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衛小游 -【儷人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11
匿名  發表於 2018-5-25 00:25:43
第八章

    再一個月後,雙月之約到期日。

    西北乾兌門外,一群想要拉攏紫將的官員早已列席等候衛齊嵐的歸來。

    這樣的陣子已經延續了好幾日。如今衛齊嵐最有可能是未來掌握十五萬大軍的上將,地位較之從前更勝一籌,因此稍微看出朝廷權力風向變化的人紛紛前來探聽虛實。

    百裏外,從駐紮風川的大軍中探得的大略消息,使有心人得知,衛齊嵐即將在近日回京赴命。但究竟是哪一天回京,卻沒有人清楚。因此只好連續幾天,都守在城門附近,以便在第一時間,拉攏這位位高權重的將領加入自己的陣營。

    西北的乾兌門是大城門,一般高官貴人都由那裏出入。

    東南的坤澤門是小城門,一般的平民百姓都往這兒走居多。城牆上,也只有寥寥幾名守城的衛士們在守衛著,看起來一片風平浪靜。

    而今日此時,東南城門外,靜候了一名玄裳青年。

    青年一身玄衣素服,不甚引人注目地站在城門附近。

    來來往往的人有販夫、走卒,有商賈、有旅客,就是沒有英姿煥發的將軍,更沒有衣冠楚楚的達官貴人。

    天剛亮,這名青年就一人步行來到此地了。也不出城,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無聲無息。因為也不礙著人家,因此也沒有人特別理會他。

    附近的茶樓裏,說書人正加油添醋地說著當年紫衣將軍成名的那一役,將一個本是平民的男人無限地誇張到近乎神人的形象。

    除此之外,也有不少人在閒聊著宮廷裏傳出來的的淫亂逸史,一個叫作項少初的妖人正是故事中的主角。

    殊不知,這名主角正靜立在城門一隅,笑看這熙攘人間。

    項少初站在城門旁,一臉似笑非笑地聽著眾人如何描述他的淫逸罪行,仿佛每個人都親眼見到他本人如何淫亂宮廷云云,同時也不免為民間人對紫衣將軍近乎英雄神人般的崇拜感到憂心。

    這個國家有空間可以容許百姓如此崇拜一個不是君主的人嗎?

    他低垂下頭,蹙眉思索。

    即使身為君王寵信的臣子,但項少初明白自己的權力都來自于君王。衛齊嵐可知道,再這樣下去他將會把自己推入怎樣的一個險境之中?屆時那就不是再行一次「杯酒釋兵權」,帶著幾千兵士自我放逐邊關就能避開的了。

    若是以前那個養在深閨的小女子,也許不會懂得三年前那名權傾一時的大將軍為何要放棄一切,獨守邊關。但三年後的項少初,歷練過,深能體會他的用意。

    也許,當個人人稱讚的英雄,並未如一般人想像般光鮮。就如同做個人人唾棄的小人,也未必如一般人想像的,可以過癮地盡情使壞一樣吧。

    好人與壞人,或許只有一線之隔哩。

    「呵……」想著想著,忍不住自己笑了起來。為當前這複雜詭譎的處境……

    「有什麼好笑的嗎?」一個已經開始覺得熟悉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耳畔,項少初有些訝異地抬起頭,看向那個在他私心裏認為不可能會等得到的男人。

    過去,他不曾真正等到他的歸來……儘管是衛齊嵐主動向他訂下這個雙月之約的。可若依照過去的經驗來看,他其實不真的認為他會遵守約定,如期回京。

    吞下笑意,項少初定睛看著眼前這名一身平民裝束的藍衣男子。少去足以辨識他英雄身分的御賜紫袍,粗布衣裳下,其實也不過是一個極為平凡的男人。他見過他身上的傷痕,證明了他也會流血受傷。

    他們從來不曾如此平等。

    東陵的男子,一出生就佔有絕對的優勢,他們可以去打仗,也可以進入學堂讀書。而這些都是東陵女子被嚴格禁止的事。

    「剛剛,不知道你在笑什麼呢?」衛齊嵐被項少初那抹笑所迷惑,因此執意追問。

    項少初看著這名當今東陵的第一武將,不由得心生許多感觸。沒有正面回答他的疑問,他猜測衛齊嵐已經早早到達此地,可能還觀察了他一陣子,因此才會看見他的笑。

    不得不承認,這男人,是個絕佳的對手。如果他們出生在敵對的陣營中的話,能與這樣的對手交鋒,肯定會非常有意思。

    思及此,項少初又揚唇笑了。笑得仿佛只有他自己知道天底下那無人知曉的秘密一股,十分地神秘。

    衛齊嵐忍不住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眼前這玄裳青年,滿身是謎,他從來不曾為誰如此迷惑過,甚至迫切地想知道有關他的所有秘密,想要揭穿他不動如山的平靜假像。

    而他,項少初,毫不畏懼地迎視他專注的目光。

    「恰恰兩個月。」項少初突然笑說。「一天不差呢,衛將軍。」

    衛齊嵐仍然沒有移開視線,甚至更為專注地想要探究他眼神中所透露的含意。「聽大人的語氣,仿佛對我會準時赴約感到十分意外。難道項大人不認為衛某會守約?」

    項少初輕描淡寫地說:「少初對將軍認識不深,談何意外?然而少初也曾經聽過這樣一個說法,邊關很多人傳說著,紫衣將軍是一頭狼,少初眼見為憑,十分欽敬,故此微笑。」

    衛齊嵐故意蹙起一對濃眉。通常,他的士兵在他擺出這表情時都會緊張地露出紕漏。但她不是他旗下的兵。「你是在告訴我,你認為我狡猾如狼?」

    「正好相反,少初十分欽佩將軍的智謀無雙。」

    「這種恭維,不像是當今王上跟前紅人會說的話。你,真的是當今的禮部侍郎項少初嗎?」衛齊嵐故意靠近一步地問,想更加接近謎團的中心。

    項侍郎彎起一弧微笑,語氣輕鬆地反問:「若我不是,那麼我又會是誰呃?」

    衛齊嵐打量著他,似想看穿他表面的偽裝。他不動聲色地順著他的話再拋出一問:「所以說,你真有可能不是項少初嘍?」

    項少初愣了一下,但仍面不改色地換了個話題。「將軍忒愛開玩笑,我,不正是如假包換的我嗎?」他語帶雙關地說。「不過既然提到了王上,那麼不知將軍這次回京是否已達成任務?」

    衛齊嵐雙臂環在胸前,仔細觀察著項少初的身形與外貌。「不知項大人是指哪一樁任務?」表面上,王上派他暫時代理金虎軍的軍務;實際上卻是要敉平叛亂。看得清這一點的人,在朝中不知有多少人?

    項少初忍不住讚賞地微笑起來。他看著衛齊嵐,突然明白了何以這個男人有辦法在許多年前以寡敵眾地擊敗北宸的大軍。

    衛齊嵐有一項特質,那就是他非常地冷靜。如同此刻他看著他的眼神,也是克制而冷靜的。他像是一頭環伺在獵物身旁的狼,等待著可以見血封喉的機會,隨時出招。

    可惜項少初並不打算成為他的獵物。不打啞謎,他開門見山地說:「既然將軍如此洞悉大局,那麼我們何妨打開天窗說點亮話。」

    「正合我意。」衛齊嵐簡潔地表示。眼前光是推敲他的身分,就已經足以使人陷入五里霧中,能把事情攤開地談一談,正是他所需要的。

    「少初斗膽猜測,將軍是獨身一人回來的吧?」他看著衛齊嵐,後者並不否認。於是他又繼續說:「想必金虎大軍的叛變已經順利平定了,既然如此,將軍又獨身回京,那麼不出三天,金虎營中的副將軍金隸兒應該也會在容軍師的陪同下,帶著帥印進京,親自向王上宣誓忠誠吧?」

    在項少初一句句準確無誤地說出自己的保命策略時,衛齊嵐不禁再次為眼前這人的機智所折服。不管他是誰,他都是一個眼睛雪亮的聰明人。「真不曉得天底下還有什麼事情是大人猜不到的。」

    對此讚美,項少初只是微微一哂,知道衛齊嵐已間接地承認了他先前的臆測。為此,他也不由得松了口氣。看來這位將軍的人頭暫時是保住了。

    說不準自己是否在擔心著這件事……好吧,他的確是掛念著這件事的。早在知曉王上派他去金虎軍營時,他就很難不掛念他的安危,畢竟他曾是……啊。

    隻身闖入一支即將叛亂的軍隊中,身為君王禦史的他,極有可能在剛抵達的時候就慘遭毒手。更不用談能順利完成任務,回京赴命了。

    衛齊嵐長年戍守邊關,對朝中的變局所知有限,稍一不慎就可能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既欣賞他的機智,就很難看他泥足深陷。而如今看來,大將軍又安然脫身了……說實在話,他很是佩服他。

    而且跟他鬥智,也實在很有趣。倘若今天他們兩人原本毫無瓜葛的話,那麼應該會變成朋友吧……可惜……可惜他是……啊。

    項少初看著衛齊嵐的眼神忍不住透露出些許遺憾,想想,他又是笑、又是搖頭。這能算是命運弄人嗎?如果當年他不離開,能夠在三年後看見自己丈夫的這一面嗎?過去,他總是掛慮太多,以致於錯失了瞭解自己所適之人的機會。衝動下,一把火燒了他的家,也燒去所有的過去,下定決心重新找回自己,結果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如今,他是君王的寵臣,有著自己的目標,也因此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在項少初心中百感交集的時候,衛齊嵐擰著眉看著他,眼中神色也是複雜難解。他在想……這麼聰穎的一個人……項少初,他……有可能會是他的妻子嗎?

