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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蔡小雀 -【侯爺長命又百睡(侯門忠犬傳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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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小雀 - 侯爺長命又百睡(侯門忠犬傳之二)

對鄧家阿箴來說,人生是一連串艱難的考驗
雙親早逝,幼妹稚弟嗷嗷待哺,一家重擔落在她肩上
憑靠著一雙手努力拚搏,也只能勉強餬口溫飽
她只求一家和樂平安,偏偏老天爺不肯善待她
初次到天子腳下的繁華京城討生活,就被人販子抓去
危急之際,一名白衣公子宛若謫仙從天而降相救
在那一刻,她真的以為自己在做夢,遇到仙人了
讓她驚訝的是,恩人竟是那名震天下的鎮遠侯……
幾次相遇總是在她最狼狽的時候,他一再援手解圍
知恩圖報是一定要的,要她為他做什麼都願意
只是看到侯府上下把她奉為上賓的模樣,她都好心虛
不過就是她做的吃食有幸能合了恩公的胃口而已
況且她是進府當庖丁來報恩的,怎麼反倒角色顛倒了?
尤其他像是座最可靠的大山,不管發生什麼事
他都穩穩地為她扛著、護著,讓她忍不住心悅他
直到那一夜,面對刺客的威脅,她才恍然明白
原來,他對她的溫柔,並不像表面那般的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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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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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考槃在澗,碩人之寬。獨寤寐言,永矢弗諼。

  考槃在阿,碩人之適。獨寤寐歌,永矢弗過。

  考槃在陸,碩人之軸。獨寤寐宿,永矢弗告。

  ——《詩經·衛風·考槃》

  他經常覺得冷……

  每每深夜醒來,默青衣高大清瘦的身子總緊緊挨著牆角,那彷彿自骨髓深處滲透而出的酷寒,牢牢捆縛著通身上下四肢百骸,凍得麻木的指尖動也動不得,清俊昳麗的臉龐慘然青白,透著股磣人的死氣。

  總是得苦苦熬到日出東方,雄雞昂啼,僵硬哆嗦的身軀才會逐漸一絲一絲地恢復暖意,竄流在五臟六腑間的冰冷消逝無蹤,留下的是氣盡力竭後猶如大病一場的破敗軀殼。

  暖陽的光芒透窗而來,默青衣沉默地望著外頭緩緩蘇醒綻放的春天,內心依舊一片隆冬。

  「侯爺,太醫到了。」忠心的僕代叔在廣榻垂幕外輕聲稟道。

  垂幕後的默青衣收回視線,淡淡地道:「請回吧。」

  「侯爺?」代叔臉色微變,難掩心焦。

  「回。」

  「……諾。」

  那雪蠶重簾垂幕沉沉掩住的痩削身影靜寂如石雕,看在代叔眼裡份外心痛。

  ……二十三年了,鎮遠侯府的「詛咒」,究竟何時才能解?

*             *             *

  在距離京城五十裡外的蕎村裡,春天在鄉間的枝頭上總是怒放得格外燦爛。

  春耕開始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農們迫不及待紛紛挽起褲腳袖子,忙著犁田插秧播種去。

  雄雞三啼,清早透涼舒爽的晨霧漸漸散開來,在村尾近後山的這棟土屋裡,有個清痩嬌小的身影正在灶前忙碌煙氣騰騰中,一只只淺黃可愛如雞子的渾圓黃豆包挨個兒排滿了大蒸籠,在籠蓋掀起的剎那,粗糧混合著黃豆的淡淡甜香味瞬間瀰漫了狹窄粗陋的灶房,惹得圍在爐灶旁的小娃兒頻頻吞口水。

  「大姊姊,好了嗎?能吃了嗎?」五歲的小男娃雖然個兒痩小巴巴兒,童稚的小臉透著一絲奶氣的圓嘟嘟,尤其那雙黑白分明、撲閃撲閃的滾圓大眼睛,更是令人瞧著心都忍不住要化了。

  掌灶的清痩少女低頭看著大弟,滿眼疼愛憐惜,柔聲地哄道:「甘兒莫急,今兒黃豆包蒸了好多呢,肯定管飽,現下還燙著,等吹涼了些,大姊姊便拿與你吃。」

  「大姊姊,吃!吃!」灶房門口忽然「滾」進來了一個約莫兩歲大的更小娃娃,不合身的布衣大褲蹭得滿地土,狼狽不堪卻還是急急掙扎爬了起來,邁著小短腿兒歡快呼叫著,「要吃!」

  「當心!」清痩少女心一緊,慌忙上前將小弟抱起來,拍了拍娃娃身上的土灰,「拾兒怎麼自個兒出來了?小姊姊沒有看著你嗎?」

  「吃!」鄧拾水靈靈的眼睛滿是興奮和激動,小手緊揪著自家大姊姊的袖子猛搖,小小身子激動地傾身向前「吃……」

  「好好好,給甘兒和拾兒吃。」清痩少女彎彎眉眼笑了,一手抱著小弟,一手拉著大弟,卻是退離熱騰騰的爐灶兩步,讓兩個矮個兒和更加矮個兒的弟弟肩並肩坐在小條凳上,叮嚀道:「大姊姊拿,你們乖乖坐著別亂動,要動了就不給吃了喔。」

  兩小人兒聞言挨坐得可端正了,簡直堪比蒸籠裡整整齊齊並擠著的黃豆包還要工整。

  清痩少女不放心地邊拎起熱燙的蒸籠雙提耳擱置鍋旁,邊不時回頭瞄向弟弟們的動靜,生怕他們急著擠將上來給燙著了。

  她將二十只暖燙彈軟的渾圓黃豆包取出了五只放進瓦盆裡,仔細在上頭掩塊粗布暖著,另外十五只則是用竹籃子盛了,高高懸在窗簷下免得給野貓撲吃了,一方面也待置涼後要收進陰涼的地窖裡,和冬藏的大蘿蔔、大白菜與醬菜甕存於一處,能吃上好幾天呢!

  「來。」她從瓦盆裡取了兩只,小弟弟們一人手裡塞一只,欣慰地看著弟弟們眉開眼笑地啃咬起來,嘴裡不忘叮囑:「細細嚼,別噎著了。」

  大弟鄧甘儘管又餓又饞得狠了,可還是乖乖地一次咬上一小口,在粉嘟嘟的小嘴裡嚼上老半天才捨得慢慢咽下;小弟鄧拾卻是愛不釋口地舔到整隻黃豆包都快糊了,這才用小手邊扒著邊啃著。

  清痩少女目不轉睛地盯著弟弟們歡喜滿足的吃相,心下不由陣陣酸楚得厲害。

  「都是大姊姊沒本事,讓你們吃苦了。」她低聲喃道。

  「大姊姊,這個真好吃!」鄧甘仰頭對她咧笑。

  「吃……好吃。」鄧拾也是點頭如搗蒜,露出幾隻嫩豆般的小白牙,口水又流出來了。

  她噗哧一笑,眸底的鬱色一掃而空,溫柔地替小弟擦去沾了前襟都是的口水,也不忘揉了揉大弟的小腦袋。「慢慢兒吃,大姊姊去菜園子了,等會兒你們乖乖在後院玩兒,不能到溪邊去知道嗎?」

  「小篤子大兄說溪裡有好多好多魚的。」鄧甘忙咽下一口黃豆包,小臉急了。「甘兒要抓魚,給大姊姊、小姊姊和弟弟吃。」

  「魚!」鄧拾眼睛亮了起來,興奮地在小條凳上蹦了起來。

  可小豆丁蹦得再高,還是被素來溫柔好脾氣的大姊姊強行鎮壓了。

  「誰都不準去溪邊抓魚!」她臉色蒼白,聲音嚴厲。

  兩個小豆丁瞬間嚇僵在原地,大眼睛慌亂不安地盯著自家大姊姊,哆嗦著嘴兒要哭又不敢哭。

  少女心一痛,面色緩和了下來,蹲身在小弟弟們面前。

  「莫怕莫怕,大姊姊不是罵你們,只是……」她艱難的吞咽了一下,苦澀卻強顏道:「溪邊水流急,很危險的,萬一……會被大魚吃掉的。甘兒和拾兒都是好孩子,別做讓大姊姊擔心的事好嗎?」

  小豆丁們雖然聽得懵懵懂懂,不大明白村裡的大人小孩明明都能在溪邊捉魚捕蝦洗衣游水,可為什麼偏偏只有自己家裡的人不行?

  可他們知道阿父和阿娘都是因為去過溪邊,就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啦,他們要聽大姊姊的話,不能讓大姊姊擔心,不然就是壞甘兒和壞拾兒,不乖。

  「我乖,小姊姊不乖,」兩歲的鄧拾忽然冒出了這句,稚氣滿滿的小臉嚴肅無比。「抓魚!壞!」

  清痩少女一怔,還來不及反應過來,門口旋風般地衝進來了一個嬌小的身影,怒氣沖沖地尖喝道——

  「拾兒,你敢胡說八道?!」

  「怕……怕……」鄧拾哇地嚇哭了,拚命往大姊姊懷裡躲去,小身子顫抖如篩。

  「大妹!」清痩少女抱緊了小弟,清秀臉龐沉著地望向面前僅次自己一歲卻顯得纖細窈窕的美貌幼女,「你又和陳家大郎君到溪邊做耍去了?」

  鄧細荊釵不掩風華的臉上掠過一絲倉皇心虛之色,隨即又定下神來,倨傲地道:「大姊姊,你別管,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如果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知道自己是在玩火,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的下場。」她神情嚴峻,隱帶心痛,啞聲道:「細兒,齊大非偶。」

  鄧細那張雪白秀麗小臉透著端凝固執,冷笑道:「阿箴姊姊,我如何配不起陳家大郎君了?他只是穎川陳氏的旁支子弟,論風姿論模樣,我鄧細卻是蕎村人上之人——」

  「再是沒落旁支,他日後就算不得和高門貴女聯親,也自有其世家族老為他婚配良家子。」鄧箴打斷了妹妹的話,極力平靜地就事論事。「我知道你猶記得阿父是南陽鄧氏嫡系郎君,可你別忘了,十六年前,我們就已經被驅逐出族了。」

  鄧細臉色煞白,死死咬著下唇,半晌後,憤怒而執拗地道:「阿父阿娘都不在了,只要我們回去向祖父祖母認錯,他們會讓我們回鄧家的。」

  「回鄧家?」鄧箴清秀臉龐閃過淡淡諷色。

  ……俗諺說寧做窮家人,不做富家狗,不是沒有道理的。

  「大姊姊,你想當顏回餓死在窮巷是你的事兒,可憑什麼讓我和弟弟們陪你挨苦日子?」鄧細被說破了心事,登時惱羞成怒。

  鄧甘和鄧拾見姊姊們爭吵了起來,不禁面色惶然,滿眼懼色。

  「細兒,你才十四。」鄧箴閉了閉眼,努力放緩語氣勸道:「你信我,待你十五及笄,長姊定會好好替你尋個善良穩妥的好夫郎……」

  「嗤!」鄧細毫不客氣地嗤笑一聲。「若大姊姊真有自己說的那麼本事,又如何自去年及笄至今還嫁不到一門好親事?況且誰要嫁給那些駑鈍又無能的販夫走卒,窮盡一生都在泥地裡打滾……你想嫁頭彘只管自己去,別當我和你一樣不爭氣!」

  「細兒!」她臉色變了。  

        鄧細狠話撂完便頭也不回地往外衝,一霎兒就不見人影了。

  鄧箴怔怔地抱著小弟,衣袖邊還攥著個大弟,向來清痩挺直的身軀在這一刻卻有說不出的佝僂蒼涼,好似被壓得極沉、極沉……

*             *             *

  數日後,天還濛濛紫黑未亮,鄧箴便己起身梳洗,替弟妹們蒸了最後的幾只黃豆包,切細了大白菜,略略用一丁點兒粗鹽和芽蔥進鑊裡拌熟了盛起,又替不大不小的菜園子澆過水後,便往屋後的地窖鑽去。

  她自地窖抱出了幾個瓦罐,不待拍去身上沾著的土灰,便忙著將那幾隻從大甕中分裝出的蘿蔔醬菜、灰豆條子醬菜和酸白菜,小心翼翼地擺放進竹編的背簍裡,仔細用粗布掖好。

  雖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可鄧箴一雙巧手總是能將最平凡粗樸的瓜果什菜整治得鮮美可口,自家腌製的各式醬菜更是一絕,賣予鎮上的食店換取家用。

  像這樣的一瓦罐醬菜便能賣上十個五銖錢(十文),可惜食店規模不大,來來去去食客有限,縱然配做小菜好賣得緊,常常一個月才耗掉了五罐子的醬菜量,而這五十文扣除買糧買日常用物,剩下的連幫甘兒和拾兒買根糖葫蘆都不夠。

  家中長年拮據,僅能勉強糊口溫飽,圖個餓不壞凍不死,也難怪容貌出眾、正值花樣年華的鄧細會一心想脫離這陋室,做那棲上梧桐樹的鳳凰。

  她心情沉重地吁了一口氣,半晌後想了想,突然又轉頭爬下地窖。

  雄雞高啼第一聲的當兒,鄧箴已坐上了搖搖晃晃出村的牛車,和一車子鄉親擠挨著,緩緩朝皇城方向而去。

  皇城乃天子腳下,遍地繁華,她這醬菜說不定能賺上更好的價錢吧?

  村裡婆媽嬸娘們見了她總忍不住噓寒悶暖,滿眼都是對她的歡喜和惋惜。

  全村都知道鄧家這大女可能幹了,非但心靈手巧,生得跟花兒一樣好看,且既溫柔賢慧又曉事,乃是眾人眼中頂頂好的媳婦兒人選。

  只可惜了家裡弟妹太多,拖家帶眷的好幾口人,又窮似鬼……

  大家都是地裡刨食的,每年辛辛苦苦耕作到年底,繳了稅糧後還得備著日常嚼吃、來年耕種的種糧,哪裡還有那個富餘供養活外姓人?

  所以儘管村裡兒郎們一提到這鄧家大女就臉紅心跳,滿眼歡喜,可一想到她身後那幾個嗷嗷待哺的弟妹,滿滿的戀慕就被冷水饒了個心透涼。

  「阿箴,唉,真真可惜啊!」擠坐在她身邊的羅嬸子抓著她佈滿細繭卻仍指節勻稱、好看得像玉蔥兒似的小手,越想越捨不得。「是我們老羅家沒本事,沒福氣呀。」

  鄧箴一怔,蒼白的臉龐微微紅了,婉轉地轉移話題:「嬸子,您今兒還是到集市上賣雞蛋子嗎?聽說城裡人可喜歡您家的雞蛋子了,每每都是一搶而空的。」

  「哎喲喲!那可不?」果然羅嬸子樂不可支,眉飛色舞的比畫起來:「說起嬸子家的雞蛋子可不吹牛,個大卵黃,滋味好得不得了,上次那個什麼大侯府家的買辦,還特地親自來同我買,一挑就是三十斤——」

  其他村裡婆媽也忍不住插嘴道:「羅嬸子,你可撞見貴人啦,堂堂侯府家的買辦大人,往後你也多提攜提攜我們,我們那些倭瓜呀口蘑呀山菜呀,可鮮了,都是城裡人沒吃過的,說不定貴人們就愛吃這些呢!」

  在吱吱喳喳熱熱鬧鬧議論聲中,鄧箴默默地縮進牛車角落,暗自鬆了一口氣。

  牛車搖搖晃晃到了京城東門停下,等守城的官兵巡檢過後才放行,原先聒噪的婆媽們憋著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兒,直到進了城才恢復談笑。

  羅嬸子背著一竹籮用草繩兒纏好的雞蛋子,和一群簇擁著她的婆媽高髙興興地走了。

  鄧箴也不覺失落,面色平靜地提著自家的醬菜罐子,往打聽好了的酒樓街方向走去。

  她鼓起勇氣,神態謙沖卻不卑不亢的向幾家或華麗或高雅的酒樓推薦了自己的醬菜,可原本看在她一身粗布衣洗得乾淨爽利、模樣清秀的份上,跑堂的都樂於將她帶入後堂見掌櫃的,只是當見著她取出的是不上檯面的醬菜之後,每一家都像攆蒼蠅把她攆了出去。

  「去去去,那種庶民賤物就別拿出來現世了,當我們這兒是山坳的野店子呢!」

  儘管鄧箴早已有心理準備,仍然被驅趕得小臉通紅,羞慚難當,卻只能緊緊地抱著懷裡的醬菜罐子,在低首致歉過後,努力挺直腰桿,在眾人異樣目光中靜靜離去。

  對街「化與樓」二樓憑欄畔,蒼白如玉,清貴皎潔若月華的默青衣看著那個清痩少女抱著一包袱物事,在幾間相鄰的酒樓間被驅逐攆趕,已經有好一會兒了。

  那少女痩得可憐,眉眼清致溫婉,神態間卻有種人澹如菊的平和氣息,只是羞窘暈紅的雙頰和目光中的那一絲茫然脆弱,令人察覺到她其實也不過是個稚齡少女。

  他長長睫毛低垂,執起手上的熱茶啜了一口。

  「表兄可是對那小娘子有意思?」坐姿瀨洋洋沒形沒狀的錦袍青年捻起一塊粢米蒸的餌食(糕點)扔入口中,閒閒嚼著,眼底卻掠過了一抹看戲的惡意玩味。「說來弟平時也沒什麼好孝敬哥哥的,難得哥哥有看得上眼兒的……範!去把人請上來陪我家好哥哥飲一杯。」

  「諾。」錦袍青年旁的高壯隨從有些忌憚地偷瞄了鎮遠侯一眼,卻礙於主子有令,只得躬身領命而去。

  「慢。」默青衣淡淡地道,那髙壯隨從範一僵,腳下不敢再動。

  「表兄這是什麼意思?」錦袍青年笑了,英俊的眉眼冷意如霜。「難道連弟弟孝敬你的都瞧不上了?」

  「阿峨擅自出府不知所蹤,舅父求到鎮遠侯府來……」他胸肺微顫,隨即熟練地取帕摀口,悶悶劇咳了兩聲,清眉略蹙,隨即舒展,語氣隱約有一絲疲憊,「你還有心思鬧事?」

  「你!」錦袍青年大怒而起,原是俊美的臉龐因憤憎微微扭曲了。「你這個癆病鬼有什麼資格教訓我,別仗著祖母寵你……」

  默青衣身後冷面侍立的護衛已經聽不下去了,缽大的拳頭擰握,發出了充滿威脅的可怕格格聲。

  錦袍青年臉色陡變,卻還是呼吸急遽胸膛起伏地漲紅著,咆哮就要衝口而出——

  「夠了。」默青衣微抬起手阻止身後護衛動作的同時,溫和的嗓音卻夾帶著股凜然不可抵擋的威嚴。

  錦袍青年心一驚,話全噎在喉間,神色一陣青一陣白。

  「默青衣,別得意,總有一天教你落到我的手上!」話畢,青年怒極拂袖而去。

  「侯爺……」高大剽悍護衛咬牙喚道。

  「燕奴,我沒事。」他倦然地揉了揉眉心。「人找得如何了?」

  「回侯爺,尋到一些蛛絲馬跡,奔奴已經帶了一組人追蹤過去,想來很快就有好消息。」

  「嗯。」他凝視著燕奴,「也盯著李羿,別讓他傷及無辜。」

  燕奴迅速會意過來方才那事,恭敬地沉聲道:「諾!」

  「還有,」他頓了一頓,眸光微帶遲疑,彷彿也不知自己因何會管這閒事,終究還是叮囑出口: 「看那女子沿街兜售的是什麼,都買了。」

  燕奴有些不解。

  「終究是我無意中的一眼,險些給她惹來了一場禍事。」他輕喟,眸光有一抹悵惘感傷。「況且,凡是能為自己命運奮戰不懈的,都值得人相扶一把。」

  「侯爺,您定能長命百歲的!」燕奴虎目紅了,啞聲堅定道。

  「莫擔心。」他嘴角微微牽動了下,隨即眼神又恢復了一貫的清淡平和。

  時辰還沒到,他不是還有兩年壽數嗎?

  他現在該擔心的是這表弟素來性情衝動,日後不知還要闖出多大的禍來。

  今日已經不是第一次他幫母族安定伯府收拾爛攤子,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默青衣閉上眼,忍不住又揉揉眉心。

  然而這是他和母親欠了李家的……他受著,也償還得心甘情願。

*             *             *

  鄧箴心臟怦怦跳,不敢置信地看著手上攤著的一枚金豆子。

  若非大街上人來人往,她還真有送到嘴邊咬咬看的衝動?………

       「給!」

  方才有個高高痩痩的黑衣男子突然走到她面前,扔了這枚金豆子給她,而後就伸手取過了她懷裡抱著的幾瓦罐醬菜,轉眼就走得不見人影了。

  她呆呆地看著掌心的金豆子,半晌後,恍然驚醒般地急忙忙將珍貴至極的金豆子藏進懷裡內袋中,小手緊緊貼著衣襟心口處,生怕掉了。 
 
       「我,這不是在做夢吧?」她喃喃自語,歡喜到鼻頭一陣發酸。

  不知是何方恩公援手相助,一出手就是一枚金豆子……她這幾瓦罐的醬菜,倒是大大佔了人家的便宜了。

  鄧箴笑容微收,有些內疚不安起來,四下張望環顧,卻怎麼也尋不出個究竟來。

  無奈何,她只得佇立在原地,款款行了個儀,只希望那好心人能看得見。

  化與樓上的默青衣一愣,溫和的目光沒來由地一縮,挺拔如修竹的身軀也下意識朝後躲了躲。

  ……後來,直到那痩小身影消失在街角,他才猛然記起自己坐的位子她是壓根兒看不見的。

  默青衣不禁啞然失笑。

  ——話說回來,他躲什麼呢?

  懷裡揣著小小卻彷彿暖得會燙人的金豆子,鄧箴快樂得連步伐都不自覺地輕快了起來,見日頭偏西,也差不多到時辰了,便匆匆趕到了和羅嬸子他們約定好的東城門旁老樹下。

  只是老樹下沒有半張熟識的面孔,就連包大叔的牛車也不在。

  鄧箴以為自己來早了,乖乖在大樹下等著,自清晨坐了大半天牛車到現在,半粒水米也沒進口,雖是饑渴難當也不敢稍離半步。

  可眼見日頭越發西斜,她的心自微亂漸漸成了擂鼓般的發慌。

  「老伯,可否請教一下,您有沒有看見稍早前一輛牛車來過?」她強捺不安,忙向大樹邊那正準備收茶攤的老人家打聽。

  「小娘子,可憐見的,別慌別慌,先喝口茶解解渴吧。」老人家好心地傾了一大碗色澤微紅的茶給她。「老漢要歇攤了,這碗請你喝,不要錢。」

  「這怎麼能行呢?」她只得接下了那碗茶,飲罷後自袖裡摸出了幾個五銖錢塞給老人家。「謝謝老伯,這些可夠?」

  「夠,夠……」老人家遲疑了一下,「你問得可是蕎村老包那一行人?喲,他們早就走囉!」

  她大驚,「走、走了?」

  「是呀,稍早有風聲說今日要提早關閉城門,好像有大事兒,結果蕎村那老包怕再慢就出不了城,火燒眉毛似的就趕著牛車走了!」

  鄧箴心一沉,強笑著謝過了老人家,也顧不得失落沮喪,便急切地往城門方向奔去。

  卻沒料想待她才出了城門不遠,就被一記悶棍敲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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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4-21 09:05: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誘瑩,會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簣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寬兮綽兮,倚重較兮,善戲譫兮,不為虐兮!

  ——《詩經·衛風·淇奧》

  不知過了多久……

  再醒來時,她意識昏昏沉沉,後腦疼得厲害,隱有噁心翻騰之感,鼻息間也不斷有夾雜著汗臭味和脂粉味撲來……

        鄧箴強撐著酸澀沉甸甸的眼皮,好一會兒才看清楚自己現在處境的惡劣。

  她在某個行進中的車廂內,昏暗的視線中隱隱可見約有十來個少女和她同擠身於此,人人臉上都帶著斑斑淚痕和掩飾不住的驚恐壓抑之色。

  鄧箴心臟瞬間縮擰成了一團!

  「這位姊姊,你……你身上有吃的嗎?我、我餓了……」擠蹭在她身旁的一個幼女睜著滾圓含淚的眼睛,話說得結結巴巴,像是不慣常向人低頭求助,小臉都漲紅了。

  她想到自家的弟弟妹妹,越發心亂如麻,愛莫能助地搖搖頭,傷痕纍纍的手只能緊握了下幼女的手,以稍作安慰。

  「姊姊,你知道他們要把我們抓去哪兒嗎?」那幼女在車輪骨碌碌的晃蕩中,緊緊攀住這個看起來溫婉好脾氣的姊姊,粉嫩圓潤可愛卻髒兮兮的小臉透出了一絲惶然無助的依賴。「我好害怕……我想回家了……外頭一點也不好玩兒……」

  鄧箴也想哭了,她想起家裡還有弟弟妹妹等著自己回家,若是她逃不過這一劫,甘兒和拾兒該怎麼辦?細兒,細兒又能照顧好弟弟們嗎?

  「那些不長眼的,居然連我也敢抓,等我逃了出去,定要叫他們好看!」幼女嘴裡念念叨叨,不乏一絲狠勁。

  她這才注意到這緊挨著自己的幼女,雖然也是一身粗布衣,卻是顯得格外細皮嫩肉、嬌憨童稚,年紀約莫也八九歲了,可依然有著渾然不知世事的天真與嬌蠻。

  這小妹子……不是窮困人家將養得出來的。

  她張口欲問,卻發現自己喉頭像是被塞了把砂礫,無論怎生擠都擠不出半個字來,啞聲地啊啊了無果,霎時冷汗直流,滿面頹然。

  怎麼……會這樣?

  電光石火間,鄧箴腦中閃過了今兒唯一入過口的那碗茶……剎那間所有模模糊糊的痕跡全指向同一個事實——

  她被下套了。

  「姊姊,你是怎麼被他們捉來的?」

  她真蠢,竟忘了這裡雖是天子腳下、繁華鼎盛的皇城,卻也是龍蛇混雜的是非之地。

  鄧箴面色灰白,眼神有著深深黯淡與挫敗。

  「姊姊?」幼女已有些不悅地推了推她。

  她勉強回過神來,顫抖的指尖改為在幼女掌心裡寫字:你可識字?

