組織也正面臨著惡性解體,例如你,在部落裡或許是個人人尊敬的公主,可是出了這裡,你就什麼都不是……”

    是依娜突然消失了陽光、消失了溫暖的靜寂臉龐,令他倏地止住侃侃而談。湖畔因此靜默了良久,只剩風在樹隙穿梭。喔!他懊惱自己居然那麼嘴快,他一向不屑落井下石,那麼長篇大論卻無異於在人家的傷口上抹鹽。“依娜,我說的有點過份,我抱歉。”

    他的陳述在她心頭滲進了濃重的憂鬱,而他的歉意帶給她無法掩飾的苦澀。“不,你說的全是事實,出了部落,我就什麼都不是。許多時候,我就是愛逃避現實,淨挑祖先們遺留下來的輝煌神話來安慰或娛樂自己。”依娜沮喪地注視著湖面。“我是多麼渴望對我的家鄉以及族人盡一份心力,可是有太多時候,我有心無力。傳統文化必須適應現代文明,必須不斷地吸收、接納、融合才能成長、蛻變,遺憾的是我們原住民文化正面臨消失的危機,我們所受到的待遇是被漠視、被扭曲、甚至被外來的價值觀所輕佻。例如雛妓。哦!我是多麼痛恨那類齷齪、卑劣、沒有絲毫人性可言的價值觀。”

    她語氣中的憤懣,令他怔忡,而她唇上抿起的悲苦線條,令他心痛。“依娜……”他似乎想安慰她一些什麼,又不曉得該安慰什麼。畢竟,他沒有理由先捅她一刀,再拿給她治療的創傷藥。

    “你大概曉得,在我們這種聚落,賣女兒的人家不是沒有。原因嘛,不外乎窮。”她苦笑,神情變得遙遠。“我總覺得,以前的人家窮有它的好處,像那樣的生活反而容易多了,他們在人前不必假裝、不必隱藏,窮就是窮,沒有太高的物質欲望,平安過日子就是幸福。但現在的人不同,窮完全沒有好處,卡在笑貧不笑娼的世界裡,生命困難多了,為了免於被看輕,即使口袋裡只剩一塊錢,還是得拼命假裝、拼命隱藏。”

    “依娜……”他心悸地低喚,並突然想起許久許久以前,她接受他成為她的愛人的那一天,她說過的,那些關於“匱乏”的字眼。會不會,導致她“匱乏”的原因正是她的族人?而她接受他“饋贈”的原因也是為了她的族人?

    假設的種子才剛種下,依娜卻因他的低喚回過神來。“算了,先別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她像自我安慰,不像急於掩藏那個在他面前流露太多思緒的自己,她起立,拍拍長裙,就開始在沿著湖畔摘采一種開著紫色細花的小草。

    陶健方跟在她後面漫步,並觀察她的舉手投足。仔細想想,他們似乎從來沒有過這類悠哉遊哉的相處方式。她的步履輕盈,走路時微微晃動的身軀纖巧曼妙,當她俯身摘采紫花並迎風甩動她狂野的長髮時,她看起來像不食人間煙火的林間仙子,一點都不憤世嫉俗。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她心情的激動似乎已經逐漸得到控制,摘滿一大捧野草花時,她又恢復成活潑、談笑自若的唐依娜。

    “這是紫花酢漿草,莖酸酸甜甜的,別有滋味喲!”她遞了幾根到他面前,意思要他也嘗嘗看,見他猶有疑慮,她笑著揶揄他。“沒有毒的,陶總經理,我曉得你很愛惜生命,我保證,它至少比灑過農藥的蔬果安全千百倍,不信,我吃給你看!”

    他就是受不了別人挑釁,試著放了一根到嘴裡,嘿,滋味還真是不錯。

    見他邊嚼邊點頭,她乾脆把手中那一大捧的紫花酢漿草一古腦兒的塞入他的雙手,讓他捧著。

    “拜託,你該不會是想把它們全奉獻給我,拜託,即使它是長生不老藥,我也不可能一口氣把它們全吃掉。”陶健方垮著一張臉。

    他的表情換來依娜咯咯輕笑。“拜託,你要真能一口氣吃掉它們,我們中午的桌上就會少一道菜,我才煩惱呢!”

    “它能做菜?”他似乎更驚訝了!

    依娜點點頭,逕往前走,繼續搜集她的“菜色”,而陶健方則面有“菜”色的跟著她。想一想,雖然不是每一個人都曾經聽說過依娜所說的這道菜,但陶健方還是覺得自己不是普通的“菜”。

    接連著三天的山居生涯,依娜帶給陶健方的感受已然不止是驚訝就足以形容的了!

    他覺得他看到了另一個唐依娜,一個她寧願遺落在山林,也不願帶往都市叢林的唐依娜。這個唐依娜不矯柔、不做作,眼中經常散發的光芒,耀眼、溫暖且充滿力量。她的笑容增多了,那讓她的臉部表情變得豐富且燦爛。當他發出歡悅、率真的笑聲時,他看見她真正的美;那不只是感官的完美的鼻樑心型小臉、無瑕的小麥色肌膚、男人可以為之癡狂的紅唇還有某些更珍貴的,事實上是直到他隨她上到這片山林之後他才曉得存在的東西。

    她有精神上的美。

    真奇妙,可不是嗎?

    以往,當他看向她時,看見的如果不是精明僵化的唐依娜,便是時而狂野、時而幽怨,讓人摸不著頭緒的唐依娜,可是拉著他像個小野人般穿梭徜徉在山林裡的唐依娜卻是如風般的率性活潑,如虹般的優雅明亮。

    “你聽過我的族人怎麼稱呼我吧!Luvluv,在我的母語裡,它的意思是風,也可以說成‘風的精靈’。”

    陶健方點點頭,覺得這個名字倒是很適合回歸到山林裡的依娜。接著他想到某個問題。“那慕莉淡——Mulidan又是什麼意思?我記得你的父親一直這麼叫你,而不是叫Luvluv。”

    “那是一種方式,一種父親紀念母親的方式,我的母親並非我們族裡的人,慕莉淡這個名字出自我母親的族語,意思是‘一顆嬌小的琉璃珠’。可惜,不論是Luvluv或Mulidan都不能使用於戶口名簿。”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們正二度漫步於小湖畔,依娜又因為這個話題而顯現出落寞的神態。

    他發現自己又在看她,因為他幾乎無法不看她。這是幾時養成的習慣呢?而為她的蒼白、脆弱感覺心痛、悸動,又是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呢?

    他自問著,因為他理智的部份已經意識到必須和感性的部份交戰。潛意識裡,他仍然不很相信依娜有活潑粲然或軟弱無助的這一面,可是偏偏他又最鍾情她的這一面。

    而或許正因為她的落寞與她的脆弱令他興起了保護欲,他伸出手臂環抱她。“唐依娜,依娜,也不錯啊,好記又好叫。”

    她很自覺地偎近他,並逐漸收起落寞,短暫地露出淘氣的笑容。“事實上,依娜也是我母親的族語,Ina是‘母親’的意思。我大姊名叫吉娜,Gina,是我父親這邊的族語,同樣是‘母親’的意思。”

    “天啊!但願你們所信仰的上帝喜歡你們這類的幽默感。你們姊妹倆,簡直占盡了世人的便宜,想想看,每當人們喊一遍你們的名字,就像叫了一聲‘媽’一樣……”陶健方擠眉弄眼地取笑著她。

    “我們根本沒那個意思!”她慌張地打斷他的話,卻不禁連自己也莞爾了起來。“母親去世後,大姊和我分別要求父親讓我們改名字,除了緬懷我們已故的母親,另外,大姊和我還立誓在能力所及的範圍,不分任何族群的疼惜、保護我們的原住民女孩,就像所有母親在做的一般。”話說到最後,她又變得嚴肅,甚至有更明顯的感傷。

    陶健方感覺他們又扯到原住民悲情的一面,而在還沒有想清楚自己能賦與她什麼安慰或給予她族人什麼樣的幫助之前,他只得轉移話題。

    “你的大姊吉娜——也和你一樣漂亮嗎?”他假裝漫不經心地恭維。

    原以為他從不出口的讚美會博得她的歡顏,哪知道她的臉色倏的變白,活像剛剛挨了一拳。

    “吉娜是很漂亮,她曾經……很漂亮。”後面一句,依娜喃喃在嘴裡,接下來她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緒,變的靜寂。

    健方直覺自己似乎又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問題,而依娜如風般捉摸不定的情緒,讓他不知道該感到不滿,或感到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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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1 00:24:31
第七章

    在部落裡的最後一日,陶健方又出乎了依娜的意料之外,他居然贊成了依娜父親的提議,同意和依娜補行一個部落婚禮。

    這天早上,他們在部落裡的教堂接受牧師的祝福,依娜還是沒有白紗禮服可穿,但至少周遭都是她的鄰里族親,她終於有了結婚的真實感,也有了喜極而泣的理由。

    傍晚,她和陶健方都穿上了部落裡傳統的族服,在臨時搭起的篷帳內舉行結婚儀式。

    他們這個原住民族婚禮的最大特色是必須在婚禮當天舉行殺豬及分送豬肉的活動。即使大陶並不樂見在自己面前上演的屠宰場面,但他還是感染並融入了那種肅穆中帶著歡騰的氣氛。

    依娜的父親身為頭目,所以相當堅持婚禮的傳統性,他邀請了七、八個部落裡的長者,將陶健方和依娜圈在中央,開始唱出一種高亢且嘹亮的多音性民謠。

    “這是八部和音,一種在我們部族裡流傳久遠的古調,目的是將我們的婚禮祭告天神,並祈求祖靈們的賜福!”依娜壓低聲音嚴肅地向他解釋著,並就著族人已燃起的火光,研判他是否已經對這個冗長且迥異於平常的方式感到不耐。

    幸好他沒有!他臉上沒有高不可攀的優越,沒有犀利的鄙視,沒有暴君般的脾氣,反而渾身散發出開朗的氣息,一種生命有待探險的健康氣息。

    而陶健方也真的看穿了她的憂慮。像個正深陷甜蜜婚禮的傻瓜般,他回予她一記微笑,並且更握緊她的手。“不要質疑我參與這個傳統婚禮的誠意。”他乾脆將她擁緊,附在她耳邊強調道:“我曉得所謂‘氣氛’就是感覺,能感染到他人歡樂、悲傷等種種情緒的感覺。我也是人,不是光會賺錢的機器。”

    他太過親昵的洞悉與不算認真的譴責同樣的令她臉紅。

    婚禮結束前,族裡幾個年輕人拉著陶健方就著營火跳起了原住民舞蹈。

    父親利用其間的空檔找她談話,“依娜,舉行過婚禮,就表示你已經長大了!”

    “我是長大了,Dama,不幸的是我的問題也隨著年齡變大。”

    “依娜!我曉得你仍然在為你大姊的閃失責備自己,也曉得你書讀的多,與其要你信任神話不如要你相信邏輯,可是我想只要你把你大姊的事看做是遭惡靈詛咒,也許你心裡的壓力就不至於那麼沉重。”

    “Dama,我知道必須走出過往的陰影才能找到解決的方法,我正在努力當中。就因有你的力量與愛的支持,我才有勇氣這麼做。”

    “你的Duwfei也會給你愛與力量的,不是嗎?”父親循著她充滿愛意又略顯遲疑的眼光,看向正在熊熊火光之前拙拙的學習著原住民舞步的女婿。(注:Duwfei是原住民語,為夫妻間的昵稱。)

    他總覺得女兒女婿之間有點怪異,卻又不曉得怪異在哪裡?“你們之間——有問題嗎?”

    “你忘了你說過:哪一對夫妻沒有問題?”依娜苦笑著。

    依娜的父親又掉回頭犀利的審視她。“普通夫妻的問題,不外乎芝麻蒜皮,可是你的問題好像很嚴重!”

    這許多年的困頓不斷,的確今她深感疲憊,可是她一向不輕易服輸,所以她認為也沒有必要讓父親替她擔心。“相信我,Dama,我是所有嚴重問題的剋星。”打起精神,她裝出頭好壯壯的可愛樣子。

    等逗笑了父親,她才以充滿感性的聲音對父親敘述道:“Dama,我想有一件事你說錯了,即使讀再多書,我血管裡流著的依舊是我們族裡的驕傲,我們族人的血液,Dama,我是寧願相信神話也不願去附和邏輯,因為邏輯太過枯燥太缺乏生氣。我一直相信直覺就是奇跡,就如同你對我說過的,老天給的任何天賦都是用以指引未來。

    “我怎能懷疑,我的直覺帶我找到了他——陶健方,初遇見他時,我便有種直覺,可是老實說,我每一刻都在質疑我的直覺。我想是因為我太實際且大多慮,事實上,我們兩人的生活背景,甚至包括文化,都有太大的差距,但再多的邏輯與抗拒,都阻擋不了我愛上他的事實。

    “我愛他,雖然我曾試著不去愛上他。我們對彼此有著強烈的吸引力卻完全沒有瞭解或良性的交集,我不曉得這種愛的感覺會將我引向何處,也不曉得我能不能承擔後果,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必須試試看,否則我這一生都將感到空虛。”

    “依娜,無論如何我要說:你是真的長大了!”父親深刻地注視她,接著擁抱她小片刻。“無論如何,追隨你自己的心去走吧!即使感到孤獨、害怕,也要相信神和祖靈會賜給你勇氣和幸福!”