    其實他大清早就進城了,只是一直站在角落裏,以便項少初出現時,能先觀察他。項少初不諳武藝,因此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

    而從一進城見到他起,他的記憶便漸漸地歸了位。

    所以……很像,他很像他的妻子……但記憶中,妻子模糊的面貌卻使他不能立刻斷定他們是同一人。

    但衛齊嵐老早注意到項少初肩膀的單薄,與他沒有喉結的頸項,這不是一個男子應有的特徵。

    事情擺在眼前啊,怎麼他會如此地盲目?強迫自己不可莽撞地揭穿眼前這名……女扮男裝的女子的身分。內心在煎熬。

    衛齊嵐幾乎是著了魔地看著這個儼然是個清秀乾淨的男子樣態的女子……

    他專注地比對著項少初與他記憶中妻子的相似點,越找,就看出越多相似之處,比方說,容貌方面……然而,在其他方面,項少初與他的妻之間仍有著明顯的不同,正是因為這份不同,所以他才沒有在一開始就認出……是她。

    眼前這名喬裝後的女子,她現在的表情與過去的她完全不一樣。

    這不是一個東陵傳統教養下的女子所能擁有的容顏,而是一個有為的青年亟欲施展抱負的堅毅面容。所以他認不出她。甚至懷疑自己應該認出她。

    返回鳳天的路上,他不斷在想:若他確實是他的妻,那麼三年前,她為何要以一把火燒去他們的聯繫?娘親謝世後,她是他僅存的家人,即使只是名義上的——他們沒有圓房——一開始是因為她太小,後來則是因為他沒有回家。當時的他,心中想的不是傳宗接代這些事,更不用說當時他視她為妹,而非妻。

    但無論如何,她仍是他的家人。是否她真對他如此失望,以至於當她覺得委屈的時候,沒有先想辦法讓他把話聽進耳朵裏,而是選擇轉身離開?

    另外他也想知道,在她用一把火燒去自己的身分背景後,她是用了什麼方式,或者付出了多少代價,才換得今日的地位?

    眼前這個她,那雙深沉而平靜的黑色眼眸中,有著一股令人忍不住為之尊敬的堅毅。他不禁發自內心地想要去敬重她。

    他想知道,她究竟打算用這新的身分在東陵的朝廷中做些什麼?

    她會希望自己被認出來嗎?

    在眾人眼中,她是個禍國殃民的奸臣。而他這個人人口中的英雄將軍卻猜不透她真正的心思。

    就算再遲鈍的人,也察覺得出衛齊嵐的異狀。項少初醒神過來。「將軍,你為何這樣看著我?」今天的衛齊嵐看他的表情與之前似乎有些不同,像是……看出了什麼端倪一般。

    衛齊嵐回神過來。「不,沒什麼。我只是……」

    「只是怎樣?」

    猶豫地,他說:「……只是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哦,什麼人?」項少初好奇地挑起眉頭。

    衛齊嵐一時語塞,竟無法決定該怎生處理這件事。光是考慮要不要認他、認出自己的妻子,就比在戰場上征戰還要棘手。

    而項少初,他回視的雙目炯炯有神,眼波流轉如星。這人身上有著一份連男子也難以匹敵的執著與勇氣。

    當下,衛齊嵐瞭解到,這個人已經不可能是他的妻了。他不能認。

    在項少初質疑的目光下,衛齊嵐搖搖頭道;「沒什麼,可能是我記錯了。」

    「哦?傳言下都說將軍記憶極佳,過目不忘?」項少初正眼凝視著她的丈夫。這麼猶豫不決,不像是他的脾性。他猜想衛齊嵐或許已經認出他的身分。

    看著項少初直視不諱的眼神,衛齊嵐不禁想起他的妻子從來沒敢正眼瞧過他。過去,每每他返家時,她總是遠遠地躲著他,仿佛剛自戰場殺人後返家的他是可怕的魔鬼一般。她從不曾主動接近他。

    而眼前這玄裳青年,他的目光中沒有絲毫的畏懼。

    他們真的會是同一個人馮?

    衛齊嵐掙扎地看著眼前這名據說是君王枕邊人的青年,知道自己終究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他終歸必須確認,而這過程,絕對不會太愉快。

    「不知大人今年貴庚?」他勉強問道。

    「二十有三。」項少初誠實地說,不覺得有必要隱瞞自己的年歲。

    「那我虛長你四歲。」他十三歲時,娶她為妻。當時她九歲。

    「少初知道,將軍今年二十有七。」很難忘記他的年歲。畢竟她過去的生命理,有泰半歲月都在等待這個男人回眸看她一眼。

    「那大人可知道,我在十三歲那年娶了一房妻室?」衛齊嵐忍不住再次試探。

    項少初噙起唇角。「這就是將軍回絕了先王許婚的原因嗎?很少聽人提起過這件事,我想朝廷中知道將軍已娶妻的人恐怕不多吧。」至今,她仍然不知道,究竟在當年的衛齊嵐心中,「他的妻子」這角色究竟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項大人。」他的年齡跟他的妻子完全符合。

    「衛將軍。」他輕聲地回應,不想引起旁人的側目。兩個男人大清早站在城門邊交談已經夠詭異的了。他不是沒聽過有關東陵男風的傳言。

    「你說你祖籍晉陽,可否請教你一件事。」

    「將軍但問無妨。」項少初凝視著衛齊嵐的表情,將他臉上的每一分掙扎都看進眼底。

    衛齊嵐定定地看了項少初好半晌,才謹慎地問:「你可曾聽說過……秦瀟君這個名字?」

    當那久違的名自他口中說出時,項少初並沒有太訝異。衛齊嵐畢竟不是傻子,遲早他會想起來的。畢竟,一來,他沒有易容;二來,他也不想否認。唯一讓他比較訝異的是,他沒想到他還會記得那個名字,過去在他們幾次短暫的接觸中,他從來沒有喊過她的名。

    說來諷刺,這還是他第一次喊出她的名。

    「我聽過。」幾乎沒有絲毫猶豫的,項少初淡淡說出。

    是她,不會有錯了。衛齊嵐得雙手握拳,握得死緊,才不會失控地扳住她的肩膀,問她為什麼要燒掉他們的老家,化名逃走。她可知道,依照東陵的律法,只要他指認她是他的妻子,那麼她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將不再算數。

    項少初這個人也將消失,她會再一次被困在他的身邊。

    「那妳——」

    在他開口之前,項少初打斷他的話。「將軍想一直站在這裏嗎?你應該也知道的,東陵男風日盛,我們若一直站在這裏講話,遲早會有人看見,並且認出來。你希望你的名字跟我這個奸臣以不恰當的方式並排在一起嗎?」

    衛齊嵐這才留意到,已經有些路人注意起他們了。「我們就四處走走。」他大手一出,捉起他的手就走。老天,帶兵打仗都沒有這麼令他心緒翻騰。

    項少初微微一笑,有點訝異他竟然捉住他的手,仿佛她是需要人帶路的三歲孩童。「那好吧,今天我本來打算去一個地方,離這裏不遠,將軍一道來吧。」說著,反過來帶著他走向自己系馬的地方。

    看著項少初毫不遲疑的背影,當下,衛齊嵐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這輩子,他都將終身跟隨著這樣堅毅而穩定的腳步,但是他再也追不上她。

    她不在乎他已經認出她了嗎?聰明如她,他想她應該已經猜到。

    ***鳳鳴軒獨家製作******

    衛齊嵐一路保持沉默地跟著項少初騎著馬往城郊走。

    在鳳天的內城與外郭之間,尚有一片遼闊的土地。

    已是暮春時節,天氣十分暖和,野地上遍地是綻放的野花。但衛齊嵐無心欣賞春天的美景,他的心思全專注在身邊的同伴身上。

    一路上,他猜想她會帶他去哪里。卻怎麼也想不到,她會將他帶進一處……

    「學堂?」他挑起眉,十分困惑地問。

    項少初微微一笑。「正是一所學堂。」下了馬,將馬在樹下系好,也不招呼衛齊嵐,他逕自入內。

    在他進入學堂後不久,原本琅琅的讀書聲突然戛然停止,接著跟在後頭入內的衛齊嵐差一點沒看傻了眼。

    學堂裏的小學生們紛紛丟下書本,推開書案跑了出來,將項少初團團圍住,嘴裏不停地叫嚷著:「先生、先生,您來看我們啦!」儼然跟項少初非常地熟稔。

    項少初一一招呼他們。沒有人留意到衛齊嵐的存在。

    而這些年齡從五歲到十來歲不等的孩子,清一色是女孩子!