  「姊姊居然是良家子?」幼女霎時睜大了眼,不可思議地低呼。

  只是略識幾個字。她心中苦澀。

  「姊姊,」幼女興奮地壓低了嗓音,難掩希望地道:「那我們一起逃吧,只要到了衙門,我們就不用怕歹人了。

  哼,這些人膽大包天,等我回府以後,定要父親重重治他們的罪!」

  貴府上是?她遲疑地寫畫下。

  「我——」幼女忽地頓了頓,黑亮的大眼裡浮現戒備之色,「我不能告訴你。」

  她一怔,卻也不以為忤。

  好,我們想辦法逃吧!

  幼女有些心虛愧疚,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想彌補似地囁嚅道:「姊姊……我叫阿峨。」

  她還未反應過來,小阿峨已經迫不及待拉過她的手掌,鄭重地在上頭寫下自己的名字。

  鄧箴心一軟,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姊姊,你是啞子嗎?」小阿峨天真魯直地問。

  她還不及回答,擁擠的車廂突如其來猛烈地往上一拋!

  在眾女此起彼落的驚恐尖叫聲中,所有人全推擠跌撞成了一團……

  鄧箴想也不想地緊緊抱住了小阿峨,用自己的身子護住了她,自然也摔了個七葷八素。

  可相較於車廂裡的陣陣哀號驚哭,外頭卻靜寂得離奇。

  她頭疼欲裂渾身痛楚,雙手還是自有意識地緊環著懷裡的小女孩,努力大口呼吸著,拚命叫自己保持清醒。

  可……真的好疼啊!

  忽然間,卻有個溫和輕緩的嗓音奇異地穿透了混濁悶熱車廂和一片哀鴻遍野而來,竟似曙光破曉那一刻,自吹來的一縷清風,驅散了沉沉黑夜和恐懼——

  「是匪人,就不用留活口了。」

  至清至雅,溫柔沉穩……那人的聲音,真好聽……

  她不自覺撐起眼皮,想要親眼看看有著這樣曉風明月般嗓子的主人是誰……

  可渙散迷離的眸光透過重重人影,在暮色四降之中,只隱約瞥見了一抹修長雪白的挺拔宛若謫仙。

*             *             *

  近郊馬道上,駕著驢車的幾個大漢已然橫七豎八地倒臥在地上,在驢車前方煞氣騰騰肅穆如山的數名黑衣髙手,卻是屏氣凝神、斂眉垂首地護衛著那一個箭袖負後,靜靜佇立的修長痩削身影。

  白袍如雪,腰帶繡金,玉冠束髮,蒼白清俊卻映麗尊貴。他就是盛漢王朝四大侯之一,據聞奇毒纏身,註定活不過二十五歲的鎮遠侯默青衣。

  儘管春夜不寒,他依然披著寬大的雪狐披風,眉眼微倦,黑眸鬱鬱。

  車簾已經在慌亂間被扯落了,十數個狼狽不堪的女子在呼痛聲中掙扎爬起,在見到這美若天人的如玉公子時,無不驚艷地倒抽了口氣!

  「郎、郎君……多謝郎君相救大恩……」

  「奴願為馬為牛,報答郎君……」

  另外幾個也被餵了啞藥的則是頻頻磕頭,十分楚楚可憐。

  她們都是鄰近城鎮中被或拐或賣的貧家女子,不是掙扎糊口求生,便是想尋一條出頭的青雲路。

        默青衣眉心幾不可見地蹙了蹙,低聲道:「去把人帶出來。」

  「諾。」

  「其他的,各捨些盤纏,打發她們自去吧。」

  「諾!」

  黑衣高手有的去救人,有的則是冷著臉子打發眾女。

  默青衣在護衛簇擁下,回到自己的車駕上,尚未坐穩、車簾未落,便有股冷風竄入,他手中大帕驀然掩住了唇,撕心裂肺地悶咳了起來。  

  「侯爺,您受寒了。」親自駕車的燕奴目露憂心。「當初就不該驚動您的。」

  「咳咳咳……」他微微擺手,雪白俊雅的臉龐浮現了一抹病態的酡紅,嘆道:「無事。」

  「侯爺……」

  「通知舅父了嗎?」

  「已然通知伯爺了。」

  就在此時,一名黑衣高手遲疑地在車簾外低稟:「侯爺,表小姐堅持要帶同擄的一名女子回府。」

  「又不是養貓兒狗兒,不准她再胡鬧。」他輕聲道,「她這趟貪玩擅自出府,累得兩府人仰馬翻,還嫌事情鬧得不夠大嗎?」

  黑衣高手一拱手,「是,屬下知道該怎麼做了。」

  「送她回伯府,告訴舅父,若不拘著她,下次我就親請娘娘賜下宮嬤代為管教。」

  「諾。」黑衣髙手眼睛一亮。

  這安定伯府一點兒也不安定,闔府三天兩頭鬧笑話,若不是身後有鎮遠侯府,又看在宮中昭儀娘娘的份上,恐怕早被皇城眾王公貴族排擠出勛貴圈外了。

  「大哥哥……壞……我要跟祖姥姥說你欺負我……你們這些狗奴才放手!本小姐話還沒說完……」

  小女孩掙扎踢腳撒潑哭鬧地被塞進了另一輛馬車中,駕車的黑衣高手面無表情地揚塵而去。

  鄧箴渾身腰酸背痛,背後又因護著小阿峨時撞淤了好大一片青紫,後腦勺原被敲了悶棍的傷處更是痛得不得了,只覺自己整個人都快散架了。

  「怎麼是你?」那個淡如清溪、溫若和風的好聽聲音忽然出現在她頭頂。

  她猛然抬頭,霎時竟痴了……

  瞻比淇奧,綠竹漪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漸漸升起的月光下,他宛若自《詩經》中翩翩而來,溫潤如玉,清淡如風,厚厚的雪狐披風在他身上非但不顯笨重,反而令他清痩挺拔的身軀更增添了一抹弱不勝衣……莫名教人心疼。

  「可需人代為延醫,抑或是送你返家?」默青衣靜靜地凝視著她,語氣很淡,卻有一絲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溫和。

  這少女,近看更是痩弱得風吹會倒,小小的肩頭和不盈一握的腰肢卻依然努力挺直著,看似不起眼,卻柔韌堅強如蒲草。
  ……他彷彿隱約看見了自己。

  默青衣隨即搖了搖頭,自嘲地啞然一笑,幾時學得這傷春悲秋長吁短嘆的酸儒息氣來了?

  見少女仍呆呆地仰望著他,不發一語。

  「你,不會說話?」他眸底掠過一絲訝然,心中歉意陡生。「對不住,是在下失禮了。」

  鄧箴有些心急地想解釋,可一想到兩人本是素昧平生,自今日後也再不會有相識相遇之時,便息了這抹向他解說前因後果來龍去脈的心思。

  默青衣也未再細究,只是簡單地問她:「你可是京城人士?」

  鄧箴想起早已將他們一家除族了十六年的京城鄧氏族人,眼神一黯,搖了搖頭。

  「那,你可有家?」他眸底有一縷不忍。

  她點點頭,想了想,隨手撿了根小樹枝在地上寫了幾個字。

  家住五十裡外,蕎村。

  他略感詫異地瞥了她一眼。

  鄧箴不知怎地被他這一眼瞅得心發慌,小臉悄悄地紅了,只敢垂頭地再寫下了一行字。

  恩公大恩大德,小女銘感五內、沒齒難忘。

  「不用謝,今日之事,你便當從未發生過。」他眉宇微舒展了,對身後的黑衣護衛吩咐道:「侖奴,送這位小娘子安然返家。」

  「諾!」

  鄧箴傻傻地望著他修長身影翩然從容地上了馬車,漸漸消失在眼前……

  謫仙,又回到天庭神仙洞府了吧?

  她覺得今天發生的一切好像在做夢一樣,一連串的驚喜、驚嚇、恐懼和絕望,最後是宛若畫中仙的恩人公子從天而降相救……

  「說給阿弟們聽,他們定然以為我在說傳奇話本兒了?」她喃喃。「也不知,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恩公一面?」

  ——只是她自知,此生是再不想踏進這繁華鼎盛卻危機四伏的京城一步了。

  當天夜裡,黑衣護衛送她到了村口,她滿懷感激地深深一蹲禮,再抬頭時,眼前已然人影不見。

  她踩著崎嶇不平的村裡小路回家,路經羅嬸子家門外,聽見隔著木牆內的羅嬸子還在興奮地吹嘯著自己的雞蛋子被貴人們搶光了,談笑著在京城見識到了多少新鮮的好玩意兒……卻沒有隻字片語提到她。

  ……村子裡,就沒有人關心過她的下落、擔心過她怎麼沒有和他們一起回家嗎?

  鄧箴心陣陣發寒,默默地低頭而過,只是步伐有些微的踉蹌無力。

  也對,她和弟妹們雖然在蕎村裡住了十幾年,卻從來不是他們眼中真正的同路人。

  他們姊弟四人,唯有彼此。

  當她終於趕回到家門前,就看見大弟和小弟蹲坐在矮矮的門檻上,面上淚痕未乾,兩顆大頭睡得東倒西歪……

  那一刻,她淚水奪眶而出,心裡卻是滿滿、滿滿都是暖意。

  弟弟妹妹就是她的所有,只要有他們,她永遠不覺累,也什麼都不怕。

*             *             *

  暮春時分,風過林梢,松聲濤濤在侯府最為幽靜的那一處松院裡,三面松林環圍,中有鏡湖煙波,湖上築有一小閣,檀木為窗,暖木為地,上頭鋪著厚厚的北地雪狐毯,當中是只紫檀矮案,案上有美酒有清茶,還有一隻描金食盒,中央赤金狻猊的小爐則靜靜燃著一室南海沉香。

  默青衣膝坐著,映麗清俊的皓玉臉龐專注地審視著手中的錦帛,半晌後默默地將錦帛還予大馬金刀盤腿坐在面前的高大粗獷男子。

  「雷兄,教你為難了。」

  「沒什麼好為難的!」濃眉大眼、一身銅筋鐵骨的關北侯雷敢嘿嘿一笑,不以為意地一拍大腿。「老默,這麻煩撂不撂手都在你一句話,是好兄弟就別同我客氣,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幹!」

  他沉默片刻,苦澀一笑。「無須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便公事公辦吧。」

  「其實幫忙在熙山大營安插個校尉職也沒啥大不了的,妥妥小菜一碟兒,可老子就是見不慣他們老是拿著你當幌子,在前頭招搖撞……」雷敢卡住。

  默青衣微微一笑,神情溫和,並不以為意。

  「咳,我是說,誰家沒幾個惹麻煩的親朋好友?偏偏就他們那一家子事兒多,而你這奸詐狡猾的遇上他們,也只能變個任揉任拿捏的慫包,我看了就火大,胸悶哪!」雷敢差點拍裂面前這結實的紫檀案。

  「知道你是看在愚弟三分薄面上,這才將事先攔了下來。」他以茶代酒,眸光真摯地相謝了一杯。「雷兄,多謝,這份情義我默青衣惦著一輩子,這一生還不了,來世再繼續還上。」

  「老默,你……你這話不是活剮我的心嗎?」雷敢越說越氣,昂首喝了一大口熱辣辣的酒。「行了,老子自己的兄弟自己心疼,往後這些狗屁倒灶的事兒都包在老子身上,老子來處理!看還有哪個不要命不要臉的,就叫他來跟老子的拳頭說話!」

  「雷兄……」默青衣不禁輕笑了起來,剎那間,恍若月色融融、清風朗朗下,一樹淡極至艷的梨花開了……

  「好傢夥,幸好你不是個女的。」雷敢看直了眼,半晌後「餘悸猶存」、滿心不是滋味地嚷嚷。「嘿,我說老默你在外頭沒事可別這麼笑,會出事兒的。」

  默青衣嘴角的溫和笑意瞬間化為無奈,「若我是女的,那你那位書店的女郎該怎麼辦?」

  話聲甫落,只見向來霸氣震天的前任土匪頭子、現任關北侯粗獷臉龐刷地紅透了,霎時變成了個扭扭捏捏的青澀小夥子,粗大的手指一下下地摳著紫檀矮案,靦腆窘迫難當地直咕噥。

  「你個滿肚裝芝麻的,下次老子都不跟你說了,就算還有不認識的字兒,寧願去問完顏猛那騷包都不問你了。」

       「都是愚弟錯了。」默青衣笑著又親自為他斟酒,還趕著打開了那描金食盒,推至他跟前。「來,嘗嘗看我府中新製的餌食,裡頭一味腌菜極香,就連我這個嚐不出五味的,都能吃出那一縷鮮香味,試試。」

  雷敢和默青衣知交多年,自然知道他自幼身中蠱毒,從此幾乎味覺盡失,無論吃什麼都猶如嚼蠟,可沒想到這麼多年來還頭一次聽見他提起食物時,語氣中有掩不住的愉悅歡快。  

  「這麼了不得?那還真得試試了。」雷敢興沖沖地抓了個精緻小巧的雪白精麵糰子丟進嘴裡,一嚼下,滿滿鮮鹹噴香溢於唇齒之間,不由大喜,匆匆咬了兩下便迫不及待吞咽下肚,古銅色大手又閃電般撲抓了三五個,「果然好吃!唔唔,就是個兒太小了,貓兒食似的,不過癮。」

  默青衣眼睜睜看著雷敢三兩下掃空了食盒內的餌食,輕淺含笑的嘴角微微一抽。

  還當真連一個也不留予他。

  「唔,這是灰豆條子乾腌的吧?」雷敢心滿意足地長長呼了口氣,拍拍肚皮道:「真懷念啊,當年在老家沒少吃這個,不過這腌菜竟比我從前吃過的還要厲害百倍……老默,叫你那庖丁也腌幾罈子送我吧?」

  默青衣微笑,「這腌菜不是府中庖丁炮製,是我偶然所得,只有五小罐,其中酸白菜已食盡,只剩灰豆條子和辣腌蘿蔔……」

  「你身子不好,就別吃辣了,這辣腌蘿蔔我幫你處置就是!」雷敢說得眉開眼笑,「省得你不能吃見了又眼饞,多鬧心哪?」

  「雷兄這話真有道理,」他一雙清眸底的笑意越發燦爛。「如此,便有勞兄長了。」

  「好說好說,誰叫我這兄弟就是這麼講義氣呢?」雷敢咧嘴,英氣勃勃的眉眼沾沾自喜。

  默青衣別過頭去,肩頭可疑地微微聳動,隨即回身,一本正經地道:「每每受雷兄仗義相助,愚弟不勝感激,唯有教你多識幾個大字,多讀幾本詩書,以期能助兄長早日博得伊人另眼相看。」

  「她名兒不叫伊人啦,」雷敢臉紅紅,還是忍不住辯駁道:「她叫三娘,可好聽了。」

  「……」唉,現在笑出來雷兄定會翻臉吧。默青衣低頭握拳抵在唇邊,好半會兒後才神情平和地抬起,眼也不眨地贊道:「大雅若俗,果然好聽。」

  「好兄弟!有眼光!有見地!」雷敢暢然大笑,大掌本想重重拍好兄弟的肩頭,還是及時忍住了。

  老默身子不好,萬一拍散架了怎麼辦?

  待雷侯爺樂不可支地抱著兩罐子辣腌蘿蔔走了,庖丁卻愁容滿面地盯著僅剩小半罐子的腌灰豆條子。

  自家侯爺素來胃口奇差,日日所食還不足半碗飯,近日蒙天之幸恰巧得了這幾小罐腌菜,倒令侯爺吃得頗覺滋味,可現在……

  「代叔,」庖丁吶吶地問,「往後怎麼辦哪?」

  「……不怕,」代叔緊蹙的眉頭驀然一鬆,如釋重負。「只要問清那日是向誰買的腌菜,還愁沒有源源不絕的腌菜可給侯爺開胃嗎?」

  太醫說過,侯爺自胎裡中的蠱毒雖已深伏經脈骨髓之中,天下無藥可解,可若能多食多眠,將養得氣血充盈,便有元氣在病發時與之相抗一二,便不至於每發一回病,侯爺就得活生生痛得像是去了半條命。

  想起主子自幼至今所受的種種苦楚,代叔真真恨不得以身相代,可惜卻是不能夠,如今也只能殫精竭慮、尋方設法為侯爺多做點什麼,別說只是區區一味腌菜,就是要了他的心臟入藥,只要能令侯爺好些,代叔也會毫不猶豫給自己一刀!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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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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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4-21 09:05:5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羔裘豹桂,自我人居居。 豈無他人?維子之故。

  羔襲豹褎,自我人究究。 豈無他人?維子之好。

  ——《詩經·唐風·羊裘》

  幸而那日那碗啞藥只是暫時性的,經過一兩日之後,鄧箴的嗓子終於漸漸恢復了,可終究留下了些許暗傷,原來溫柔清脆的嗓音變得瘡啞粗嗄,只要說多了話便覺喉頭疼得厲害。

  雖然遇險遭劫,可終能得遇貴人,撿回了一條小命,她已是深深感激上蒼庇佑垂憐,絲毫不敢有半點怨懟。

  況且還有那枚金豆子……一想到足可兌上十兩銀,也就是整整一萬貫五銖錢,夠他們姊弟四人兩年不愁飢餓了。

  只是最近細兒神色間的焦躁總教她觀之心驚膽戰,暗暗憂心不己。

  不能再放任下去了,她一定得做點什麼好斷了細兒的心思!

  鄧箴放下手上縫補的衣衫,深吸了口氣下定決心,起身走出房門,見大弟和小弟正圍著一籠新買的小雞崽,喜得撓腮抓耳格格笑,目光不禁柔和了起來。

  「甘兒,你幫大姊姊看著拾兒。」她蹲下來摸了摸兩個小娃娃的頭,微笑吩咐道,「在家乖乖兒的,大姊姊有事出一會子門,很快便回來,你們切莫亂跑,知道不?」

  「甘兒知道,甘兒會乖,弟弟也會乖。」鄧甘抬頭對大姊姊咧笑,露出漏了門牙的小嘴,憨傻可愛得教人心疼。

  「拾兒乖!最乖!」鄧拾一把蹦了起來,小手激動地猛拍著自己的小胸膛,睜大了圓滾滾黑溜溜的眼兒,若是能擦擦嘴邊興奮地淌出來的口水,就更像個小男子漢了。

  「嗯,拾兒和甘兒都乖,最最乖。」鄧箴笑眼彎彎地抱了這個又抱那個,這才留戀不捨地出了門。

  一出家門,發現原來該在前院菜園子裡幫忙澆水的鄧細又不見蹤影,她臉上笑容霎時消失無蹤,素淨小臉沉了下來。

  鄧箴又是著惱又是焦心,面色繃得緊緊,腳下步伐添了七分的急促。

  溫暖的春風吹在她急得一頭汗的額上、身上,卻莫名激起了抹寒意凜凜的機靈。

  只要穿過了這片樹林子就能連接到蕎村內的大路上,她腳步飛快,顧不得頻頻被橫生的枝葉掃面,一心只想著趕到陳家,把話說清楚。可就在她即將出樹林的前一刻,遠處隱約傳來了一聲嬌笑,熟悉得令鄧箴心頭一跳,胃重重地往下沉……

        細兒?

  她僵立原地,下意識屏住了呼息,冰冷的手腳慢慢地移動,挨蹭向聲音來源處。

  密密麻麻的樹榦枝葉之後,有一對緊緊交纏依偎的男女身影。

  鄧箴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個衣衫不整、香肩微露的稚嫩美少女,眼前金星亂冒,陣陣發黑。

  「……細兒眼中也只有阿郎一人,阿郎,你萬萬不能負了我,否則便教你應了你方才許下的誓言,人神共厭不得好……唔唔……」女聲嬌喘著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嘴兒。

  鄧箴搭著樹幹的指尖幾乎要深陷而入,摳得斑斑滲血。

  鄧細,你……竟胡塗至此?!

  「細兒好狠的心,明知我心中只有你,偏還說這樣的話氣我,唉,若不是你長姊每每阻攔,我又何嘗不想早些將你娶回家,日日憐愛纏綿。」男聲沙啞佣瀨,語氣中說不出的滿足饜足。

  「哼,長姊自己想當暮氣沉沉的活死人,還不許旁人舒心痛快,她斷我姻緣,口口聲聲是為了我好,其實還不是羨慕我能和阿郎鴛鴦比翼,這般快活?」女聲冷嗤了一聲,聲音滿滿都是嘲諷。「我阿父和阿娘都已經不在了,沒人能為她做主,她就由妒生恨,巴不得讓我也同她一樣,孤苦終老呢!」

  原來在細兒的心裡,自己竟是個阻她姻緣的大惡人……

  而她一向自以為的保護,換來的卻是妹妹滿滿的怨恨。

  無媒私通,世所不容,細兒恨她也好,怨她也罷,她又如何眼睜睜看著妹妹往死路上奔?

  鄧箴深深吸氣,只覺胸口刀剮似的陣陣劇痛,眼眶卻灼熱乾涸,連一滴淚也流不出了。

  她沉默地回到林間小徑上,等待著。

  窸窣穿衣的聲音,男子調笑和女子嬌羞的呢噥聲音,和著林間不知名鳥兒清脆的啼叫中,她猶恍恍惚惚的在想……長姊如母,她卻失責至斯,不知從何時讓妹妹誤入歧途,越走越遠還不自知?

  他日九泉之下,她這個做姊姊的還有何臉面見雙親?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鄧細和陳家大郎君驚慌中見羞惱的低呼響起,鄧箴回過神來,清澈眸底掠過一絲森冷和悲涼,語氣卻十分平淡。

  「你們二人又怎會在此?孤男寡女,甚是不妥。」她看見對面兩人明顯鬆了口氣,心中也不知是苦是澀是憤,啞聲道:「陳大郎君乃世家子弟,當是知禮守禮之輩,而家妹年幼天真,不曉世情險惡,為免日後人言可畏,還是請大郎君自重……家妹,我也會好好管教的。」

  因受了滋潤,越發美得嬌艷妖嬈的鄧細那張小臉霎時漲紅了。

  「鄧箴!你有完沒完,憑什麼?」

  她目光一寒。「就憑我是你的長姊,鄧家如今還是由我做主。」

  「你!」鄧細一窒。

  陳大郎君總算還有一絲廉恥和世家子弟的驕傲,紅著俊臉拱手行禮。「鄧大姊兒,我、我對細兒是真心的,請你成全。」

  他實在割捨不下雪嫩誘人、既美且艷的細兒,況且這幾年來還是有那麼些許青梅竹馬的真情意的。鄧箴面色緩和了一絲,澄澈如清泉的眸子直直盯視著他。「好,若你待家妹屬真心誠意,那麼就請陳家正式央媒提親,三聘六禮禮,花轎相迎。」

  陳大郎君遲疑了一下。

  鄧細則是驚愕地睜大了眼睛,有些傻了。

  「我鄧家雖清貧,可也是家風清正……」她心一刺痛,也有一剎那的羞愧難當,哽了下才勉強續道:「家妹雖然平素衝動浮躁了些,性情卻直爽真摯,日後出嫁,必能事親至孝,侍奉夫君,理家操持,當為佳婦。」

  「……細兒,自然是極好的。」陳大郎君看了身側怔楞的鄧細一眼,眸中的熱戀之色猶深。

  鄧細腦子有些懵,半晌後,一臉懷疑地看著自家長姊。「大姊姊你……是說真的?」

  看著妹妹不信任的目光,鄧箴胸口悶痛感更重了,低聲道:「你先同姊姊回家,待陳家提親後,我自然成全你們。」

  鄧細登時歡喜萬分,神態也親熱了起來,主動勾著她的手道:「細兒就知道姊姊不是那冥頑不靈的,是一心待我好的。」

  鄧箴只覺酸澀滿喉,有苦難言。

  事已至此,鄧箴再是氣恨妹妹的不思自愛、不爭氣,也不能不做亡羊補牢的措舉。

  如今,只盼陳大郎君能有男兒的擔當,別叫妹妹沒了好下場。

  鄧箴日日看著妹妹的愉悅歡快,自己只得強捺心中不安和憂慮,開始私下打理準備起妹妹的嫁妝。

  陳家雖然是穎川陳氏旁支子弟,平時也總以世家作派自居,兼又家底小康,住的是青瓦大房,家中亦有兩三名奴僕使喚,妹妹嫁入陳家的嫁妝自然不能薄了,否則日後在夫家定當舉步艱難。

  這天晚上,鄧箴趁弟妹們都睡了,獨自坐在微弱的油燈下,取出了那枚金豆子,思忖盤算良久,終究狠了狠心。

  也罷,只要細兒能過得好,怎樣都值得。

  第二日清晨,她早早起身做了朝食,一鍋子粟糜,一碟燜筍,一碟子鱭魚醬……這醬還是她趁著冬日製成,以鱭魚去骨,黃豆醬、白鹽、乾薑、橘皮,或片或末或絲,調勻入甕中,泥封日曝七日後成醬,美味至極。

  平時是捨不得開封取食的,但今天要去鎮上食店賣腌菜,她便打算順道將這甕鱭魚醬兜售了,好多攢點錢替細兒添妝……想著弟妹們也極愛這一味,總不能叫他們期待了數月卻連嚐上一口鮮亦不可得,所以還是裝盛了一碟子,讓他們也歡喜歡喜。

  待做完朝食,替菜園子澆過一遍水,又聽了後院的一窩小雞崽,天剛破曉,鄧箴洗乾淨手腳,便背起裝著幾小瓦罐腌菜和一小甕鞍魚醬,一步步往鎮上方向走去。

  她是不願再搭包叔的牛車,也不想應付村中婆媽嬸子們七嘴八舌狀若關懷的叨絮了。

  鄧箴性子雖好,可對那日眾人的無心遺棄,還是落下了深深的陰影。

  暮春的陽光已漸漸可見初夏的熾熱,她走得滿頭大汗卻步步堅定,花了一個時辰終於到了鎮上。

  到食店交易了腌菜,那小甕風味絕佳的鱭魚醬也得了三十文錢,喜得鄧箴一出食店後,便忍不住露出了睽違數日以來的喜悅笑容。

  那枚金豆子添置妹妹的嫁衣、備上幾匹好些的綾羅,打一套銀頭面應當足夠,而賣腌菜鱭魚醬攢著的這七十文錢買回門用的茶果酒禮,也將將過得去了。

  她沒有留意到前頭徐徐駛來的一輛由數名護衛劍騎簇擁的青錦馬車,可那馬車內的人卻隔簾瞥見了她。

  驚鴻一瞥的熟悉容顏,靦眺而溫婉,澄澈乾淨柔和的眼眸彎彎笑著,縱是一身粗布衣仍掩飾不住的素潔風華。

  「停車。」默青衣衝動地輕聲道。

  燕奴駕術高超地穩穩停住了馬車,恰恰好停在鄧箴身側。

  恩、恩人?