    父親的話,雖然只是空泛的安慰,但對依娜來說,那卻是最真實的一種慰借。因為不想辜負父親的期許,所以她必須一再地鼓起勇氣,印證一則屬於她的奇跡,一則關乎直覺的愛的奇跡。

    在火光熊熊,人影晃晃的原住民舞蹈上,陶健方察覺到了一道敵意的目光。那是一個身材魁梧的原住民男子,他聽見依娜的族人叫他霍松,還聽說他曾經是最有可能雀屏中選為頭目女婿的人選,頭目十分中意他勇士般地強悍氣質。但依娜卻選擇了他——有另一股強悍氣質,在商場上廝殺擄掠,無所不用其極的陶健方。

    諷刺嗎?

    的確諷刺!因為他看得出來,不論依娜嫁的是誰,她都將像是被困在蜘蛛與蜘蛛網之間的小粉蝶。

    婚禮結束在火光漸滅的時刻。

    或許是那樣充滿力與美的原住民舞蹈鼓噪了陶健方的靈魂,更或許是酸香甘澀的小米酒融入了他的血液,這一夜他的熱情超乎尋常。

    僅就著皎潔的月色,他牽著依娜的手來到沉靜的小湖邊。他突的將她抱起,抵著他結實的腰際,讓她騰空旋轉。她驚呼一聲,之後兩人的笑聲便像剪不斷的絲線,纏繞著整座湖面。

    良久,陶健方才將她放下,不過他仍然緊抱著她。他們看著彼此,無法移開眼光,仿佛一移開對方就會消失,也仿佛誰先移開,就是誰先認輸。

    是他先俯下頭,溫熱的氣息吹在她的臉上。“你的原住民妝扮真漂亮,完全像一個——公主。”

    “你在取笑我嗎?”依娜的眼神十分輕快。

    “不,我是在取笑自己。小時候我曾經想過娶一個公主,像寶嘉康蒂一樣的印第安公主,嘿,沒想到我真的娶了個公主,和寶嘉康蒂一樣,是個原住民公主!”他的唇邊有一抹笑容。

    “今晚的儀式,令你感覺厭煩嗎?”她以玩笑的語氣問道。但實際上,她真正想知道的是經歷了這一晚,她在他心裡究竟佔有什麼位置。他是否以平等的眼光看她,或者還認定她是個原住民妓女?他已經當她是伴侶?或者仍只是個玩物?

    但他沒有給予她想要的答案,只是讓唇蜻蜓點水般的觸著她的唇。“我這樣的吻,令你感覺厭煩嗎?”挪開唇,他審視她,反問。

    她誠實的搖頭,可以感覺自己的臉頰發燙。

    “那這樣呢?”他低頭吸吮她的頸窩。

    她加快的脈搏已經告訴了他明確的答案。他拉著她倒向草地,一向著重隱私的男人,反常迅速地掙脫束縛了兩人的原住民服飾。他濕熱的舌尖燃燒著她纖柔的肌膚,而她則毫不抗拒地任由他進入體內,毫無保留地伸展她包容的肌理……

    他創造了情欲的神奇。而她,則只能緊緊攀附所愛的人,繼續期待一個來自愛人的奇跡!

    剛從部落下山的那兩天,陶健方主動和依娜做了兩項溝通。

    首先,他帶回並退還那封她寫的辭職信,他鴨霸地警告。“從今以後,不准你動不動就朝我的辦公桌亂丟垃圾,即使你真的有必要辭職,也得經過我優先的認可。”

    起先依娜以為她所擔心的事情又發生了。回到都市叢林,他們之間少了青山綠水的調劑,只能以水泥磚塊般的冷言冷語互相打擊。

    “你說我的辭呈是垃圾?”她坐在做工精美的梳粧檯前,不自覺地拉高聲音。“那麼,我可得請教你了,大陶先生,在什麼情況下我才算‘真的’有必要辭職,別忘了,先認可的人得承擔較多的損失,你又打算付我多少資遣費?”她掉頭看他,沒好氣地反問。

    他卻一臉邪門的強調。“你是我的妻子,資遣費我可以賴皮。至於什麼情況下我會准你辭職,不難啊,等你變得更有‘肚量’的時候。”

    “我吃不胖的,你指望我有肚量,至少還得等個幾年以後!”依娜大概被焦慮沖昏了頭,根本聽不出陶健方的暗喻。

    “我說的不是胖,而是長肉!”他來到她的身後,圈住她的腰,撫摸她平坦的小腹。“在這個地方長肉,我相信只要我們加緊努力,要不了多久!這裡就會長出我們的骨肉。”

    他所強調的,令她亦驚亦喜!看來,他真的認同了她是他妻子的這個角色。他不只在工作上需要她的鼎力相助,他也要他們的孩子!

    喜悅令她忘了焦慮,她快樂地回應他壓下來的唇,並且在他執意的熱情刺激與蠻橫的壓迫之下,同意無條件的摒棄以往在公司裡那個外表刻板無趣的唐依娜!

    三天之後,她銷假上班,出現在辦公室裡的是原色原味、原樣原貌的唐依娜!一襲顏色柔和到被大陶戲稱“春神來了”的粉色與檸檬綠結合的連身洋裝;蓬鬆捲曲的長髮在陶健方的授意下放了下來,但它狂野的感覺,則被兩隻珍珠髮夾緊緊的約制,至於她的牛角框眼鏡,自然是被陶健方收拾的不知去向。

    也不在乎大樓內他所屬員工的感受,陶健方堅決地挽緊她的手,走進電梯,走入辦公室,可預期的是他們刮起的旋風一定足夠整棟辦公室裡的人嚼三天三夜的舌根,可是陶健方真的一臉的不在乎。

    等她坐入之前那個古板的唐秘書的座位裡時,另外那位經常有意無意和她唱反調的特助魏海倫如臨大敵的走近她,一看清楚她就是能幹到讓她抓不到把柄的唐秘書時,魏海倫的眼睛和嘴巴同時張成O型,等陶健方和依娜同時在她的桌上放下喜糖和喜餅時,她的下巴幾乎掉成了“T”字型。

    接下來的幾天,風言風語自然是無可避免地席捲了整棟的陶氏“聚英”大樓。

    對依娜的才幹給予肯定的,例如康經理等人,雖然可能對依娜和老闆的婚姻,與依娜外表截然不同的改變感覺困惑,卻也從來不曾在依娜面前表現出異樣。對依娜有顧忌的,也只敢三三兩兩的暗中八卦,私下揣測。唯有魏海倫,有明目張膽到近乎怪異的舉動。

    “老闆怎麼可能和你結婚?我明明聽說他的未婚妻何旖旎在兩個禮拜前的婚禮中演出惡意的缺席,我明明聽說他雖然自尊有點受傷,可是還不至於因此反常……”

    依娜相當錯愕於她所聽到的一叨,她不懂,不懂一個雖然頗具野心,卻也只算新進人員的魏海倫,為何能“聽說”到那麼多關於陶健方的事,她甚至將陶健方遭何旖旎叛婚之後的心態描述的那麼清楚?

    魏海倫到底是誰?只是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人?或者是和陶健方有特殊的關聯?該不會她又是他不欲人知的情人之一吧!

    這樣的臆測讓依娜的心霎時像變得血淋淋,幸好她的理智及時提醒她,即使陶健方對她經常有著蠻橫或霸道的一面,可是他對她從來沒有過惡意的欺騙或隱瞞。

    但她還是平靜堅定地告訴了魏海倫一件事。“我的確和我們的老闆結婚了,六天以前,在法院公證。”

    而魏海倫的反應很奇怪,她好像十分的——氣憤填膺?“不該是你,你不配!”魏海倫沒有節制地衝口而出,接著出現她一向缺乏的天真動作,她捂住嘴,似乎警覺到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依娜打魏海倫上班的第一天就發現魏海倫對她反常的敵意,知道她變成陶夫人之後,魏海倫的敵意更明顯。依娜不記得自己曾和魏海倫結過什麼深仇大恨,可是每個人的好惡不同,她總不能要求魏海倫交出她不願意給予的友誼。

    也因此,依娜並沒有深究魏海倫怪異行為的興趣。

    那夜和陶健方回到寬敞的家裡,依娜曾假裝不經意地提起魏海倫,目的是想試探他會不會有什麼心虛的反應,可是他澄然到近乎透明的表情,讓她相信他根本沒有什麼心虛的。

    而他把她壓倒在床上貪婪地親吻她,並霸氣地反問她能不能多關注他而不要把精神花在其他人身上的撒賴語氣,更是令依娜感受到婚姻已經出現曙光。也讓依娜直覺,或許愛正在醞釀奇跡!

    奇跡!哈!奇跡是個什麼東西?

    從部落回到都市叢林之後的第二周,依娜便開始這麼質疑起自己!

    其實,一開始,她和陶健方兩人的婚姻生活還真是滿好的,即使對彼此的新身份仍有待適應,可是因為他們早有過同居生涯,兩人的生活步調倒沒有太大改變。

    問題是婚姻包含的並不僅止於“兩人”,所以當陶健方原本定居在三藩市的父母突然空降時,依娜不只措手不及,還慌了陣腳!

    醜媳婦總是要見公婆,這是古有明訓,公婆卻是來的又快又急,除了表達出他們不悅于兒子閃電結婚的訊息,還帶來一個奇跡。一個半點都不虛妄,真正的奇跡。

    別誤會了,那個奇跡可沒有她唐依娜的份,而是屬於陶健方,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另外還有一個死而復生的“未婚妻”!(聽起來不只混亂,還有一點駭人聽聞!)

    事情,就從幾天前那個夜晚說起吧!

    那原先是個挺浪漫的夜呢!

    所有負責別墅工作的閒雜人等全被陶健方支開了,偌大的游泳池畔,僅剩依娜和他兩人,在湛藍的池子及思雅唱的CARIBBEANBLUE中悠哉遊哉的玩水。

    他們時而各人悠遊,但絕大部份時候,大陶會挑釁她比泳技或打水戰,然後再趁機偷個香吻。

    當時依娜先是懷疑著自己身上那套三點式的泳衣太過暴露導致太過刺激,否則大陶不會三不五時地找藉口往她身上靠,還一臉的垂涎與鼻血欲滴。(與其說她沒有自信自己的魅力,倒不如說她根本不曉得自己的魅力。)

    另外,她覺得這樣養尊處優的生活也不壞,尤其像她這類“任重道遠”又“經常性匱乏”的人,能體會一下這種有錢少奶奶的優渥生活,豈止不壞,簡直是教人想要死巴著不放。不過,正因為她已經歷了太多人性的不確定,所以她只敢用“體會一下”來形容自己身處這幻夢一刻的心情。

    而事實也是,屬於她的美景良辰似乎總是不長久。上一刻大陶才擁著她在泳池裡,在一曲H2O,whatafeeling!裡纏綿熱烈的擁吻,下一刻,一陣紛遝的腳步以及幾句不受歡迎的驚呼聲,喚醒了正明顯耽溺欲情的兩個人。

    接下來,浪漫的夜變成了混亂的夜!

    來人有陶健方的父母(依娜僅見過一面,諷刺的是那次他們來臺灣是為了籌辦陶健方和何旖旎的婚事。),另外,有完全陌生的一男一女,男人戴副金邊眼鏡,一派斯文,他穿著一件白色長袍,看起來像個謹慎的醫生;女人留著類似羽毛剪的俏麗短髮,身材高挑纖細,卻戴著一副幾乎淹沒臉龐的大墨鏡,讓人看不見她的表情。奇異的是魏海倫也來了,更詭異的是,她和白袍男子分別緊緊握住墨鏡女子的雙手,好像在替墨鏡女子加油打氣。

    大陶的白髮父親一臉興味的拿起椅子上的兩條大浴巾分別丟給濕淋淋的大陶和依娜。

    想起兩人方才在這一群人面前上演的親熱鏡頭,依娜就不曉得自己還有沒有臉活下去。

    好笑的是,陶健方似乎一點也不介意。他擁著略顯羞赧瑟縮的依娜走向父母,一臉的漫不經心。“爸、媽,怎麼忽然跑來了,也不通知一聲。”

    陶健方的母親繃著臉。“你結婚就通知過我們嗎?我真不曉得,你眼裡還有沒有我們這個父母?”

    “爸、媽,和依娜結婚是臨時決定的,很匆促——”

    “我們又不是負擔不起盛大的婚禮,為什麼要搞得那麼倉卒!公證結婚,哼,你要我們怎麼對親朋好友交代?要我們這個老臉往哪裡擺?”