    難道說,這裏是間女學堂嗎?

    在東陵,只有男孩才能進入學堂讀書的。私設女學堂可是抵觸東陵的律法啊,她應該是最知情的才對吧?畢竟,她的爹就是序學裏的序長啊。

    衛齊嵐悄悄地站在一旁,仔細推敲她帶他來這裏的用意。也許他不瞭解他的妻子,但憑藉過去與項少初幾番交手的經驗,衛齊嵐很清楚她所做的任何事,都絕對不簡單。她想暗示他什麼事嗎?

    「先生,您可以考我了。」喧鬧聲中,一個清脆的嗓音引人注目地喊道。

    「哦,是嗎?」項少初注視著那名年約十三歲的小姑娘,臉上掛著微笑,眼神卻十分地認真。「要通過我這一關,可不容易喔。」

    「我知道。所以請您考考我吧。老夫子說我行的。」小姑娘很努力地說。

    她口中的老夫子剛收拾好,從課室內緩緩走了出來,與項少初舊識般地寒喧。

    看見那名老人,衛齊嵐不由得怔了一怔。

    這老人家,有點面熟,很像是前幾年他自請守邊的時候,才從朝中因年邁而自請退職的黃翰林。怎麼他老人家並沒有回鄉去,反而待在這位於城郊的老舊學堂裏,儼然像是這群女學童的老夫子呢?

    種種的疑惑尚未厘清,衛齊嵐便聽到項少初詢問那名小姑娘道:「那好,小雲,妳就答答看,中國的孔夫子何以言『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只見那小姑娘自信地答道:「春秋,是天子大事。天子掌握了褒貶善惡、賞功罰罪的權力,非天子不能輕易僭越,所以孔夫子才會有罪我者之說。但又因為春秋作而亂臣賊子懼,所以才會又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

    項少初臉上的表情一時間看不出是贊許還是否定,只見他又接著問:「既然聖人如孔子,仍不得不僭越禮法而作春秋,那麼,若依照東陵不成文的禮法規定,女子不得進入學堂讀書,妳有沒有什麼看法呢?」

    小姑娘畢竟年輕氣盛,她叉起腰來,氣呼呼道:「這根本不公平嘛!為什麼身為女子就不能讀書?女子並沒有比男子蠢笨啊,女子也可以為東陵盡一份心力啊。這種規定,根本不合理嘛!要是我能參加科考的話,一定榜上有名。要是我也能做官的話,一定會當一個很好很好的官,造福鄉里的。」

    「既然如此,那到底,為什麼女子不能讀書呢?」另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娃突然插嘴問道。

    這時,一直站在一旁的另一位年紀更小的小姑娘搶白道:「這哪需要問啊,當然是因為女子比男子聰明太多了,男子怕女子搶走了他們的飯碗,所以叫女人在家裏養小孩,他們才不可能讓女子讀書呢。老夫子不也說過嗎?讀書可以頤養性情,可以開智啟聖,一旦讓女子讀了書,男子就得承認他們比較笨了。」

    項少初聞言,不禁失笑道:「也不是這樣的。」

    老夫子摸著鬍子笑了起來。「其實男子也好,女子也好,都有聰明有愚笨,所以人才要讀書,好讓自己不至於變成愚蠢的人。」

    項少初點頭道:「老夫子說的極是。」

    老夫子笑問;「項大人可滿意這些孩子的進展?」

    項少初低頭欠身道:「不敢,有老師在此,少初怎麼可能會不滿意。」

    老師?衛齊嵐猛地捕捉住這個關鍵性的字眼。

    她稱黃翰林為老師?記憶再度飄回從前,他依稀想起,過去黃翰林在未應舉入朝之前,的確曾經在晉陽設過教席,難道說……她也曾在黃翰林門下學習過?

    不無這個可能。老丈人是序學的序長,與黃翰林有交情,少初可能也曾經在序學裏待過一段時日……

    「啊,這位不是當朝赫赫大名的紫衣將軍嗎?」黃翰林蒼老的聲音喚回了衛齊嵐飄遠的思緒。他回過神來,才猛地發現,原先圍繞著項少初的女孩們,這會兒全都盯著他瞧。

    一個梳著雙丫髻,年齡頂多八歲的小姑娘扯著他的衣襬,好奇地道:「你就是那個我們東陵的大英雄嗎?我聽說過很多你的事蹟喔。你真的可以一箭射死一頭老虎嗎?你真的砍下過一萬名敵軍士兵的人頭嗎?聽說你身上有一千道傷痕,可以讓我們看看嗎?」

    衛齊嵐從來不曾這麼近距離地面對他的崇拜者過。自狼河一役,他僥倖擊退敵人後,英雄的稱號開始加諸在他身上。但唯有他自己一個人清楚地知道,他不過同一般人一樣,都是血肉之軀,有一天,他會老也會死。

    他其實不是什麼英雄,只是一個殺過很多人的男人。而且,還是一個很不會處理家務事的男人。

    小姑娘天真地繼續說道:「好奇怪喔,我一直以為你應該要更高大、更威猛,就像是壁畫上的天神一樣的,可是……」

    「可是怎麼樣?」衛齊嵐好奇地輕聲詢問。

    「可是……啊,我看不到你的臉……」小姑娘努力要踮起腳尖,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衛齊嵐長得太高大了。

    見小姑娘如此辛苦,只為了想看清楚他,衛齊嵐索性單臂將小姑娘抱起,讓她能夠直視他的臉。只不知,在她眼中,他這張風霜滿面的臉孔看起來是否會很嚇人?

    小姑娘初生之犢,她不僅要看,也要摸。好奇地伸手摸了摸衛齊嵐的臉孔後,才微笑地告訴所有人說:「啊,是一樣的。」

    「真的嗎?」其他人似乎也被挑起了好奇心,語氣急切地詢問。

    小姑娘用力點頭。「嗯,一樣的、一樣的。」

    「什麼事情一樣?」衛齊嵐好奇地問。

    小姑娘咧開嘴,笑說:「你的臉跟我爹的臉一樣寬,胡渣好硬,也一樣有點刺刺的。將軍大人,你好像我爹喔。」

    「我像妳爹?」衛齊嵐一時語塞。他說不出話地看著小姑娘,心裏頭不禁想到:如果他十幾歲時就有了自己的小孩,現在大抵也和這小姑娘同樣大了吧……

    過去他從不認為自己也會有生兒育女的一天,總是放縱地做著自己想做的事,從沒有心思好好經營自己的家庭,直到家毀人去……這才有了思鄉的滋味。

    項少初無聲地走近,將他手臂上的小姑娘抱回地面上,輕聲地解除了他的疑惑。「小喜的爹也曾經是戍邊的一名兵士。」

    衛齊嵐閃動黑眸,看著他的妻。

    項少初繼續告訴他;「狼河一役,你一戰成名,她卻成了孤兒。學堂裏收容的很多都是像小喜一樣背景的孩子。失去家人的她們,如果無法讀書的話,這一輩子若不是成為富人的奴婢,就是淪為人人可欺的妓女。你說,東陵這國家真正因為戰爭而天下太平了嗎?」

    衛齊嵐一時無話可說。狼河一役,血流成河,犧牲無數,但那並非是他的錯。

    沒有死在戰場上,也不是他的錯。會就此一戰成名,更非他所預期。戰爭,從來是殘酷的。他從沒有逃避那殘酷,也沒有為那殘酷流過眼淚……

    「衛將軍,」她輕聲問他:「你有自己的家人嗎?當你成為一個人人欽佩的大英雄時,你可曾想到過,也許你的家人正殷切地為你擔憂,期盼你能回家團聚?」

    看見她眼中的責難,他想要解釋,但該怎麼解釋呢?想來想去,竟是無話可說。畢竟,當年他確實選擇了戰場,把家人拋在身後。即使他說服過自己,他之所以殺人,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國家,也是為了守護自己的親人。但那是出自真心的嗎?事情已經過了很多年了,他已經快要記不起來當初殺死第一個敵軍的士兵時,他腦中想的是什麼了。