  她先是一驚,可在看清楚了掀起的車簾後的那張蒼白俊雅臉龐,小臉霎時莫名紅透了,慌慌張張匆匆下拜想說點什麼,卻被口水嗆著了,猛咳得撕心裂肺起來。

  「莫急。」默青衣眉眼間一貫的清瀲雅緻,溫和地道:「我知你口不能言,今日意外相遇,也不過是想見你是否安好,別無他意。」

  她傻傻地望著他,本想同他解釋自己不是啞子,不過是那日服了啞藥,可甫要開口,一想起自己粗嗄難聽的嗓子,心中不由一抖,眼神倏然黯淡了下來。

  她,自慚形穢……

  「你,」默青衣看著她手上那眼熟的布巾,不知怎地心念一動,輕聲問:「腌菜都賣完了?」

  鄧箴猛地抬頭望著他,儘管不說話,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裡,卻彷彿自能訴說所惑。

  他這才驚覺自己竟說漏了口,清俊臉龐隱約有抹懊惱,耳垂略紅。

  原來……兩次都是他援手。

  蕙質蘭心的鄧箴登時瞭然,溫婉地款款欠身作禮,心窩說不出的暖燙。

  「那日……不過是巧合罷了,無須放在心上。」他有一絲不自在地別過頭去,修長如玉的指尖就要攏下車簾。

  「沒事了,小娘子自去吧。」

  她怔怔地仰望著他,沒來由地衝動揪住了車簾,微涼的指尖不經意地觸及了他的,兩人均是一震!

  鄧箴小臉紅透了,飛快地縮回手,想解釋卻苦於不敢開口,倒是默青衣見她急得面紅如霞,額頭沁汗,心下不由一軟。

  「你,莫急。」他靜靜地凝視著她,眼神溫和。「有話,慢慢寫,我看著。」

  她猶豫了一下,怯怯地伸出手來,以左手為紙,右手做筆,緩慢而仔細地寫下「那腌菜,恩公可還合胃口?」

  「極好。」他清眸微垂,嘴角略揚。

  她清靈純凈的眼眸直直望著他,不禁流露出了一抹歡喜,復又寫道:恩公可否請在此稍待片刻?

  默青衣遲疑,隨即溫雅地點點頭。

  但見鄧箴身姿輕盈如蝶地小碎步奔回食店,不一會兒後,氣喘吁吁地抱著只黑黝黝罈子出來,不由分說地就要往車窗口塞,但許是壇身太重,她細痩的雙臂有些撐不住,微微一歪,默青衣不假思索傾身而出,及時捧扶住了她的雙手。

  冰涼卻穩健的大掌緊緊貼著她的手背,鄧箴驀地一顫,腦子頓時一片空白,傻傻地瞪著這離得她更近的……眉目難描難畫,清俊漂亮瀲灧如仙的臉龐……

  他,好看得令人心悸的眼眸底下卻有著淡淡青色,隱約可見憔悴,那線條完美的薄唇,色澤更是淺淡得彷彿褪了顏的杏花,她心猛地一緊,微微揪痛了起來。

  恩公……病了嗎?

  可那日見他身姿修長豐神如玉,一舉一動沉穩如泰山,內斂尊貴中透著絲雷厲風行的英氣,然今日近覷,方知他清瘦得厲害,長長睫毛總是低垂著,說不出的倦色深深。

  鄧箴眸底不禁霧氣氤氳了起來。

  默青衣瞥見了她眸中的那抹心疼,胸膛劇震,清眉緊緊蹙起。

  「這是賣與我的嗎?」

  不知何時,他的大掌已然離開了,托著那隻半大不小的罈子,語氣忽然變得溫和而疏淡。

  鄧箴不知道他嗓音中的那抹疏離是因為什麼,可她心下有些難受,心亂如麻地悄悄後退了一步,和清雅高貴的他拉開距離。

  「如此,有勞了。」他彷彿耗儘力氣般地躺回車榻上,輕輕揮落下車簾,「燕奴,給錢。」

  「諾!」

  我不是要錢!

  鄧箴幾乎衝口而出,在燕奴取出一枚金葉子的剎那,連連後退了好幾大步,急急搖頭。

  燕奴反倒為難住了。

  「爺?」

  默青衣方才動了血氣,胸口翻騰如絞,好不容易才壓抑下去,清俊慘白的臉龐透著濃濃的疲色,閉上眼睛低嘆……他也不知自己剛剛那一瞬間為何著惱,可就是不喜看見她眼中的心疼同情。

  默青衣,你竟已淪落到了連一個貧女都憐憫的慘境?

  你憐惜她口不能言,貧困甚苦,可她卻是好手好腳,身體康健,終老無憂,而你呢?

  縱然坐擁權勢財富,人人景仰艷羨,抑是鏡中花水中月,轉眼即空……他永遠也留不住這世間原最平凡的一切。

  比如策馬放歌,雲遊四海,好好活著,以及……放任自己去簡單純粹的喜歡一個人。

  「多謝你的腌菜。」半晌後,他的語氣淡然得聽不出任何情緒,平平和和地道:「今日這一壇權當那日無意間的出手相救,此後兩不相欠,你也無須再稱我恩公。」 

     他……生氣了?她可是做錯了什麼?

  鄧箴滿滿心慌意亂,想問,想解釋,可方才自己都喬裝不能說話了,萬一現在勉強開口,聽進他耳裡豈不又是一場罪過,說不定、說不定他還以為自己是存心戲弄他?

  想寫於掌上,好叫他知,可車簾已然垂落,他的拒人於千裡外之意再明顯不過。

  「你自去吧。」默青衣嗓音淡然的命令,「燕奴,走。」

  鄧箴愣怔住了,最後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馬車驅動,護衛簇擁,將自己遠遠拋於後。

  她心底沒來由地一片空蕩,佇立原地,神情悵惘。

  而那頭,於回侯府的路上,燕奴忍了又忍,還是硬著頭皮開口: 「爺,若您對那女子有意……」

  密遮的車廂內,沉靜良久後傳出了一聲微帶嘲諷的輕嗤,也不知嘲笑的是旁人還是自己。

  「燕奴,無論是她的身分,還是我的壽元,都不允許你所說的情況出現。」

  「爺,您會好的。」燕奴虎眸發赤。「況且,那小娘子不過是個區區庶民家人子,若能做侯府妾,也是她的福……」

  燕奴自知是逾了規矩,可他自隨侍侯爺以來,還從未見侯爺曾對任何一名女子有過今日之舉。

  「燕奴,你多想了。」默青衣語氣極淡。

  對她,也不過是……有一霎的同病相憐罷了。

  燕奴不敢再言。

  接下來四周陷入一片靜默,唯聞馬車輾過官道的轆轆聲。

  「方才,」片刻後,車廂內那低沉嗓音遲疑地響起。「本侯的話是不是……有些傷人?」

  燕奴眼睛一亮,卻恭謹地回道:「燕奴不知,但是……」

  「但是什麼?」

  燕奴聽出了主子語氣清淡中的一縷不安,虎眸湧現了笑意,卻仍一本正經地道:「但燕奴觀那小娘子面色蒼白,神情寥落,呆若木雞。」

  車廂內的默青衣又沉默良久,久到燕奴隱隱心驚膽跳,以為自己喬張作致過度、畫蛇添足了。

  「那腌菜,確是極好的。」默青衣清容不知怎地有些發熱,隨手取了卷置於車內矮案上的錦帛,邊展開邊狀若無意地道:「往後……咳,還是讓人定時去購置點。」

  如此,她的日子或許也能好過些。

  「諾!」燕奴咧嘴,雪白牙齒在陽光下分外燦爛。

  難得侯爺對一個女子略略上了心,身為誓死效忠的武奴,定當是要好好「看顧一二」的。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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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4-21 09:06:2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嫛,貽我彤管。彤管有蟑,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詩經·邶風·靜女》

  這頭,鄧箴幾是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心裡亂糟糟,卻也理不出個明白來。

  恩公為什麼生氣了?是不喜歡她的自作主張嗎?還是他只喜食腌菜,不喜略帶腥香味的鱭魚醬?可那罈子尚未開封,論理說恩公是嗅聞不著的,又怎會立時生厭?

  腦子越想越亂,越發患得患失,若非素來冷靜自持慣了,她說不得早就衝動地追過去問個明白了。

  「罷了罷了,」她將裝著五銖錢的荷囊擱在矮案上,神情落寞中帶著一縷感慨,自言自語。「我既報答不了恩公高義,又何須再多想?他是喜也罷,是厭也罷,我和他,往後也當是再無相見之日了。」

  他是那高高在上,皎潔高華的天邊月,而她卻只是這濁世中的腳下泥。

  「大姊姊,有人來了。」小豆丁鄧甘激動興奮地跑了進來,拉著鄧箴的衣角。

  「還有吃的,糕糕……果子……好多吃的!」

  她心生疑惑,先將今日賣了腌菜的荷囊鎖進斗櫃裡,摸了摸鄧甘的腦袋瓜,柔聲問:「慢些說,是誰來了?」

  「穿紅紅的,大娘!」鄧甘含著小手,歪著頭,笑得好燦爛。「大姊姊,大娘拿好多吃的,弟弟可喜歡了。」

  「弟弟喜歡,那甘兒不喜歡嗎?」雖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她還是被大弟趣致的憨態逗笑了。

  「甘兒喜歡!」小豆丁興沖沖地蹦著,含得口水濕答答的小手直揮。「好多好多喜歡,比弟弟還喜歡,甘兒是哥哥,能多吃一份!」

  「傻甘兒,」鄧箴嫣然一笑,好脾氣地教導著,「你是哥哥,得疼弟弟呀,有好的,就該和弟弟一起分享,拾兒那麼小,那日吃炒豆子的時候可都記得分你的,是不是?」

  鄧甘渾圓的大眼睛眨了眨,臉上有些掙扎,隨即害羞地抓了抓頭。「嗯!甘兒要做好哥哥。」

  「好甘兒,真乖。」她忍不住抱著透著嫩嫩奶香味的弟弟親了一口,贊道。

  鄧箴攜著大弟來到老舊窄小的廳堂,見到了那個鬢插紅花的媒婆,還有矮案上那已打開來的四色封盒時,溫柔的笑容霎時冷了。

  這是做什麼?

  「喲,鄧家大姊兒終於出來啦?」媒婆似笑非笑的看著她,「想我老婆子雖然不是什麼貴人,也是這鎮上村裡間數得出名號來的人物,都坐在這兒好半會兒了,竟連半口茶也混喝不上,府上真是好大的氣派呀!」

  「大娘說笑了。」她淡淡地道,「不過寒舍確實也沒什麼好茶水招待,還怕勉強沏來,傷損了你的脾胃。」

  媒婆臉色瞬間變了,惱羞成怒地跳了起來。「鄧大姊兒,別以為陳大郎君看上了你妹子,你鄧家就飛上枝頭當鳳凰了,哼,要不是看在陳家夫人的面子上,你這破落門戶我還不願踏進來半步呢!」

  鄧箴心中冷意更深,面上卻猶平靜,舉止優雅地膝坐在藺草席上,對著怒氣沖沖尖酸刻薄的媒婆露齒一笑。

  「大娘若是帶著誠意為陳家上門來提親,我自然也是客客氣氣,只是你一照眼性氣就這麼大,我又如何好意思對你好禮相待?」

  這劉私媒只怕是受了陳家的示意,想先來個下馬威,好轄制鄧家乖乖伏首從命吧?

  媒婆心虛地頓了頓,隨即大怒。「呸!不過是一家子窮似鬼的孤兒,還拿自己當世家貴女,真真笑掉人家大牙!少廢話,陳家是委了我來送納妾文書,這四匣子的禮裡頭,有鎮上小金燕坊的紅綢、老德居的餌食果子,禮都足了,你快叫你家鄧細落契印,我還趕著到衙門入籍冊——」

  陳家竟欺人至此?

  鄧箴雖然窮困多年,幼年也是受賢良淑雅的世家女閨訓長大,一舉一動自有禮儀風範,可今日陳家和劉媒婆咄咄逼人、鄙視欺辱的行徑又叫人如何忍得?

  她閉上眼,胸口陣陣止不住的憤怒翻攪,心底卻也不禁越發悲涼。

  ……傻妹妹,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嫁入的「好人家」,然姊姊卻寧可養你一輩子,也不願見你到陳家受一星半點的糟蹋欺凌。

  「陳家大郎君應允的是三書六禮、花轎迎親,娶我妹妹入陳家為婦。」她再度睜開眼,澄澈清冷的目光銳利如刀。

  「這這……」劉媒婆沒來由地哆嗦了一下,可旋即想起這鄧家窮到都快無隔宿糧了,陳家卻是赫赫有名的大族,有陳家夫人發的話,她還用怕誰來著?

  「大娘請回吧。」鄧箴毫不留情面地冷聲道:「若這就是陳家的意思,那請你回去傳句話——鄧家勢弱,但頂上自有皇天王法,陳大郎君許婚定諾在前,毀信背義在後,若是不能給我妹妹一個公道,鄧箴便是滾釘床告上金鑾殿也在所不惜!」

  劉媒婆渾身寒毛直豎,不敢置信地望著向來溫婉馴柔,此刻卻不啻玉面煞神閻羅的鄧箴。

  「我只給陳家三日,還請三日後,陳家能給我鄧家一個滿意答覆!」話畢,鄧箴起身牽著看傻眼的大弟鄧甘,腰肢挺直步履堅定地走回內室,「禮請收回,你,我不送了!」

  門簾嘩啦啦地垂落,掩住了外廳劉媒婆的暴跳如雷、撒潑謾罵。

  鄧箴緊緊握著弟弟的手冰涼而顫抖,心中卻沒有半點出了一口惡氣的得意痛快。

  她只能賭,賭陳家不敢把事兒豁大,賭猶有功名之想的陳大郎君,怕被冠上個始亂終棄的罪名。

  可如果陳家回過神來後,硬是要同他們拼個魚死網破,那麼已將身子交與了陳大郎君的細兒,恐怕難逃沉潭的下場。

  鄧箴面色慘白,只覺呼吸困難……

  「大姊姊,痛。」鄧甘怯怯地掙扎著。

  她這才驚覺自己還緊緊攥著大弟的手,心疼地鬆開,吹揉了起來。「對不住,都是大姊姊不好……甘兒還疼嗎?」  

  「不疼了。」鄧甘睜著滾圓稚氣的大眼睛,先是想點頭,隨即好脾性地搖了搖頭,「大姊姊……你也痛嗎?臉都白白,出汗了!」

  「姊姊無事。」她眼眶一熱,柔聲道? 「好甘兒乖,姊姊得去找小姊姊,你能在家幫姊姊帶好拾兒嗎?」

  「能!」鄧甘把小小的胸膛拍得砰砰響,神情熱切又慷慨激昂。「甘兒是哥哥,能帶好弟弟,甘兒很厲害!」

  「謝謝甘兒。」她再抑不住地將大弟小小身子攬入懷中,熱淚幾乎決堤。

  若不是還有這般體貼暖心的弟弟們支撐著她,鄧箴真不知道自己這些年來要如何熬過這些凄風苦雨?

  她好恨,自己卻是無能得只能讓弟妹們跟著她吃糠咽菜。

  也難怪細兒想做人上人,想得病急亂投醫,竟就此走了歧路,都是我的錯。

  在鄧細知道陳家居然叫私媒送來納妾文書後,氣得摔碎了家中僅存的幾隻碟碗,怒氣沖沖地就要去找陳大郎君問個清楚。

  「不用去了,事已至此,你就是去問了又如何?」

  「我怎麼不能問了?他說他只喜歡我一個的,我不信他會讓家裡人送納妾文書來,這肯定是弄錯了,再不就是有人在搞鬼,故意破壞我的姻緣!」鄧細嬌艷如花朵的臉氣得扭曲,大喊大叫,試圖掩蓋內心深深的惶恐與無措。

  「細兒!」鄧箴凝視著她,眼底儘是心疼與失望,更忿這妹妹的不爭氣。「你現在還不明白嗎?陳家,並不由陳大郎君做主。」

  更何況,看似溫文儒雅實則懦弱多情的陳大郎君,其實從來就不是妹妹的良人。

  只是不管鄧箴苦口婆心勸上再多次,這個妹妹就是聽不進耳。

  「他說他不會辜負我的……」鄧細身子一晃,美艷的臉龐血色褪得乾乾淨淨,不斷喃喃。「他敢辜負我?難道不怕我日後再不理他嗎?不對,他不敢的,他是那麼喜歡我,最怕我生氣……而且我都把自己給他了,他怎麼可能……不,大姊姊,你是在騙我對不對?是你趕跑媒人的對不對?你就是不想我嫁,你要我跟你一起死守在這破屋裡熬苦日子,你……」

  清脆的一記掌摑聲響起!

  鄧細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盯著她,目光如凶獸。「你……你打我?」

  「我早就該打你了!」鄧箴噙著淚,掌心的熱辣生疼卻怎麼也敵不過心口萬箭鑽刺的劇痛,顫聲地道:「鄧細,你怎麼會變成如今這番模樣?」

  向來溫婉柔順大度的長姊居然打了她一巴掌……這個巨大打擊令鄧細腦際嗡嗡然,呆滯在當場,連紅腫起來的面頰痛楚都顧不得了。

  「你憑什麼打我?」鄧細痛哭了起來,惡狠狠的瞪視著她,「你又不是爹娘,你……」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她嗓音裡滿是顫抖的沉痛。「未曾成婚便失了貞潔,若是陳家不認帳,你又能如何?若是他們舉報你……淫亂失德,知不知道你只有死路一條?」

  鄧細如遭雷擊,臉上的怒憤剎那間全被恐懼取代。

  鄧箴摀著突突作疼的額際,苦澀低道:「不,你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你一徑任性自私,只顧自己痛快……」

  鄧細面無血色,喃喃道:「我想過好日子又有什麼錯了?若不是爹娘做錯事連累了我,我現在還是南陽鄧氏長房貴女,多的是名門世家子弟求娶……我至於委身陳大郎君那種貨色嗎?」

  鄧箴滿眼失望地凝視著這個早已迷失了心竅的妹妹,只覺渾身說不出地發冷。

  四周一片窒息的靜寂,良久……

  「事到如今,你心裡也該有個章程了。」她悲哀地看著鄧細,緩緩開口。「姊姊教不好你也護不住你,若你心中怨我,我也無話可說,可是命是你自己的,路往後想怎麼走,你自己說了算。」

  鄧細聞言猛然抬頭,滿臉錯愕,不知怎地喉頭發乾,心下陣陣發慌。「你……你不管我了?」

  「我管不了。」淚水在眼眶中打滾,鄧箴唇角噙著一絲苦笑。「早就管不了了。」

  「你…你……」鄧細臉色一白,驚慌失措了起來,抖著尖聲道:「你怎麼能不管?你是長姊,爹娘不在,你就該照管我們的……」

  她的質問因心虛地啞掉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長姊緩緩起身。

  「我給了陳家三日期限,你也趁這三日好好思忖清楚,若陳家還是一意孤行,你又該如何收拾這個殘局?」

  饒是心中鬱鬱不安,鄧箴還是習慣地清晨即起,先汲了井水澆了菜園,又趁著泥土濕軟之時除草,拌了糠和雞糞施肥。

  纖細雙手佈滿了操持生活磨出的細繭,她從不以為苦,只是苦惱著攢下的錢銀猶是不足,否則就能買下幾畝良田,地裡也能產多些糧食,不至於一到冬日便只能買那陳米舊粟、啃乾薯過活了。

  弟弟們漸漸大了,正在長身子的緊要時刻,不說每個月能吃點子油花,至少也該吃上幾枚雞蛋補補。

  可細數算今年該交的丁稅,村子裡的鄉稅,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還有鄧細的婚事雖然至今未明,她也不能輕易動用到那些存著給妹妹的嫁妝。

  「唉。」她揉了揉隱隱作疼的眉心。

  只覺前途茫茫,始終見不到曙光指望。

  「可有人在?」一個似有些熟悉的深沉嗓音響起。

  她疑惑抬頭,看見立於籬笆木門外的高大男子時,驀地睜大了雙眼。

  「鄧小娘子可還記得在下?」燕奴聲調平穩地道。

  鄧箴心裡微微驚疑,依然面色沉靜地點了點頭。

  「恕在下冒昧,在鎮上那食店打聽了你的住處和姓氏。」彷彿看出了她眼底的疑問,燕奴難得地解釋道。

  她想了想,起身先到一旁水甕旁洗凈了手,才款步上前,和燕奴隔了一道矮矮的籬笆木門,伸出手來於掌心畫寫下:您有何要事?

  「我家主子向來脾胃不開,卻喜食鄧小娘子的腌菜,足見小娘子手藝是難得合了家主的口味。」燕奴面上不見喜怒,平實地道,「只是大夫吩咐過,腌菜雖開胃,亦不可日日食之,故此在下冒昧前來相詢鄧小娘子,不知除了腌菜外,你可還會做他食?」

  ——原來恩公真的喜歡我做的吃食?

  ——那、那他這是不生她的氣了吧?

  鄧箴心底沒來由地泛起了一絲喜悅,羞澀地笑了笑,有些急切地寫下:我會,我還能做餌食。

  只要能報答恩公,只要恩公喜歡吃,叫她做什麼都能行!

  燕奴眼底掠過一抹異樣的幽光,略略頷首。「那鄧小娘子可願入家主府中為庖丁?」

  她幾乎就要衝動點頭了,可忽然想起家中幼妹稚弟,還有如今拉雜紊亂的一攤事,眸光微黯,暗自一聲嘆息……小女有機會能報答恩公,本乃幸事,只是弟妹尚小,離家不得。燕奴濃眉一皺,心下有些不悅。

  自家侯爺清雅如風,看起來像是對什麼都了如指掌間,也像是對什麼都渾不在意,可燕奴是自幼護守侍奉主子長大的武奴,又怎麼會不知道那是主子因著病毒纏身,對這塵世種種不願生起半點留戀之情。

  可難得主子對她留了心,燕奴都想連夜把人打包送到主子榻上了,如今只是要她進府做庖丁,以慰主子口腹之慾,她竟還推三阻四?

  「鄧小娘子的意思是,不願服侍家主了?」燕奴冷冷地道。

  鄧箴剎那間感覺到一陣殺意撲面而來,她心一緊,臉色有些發白。

  她毫不懷疑面前這個高大冷悍的男人能立時令自己命喪當場……

  「好,好得很,但願鄧小娘子不會後悔。」燕奴虎眸寒冽如冰地瞥了她一眼,一聲冷笑,轉身就要離開。

  「等等!」她情急之下衝口喚道,粗嗄難聽的嗓音劃破了清冷長空。

  「你,」燕奴回頭,虎眸警戒地瞇起,危險地緩緩開口,「竟是裝啞?」

  鄧箴惶懼又愧疚地囁嚅了一會子,才澀聲解釋道:「小女並非有意裝聾作啞,矇騙貴人,而是曾中了拐子啞藥,至今喉嗓粗如破鑼,自然不敢污了恩公之耳。」

  燕奴心念一動,如出匣利劍的殺性目光微斂,「你方才還有何話說?」

  「小女並非不願報恩,不願以淺薄手藝侍奉恩公案前,」她眼神澄澈明亮而真摯,卻隱帶鬱色。「只確實……離不得家;不若如此吧,小女尚能做些可口餌食,您可每隔一日命人前來相取嗎?」

  燕奴皺起濃眉,不入府,那對自家侯爺而言還有什麼意趣?  

  「小女自願報答恩公,貴府不用付半分銀錢的!」她急了,生恐砸了這個報恩的好機會。

  燕奴一時氣結——難道堂堂鎮遠侯府還會白佔她一個小娘子的便宜嗎?

  「月俸二兩銀,我會命人送來大夫開出的忌諱之物,你切記莫犯了禁忌。」燕奴挑眉直視著她,「食材收拾得乾淨一些,別胡亂使什麼心眼子,府中自有專人驗毒,若你生了壞心,在裡頭放了什麼不該放的東西,當心你的項上人頭。」

  鄧箴心一顫,隨即一陣心悶難受起來,咬牙道:「小女不是那樣的人。」

  「記住你自己說過的話。」燕奴淡淡地警告。「另外,家主的身子亦得湯水滋補,你每逢七日就得入府中親自烹熬一回,若是能令家主多喝上那麼半盅,便賞十兩白銀。」

  無論如何,燕奴就是坑蒙拐騙搶,使盡各種下流手段也要把這鄧小娘子送到主子面前,只要能博得主子片刻歡愉,就值了!

  十兩白銀?

  她心激動震顫地怦怦跳了起來,腦中竄過十兩銀能夠給弟妹們吃多少好吃的,還有添置暖些、好些的衣衫,弟弟們還能去學堂讀書……

  她覺得自己就像在做夢一樣。

  燕奴見她暈暈呆呆的模樣,胸口一堵,不禁有些心中矛盾——難道他當真要幫主子找個這麼眼皮子輕的女人嗎?

  「不、不用十兩銀,太多了,小女受之有愧。」鄧箴勉強收束心神,極力恢復鎮定,「若是恩公他真的吃得好,也是小女的福氣。」

  燕奴審視著她片刻,眸底幽光莫測高深。

  但願,這鄧氏女不致叫人失望。

  「還有一事,」她遲疑了一下,秀目歉然而忐忑。「可否請您暫且莫告訴恩公他,我、我能說話?」

  燕奴瞇起了眼。

  「我這嗓子……」她神情黯然,「自己聽來都刮耳難聽之至。」

  燕奴高高挑起了一邊濃眉,面露思索。「好,我可以答應你。」

  說不定主子當初便是對她因憐生喜,不聽她這一口破鑼嗓子,反倒還好些。

  「多謝您。」她聞言心一鬆快,嫣然一笑,滿眼感激。「啊,對了,我昨兒磨了些黃豆汁子,加鹽滷凝出了幾方黎祁(豆腐),雖然不是什麼貴物,可吃著是極好的,您能幫我拿一些給恩公嗎? 」

  「嗯。」燕奴眉間掠過一絲滿意。

  見鄧箴腳步輕快歡悅地奔進屋裡,不一會兒就用荷葉和草繩折拎了方物事而來,燕奴眉頭又悄悄擰上了。

  這鄧家,未免也太窮了,竟連個食盒也無?