    從大陶母親保養的極良好的臉孔和身材來看,就曉得她是那種很養尊處優、很傳統、很顧家、又難免勢力眼的女人,一生無虞的衣食,讓她培養出一身的好氣質與好面子。

    至於大陶的父親,看起來卻是另一號矛盾的人物,頭髮斑白的他擁有企業家的架式,可是臉上經常流露的慧黠笑意,讓人感覺他不僅深諳返璞歸真的道理,還有十分引人入勝的親和力。

    “老伴,公證或大開筵席不都是結婚,我們的老臉還不是好端端的擺在我們的頸脖子上,別一見面就為難孩子們了!”大陶的父親先控制住場面,然後開始要求大家要談就進客廳裡面談。

    大陶的母親不情不願地帶頭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拉過一直愣愣立在一旁的墨鏡女子,脫口強調:“不為難他們,難道要為難絲絲。”

    似乎是他母親語句裡的某個字眼引起了陶健方的關注,他如遭雷擊的側過頭,緊盯著立在母親身旁,那位他一直感覺有些似曾相識的女子!

    “絲絲?”除了地震,陶健方從未有過天搖地動的經驗。“魏絲絲!”他近乎乏力地問。

    而仍被他攬在臂彎裡的依娜從沒有看過這樣的陶健方,震驚、臉色蒼白到近乎灰敗。依娜也同時盯緊那個墨鏡女子。莫名的雞皮疙瘩自周身竄起,那像是預警著某些事情即將發生。魏絲絲——是誰?

    墨鏡女子緩緩拿下墨鏡,令人驚異,那是一張膚質白皙到類似古瓷的完美臉龐,更令人驚異的是那臉龐有半邊幾乎沒有任何情緒,唯有她一邊微微抽搐的嘴角及奪眶而出的淚滴,表現出墨鏡女子,不,魏絲絲的激動。

    “阿方!我想念你!”一句殷切、動人心魄的呼喚,喚醒了驚愕中的陶健方。

    就像影片裡的慢動作,他不自覺地鬆開依娜,轉身迎接魏絲絲投奔而來的身軀。他們相擁,緊緊的、密密實實的。

    “絲絲,真的是你?”陶健方熟識且急切的輕撫魏絲絲的臉龐。

    魏絲絲則頭抵在他的額際,熱烈的攀緊他,熱烈的低喊:“是我,真的是我,驚訝吧,我曾經死過一次,又復活了。”

    “怎麼可能?噢!怎麼可能?”他愛憐地揉揉魏絲絲的短髮,更仔細地看看她,又摸摸她的頰,再咬咬自己的手指,揉揉自己的眼睛,接著他既喜悅又激動的抱起魏絲絲轉圈圈。“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夢,感謝老天!”他們又叫又跳的抱成一團。

    在場的每個人都深受感動,想笑的興奮的笑著,想哭的,便紅著眼眶。唯有依娜,變成了局外人。

    這究竟是怎樣的狀況?她搞不清楚!她究竟有沒有義務或權利去搞清楚,她也不清楚!她唯一知道的是,大陶看著這個魏絲絲的愛憐表情,是他從來不曾用在她身上的。

    稍後,從這群不速之客與大陶的對話中,依娜終於搞清楚了魏絲絲是何方神聖!也弄懂了她和大陶之間的來龍去脈!

    任誰都不會相信,這麼曲折離奇的事會發生在自己周遭!

    原來,魏絲絲“曾經”是大陶的未婚妻。陶魏兩家原本是世交,全都以經商起家,也十分的樂見陶健方和魏絲絲結成兒女親家。但四年多前,陶健方和魏絲絲這對香港商界的第二代金童玉女相偕坐遊艇出遊,卻不幸遭逢海難,遊艇整個沉沒,陶健方幸運獲救,魏絲絲卻不幸墜落大海。

    這個消息曾在香港商界引起騷動,也曾被香港傳媒大肆報導。

    “最最可憐的是從醫院醒來的金童,醒來獨不見他摯愛的人。”魏海倫喃喃念著那段已成歷史的剪報。也在這一刻,依娜才弄懂,原來魏海倫是魏絲絲的妹妹,親妹妹。

    接下來還有更精采的。事實是魏絲絲沒有死,頭部受到重創的她差一點變成植物人,幸好她的父母愛女心切,送她到醫學技術最先進的國家去就醫,那位戴金邊眼鏡、身穿白袍的男士果然是位醫師,是魏絲絲的主治大夫。

    “因篇唯恐這次的故人重逢她會太過激動,所以我這個主治大夫只好乖乖的整裝,跟著她後面回國。”主治大夫托了托他的金邊眼鏡,先是靦腆,繼之嚴肅地說:“過去四年,絲絲以令人敬佩的毅力,勇敢的熬過了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手術,其目的,無非是為了早日再見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如今她的一切內外傷都已經痊癒,唯一的遺憾是,她右半邊的顏面神經受傷最巨,現在已經完全麻痹。所以我希望大家看不見她完整的表情時,不要介意,當然,假使你們能用心看個仔細,相信你們也能看出她那半個笑容也非常的Beautiful、非常的Special。”

    不曉得為什麼,依娜能聽出白衣醫生那微帶酸辛的滋味,即使他表現的那麼從容理智,但依舊沒脫出傑出的男醫師愛上他美麗女病人的宿命。

    而美麗的女病人,也似乎總是少了那麼條神經。

    “阿方,你看,我的主治醫生多寵我,對我多好!”魏絲絲如是強調,一臉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幸福。

    而兩個男人終於意識到對方的存在,並在眼神交會的刹那產生微妙的電光石火——

    或許是因為突然有一陣心理不平衡,也或許因為一件單薄的浴巾並不足以抵抗泳衣貼肉的濕淋與晚春乍來的涼冷,依娜再也無心看著兩個男人(其中一位還是她的丈夫)如爭奪母鹿青睞的公鹿般的羝角較勁,並且對魏絲絲大獻殷勤。

    她打著冷顫的告退程式並沒有引起什麼其他人的注意,就連她的丈夫也只是淡淡地瞥她一眼,便專心一意地去聆聽那一行人七嘴八舌的談論著“魏絲絲傳奇”。

    回到屬於她的房裡,她便瞪著那扇完全英國化的,區隔她房間的雕花門,開始計數陶健方多久以後能回到他的房間,或者會否如同以往幾天,主動來開啟那扇雕花門,用熱情的擁抱溫暖她。

    等她因為困頓而沉入幃幔被波之間時,她還在揣測四年多來的“魏絲絲傳奇”已經說到哪裡?兩年前的?一年前的?或者半年前的?

    她唯一沒有想到的是,她自己也即將創下另一個傳奇,有幾個人,即將逼迫她這個現在進行式的髮妻讓出正室的位置給過去式的未婚妻!

    唉!誰又能說,這是絕無僅有的“唐依娜傳奇”。

    魏絲絲出現的翌日,依娜的日子便開始每況愈下嘍!

    首先是魏海倫的鬼祟怪異!從前她不曉得除了何旖旎之外,另有魏絲絲這一號更能激發大陶柔情的人物,所以也沒有特別去注意魏海倫這個年輕怪物,她總當魏海倫是年輕氣盛,才會不懂稍加收斂她的野心,可是如今看來,魏海倫的年輕氣盛是因為背後有一座大靠山。

    魏海倫不討人喜歡,真的不討人喜歡。至少和她麗質天生、舉止柔和的姊姊比起來,她那股目中無人的氣焰,讓人不敢恭維多了。但如依娜所想像的,她的背後有一大座靠山,所以她有本錢囂張。

    這是魏絲絲出現後的第一天上班,依娜正瞪著手中那疊某宗積體電路的競標發呆,心裡想著的卻是陶健方昨晚“好像”沒有回房安歇,今早又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只留下了一張字條在兩人相通的門邊,要她今天自己來上班。

    依娜正惱火著,即使和老情人好久不見,陶健方也不該因噎廢食的取消了今早一項重要的會議。

    前一秒她煩躁地朝自己桌面甩下卷宗,下一秒魏海倫已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她的桌邊。她笑容滿面地在她桌上放下一杯咖啡。“喲!唐秘書,心情好像不太好唉!”

    魏海倫明知道她從不在一大清早喝咖啡。她的咖啡,擺明著挑釁。依娜還算冷靜地看著她,看她打算賣弄她的三流臺詞到什麼程度?

    魏海倫也確實相當的單刀直入。“其實你應該接受事實,陶總和我姊兩人不只是青梅竹馬,還曾經是一對十分‘相愛’的未婚夫妻。”

    相愛!的確,她唐依娜是沒得比,她現在只能愛卻無能被愛,可是,這不是她的錯,她也相信這種局面假以時日絕對可以改善,只要給她和陶健方一些時間。

    “那麼魏海倫,你為什麼不接受陶總和我已經是一對‘恩愛’夫妻的事實。”或許是基於女人的好勝心,她違背事實的反問。

    “恩愛?哈,這兩個字不只我們所有的人不信,恐怕連陶總他自己都不會承認。”魏海倫像已一刀結束她性命似的乾笑。“我們曉得一些你的底細,連陶爸陶媽都曉得。在和陶總結婚之前,你接受他的金屋藏嬌,和他有些——需要上的交易,這點你不能否認。”

    依娜僵定在座位上。真是要命,原以為兩人的事是極端保密的,沒想到居然人盡皆知,真是要命。“夠了!”依娜定了定心神,擺出上司的威嚴。“夠了!魏海倫,我和陶總我丈夫之間的事不用你這個外人來追究來置評,何況,現在是上班時間,麻煩你快點回到工作崗位,否則不要怪我不客氣。”

    這是依娜第一次對魏海倫那麼措辭嚴厲。魏海倫又豈是省油的燈。“別太神氣,唐秘書,雖然你的家務事我管不著,但還有許多人管得著,而且他們也十分想管。別怪我沒有事先警告你,唐秘書,你或許是個優異的秘書,卻不是陶總妻子的最佳人選。好好享受你做陶夫人的滋味吧,因為那樣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

    撂下她的“警句”,魏海倫走出依娜的專屬辦公室,透過間隔的玻璃圍幕,依娜看見魏海倫正滿懷惡意地邊瞪著她,邊撥出一通電話。

    才剛上班,依娜便感覺自己像剛經歷了一場大戰般的筋疲力竭,更糟的是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預感接下來的日子,是一連串的磨難。

    中午午休時分,依娜便接到一通意料之外的電話,她剛出爐的婆婆,邀請她外出午餐。

    依娜開始志下心婆婆或許來意不善,不然他們大可在自己公司的頂樓餐廳吃飯,為什麼婆婆卻堅持外出用餐?

    事實證明依娜的忐忑其來有自,魏海倫的警告對她產生了影響,而她的婆婆也相當的開門見山。餐點才放上桌,她老人家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口。

    “唐秘——呃,依娜,這麼叫你,很不習慣,因為你一直是我兒子的秘書,也從未想像,你會成為我的媳婦。健方閃電式的婚姻,讓我和陶老很不高興,十分十分的不高興。”陶老夫人抿緊薄唇,很清楚地表達出她內心的不悅。

    而身為人家的媳婦,依娜似乎只能認份地陪著笑臉。“媽……”

    “不要叫我媽,我承擔不起,叫我陶老夫人就可以!”“陶老夫人”一把阻斷了她的話語。

    熱臉去貼冷屁股的滋味並不好受,依娜從這一刻就看穿了“陶老夫人”並沒有接納她這個媳婦的誠意。問題是她和陶健方結婚了,除非到了萬不得已,她不能對他的長輩無禮。“是的,陶老夫人,我為我們的倉卒結婚抱歉,健方是您的兒子,他的固執您一定比我還要清楚,我根本拗不過他……”

    “你的意思是他強迫你去公證?”老夫人狐疑地問。

    “幾乎!”

    老夫人歎息。“健方這孩子大概被上一樁沒結成的婚姻給刺激過度,一時糊塗了。像何家那樣的女孩有什麼好,堪堪只算頗具姿色,哪裡高攀得上我們健方?如果絲絲在健方和何家那女孩訂婚之初就確定生還,那麼健方一定不會對何家那女孩有什麼戀棧,就算婚禮在即,我們也可以想辦法解決。好不容易絲絲回來了,我們正慶倖健方和何家那女孩的婚禮沒結成,哪曉得他被什麼鬼迷了心竅,竟然連我們這個做父母的都沒有告知,就草率的和你結婚。糊塗,真正是太糊塗了。”陶老夫人沒好氣地強調。

    “健方和我結婚,真的這麼令人難以想像嗎?”依娜輕歎。“而你們,就這麼難以接受?”

    “我們不是難以接受,根本是不能接受。”陶老夫人風韻猶存的臉上泛出了冷笑。“現在的你和不久以前的你外表是改變了很多,你變漂亮了,可是漂亮是很短暫的事,誰也不能改變你曾接受我兒子包養的事實。兩年多來,你從我兒子那裡獲得了不少好處,這些我和我丈夫可以不計較,既然是交易嘛,有所得必有所失。可是一個識時務的女人,應該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當然,今天我跟你說這些,最重要的目的是想告訴你,這樣的婚姻,我們陶家絕不承認,我們絕不認可你這樣的媳婦。”

    陶老夫人的直接還是令依娜怔忡了一下。是不是像陶健方母親這類的人,都不能容忍別人有一絲錯處?即使這樣的錯誤,她的兒子也參與有份?