    項少初看不見他心中的千回百轉,也無意去探究過去的事。如今,他們必須看著現在所擁有的,並走向以後將要前往的地方。

    再也不能回頭了。突然他笑出聲。項少初突然高聲問他:「衛將軍,你看清楚了嗎?如今我所站立的地方。」

    項少初就站在一群女學子的前頭,後方則是講習用的堂屋。老夫子是這一群女孩的啟蒙老師。

    這些女孩……以及這名作男裝打扮的女子……

    突然他明白她想讓他看什麼了。她帶他來到這間學堂的用意是……

    他握緊拳頭,深刻地瞭解到——他不能認她。

    過去他虧欠她那麼多,現在的他,不可以認她。即使她是他在這世上唯一且僅存的家人,她是他的妻。

    但不管是出於道義,或者其它的原因,他都不能去妨礙她,必須讓她做完她想要做的事,或者,正在做的事。

    過去他很少好好想過,何以男子能做的事,女子卻不能做。戰場上的事或許太血腥,但在其它方面,女子或許也能像男子一樣,或許還做得更好。

    「你剛剛問……我有家人嗎?」衛齊嵐看著她眼神,專注的回答說:「我當然有。記得嗎?我娶過妻的,只是現在的我……不了。」他說:「我的身後,已經沒有人在等待我了。」

    直到如今,他才懂得了傷感。

    直到如今,他才曉得,原來能被某個人無怨無悔地等待著,是多麼幸運的事。

    直到如今、直到現在,衛齊嵐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體會到,那種在這世上孑然一身是怎樣的一種孤獨。

    過去他立意要征戰沙場,美其名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國與家。為了讓身後的家人平安快樂,他將自己的成就建築在敵人的屍體上,並告訴自己,這就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應該做的事。

    爹生前總教導他,要做個男子漢!卻沒告訴他,當爹身在戰場時,要如何安慰娘親的眼淚。結果,他長成了一個男人,但同時也失去了真正需要費心守護的那個家,以及真正重要的家人。

    現在他終於明白,何以當他站在城垛上遙望家鄉時會感到落寞了。跟其他有家的士兵們不同,在他成為無家之人的同時,也失去真正必須守護的事物。

    項少初將衛齊嵐臉上的表情變化都看在眼底。他分明已經認出了她,卻沒有認。她明白,他應該是懂了。衛齊嵐應該已經瞭解,何以她必須丟開過去的身分,並且再也不想變回原本的那個自己的原因了。

    眼前,她有這麼多的事想做,她怎麼能輕易放棄這個屬於她的戰場?

    如果說,衛齊嵐的戰場是在邊關的話,那麼,她的戰場就是這國家的朝廷,甚至是存在已久的不合理的制度。

    她回不了頭,她已經走得太遠了,多年來的佈局都已經準備妥當,只等待有人實行。她已經回不了頭了,甚至,也不怎麼想要回頭。

    只是……看著眼前這張過去她沒有機會好好看過的臉孔,衛齊嵐,那個九歲女孩的天。恍惚間,她又成為好多年前剛剛嫁給他時的那個自己,那時她覺得他強壯高大得有如一棵淩雲的樹,而她則是地上殷殷仰望他的小草。

    她曾經花了很多年的時間追隨著他的身影,期待他回眸一顧。她曾以為,他的背影會是她這一生最後看見的事物。她曾經如此害怕……怕得不敢直接看進他的眼中……如果她看了,當時的她會看見他像現在這樣一雙憂愁又無奈的眼睛嗎?

    她不知道。她回不了頭了。早在她決定讓他看見,在成立這座學堂的背後,她所打算完成的事時,她看得出來,他已經做出了決定。當然她也是。

    為此,她不能不感激他。

    他放她自由。

    從此她不再是秦瀟君——那個衛齊嵐名義上的妻。

    她是項少初。

    這個國家將在她的主導下,變天。

    她堅毅的表情使他覺得,也許眼前這個女子真的會改變這個國家也說不一定。瞧瞧她是那麼堅定地斬斷與過去的聯繫,包括他。

    不用問她接下來打算要做些什麼,他都已經可以想見,不管她做了些什麼,肯定都會是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

    因為,她想要改變。

    也許過去的他對她談不上瞭解,現在也仍不。但現在的他,起碼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她所站立的地方。

    她是一隻大鵬鳥,即將一飛沖天。他有幸恭逢其時,且內心深處將永遠守護著曾經她是一個男人的妻子這個微不足道的秘密。

    一陣初夏的清風拂亂她的髮鬢,他突然衝動地伸手拂過她的臉龐。

    她雖然沒有躲開,但卻有些訝異地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那疑惑,使他的心驀地揪緊。他們原該是世上最親近的兩個人,如今卻成陌路。他或許可以給她一個肯定的答案,也或許不。

    轉過挺拔的身影,他語調低沉地告訴她說:「我看見了你的學堂,項侍郎,如果有一天,東陵能出現一個女狀元,那麼我將會舉酒慶賀。」

    也許他心中早已有了決定,只是要說出口時仍有一些難言的困難。

    她畢竟是他的妻,要不認她,一輩子都不認,難。

    無關情愛,只是長期以來所接受的教養,令他無法輕易放棄自己的責任。道義上,他有責任照顧自己的妻子,即使過去他做得不夠好,只記得將所有的軍餉寄回家,卻忘了親自回家一趟……

    聽出他真誠的語氣,項少初不得不對眼前這男人心生欽佩。以男人對男人的評價眼光來看,衛齊嵐確實是個值得欽敬的男人。他心胸寬大,不魯莽,有智謀……倘若、倘若她……

    見他走向馬匹,似已準備離去。但她還沒有準備好就此訣別。

    「將軍……」他孤單的背影使她沖口說出。「依照東陵律法,妻死,丈夫須守喪三年才能再娶,已經三年了,你……」可以另娶了。儘管她選擇離開,卻不該就此耽誤了他。他是衛家僅存之人。

    衛齊嵐渾身一震,他停下腳步,瞭解到她剛剛算是承認了她的身分。

    除了先王和少數幾個他信賴的人,朝中沒有人知道他的妻子在三年過世一事,除非那人正是他的妻子。

    拉著馬兒的韁繩一齊轉過身來,他臉上露出一抹難解的表情。

    「倘若……」他張開嘴,卻又欲言又止。

    「倘若什麼?」她看著他。

    他原想問:倘若他們從來不認識對方,沒有過去的瓜葛牽絆,有沒有可能,他們能成為朋友?

    為這想法,衛齊嵐自嘲一笑。沒有仔細去分析自己想成為她的朋友,而非敵人的心情。終究,他搖了搖頭,釋然笑道:「朝廷政局險惡,項侍郎請多珍重。」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後,他轉身離開。

    而他最後回望的那一眼,其中有千言萬語。

    ***鳳鳴軒獨家製作******

    天聖四年,東陵少主繼位的第四個年頭,已晉升為禮部尚書,主掌全國試務的項少初,在朝議上,獨排眾議,開放全國女子凡有才學者,不論年歲,皆可參加國試。

    爾後數年,晉升為禮部尚書的項少初,主導了整個東陵朝政一系列的改革。然而位高權重的她,總是無法忘記,當年,城郊學堂外,分別時,那位將軍的回眸。

    她一直想起他。常常,在夜最深沉的時候,她會想起曾是她丈夫的那個男人。他是東陵第一位平民將軍,也是唯一一個堅持戍守邊關,拒絕朝廷任命為上將的將領。她總是想起當年他離開時那訣別的一笑。

    不知當時,他在笑什麼呢?
匿名
狀態︰ 離線
12
匿名  發表於 2018-5-25 00:26:21
第九章

    「欸,我說,大將軍,您究竟在笑什麼呢?」站在同關的城垛上,看著萬里大漠孤煙的荒涼景象,容軍師終於忍不住問了。

    距離上一回的鳳天之行已經過了半個多年頭,當時情勢的兇險,如今回想起來,仍令人有些餘悸猶存呢。

    那時身邊這位大將軍拋下他,自己一人連夜趕回王城。據說是與某人有約。

    十五萬金虎大軍的軍權,則在金隸兒的同意下,由年輕的金副將帶著所有將領,來到王城,並在君王的面前再次地宣誓效忠。從此十五萬大軍,直接由王廷掌理,軍權安全地回到君王手中。

    紫衣將軍再度立下功勳一件,王上當著朝臣的面要拜他為上將,並將金虎軍正式交由他來掌理;但大將軍卻斗膽推辭,說他只想回到邊關,為東陵守邊,若君王不允,就要辭官卸甲,回鄉種田。當場把場面搞得很難看。

    好在最後君王只是大笑三聲,說了一句:「就依將軍之願。」放他們回同關了。

    大將軍似乎急著要走,好在這次他容四郎早有預感,因此早早命人打點行李,特別是鳳天著名的酒,足足打了十壇之多,準備帶回同關,和弟兄們一起分享。

    不想應付官員們送行時的繁雜人事,他們趕在宵禁之前動身,原想趁夜悄悄離開,但是出了城門,十裏長亭外,早有人在夜色中恭候多時。

    容四郎至今仍清楚記得,當那位名滿朝廷的項侍郎身穿他招牌的黑服,自亭中現身,身邊還跟著一男一女的隨從時,身邊的大將軍似乎一點兒也不意外。

    大將軍下了馬,把韁繩丟給他,逕自走向長亭,好像早就預料到會有人在這裏等候一樣。

    項侍郎支開身邊兩個隨從,親自斟了一杯還冒著煙的、熱騰騰的……茶?