  不過燕奴還是按捺嫌惡,小心翼翼地接過那方黎祁。

  「記著,恩公若是這麼吃著嫌味兒淡,便請府上庖丁磨少許薑,滴點子桔汁,沾著品嚐份外鮮香滑口的。」她熱切地道。

  燕奴瞥了她一眼,點點頭,腳尖一動,高大身影倏然消失在她眼前。

  鄧箴頓時傻眼了。

  ——當天夜裡,鎮遠侯府精緻的六熱六冷盤中,果然是這道雪白中透著淡淡橘色清香的薑桔黎祁,讓默青衣多動了兩筷子。

  「這道很好,」夕食前才飲下一大碗苦藥汁的默青衣,眉頭終於舒展開來,清眸隱約有絲愉悅。「賞三匹綾布予庖丁。」

  「諾。」一旁服侍的代叔接收到不遠處護衛的燕奴拋來的示意眼神,硬著頭皮道:「侯爺,不過這道黎祁是鄧小娘子獻上的,是不是……該賞?」

  「鄧小娘子?」

  「上回製腌菜的那位鄧小娘子。」

  默青衣腦中躍現了那個荊釵布裙、人淡如菊的清秀女子,心下悸動,耳際竟不自覺地悄悄紅了。

  「知道了,」他低道,「那,便賞吧。」

  等等,那鄧小娘子不是遠在蕎村,如何進獻黎祁入府?

  ——燕奴。

  默青衣彷彿被窺見了不可說的隱密心思,清俊臉龐湧現了難得一見的羞窘惱色,冷冷地狠瞪了守在亭外的燕奴一眼。

  燕奴高大身軀一僵,隨即佯裝抬頭四處巡視張望……嗯,今晚沒刺客呢!

*             *             *

  安定伯府一錦繡燦爛跨院中,身著錦袍風流蘊藉的李羿喝著酒,正聽著手下躬身對自己稟報的盯梢內容,嘴角不禁上揚了起來。

  「有意思。」李羿擲下酒盞,眼眸燦燦發亮,「我那病秧子好表兄素來一副宛若仙人不近女色的姿態,原來骨子裡也是個貪花的,不過眼神忒差,還真看上了那個卑賤的貧女。你們去,把那貧女給本少爺帶進府來!」

  手下一凜,面有懼色地道:「回二爺,那日跟去盯梢侯爺行蹤的五十人,僅逃了一人回來,侯爺麾下的燕奴大人說了,若是再有下回,就算是安定伯府的人,也當……當人頭奉還……」

  默侯爺若非看在府內老祖宗的情面上,又怎麼可能處處忍讓至此?

  天下皆知,鎮遠侯默青衣清俊映麗、毒病纏身,看似風中殘燭,卻心思縝密、手段狠辣,早年受命鎮壓叛亂藩王,不過短短十日,佈兵陣,掘山道、引猛獸,大敗十萬敵軍,押著五萬戰俘浩浩蕩蕩凱旋而歸。

  那一戰,白衣翩翩的默侯爺宛如玉面殺神,俊美臉龐微笑著,於聖駕親迎至城門的那一刻,翻身下馬,親自將藩王的頭顱頂冠獻與笑得合不攏嘴的皇帝,朗聲稟道——「臣青衣,幸不辱命。」

  那一幕,至今猶深深為人崇拜贊詠。

  偏生李羿絲毫不看在眼裡,皆因他自幼看慣了默青衣對伯府上下的溫和有禮,隱忍容讓,這個在外頭人人敬畏的鎮遠侯,也不過是他們安定伯府一門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親戚罷了。

  況且……默青衣欠了他們李家的,這輩子就該被李家人生生踩在腳下!

  「我是伯府的二爺,他的二表弟,就是和他看上同一個貧女,想納進府裡來做妾,難道他還能跟我相爭不成?」

  李羿嗤之以鼻,惡意地笑了。 「他可是堂堂的鎮遠侯,超一品侯爺,要什麼女人沒有?」

  「還請二爺三思!」手下身子弓得更低了,冷汗如雨下。

  「不中用的東西!」李弈勃然大怒,廣袖一掃,立時砸了手下滿身酒水淋璃。

  「你眼裡還有我這個二爺嗎?」

  「奴下不敢……請二爺息怒……」手下頭重重磕地。

  「若辦不好這事,你們一家也別在安定伯府了,」李羿獰笑。「西山鹽井那兒可缺人得緊,李監工會很高興賣本少爺這個人情的。」

  「奴下定當誓死完成二爺之令!」手下臉色慘然如死,兩股顫顫地只得領命而去。

  雖然安定伯府在京城貴胄中還排不上名號兒,然對付一個小小的貧女還是小菜一碟,尤其在手底下人又打聽到了鄧家與陳家之間的糾葛後,原想以勢強奪鄧箴入府為妾,藉以羞辱默青衣的李笄念頭一轉,又尋思到了個更好的主意。

  「與其落得個強搶民女的惡名,還是讓那女子主動哭著求著做本少爺的小妾的好。」

  默青衣,你這命不長久的病秧子也只能眼睜睜看著……

  而在此時,安定伯正於書堂內秘密接見兩名他不敢拒絕的貴客。

  鄧氏族長和陳氏族長連袂前來,為的就是和他談一筆天大買賣。

  「此事事關重大,非李某一人可決定的。」安定伯面上噙著禮貌客套的笑容,態度卻至為謹慎。「兩位老大人也知道,我那甥兒並不十分賣我這舅父的臉面。」

  「安定伯是想過河拆橋了?」鄧氏老族長撫鬚一笑,眼底冰冷一片。

  安定伯心一凜,臉上笑容岌岌可危。「鄧老大人,安定伯府一向和世家站在一線,互相扶持倚重至今,難道您還信不過我嗎?」

  陳氏老族長面無表情的開口, 「光是去歲,鎮遠侯便拔除了鄧陳王鄭四家於軍中的勢力六成,老夫若是沒有記錯的話,貴府大郎君於執金吾屯騎的副校衛之職,便是奪了我家酖兒的吧?」

  安定伯面色尷尬了起來,亡羊補牢地試圖解釋道:「陳老大人真是誤會了,屯騎可是關北侯掌握的人馬,並非我那青衣甥兒……」

  「誰人不知四大侯情同兄弟?」陳老族長猛地一拍檀木案,額際青筋直冒。

  安定伯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隨即陰沉了下來。

  「安定伯,」鄧氏老族長慢條斯理地捧起了茶碗,緩緩飲了一口, 「你也不想當年的事拆穿吧?」

  安定伯這下子表情真的難看之至了。

  「我們並不想與鎮遠侯府為敵,只要族中兒郎子弟於朝中仍有一席之地,貴青與世家之間不是非分個你死我活不可。」鄧氏老族長放下茶碗,眼底流露出的威脅令安定伯心驚膽戰了起來。「安定伯爺,你說是嗎?」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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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車檻檻,毳衣如莢。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大車噑噑,毳衣如蟎。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谷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

  ——《詩經·王風·大車》

  蕎村——

  陳家在受寵若驚地招待了遠自京城而來的尊貴伯府管事,以及偕同而來的陳氏本家兄弟後,原是有些顧忌的態度一掃而空,立時將鄧細未婚淫奔失身的事兒捅到蕎村相關職司的里正處,登時全村嘩然!

  鄧箴家等不到陳家來人,卻等到了怒氣衝衝殺氣騰騰的蕎村村民。

  「鄧細!你這個淫賤之人,簡直丟盡了我們蕎村人的臉,還不快快滾出來受死!」

  「來人,押那鄧氏女到蕎村祠堂大刑受審,像這等玷污了蕎村民風的罪人,就該重打五十大棍,而後捆石沉潭!」

  「我就說這賤妮子一雙賊眼生得桃花,必不是個安份的,看看,連陳大郎君那等好兒郎都敢勾引,說不得早就是人盡可夫了。」

  「喂喂,魏二,你平素最是風流了,該不會……嘿嘿嘿!」

  「那可不?」人群中那個尖嘴猴腮、名喚魏二的一臉得意洋洋,故意道:「這小娘皮滋味可美了,銷魂至極啊,不過是她主動央小爺睡她的,小爺可沒犯法。」

  人群響起一陣淫穢不堪的哄堂大笑,其中十數名蕎村婦人卻是漲紅了臉,鄙夷不屑地連連呸了起來。

  「幸虧沒替我兒求娶鄧氏女,這小的這麼淫亂,大的又能好到哪裡去?」

  「可是鄧家的大姊兒向來賢淑溫柔,說不定是被這個妹妹帶累了,你們可得找對正主兒,別錯罵了好人。」

  「那可難說,畢竟是同一個爹娘生的呀!」

  屋內的鄧細臉色又青又白,氣得渾身發抖,若非鄧箴死死攔著,早就要衝出去和他們拚命了。

  鄧甘和鄧拾嚇得躲在牆角,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滿是恐懼地望著外頭咆哮叫罵、好像要把人吃了的村民。

  「大姊姊 甘兒怕。」

  「怕,我怕……」

  鄧箴心疼萬分,強忍著憤怒與不安,柔聲喚道:「甘兒、拾兒別怕,你們先回房,不管聽到什麼都別出來,有大姊姊在,不會有事的。」

  鄧甘和鄧拾遲疑地看著大姊姊,又怯怯地瞄了一旁面色難看的小姊姊,最後還是乖乖地手牽著手蹭回房裡去了。

  鄧細怨毒地看著鄧箴,明明害怕事情鬧大了,可一想起這個姊姊永遠一副泰山崩於前仍面不改色的沉穩神情,心裡翻騰著滿滿的不是滋味。

  為什麼一樣是被除族的鄧氏女,相同的窮困度日,為何她依然有著世家女的教養與矜貴之氣?

  為什麼……自己明明比她美麗奪目,比她聰明百倍,卻還會淪落到今日人人喊打的悲慘境地?

  她不服!她不甘心!

  緊閉的木門被撞開來了,鄧細回過神,麗色灼灼的臉蛋霎時灰敗如土,不假思索地朝鄧箴身旁躲去,隨即一僵。

  鄧箴卻是一如既往地擋在妹妹身前,神色蒼白卻清冷地直盯著打頭衝進來的一干村民。

  「鄉親今日喊打喊殺的,是成心要上門強欺我們孤女幼弟嗎?」

  「胡言亂語!」為首的里正表情凝滯了一下,旋即撫著鬍鬚斥道:「你身為長姊卻教養出了個行止淫亂的妹妹,不思跪地磕頭向鄉親謝罪,居然還先作賊喊捉賊了?」

  「我說阿箴哪,嬸子平時最是疼你,可今兒也不得不說上你幾句了。」羅嬸子自人群中擠出來,一臉痛心疾首。

  「你妹妹犯了這天大錯事,你做姊姊的難道平時都不管不顧嗎?嬸子知道你養家活口不易,可咱們做人寧可餓死也不能失節,這醜事要宣揚出去,被戳脊梁骨的可不只是你一家四口,還是咱們蕎村全村上下老少呀!」

  「嬸子你誤……」鄧箴眸光一黯,胸口悶痛。

  「別貓哭耗子假慈悲了!」鄧細衝口而出,美眸怒火閃閃,彷彿想燒盡眼前這些自以為是的噁心村民。「我鄧細一人做事一人當,別攀扯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去,她——她是我姊姊又如何?我爹娘既不在了,她也拘不得我!」

  鄧箴心一緊,想也不想地低喝了一聲。「細兒住口!」

  「我為什麼要住口?這些人平常也不見得待我們多好,一有個風吹草動就當自己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指手畫腳。」

        「你這不要臉的賤婦就該打折手腳沉潭,還敢在這兒詆毀叫囂眾鄉親?」老村長瞥見伯府管事示意的目光,迫不及待的怒喝,「來人,既然身為苦主的陳家已經將鄧氏細兒告上了,咱們還跟她囉嗦什麼?還不快快將人押到祠堂!」

  「對!押她到祠堂!」

  「沉潭!這等賤婦一定要沉潭!」

  鄧細不敢置信地瞪著如狼似虎的村民們,腦子轟轟然。

  「不,陳郎怎麼可能這樣對我?明明是他心悅我,他說他要娶我的,我不是……我沒有淫亂,我們訂了鴛盟的!」鄧細神情恍惚,下一瞬尖叫了起來。

  「就是陳大郎君具狀作證,你先是勾引他在前,又騙婚在後,你們鄧氏姊妹一心訛詐他,狀紙上字字清楚,你還想抵賴嗎?」里正也開口了。

  勾引,騙婚,訛詐?

  鄧細呆若木雞,面色如灰,心中對陳大郎君最後一絲希冀與愛戀,霎時崩潰破裂成千千萬萬殘片。

  大姊姊……原來你說的都是真的,原來……我鄧細,自詡美貌,可在他們眼中也不過只是能任意褻玩踐踏遺棄的玩物。

  「來人,把人押走!」

  就在此時,鄧箴不知從何處拿出了一柄亮晃晃的鋒利菜刃,一手護住陷入傻愣狀態的妹妹,一手對著逼近的村人狠狠地威脅揮舞。

  「今天誰敢動我妹妹一根寒毛,我就先要了他的命!」她粗嗄難聽的嗓音在這一刻更是森冷如地獄惡鬼。

  眾人不約而同一陣寒顫,立刻停下腳步。

  雖然人多勢眾,若是大夥兒一同撲將上去,拼著受傷幾下子也能奪下鄧箴手中的菜刃,可是今兒大多都是來看熱鬧的,趁火打劫還罷了,哪個又想當那個慘遭菜刃重創的出頭鳥?

  於是一時間,雙方反而對峙住了。

  鄧箴冷冷地看著眾人,面色蒼白,握著刀柄的手卻極穩,「我鄧氏自長居蕎村以來,從未做過任何一樁傷天害理、有損鄉親利益之事,對於眾鄉親也素來敬愛有加,不曾為難過誰,可今日鄉親們卻打上我門來,要我妹妹的命……這盛漢王朝也還是有王法的,還由不得你們要打就打說殺就殺!」

  里正和藏身於人群中的伯府管事心一咯噔,萬萬沒想到這弱不禁風的貧女有這等見識和傲氣,這事要是不能快斬快決,恐怕遲則生變。

  鄧細呆呆地望著姊姊護在自己身前的痩弱身軀,心亂如萬馬雜沓,眼眶卻逐漸濕潤發燙了起來。

  難道,真是她做錯了嗎?

  「咳!」伯府管事再忍不住,理理衣袍就昂然地走出人群。「各位,各位,請聽在下一言如何?」

  眾人一愣,疑惑地看著這一身富貴打扮的中年男人,里正和村長忙不迭地哈腰行禮,向大家介紹起「鄉親們,這位乃是京城伯府的管事大爺,可是大大的貴人哪!」道貌岸然的里正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管事大爺今兒本是來看看咱們蕎村的風水,想在這兒買個莊子的……咳,正好,您是京城的大貴人,見多識廣,定能替我們主持公道,做個見證。」

  鄧箴警覺的眸光自里正那太過熱切的笑臉緩緩掃到了那位「貴人」身上,心下一凜,握著刀柄的手緊了緊。

  ……不對勁。

  「老夫是外人,論理是不該多嘴管這樁閒事兒的。」伯府管事微微一笑,「不過上天有好生之德,依老夫看來,這位鄧家小娘子雖說失德於陳家大郎君,論村規該沉潭以警世人,可若當真這麼沉潭了,倒也有傷陰德,不如眾位給老夫一個面子,就由老夫做了這個媒人,讓陳家納小娘子為妾,化戾氣為祥和,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蕎村村民們你看我我看你,面色古怪,遲遲躊躇猶豫了起來。

  照理說鄧細犯了淫戒,立時沉潭了也不冤枉,要不蕎村清正風氣何在?可是人家京城好大伯府的管事大爺都開口求情——京城來的貴人,得罪不得呀!

  鄧細不敢相信這事兒兜回了一圈,小命雖然得保,卻竟然還是只能淪落到做妾的地步?  

  可是,可是倘若乖乖到陳家做妾,就能夠償了自己的罪,能夠不再給大姊姊惹麻煩,那麼她願意認這個命!

  她……不想要再欠這個長姊任何人情了!

  「鄧氏細兒,若非貴人為你說話,今日蕎村父老是不能饒你的,」里正趕緊道,「還不趕快向貴人磕頭跪謝?」

  鄧細恍恍惚惚,麻木地本想下跪,卻被鄧箴一把緊緊攥住了手臂。

  老村長沒有察覺到鄧氏姊妹間的異樣,爭相討功勞地補了一句:「既然貴人善心大發,為你做主,那陳家那頭少不得就由我老頭子去討這份嫌,我去勸勸,看陳家是不是還願意以納妾之禮收了你……不過我可是聽說陳夫人為此事氣得不得了,揚言除非你鄧家主動獻上嫁妝百兩白銀,甘願自入為通房奴,否則陳家必定告到底!」

  蕎村村民紛紛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白銀百兩啊……」

  「好大的胃口……咳咳,不過也該當的,陳家大郎君可是被勾引騙婚,陳家顏面盡失呀!」

  鄧箴目光更冷,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她們姊妹倆呢!

  鄧細聞言怒不可遏,嬌容漲紅得像要滴出血來了,衝動地就想痛罵,被鄧箴警告的一眼壓制了回去。

  鄧箴不言不語,嘴角暗隱一絲嘲弄的冷笑。

  費了這麼大一番力氣,正戲還沒上,她也懶待多費唇舌,反正是人是鬼總會冒出頭來,京城的貴人,陳家,里正,村長……到時候就知道他們究竟在謀劃算計什麼了。

  伯府管事見她嘴角揚起的淡淡諷刺,心下一突,生怕攀扯久了夜長夢多,忙笑道:「各位,既然老夫今日多嘴,把事兒攬在身上了,總不好見死不救……也罷,老夫在此便先代鄧大娘子墊了這百兩白銀,促成這陳鄧兩家的姻緣,也算是功德一件啊!」

  蕎村村民驚嘆嘖嘖,又是羨慕又是忌妒地瞪向鄧家這對姊妹——還真真是鄧家祖墳冒青煙兒了,娘的,像這種好事怎麼沒落自家頭上來呢?

  「這……怎麼能行?」里正暗喜,面上還是一臉為難。「倒是這鄧氏女給貴人添麻煩了。」

  「不妨。」伯府管事一笑,「我家主人一向寬厚仁德,濟貧扶弱之事向來沒少做,若是知道今日區區百兩便救人一命,他定然也是極歡喜的。」

  老村長熱切地忙插嘴道:「好好好,既然如此,那咱們便速速到陳家周全了此事吧。鄧大娘子,還不快帶上你妹妹跟著我們到陳家賠罪去?」

  「諸位今日是打算強買強賣,拿我妹妹去喂狼了?」鄧箴終於開口,神情淡然,眸光嘲諷深深。

  「你!還不知悔改?」心虛的老村長大聲痛斥,「你那不知羞恥的妹妹辱了我們蕎村的清正民風,按村律就是立時打殺了都不用報官的,今日若非有貴人——」

  「這貴人也來得真巧。」鄧箴目光清冷,掃過伯府管事,嗤地笑了。

  伯府管事內心難掩幾分驚駭之情。本以為不過是個村姑愚婦,在他們一連串迂迴進逼、紅臉白臉恫嚇下,定會嚇得下跪求饒,哭哭啼啼,滿口感恩戴德……

  可那鄧大娘子黑白分明的一雙清亮眼眸,卻彷彿一柄利劍深深洞穿了他們這場把戲——「難不成老夫這善心還發錯了?」伯府管事面色漲紅,惱羞成怒了起來,高聲冷喝道:「做人分不出好歹,便是死了也是胡塗鬼,早知如此,老夫又何必枉做好人?」

  「伯府扣在我手上的四十九顆狗頭,看來是不想要回去了?」一個低沉嗓音似笑非笑的響起。

  眾人眼前一花,鄧箴迅速回過頭去,愕然地看著高大魁梧的燕奴,淵停嶽峙地佇立在房門口,身旁緊跟著的兩隻小豆丁不是早該躲進房裡去避難的甘兒和拾兒嗎?

  「好呀,鄧大姊兒,你屋裡原來也窩藏個野男人,偷人都偷成鄧家的家風了!」人群中有人怪笑了起來。

  伯府管事卻不啻見著了惡鬼閻羅,老臉刷地慘白了……

  有個不起眼的漢子悄悄地退出人群,趁機消失無蹤。

  「放屁!」忍了許久的鄧細大吼,滿眼憤恨地道:「你們不就衝著我來的嗎?來呀,要沉潭要殺頭,我鄧細都認了,反正也是我瞎了眼,被狗咬了一口……」

  燕奴瞥了她一眼,「還輪不到你說話,嫌自己惹的禍還不夠煩人嗎?」

  「你又是什麼東西?」鄧細又羞又惱,卻在接觸到他煞氣冰冷的目光時,不自禁狠狠一抖。

  「燕、燕大人……」伯府管事兩股顫顫,結結巴巴的開口,哪裡還有方才貴人的氣派?

  里正和老村長心頭一悚,下意識後退著想躲進人群。

  「鄧大娘子是鎮遠侯府的人,」燕奴懶得看註定是死人的伯府管事,眼神銳利的環視蕎村眾人。「我家侯爺甚是賞識她的庖藝,若有人惹得她不快,便是存心壞了侯爺的胃口……我倒想看看,究竟誰有那麼大的膽子?」

  鄧箴呆住了。

  恩公,他是鎮遠侯?

  竟是那個百戰百捷、名震天下,皇上金口昵稱「朕之鎮國玉獅子」的鎮遠侯爺?

  蕎村眾人頓時傻眼了,嚇得撲通撲通跪成了 一片。

  「大人饒命啊!」

  「小民、小民怎麼敢給侯爺添堵?這都是誤會、誤會……」

  「往後我們再也不敢了,求大人饒了我們吧!」

  「都是里正、村長還有那個勞什子的貴人哄騙我們來的,大人明察啊!」

  情勢急轉直下,原本氣勢洶洶的眾人下一刻像夾尾狗般哆嗦著連滾帶爬逃出了鄧家,最後只剩下自知大難臨頭的伯府管事和鄧家姊弟,以及愉悅獰笑的燕奴。

  「說吧,」燕奴一臉嫌惡,腳下狼靴頂起了跪地垂首顫抖不己的伯府管事下巴,「李羿又讓你幹什麼好事了?」

  「老奴……老奴……」伯府管事汗出如漿,瑟瑟說不出口。

  燕奴冷笑一聲,「便是你不說,爺也知道李羿又想盯著侯爺看上的人作祟,不過你大可以滾回去告訴他……,侯爺念他是不懂事的表弟,我可和他沒有半點親緣關係,若是他再敢惹侯爺不舒心,伯府就等著掛白幡吧!」

  「是……是……」伯府管事已經決要嚇癱了。

  「滾!」

  片刻後,心裡也不知是甜是苦是澀的鄧箴低聲嘆了口氣,拉著滿面驚疑震驚的鄧細和滿眼崇拜的弟弟們,深深感激地對著燕奴跪了下來。

  「多謝燕大人出手相救。」

  燕奴哪裡敢受主子另眼相看的小娘子的禮,二話不說忙閃身到一旁,清了清喉嚨道:「不過隨手教訓了個狗奴才罷了,不必放在心上;我今日來實則另有要事,是想請小娘子到京城鎮遠侯府走一趟。」

  「這……」她遲疑。

  「侯爺舊疾發作,已一天一夜半點米水不進,」燕奴眼神一黯。「太醫說那猛藥不可空腹飲下,否則脾胃受創甚劇,將咯血不止。」

  鄧箴臉色一白,一想到那清皎似月的溫潤男子竟受此病痛折磨,只覺心都擰成了一團。

  「我立時跟燕大人進京!」儘管家中諸事糟亂未理,鄧箴還是毅然決然地應下,回頭對鄧細沉聲吩咐道:「妹妹,你在家中好好照顧甘兒和拾兒,至於陳家的事,咱們有的是時候同他們細算這筆帳,你別擔心。」

  「姊姊,我……我也跟你去。」鄧細衝口而出,頂著燕奴譏諷的眼神,硬著頭皮道:「今日若非藉侯爺威勢,妹妹只怕也逃不了這一劫,我、我真的也想盡些綿薄心力,就是為奴為婢、服侍侯爺於病榻前也是應該的。」

  逃過大劫後的鄧細心思又活了,方才一度的內疚悔愧終究敵不過天性裡的自私貪求,只要見著有一絲往上攀的可能,就絕不願錯過。

  「嗤!」燕奴笑著,眼神冷了,戲諸地問鄧箴:「鄧小娘子,令妹跟你確定是同一個爹娘生的?」

  「你——」鄧細氣紅了臉。

  鄧箴眸光灼灼地注視著妹妹,眼底失望之色越發濃重。「細兒,我原以為你吃一虧長一塹了。」

  「姊姊你……你在說什麼?」鄧細心虛地一跺腳,氣惱道:「難道就只准你自己攀高枝兒,卻不許我報答恩人?你明知道如果我們……我們有人撐腰,哪裡還有方才被那群混蛋下等人欺上頭來的窘境?」

  鄧箴閉上了眼,胸口一陣冰涼痛楚。

  這個妹妹……終是屢教不改。

  燕奴同情地看著鄧箴,摩挲著下巴——難怪自家主子會對這鄧小娘子一見生念,原來兩人都有相同坑人不倦的親眷。「細想想,你這妹子到陳家做妾也不錯。」燕奴閒閒地道。

  那話語中的森冷和警告之意,霎時令鄧細打了個大大的寒顫,當下不敢再胡攪蠻纏。

  鄧箴到灶下取了兩瓦罐自製的麵醬和烏梅脯,用一方老舊卻乾淨的布巾裹了起來,想了想,也不知自己一去會耽擱幾日方回,便取了兩百文錢給鄧細,另外還偷偷數了二十文給鄧甘。

  她怕成日不著家的細兒在自己出門後,又鬼迷心竅去尋了那陳大郎君,也不知會不會記得弄飯食給甘兒和拾兒吃。

  思來想去,面上自有躊躇擔憂之色……

  燕奴冷眼旁觀,揉了揉眉心,最後還是決定把鄧家人統統帶走。

  「侯府宅院甚多,然閒雜人等不得進入,你弟妹便安置城東別院,待你辦完事之後再隨你返家。」

  「這不妥……」鄧箴呆了下。

  燕奴打了一記響哨,馬車迅速驅近門前,哪裡還由得鄧箴婉拒?