    “你們能認可的媳婦大概只有魏絲絲吧?”依娜放下動都沒動到飯菜的筷子,食欲全消,反抗欲卻興起的直視陶老夫人。

    陶老夫人也一點都不隱誨她的企圖。“你說的對極了,絲絲是唯一能配得上我們家健方的女孩,他們從少年時代便是公認的一對,絲絲有貴族血統,和英國皇室有些淵源,而我們陶家的祖先,也曾有幸受英國女王敕封爵位,總之,我們兩家是門當戶對,也唯有絲絲的高貴雍雅,能與我們陶家匹配。”

    哦!原來又是門第與血統的問題,依娜真是痛恨極了他們這類人的水仙花情結。

    “陶老夫人,我覺得您不像在選媳婦,比較像在替公馬尋找要配種的母馬。當然,他們都必須要有優秀的血統證明書。”依娜故意粗魯的,半點都不帶高貴氣質的嘲弄。

    陶老夫人相當震驚,震驚這種粗話竟然出自兒子所選擇的媳婦。“真是什麼樣的環境造就什麼樣的人物,聽海倫說,你是個道地的山地人,你們山地女人賣身的比例高人一等。”

    陶老夫人擺明著要侮蔑她,而她錯在連她的族人一併侮辱進去。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對一的人身攻擊依娜或許還可以忍受,可是陶老夫人一干子打死一船人的說法,依娜絕對無法姑息,不能苟同。

    “我們叫原住民,陶老夫人,我們或許賣身,但我們賣身的物件可全都是你們這些所謂高貴女子們的男人。而你的兒子很榮幸,先是買到,後來又娶到了我這個原住民公主。雖然我不能開一張血統證明書給你,可是在我的族人裡,我很受人愛戴與尊敬。也幸好你不可能涉足我們部落,否則以你剛才對我們原住民族的侮辱,只要我一聲令下,我的族人一定很樂於割下您的舌頭。”依娜故意裝出不懷好意的微笑。

    就連依娜自己都很難說出為什麼到了這種必要和丈夫的母親捉刀廝殺的一刻,自己還有心情開丈夫的母親的玩笑。更好笑的是,丈夫的母親居然把她的玩笑當了真。

    “野蠻人!”陶老夫人放下手中的筷子,顫抖地朝依娜一再強調。“我們陶家不會承認你,永遠不會承認。”接著她老人家又有了令依娜意外之舉,從她的皮包裡,她抽出一小疊紙,推到依娜面前。“這是一份健方和你的離婚協議,只要你肯簽,錢不是問題。”

    為什麼他們這種有錢人解決問題的方法都是錢?她幾乎半點都不驚訝陶老夫人會出這一招,畢竟她的兒子也慣用這一招,有其母必有其子,可是接受健方的饋贈和接受他母親的收買,這兩者之間卻有著極大的不同。不同在於健方的饋贈已引導她走向他的愛,而他母親的收買,則會將她拉離他的愛,而她發誓,絕不輕言放棄這份愛!

    “陶老夫人,錢對你不是問題,對我也不是問題。你們陶家承不承認我更沒有什麼關係。我有法官幫我證婚,還有一張貨真價實的結婚證書做後盾,只要健方願意和我白頭偕老,我根本不在乎你們承不承認。”說出這翻話,依娜的感覺是“嘔心瀝血”。事情扯到這種地步,她算是與她的婆婆——不,是“陶老夫人”撕破了臉。而她懷疑,以陶家二老對健方的影響力,她想與健方白頭到老,怕也是不容易了。但一如她的立誓,她絕不輕言放棄。

    “你這沒教養的——”為了能顧及她所謂的教養,陶老夫人看看餐廳四鄰的客人,只敢低低啐依娜一句並接著威脅:“你是可以不在乎我們的想法,但我相信我的兒子不敢不在乎。”但馬上,她換了一副憂傷的臉孔。“同樣是女人,你一定會同情絲絲的處境。你知道嗎?絲絲在墜海的時候,聽說已經懷了健方的孩子,如果不是命運的捉弄,他們可能早就是幾個孩子的模範夫妻了,我想健方一定沒有告訴過你絲絲曾懷了他孩子的事,也或許他根本從未對你提起過絲絲,就因為他那麼深愛她,所以他從不和別人分享對她的回憶,正因為他那麼摯愛她,所以我才會不近人情的要求你和健方離婚,成全他們這命運多舛,歷經苦難的一對愛侶。”

    以一個長久居留英國的香港華人來說,陶老夫人的國文造詣實在不錯,她的動之以情,也確實此威脅恫嚇更能對依娜產生效果,可是這整件事攸關了她自己一生的幸福,她怎能沒有自己的主見和考量。

    “陶老夫人,我確實理解也同情魏絲絲小姐的處境,可是感情會隨著時間遷演,感情的事也不是我說讓便能讓的。魏小姐、健方和我之間都必須有一段時間的考量,考量魏小姐失蹤的四年半裡,她和健方雙方的心意是否仍舊像四年半以前一樣……”

    “當然一樣!難道你沒長眼睛嗎?看不見他們再見之後難分難舍的情況!”陶老夫人又開始沒好氣了。

    依娜苦笑。“我不認為那叫難分難舍,他們只是久別重逢……”

    “唐依娜,你簽是不簽?只要一句話。”陶老夫人翻臉比翻書還快地堆起了冷笑。“想和健方白頭偕老,你是癡心妄想。你唐依娜的底細,我比你還清楚。哼,好個原住民公主,說穿了也不過是我兒子的玩物,還有別以為我不曉得你有個姊姊是長期住在療養院的瘋子。別指望健方會受你迷惑一輩子,絲絲回來之後,我相信他對你的迷戀會很快消失,所以我說,唐依娜,還是趁我們沒有改變心意之前快快簽妥離婚協議,免得到時候偷雞不著蝕把米。”

    依娜真的駭到了!但不是因為陶老夫人的恫嚇,而是驚駭於她一定布了眼線在跟蹤窺伺她,否則他們不可能對她一直保持低調甚至隱晦著的私事知道得這麼多。

    真是卑鄙啊!老天!他們除了利用她的私事來打擊她,是否也打算利用它來打擊她的姊姊或其他家人?

    這種種擔憂雖然沒有什麼必要性,可是無助感卻讓依娜產生了憤怒。“陶老夫人,我幾乎不做偷雞摸狗的事,所以我並沒有什麼好損失的。至於離婚協議書,除非健方親自拿來並親口要求!否則我不會簽半個字。另外,陶老夫人,我原該尊敬你,因為你是我丈夫的母親,可是你的所做所為、所言所行,已經傷害了我們雙方的感情,所以我要收回我對你曾經的尊敬。最後,請原諒我因為業務在身,先行告退。”冷淡地說完,依娜拿起皮包,掉頭就走。

    她曉得陶老夫人投注在她背後的眼光一定充滿敵意,但那總比直接面對她的敵意好。

    走出連一口午餐都食不下嚥的餐廳,原本陰暗的天空放晴了。而依娜覺得,不是陰天符合她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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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1 00:24:50
第八章

    同一天下午,依娜終於在公司看到姍姍來遲的丈夫,那時,她手中拿的仍是那疊唯有他能做出最後決定的競標公文。

    忙碌投入工作中的陶健方比任何巨額數目或白紙黑字都叫人著迷。他精力無窮,乾脆俐落且頭腦敏銳。他用在工作上的力量似乎取之不竭,好像任何問題都會在他的手中迎刃而解。即使他從事休閒活動時,也充滿了競爭性,那曾經令她大為震驚。

    而且,他看起來英俊極了。工作間,他時常雙臂抱胸,雙腿有力地叉開,陷入專注的思考中。但學會愛上他之後,依娜才逐漸明白,她愛上的不只是他的活力和睿智,還有他其他很人性化的特點——他有一針見血的幽默感。即使他憤世嫉俗,卻從來不曾讓天生的多疑性格干擾了他在工作上的客觀性與公正性。此外她認為他最打動她的一點,不是他的英俊或聰明過人,而是她原先極力想避開的東西——他的激烈。

    依娜深信,一定是他潛伏在文質彬彬形體之下的激烈將她誘向他。他其實和她相像,在寧靜的外表下,都有一個激蕩不安的靈魂。

    他是否也因此而深深打動了魏絲絲的芳心?他是否一如四年多前那般的深愛著魏絲絲?

    從他上班之後那種冷靜、深藏不露的表情,依娜根本看不出來他是否如他母親一直強調的,正和魏絲絲有志一同、重新熾烈地燃起了睽違許久的感情?

    他那對他們的婚姻充滿批判的母親,應該還沒有要求他和她離婚,也沒有對他提起她對她老人家的不敬,否則,他的神情應該不會那麼鎮定。

    相對于健方,依娜根本是心神不寧。整個下午,她一直在找機會想利用公事將他導向私務,可歎魏海倫有意攪局。她不曉得為什麼魏海倫總能在適當的時候抹掉她的話頭。她甚至連半個我字都還沒說出口,魏海倫就在健方面前重複不下十次魏絲絲,令依娜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魏海倫對她姊姊的忠誠令人感動,可是從她偶爾投給依娜的不懷好意笑容得以看清,她居心叵測。就這樣,依娜錯失了瞭解自己丈夫心意地良機。

    更令人沮喪的是接下來幾天,依娜竟驚覺到健方似乎也正有意無意地在逃避她,他總是避著她困惑的眼神,也避著她的人。

    結婚以後,他一定每天親自送她上下班,可是自從魏絲絲出現以後,他安排新請來為他父母開車的司機老紀負責接送她。在公司,他一向謹守公事公辦,但即使他奉上班時間不談私事為圭臬,偶爾,他卻也會表現他一針見血的幽默與活潑,可是自從魏絲絲出現以後,他的舉動卻讓依娜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冷淡。最能證明健方對她的熱情正在消褪中的,不外乎自從魏絲絲出現以後,他就不曾開啟兩人之間那磁區隔夫與妻的門。

    該死的英國式繁文褥節,夫妻倆住同一個房間本就天經地義,還留什麼私人空間?可恨的魏絲絲,為什麼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出現在她剛和健方結婚,兩人的感情也漸入佳境、出現生機的節骨眼?可憎的魏絲絲!她到底有什魔力,竟能在一夕之間支配了健方的感情?

    依娜真的好希望自己能夠憎恨魏絲絲,可是自從這天深夜依娜在游泳池畔和她不期而遇並有過一席之談後,依娜竟然發覺魏絲絲對健方的摯情,令她無法憎恨。

    這天晚上一如之前幾個夜晚,依娜沒有勉強自己加入陶家那令她感覺格格不入,猶如外人的快樂家庭聚會,她只要找一點小藉口,例如頭痛,就沒有人會懷疑她根本不是頭痛,而是心痛,就沒有人會多說一句慰留的話,包括對她的窘況好像有點瞭解又好像有點同情的陶老先生和她的丈夫陶健方都二話不說的讓她走人。

    健方的冷淡的確很傷人,但她又怎麼有那種力氣呆坐在那裡,看著他和他的初戀情人、摯愛的前前任未婚妻親密的竊竊私語?又怎麼有那種能耐幹坐在那邊,掛著矯飾過的笑容,和幾個曾經私底下威脅恫嚇過她的人窩成一堆,假裝沒發生過什麼事一般的談天說地?

    於是冒著被陶老夫人當著眾人的面撻伐的危險,她堅持不肯再參與他們陶家那類“外人”沒有置喙餘地的家庭聚會。

    而她這個被摒棄在陶家圈圈之外的媳婦,每當夜深無法入睡,便只能靜靜的徘徊在陶家偌大且蔚藍的游泳池畔。

    依娜不是沒有想過在池畔碰見某人,但她真正想遇見的人是她的丈夫,卻從沒想過會遇見魏絲絲。

    這夜她寂寥的坐在泳池畔,注視著波光粼粼的水面,來人可能為了怕嚇著出神的她,故意加重腳步弄出聲響。

    “我——可以在你身邊坐下嗎?”來人是外表纖細的魏絲絲,她有禮地徵詢著。

    依娜無可不可地點點頭,聳聳肩。“很美的夜色!”依娜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或許就像在問人家吃飯了沒有?

    “只不過一個人欣賞,恐怕是太孤單了些!”魏絲絲輕喟。

    依娜也不曉得魏絲絲為什麼要這麼說?她會不會正嘲笑她的落單!“孤單並沒有什麼不好。”她淡淡地說道。

    “總是不太健康,像我,就一直很怕獨自一人。”

    才第二句話,魏絲絲便朝依娜暴露出自己的弱點,但那真的是一種自暴其短嗎?或者是一種炫耀,炫耀她正領受著太多的寵愛?包括健方的、白袍醫生的、陶家二老的,還有魏海倫等魏家人的,而她唐依娜缺乏的正是這樣每個人都願為她點一盞燈,開一扇窗的愛,所以她便必須能耐孤單,甚至理解孤單或假裝偏愛孤單。

    “人是個體,每個人的一顆心都隔著肚皮,即使群聚著,也難免感覺孤單。大概正因為這種恐怕被排斥又害怕被同化的心理,所以人的外表即使不孤單,內心也永遠是孤單的。”說是說的頭頭是道,但依娜明白自己真的痛恨孤單。

    “你很有見解,人又漂亮,難怪阿方會和你結婚。”魏絲絲誇講著。

    “是的,我是很好用,耐操擱有力!”依娜自嘲地嘟噥著某句廣告詞,但她終於收回一直落在池面的眼睛,直視著魏絲絲,猜測著她對她的誇讚究竟有幾分真誠?又有什麼目的?瞧,她變得多猜疑。“你叫健方——阿方?”