    茶香香氣四溢,很難不注意到。怪哉,常人送行都是用酒,唯獨這項侍郎竟然以熱茶送行。

    由於他所站立的地方離兩人有點距離,容四郎豎起耳朵努力想聽清楚項侍郎和大將軍的對話。

    他好像聽見項侍郎說了一句;「記得這味道嗎?」

    大將軍則說:「現在記得了。」

    項侍郎點點頭,又說:「同關……遠嗎?」

    呃,怎麼好像有點離情依依的感覺。這兩人在他沒注意時,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嗎?

    大將軍竟回答說:「快馬加鞭的話,七日七夜能到。」好個不解風情的魯男子啊。

    項侍郎又說;「那麼一路上,請多珍重。」

    大將軍這回遲遲沒作聲。半晌後,他揚起唇角,滿面風霜地笑著:「就這樣子吧,要好好活下去。」

    項侍郎微笑。「我一定會。你也是?」

    「一定。」像是許諾似的,大將軍說。

    然後大將軍旋身走回來,搶走他手上的韁繩,跨上駿馬,只回頭喊了聲:「走了,容四郎。」一句話也沒解釋。

    ……至今已過半年,又是年關時節。明明是這麼個思鄉的時節,每個士兵看著帝京的方向都會偷偷地揩淚,想家。獨獨大將軍看著帝京的方向時,卻露出一抹微笑。他到底在笑什麼?

    容四郎忍不住大聲地問了出口:「唉,我說,大將軍,您究竟在笑什麼呢?」

    衛齊嵐回過神來,看見身邊的容四郎露出氣憤的表情,他才解釋:「呃,你不覺得很好笑嗎?」

    「什麼事情很好笑?」容四郎臭著一張臉問。最近他實在是越來越摸不懂大將軍的心思了。

    衛齊嵐說:「你沒聽早上那些從鳳天來的邊商們說起嗎?」

    已經連續幾年,邊關無戰事,太平日子下,邊地商業也漸漸繁榮起來。往來王城與邊關,從事貿易的商人是他們這些邊關守將和百姓們的主要消息來源。今早才來過一批商人,帶來容四郎上回訂購的酒和士兵們的冬衣。

    很多有子弟在邊城從軍的人家,也會托這些商人帶信或帶包裹之類的。因此今早營隊裏幾乎都籠罩在一種歡樂的氣氛中,卻也因此激起了更多士兵們思鄉的心情。但守邊的工作不比在各州軍隊裏駐防,往往兩、三年才能輪流回家一趟。歡樂過後,士兵們開始流露出想家的心思,遠遠傳來的胡笳聲,更為邊城的年關增添了幾分蕭索。

    在這樣的情景下,衛齊嵐還笑得出來,想來大抵也只可能跟一件事有關了。

    「你是指明年起,國試要開放女子參加的那件事嗎?」通常政壇上的變革還不至於傳得那樣快,但這件事據說在朝廷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消息如煙火般炸開,很快地,全國各地都聽說了。鄰近各國對於東陵這項創舉,也是深感訝然。

    輔上任的禮部尚書竟在朝議上提出這麼大膽的主張,更甚的是,竟然還得到首輔大臣的支持。在差點鬧翻天的朝議上,最後由君王決定:明年起可以先開放女子入試,但若成效不彰,將永遠取消女子國試資格。

    消息從帝京傳出來,散佈到全國各地後,引起了更大的喧騰。

    許多豪門望族紛紛斥責大奸臣不顧倫常,動搖國本,使女子抛頭露面,有損道德。據說大奸臣只是當著眾人的面,哈哈一笑,更加雷厲風行地擬定詳盡的規章出來,看來是真的打定主意要搞垮東陵的朝政。有志之士紛紛發動抵禦這位大奸臣的連署行動,但都因為大奸臣深受君王寵愛而無法動搖其政治地位。

    然而同時,也有一些散佈在全國各地的「才女」,據說已經躍躍欲試,只等著開放報名的那一天到來,想出頭成為全國有史以來第一位女狀元。

    這事的確非同小可。誰料得到向來被視為君王枕邊寵臣的項少初會有這樣驚人的舉動呢?

    「你就是在笑這件事?」容四郎挑起眉,再次確定地問。

    「正是此事。」儘管早已猜到她想做些什麼了,但真正聽到消息時,衛齊嵐仍不得不欽佩起她的膽識。

    這可以算是,公然地與全國男人以及全國一半以上的女子為敵的政策吧。

    東陵的婦女向來被教導成為三從四德的女性,對於項少初這項提議最為攻訐的,恐怕也就是這些服膺于傳統的女子了。他已經可以想見她會遇見多少的阻礙。

    她能成功地將女性官員引進朝廷當中,成為自己改革國政時的有力支柱嗎?

    衛齊嵐一方面佩服,一方面卻又有些擔憂。這種心情,以前,不曾有過。他眺望著著遠處的帝京,那個有她所在的方向。

    容四郎一直在觀察著衛齊嵐臉上的表情。突然,他出聲問道:「齊嵐,我們認識幾年了?」

    「很多年了。」他數不清,所以直接回答一個肯定的答復。

    「那我們算是知無不言的生死之交嗎?」他又問。

    衛齊嵐毫不遲疑地說;「我可以為你而死。」

    容四郎眼睛一亮,用力拍了下衛齊嵐的肩膀。「好樣的,兄弟!」不枉費他多少回冒著生命危險,與他同進退。但隨後他表情一轉。「那你還瞞著我?」

    「瞞你什麼?」能說的,他知無不言。

    容四郎不悅地說:「你跟項少初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一直探聽不到這兩人之問的波濤翻湧,這對有包打聽之才能的他來說,簡直是大大的侮辱啊。

    衛齊嵐沉默了。他早已打算將這件事放進自己心底,鎖起來。這輩子,他都不會讓人知道,當今的禮部尚書是他的妻。

    「大將軍,你還是不說?」容四郎真的快被自己的好奇心給殺死了。

    衛齊嵐神色一凜,他正經地看著容四郎,嚴肅地說:「別問了,容四郎,我這輩子都不打算跟任何人討論這件事,就算你是我兄弟也一樣。」

    容四郎看出他是認真的。於是他歎了口氣,也看著帝京的方向,輕聲地道:「其實,你不用說,我也猜得出來。」

    衛齊嵐心臟驀地一緊。「你猜得出來?」他在行事上,曾經露出什麼破綻嗎?

    容四郎點頭。「這很明顯啊,別忘了,我可是青衣諸葛啊。」

    「哦?你猜出什麼了?」如果連容四郎都猜得出來,那麼她在朝中的政敵是否也……

    容四郎哈哈笑說;「不用太緊張,兄弟,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是嗎?」

    容四郎拍胸脯保證道:「開玩笑,如果讓人知道,大名鼎鼎的紫衣將軍喜歡上當今王上的枕邊人,這可是不得了的大醜聞啊。身為你的拜把兄弟,既然你都可以為我而死了,我當然也會替你保守這個天大的秘密的。」

    本以為這樣的保證有用,孰知衛齊嵐不但沒有放鬆下來,反而還抿起了唇角。他只有很錯愕的時候,才會露出這種表情。

    是嗎?原來他喜歡上了她?在他們不當夫妻以後,才因為對她的逐步認識而產生的這種陌生的情愫……就是喜歡嗎……

    「容四郎。」

    「有何指教?」衛齊嵐轉過頭時,眼中的迷惘,使容四郎嚇了一跳。

    「如果你喜歡一個人,卻又不能告訴任何人時,你會怎麼做?」

    聽聽,這是一個人人崇敬的大將軍該問的話嗎?