  在疾馳卻平穩舒適的馬車上,鄧箴左右攬著興奮過後沉沉睡去的弟弟們,眼神複雜地盯著一臉歡喜地趴看窗外的鄧細。

  今天這一切來得太急太快,亂鬨哄得令人來不及思忖細究,可眼前和陳家這樁因親成禍的糟心事看似過了,其實依然埋下了不小的隱患。

  只是她現在對這個妹妹,也不知該從何訓斥起。

  鄧箴蹙了蹙眉,深覺頭痛。

  「姊姊,你怎麼會認識鎮遠侯府的貴人?」鄧細難掩好奇和艷羨忌妒地問,「侯爺,真的那麼看重你?」

  「侯爺是尊貴之人,高不可攀。」她聲音清冷,隱含怒意。「細兒,別忘了我們是什麼身份,難道陳家的事還沒給你足夠警醒嗎?」

  「對,都是我錯,是我認人不清,」鄧細也火了,咬牙切齒道,「是我帶累你,讓你丟臉,可我已經受到報應,被全村人羞辱得徹徹底底,難道還不夠嗎?」

  「你執迷不悟,無可救藥。」鄧箴只覺心冷得無以復加,別過視線,連看都不願再看一眼。

  鄧細一窒。自己心裡何嘗不知道闖下了大禍?又何嘗不知今日若非長姊,自己早已性命不保……可是、可是那種活生生在眾人前被剝去衣衫,羞愧若死的感覺,這個向來「賢淑清高」的長姊又怎麼會懂?

  而且陳大郎君對她的始亂終棄,陳家的種種糟蹋羞辱,她是勢必要報復回來的——如果能夠攀上鎮遠侯府,能擁有了權勢,到時候就該陳家和全蕎村的人跪在她面前哀泣求饒了!

  想起那位燕大人今日的風光,鄧細頓時熱血沸騰,骨子裡本就不安份的野心更是蠢蠢欲動。

  如果她能被鎮遠侯爺看中……如果她能做上一國之侯的貴妾……

  就在鄧細面色一陣紅一陣白,滿心洶湧地盤算之際,鄧箴緊緊環著兩個弟弟,心神卻己飄遠了。

  ——恩公已經一天一夜未進食了,若是能熬些粳米糜,取上頭那一層厚厚的米油先喝些,自然是極為滋補養胃的,可萬一僅有淡淡米香的糜湯引不起他的食慾呢?

  ——再不便是煮一鍋鮮香的魚湯,生滾幾回後,放幾片雪白溢著豆香的黎祁,滴兩滴白麻油,恩公應當會喜歡吧?

  胡思亂想間,馬車一路馳向京城……

  在燕奴的「冷笑鎮壓」下,不安份的鄧細還是只得乖乖跟兩個弟弟住進了別院,鄧箴則是抱著兩瓦罐的釀物,進了高大巍峨的鎮遠侯府。

  不顧舟車勞頓的疲憊,鄧箴立時就在侯府正院的小膳房挽起袖子洗手作羹湯,熟練地熬了一鑊濃稠泛香的米糜;自大水缸中撈了隻鮮活的草魚,只用最鮮嫩滑口的魚腹,抹上少許鹽,擱兩枚烏梅脯,就在籠上大火蒸。

  趁隙又切了嫩香椿葉,拌蛋汁烙成了香椿蛋餅子,最後並那一小鍋米糜、一碟子烏梅脯蒸魚,交與親自來端的代叔。

  「鄧小娘子果然好手藝。」

  鄧箴沒忘了自己入府後就得裝聾作啞,因而只是靦腆一笑。

  待代叔離去後,鄧箴又在掌心畫寫幾字,婉拒了一清秀奴婢欲領她到住處的提議,堅持守在灶旁,等候送往侯爺房中飯食的結果。

  若是不合他的胃口,她還能趕緊做些別的呈上去。

  無論如何,都要讓他能吃得下,這才好服藥啁!

  她靠在灶台旁的大案桌上,心下惴惴不安……終究是安穩不得,索性檢視小膳房裡都有些什麼菜蔬食材,盤算著接下來還能做些什麼美味又易克化的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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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詩經·衛風·木瓜》

  因著一場激烈的發病,默青衣臉色蒼白疲倦地靠在錦墩上,白玉般清俊的臉龐消痩憔悴得令人心悸,唯有一雙深邃黑眸依然明亮如星,目光灼灼地審視著手中的錦帛。

  「侯爺,您現下身子要緊,軍務之事就暫且先交由他們處置,太醫都說了您得好好安養著,不可再勞神了。」代叔提著螺鈿攢花食盒,心疼地叨念道,「而且您再沒胃口,多少也得吃一些,要不怎麼喝藥呢?」

  「胸腹沉甸甸,總堵著,」默青衣抬眼,微微一笑。「強吃下不舒服。」

  「那您嚐嚐這個可好?」代叔殷勤地將食盒打開,——擺在小案前。「鄧小娘子特地入府為您做的,看著就極為爽口的。」

  他持著錦帛的手一頓,清眉蹙擰,面色有些不豫。「胡鬧!她並非我侯府奴僕,你們不該……」

  「都是老奴該死。」代叔低低躬身,還是努力勸道:「可鄧小娘子確實庖技一絕,只要是她做的吃食,您總能多吃幾口。侯爺,現在沒什麼比您的身子更重要的了,老奴甘心領罰,但求您別跟自己的身子嘔氣啊!」

  「代叔,」默青衣神色有絲恍惚悲傷,隨即恢復如常,平靜道:「本侯這身子一時半刻無妨,就不用勞煩到外人了。」

  「本侯確是口淡,拿下去。」他閉上眼,直待一陣暈眩過後,復又開口。「把人送回蕎村,以後莫再打擾,否則府規重懲。」

  「……諾。」代叔眼眶微紅,滿心焦灼苦楚地退了下去。

  當代叔腳步沉重地提著食盒回到小膳房時,見到那個嬌小清痩的忙碌身影,心情複雜之至,最後也只能一聲長嘆。

  「鄧小娘子,勞你白走一趟了,此乃侯府之過,稍待老夫會備上金銀若干、錦羅數匹以做賠禮。」代叔客氣地道,「老夫這就命人備車送你們安然返家。」

  她睜大了清靈澄澈的雙眼,難掩一絲訝異錯愕,急急比畫寫下幾字:不合侯爺口味嗎?

  代叔搖了搖頭,苦澀道:「侯爺性情雖好,執拗起來卻誰也勉強不得。」

  她滿眼關懷焦慮,又匆匆寫下:府上可有長輩可相勸?

  代叔遲疑了一下,想起如今侯爺僅存的親族只有安定伯府那些專門噁心人的……

  呸!與其要求伯府親眷,還不如飛隼捎信給伴皇駕到東嶽祭天的幾位侯爺摯交,請他們其中一人告假趕回規勸侯爺。

  只是此番皇上前往東嶽祭天,事關重大,定國侯、關北侯、冠玉侯皆一路護衛,京城要防重任便全交付到自家侯爺手上,一方面是聖上體諒侯爺身子骨受不得顛簸,一方面則是信重侯爺至深,知道侯爺定能穩穩壓制住京中某些不安份的王公。

  唉,自家侯爺若非為此身兼多職,日夜殫精竭慮,這次發起病來又怎會來勢洶洶?只是個中種種機密情由,自然是說不得的。

  鄧箴看著食盒中未動分毫的吃食,一顆心不自禁揪扯了起來,衝動地畫寫:可否讓小女再試一次?

  「這?」代叔一怔。

  鄧箴心念劇動,纖指如飛地寫下:敢間老人家,侯爺自幼最喜食何物?

  「侯爺……是自胎中便中了蠱毒,當時老侯爺廣求天下名醫奇士入府解蠱驅毒,可惜只能壓抑而無法拔根,故自幼時起,已是山珍海味也嚐不出其中滋味的十之一二。」代叔一雙蒼眉沉思地蹙起,感傷地道:「所以說來慚愧,老夫竟無法回答小娘子這個問題。」

  他竟中了蠱毒?還是自胎裡就種下的……

  鄧箴心一咯噔,腦中驀然閃過了個隱隱的恐懼與猜測,可又隨即被理智狠狠壓下。

  不,不會,是她多想了。

  她定了定神,遲疑寫下:那侯爺可喜甜食?  

  代叔聞言愣了一下,旋即恍然想起,「哎呀!小娘子這麼一提起,我倒是想起了,侯爺幼時……約莫是三歲左右,有一度極嗜食白繭糖,只不過後來因江米易積食難化,便不允再吃了。」

  她心頭一鬆,不禁微笑了起來。江米軟糯沾黏,做餌食自是可口,若怕難克化,便混些許稷米也就是了。

  鄧箴嘴角輕揚,愉悅地畫寫著:如此,小女知道了。

  長長的垂幕下,那個高挑痩削的身影半靠著,青絲三千丈披散在肩后後,時不時喘嗽難禁,悶咳得彷彿就要咯出血來。

  鄧箴手捧雕花食盒,佇立在房門口,望著寬敞清雅卻顯得寂寥的臥堂深處那端,那清痩憔悴的身影,眼眶驀地一熱。

  相遇不過匆匆幾面,卻總是在她最狼狽的時候,鄧箴做夢都沒想過,今日再相見,印象中宛若謫仙的如玉公子已然痩骨嶙峋,彷彿一陣清風過,他便要乘風而去了。

  胸口揪悶得陣陣生疼,她深吸了一口氣,總算勉強抑下眸底灼熱的淚意,抬起手在門邊輕敲了兩下。

  「誰?」溫雅的嗓音此刻滿是沙啞疲憊。

  鄧箴苦於「口不能言」,只能默默靜立在原地。

  一隻修長如玉的大手輕撩開長幕,清俊蒼白的臉龐在見到她的一剎那不由僵了僵,心下一緊,終究還是平靜地道:「不是讓你回家嗎?」

  她凝視著他,輕輕搖了搖頭,而後捧高了手中的小食盒。

  「你……」默青衣眼神幽然,隱帶複雜之色。「往後不用搭理他們的任何請求,放下手中之物後,你自家去吧。」

  她還是堅定地搖著頭,清秀小臉有著一抹溫柔的固執,上前將小食盒放在小案,便送到他榻上,掀開盒蓋惹得一縷桂花清香逸出,露出了裡頭一碟子切得四四方方、雪白中透著嫩黃的小巧白繭糖。

  他的目光落在那迭白繭糖上,微微一震。

  鄧箴伸出纖纖指尖,於小案處寫著:這個加了稷米、桂花、蜜等等,揉蒸而成,頗為適口,不易積食的。

  他看著這道幼年久遠記憶中,幾乎要被遺忘了的餌食。

  那年,微帶點沾黏,柔韌又清甜的白繭糖驅逐了唇舌間的苦澀藥味,令病痛纏身、日日苦藥入腹的孩子重展笑顏。

  默青衣緩緩地拈起一小方白繭糖置入舌尖上,細細咀嚼,漸漸自慣常仿若嚼蠟的動作中,慢慢地透出了、感覺到了一丁點的香,一丁點的甜。

  淡淡的甜意融化,旋即綻放開來的卻是清甜桂花香氣,奇異地撫平了胸臆間沉如重石的悶堵感……

  直到食畢那一小方,他又拈起第二方,鄧箴強忍著滿滿激動,眸光晶亮地關注著他吃完了第二口,盼著他能再吃第三口……
  只是默青衣並沒有再吃第三口白繭糖。

  鄧箴目光中的喜悅瞬間黯淡了下來,繼而湧起的是深深的自責。

  ……終究還是她做得不夠好。

  「這白繭糖,很好吃。」那個溫雅的嗓音響起,彷彿隱隱透著一絲微笑。「明日還能再做嗎?」

  她猛然抬頭,小臉亮了起來,忙不迭重重點頭。

  默青衣凝視著她欣喜的笑靨,心神有一霎地恍惚。

  不知為何,自那日化與樓驚鴻一瞥後,他對她總有種莫名的熟悉感,百思不得其解之餘,也曾為此感到心驚防備。

  燕奴曾命人去查了她的底,回稟鄧氏一家並非世代居於蕎村,而是十六年前遷至此處,一向是耕作清貧度日,然鄧家父母卻在一年半前意外落水而亡,只留下了兩女兩子,當時小麼兒也不過六個月大。

  是眼前這個看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清痩女子,一點一滴掙食餵養弟妹長大。

  也是個相同被命運玩弄卻依然奮力相搏之人啊。

  而一個清婉娟秀的年輕女子,要想自甘墮落著實太容易了,可她卻始終意志堅定、憑靠著這雙手供給一家四口溫飽。

  思及此,默青衣眼神裡的審視漸漸淡去,繼之而起的是一抹悲憫的溫柔。

  「這幾日就勞煩你了。」他輕聲道,「待我身子略好些,便會重金相謝,命人親送你回家的。」

  鄧箴眼底的喜悅消失了,情急地猛搖頭,努力寫下:小女並非為金銀,我只想恩公早日好起來。

  生怕他再度拒絕,她衝動地一把握住他的大手。

  他心一跳,清俊臉龐竟悄悄地發紅了,略慌亂地別過頭去,忽覺氣息又紊亂不順起來。

  「咳咳,你……我、我該喝藥了。」

  鄧箴先是誤以為他的臉紅是發燒了,正擔心著,聞言急得跳了起來,對他比畫了兩下,隨即慌張張就往外衝去找人。

  唉,此時她就份外懊惱自己為何要喬裝是個啞子了,這不是亂上添亂嗎?

  默青衣看著她突然活似兔子般驚蹦出去的身影,不禁啞然失笑,目光不自覺地落在方才被她攥在掌心的手,那絲暖意彷彿依然蕩漾未消。

  也許便是為了這一絲絲縷縷的溫暖,他也該自私的將她留下吧?

  自那日侯爺竟肯吃下鄧小娘子做的白繭糖後,整個鎮遠侯府頓時沸騰了,上上下下欣喜若狂、樂不可支,幾乎把她當菩薩供起來,巴不得她能永遠留在侯府裡,好讓侯爺能多吃點、多補點,說不定這麼補著補著就能長命百歲了不是?

  鄧家阿箴,就是鎮遠侯府的大恩人哪!

  對此,鄧箴受寵若驚極了,每每看到大家對她奉為上賓的模樣,她都心虛得不得了。

  不過就是……就是她做的吃食有幸能合了侯爺的胃口而己,況且她才是要進府來報恩的,怎麼反倒角色顛倒了?

  代叔還不由分說地將她的住處安排在侯府內院中至為清幽美麗的一座獨立跨院中,撥了兩個女婢專門伺候她。

  兩個奴婢伺候一個庖丁……

  鄧箴甚是苦惱,總覺坐立難安,直到看見女婢捧進來,此刻擺在她面前紅檀木矮案上三匹茜草色、秋香色和縹色錦緞,一匣子盛著簡單卻內斂的玉釵、玉墜,並言明是侯爺所贈時——就再也憋不住了!

  她一把抱起那堆華貴物事衝到了主院求見,卻在見到髮束玉冠、身穿紫金侯服,清俊中透著沉沉威嚴尊貴氣勢的默青衣的剎那,傻了。

  鄧箴從來沒有一刻如此時,這般強烈意識到他確實是個高高在上的公侯,而……自己只是個卑微到塵埃裡的庶民貧女。

  心彷彿被誰重重擰了一把,她迅速低下頭,掩住了眼底的悵惘。

  「尋我有事?」默青衣聲音卻溫和如故。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懷中攬著的錦緞和那匣子首飾恭敬地放在地上,這才抬起頭來,並後退了一步。

  默青衣一怔,凝視著她。「不喜歡?」

  她比了比那些貴物,再比了比自己,搖了搖頭。

  「這些東西只是謝禮,沒有旁的意思。」默青衣還是看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半晌,這才輕聲道:「你如願意,大可安心收下。」

  她還是搖了搖頭,小臉透著一絲固執。

  「你……」他看著她一身洗得褪了色的青布衣裙,袖擺雖然繡上秀氣的暗色小碎花遮掩,卻隱隱可見其中的破舊。

  清貧得令人心疼,卻也執拗得教人頭痛。

  她再後退了一步,還是堅定地搖頭。

  「你,近前來。」看著她就要退到門外,彷彿在彼此之間拉開了一道清晰可見的疏離,默青衣心一動,急急衝口而出。

  鄧箴嬌小身形倏然一僵,澄澈的眸子疑惑地望著他。

  「你寫給我看。」他嘆了一口氣,溫言道,「我想知道為什麼你堅辭我的謝禮。」

  她小小氣結,他方才明明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本侯送出的禮是不會再收回的。」他清眉微挑的直視著她,「除非你給我足夠的理由。」

  他、他這不是故意胡攪蠻纏嗎?

  鄧箴有些招架不來,手足無措地傻望著他。

  見她愣在原地,畏怯為難的模樣,他心下一軟,長腿主動邁向她。

  默青衣在她和那堆貴物之前停了下來,溫和卻灼灼然的黑眸盯得她沒來由地心虛、羞慚起來,好像……被他看穿了心底深處最隱晦的念頭。

  「為什麼不願收?」他輕聲問道。

  她強自鎮定的小臉漸漸地紅了,心慌意亂地張口欲解釋,在最後一霎總算及時想起自己瘠啞難聽的嗓音和「啞子」的身份,復又閉上嘴,熟練地在掌心畫寫下這禮太重,阿箴受不得。

  「原來,本侯的命竟連這幾匹錦緞、些許玉飾都不值?」他嘆了口氣道。 

        鄧箴心一跳,慌得連忙擺手搖頭,卻苦於口不能言,小手在掌心上飛快寫下回話,卻只換來他神態狀若寂寥憂鬱地別過頭去,怎麼都不肯看……

  她的性情本就有些老實頭,再加上默青衣於她心目中猶如謫仙天神般的存在,此刻他的落寞鬱鬱,不啻像是一記生生抽在她心上的鞭子,心疼得她又慌又亂,只覺得自己真是千不該萬不該,居然狼心狗肺地這般惹他傷心了?

  他修長清痩如青竹的身軀恍若不勝寒苦,側過身去,隱隱有瑟瑟之意……

  鄧箴都快哭了,想也不想地抓住他一隻大手,在那美若皓玉微佈劍繭的掌心上,認真地一個字一個字寫下——侯爺,您很好的,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在阿箴心中,遠勝一切奇珍異寶。

  默青衣先是感覺掌心癢癢的,像是被什麼撩撥了……腦子還恍惚著,胸口已是奇異地暖暖發脹了起來。

  可惜鄧箴滿心擔憂緊張,要不一抬頭,就能清楚見到他緋紅了的雙耳,和清俊蒼白臉龐上的一抹霞色。

  默青衣心口激蕩得厲害,原就深藏於胸膛內的某一處更是劇烈悸跳著,彷彿就要破胸而出……

  他的手好似燙著了般閃電縮回,後退了一步,燒紅的雙耳更是羞艷欲滴,「我、本侯還有公務,就,不便耽擱了。」

  鄧箴迷惑而茫然地望著他,小手還維持同一個手勢不及收回。

  「那謝禮,你若真不想要便扔了吧。」他玉臉垂得低低的,匆促說了一句,便急急大步離去。——幾有一絲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走得快,卻留下鄧箴在原地一頭霧水,苦惱地對著地上那堆貴物發呆。

  兜了一大圈,難題還是沒解決呀!

  默青衣心跳得厲害,連進了議事堂仍然有些身軀發軟、步伐凌亂,直待坐下來喝完一杯蔘茶後,方逐漸安神冷靜下來。

  他摸著異常騷動的左胸膛處,喃喃:「是蠱毒蠢動的緣故吧?」對,心神失守,連連失態,當是這個原因無誤。

  「稟侯爺,伯府二爺來了。」身形高大的燕奴緩步而入,躬身稟道:「您見嗎?」

  「如何不見?」默青衣看著燕奴一副摩拳擦掌的兇狠樣,不禁失笑了。「也許他今日是來賠罪的。」

  「請恕燕奴無禮,但是伯府二爺對您從未有過善意。」燕奴咬咬牙,還是只得聽命讓人放那欠揍的傢伙進來。

  那姓李的混蛋小子,以為宮中有昭儀娘娘撐腰,便可橫行無阻、不可一世,將侯爺的大度寬容當作膽小怕事,真是不知死字如何寫得!

  「莫擔心我,」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輕聲道:「我亦有底線。」

  「只要伯府老祖宗仍在,昭儀娘娘不倒,伯府依然會以為憑仗著當年一丁點人情,就能繼續將侯爺搓揉於掌中,其中尤以這位《李二爺》為甚。」燕奴自知這話十分大逆不道,可拼著被主子責罰也想一吐為快。

  娘的!大不了被賞一百軍棍,但只要能換得打斷李羿一條狗腿,這筆買賣還是極划算的。

  「伯府……」默青衣目光低垂,隱住了其中精光與嘆息,如玉大手輕按在昨晚收到的那一卷暗線消息上。

  只怕氣數將盡。

  但願姨母在後宮中能切記謹小慎微行事,莫因皇上的寵愛和鎮遠侯府的風光聲勢,便忘了當年的步步險境。

  昔日後宮惡鬥,獨孤貴妃對姨母下手,甚至禍及身懷六甲的母親,致使親母早亡,他則是蠱毒纏身,註定活不過二十五載。

  那樣的憾恨,他不想再發生在家族的任何一個人身上。

  「表兄,我今日是來跟你要人的。」李羿一身權貴公子作派,昂首闊步驕氣畢露無遺。

  燕奴覺得手好癢,真想一掌劈過去。

  「坐。」默青衣以寬袖掩住了那捲錦帛,淡然微笑。「表兄府上並沒有伯府的人。」

  李羿也不怕他,無賴地斜坐著,嗤道:「表兄就莫同弟弟打迷糊眼了,燕奴是你手下第一人,他既然敢打了我府中管事,搶走我看上的人,難道不是出自表兄的示意嗎?」

  燕奴心中痛罵了一句粗話,就要挺身發火,卻被默青衣一記輕描淡寫的眸光抑住了,只得聽命躬身退於他身後。

  李羿見狀,毫不客氣地諷笑了起來。「狗就是狗,瞧,可聽話的呢!」

  「來人,表少爺醉胡塗了,領他到清軒的芙渠塘泡泡水醒個神。」默青衣平靜地吩咐了一聲,「待醒酒了再過來回話。」

  「諾!」燕奴眼睛一亮,還不等他揮手,門外的護衛早就興沖沖地領命而來,不由分說地「押」了李羿就要往外「請」去。

  「默青衣,你敢?」李羿愀然變色,暴跳如雷。

  「本侯有何『不敢』?」他對著李羿溫文爾雅地一笑,清眸深邃幽然,似笑非笑。

  以前不願多加計較,一則顧念親情,二則無謂;因人生無常,他又隨時如風中殘燭轉瞬即滅,世事種種亦不覺有何好計較。

  只是不想計較,不代表不能計較。

  入他鎮遠侯府來侮辱他的人,他默青衣只是病,還沒死。

  「你……你今日要真敢動我一根寒毛,就等著老祖宗和大姑姑找你……」李羿又驚又怒地大吼,聲音卻有一絲掩不住的顫抖。

  「好,我等著。」他溫和地點了點頭。

  李羿的驚恐怒吼聲漸漸遠去,到最後已是嘶啞難辨……

  燕奴嘴角大大上揚,傻笑的模樣和威猛外貌絲毫不般配,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不禁一拍大腿——「哈!」真真大快人心啊!

  「憋狠了?」默青衣修眉微挑。

  「每一天都是。」燕奴也不「欺主」,老實道:「安定伯府除卻老祖宗外,奴下不想揍的還真沒有。」

  「還是給本侯留面子了。」他的微笑裡有一絲無奈。

  燕奴尷尬的抓了抓頭,不過痛快是痛快了,可一想到李羿今日吃了這番大虧,回伯府後定是加油添醋的給主子放火招禍,面色又有些遲疑起來,虎眸隱有殺意外露。

  默青衣心中微嘆,修長指尖沉吟的輕敲了敲那捲錦帛,最終還是取出遞與了燕奴。

  「交由陳良。」他平靜地道。

  陳良乃殿中侍御史,舉凡王公貴族文武百官有不法行事者,不說有風聞奏事之權,卻是只要能手持證據,便可直上九重彈劾不法,由皇帝金口交與五曹三司究查審斷。

  燕奴大喜過望,接下那捲寫滿安定伯府骯髒事的錦帛,單膝跪下,朗聲應道:「諾!」

  待燕奴離去後,默青衣獨自坐在紫檀矮案畔,臉上淡然神情終於流露出了一抹悵然……卻堅定。

  現在揭開,固然是給了安定伯府一記不啻天崩地裂的沉重打擊,可至少還能保住府中大半人等的命。

  「李羿,你若再不滿足於小打小鬧,便是看在老祖宗的份上,本侯也不會再對你留手了。」他喃喃。

  帝王祭天,九方城門中的三方卻蠢蠢欲動……

  他清艷的眉宇冷凝成冰,隱含戾氣,忽地笑了。

  「正好,你們就替本侯這個短命鬼先行地府鋪路吧!」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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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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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發表於 2018-4-21 09:07:1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詩經·周南·漢廣》

  鎮遠侯府一如往常的幽靜肅穆,護衛奴僕依然守衛的守衛、服侍的服侍,連花匠都照舊優閑地栽下迎接初夏的各式花卉。

  鄧箴絲毫不知在鎮遠侯府外的京師,正暗暗攏聚流動著一股暴雨欲來的陰鬱危險氣息。

  她只知道侯爺近日留在議事堂的時候長了,自己送湯菜餌食去的機會也多了,每次見他依然只夾那麼幾筷子,湯也只能喝兩口,便會歉然的揮手命她收了,再埋首投入堆滿錦帛的案頭。

  鄧箴心知,他脾胃不好,若是再勉強吃些,清俊面上就會露出蹙眉的不適之色,可是她依然忍不住焦急心疼……像他這樣食少事多,本就病痛纏身的痩弱身軀又能撐多久?

  於是她努力變著法子換花樣,就是希望能讓他吃得舒心,不求多吃幾口,只要還能引起他一星半點想吃的慾望,願意開口嘗,她緊繃著的心也就稍稍能鬆快些了。

  只是鄧箴庖食的技藝再好,送上的滋補湯食再多,還是遠遠彌補不了他因案牘勞形而為身體造成的迅速虧損衰敗。

        這一天,當她提著一食盒的紅棗玉藕雞湯走近議事堂緊閉的門口,對甫自裡頭出來的幕僚文先生欠身行禮,正欲推門而入的剎那,忽然聽見裡頭傳來了一個物體墜落的聲響!