    “對,那是我對他的稱呼,阿方說那是我專用的昵稱。”魏絲絲甜蜜蜜地笑著。她笑的像小孩,完全的沒有心機。

    但依娜還是很難控制心裡的妒嫉!“這幾年,你一定不怎麼好過。”她看著魏絲絲輕撣磁磚上的灰塵,真難相信,一個人能看起來那麼的一塵不染。

    “是啊,我想家、想著阿方。”

    “聽說以前……你們很相愛,但時過境遷,現在的你,還如以往般的……愛著健方嗎?”依娜很艱難地吐出她的疑問,誰讓她是個不怕“心”苦的好奇寶寶。

    “愛,我當然還愛他。深深愛著,如果不是為了他,我恐怕我根本沒有辦法捱過那些大大小小的,沒有辦法頂著半邊的顏面傷殘來看他。”魏絲絲說得好熱烈,半點都不隱諱。可是在想起自己正面對著什麼人——她的阿方的妻子——說話時,她驀的變得不安了。“我這麼說一定冒犯你了吧?你是有權生氣我的逾越,畢竟你是阿方的妻子!”

    “也許就快不是了!”依娜又側頭對著池面咕噥,她為自己的前景感覺悲觀,但同時她也得對自己承認,她無法怨恨魏絲絲——這個即將造成她前景悲觀的女人。她看起來是那麼的無害,毫無心機且良善。“我沒有生氣,真的。因為我確實瞭解愛,瞭解愛的嚴肅,瞭解伴隨愛而來的愉悅與幸福,甚至寂寞與無助,我更能體會那種永遠不能向你所愛的人傾吐感情的痛苦。”依娜茫然地望向夜色。她知道她體會的不只是魏絲絲的心情,她敘述的根本是自己的心事。

    “你——也愛著阿方?”魏絲絲似乎對這個發現十分驚訝。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會嫁給他?”依娜原想否認,但又想知道魏絲絲究竟為什麼對她的“愛”那麼驚訝?

    “有人說,你是為了貪圖……貪圖阿方的……”魏絲絲漲紅了臉,她心地好的連依娜的“貪圖”都不好意思明說。

    反而是依娜面不改色的替她說了。“有人說我貪圖健方的金錢與榮華富貴?其實也無怪乎他們會這麼說,甚至於連健方都這麼認為!”依娜的神情突然又變得有點慘澹。

    “為什麼阿方會這麼認為?”魏絲絲更顯驚訝了。

    “為什麼?”依娜再次掉回頭直視她。“或許因為這世間的一切,不論是人性或物體都不容易尋找出真實;坦白的也許是秘密、謊騙的也許是真誠。”

    “我還是不懂,”魏絲絲仍舊一臉迷惑。“難道是你和健方之間有誤會?可是,誤會是可以化解的,你為什麼不解釋?”

    是的,我們之間是有一些小小的誤會,他誤認我拜金,而我或許拜金,但不是為了自己。天!這算什麼解釋?健方或許根本不會想聽她的解釋,更遑論要他相信她的解釋!

    “誤會也是人間的一種吐呐,就跟呼吸一樣尋常。”依娜無奈地自我嘲弄著。

    但魏絲絲的表情卻極其嚴肅。“你知道陶伯母打算逼阿方和你離婚嗎?”

    “陶老夫人已經對我提過一次,就我所知,她之所以這麼積極,全是為了你的福祉著想。”依娜忍不住勾起嘴角諷刺她。

    魏絲絲的臉又漲紅了。“我是還深愛著阿方,但是請你務必相信我,我不會使卑鄙的手段得回阿方。”她像急欲博得依娜的信任,相當孩子氣的低嚷。

    “我——相信你。”依娜點點頭。

    “那你怎麼答覆陶伯母那種過份的要求?”

    “我拒絕接受陶老夫人的恫嚇。”依娜又一次注視著魏絲絲那雖遭逢災難卻仍保持著一定程度純真的臉龐,心裡有更多莫名的感慨。“我退回她推到我面前的離婚協議書,我要求讓健方自己做抉擇,畢竟,他已經是個成年人,應該曉得許多選擇都必須自己做。”

    “是的,你這麼做很正確,可是……萬一……阿方真的選擇了我,難道你就會同意與他離婚?”問出這樣的問題魏絲絲顯得尷尬,可是她又不得不問。

    依娜能體諒她的心境,畢竟,那攸關著她的幸福。“只要……是健方主動開口,告訴我他對我再無餘情,告訴我他仍深愛著你,唯有和你結合方能獲得幸福,那麼,我會無條件的簽字,無條件的退出。”說出這麼冠冕堂皇的話,依娜的感覺是——心痛。

    “你……不會恨他?畢竟你也一直有所付出。”魏絲絲又一次錯愕於依娜太過阿沙力的說法。“而且似乎……你付出的遠比阿方付出的還要多。”

    魏絲絲指的應該是感情上的付出吧!可是如果換做是健方或陶家人的角度,他們一定不這麼想,他們百分之百會認定他付出的比較多,即使那些是無關感情的物質付出。

    而依娜早覺悟這是個有錢判生、無錢判死的世界,所以她也覺悟,只要是健方親自開口,那麼她會答應他的任何要求。不過面對魏絲絲這樣善解人意地女子,她倒是可以抒發一下她的感想、她的心事。

    “在愛情的國度裡,付出的多寡是難以衡量的。並非付出較多的一方就比較孤獨,即使背叛的一方,也並不意味就較少付出。我的感覺是較堅強的人一定比較孤獨,這樣的人不僅要消化自己的傷痛,還要包容愛人本身的脆弱,甚至殘缺。”依娜看著逐漸罩霧的夜色,淒涼的微笑著。“我們都不能否認健方也有他心靈上的盲點與缺失,但有時候我常感到他的缺失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的一部份,如果說這是愛情的可悲之處,那麼這一份可悲應該也包含在我愛他的力量當中。”

    “依娜!”魏絲絲不覺為她話裡的真情動容,不覺親熱的叫喚她的名字。她甚至驚訝,在聽了陶伯母和魏海倫對唐依娜的諸多批評之後,唐依娜卻只消十五分鐘便整個扭轉了她對她的印象。關於那些道聼塗説,魏絲絲開始覺得可鄙、可惡。“依娜——我真的沒想過我的再度出現會對你的生活造成這麼大的紊亂和傷害……”

    “不,能對我造成傷害的人不是你,也不是任何人,而是我自己。”依娜制止了她的自責。“你確實是一個好女人,值得獲得幸福。可是我還是必須告訴你,我也是一個好女人,我也值得幸福,所以我必須警告你,除非健方先放棄我,否則,我不會先放棄他。”依娜抿緊唇,露出了她原住民公主的毅力與固執本色。

    魏絲絲則令人驚訝的,沒有絲毫敵意地握住她的手,搖了搖頭。“好吧,那麼我們算達成共識,我們公平競爭,靜候並尊重阿方最終的選擇。”

    依娜點頭同意她的說法,才和魏絲絲分道,各自為營。

    在回房的途中,依娜想著魏絲絲實在天真。她們這哪叫公平競爭?她是健方的妻子,算起來是占了身份的便宜,但魏絲絲是眾人屬意的陶家媳婦候選人,魏絲絲占了集陶家人寵愛于一身的便宜。

    健方對魏絲絲的關愛溢於言表,毋庸置疑。而魏絲絲的出現,一定會迫使健方做一次二選一的選擇題,他若不是放棄魏絲絲,便是訴請離婚,讓她唐依娜被cleanout!

    也許就如同健方陪依娜回部落時,她對她父親說過的她不曉得這種愛的感覺將把她引向何處?是幸福快樂的日子?或萬劫不復?但她唯一知道的是她必須嘗試。

    即使,她的對手是這麼個溫柔善良的女子,即使,她的勝算似乎不大,但她還是必須全力以赴。

    又是一個幾乎稱得上愉快的陶家晚間聚會。

    陶家二老坐在主沙發上,陸醫師和魏絲絲分踞另兩張單人沙發,魏海倫則坐在小沙發凳上,人手一杯花果茶或咖啡,很輕鬆地交談,很悠閒地啜飲。

    唯一不輕鬆不悠閒的大概只有端了杯咖啡倚立在窗邊的陶健方。他憑窗遠眺大門,顯得心神不寧又有些氣憤。看看自己的手錶,將近十點半整。

    大概連他自己都不願相信,他的心神不寧肇因于唐依娜——他的妻子的夜不歸營。

    或者他也不是真的擔心,只是生氣她似乎對他說謊。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下班前,她就笑開了一張迷人的小臉,告訴他下班時請老紀不用接送她,原因是她之前的助理劉蒂蒂因事上臺北來,她想盡盡地主之誼,請劉蒂蒂吃一頓飯。

    這原也無可厚非,即使是個瞎子,都能在辦公室裡感受到她們仿如姊妹的深厚情誼,劉蒂蒂的離職南嫁,令依娜嗒然若失。這種種情況,健方不是沒有看在眼裡,所以劉蒂蒂這次北上,健方也莫名的替依娜感覺高興。

    但怪異的事情發生在一小時之前,約莫九點半的時候,健方從依娜忘記帶出去的手機語音信箱裡收到一個訊息。那個訊息是劉蒂蒂發出來的,她說原訂三天后上臺北的決定可能必須延期,她說她深感抱歉並等日期確定再跟她聯繫,她還說她現在想起要上臺北的心情竟比初戀的感覺還興奮!

    劉蒂蒂的語氣的確很逗趣,可是,這通語音留言意味著什麼?唐依娜說謊!

    更重要的,她為什麼說謊?

    對,他同意自己最近相當的漠視她,而且是蓄意的。主要原因當然是因為魏絲絲的出現。

    絲絲的死裡複生,對他造成的震撼太大了,效應也相對的產生。四年裡,絲絲私底下承受了那麼多的災難和苦痛,包括那麼多次的手術,包括半邊顏面已成傷殘的殘酷事實。再瞧瞧他這個四年多來一直自詡深愛她且念念不忘她的未婚夫究竟為她做了什麼?他甚至連她正身受痛苦都毫不知情。他瞭解這是絲絲對他的體貼,對他的柔情善意,但這期間他卻另訂一次婚,也真的結了婚,這正是他對絲絲深感愧疚的原因,也是他冷淡自己妻子的原因。

    他真的訝異自己對依娜的著迷已經到了必須掩飾的程度。他根本無法否認自從部落回來之後,他對她的看法已經有許許多多的改觀。從她天真的情懷到爛漫的舉止,從她明亮的笑容到隱隱的憂傷……她可以是為族人設想過度的原住民公主,也可以是狂野的穿梭于山林間的風的精靈,她是可以和父親深刻交談的好女兒,也可以是一顆沉靜、充滿內蘊、默默折射光華的小小琉璃珠……

    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夠那麼的迷惑他!