    容四郎為了顧全大將軍的顏面,他趕緊回答說;「你也不必這麼緊張啊,齊嵐,你沒聽說過嗎?東陵男風日盛,就算是男人……也沒問題的。」

    這就是民風開化的好處啊。不過還真難想像,在東陵這麼個男尊女卑的國家裏,竟然普遍已能廣泛地接受男男配……

    衛齊嵐哈哈大笑。「是嗎?」他抽出腰間的寶劍,對劍立誓:「我告訴你我會怎麼做。容四郎,如果我果真將一個人放在心上,我會為他好好守護這一片他所在的江山。」

    狼河一役後,他也曾經迷惘過,政局的紛擾,更使他有不如歸去的想法。半年前,他在朝廷上說不回邊關就辭官的那些話,並不是隨便說說的。然而,當時他心頭上總覺得還有件放不下的事……

    半年後,此時,站在邊關的城牆上遙望帝京,突然他明白了。是因為她。

    如果說,軍人的戰場在這邊關之地、疆界之交,那麼,她的戰場就是在朝廷之上、民議之中。

    為何堅決地想回到邊關來,而不是就此退隱的理由,如今他終於明白了。除了為了身邊這群與他生死與共的弟兄們之外,更重要的,還有一個男人想為自己的妻子守護她戰場的意念。

    如果她想要為自己的理念而戰,那麼他就會一直站在這片城牆上,以自己的力量,守護她。

    這是一個丈夫對於妻子應該要盡到的責任。也許不傳統,卻是他虧欠她的,他樂意償還。

    終是忍不住笑出聲來。衛齊嵐臉上儘是如釋重負後,甘之如飴的笑容。

    容四郎蹙起眉抱怨;「大將軍,你又笑了。」有必要笑得這麼開心嗎?也不分享一下,小氣。

    「容四郎,別這麼愛計較。」衛齊嵐說:「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心裏覺得很快活而已。」

    過去為他來不及阻止她死去,他自責不已。現在能再有一次機會為她做一點事,他覺得十分舒坦,好像心頭一個背負了許久的擔子,終於可以放下了。

    寒風中,他佇立城牆上,心卻熱著。突然問他想到:「容四郎,你跟在我身邊這麼多年了,也不見你回家過,難道你都不想家嗎?」

    容四郎一直是個謎。他的身分、背景、來自何方,沒有人清楚。但在狼河一役時,他第一個挺身追隨他、信任他。故此,若他本人不說,他通常也不會多問。也許是年關將近的氣氛吧……容四郎看起來一點兒都沒有想念自己家鄉的樣子,這讓他有些好奇。

    只見容四郎蹙著眉將剛剛一個士兵交到他手中的包裹交給他。家?他沒有家。一個沒有家的人是不會想家的。

    「我的包裹?」衛齊嵐也有點訝異。自從……他的確已經很久沒收過包裹了。接過那用厚厚的油紙包覆的東西,發現自己很熟悉這種包裹行李的方式。他俐落地拆開它,不意外拿出一塊茶磚。

    「啊。」他笑出聲。「是晉陽的鄉茶。」還有一件新裁的冬衣。沒想到……她還會寄東西來給他,一如他是她遠在邊城戍守的家人。

    容四郎豈會猜不到這些東西來自何方。他有點酸溜溜地說:「這回沒有信嗎?」

    衛齊嵐搖頭。「不需要。」一對傳令鳥就在他的營帳中。回到同關不久,這對鳥兒就送到了他的營帳中。

    當然軍中向來配有傳令鳥以傳遞未加密的軍情,但是一般傳令鳥的用途,僅能用於公務。只有她送來的鳥兒,才能作為兩人的信使。

    他開始經常寫信了。只是,養成習慣後,才發現原來這可能不是一種好習慣呢。因為……她不常回信。大概非得這般,他才瞭解,原來等待遠方的信息是一件這麼折磨的事。過去他耽誤她太多、太多。

    ***鳳鳴軒獨家製作******

    同一時間,王城鳳天。

    年關將近,朝廷中的大小事務都即將告一段落。

    歷經了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季節交替,今年是豐收的一年,各地都沒有傳出饑荒。年中以幾位將軍為中心所展開的朝廷權力鬥爭也由明轉暗,朝中原本即將崩潰的權力鬥爭,漸轉平淡,一切風波看似都已平息,只不知這樣的風平浪靜能維持多久?

    年關將近。東陵人對於這個大節日最為重視。從臘月起,就開始準備過年了。年節期間,連朝廷官府都不辦公,只有幾名次級官員會輪值當差。王廷更會廣邀鄰近諸國的大臣使者,前來王宮中共襄盛年。

    在這樣的時節裏,尚書府中——原侍郎府直接改換為尚書府——深夜,一名作年輕男子裝束的青年卻擁著小火爐,在大雪夜裏,讀著一封來自遙遠邊關的信。

    信中以簡潔的字句描述了邊城的年關生活以及軍營裏的趣事,很日常。男子一邊讀,一邊不自覺地露出微笑。

    夜已深,他沒有讓人在身邊隨侍,早早都打發去休息了。讀完信,他照例將信燒去。以他現在的身分,若與一位將軍保持太過密切的來往,恐怕會引人非議。因此他並不打算回信。

    然而在命人將一對傳令鳥送到邊城時,他並沒有料到,那位將軍真的會開始寫信給他。為他寄來的信,他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不再將過去的無盡等待放在心上了。每當他想起他離去時那回眸一笑,總有種一笑泯恩仇的感覺。

    也許之所以當不成夫妻,是因為他們比較適合當朋友的緣故。

    淡如水的交情。

    除此以外,也許還有一份淡薄的親情吧。

    畢竟除了他以外,他已經沒有家人。他雖然視景禾和秧兒為他的家人,但他們兄妹倆卻總拋不開主仆的分際。或許是因為仍惦記著過去的緣故吧。

    他忍不住想起當年第一次遇見他們兄妹的情景,當時他們倆被縛綁在柱子上,待價而沽……他花盡身上所有的盤纏買下了他們,從此他們兄妹便再也不曾離開過他的身邊,與他如影隨形。

    因此在年關之際,府邸中的僕人都分批返家,準備過節了,獨獨他們兄妹倆在這府邸中陪伴著他。

    至於在邊關的他,他想,以他的個性,恐怕在今年結束前,他是不會離開同關的吧。不知前些日子托人送去軍中的東西,他收到沒有?

    ***鳳鳴軒獨家製作******

    衛齊嵐果然沒有返鄉。

    雪夜中,他與輪值的士兵共同守在城牆上。一夜後,他身上的盔甲都結了霜,在他站直身活動時,霜片紛紛落在雪地上。

    今年的雪不算多,但他仍凍傷了手腳。他是武人,不怕冷。但他突然想到,在鳳天城裏,有一個很怕冷的人,他在春天時還穿著厚重的大氅,不知道冬天時會不會冷得無法出門?或者,為了早朝方便,乾脆夜宿金闕宮?

    有關當今禮部尚書與王上之間的傳言,並沒有因為王城與同關路程的遙遠而間斷過。他一直很想知道,他在宮裏時,到底都在做些什麼?如果他寫信問他,能得到答案嗎?

    ***鳳鳴軒獨家製作******

    「王上緊急派人傳我過來,就為了找人下棋?」那玄裳青年並不意外地說。他烏黑的發上還沾有夜雪,宮女正飛快地為他揮去身上的雪,同時用熱巾暖和他的手腳。這位大人畏冷,是每個宮人都知道的事。

    金闕宮中,少年王一臉無辜的表情。「沒辦法呀,愛卿,沒人有你那樣高明的棋路。」他指責地掃視了宮中的宮女一眼。「在這種失眠的夜裏,我還能做什麼?自然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愛卿你了。」

    聽到失眠兩字,項少初不得不軟下心腸。「太醫開的安睡散,又沒有效用了嗎?」他關心地問。少王有睡不安穩的病史,並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有用的話,老早好夢去了,還用得著找人陪我,長夜漫漫啊。」

    「或許您該試試別的方式,畢竟微臣現在不是侍郎身分了,老是往宮裏跑,會招人非議的。」

    「少初。」少年王突然沉聲道。

    「少初在。」他低下頭,行禮。

    「到榻上來。」少年王命令道。

    「不妥,微臣可能會不小心又在床上睡著,那麼明天朝議……」

    「到榻上來。」少年王不習慣被人拒絕。「就算他們要說你是以房術取得尚書地位的,也不要緊。」

    「……是。」

    「那麼就快點過來,陪我下一局棋,榻上比較暖和。可別著涼了,國試還需要你的主持呢。」

    「少初遵命。」他歎息道。眼前的少年十二歲時繼位為東陵新王,至今尚不滿四年。有時候他幾乎要認為,這少年王在心態上,分明還是個孩子。可他也從沒見過心思如他這樣深沉的孩子。