  她的心猛縮了一下,和愀然變色的文先生交換了一個驚慌擔憂的眼神,當下想也不想地齊齊衝撞開了門——當看見暈厥倒地,面色慘白透青的默青衣時,鄧箴腦子轟然巨響,迅速衝至他身邊,饒是心急如焚,顫抖的雙手卻輕柔小心地扶起他的上半身,卻被那冰冷如……如……

  鄧箴這一刻幾乎魂飛魄散。

  不,不會的,恩公他不會死,他、他這樣的大好人怎麼可能……怎麼、怎麼可以就這樣死去?

  她還沒有報答完他的恩情,還沒有看著他蒼白的臉龐重現血色,恢復徤康——「快來人!主子病了!」素來睿智儒雅的文先生聲音也凄厲破碎了三分。「速傳太醫,快啊!」

  鄧箴在極度的慌亂恐懼中,異常地鎮定了下來,小心翼翼地讓昏迷不醒的他躺在自己的大腿上,小手為他拭去滿頭豆大的冷汗,不斷搓揉著他冷冰冰的手、臉頰……

  他不會死,絕對不會。

  只是懷裡的痩削男人氣息越來越弱,冰冷的身軀越來越僵硬,死命搓揉著他、試圖用體溫暖和著他的鄧箴心痛如絞,死命咬著下唇,鮮血淋漓也絲毫未覺。

  不知何時湧出的熱淚和唇上鮮血,一點一點地落在他慘白的臉上、唇上……

  彷彿過了痛苦煎熬的一生之久,實則只有短短的幾息辰光,鄧箴懷裡陡然一空,默青衣已經被昆奴和侖奴抱起急回寢堂——鄧箴呆呆地看著懷裡的空空如也,恍惚間,不知怎地竟覺心也空了。

  默青衣色淡如杏花的薄唇微沾上鄧箴的血,雙眸緊閉,氣息若斷。當太醫和眾人強捺焦灼地守在他榻前,用盡一切方法都無法令他醒來,只能眼睜睜感覺到他的氣息逐漸消散之際……

  忽然間,昏迷不醒的他唇瓣輕顫了一下,指尖也微微動彈了。

  「侯爺醒了?」燕奴等人反悲為喜,激動地低喚。「太醫!」

  太醫跪在榻畔,在號過脈後,不禁心下一鬆,迅速用金針落在默青衣的神庭、印堂、氣海三穴輕捻,須臾後,再小心輕巧地拔起。

  默青衣喉頭一動,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睜開酸澀眼皮時,驀然發現榻前怎麼跪了一地人?

  冰冷的雙手彷彿還殘留著某種暖意和柔軟,恍恍惚惚如夢中。

  「我……怎麼了?」他沙啞地問。

  眾人面面相覷,太醫則是趕緊忙著開藥方、命藥童煎藥去了,最後還是文先生謹慎地道:「您一時閉氣過去了。」

  默青衣這才想起自己正欲批擬卷宗時,忽地胸口劇痛,眼前一黑,而後便不省人事了。

  「我身子現下如何?」他浮起一絲苦笑,極為平靜地問。

  一個比一個剽悍兇狠的武奴不約而同直勾勾盯向太醫,好似太醫只要嘴裡敢說「不好」二字,立時就會被斬殺榻前。

  太醫吞了口 口水,真真有苦難言,頻頻拭著冷汗道:「侯爺……您、您萬不可再勞神過度了,那蠱毒原就不易壓制,您精神血氣一耗弱,蠱蟲便伺機蠢動坐大,雖然這次明明己突破心脈,卻不知怎地又被逼退了回去……實是蒙天之大幸啊!」

  太醫雖然未說得太直白,眾人卻聽明白了話中之意——此次能清醒純屬僥倖,可若再有下次,主子恐怕……

  眾人心陡然一沉!

  默青衣神色卻十分淡然,彷彿被告之命不長久的人並非是自己,他揮退了太醫,虛弱卻銳利依舊的眼神一掃眾人。

  燕奴迅速領會,對門外的護衛做了個手勢。

  四周立時密佈暗衛高手,護得寢堂裡外固若金湯,風聲不入,一言不出。

  「我這身子太不爭氣,怕是等不及他們動手,還是按照原定計劃,那把火可以放了。」他輕描淡寫地微笑,聲音低微地吩咐。

  「諾!」侖奴握拳抵胸行禮,隨即消失在寢堂。

  默青衣呼吸微弱而吃力,冷汗如漿滾滾而落,微擺手阻止了文先生和燕奴等人的相勸,斷斷續續地再強吸了一口氣,啞聲問:「並州刺史進京了嗎?」

  「侯爺,冠玉侯麾下的執金吾越騎、射聲、中壘和關北侯主掌的屯騎、胡騎,以及咱們的虎賁、長水,皆己提高警覺,列兵設陣於京師皇城內外要地。」燕奴虎眸發熱,低聲道,「還有定國侯的三萬金甲衛,就算進京述職的並州刺史是鄧家的人,也影響不了大局。」

  並州晉陽雖有大軍五萬,不說能不能及時趕赴京城「作亂」,光是臨淄青州刺史手上的人馬就能釘死他們。

  「南陽鄧氏……」默青衣喘著氣,努力抵禦陣陣暈眩脫力感,「百年底蘊,不可小覷……雖然向來夠聰明的保持中立,然,京畿重地,不可有失……莫忘了,並州刺史鄧衍妻子的遠房表妹便是阿峨的親母。」

  京城貴胄士族們同氣連枝盤根錯節,又有哪一個能是真正乾淨如白雪的?就是他,也不能說自己毫無親族牽掛。

  「奴下們知道了。」燕奴一凜,沉聲領命道:「必會盯緊了鄧衍及他身後的鄧家。」

  「去,把這一池水攪渾了,」他想微笑,卻再無一絲力氣,聲音微弱如嘆息。

  「先剁了幾個刺頭子,其餘的留待皇上龍駕回宮後……再議。」

  這些人造反是不敢的,但卻不妨礙他們假藉動亂之名,火中取栗,撈幾個重要的職位在手。

  「諾!」燕奴重重額首。

  「文先生?」他疲憊的目光望向一旁默然恭立的幕僚先生。「有勞先生了。」

  「不敢,此乃屬下份內之責。」文先生身為鎮遠侯爺首席幕僚,立時揮毫代侯爺擬了幾道手諭,呈與侯爺覽過無誤後,便發予了昆奴。

  「藥來了。」太醫小心翼翼地捧將上來,苦口婆心勸道:「侯爺還是緩一緩神,先吃幾口吃食墊墊脾胃,這藥服下才不傷身啊!」

  他搖了搖頭,低聲道:「藥給我。」

  這具衰敗不堪的身軀已無所謂傷不傷了,況且他真的什麼都吃喝不下,強撐著服藥也不過只是想再續一口氣,多挨些時日罷了。

  眾武奴不敢再勸,只得對文先生使眼色。

  「且慢。」文先生溫和地開口,真摯地道:「侯爺,您昏厥過去之際,那位鄧小娘子正送了補湯來,可被嚇壞了,說來若不是她忍淚拚命為您搓揉頭手胸口,多少活絡了您身上的經脈血氣,後果不堪設想啊!」

  眾武奴不禁用滿滿崇拜閃亮的目光望向文先生——這招高啊!先生。

  默青衣蒼白中透著慘青色的臉龐意外泛起了一絲紅暈,遲疑地囁嚅了一下,也不知是靦腆還是窘迫地別過了頭半晌後,終於等來了他低微若喃喃自語的一句「嗯,先喝兩口湯也好。」

  眾人不禁長長吁了口氣,頓時眉開眼笑起來。

  還好還好,侯爺這時候少年情竇初開、知慕少艾,可好說話多了。

  寢堂內的氛圍自凝滯肅穆轉為輕鬆歡快的當兒,渾然不知自己已成了鎮遠侯府內外寄予厚望的鄧箴,正小臉煞白,神情蕭索,懷裡抱著一瓷罐物事,默默守在寢堂外院的大門口。

  一重重緊閉的門,阻住了她的腳步,隔擋住她擔憂焦灼的視線,她只能呆呆地等著,盼著裡頭能傳來好消息。

  陽光一寸寸走過台階,她站到雙腳都麻木了卻半點不覺……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醒了?是否平安無恙?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為他做些什麼?

  她只是在昆奴他們帶走侯爺後,身子彷彿自有意識地去了灶下,翻找著小膳房裡所有雞鴨魚肉蔬食,顫抖著手洗洗切切,熬了一鍋濃濃的老母雞湯,不加半點鹽,不斷撇去上頭的油膩,最後燜到肉酥骨化,湯汁變成了美麗的淡金透著奶白色後,這才小心地傾入瓷罐內,用厚棉布密密裹起,抱在懷裡……

  除了這個,她什麼都不會。

  鄧箴眼前逐漸模糊,低下頭來,極力憋住落淚的衝動。

  不知過了多久,大門忽然開了她猛然抬起頭,淚光瀅瀅的眼兒滿是期盼地望著門後的燕奴,小嘴微張。

  真是心有靈犀啊……

  燕奴見她懷裡抱著的瓷罐,隱隱溢出一絲雞湯香氣,虎眸掠過一抹欣慰,沉聲道:「侯爺醒了,正想喝湯。」

  她大喜過望,趕緊將懷裡的瓷罐捧上,破鑼嗓子輕聲道:「有勞燕大人了。」  

  「鄧小娘子送進去吧。」燕奴挑眉,一本正經地道,「服侍侯爺用膳也是你的職責。」

  鄧箴一怔,隨即溫順地點了點頭,心底卻是極為感激燕大人能夠容她親眼見侯爺一面的。

  在燕奴的領路下,她走進這個遠比往日更要守衛嚴密十倍的寢堂,跨進高髙門檻,看見了被眾人圍在榻前的那個清痩蒼白身影。

  她心突地一酸,死命忍住了喉頭哽咽之意,抱緊懷中的瓷罐,緩緩地走向前。

  他正對她微笑,昔日清亮深邃的眸子顯得黯淡無力,卻隱含一絲溫和的暖意。

  「嚇壞你了吧?」他沙啞地問。

  侯爺,您、您覺得好些了嗎?

  她痴痴地望著他,想問的卻不能問出口,只能搖了搖頭,眼眶又不爭氣地紅了。

  「莫哭,我沒事了。」默青衣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見不得她這麼憔悴擔憂,甚至見不得她的眼淚,左心口處又熟悉地泛起了異常的麻癢與刺痛,酥酥的、隱隱如電流竄過,本想伸出手摸摸她的頭,又生怕嚇著了她。

  鄧箴努力吞咽下淚意,吸吸鼻子,對著他擠出了一個笑來,將手中的瓷罐放在矮案上,打開了蓋子,霎時甘醇清香的雞湯味蕩漾了開來。

  不說眾武奴和文先生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氣,面露陶醉,連太醫都吞了口口水。

  連最簡單的清雞湯都能燜熬出這般餘韻無窮的勾人香氣,也難怪鎮遠侯府眾人對這庖丁娘子如此看重了。

  可掀開瓷蓋的鄧箴卻一時僵住。糟,她太心急,抱著雞湯就跑出來了,居然連根湯瓢都沒帶?

  她趕緊對默青衣比了個手勢,急急就想回身趕去取食具來。

  「我便這麼喝吧。」他看著她痩津津單薄的小身子,衝口而出。

  眾人下巴險些驚掉了,鄧箴也諤然地傻傻望著他——默青衣清俊無血色的臉龐悄悄地紅了,長長睫毛低垂,掩住了眸中的一絲靦腆羞澀,聲音卻有些不自在地道:「你們,都下去吧!」

  「侯爺,您身旁現下還離不得人……」

  「主子萬萬不可啊!」

  鄧箴則是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他,又看向眾人,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該乖乖站在旁邊當擺設還是趕緊退下好?

  「嗯咳……」燕奴重重咳了一聲,虎眸警告地掃向眾人。

  老子好不容易替侯爺留下了這個可心人,可別被你們這群愣頭青搞砸了。

  雖然就連文先生也不放心如今體弱氣微的侯爺身邊,只留下相同手無縛雞之力的鄧小娘子,但是見燕奴表情活似要殺人,侯爺的耳垂則是紅通通得稀罕,立時便明白他的用意。

  「侯爺安心靜養,我等告退了。」文先生抿唇一笑,拱手告退。

  眾武奴魚貫而出,就連太醫也被一同拎出去了。

  人走得太快,寢堂一下子變空,氣氛卻突然變得有些莫名尷尬、曖昧,令人忐忑起來。

  鄧箴其實也很想隨之退下的,可她還是不放心他,正猶豫間就聽見默青衣低喚:「扶我起來。」

  她心怦怦跳,默默上前攙扶起他,體貼地在他身後放妥大迎枕,不小心碰觸到他痩削卻精實的背脊,那溫熱感燙得她慌地忙縮回手。

  默青衣也有些不自在的凝滯,足足做了好幾個調息才維持平靜地開口: 「我想喝湯了。」

  鄧箴回過神來,忙巴巴兒地捧起那瓷罐送到他面前——話說,真的不需要湯瓢嗎?

  向來舉手投足一派優雅若仙的侯爺,用大杯酒大塊肉的姿態喝雞湯……說實話,她還真想像不出那樣的情景。

  他緩緩低頭,鄧箴剎那間心中靈光一閃,小手捧高了罐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一口接一口……直待喝了第三口,他斜飛的清眉不著痕跡地一皺,神色已有一絲艱難,她胸口泛起心疼,忙收回了瓷罐。

  「很好喝。」他氣息破碎而急促,看著她的眉眼依然溫柔和煦,隱約有些許歉然。

  她直直地凝視著他,鼻頭一酸,壓抑了多時的熱淚終於還是滾滾而落——都到這個時候了,他還顧著關心她的感受,生怕委屈了她。

  像他這樣心善溫暖的好人,為何偏生蠱毒纏身命不長久?

  ——老天何其不公?

  鄧箴突如其來的落淚令默青衣慌了手腳,面色發白,心亂如麻地忙替她拭淚,卻是越慌越粗手笨腳,慣常的從容爾雅早不知拋到哪兒去了,袖子擦得她鼻頭臉頰都紅了,顯得一塌胡塗。

  「莫哭,噯,我……我不是喝不下,我就是,歇口氣,我還想喝,沒有嫌棄你的湯,你……別哭。」他說得結結巴巴。

  淚汪汪的鄧箴傻乎乎地望著他好半天,突然噗哧地笑了出來。

  他茫然地眨眨眼,見她被淚水清洗過越發晶瑩明媚純凈的眸子,盛著彎彎笑意,原是悶痛慌亂的心,剎那間竟奇異地釋然喜悅了起來。

  「又哭又笑,小狗撒尿。」他總算恢復了一貫的清雅溫和,替她擦完眼淚後便摸了摸她的頭。

  她那張小臉悄悄紅透了,在這時就萬分慶幸自己是裝啞,要不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回話。

  恩公的手好大,好溫柔……雖然還是清泠泠的透著微涼之意,可是卻帶給她前所未有的溫暖寵溺感。

  真好,他沒事,他還在。

*             *             *

  經過那日嚴重暈厥後,就算京城局勢再暗潮洶湧、詭譎難辨,眾武奴也不願再讓默青衣多耗上一分的心神了。

  隨皇駕祭天的三大侯爺收到了暗線消息後,又驚又急又氣地火速飛隼下令,命心腹進鎮遠侯府盯人。

  不過就是些跳樑小丑罷了,值得他們家阿默熬命周旋嗎?

  套句關北侯雷敢的原話——十個吳王和一百個世家也及不上老子兄弟的一根腳毛!

  鎮遠侯府眾人自然沒有雷侯爺的底氣,不過他們勸自家侯爺的必殺技便是——推鄧箴出面。

  鄧箴起初自然是害羞無措,可漸漸地,卻發覺只要自己在他身旁伺候湯水,他眉眼間總是透著一絲舒展愉悅,甚至也能多喝下兩口湯,她心底便也有了滿滿說不出的歡喜。

  她,喜歡看著他一天天精神起來,看著他清俊消痩蒼白的臉上慢慢有了一抹血色。

  唉,若是能再把他身子調養得不那麼單薄就好了。

  鄧箴為此,幾乎是每每剛煮了上頓就開始惦念下頓,恨不能每隔一盞茶辰光就往他嘴裡塞一塊餌食。

  默青衣總是好脾氣地、笑吟吟地看著她殷勤忙碌的小身子在自己跟前撲湊,一忽兒打點這個、一忽兒餵食那個的。

  他自知事以來,就從未感受過這種帶著暖暖溫柔女性的細心呵護寵溺照料,而鄧箴做慣了長姊,自然是處處周到無微不至,明明知道他比自己大上好些歲,又是手握權柄的尊貴侯爺,可是在最初的崇畏、恭敬之後,見他總是不知愛惜自己的身子,忙起來比任性挑食的娃兒還令人頭疼,久了以後,她也忍不住拿他跟甘兒和拾兒一般「收拾」了。

  如此刻,夜己更深,鄧箴本是想回房洗漱歇下了,卻因女婢的隨口一番話——今晚好似有些要飄雨了,入夜定會寒涼些,小娘子可記得多添件衣衫,因而心念一動,忙匆匆趕回了小膳房。

  「小娘子?」女婢小碎步地跟了去,面露不解。

  她對女婢笑了笑,動作老練地煮了一壺紅棗蔘鬚茶——「夜裡涼,侯爺身子是受不得寒的,得煮壺暖茶送到親自司夜的代叔手中,好讓他擱在暖爐子上,給侯爺夜半醒來喝幾口暖暖。」

  女婢這才會過意來,感動地道:「小娘子真是有心。夜路黑,奴陪著您吧。」

  她也不好推拒女婢的好意,尤其入侯府這些時日來,她們著實待自己盡心周到,每每令她受寵若驚。

  雖然侯府鋪著方正青石板的路極為平穩,十步高懸一盞廣明紗燈,可府裡終究佔地遼闊,若是鄧箴獨自個兒在深夜裡走也有些心慌,這時就越發感激女婢的相陪了。

  可是沒想到當她捧著用厚棉綢布套包裹著的茶壺,並提著一盒餌食的女婢走近寢堂大門口,就看見燃起的宮紗燈下,代叔一臉的愁眉苦臉。

  咦?

  她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代叔一見她登時眼睛一亮,急急上前。

  「鄧小娘子來得正好,你快勸勸侯爺吧。」代叔明顯鬆了一口氣,陪笑道,「今晚侯爺堅持……咳,至今還不肯歇下呢!」

  ——堅持什麼?她澄澈的眼裡漾著疑惑。  

 事關重大,代叔自然不可能把今夜吳王欲發兵攻進皇宮,佔領京城,將猶在外的皇帝硬生生逼成流亡帝王等機密大事告知鄧箴,只能言語模糊地說了句「侯爺還在料理公事,不肯歇息」。

  她聽得也不免有些焦心起來,對著代叔點了點頭。

  代叔輕敲了敲門,揚聲稟道:「侯爺,小娘子來了。」

  隔著雕花房門透出的影影綽綽光暈,隱約感覺到裡頭的默青衣頓了頓——似乎,有一絲心虛……「嗯。」

  這些時日近身相處以來,鄧箴對默青衣的性情習慣不說摸透了大半,至少也了解三分,她心中一嘆。

  他比拾兒還不聽話呢!

  鄧箴原是想將暖茶和餌食交給代叔就回房的,可見這情況又怎麼邁得開腳步?

  侯府上下,哪個不怕他,又哪個勸得了他?

  而他?也不知為何,總是對她格外好性兒些,眼神柔和,笑容溫暖鄧箴的心驀地卜通卜通跳得歡,深吸了好大一口氣,這才勉強壓抑下胸口這不該生起的非份念想,侯爺……不過是心地極柔軟極善良,憐她貧苦,這才額外待她和氣溫柔的。

  她不斷重複告誡自己,極力克制內心悸動,眼神卻不自禁地黯淡了下來。

  ——是,有細兒這樣血淋淋的例子在前,她怎能相同的蠢昧不知事?

  隱隱鼓噪騷動的心霎時沉冷平靜了,鄧箴凝視著緊閉的這扇門,恭敬有禮地輕輕推門而入。

  女婢見她神態沉靜恭謹,也垂下了頭,戰戰兢兢地提著食盒跟在她身後,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亮晃晃的廣明燈下,縱是初夏依然裹著厚綾大袍的默青衣玉容掠過了一絲愧色,對著鄧箴淺淺一笑。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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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4-21 09:07:3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簡兮。

  女曰觀乎? 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吁且樂。

  維士與女,伊其相譫,贈之以勺藥。

  溱與洧,瀏其清矣。士與女,殷其盈矣。

  女曰觀乎? 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吁且樂。

  維士與女,伊其將譫,贈之以勺藥。

  ——《詩經·鄭風·溱洧》

  安定伯府中,夜裡也極度不平靜。

  「父親,您為什麼要命人把兒子鎖在院子不准出?」李羿怒氣沖沖地高喊。

  厚厚的一門之隔,安定伯面色陰沉地喝斥道:「你還沒鬧夠嗎?」

  「我鬧?明明就是默青衣那個目中無人的短命鬼——」

  「住口!他是鎮遠侯,是你表兄!」安定伯臉色變了,低吼道:「你不想要命了嗎?」

  「什麼狗屁表兄?他有拿我當他親表弟看過嗎?」李羿咬牙切齒,自那日浸了冰涼涼的湖水後便被侯府的人扔回家,病了一場至今仍沒養好,想起默青衣和那群狗奴才給他的羞辱,就恨不能立時一劍殺了那個病鬼才好。「若不是有大姑姑在宮中扶持他,他能當上皇上和太子跟前的紅人嗎?若非當年……太子伴讀就會是我,他奪走了本該屬於我的東西——」

  「胡言亂語,你瘋了嗎?」安定伯氣急敗壞,抬腳踹開了大門,狠狠甩了李羿一巴掌。「是誰跟你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又是你那個腦子胡塗的母親嗎?」

  「父親眼裡就只有前頭死了的夫人和大兄,哪裡還有我們母子的存在?」李羿臉龐瞬間腫成了老高,眼底怒火狂燒,口不擇言地道:「就連阿峨,若不是女兒,分不了家業也搶不走你那大兒子的世子之位,你恐怕還巴不得她上回給拐子拐走就別再回來了!」

  「你這個畜生——」安定伯氣得眼前陣陣發黑,揚手又要打,卻一把被他抓住了。

  「富貴險中求,默青衣不過支使陳良上了一書彈劾便嚇住了你,足見你已經老了。」李羿冷笑,眸底暴戾和嘲諷之色深深。「你和鄧家陳家以為兩邊不靠就能趁亂撈到好處,別傻了,默青衣要是鬥垮了吳王,下一個就輪到世家了,你們願意引頸就戮,我可沒那麼傻!」

  「你到底想做什麼?」安定伯壓低了聲音,努力抑下滿滿驚恐憤怒,低喝道:「老子不管你知道了多少,可今晚的事不准你胡亂攪和!」

  李羿危險地瞇起眼。

  安定伯急促道:「青衣……關北侯、定國侯和冠玉侯,他們手握重兵,除了效忠皇上和太子之外,誰都沒放在眼裡過,一個吳王就想越過他們扳倒皇上和太子,簡直是痴人說夢……你自己想送死,老子還怕你連累伯府抄家滅族!」

  「你就那麼肯定吳王會敗?」李羿忽然笑了。

  安定伯被他笑得心中發冷,大驚。「你……你做了什麼?」

  李笄毫不留情地揮開了父親的手,往後退了一步,兩個黑影不知從何而來地撲出,死死押住了安定伯!

  「不肖子,你想弒父嗎?」安定伯冷汗如漿,臉色慘青成了一片。「來人……」

  他雖然胡塗、貪婪,卻從來沒想過跟著吳王造反,可這個天殺的不肖子,眼見就要將全安定伯府拖進黃泉地府裡。安定伯這一瞬無比懊悔,平日為什麼不把外甥的勸誡和警告聽進耳裡?

  「來人,抓住……唔,唔……」安定伯嘴裡被塞進了麻布,激烈掙扎著,怒得目管欲裂。

  「把我這位好父親『請』進屋裡,好生看管起來。」李羿抖了抖身上的黑色勁袍,拍拍懸在腰間的鋒利寶劍,挑眉露出白森森牙齒一笑。「時辰到了,走!」

  建功立業,揚眉吐氣就看今朝!

*             *             *

        然而此刻的鎮遠侯府,正院寢堂內——「我待會就睡了。」默青衣也不知自己在心虛什麼,明明鄧箴既不會罵人也不會發火,可光是看她秀眉微蹙,小臉鬱鬱憂慮的模樣,他就覺得胸口一陣發悶揪疼,連忙柔聲道。

  她瞅著他,半晌後嘆了口氣,也沒有畫寫多說什麼,只是將懷裡那壺暖茶放在火爐子上,並替他挑亮紗燈焰火,取來搭在屏風上的輕裘,披在他寬闊卻痩削的肩頭上。

  默青衣一震,不假思索地攫住了她的小手——鄧箴仿若觸著電般地直覺就想縮回手,卻被他微涼的大手握得更緊,她的臉悄悄染上了紅暈,腦子亂糟糟地嗡嗡然……

  「對不住,」他也有些局浞忐忑,清雅嗓音緊張地吶吶道,「往後,不會這樣了。」

  他知道她性情好,思慮細膩又心軟,自進府來便天天惦記著他的身子……他,也不想她擔心的。

  她低著頭,心跳得越發厲害,遲疑片刻,還是點了點頭,卻怎麼也不敢看握著自己手的他。

  就在此時,默青衣大手一緊,清眸裡的溫柔霎時消失無蹤,電光石火間升起的是一抹殺氣——「當心!」他猛然將她拉進懷裡,長袖一甩,及時擊飛了女婢手上的食盒,下一刻緊摟著她急速後退。

  原是恭順的女婢渾身氣勢乍變,抽出腰間不起眼的腰帶一抖,竟是精鋼緬鐵所鑄的飛煉,一彈指間宛若狂風暴雨般攻向了默青衣!

  鄧箴被他緊擁在胸膛前,從懵懂到驚駭,感覺到他渾身肌肉緊繃,騰騰殺氣伴隨著快得令人眼花的閃避,還擊,騰挪……

  「果然是你。」默青衣淡淡冷笑,揚袖震翻了女婢一記雷霆閃電般的殺招,高挑清瘦的身軀似一柄隱隱出匣的寶劍,隨時能將敵人斬殺當場。「潛伏侯府十年,倒有幾分本事。」

  「怪只怪你得罪了吳王和二爺!」女婢面無表情,手上飛煉越發凌厲可怕,嘶啦一聲劃破了默青衣的右臂袖子。

  默青衣神情依然沉靜淺淡,彷彿險些受傷的手臂不是自己的,傾聽著門外刀劍交擊聲不絕,忽然一笑。

  「你,是娘娘的人吧?」

  女婢的臉色瞬變,隨即又恢復森冷鎮定。「堂堂鎮遠侯也不過如此?」

  鄧箴腦際轟轟f乍響,小臉慘白而嚴肅,卻是緊緊咬著下唇,不管內心多麼震撼驚駭都不能扯他的後腿,令他分了心神——

  今晚究竟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會這樣?他又怎麼知道……這女婢是內奸?是刺客?為什麼在這之前,他從不曾給過她半點提示?難道,他也懷疑她嗎?