    回到都市,他發覺他的迷惑更深了!一些以前他認定為她的“矛盾”特質的,現在都變得較為有跡可循。例如她西班牙女郎那類的熱情造型能夠那麼成功,大概真的得歸功於她原住民的熱情血統。至於那位呆板老成的唐秘書,就真的是一種刻意的偽裝。

    好比之前幾次他勉強要求她參與他們陶家的晚間聚會,當她發覺自己和所有客人格格不入時,不知怎麼的,她就是能在客廳裡找到一個較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或坐或站的,將自己幾乎不被察覺的融成背景。

    雖然他還沒有真的弄懂為何一有機會她就急於偽裝,但卻開始有些瞭解,那樣的偽裝似乎能給她較多的安全感。

    就像他,原本已經逐漸對依娜敞開心懷,打算承認他對她不僅只有欲望,還有欣賞,甚至——愛。可是絲絲突然生還回來,他便不得不本能的開始偽裝,假裝他和依娜之間並沒有太多共同的地方,假裝他們並沒有那麼深刻的情感……他唯恐對自己妻子的過份關注與柔情會傷害了絲絲那受盡苦難與磨折的感情,所以他選擇對依娜冷淡來平衡自己對絲絲的愧疚感。

    但健方其實很清楚依娜經常將困惑的眼神駐留在他的身上,那裡頭有著太多的不解與憂傷。在經歷了他大半個月的蓄意忽略之後,她也變得不再看他,但這次她卻忘了掩飾自己臉上的蕭索與憂傷。

    他以他自以為是的奇特方式在彰顯對絲絲的公平,可是對依娜卻又明顯的不公平。健方看的出來依娜十分的不快樂,甚至又漸漸縮回之前幾年她替自己創造出來的那個殼裡。

    然而今天似乎有所不同,離開公司赴約之前,她是多麼難得的神采飛揚,仿佛與劉蒂蒂的這個約會,已經將她連日來的陰霾盡掃。

    該死的是,她根本不是去赴劉蒂蒂的約會!九點半時劉蒂蒂的那通手機留言替她泄了底,而將近十點半的這一個鐘頭裡,他已經看了手錶不下十次,窗子也幾乎被他望穿了,連帶的,他的心浮氣躁也被客廳裡的某些人看穿了。

    “陶大哥,在等唐秘書?”魏海倫不知何時立在他身邊,她晃動手中的咖啡,輕問。

    健方側頭看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在絲絲出現以前,他只知道魏海倫是康經理的極力推薦,只曉得她極有才幹卻又經常喜歡和唐依娜唱反調和別苗頭,卻從來沒有想過她和絲絲居然是親姊妹(她們長的並不相像,絲絲像母親,有甜美的氣質,海倫可能比較像父親,無論作風或外表都較強悍。)魏海倫也一直以下屬和上司的態度在面對他,對他是尊敬有加。不過自從她的姊姊複元並現身,她就改稱他為陶大哥,卻又死也不肯開口改叫依娜陶大嫂或陶夫人。

    或許,正因為那種和她姊姊同仇敵愾的心理,所以她很自然地對在公司裡最為他所器重的依娜產生敵意。何況依娜突然變成了陶夫人,她的敵意自然更深。

    而見他默然不語,魏海倫變得語帶玄機。“有一件事,我覺得應該告訴你,是關於唐秘書的。”

    “什麼事?”健方假裝成不甚在意地又啜飲了一口咖啡。

    “今天午休時有一個男人打電話給唐秘書,是我先接聽的,那男人口音有點怪異,有點像原住民什麼的,他約她下班見面……”

    “對電話的內容你倒是特別清楚!”健方不禁打斷魏海倫並諷刺她,心想公司培養了這樣一個包打聽兼包竊聽,不曉得是福是禍?

    魏海倫被他挖苦的臉一陣紅,慌忙解釋:“我不是有意要偷聽的,實在因為剛好是午休,而她接電話的樣子又曖曖昧昧,神神秘秘的樣子。”

    “怎麼個曖昧神秘法?”

    “她故意把聲音壓的好低,又時常捂著話筒東張西望。”

    “大家都在午休,不是嗎?她大概怕吵了別人。何況依娜是個貨真價實的原住民,打電話來的那個男人有可能是我的小舅子或岳父大人。”雖然心裡對依娜的謊言憤怒,可是健方並不願在外人面前談論依娜的不是。

    “是嗎?”魏海倫似乎顯得十分驚訝。“那真的有可能是我弄錯了,我聽見唐秘書叫對方好幾次或什麼的,好像是或杉還是或松什麼的,也許,真的是我弄錯了……”

    健方沒有再聽進魏海倫接下來的話,就連她一臉無趣地掉頭走開都沒發覺。憤怒的感覺正從他的周身燒起,喔,難怪依娜要神采飛揚的去赴約,要和昔日青梅竹馬的情人相見,當然是一件值得興奮的事。霍松,真他媽的……

    健方打心底暗罵,一抬頭看向窗戶延伸過去的大門口時,他的咒駡凍結了,他的表情也凍結了!

    一目了然的畫面是一輛烤漆嚴重剝落、東凹西凹,堪堪稱之為汽車的破車,正停放在正門口,依娜從駕駛座旁下車,並同時吸引著駕駛人下車,他們頭湊得很近,不曉得在咕噥什麼?但依娜的傍徨哀傷與霍松充滿安慰的神情,形成強烈的對比,更稍後,依娜不知何故竟淚流滿面,而霍松乾脆令人吃驚地將依娜納入懷抱。

    哦!不,依娜是他陶健方的,誰都不能夠碰她。這是第一個掠過健方心頭的蠻橫心態。

    接下來的這一夜,可以想見陶健方的無名火把依娜和他都燒得十分難過。

    依娜很快地進門,還很敷衍地朝在座每個人點頭問候,才掉頭回房。每個人也都能看出她的眼眶有哭過的紅腫,都聞到她身上濃郁的酒臭。

    陶家的聚會因她一陣風般的橫掃過,很快地便草草結束了。健方回到自己的房裡時,從兩房相接的門邊聽出她正沐浴,他只猶豫了一下就打開門,走了進去,而她也正巧開啟浴室的門,任玫瑰般的香氣和浴室的煙霧蒸騰了一室。

    他們的眼睛互鎖,對峙,其間還夾雜著對彼此的猜疑與顧忌。

    “今晚,你似乎過的相當愉快?”相對於依娜,健方的顧忌好像沒有那麼多,所以他率先開口。

    “也許吧!不過我相信沒有你的愉快!”依娜警戒地看著他英俊的臉龐,卻看不穿他的情緒。

    “沒有嗎?有酒可以喝,還有部落舊情人的懷抱可以靠,你為什麼不快樂?還紅著眼眶回來?莫不是和你的部落情人真情難舍吧?”健方怒火中燒著。“你到底在胡說什麼?我是和……蒂蒂,嗯……是喝了些酒,可是……”

    “如果你去查查你的語音信箱,你會發覺你的謊言已被揭穿了。劉蒂蒂在留言裡向你致歉,你和她明天的約會暫時取消了,她發誓北上之前,一定會再與你聯絡。”

    “蒂蒂她……我……”因心虛,也因為心痛,依娜悄悄的挪開與他對峙的眼光,秀眉微微皺起。

    “霍松好嗎?”他再次打斷她的支吾,豹一般輕巧地走近她,盯緊她,活像要在她臉上盯出洞來。

    “霍松?你曉得霍松?”她相當吃驚。

    “我當然曉得!”健方粗聲道。“有人的地方就有閒話,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你和霍松之間的曖昧情節正在部落裡廣為流傳,哼!畢竟你是‘人見人愛’的公主。”

    他的話令依娜背脊一寒,尤其是最後一句,他說得它像個詛咒。“你無權指責我和霍松亂來。”她尖銳說道。“你不也是個‘人見人愛’的王子,你和魏絲絲轟轟烈烈的愛情,絕妙的可以寫一本厚厚的愛情傳奇!”

    “哦,和一個純情專一的女人製造傳奇總比和一個濫情的女人製造傳奇好些的,不是嗎?”他冰冷,譏誚地笑著。“而你絕不能說我‘無權。’我是你的丈夫,我擁有你的一切。”他蠻橫地強調。

    “而我是你的妻子,我擁有你的什麼?”她尖酸的反問。“你隨性所至的冷淡與污蔑?”

    她一針見血的指責,令他有片刻的啞然,但他旋即想起她被霍松納入懷抱的影像,而那今他再度怒火熾燃。“我是對你冷淡,可是我不認為污蔑了你。”他銳利地看著她,唇厭惡地抿起。“就在剛才,就在陶家的大門口,你和霍松抱成一團。我不是瞎子,也不算太在乎,只是痛恨你對我們陶家的名譽視若無物。”

    依娜笑了,幾近悲哀地笑著。對她,他從來都只認定他想認定的,從來不分青紅皂白,不問他不屑她的心情。她十分清楚他很看重他們陶家的名譽,但他真的不在乎她成為蕩婦?不在乎她讓他戴綠帽子?他僵硬國語中的粵語腔調又出現了。依娜一直相信那意味著他堅固的盔甲偶爾也會出現裂縫,可是她納悶,自己究竟還有沒有機會完全的看清楚這個只在她面前披盔帶甲,全副武裝的男人?

    “你拆穿了我的謊言,也確信我是個蕩婦,好的,反正我沒有立場解釋。我從不敢自抬身價,也相信你對我從不在乎,好的,我們總算達成了共識。那麼不如我們各自為營吧,免得等一下真的刀刃相向、互相廝殺那就難看了。你請出去吧,我累了!”即使她沒有熱淚盈眶,但她曉得自己的胸口正漲滿著淚水,她的心已碎裂成兩半。“我累了,真的,睡眠對現在的我來說十分的必要,而假使你還有那個精力,我不反對你去握著你那個名叫魏絲絲的淑女朋友的手,秉燭夜談也好,把酒言歡也罷,至於該分居或鬧離婚,只好等明天再說了,對不起,我累了!”她坐入床沿,一心只想學他表現得冷淡與不關心,但當她只剩滿腹的傷痛及絕望時,她一點也不確定自己的表現了。

    “不准你敷衍我!”他被激怒了。他大步逼近她,英俊的臉龐挑釁的繃緊。

    “是你先敷衍我。”她也發怒了。他是個典型的偽君子,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

    依娜和他憤怒的對峙著,她臥室中的岑寂如鉛一般沉重。但稍後他卻出人意表地笑了,眼中憤怒與欲望齊飛的笑著。“既然我們都害怕被敷衍,那麼何妨讓我們表現出一些對彼此的看重!”

    從他開始松脫上衣鈕扣的動作,她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他明顯的嫉妒給了她一絲希望,但時機錯了,他只是在回應他誤以為她丟給他的挑釁,他並不是真的因為看重她或關心她而想和她做愛。

    “不!”她搖頭,開始往幃幔四柱大床的內部退縮。他眼裡暴烈躁進的感情嚇著了她。

    但他是從不讓步的,即使知道她並不情願,他還是一寸一寸的為自己寬衣,同時一步一步的逼近,讓欲火一點一點的燒盡他的控制力。

    重重蓬鬆的床幔及絲睡衣的下擺遲緩並絆住了依娜的規避動作。她幾乎有機會從另一頭爬下床,就只差那麼小片刻。

    陶健方先抓住了她的小腿肚,再從背後抱住她的臀與腰腹。不顧她的掙扎踢動,以如此的姿勢,手便開始漫遊。他左手向上直抵她的雙峰,右手將她的絲睡衣推高過臀際,而後手指揉向了她的女性部位。

    她完全被制住了,但她仍抗拒著他的欲望。她幾乎痛恨他玩弄著她那些經由他的啟蒙才瞭解的秘密部位,而他所使用的方式是那麼的沒有節制,那麼的無止無盡,讓她幾乎因為急驟攀升的興奮而啜泣出聲。

    他繼續撩高她的睡衣,將它從她上方拉脫,他輕扯她如雲的秀髮,讓她美麗的頭顱以極大的角度後仰。

    他的唇噙住她,又鬆開她。突然間地不耐對她施予細緻的折磨,從她身後,他以鷙猛的熱情進入她體內,與她結合。

    而她忘了一切,忘了她的掙扎,她的武裝、忘了他所帶給她的痛苦與絕望……只除了他的肌膚正貼著她的肌膚燃燒,以及他胸部、腿際的毛髮輕輕拂過她臀背時的性感。他狂野、原始的動作同時令她興奮與喜悅。所有的感覺就像旋轉著失去了控制,他在她腿間凝聚更多的熱力,直到他們的歡愉被極力拉緊,終至繃斷。

    “大陶!”她呻吟,降服地輕喚。

    她的呼喚將他逼過了邊緣,他扣緊她的臀,將她拉得更近,抵得更深,而後他抱著她撲伏在被波上,完全的饜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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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11 00:25:11
第九章

    那一幕又在她的夢境中上演一間空蕩的山地國小教室裡,落日餘暉迤邐在窗口,長她兩歲的姊姊吉娜還是個青春正熾的大學新鮮人,她熱愛她們的母族部落,所以回部落來度春假。她也熱愛她唯一的妹妹唐依娜,所以當年值十八歲仍童心未泯的依娜提議玩個她們小時候最愛的迷藏遊戲時,她附議了,還同意當抓人的鬼。

    遊戲開始了,依娜自認聰明地把自己擠進那個原本放置灑掃用具的櫥櫃。她之所以看上它,是因為它似乎被頑皮的小朋友們破壞出好幾個小洞,好處是可以讓她長時間藏匿而不用擔心有窒息之虞。

    吉娜姊姊捂著臉數了數下,便帶著甜美頑皮的笑容四處走動,四下逡巡。依娜則決心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現身,她縮在櫃子裡等著,先是閉目養神,後來竟迷迷糊糊睡著了。

    時間過去了許久,依娜醒來時暮色已逐漸聚攏,她猜想自己睡了至少有一、二十分鐘,也暗罵自己的迷糊可能導致姊姊因為找不到她而焦急,她更納悶的是姊姊為什麼沒有再回到教室?

    才想要推開櫃子,一陣鬼祟的腳步及低聲的交談引起依娜的警覺,從櫃子的小破洞她看見了令人驚駭的一幕——三個神情穿著都猥褻可鄙的男人正將她的姊姊拖進教室,姊姊一身的塵土,額頭上有一道嚇人的血漬,她看起來像個破布娃娃,沒有絲毫動靜地任由那幾個男人擺佈,就像昏倒或……或死亡!