    王命難危。王意難測。有一天,他會不會也猜不准君王的心思?
匿名
狀態︰ 離線
13
匿名  發表於 2018-5-25 00:26:39
第十章

    這一年,衛齊嵐就留在邊關,與一群士兵們在烽火臺旁守歲。

    年關結束後,又下了一場雪。

    像這種時候,君王常常會「照例」誤了早朝。

    當天早晨,延遲舉行的朝議結束後,新任的禮部尚書步行離開宮中,往禮部的官署走去。一名埋伏在他必經道路上的刺客持利器殺傷了他。

    因為王宮中都有衛士,且距離官署很近,因此沒有人料想得到,竟會有人如此大膽。

    據說遇刺的禮部尚書身上的鮮血當場像噴泉一般,從傷處噴了出來。官署前的雪地上,因此滲入了大片的血跡。

    據目睹此事發生的衛兵們說,那名刺客在殺傷他之前,已經在官署附近徘徊了好幾天。兇手是一名被未婚妻所拋棄的樵夫,兇器是一把斧頭。行兇理由據大理寺審問結果,竟是因為這位大人積極推動女子參加國試一事,使他的未婚妻子拒絕如期與他成婚,才因此萌動了殺機。

    消息輾轉傳到同關的時候,戍邊的將軍正在進行例行的操練。

    聽到這件事時,將軍臉色沒有太大的改變,操練也沒有停下來。

    然而兩個時辰後,一名輕裝騎士飛箭也似的離開了同關,他的身影消失在通往王城鳳天的方向。

    ***鳳鳴軒獨家製作******

    「太衝動了。」容四郎說。

    禮部尚書被殺傷的消息傳到同關來,少說也已經過了大半個月,而諸多說法裏,都沒有提到這位大人身故的訊息。

    那麼事隔那麼多天,等到衛齊嵐終於到了鳳天,說不定那位大人都已經好端端地坐在自己官署裏處理政務了哩。

    「他這一回去,不就等於在告訴所有人,他跟項少初之間有著不可告人的曖昧關係嗎?」容四郎一邊整理著衛齊嵐交代下來的軍務,一邊喃喃自語:「東陵男風確實日盛啊……」要是底下士兵們「上行下效」,那可怎麼辦才好?

    ***鳳鳴軒獨家製作******

    項少初的傷勢其實比外傳的還要來得更加嚴重。

    那一斧,砍傷了她的胸腹。約莫三吋長的傷口。

    而且她拒絕讓太醫為她裹傷,只讓自己的貼身婢女為她包紮敷藥。沒想到幾天後,不但沒有痊癒,她甚至還開始發起高燒。

    家中僕人,除了景禾、景秧兄妹外,全都不知道這件事。都還以為自家大人只是受了一點輕傷,外傳血流遍地的現場其實只是誇大不實的謠言。

    然而,項少初確實是流了那麼多血。但她在自行裹傷後,仍勉強地出現在眾人面前,假裝一切無礙。

    所有的人都沒料到她的傷勢會足以要她的命。連吏部尚書也錯以為她的傷勢不非常要緊。因為她在受傷後還命人去大理寺裏,釋放了那名砍傷她的粗漢。

    但三天後,她就無法再起身,傷口的感染使她意識開始不清。

    衛齊嵐趕往鳳天,甫聽見她受傷的消息後,他心中就有股不祥的預感。

    他在沿途的驛站中換了三匹馬,七日夜馬不停蹄地在風雪中奔波趕路。

    七夜沒有合眼的他在夜色中闖入她的臥房時,景禾手中的劍差點刺穿他的心。但他揮臂格擋住,沒有浪費時間地命令:「讓開!」

    不再顧慮其他人的想法,他揮開紗帳,看著面色潮紅的她。

    她發著高燒,快要死了。她一定沒有讓大夫來處理她的傷勢。

    在碰觸她之前,他理智地先洗淨了沾滿塵土的雙手。

    冰冷的手覆住她的額頭,很燙。

    然後他扯開她單薄的內衫,檢視她纖瘦身軀上的傷口。傷口不大,可是已經化膿,與藥草混在了一起,看起來極為可怕。

    秧兒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連忙拉住衛齊嵐的手臂。「你做什麼?」

    她短暫地掀開眼皮,看見了他,眨眨眼後,她虛弱地說:「是你……」

    是作夢嗎?否則怎麼會看見此時應該遠在同關的他呢……他記得的,他說過,從同關到鳳天,得七日夜馬不停蹄……

    「是我。」他伸手覆住她的眼皮,隨即頭也不回地再次明確地命令在房中隨侍的兩人:「立刻去準備一輛不會引人注目的普通馬車,裏面要有軟榻和暖爐。」

    景禾兄妹倆面面相覷了一眼。「可是大人他……他不許我們找人來幫忙。」儘管也為大人的傷勢心急如焚,可事涉大人的真實身分……他們也不敢隨意作主,深怕洩漏了風聲。

    衛齊嵐咆哮出聲,「該死的,她都快死了,你們看不出來嗎?」在軍隊中,他看過太多因為一點小刀傷而高燒喪命的士兵了。「快照我的話去做。你——」指向景禾。「你去準備馬車。而妳——」指向景秧。「小姑娘,妳去幫妳家大人找幾件寬鬆乾淨的袍子來。」兩兄妹這才迅速地各自行動。

    意識短暫清醒的片刻,瞭解到他想做什麼,項少初慌亂地捉住他的手說:「不、不能找大夫……身分、身分會……」

    在東陵,女子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扮裝為官,若被發現,可能會被國法嚴厲處置,下場是唯一死刑。雖然女子國試正如火如荼地推動當中,但畢竟還沒獲得全盤的成功。在那之前,她的女兒身分無論如何一定得隱瞞住。

    「不會,妳放心。」衛齊嵐安撫地說:「我認識一名口風很緊的大夫,他以前是軍醫,退隱在鳳天城外,他不會認出妳的,我會說妳是我妻子。」

    「你妻子……」她遲疑地喘著氣。

    他篤定地說服她,也說服自己:「我不會讓妳死。不會。」

    她又昏過去了,沒有聽見他的誓言。

    秧兒在這時拿來了一件寬大的外袍。衛齊嵐一把接過,動作快而輕巧地裹住她的身軀。隨後他輕輕將她抱起,來不及為她的消瘦歎息,他佈滿血絲的雙眼與滿是塵土的臉龐和胡髭差一點讓秧兒尖叫出聲。

    她當然知道這個男人是誰,也清楚他跟她家大人的關係,可是、可是他就這樣大剌剌地闖了進來,不知道會不會帶來什麼麻煩?然而她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大人命在旦夕啊!她連忙說:「將軍,請讓我跟著一起去。」

    「不,留在這裏,假裝妳家大人只是受了輕傷,正好好地待在家裏休養。在我們回來以前,別讓任何人來探望,假裝一切如常,三餐都要送進房裏,親自送,空盤端出,妳懂嗎?」他飛快地命令著,在看見秧兒點點頭後,他捉起一件披在椅子上的披風,將懷中人緊緊包住,然後便走出門去——

    景禾駕車。秧兒收拾了一個簡單的行李塞進馬車裏。

    他們從後門離開,沒有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馬車一路南行,往人煙稀少的南城門外奔馳而去。馬車中,衛齊嵐穩穩地將妻子抱在懷裏,不讓路途的顛簸撕裂她身上的傷。

    一路上,她都沒有再清醒過。她命在旦夕,若不是因為找大夫到她府中為她治療,可能會有走漏風聲的顧慮,他不會冒險在這種大雪天裏移動她。

    「別死。」他喃喃地說:「妳不是還有一個國試要主持嗎?千萬別死啊。」她的氣息微弱到幾不可察,有一瞬間,他幾乎要以為他已經再一次失去了她。不!不可以!「撐下去,妳不會有事的。」他沒有察覺自己心中的恐懼,甚至比在戰場上面對敵人的千軍萬馬時,還要來得更加心驚膽戰。