  或者是,她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他引出內奸的誘餌。

  她面上血色頓時褪得乾乾淨淨,心臟絞抒痛楚得無法喘息——

  那女婢後來被默青衣擊暈,讓代叔押下去受審,而外頭趁夜奇襲的吳王府死士們也——被格殺當場。

  鄧箴面色白如雪,木然地看著他慢條斯理自袖中取出一方黑色綢帕,緩緩拭了拭手,隨即擲入火爐內燃燒殆盡。

  一縷難聞的燒絹氣息逸出,隔著裊裊而上的朦朧煙氣,他那張清俊的臉龐有一抹歉然。

  「還是嚇著你了。」

  鄧箴腦中思緒紊亂紛雜,明明知道方才他還是出手護住了自己……明明,心知她只不過是這侯府中的一名庖丁,他大可不必在意她的感受甚至是生死……

  她是來報恩的,就是為他豁出了這條命又何妨?

  可她心裡還是止不住地陣陣發冷。

  看著垂首漠然的小女人,默青衣腦中盤算好的解釋與說詞,不知怎地全凝滯住了,溫和的神情漸漸無措起來。

  「我們懷疑她許久,只不過不能打草驚蛇。」他小心翼翼地道,「她能潛伏侯府十年,背後又牽扯多方勢力,若不是有足夠的誘因,今日恐怕也誘不出她……只是對不住,還是連累你了。」

  她目光黯然如灰,聞言只是微牽動了下嘴角,飄忽的笑容苦澀至極。

  若能開口,鄧箴只想告訴他,自己不怕被連累,只怕被欺瞞、利用……然而,細想想,也無甚差別了。

  鄧箴再無視冰冷的手腳和心口空蕩蕩的蒼涼,抬起頭來,平靜地對他頷首,表示明白了。

  對上她澄澈卻明顯疏離的眼神,默青衣胸口驀地一室,破天荒的不安感瀰漫了開來。

  「你,在生氣?」他囁嚅。

  她搖了搖頭。

  「此事並非存心瞞你,只是……」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坦然相告。「這時機巧妙,十分難得,我縱然心中有一分猶豫,卻也不可能放過這個良機。」

  如果只是需要她當棋子,需要她做這場戲,直說也就是了,他堂堂一國公侯又何須出賣美色?

  鄧箴理解他話裡的意思,可正因為什麼都聽懂了,就是這樣才痛苦。

  默青衣從沒發覺自己如此嘴笨舌鈍,明明是坦坦蕩蕩、理直氣壯的權謀良計,為何在這一刻,在她面前,他卻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事了?

  小女知道了,夜已深,請侯爺安歇。

  她在自己掌心寫下這句話後,便恭順地欠身行了一個完美的禮,而後靜靜等他發話可退。

  他無言地看著她,半晌後喃喃道:「你,也早些回去歇下吧,我另外安排人在你身邊,如果夜裡睡不好,讓她們隨時喚太醫過去看看。」

  鄧箴只是恭敬地退下,清痩單薄的身影堅定地一步一步消失在黑夜裡。

  默青衣突然胸口悶室得說不出話來……

  一個時辰後,燕奴眉飛色舞地前來稟報吳王人馬全部成擒,想趁火打劫的鄧家、陳家被摘去了幾個執金吾副尉中最優秀的族中兒郎;見狀況不對,逃入宮中求昭儀娘娘庇護的李羿,也被五花大綁的捆回侯府;被重兵嚴密看管的伯府人心惶惶,被「解救」出來的安定伯嚇得兩股顫顫,已哭喪著臉去寫請罪摺子了。

  「嗯。」今夜一場可能演變成潑天大禍的兵變消彌於無形,從中佈局運籌帷握的默青衣卻感覺不到一絲快意感,思緒不斷走神,儘是稍早前鄧箴眼中的疏離……

  長樂宮中,面容清麗、風韻猶存的李昭儀神情凝重地看著跪於殿下的宮人,握著雕鸞扶手的柔荑微透出青筋來。

  「胡鬧!」她保養得宜的臉龐透著一絲厲色,「伯府上下就沒了個懂事人了嗎?居然坐視放任羿兒那個膽大胡塗的去對付青兒,還參和到吳王逆反的禍事來,一個個是嫌本宮在宮裡活得太自在,巴不得皇上厭棄了本宮嗎?」

  若不是自己的母家,像這樣屢屢扯後腿的,李昭儀早就翻臉了。

  「回娘娘的話,」宮人身子伏得更低了,哆嗦道:「伯……伯爺被二爺命人拘住了,這才未能及時阻止,請娘娘息怒,恕……恕罪啊。」

  「明明知道本宮最看重也最心疼青兒,平時本宮還捨不得勞累到他一根手指頭,伯府居然三番兩次地支使他這個,支使他那個……」李昭儀喉頭哽咽了一下,眼眶跟著紅了。「現在還惹出了這麼大的禍事,還不知道會讓青兒怎麼想我這個姨母……」

  宮人吞了口口水。「娘娘是侯爺的親姨母,向來對侯爺愛護看顧有加,侯爺自然會明白您也是被二爺牽連的。」

  李昭儀頹然地支著頭,揮揮手道:「莫再說了,終歸是本宮當年對不住他們母子,如今怎麼彌補也彌補不回了,只盼他心中仍有我這個姨母便好……既然吳王已伏誅,想必明日一早便能解除全城戒嚴,你讓伯爺親自到鎮遠侯府登門謝罪,記住,必要時讓老祖宗也出面,現在也就指望老祖宗能再穩一穩青兒了。」

  只要青兒高抬貴手,就能輕易摘除羿兒參與吳王叛亂的罪名……總之,伯府是一定不能有事的!

  「諾!」

  待那宮人退下後,李昭儀揉了揉眉心,疲色盡顯。

  「娘娘,」她身後始終默不作聲的年長侍女熟練地按揉著她的雙鬢,紆解她頭疼的老毛病,低聲道:「再這樣下去,情勢對您大大不利啊!」

  「本宮又何嘗不知?」李昭儀苦笑了。「本宮如今什麼也不求了,只要能夠和三皇兒安安穩穩,不被後宮這些蛇蠍吞吃了就行 」

  年長侍女沉默了一下。「娘娘恕老奴多嘴一句,伯府和鎮遠侯關係緊張,也未嘗不是一個好機會。」

  「本宮那『好哥哥』的本事如何,難道本宮還不了解嗎?」李昭儀諷刺地道,「現如今要不是看在他還能牢牢守住這個安定伯的爵位,本宮早就……」

  「依老奴看,大爺倒是個可栽培的。」

  李昭儀緊蹙的眉頭舒展了些許,沉吟道:「嗯,本宮也想過,不過他向來同本宮不冷不熱的,心思難辨,萬一又養出了個白眼狼,本宮豈不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

  「是老奴愚昧,思慮淺了。」

  「不,總之羿兒已是廢了,」李昭儀挑眉,眸中光芒複雜。「本宮總得再扶持一個得用的,他,便看著試試……」

  「諾。」

  李昭儀閉上了眼,由著年長侍女為自己揉頭,半晌後低聲嘆了一口氣。

  「當年,或許我就不該進宮的。」

  這條路,太狠,太冷……可她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             *             *

  一整夜輾轉,鄧箴徘徊在惡夢與恍惚之中,待雄雞高鳴破曉時分,她默默地起身下榻,掏了把冷水幫昏沉的自己醒一醒神。

  「吁……」她長長吁出了一口氣,蒼白小臉上明顯可見發青的眼窩,只不過和昨夜相比,顯得鎮定沉靜了許多。

  歷經漫長如永夜的這一晚後,她終於收拾好心情,把所有不該出現的悸動與念想,統統嚴實壓制到內心深處一角。

  該上工了。

  鄧箴瞥見服侍的女婢已經換了人,態度恭謹身形筆直,一看就像是自軍中打磨而出的……她也不去想,這究竟是保護還是監視,因為侯府的一切都與她沒有關係,她只要做好自己庖丁的責任便是。

  理智清明如舊,可心終究再回不去那酸酸甜甜、揣著歡喜的滋味。

  待侯爺身子再穩定些,她也該和弟妹們回蕎村了……

  鄧箴一走出房門,就看見前方一個修長清痩的身影,靜靜坐在特製的紫檀木推椅上,身旁的燕奴意味深長地盯著她,眼神有些不善。

  她心一咯噔,迅速逼迫自己冷靜下來,緩緩走近他面前,行了一個禮。

  「昨夜睡得可好?」默青衣氣色看來極為蒼白,神情卻很溫柔。

  她點了點頭。

  「眼圈都發青了。」他輕嘆,「昨兒還是該讓服侍的人幫你點炷安神香的。」

  經過昨夜之後,他的溫柔在鄧箴眼中已經不再那麼純粹,對此,她只是搖了搖頭。

  見她如此恭順疏離,他胸口又湧現了股熟悉的悶痛,不是蠱毒發作,可那冰冷惶惑感更劇。

  「阿箴……」他囁嚅了良久,終於抑不住衝口輕喚了她的名字。「你,怎麼了?」

  默青衣縱然對男女之情稚嫩青澀如初生嬰孩,可出自男人的天生敏感,他隱隱約約察覺到她的異狀,已不單純只是受驚後的抗拒和防備。

  只是就算知道她惱了自己,他還是弄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也就更無從安撫起了。

  鄧箴看著他困惑中有一絲忐忑的神情,心下一酸,卻再也不可能讓自己自以為是的沉浸在他的「柔情」裡,自誤誤人至無可自拔的地步。

  這侯府,是再住不得了。

  她上前一步,攤開手掌,在上頭寫下:侯爺近來好些了,小女也該歸家了。

  他渾身一僵,無言地望著她。

  身後的燕奴濃眉皺了起來,虎目盛著怒氣地瞪向鄧箴。

       「為什麼?是本侯做錯什麼了嗎?」他低聲問。

  不是他,是她自己。

  鄧箴再搖了搖頭,壓抑著內心百般複雜的酸澀,又複寫下:長久不見弟妹,小女心中難安。

  默青衣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清俊眉眼淺淺漾起了笑紋。「令弟妹在別院很好,若你想念他們,便讓他們入侯府與你相會便是了。」

  燕奴忍不住挑眉,略帶警告地盯著鄧箴。「侯爺說的沒錯,鄧小娘子可別辜負了侯爺的一番好意。」

  她心中湧現了被逼迫的別屈感,尤其燕奴那高高在上的示恩口吻,彷彿她再婉拒便是不識好歹。

  可鄧箴,你明明就不該太拿自己當回事了!

  最初本就是恩公一再伸出援手,她進侯府報恩也是心甘情願,那麼如今她還有何可矯情、可生氣的?

  鄧箴深深吸了一口氣,胸口裡的忿忿翻騰霎時消失無蹤,悵然地暗暗苦笑了。

  恩公便是恩公啊!

  ——是小女想差了。小女也該去準備朝食,請侯爺稍待片刻。

  她寫完之後,便欠身作禮,默默地往小膳房方向去了。

  留下默青衣和燕奴兩個大男人面面相覷。

  「鄧小娘子……這麼好講話?」燕奴摩挲下巴。

  「她向來是好性兒的。」默青衣喃喃自語,深邃清眸卻有一絲異樣的困惑。

  明明一切已然回復正常,鄧箴乜不再執意離去,可他為什麼總覺得好似有哪兒不大對勁?

  默青衣苦苦思忖,卻始終不得要領。

  「侯爺,安定伯求見。」代叔自外匆匆而至,面色凝重地稟道。

  他平靜地道:「不見。」

  「……老祖宗的車駕也來了。」代叔強捺著怒氣,恭聲道。

  默青衣尚未開口,燕奴已然火大衝口而出:「憑天王老子的車駕來了,就當沒見到,認不出不就好了?」

  「燕奴!」他淡淡低斥,「不得對老祖宗無禮。」

  「諾。」燕奴雖心有不甘,還是強咽下了這口鳥氣。

  「代叔,」他看向同樣忿忿不平的代叔,嘴角微勾。「勞你親迎出府,就跟老祖宗說本侯因表弟牽涉謀逆之事,心痛情急吐血,至今猶未醒來,太醫說此次病發來勢洶洶,恐會昏迷多日……去吧。」

  「老奴這就說去!」代叔眉開眼笑了,興沖沖而去。

  燕奴瞠目結舌,滿眼崇敬。

  「皇上龍駕最遲七日內歸,待本侯悠悠醒來,忍痛送上奏卷,時日也差不多對得上了。」他微笑道。

        「侯爺威武!」果然心機最重的在這裡啊!

  默青衣揚起苦笑,再威武,好似一對上鄧小娘子就英雄無用了。

  默青衣心中那點子預感和不安果然逐日得到了驗證。

  他依然日日在飲下太醫開的苦藥汁之前,能得鄧箴親手所做、親自捧來的各色湯羹餌食開胃健脾,可是她送來了食盒後便會退到角落處,垂手恭立,直待他用罷、服過藥後,再手腳輕盈俐落地收拾妥當,悄悄退下。

  他幾次開口同她說話,幾次相問,她不是抬頭對他微微一笑,便是低頭裝作充耳不聞,彷彿口不能言,連耳朵都不好使了。

  饒是默青衣素來性情溫雅內斂,也不禁有撓牆的衝動。這日他皺著眉頭咽下太醫開的新藥方後,眼角餘光瞥見鄧箴又快手快腳地收攏好食盒,嬌小身軀往房門口方向移動時,他再抑不住了。

  「咳咳咳咳……」情急之下,甫落腹的苦藥翻溢上來,他劇烈咳嗽了起來,整個人伏在榻邊顫動不絕。

  鄧箴大驚失色,拋下食盒就衝上前來,小手努力地拍撫著他的背,不忘用焦灼求助的目光望向寢堂中的其他人……可哪裡還有其他人?

  燕奴早就在主子眼神掃來的那一剎那,拎著太醫火速離開現場了。

  雖然不知侯爺意欲何為,不過身為盡忠職守的武奴,看眼色的本領是重中之重,這時候不閃人,難道還留在這兒礙眼等主子槌嗎?

  鄧箴急得眼淚都出來了,蒼白著小臉緊咬下唇,不斷幫他拍背順胸,生怕他咳嗽太劇,把剛剛的藥都嘔出來了。

  默青衣滿頭冷汗,脫力疲憊地靠在她柔軟的懷裡,微閉著眼,掩住了眸底的羞澀與算計。

  她,總算不再對自己視而不見了。

  鄧箴輕輕地拍撫著他寬暗卻痩削的背,隱約可感覺到掌心底下的身軀勁痩單薄,骨頭都微微突出了……不知怎地鼻頭一酸,淚水撲簌簌滾落。

  他都病得這樣厲害了,她還同他賭氣,對他苛責計較甚多,她……她真不是好人。

  「阿箴,莫再生我的氣了好嗎?」他好不容易才吞下那翻江倒海的嘔意,頭暈眼花,渾身無力,可鼻端嗅聞著她帶著幽幽甜香的溫暖氣息,耳朵不爭氣地悄悄紅了,嗓音帶著一絲脆弱地喃喃。

  她一顆心酸甜澀苦難以言喻,怔怔地環抱著這背對偎靠著自己的大男人,腦中亂成一片。

  默青衣不敢回頭接觸她的目光,背脊貼靠著身後的溫暖柔軟,清俊臉龐慢慢羞臊發燙了起來,平生前所未有的手足無措和心慌意亂令得他呼吸紊亂,想再開口,卻發現喉頭好像哽住了什麼……有些結巴……

  「你這樣……我難受。」他低低道。

  她心一震,眸光似喜似悲若泣。半晌後,她終究還是狠下心來將他扶回迎枕上,無視於他忐忑的神情,起身退後了一步。
  「阿箴?」他凝視著她,喉音微顫。

  她緩緩跪了下來,在他臉色大變的剎那,重重磕了個頭。

  「你做什麼?」他閃電般地下榻,及時接住了她的身子,大手迫不及待捧起她的小臉,焦急地檢查著她額頭迅速浮起的紅腫,有絲氣急敗壞地低吼,「你……你……」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淚光瀅瀅,嬌小單薄的身子卻掙扎了起來,急促而凌亂地寫下——侯爺別再這樣待阿箴了。

  「我……我怎麼了?」他一愣。

  好似阿箴不只是……

  她的手指停住了,無法再寫下去。

  「為什麼不寫了?」他一急,猛地攥住了她的小手,激動得微帶顫抖,憔悴卻仍難掩瀲濡如玉的臉龐逼近她蒼白的小臉。「你惱我什麼?又防我什麼?你不能生了我的氣,卻叫我日日做個胡塗鬼……」

  ——別說那個字!

  鄧箴愀然變色,慌亂地忙摀住他的嘴,拚命搖頭,驚駭慌亂擔憂之意流露無遺。

  他愣怔地盯著她,氣惱憤慨的眼神柔軟了下來,隱約有絲喜悅和淚意,啞聲問:「阿箴,你很怕我會死嗎?」

  她心口劇痛,眼眶又紅了,哽咽地點了點頭。

  就算曾心寒,怨過,也自省過,甚至也有一度希望永遠離了這個曾經拿她當誘餌的男人,可她還是不想他有事,她就是聽不得……聽不得……

  「傻阿箴,我不會那麼容易死的,」他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淺笑,隨即笑意又如落在清池上的雨滴般消逝無蹤,「起碼,今年不會。」

  是啊,可他終究活不過兩年,那麼不管心裡對她有多少管不住的心思和悸動,兩年後,他依然是一坯黃土……可她呢?

  他胸口大痛,剎那間好似燙著了般地放開她,清瘦的身軀直挺挺地跌坐靠在榻畔,背脊被堅硬的紫檀榻沿硌得隱隱生疼也恍若未覺。

  自己是個有今朝沒明日的人,阿箴年華正茂,未來不管嫁予誰都會是幸福一世的賢妻良母,他既不能……又何必招惹她?

  「是我想岔了,險些誤了你。」默青衣閉上雙眼,渾身精氣神和喜悅霎時消逝一空,整個人又恢復了清冷寂寥疏離的病重時模樣,聲音沙啞卻堅定地道:「你,去吧。」

  鄧箴傻傻地望著他,被他異常的神情舉止驚得一懵,小嘴囁嚅了一下,面上透著抹慌亂茫然無助。

  「你說得對,你是該歸家了。」他依然沒有睜開眼,語氣卻冷淡客套。

  她腦子嗡地一聲,這下是真的如遭雷擊、呆若木雞……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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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4-21 09:07:5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詩經·邶風·擊鼓》

  彷彿像是做了一場夢。  

  鄧箴在猝不及防間就被鎮遠侯府的人馬親自送回了蕎村,和她一起回家的是弟妹和一整車的綾羅綢緞及一匣子金。

        「鄧小娘子,日後自行珍重。」燕奴從頭到尾都皺著濃眉,一張臉難看得不能再難看,可是一想到她畢竟是有大功的,還有自家侯爺的那一腔情思,也只得硬聲硬氣地擠出這句客氣話來。「鎮遠侯府不是不知恩的人家,往後倘若有事,命人到侯府捎一句話,能幫的,我們自會相幫。」

  鄧箴失魂落魄地立在馬車前方,彷彿沒聽到燕奴的話,又彷彿聽進去了。良久後,在燕奴都快翻臉走人的當兒,終於低聲開口。

  「請,好好照顧侯爺。」

  燕奴差點一拳砸向身旁無辜的大馬上……不能揍人,只能槌馬了——娘的!這話還需要她在這兒假模假樣的假關心嗎?

  她自己都幹什麼去了?

  成日只顧著張羅吃食投喂主子,最該喂進主子嘴裡的明明是她自己,偏偏又也不知到底是誰不開竅,難不成還真要他狗膽包天的給她和主子下春藥,捆一捆扔上同一張榻嗎?

  不知所謂!

  燕奴掉頭就要走,他怕自己再不走,就會失控地擰起鄧小娘子的襟口一頓臭罵。

  「燕大人……」

  「幹嘛?」燕奴臉色陰沉地回頭瞪著她,一臉不耐。

  她低聲道:「無功不受祿,還請大人將那些禮匣子帶回侯府。」

  「你是想害我辦事不力,在侯爺面前丟大臉嗎?」燕奴危險地瞇起眼。

  「不是這個意思。」她無奈地苦笑,心知是自己理虧,所以一點氣也生不起來。

  燕奴惡狠狠地再瞟了她一眼,隨即躍上馬,鐵臂一揚。「走!」

  侯府鐵騎煙塵滾滾而去在旁邊憋忍了許久的鄧甘和鄧拾已經咚咚咚地跑過來撲進她懷裡——「阿姊!」「大姊姊!」

  她緊抱住懷裡這兩個明顯胖了一圈的軟甜小娃兒,蒼白落寞的小臉終於浮現一朵歡喜的笑容。

  「甘兒和拾兒這些日子乖不乖啊?」

  「乖,甘兒最乖!」鄧甘一挺小胸膛。

  「拾兒吃飽了。」鄧拾摸摸自己的小肚子,紅潤粉撲撲的小圓臉格格笑了,「飽飽的。」

  她眼眶一紅,想起弟妹在別院備受照拂,可她自己卻為了心中那不能見人的心思……那般待他。

  鄧箴心中亂紛紛,一霎覺得這樣也好,自己確實不該再與他有任何關係,可一霎又覺自己恩將仇報,明明知道他病體艱難,居然還這個時候離開侯府?

  「大姊姊,你未免也太不爭氣了。」鄧細酸溜溜中帶著一抹尖刻的嗓音劃破了她恍惚怔忡的思緒。

  「細兒,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神智恢復清明,秀眉微蹙。

  「若不是大姊姊本事不夠,我們又何至於被掃地出門?」

  鄧細在別院中好吃好喝,備受關照,今日卻被匆匆送出別院回到家門前,見著熟悉老舊的屋舍,想著日後還得過著缺衣少食的苦日子,又教她如何不酸苦惱怒?

  「這裡才是我們的家。」鄧箴臉色一沉,嗓音粗啞而嚴肅地道:「侯府不欠我們什麼……細兒,我也不欠你的。」

  鄧細一窒,神情不知是羞是惱是愧,半晌後,哼了一聲拂袖回屋。

  「小姊姊好愛生氣。」鄧甘黑溜溜的眼兒看著鄧細離去的背影,忍不住嘟囔告狀。

  「哼!哼哼!」另一個小豆丁也學著鄧細的模樣,小圓臉煞有介事地瞪大眼,仰起小鼻頭,拿鼻孔示人。「哼哼哼哼!」

  饒是心緒紊亂如麻,鄧箴還是被弟弟們逗笑了。

  只是兩個還不到她腰間的小弟弟,卻比細兒那個年將十五的姊姊還要懂事多多。她摸摸弟弟們的小腦袋,低聲喟嘆,眉宇又復鬱悶難當。

  罷了,眼下該煩惱的還不是細兒的性情頑劣,而是經過當日一場混亂後,就算村民們因著侯府威勢,不敢輕易再尋他們姊弟的麻煩,可是往後姊弟四人於這蕎村中更是人人敬而遠之的異類了。

  她不能讓弟弟們在這充滿防備與敵意的地方長大,況且陳家的事一鬧,這方圓百里內,還有哪家兒郎願娶細兒?

  鄧箴環顧著這居住了十六年的家,滿眼悵然……

  安置妥了弟弟們,鄧箴捻滅了油燈,關上了房門,明明累得狠了,她卻一絲睡意也無。

  隱隱月光灑落,她悄然出了屋,抱膝坐在後院的大石頭上,望著滿天繁星發起呆來。

  心底翻江倒海,卻渾渾沌沌成了一塌胡塗……

  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可又好似她的心已然走過了一整個春夏秋冬,嘗盡了苦澀酸甜,最後依然花落成泥。

  有太多的事等著她做,明日一早將荒蕪的菜園打理好,之前臨走前匆忙收進地窖裡的大白菜是無暇腌成醬菜了,不過還是可以刨絲抄水揉制粗鹽,兩三日曬乾,帶在路上,餓了夾胡餅吃。

  還有這屋這田,得尋空賣了,以後到了南方也不知是什麼樣的景況,多攢點錢在身上總是安心些。

  她還得到鎮上打聽可有往南方的商隊能讓他們一家跟車,雖說如今天下清平安泰,可弟弟們小,她和細兒又是女子,看在歹人眼裡就是小菜一碟兒,吞了都不擔心磕牙的。

  「唉。」她越想越頭疼,喃喃道:「我真的應該這麼做嗎?」

  遷徙是大事,路上風塵僕僕三餐露宿,就算她已盤算好了買輛驢車跟著商隊走,弟妹也好歇息,可萬一路上他們受不了顛簸之苦,有個什麼頭疼腦熱的,又該如何是好?