    依娜開始毛骨悚然,簌簌發抖。老天,他們究竟對姊姊做了什麼?或者該說,究竟想對姊姊做什麼?從那幾個看來並不像本地人的歹徒那猥褻的嘴臉,依娜根本不難猜想姊姊正遭遇著什麼。

    而她也毋須想像。他們正無恥的對已經失去意識的姊姊上下其手,他們撕扯她的碎花裙子,拉開她的雙腿……

    哦!依娜憤怒地想跳出來尖叫、理論,想找族人來痛宰那幾隻衣冠禽獸,可是她又恐懼的意識到,這一刻連她自己都身處險境,於是她只好無助地抱住自己,更深更緊的蜷曲自己並咬緊自己的拳頭,強迫自己壓回提上喉頭的叫聲,強迫自己不看、不聽、不想……

    從多年以前的噩夢中再度驚起,依娜捂著臉、疲倦地靠著床頭蓬鬆的枕頭歎息。

    事情過去那麼多年了,三名輪暴姊姊的歹徒也經由她的指認而伏法了,可是噩夢依然揮之不去。她是替姊姊吉娜討回了公道,可是姊妹兩人付出的代價都很高。

    姊姊被送往醫院時,斷了兩根肋骨,頭部中度腦震盪,療傷、刮傷、擦傷一應俱全,還有流不完的眼淚和到最後乾脆不再流的眼淚。

    無論是多年以前或現在,無論是臺灣或世界,各地的法律,對受暴婦女的保護性都不夠周延,光那些一而再、再而三的訊問與指證都可能成為受害者再次的噩夢,二度的傷害。

    姊姊的外傷不久就複元了,幾乎如同以往般的完美清新,可是她卻永遠失去了一樣她再也要不到的東西:她的選擇。她原可以像所有平凡的女孩子一樣,選擇將她的純潔交給她所愛的或一時盲目迷戀卻心甘情願的男人,可是她失去了她的選擇,所以她也選擇了放棄自己。

    吉娜姊姊再也不能恢復成青春正熾的女大學生了,她將自己封閉在一個別人,就連依娜都不能走進去的世界。她鮮少聆聽別人或面對別人說話,她總是抱著自己在冥想、在自言自語或前後搖晃,她被送進了療養院,在人們要她吃時吃、叫她睡時睡,她不再是清新雅潔的原住民之花,她成了道地的行屍走肉……

    而幾年下來,依娜也沒有從姊姊被輪暴的噩夢中醒來,除了那些很難揮去的醜陋畫面,依娜就是無法擺脫某種自責。即使當時的情況她根本無能為力,但她仍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不能及時對姊姊伸出援手。

    這份自責成了她的罪,她的痛,也成了她竭盡一切來為家人盡心、為族人設想的動力。這許多年,她工作的所得除了用在家人,用在姊姊身上,其餘的便是全力投入雛妓救援。和健方同居乃至結婚以來,她將他的饋贈也幾乎悉數用在這些地方。

    做了這麼些事情,也無非是想消減一些人間的醜惡,也無非是想早點結束自己的噩夢,可是,她的噩夢似乎永無了結的一日。

    這晚霍松來找她,並不是如健方所想的,來同她表白愛意或重溫舊情,他是來告訴她,她才剛成為社會新鮮人不久的弟弟唐雅各闖禍了,因為被公司指稱盜用公款,已經被移送法辦。雅各和霍松一向情同手足,他請求霍松來找她想辦法。

    這晚,她就是為了這個突發事件對健方撒謊(想來多麼可悲,他們是貼心貼肺的夫妻,卻為了種種理由而無法開誠佈公。),由霍松陪著,依娜和雅各的公司談條件。

    依娜沒有想過對方的總經理居然會親自出馬,也沒想過雅各竟有那種膽量虧空人家公司近千萬,整個談判過程依娜是心驚膽跳,但也是在談判末了才後知後覺到,原來雅各的公司只是一間半導體子公司,而它的母公司居然是與健方對頭的公司“安登”。

    說穿了,雅各是被有計劃的設計了!

    對方的主要目標是最近健方極有興趣參與競標的一筆生意,一宗關於積體電路,金額相當龐大的生意。

    傳言中,“安登”目前相當的“不安”,不僅內外銷業績不振,連內部的營運方式也為自己人所詬病。

    而這宗生意事關公司的存亡,他們志在必得。原先,他們一開始就想以大手筆來賄賂依娜,他們居然對依娜做過征信調查,不僅對她的家庭背景了若指掌,還曉得她曾接受陶健方的豢養,更可怕的是他們看穿了她的經濟匱乏與她對健方的又愛又恨又怕。依娜從不曉得自己那麼重要,短短的時間內,居然有兩組人馬在調查她!

    不過她感覺毛骨悚然倒是真的。“安登”最初的構想就是利用她在“聚英”的重要職位,去竊取健方與股東做出決定之後的底標單,可是差錯出在健方突然決定拉她去公證結婚,一夕之間,她變成了陶夫人。當然,他們針對她的計畫只能暫時取消,但是卻把腦筋動到她弟弟唐雅各的身上,還在最後關頭拿他出來威脅她。

    一千萬對一間大公司或許九牛一毛,對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卻是難以抗拒的誘惑。問題是依娜根本不相信質樸老實的雅各,會有那種膽量去盜用公司的款項。

    霍松說,雅各是被陷害的。而“安登”那位鄧姓總經理那一番利誘帶威脅的話,更說明了霍松的觀點完全正確。

    他們要求她背叛丈夫陶健方,釋出公司的底標單,然後他們就會撤回對雅各的告訴,否則,他們會讓雅各的一生毀在他們手上!

    霍松警告過她:這不是一件容易的選擇。如果她對丈夫過份的愚忠,也不見得就能保住她的婚姻,她可能弟弟和丈夫兩頭落空。

    依娜完全認同霍松的警告。其實自從魏絲絲出現,她就曉得自己對健方和她的婚姻已無法掌控,也已經有聽天由命的心理準備。可是,她能為了這個理由背叛陶健方嗎?

    她不是沒有考慮向健方說清楚這種種狀況,並出聲請求他的協助,可是以他的多疑及他對她品行不算高的評價,他會相信她,甚至幫助她嗎?

    她該衡量的事情太多了,但衡量愈多,她卻越覺自己僅有兩種選擇,一是讓弟弟的前途盡棄,一是讓自己的婚姻提前毀於這一舉,讓健方今生今世都棄她如蔽屣。

    健方一定會鄙棄她的,毋庸置疑。她的背叛無疑會帶給他更多的譏誚與懷恨。還有他那急於逼迫她脫離他生命的母親會怎麼說?魏海倫又會如何的幸災樂禍?

    哦!依娜光想起那些大敲邊鼓的人的嘴臉,心中就有股想教她們吃不了兜著走的念頭。再加上健方昨晚對她不分青紅皂白的撻伐與利用……有時候,往好的方面想,她對姓陶的這一家子也不是沒轍,假使她“敢”苟同“安登”的竊標計畫,不也算是向目中無人的陶家報了一箭之仇!

    霍松也曾私底下對她說過,選擇權在她!

    是的,兩個人都是她最親最愛的人,她可以選擇不救弟弟,也可以選擇遭丈夫唾棄。她的選擇一向不多,也不見得是她所樂意。

    而她納悶的是,為什麼她就註定要從某個困境往另一個困境掉落?為什麼她就無法將噩運甩脫?

    一周之後,影印過的標單經由霍松送往“安登”鄧總經理的手中。

    但“聚英”這邊,魏海倫也統合了一份秘密資料,沒有經過依娜,便神秘兮兮地送達陶健方手中。

    看來,唐依娜為了救出身系囹圄的弟弟,真是把什麼都豁出去了。

    而魏海倫送到陶健方手中的神秘資料又是什麼呢?據魏海倫對姊姊魏絲絲的形容,那是一份——遲來的正義!

    晚間七、八點時分,依娜首次帶著愉快的心情回到陶家。

    從進大門到回房的途中,依娜感覺到一股迥異於尋常的安靜,但正因為剛剛才和好久不見的好友劉蒂蒂見過一面,所以她心情舒坦的沒有去在意那份安靜。

    打開自己的房門之前,她還輕哼著歌兒,同時想著至少將一肚子的倒楣事與心事傾倒了一些給因為擔心她而匆匆北上的蒂蒂,感覺輕鬆多了。但才旋動房門,連大燈都還來不及打開,某雙有力的手臂卻準確地攫住了她的腰肢,將她拉入某個男性的懷抱。

    錯愕過後,依娜直覺認出這個一身清新古龍水味的懷抱是她最熟悉的,屬於她的丈夫陶健方。

    不曉得為什麼,這一刻他顯得熱情洋溢,沒有任何多餘的話語,他就急忙地將她撂倒在四柱床上。他的手熱叨的在她身上摸索,先輕扯著她的薄紗上衣,再將裡頭的無袖緊身針織短衣往上翻,他解開她胸口的胸衣絆扣,俯下頭,唇直接罩上了她的乳峰,帶著些許粗暴的噬咬拉扯。

    “大陶——”她捧住他的頭,狂亂的低吟。

    他卻猛然抬頭,晶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你確定我不是其他人?”

    她似乎聽見他語氣中奇異的嘲弄,但他的唇卻突然封住她的,緊密而充滿需求。

    “依娜,叫一次我的名字。”他的舌頭舔向她的耳朵。

    “大陶……”她輕喘著。

    “不是大陶,是我的名字。”他用舌尖不斷地逗弄她,卻有目的的強迫自己不陷入和她同等的熱情中。

    “健……方。”她拗口的叫出她已在心中呼喚過千百回的兩個字,柔軟的身軀不自覺地在他蓄意的挑逗下顫抖。

    “依娜,我愛你!”他不令人意外的開始撩高她的長裙,卻令依娜難以置信地吐出她企盼已久卻不敢奢望的三個字。

    如果她不是正處於被撩撥的狀態,應該可以看得出來他情緒的詭怪之處。自從上次激烈的做愛之後,他們冷戰了將近一個星期,但那絲毫沒有減損他們之間一觸即發的情欲。而這一刻,在他開口說愛她的如夢一刻,她本能地回應他以最深刻的感情。

    “我也愛你,健方。”她用迷的雙眼看著他的唇再度複住她的胸尖。她喘息著,毫無保留的向他敞開她的身心,她的靈魂,她的所思所想。

    “我愛你,是的,你也愛我,說愛是多麼的容易。”他突兀的結束加諸於她胸口的肆虐,將唇抽離後,他仰頭冷漠的看她。“我愛你,依娜;我也愛你,健方。多麼容易!這些話對你而言似乎毫無意義,似乎只是你擄獲男人的工具。告訴我,你對多少男人說過這類的話語?霍松,我也愛你?!或者,雅各,我也愛你?!霍松我認得,天曉得這個雅各又是個什麼東西?”

    他的話令她愣住了。花了點時間,她還是沒弄清楚他的意思,但她臉上如夢似幻的表情已然消失。“你是在指責我什麼嗎?”

    “我是!”他將衣衫不整的她釘在床上,陰沉地冷笑。“我正在請教你,除了霍松,除了雅各,你還有多少入幕之賓?包不包括‘安登’那個小頭銳面,老的幾乎可以當你父親的鄧經理?”

    依娜的臉色倏地發白。他知道了嗎?知道她和“安登”的交易了嗎?他又知道多少?她好想對他呐喊出雅各是她的親弟弟,又多麼希望朝他傾瀉出她所有的難處與苦處,可是冰冷的現實很快地阻止了她滿懷的狂亂希望。

    “我不承認我沒有犯過的罪。”這是個事實,她徹頭徹尾只有過他一個男人。雅各是弟弟,霍松是族人,“安登”的鄧經理她也只見過一面,他不能指責她人盡可夫。

    “要證據嗎?”他翻身下床,拿起床頭櫃上的公文紙袋丟上床,一些照片散了出來。

    依娜坐起身子扣攏衣服,再一一檢視照片,越看越心驚!簡直可以媲美電影《楚門的世界》了。竟然一直有人在跟蹤監視她,一直!從她和霍松見面、她和“安登”鄧總經理會晤,以及“安登”保釋出雅各,霍松帶著雅各和她見面時,兩人喜極而泣的相擁。天哪!什麼鏡頭都有,且專挑最曖昧的。依娜張口結舌地放下照片。

    “這算不算罪證確鑿?”他靠近她,他的食指挑起了她的下頷,他的碰觸將她的焦慮提升到了暈眩的高度。

    依娜閉了閉眼睛,試著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們和我之間的關係,絕對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經由這些照片,我根本不必想像。”他嚴厲地打斷她的話,並判定她的解釋無效。

    怒氣開始在依娜內心堆疊。“是的,你不必想像,因為你打一開始就認定我只配做你的妓女,所以你不相信我有人格、有驕傲、有尊嚴。但我不是。”

    “不是嗎?”他的唇扭曲成譏誚的笑容。“那你是什麼?一個原住民貴族,一個我該曲膝逢迎的公主?省省吧,唐依娜,你只不過是個騙子,一個人屬於我,心卻不屬於我的騙子。”

    盲目啊!他怎能盲目到看不見她正捧著她的心,等候他做下決定,看是要好好的珍惜,或者讓它碎裂成血淋淋——而從這一刻看來,心的碎裂已是她不可豁免的命運。

    “對我,除了婊子和騙子,你還有什麼想加諸的罪名?”她又試著以刻板冰冷,粉飾傷痛的心情。

    他凝視著她的目光宛若暴風雨前的寧靜。“你並不無辜,依娜,如果你認為那些照片不足以證明你是個騙子,那麼我這裡還有一樣東西,足夠讓你今生今世翻不了身。”

    她不曉得那是什麼?但他太過冷厲的語氣給了她最不好的預感。之後他拿起一份經過折疊的紙丟在床上,依娜灘開它的同時,臉龐也倏的變得死寂。那是她委託霍松傳真給“安登”鄧總經理的底標單影印本,上頭還留有她寫著:For“安登”鄧總……等等的字跡。

    這下子她真的百口莫辯了!

    “你還敢說你不是騙子?”他尖銳地反問。“不要說那不是你的傑作,依娜,你是我的妻子,也是我最後任的左右手,這份競標單,除了我和康經理,就只有你能經手,我不懂,為什麼你要背叛我?”他一字一句的撻伐她。

    依娜聽的心裡直畏縮。她想向他證實那些不是真的,可是一時之間,她也不曉得該怎麼自圓其說。

    “我沒有……”她喉嚨幹幹的、表情狂亂的思索。“給我時間,我可以解釋……”

    可是健方似乎是一如以往,連解釋的時間都不為她預留的打開分隔兩人房間的那扇門,依娜原以為他是正在氣頭上,想一走了之,但門打開後,魚貫走進來的那些人讓她不覺血液發冷。

    魏海倫得意地走在前頭,她身後跟了兩個穿員警制服的人,警員後頭又跟著陶老、陶老夫人、魏絲絲、陸醫師,甚至連康經理都沒有缺席,他們全都以或鄙夷,或無法置信的眼神瞪視著她——

    魏海倫一個示意,兩位警員同時走向她。“小姐,我們要先以偷竊的罪名逮捕你了!”

    依娜先是驚駭的看著伸出手要抓她的警員,但她很快地甩脫他們,逃往健方的方向,她拉住他的臂膀,本能地尋求他的保護。“健方,他們要抓我走!”

    換他甩脫她的手,仿佛不能忍受她的手在他身上。他看向她,眼裡佈滿怨恨與苦澀。”早在你計畫背叛公司,背叛我的那一刻,你就應該同時想到這是你遲早會面臨的。?

    間,時間能證明所有事情。”她開始哭泣,絕望如高牆,再次向她包圍過來。

    “別再信誓旦旦了,唐依娜,人贓俱獲,你究竟還想證明什麼?”他滿臉憤懣與風暴的朝她低吼,又很快地控制自己,換回一臉的嫌惡與冷漠。“唐依娜,難道你就連半點尊嚴和驕傲都沒有?”

    這句苛刻的話猶如最銳利的一刀,刺穿了她的心。她沉默了,再也無法開口乞求他給予證明的時間或解釋的空間。她捂住嘴咬住唇,努力壓抑自己的啜泣,她明白這種時候眼淚是於事無補的,只會徒惹笑話,但她的身軀卻顫抖的連她都無法控制。

    她無法相信他會對她這麼絕決,但漸漸的她明白了一件事——或許,對他而言,她只是他曾經垂涎的“東西”,不是該愛惜、該珍視的“人”。所以他能義無反顧地將她扭進警察局,所以他能一臉大義滅親的凜凜然表情。

    她的希望完全粉碎了!她淒慘地意識到現在無論她說什麼,都不會再有人相信她了。而她也不願再多說什麼了,因為正如他所撻伐的,她必須保留她的尊嚴和驕傲,即使它們已經所剩不多。

    因此,當員警們再次走向她之前,她沉默地看著已對她築起一道冰牆的他好一會兒,順便將她的傷痕藏到一個沒有人看得見的地方。當員警們意外有禮地請她往外走時,她已止住了顫抖,但那同時,她的心也幾乎化成了石頭。

    被帶進拘留所十八小時的時候,依娜有了第一批訪客。成員是陶健方的父親陶老、魏絲絲、陸醫生以及康經理。她潛意識仍希望陶健方會顧念夫妻情份,他沒有現身令她傷的更深,值得慶倖的是陶老夫人及魏海倫那幸災樂禍的嘴臉沒有出現。

    陶老他們一行人的出現自然是有目的的,但至少他們懂得先禮後兵。

    “唐小姐,你還好吧?他們說你已經將近一整天沒吃沒喝了。”被帶進會客室之後,斯文的陸醫師秉著醫生的本份率先開口,他對眼前這個原本燦爛明媚卻在一夕之間憔悴萎靡的女人,有無限的同情,他看的出來,她絕對不是陶老夫人或魏海倫口中道德敗壞的女人,但他只是個外人,沒有置評的餘地。

    依娜也沒有回答。即使她有著感激,但白袍醫生這份關懷已經溫暖不了她的心。

    “唐——小姐,我原本該叫你媳婦的,可是我們自見面以來,幾乎沒有什麼認識或深入交談的機會。”陶老開口了,而他的語氣還算平和。“我不懂你為什麼要做出這樣的事?造成這樣的遺憾?如果你為的只是金錢,犯不著這樣打擊他。唉!健方這孩子一向心高氣傲,他不會容忍或原諒他所看重的人對他的背叛,更不用說你是他深愛的妻子。”

    依娜茫然地看著陶老好一晌,才虛弱地答:“陶老先生,你錯了,他不曾看重過我,更不可能深愛我,從來不,即使我是他的妻子。”

    陶老似乎十分驚訝於她的回答,但他更扼腕的是她的盲目。“我不曉得健方愛你多少,但他的確是看重你的,否則你勾結‘安登’的事,不至於讓他憤怒到這種程度。”

    “陶老先生,你曉得他為什麼憤怒嗎?不,他不是因為看重我或深愛我,而是因為我是他的所有物,他不喜歡別人染指或玷污。”說出事實,寒霜再次複住依娜脆弱,受傷的心。“陶老先生,你和陶老夫人或許一直在教導他做人要高貴正直,可是你們卻沒有教會他愛的珍貴。”

    “你又懂得什麼是愛的珍貴?勾結外人來打擊他就是你所謂的‘珍貴’?”一向沉靜美麗的魏絲絲,終於不平而鳴了。“算我看錯你了,唐小姐。”

    “我沒有勾結任何人!”依娜淒然地直視魏絲絲。她確實沒有背叛他,只是有些事,一時之間無法水落石出。

    魏絲絲因她的矢口否認而激動了起來。“事實都擺在眼前了,你還否認?為什麼要這麼蠢呢?即使陶老夫人逼他離婚,我也不一定就是他所要的選擇,現在你這麼做,無異於你率先棄權,無異於你放棄了你的婚姻,你懂嗎?”她像在教訓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然而依娜怎麼可能不懂!正因為她體會過太多的身不由己!所以她必須故做鎮定地遊走在危險邊緣。她不是沒有評估過她可能會失去什麼,可是即使很難接受,她也不得不接受局勢的無望與——愛的無望。

    她的愛註定是無望的。從健方狠心地要警方帶走她的那一刹那,她便開始納悶,人生究竟還有什麼好指望的?可是她僅存的尊嚴和驕傲提醒她,她的確需要這份尊嚴和驕傲,因為假設健方和她真的做不成白頭偕老的夫妻,那麼在未來漫長的孤寂裡,她會需要這份尊嚴和驕傲支持她將日子過下去。

    而這一刻也是。“魏小姐,謝謝你這麼為我著想,你該自私一點的,這樣才配得上陶健方。”

    “阿方並不自私。”魏絲絲執拗地替陶健方辯白。

    “或許,他只對某些特定的人——例如他的家人或他的愛人——不自私,可惜我沒那個榮幸被歸入這兩類人當中。”

    “你和健方之間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陶老一針見血的問。

    “陶老先生,請原諒我指責你的兒子自私,也請聽我敘說一則簡短的故事。聽過一則泰坦巨人‘阿特拉斯’扛天的故事嗎?神話裡的‘阿特拉斯’被宙斯懲罰——在他的背上永遠背負著足以壓碎地球的殘忍力量以及天空的蒼穹,在他的雙肩上承受著分隔地球和天堂的樑柱,這是個不易忍受的擔子……”依娜的神情變得好遙遠。“他說過,要做我的阿特拉斯,他承諾,要替我扛起不易承受的擔子,可是在面對我時,他總是不肯看清事態就妄下斷語,甚至半途撒手,獨留我在圍繞著烏雲和濃霧的地方打轉……一直到我的一切都變成了他所輕視、所唾棄的……”

    說到最後,她抱住自己前後搖晃,她變得像在自言自語。“我知道,他終究不是我的阿特拉斯,癥結在於他對我根本沒有什麼深刻的感情。他不愛我,所以他沒有為我扛天的心情。只是……我一直愚蠢地要自己相信他願意……”

    “依娜!”陶老首次放下身段,叫出這個就快是無緣媳婦的名字,雖然還不是很瞭解她說這段話的含意,但不知怎的,她說話的語氣與模樣,讓他不覺動容,不覺鼻酸。仔細想想,如果不是妻子和魏海倫一直在他身旁大敲邊鼓,他對她基本上是沒有任何偏見的。而這一刻他相當遲疑也不齒他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所以他把它推給了康經理。“告訴依娜我們今天來的目的,康經理。”

    康經理帶著像是同情又像敵意的矛盾表情趨前,從手提箱中拿出幾份紙張,遞到依娜面前。“唐小姐,今天我們來的目的有幾個,第一,是我們送來了你放在陶家的所有私人物品,第二,陶健方陶總交代,只要你簽下這份離婚協議,我馬上會撤回‘聚英’集團對你的告訴,也馬上會幫你辦理保釋。”康經理試著不顯露情緒,試著保持面無表情。但他心裡充滿歎息,唐依娜是個能幹優異的秘書,發生這種事情,除了始料未及,也是可惜。

    依娜有些顫抖地接過那幾張輕薄的紙,攤開,離婚協議幾個字令她本就蒼白的臉色變得更淒慘。“哦!原來這就是自由的代價?”

    即使她的模樣令人不忍,但康經理還是必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是的,唐小姐,因為陶總希望補償魏絲絲小姐這些年來所受的苦,決定儘快補辦一個盛大的婚禮,所以我們需要你的合作,儘快簽妥——呃,離婚證書。”依娜像茫然又像絕望的表情,令康經理幾乎有點說不下去了。在來拘留所之前,他覺得他根本不可能對類似唐依娜這類不懂忠心為主的商業間諜寄予同情,可是親自來這一趟,他才曉得什麼叫“為難”。

    “你還是能獲得一些好處的。”清清喉嚨,康經理勉強自己繼續說道:“這裡有一張支票,陶總說,這個數目應該可以讓你不虞匱乏好一陣子了。”

    依娜真的可以想像健方說“不虞匱乏”這幾個字時的表情有多諷刺。而他就真的這麼迫不及待地想用支票打發她?想用婚禮補償魏絲絲?

    她感覺強烈的麻木正驅走她心中的痛苦,而她慶倖這份麻木。“離婚協議我簽,支票我不要!”

    “陶總說一定要你收!”康經理堅持。

    依娜慘澹一笑。“我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是不是?反抗他,就好比一隻小鳥撞在老虎的下巴上,是不是?”

    “唐小姐,請不要為難我!”康經理低聲央求。

    正因為不想為難一向待她不薄的康經理,依娜只好為難自己。她不再多說什麼的接過康經理的筆,嘗試以穩健,但事實上卻抖得不成樣子的手簽名蓋指印。

    完成後,依娜木然地看著她的丈夫不,是她“曾經”的丈夫絕決地簽在一旁的姓名與印章,她突然笑了,那個笑容淒涼而古怪。“心破碎了,還是得跳動。我唯一想不通的是,生命究竟是奮戰?是適應?還是妥協?”說完,她像剛失去自己世界中所有東西的女人!顫抖、蹣跚、傴僂,而且毫無生機地走向通往牢獄的門口。

    “依娜!”陶老和魏絲絲同時叫住了她。

    陶老先生說道:“我建議你多和我們談一談。”

    魏絲絲也熱心地說:“至少做到好聚好散、無憾無恨吧,多談一談,說不定我們能找出一些癥結,化解掉你和阿方的心結……”

    陶老先生和魏絲絲奇特的熱心還是無法融解依娜已然結冰的心。“除非你們有辦法使覆水回收,或糾正生命裡的一些錯誤,讓人生變得公平一點!”

    靜如止水的說完它,依娜沒有戀棧,頭也不回地隨警員走回屬於她的牢籠。她知道,再過不了多久,康經理會言而有信的來保釋她走出這個牢籠,但她也同時知道,今生今世,她已被判入了另一個永遠不會缺乏孤寂與噩夢的牢籠,最諷刺的是,這個牢籠,由她這輩子唯一愛過的男人——陶健方——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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