  她苦惱地揉著突突抽痛的鬢角,只覺前途茫茫,兩頭看不到岸。

  鄧箴渾然不知在身後的屋簷上,有個修長清痩的身影裹著玄狐裘衣,靜靜盤坐著,默默地望著她的背影。

  默青衣玉頸環著柔軟發亮的玄狐領子,明明該是溫暖至極的,可他始終覺得心空蕩蕩,涼得隱隱生慌。

  唯有看著她,他才覺得自己不再是一縷孤零零的遊魂,彷彿只要伸手觸碰,就能握住了她帶來的,有著滿滿人間煙火的溫暖氣息……

  可阿箴,我永遠不能走近你。

  「你要好好的,一直好好的……」他低喃。

*             *             *

  燕奴最近心事重重,執行任務砍起人腦袋時都不覺得痛快了。

  眼看自鄧小娘子離府之後,侯爺依然日日處置公務,日日慣常地服苦藥湯子,偶爾彈琴,和文先生弈棋……

  但是燕奴還是發覺,侯爺不會笑了。

  不,雖然面上還是笑容溫雅清淺,可那笑意從未達到眼裡過,總是那麼笑著笑著,人就出了神,目光會不自禁落在門口遠處,好似在等著什麼人來。

  燕奴心都要碎了。

  要早知道那鄧小娘子是這樣的大禍害,他當初在化與樓上就應該一隻暗器滅了她……「有事?」

  「嗯,真想讓她有事!」燕奴咬牙切齒,隨即被默青衣疑惑而銳利的眸光盯得心虛了一下。「咳,侯爺有何示下?」

  默青衣清眉略整,「你不是前來稟事?」

  「啊,是,是有要事前來稟報侯爺。」燕奴吞了口口水,暗罵自己的閃神粗心,神情忙肅穆端正道:「龍駕回宮了,皇上有旨,召您清華殿議事。」

  吳王謀逆一事,還有貴胄士族官員參與進去的名單內情詳細,他早已在事變隔日一早,便命飛隼送到皇上手中。

  想來,在龍駕迴鑾的這一路上,皇上心裡已有決斷了。

  安定伯府……

  他胸口隱痛,神情卻波紋不興。

  當初藉由陳良的彈劾,讓安定伯府欺男霸女的惡行揭露於龍案前,惹得龍顏大怒,將一等安定伯府降為三等,另罰俸一年,子弟責十杖,就連看來最安份的安定伯世子也被停職待查七日方回職,警告之意大過懲戒,能摘出來的他已經仁至義盡了。

  可對李羿……他已經沒有耐性了。

  「本侯馬上進宮。」默青衣默默起身,換過侯爺爵服金冠便坐入轎中,穩穩地入宮去了。

  雖然身為皇上信臣,他早已蒙金口特諭,入宮後可不下轎不下馬,可默青衣依然在轎子進了九陽門後,堅持下轎緩步走向清華殿。

  燕奴忠心耿耿地隨扈在身後,卻在清華殿前的金階上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李昭儀脫簪請罪地跪在金階上,風華猶存的美麗臉龐素淨無顏色,眼底隱約可見夜不能寐的暗影,在聽到身旁隱約有動靜時,猛地抬頭,美眸霎時綻放了希望和祈求的光芒來。

  「青兒?」

  默青衣凝視著這個向來溫柔親切的大姨母,眸中神色複雜,「娘娘,您這又是何苦?」 

  「那是本宮的母族。」李昭儀淚眼迷濛,感傷惆悵地道:「若是你母親還在,她也不會坐視不管的。」

  「可惜母親不在了。」他目光幽然,也不知是嘆息是自嘲。

  李昭儀一震,心沒來由怦然狂跳了起來,嘴巴有些發乾。「青兒……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難道你真的忍心看你外祖母和舅舅一家大禍臨頭?還有羿兒,他畢竟是你嫡親的表弟啊!」

  「微臣只聽命於皇上。」他平靜地回道,「安定伯府有沒有過錯,當有皇上聖裁,誰也干預不得。」

  「青兒!」李昭儀嬌容變色。

  「姨母,」他眸裡掠過一絲異樣,彷彿是感慨,又似是悲憫,隨即恢復清平沉靜。「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人總該自知。」

  李昭儀隱於素袍底下的纖纖指尖緊握成拳,心下如驚滔駭浪。

  他這話……又是何意?

  「皇上有召,不敢耽擱。」他長睫微垂斂住了所有心緒,輕聲道:「此處風大,還望娘娘自珍貴體,微臣先行一步了。」

  「青兒……」李昭儀看著前方高挑頎長卻痩削的背影,眼眶發熱,難掩語聲的瘡啞。「你,始終不能原諒姨母禍及了你們母子嗎?」

  默青衣背脊挺直,一動也不動,燕奴則是眼神陰鷲地瞥了李昭儀一眼。

  「青兒?」

  「我寧願相信那是命。」良久後,他低道。

  當年引山賊寇作亂,正於弱冠之歲的父侯偶然救了前去上香的母親,卻因此一見傾心互許鍾情,只是母親當時已入選秀女名單,姨母卻是另外許定了南陽鄧氏大郎君……最終姨母為了母親毅然退了鄧氏親事,自願進宮,致使母親得以嫁予父侯,鄧氏大郎君卻遠走他方。

  母親和父侯恩愛逾恆,心中卻始終愧疚深深——若非是她,又怎會連累姊姊到那不見煙硝的可怕後宮中同嬪妃廝殺?

  因著這份天大恩情和愧意,鎮遠侯府一向是姨母於宮中的倚仗,直到二十三年前,大腹便便的母親進宮陪伴初有孕的姨母,卻陰錯陽差之下,誤飲了獨孤貴妃命人下於姨母蔘湯中的子母蠱,以及……他閉了閉眼,清俊臉龐肌肉隱隱跳動著,胸口那蠱毒彷彿又大肆嚙咬了起來,疼得他冷汗涔涔,無法呼吸……

  燕奴敏銳察覺到侯爺的異狀,臉色大變,急忙想扶住他,卻被他揮退了。

  「我,沒事。」

  李昭儀心疼慌亂地喊道:「青兒怎麼了?他又發病了嗎?快召太醫……」

  默青衣心口急遽地一抽一抽,好似被巨掌緊緊掐握住了心臟擰絞著,他面色慘白如雪,修長挺直的身軀搖搖欲墜了起來……

  「侯爺!」

  燕奴驚恐地大吼一聲,非但驚動了清華殿的金吾衛,連皇帝和定國侯、關北侯與冠玉侯全聞訊衝了出來「青衣!」

  「阿默!」

  李昭儀不敢置信地望著這一幕,美麗淚眼裡掠過了一抹深深的……

  震驚與怨毒。

*             *             *

  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

  有彌濟盈,有鵝雉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

  雖雖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

  ——《詩經·邶風·匏有苦葉》

  哐啷一聲,鄧箴手中的瓦罐跌落地面,摔得支離破碎醬菜四濺!

  她心臟狂跳,呼吸急遽短促,陣陣不知從何而起的不祥預感齊湧而上,渾身上下說不出的冰冷發麻。

  怎、怎麼了?怎麼會這樣?她是病了嗎?

  鄧箴拚命大口吸氣,卻止不住暈眩和慌亂的心緒,撐在門邊好半晌才勉強鎮定了下來。

  「……許是近日忙著收拾搬家的事,累得狠了的緣故吧?」她喃喃自語,極力說服發慌的自己。

  她揉了揉心口,搖搖頭,趕忙把摔碎的瓦罐和醬菜收拾乾淨,再把最後幾罐醬菜裝進大包袱裡,綁縛好了之後,放在大堂的正中央。

  這些是留給他的。

  待離開蕎村前,她會托鎮上食店掌櫃的幫忙把醬菜送到鎮遠侯府,此外她也寫了醬菜和魚醬的種種製法於布絹上,屆時侯府的庖丁看了便知道該如何腌製,往後……往後侯爺就不用怕再吃不到合口味的醬菜了。

  「你真的要走?」鄧細不知何時靠在了門邊,因豐潤而顯得嬌嫩美艷的小臉有著一絲煩躁的陰鬱。

  「是我們都要走。」她對這個大妹妹已然無力教誨,只能努力平心靜氣道。

  「我不走。」

  鄧箴眼神銳利了起來。「為什麼?事到如今,你還在指望陳家嗎?」

  「陳家算得了什麼?」鄧細冷笑,想起自那日他們回村後,陳大郎君便涎著臉過來同自己殷勤賣好,言談間諸多陪小意兒,卻是暗隱打聽鎮遠侯府之事,她就覺得一陣噁心。

  哼,知道她們姊妹和鎮遠侯府有關係,現在倒是迫不及待來攀附討好了,她鄧細如今又怎麼可能還會把這等下賤不堪之人看在眼裡?

  長姊傻,她可不……

  鄧細不信憑著自己過人的美貌,無法博得一個錦繡風光的前程,她定要讓陳家和蕎村眾人後悔莫及,也要讓長姊看明白誰才是鄧家真正的頂樑柱!

  前朝有寡婦再嫁尚且能稱后,受帝王恩寵一生,她鄧細就算己失了清白身子,憑著嬌容麗色,想做富貴人家的寵妾又如何不能了?

  「你又想做什麼?」鄧箴心下一凜,瞇起眼,語帶警告道:「不要考驗我的耐心,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放棄你嗎?」

  鄧細不敢置信地瞪著她。「大姊姊,你為什麼總是看低我?我鄧細既然吃過那麼大的虧,這輩子就不可能再讓自己栽第二次跟頭,你信我,只要你願意引薦我進鎮遠侯府,我一定能奪得侯爺的寵愛,坐上堂堂貴妾,甚至是侯夫人的位子……」

  一記掌摑聲響亮地響起,掌心的火辣辣依然無法敵得過鄧箴內心的震驚痛苦和滿滿酸澀。

  「你打我?你居然又打我?你憑什麼打我?」鄧細捂著迅速紅腫起來的臉頰,憤怒地尖叫起來。「陳家的事是我錯了,你教訓我我無話可說,可我今兒又說錯什麼了?」

  「鎮遠侯是我們的恩人,不是你攀權附貴的獵物!」她胸口急遽起伏,盛怒中夾雜著深深的悲哀。

  「是你自己沒本事!」鄧細美眸赤紅,口不擇言地道:「如果是我,一定會好好伺候侯爺,令得他歡悅滿意,絕不會讓他有機會趕出侯府……」

  「鄧細,」她顫抖的手緊緊拳握,整個人卻奇異地平靜了下來。「你沒有這個機會了,明日我們就走。」

  「要走你們自己走。」鄧細深吸一口氣,嬌美的臉龐敵然地昂起。「日後你就會知道,還是得靠我才能光大鄧家門楣,爹娘在鄧氏族人面前失去的,我統統都會拿回來。」

  「南陽鄧家跟我們再無關係。」鄧箴的聲音寒冷如冰,「在他們眼中,沒有親情,唯有利益,你想被吞吃得連骨頭渣子也不剩,只管自去,可甘兒和拾兒會跟我走,也許往後一生清貧度日,可至少活得像個人,而不是待價而沽,隨時能被犧牲的東西!」

  「你這是什麼意思?」鄧細敏感地察覺出了她話中的異樣。「爹娘當年的事,你知道了多少?」

  「我知道爹娘寧可死都不願回南陽鄧氏。」她冷冷道,「這就足夠了。」

  「鄧箴——」

  她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連看也懶待再看這個無可救藥的大妹一眼。

  翌日,待買下的驢車送到,鄧箴安撫的摸了摸驢兒的大腦袋,餵了它一捧烤黃豆,並抱起興奮得亂跳的鄧甘和鄧拾上車後,再吃力地將包裹行囊和鋪蓋堆進了不大的車廂內。

  雖然不是新造的驢車,可勝在木料結實,褥子鋪好後,弟弟們在裡頭也能勉強躺著歇息。

  「細兒,上車。」她凝視著神情複雜陰沉的大妹妹,終究有一絲心軟地輕聲開口,「你難道真的捨得我們嗎?」

  鄧細美麗的眸子掠過一抹矛盾掙扎之色,隱有淚光了。

  「細兒……」她眼底亮了起來。

  「你分給我那一半的金銀,還有這屋契地契,就足夠了。」鄧細心中野望終究凌駕情感與理智,一狠心地別過頭去,大聲道:「往後,是富貴是落魄,都苦樂自知,與人無尤!」

  鄧箴呆呆地望著大妹毫不猶豫關上大門,心霎時重重一震……

  「大姊姊,不哭。」

  「不哭,不哭啊!」  

  兩個小豆丁怯怯地掀簾而出,蹭擠到她身邊來,軟軟小嫩手悄悄摸著她的臉龐,鄧箴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了。

  ——如果細兒堅持不走,她帶著弟弟們離開蕎村真的是對的嗎?

  ——缺了妹妹,他們這個家還算是家嗎?

  鄧箴閉上了眼,胸口絞擰痛楚難當,心彷彿像是落入蛛網的蟲子,越掙扎越禁錮越無法呼息……

  「小姊姊不跟我們去嗎?」

  「小姊姊壞!」鄧拾含著大栂指,口水流得前襟都是,小臉上的神情卻非常嚴肅。「不乖。」

  「甘兒,拾兒,」她抹去了淚水,艱難地開口,「你們……想離開蕎村嗎?」

  鄧甘毫不猶豫地道:「我要跟大姊姊在一起!」

  「小姊姊壞,拾兒不要跟小姊姊好了。」鄧拾嘟囔。

  鄧箴內心強烈交戰掙扎,理智上明知蕎村於他們姊弟而言己不是個善地,可是要她眼睜睜看著莽撞的細兒獨自留下來……罷了,細兒永遠不會甘心走自己為她安排好的路,既然如此,倒不如就此成全了她。

  鄧箴澀澀笑了,悵然地揚起細長的驢鞭,驅趕著大驢拉著車子緩緩離開。

  在烈日下,亮晃晃的金光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也模糊了身後老舊的家……

  不能再想,自己該走不該走,前方的這條路究竟是對是錯?

  更不敢再想,此刻遠在京城侯府中的那人……

*             *             *

  鎮遠侯府中氣氛低迷而悲傷。

  自默青衣那日於宮中病發後,昏迷至今猶未醒來,氣息一日比一日弱,胸口卻似有異物般地起伏掙動,眾人明知是那蠱,卻苦無良方可對付這個禍根。

  皇帝心急如焚地親自過府關心,把所有太醫院的太醫全帶來了,卻在得知太醫們也束手無策之後,又是一場龍顏震怒。

  「不要跟朕說臣等無能、臣等罪該萬死,」皇帝氣勢駭人,眼眶發紅,殺氣騰騰地咆哮,「救不醒朕的愛卿,你們就全部提頭來見!」

  「臣該死……」

  「老臣……老臣……」

  完顏猛,雷敢和計環琅眸光陰鷙鬱鬱地守在榻邊,面色凝重而痛苦。

  饒是貴為公侯,手握重權,卻依然無法挽救兄弟的性命……滿心巨大的憾恨與自責如狂滔怒海,洶湧淹沒了他們三人。

  「阿默,你若敢死,老子馬上去滅了安定伯全家!」雷敢滿臉殺人的衝動,咬牙切齒地低吼。「娘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一家子全是禍害!」

  這是連昭儀娘娘也給恨上了!

  「阿敢。」完顏猛也是一臉憤怒冰冷,卻是警覺地提醒了他一聲……皇上在此,不要太明顯。

  ……等皇上回宮了,要弄死誰還不是一句話的工夫?

  計環琅美若玉石的臉龐陰雲密佈地像是在盤算什麼,清泠泠的嗓音透著一絲詭譎。「青衣若無事便罷,要是有個什麼,該給他陪葬的一個都不能少。」

  「你們也不用激朕了,今日之事,朕自會替阿衣做主。」皇帝豈會不知這四個親若子侄的傢伙的德行,況且他從來就沒打算保安定伯府過,至於李昭儀……既然她那麼愛跪,就到永巷去跪個夠吧!

  「謝皇上。」

  「皇上聖明。」

  「皇上真是好樣兒的!」

  要不是此刻正憂心默青衣的病,皇帝真想踹雷敢屁股一腳……不長進,封侯多久了還這熊樣?

  「唉,」皇帝心情沉重地坐在榻邊,蒼老的大手心疼地摸了摸默青衣蒼白冰冷的額頭,低道:「好孩子,快快度過這一劫,莫叫朕擔心吧,你還有牽掛,還有朕和你的兄弟啊!」

  眾人聞之皆黯然……

  而自始至終守在門外寸步不離的燕奴,深深自疚痛苦的虎眸驀然一亮……牽掛?

  沒錯,主子心中最求而不得,不敢靠近,卻又捨不得放下的牽掛,不就是那個幾次三番陰錯陽差助主子闖過一關又一關的鄧小娘子嗎?

*             *             *

  鄧箴姊弟三人到鎮上和商隊會合之後,便即刻出發往南方而去,雖然大驢及不上馬兒的腿力好,可卻勝在行囊少、車身輕便,所以勉勉強強也能跟上隊伍而不致落後。

  小豆丁們從興奮能坐大車的精力充沛吱吱喳喳,到車隊行了五十里路後,已經被顛得徹底癱躺在車裡呈大字狀昏睡成一團。

  戴著笠帽的鄧箴趁空掀開簾子看一眼,確定弟弟們都睡著了,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她真怕顛簸太過,甘兒和拾兒會暈嘔不適呢!

  「萬里長征,這才是剛開始啊……」她低低嘆了一口氣。

  等到日漸黃昏的時候,商隊終於及時趕到了落腳的野店,鄧箴一身腰酸背痛,執著韁繩的手都僵硬了,屁股更是被震得一片麻,得花好大的力氣才勉強維持住不從驢車上摔下來。

  「鄧小娘子,這野店不夠住,除了我們東家和管事的房間之外,其他人都得在車上過宿,不過熱水熱湯胡餅什麼的,是管夠的。」商隊的領頭兒彭叔好心地過來招呼了一聲。「你弟弟他們小,還挨得住吧?」

  「謝謝彭叔。」她啞聲道,滿臉感激。「弟弟們也都好,我們不會給您添麻煩的。」

  彭叔笑著點點頭,又吩咐了幾句便自忙去了。

  鄧箴掙扎著下了驢車,學著旁的車夫把大驢的韁繩套在野店外頭的粗木樁子上,看著四周聊笑忙碌著的商隊眾人,強忍下心中的惶然不安和忐忑,也趕緊找來清水和草料餵驢兒,而後進野店替鄧甘和鄧拾買了些熱熱的胡餅和一大碗野菜豬骨湯,喚醒弟弟們吃了,自己才隨便吃了幾口餅渾當充饑。

  幸而野店房間雖不夠,可大隊人馬團團駐紮在店外,倒也看來頗安全。

  夜晚的風在山野間颳得越發厲害,鄧箴緊緊裹著棉襖子,爬進了窄小的車廂內,拍撫著鄧甘和鄧拾,好不容易才將他們又哄睡了。

  她輕輕摸著弟弟們的額頭,心下甚是糾結猶豫……遠遠遷徙至他鄉,就真能得到她渴望的安定平靜嗎?

  自爹娘過世後,就是她獨自兒扛起一家之主的責任,不只是養大弟妹,更該為他們的前程設想得更多,可是有時候她也很害怕,很惶惑。

  鄧箴常常忘了,其實自己也不過是個年僅十六歲的女孩,沒有母家,沒有夫家,沒有人可為倚仗和靠山,更沒有人呵護……

  不,曾經有個人,身形修長清痩單薄,卻永遠像是最可靠的大山一樣,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他都穩穩地為她扛著,護著。

  「鄧箴,不準再想了!」

  昏暗的車廂內,她緊緊抱著膝,臉龐伏在膝上,無聲的淚水漸漸濡濕了裙裾。

  隔日清晨——

  鄧箴面色蒼白卻平靜地出了車廂,眼底隱約有著疲憊無眠的暗青,動作卻還是輕巧麻利地打理好了大驢,又去裝了幾囊袋的清水,好備著隨時能出發。

  「鄧小娘子看不出是頭一回出門哪。」彭叔一路巡視商隊過來,看到鄧箴連韁繩都握在手上了,不禁由衷贊道。

  「多虧有彭叔教我。」她溫和真誠地一笑。

  彭叔笑著正要說話,忽然聽到滾雷般的龐大馬蹄聲由遠至近而來,心下一突。

  莫不是馬賊來襲吧?

  鄧箴猛然轉過頭去,胸口沒來由陣陣發緊,本想喚醒鄧甘和鄧拾躲進野店去,卻在看見最前頭如飛箭般飆射而來的熟悉高大身影時,一呆……燕大人?

  二三十鐵騎恍若龐大烏雲洶洶而至,人人面上肅穆緊繃,目光觸及一臉愣怔的鄧箴時,皆不約而同露出如釋重負的喜悅來。

  「終於追上您了!」燕奴虎眸含淚,嘶啞地道。

  ——您?

  她神情愕然。「燕大人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燕奴沒有回答,而是一躍下馬,身後二三十騎同樣轟然膝跪了下來,嚇了鄧箴好大一跳,心驚地後退了一步。

  「別,大人們快快請起。」她腦中倏然閃過了一個念頭,臉色瞬間慘白。「是、是侯爺嗎?」

  上次也是侯爺發病,燕大人這才前來相請,鄧箴心中有數……可、可為何今次燕大人神情卻是灰敗至此?

  「請您速速隨屬下返京!」燕奴眼睛紅腫,對她磕了一個響頭。

  她腦中嗡嗡然,前所未有的恐懼緊緊掐住了心臟,手腳冰冷顫抖地幾乎撐不住身子,滿心滿腦都是曾經親眼看過的,他清俊臉龐蒼白得透著沉沉死氣,奄奄一息的模樣……

  「我跟你們回去!」她脫口而出,毫無血色的小臉掠過一抹破釜沉舟的堅決。

  「我弟弟們就勞煩燕大人照應了。」  

        「令妹已接進侯府,暹奴、聶奴,你們護著小少爺隨後跟上。」燕奴大喜,迫不及待地打了個響哨,隨即對鄧箴恭敬道:「恕屬下無禮,請您和屬下同策一馬,疾速回府!」

  鄧箴心亂如麻,哪裡還顧得了其他,胡亂地點了頭,下一霎便覺身形一輕,剎那間已然穩穩地坐在燕奴身前的馬背上,和他保持著半臂的距離,但聞耳畔呼嘯一聲,身下神駒已撒蹄狂奔如怒龍捲雲而去!

  從頭至尾看傻眼的彭叔目瞪口呆,渾不知懷中幾時落入一隻沉甸甸的金錠子。

  「打賞你護送貴人有功的!」暹奴撂下話後,隨後和聶奴小心謹慎地驅趕驢車,護送車內那兩個還呼呼大睡的小豆丁離去。

  彭叔握著手掌裡冰涼堅硬的金錠子,揉了揉眼睛……是做夢嗎?

*             *             *

  鎮遠侯府中——滿面風塵僕僕的鄧箴踩著虛浮的腳步,恍恍惚惚,痴痴地望著那個靜靜躺在榻上,消痩枯槁如隨時會凋零的男人。

  清潤如玉、膚麗溫柔的默青衣,此刻卻有說不出的憔悴蒼老,眉眼間依然是令人驚心動魄的俊美,可就像即將逝去的天邊晚霞,那最後一抹的凄艷……

  幾次相見,都是在這樣的病榻前。

  鄧箴想要謹記身份,只要遠遠地、像這樣能看著他就好,可是當她看著短短十數日便痩骨嶙峋的他,心痛得像是就要炸裂開來了。

  她渾然不知自己什麼時候已來到了近前,在他榻邊坐了下來,輕顫的小手緩緩地描繪過他緊閉的眼,挺拔卻冰冷的鼻樑,以及泛著黑紫的薄唇,淚水無聲地墜在他毫無生息的面頰上。

  「我來了。」她粗啞難聽的嗓音低微如囈語,隱帶一絲難以言喻的痛楚。

  他一動也不動,彷彿連氣息也無。

  「你可知道,我有多害怕回來?」她彷彿在和他說話,又彷彿在自言自語。

  「明明知道自己配不起你,也沒有任何資格和理由能留在你身邊,甚至,不知道你是出自施捨還是……同情,我也從不敢奢望我們之間還能有別的什麼……我更害怕,若是來到你身邊,我便是死也不願再離開了。」

  代叔和燕奴在寢堂門口守著,眼眶不禁泛起淚光,可代叔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震驚地望向燕奴……鄧小娘子不是啞子嗎?

  燕奴苦笑,給了代叔一個說來話長的眼神。

  主子性命垂危,現在沒有什麼比喚醒他更重要,若是主子能因為聽見鄧小娘子的聲音,氣惱被他們瞞騙多時而怒極醒來,他便是為此被打上一百軍棍也只有歡天喜地的。

  「可是若早知道你會病得這麼重,我寧可遭你厭棄也不會走。」她緊緊地握住他冷得像冰的大手,努力地搓揉著,嗓音哽咽而破碎。「你,你快些好起來好不好?」

  默青衣毫無知覺,大手任憑她如何搓揉呵暖,始終寒冷僵硬。

  「往後我天天幫你做好吃的……我會好好盡責當一個全天下最賣力的庖丁,不管你想吃什麼我都做給你吃,我會,安心做鎮遠侯府的奴婢……我、我不再胡思亂想了……」她心臟好痛好痛,面色也青白了起來,有種陌生卻又熟悉的劇痛在血液中衝撞奔流,痛得她每說一句話都要停下來喘息一回。

  為什麼……會這樣?

  鄧箴另一手摀住了心口,突如其來的緊縮令她幾乎低叫出聲……

  默青衣單薄中衣底下的左胸膛處忽然突起,處於昏迷狀態的他忽地面露猙獰痛苦之色,全身激烈抽搐了起來。

  「侯爺?」她大驚失色,顧不得自己絞疼得厲害的心痛,撲了過去。「你……你怎麼了?來人……快來人啊!」

  默青衣痩得彷彿只剩一把骨頭,卻是力氣驚人,劇烈地在榻上抽動著,連燕奴和代叔衝上前想壓制住他的手腳也制不住,燕奴本想點穴令他昏睡平靜下來,可蠱蟲早已使得他全身經脈逆流大亂……

  「主子!」

  「侯爺!」

  鄧箴眼見連燕奴和代叔都臉色大變束手無策,榻上的默青衣狂烈地抖動抽跳著,牙關緊咬得格格有聲,甚至駭人地溢出了鮮血來……她蒼白小臉淚水縱橫,陡地心一橫,不顧一切地緊緊撲抱住了他的頭,低下頭來以唇堵住了他的嘴巴!

  ——咬我,不要傷害你自己!

  燕奴和代叔登時呆愣住了,傻傻地瞪著她。

  她嘴唇緊緊貼靠在他冰涼的唇上,小手牢牢地捧著他的臉龐,落淚紛紛……蜿蜒落入了兩人貼合的唇齒之間。

  他的血,她的淚……鹹得發苦,卻又有一縷異樣的灼熱,甜美……酸澀。

  漸漸地,面目激動猙獰可怕的默青衣竟出奇地緩緩放鬆,消痩的身軀自劇烈的顫動抽搐也慢慢平靜了下來,清俊面容上的痛苦逐漸消散,緊閉的眼角不知何時滑下了一滴淚……

  「不痛不痛,阿箴在這兒。」她淚眼模糊,顫抖地將他的臉龐捧偎在心口,恍恍惚惚彷彿往昔在哄甘兒和拾兒入睡那般,沙啞柔聲撫慰道:「別怕啊,阿箴陪著你,不痛了。」

  默青衣因為慘白而更顯烏黑如墨的濃眉舒展了開來,玉容散發著一抹久違的,澄凈無憂、天真如稚子的安然憨睡態。

  燕奴和代叔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不啻驚天動地的鄧小娘子……果然真是主子的藥石?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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