    他現在只能想著要趕緊治癒她,絕不能讓她就此死去。

    ***鳳鳴軒獨家製作******

    那名退隱的軍醫就住在城南郊野的一處隱蔽的林子裏。

    四年前,衛齊嵐曾經來拜訪過,因此知道該怎麼找到他。

    他們順利地離開了王城,來到郊野,一間低矮的茅屋就坐落在銀白的雪色土地上一片快被積雪壓垮的矮林當中。

    衛齊嵐抱著妻子,厚實的肩膀為她擋住紛飛的夜雪。

    景禾負責敲門。「開門!快開門啊!」

    不一會兒,門開了,一張老到發皺的臉從門中探了出來。

    「沈大夫。」衛齊嵐認出了那張臉,率先喚道。

    「衛將軍……」老人眼睛驀地一睜,打開了門。然後將視線投注在在場唯一一名無法開口說話的病患身上。「她受了什麼傷?」已隱約猜到,這雪夜來客的目的。

    「是刀傷?」衛齊嵐不確定地說。

    「不,是斧傷。」景禾更正道。「是被一把鏽斧砍傷的。」

    老大夫點亮屋裏的燭火——但其實有點不必要,因為房中天井處,正燒著一爐火。屋裏既明亮又溫暖。

    「來,把她放下來,讓我看看。」他指著爐火旁一處放著軟榻的地方。

    衛齊嵐依言將妻子輕輕放在榻上。看著老大夫微微掀開她的外袍,仔細檢查她的傷勢,他則用半側身體擋住妻子。但景禾已經悄悄站到角落,看著屋外的雪。

    「怎麼樣?」半晌,衛齊嵐問。

    「確實是斧傷。」大夫說。

    「你能治療嗎?」他又問。

    「這斧傷很不尋常。」老大夫瞇起一雙滿是皺紋的眼。「前些日子才聽說,城裏有個大人物被斧頭砍傷的事呢。」

    「你能治療嗎?」衛齊嵐只關心這件事。

    「如果是那個大人物的話,我就不能治。」沈大夫說。「人人都說當今禮部尚書是個禍國殃民的大奸臣。」

    「那麼你一定得醫治她。」衛齊嵐目光緊緊鎖住老人說。

    「不知道她是誰呢?衛將軍。」沈大夫有個怪癖,他不救來路不明或沒有身分的人。另外,奸臣賊子也不救。只是過去從沒聽人說過,當今禮部尚書竟是女兒身。

    衛齊嵐毫不遲疑地回答:「她是我的妻子,請沈老你務必救她。」

    老人再度將驚訝寫在臉上。他深深地看了傷患一眼,喃喃地站了起來。「看來傳言不實啊。如果當今的禮部尚書並不真的是個大奸臣……那麼,傳言又是如何傳出來的?」他走到一旁的櫥櫃上,開始取出幾樣藥草、乾淨的布,以及一把嶄新的刀子。

    「那邊那個小夥子。」老人喊著一旁的景禾。「幫忙去外頭打點乾淨的水來,若水井結冰打不出水的話,就敲幾塊乾淨的雪磚來融。」

    景禾飛快地跑出屋外取水。

    「還有你,將軍,麻煩你先去洗把臉。你臉上都是土,萬一沾到她身上可不太好。」看見衛齊嵐遲疑地站起來,準備照做之後,老人才滿意地將所有東西都拿到爐火旁邊。

    「去,去後頭炕上睡個覺。一看就知道你已經好幾天沒睡了,我可不希望待會兒我還要照顧另一個病人。」

    衛齊嵐拒絕離開。「我等你治好她。」

    「她真是你的妻子?」老大夫問。

    「我唯一的妻子。」他毫不遲疑地說。

    「那麼我會治。」老人說;「只是她傷毒攻心,內腑已經受損,得等傷口先痊癒後再慢慢調養,以後才不會出問題。所以這段期間,她得留在我這裏。」老人另一個怪癖是,要救人,就要救到底。不然寧願拉倒不救。如果這傷患無法長時間留在這裏接受醫治的話,他可要把醜話說在前頭。

    「我會跟她一起留在這裏。」衛齊嵐說。

    「那好。現在,去看看外頭那小夥子到底把我要的水弄到哪里去了。」

    大將軍毫無異議地被支使到外頭去挑水。

    在拿到乾淨的水後,老人便毫不客氣地將兩個男人驅逐出門,關起門來治療傷患。

    ***鳳鳴軒獨家製作******

    兩個時辰後,治療結束了。

    他來到她身邊,傾聽她的呼息已經恢復了穩定,一顆從七天前聽到她遇刺受傷的傳聞後就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她沒事了,很好、很好……

    景禾雖不甘心,卻又莫可奈何地看著衛齊嵐毫無芥蒂地照顧著他的大人。畢竟,他們曾經是夫妻……此刻由這男人來照料自己的妻子,似乎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

    他在一旁看著,忍不住出聲詢問:「大人她,沒事了嗎?」

    仿佛察覺到景禾的想法,衛齊嵐抬起頭來,直祝著這少年憂慮的眼睛。仿佛看出了什麼,他將先前沈大夫對他說過的話再復述一次,見景禾深鎖的眉頭稍稍舒開,這才說:「是的,暫時應該沒事了。現在得勞你回去為你家大人辦一件事。」

    「什麼事?」景禾緊張地問。

    「你仔細聽,這件事很重要,關係到你家大人的安危。」頓了頓,確定他有在聽,衛齊嵐才又繼續說:「如果十天後,我們還沒回去,那麼你得這麼做……」

    景禾一邊聽、一邊點頭。為了大人,他什麼都肯做。因為,今天事情會演變成這樣,只怪他,怪他那天沒有跟在大人的身邊保護她,大人才會受傷……

    衛齊嵐在景禾身上看見了他少年的憧憬,他不知道這少年跟她的關係,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都願意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她。

    只不知,他的臉上,是否也有像這名少年一般的神情?

    交代完所有的事情,衛齊嵐突然問:「少年,你叫什麼名字?」

    景禾一愣,仿佛在猶豫著是否要回答這問題。未了,他回答說:「景禾,我叫景禾。」

    「先前那名小姑娘又是誰?」

    「景秧,我妹子。」

    衛齊嵐點點頭。「我如果說,我會用我的生命來保護你家大人,你能信任我嗎?」

    這男人是認真的。景禾無法說一個不字。早在他先前突然闖進大人房中時,他就已經知道他會那麼做。那使他忍不住想問;「如果你這麼看重我家大人……何以……何以當年你……」

    不用等景禾說完,衛齊嵐已經知道少年未出口的話了。他悠悠一笑,笑自己。「因為當年的我,很愚蠢。」

    這句話使景禾稍稍能夠原諒他。

    「請將軍一定要照顧好我家大人。」臨走前,景禾大聲地道。

    「你也一定要記得,十天後……」

    「我會的。」景禾說。當視線接觸的那一刻,兩個男人,一成熟、一年少,彼此心有戚戚焉。他們會為了守護同一個人而不惜犧牲一切,奮力一戰。

    關鍵日期是「十天」。
匿名
狀態︰ 離線
14
匿名  發表於 2018-5-25 00:27:11
第十一章

    很冷。一股冷意從半敞的窗戶,隨著幾絲細雪進入房中,沁入她的血液裏,使她全身發抖。

    「冷嗎?」正在燒著爐火的男人察覺她的顫抖,迅速地起身來到她的身邊。一雙大手為她拉攏身上厚重的被子,但都不及他的體溫來得溫暖。

    他將她擁在懷中,像是一個珍愛妻子的男人那般。

    突然她覺得好想哭泣,因為這必定是個夢。

    昨天婆婆才聽鄉人說,今年他又不在返鄉的名冊當中。她已經好久沒有看見他了,托人送去同關的信,都像是石沉大海般,沒有隻字片語的回函。她猜想他一定很忙、很孤單。

    而每每想起他孤單的背影,她就很想上前拉住他,在他回過身時好告訴他,不要覺得孤單,她會一輩子站在他身邊,如果他同意的話……

    早在九歲那年嫁入他家門的那天起,他就成為她的天。

    她很想跟他一起支撐起一片天頂,好讓他不用那麼辛苦,能夠有機會分享彼此的生活。可是爹說不行,娘說不行。沒有人會同意她跟他一起支撐住他們的家。唯有他,才是家中的支柱。

    「妳在哭,是傷口疼嗎?」他的聲音從耳畔傳來,似乎離她很近,卻又飄渺難以捉摸。

    他的手小心地探索著她的胸腹之間,似乎想撫平從那裏隱隱浮現的痛楚。

    然而,使她流淚的並非因為身體的疼痛,而是在她發現,她永遠等不回自己的丈夫時,那種被遺棄、背叛的痛苦。成親那天,他在祖先堂前發誓,會永遠照顧她,可是他一去就不回頭了。她不能指責他沒有照顧她,因為他的軍餉全數都寄回了家中,但他仍然背棄了她,在感情上。

    「為什麼你從來都不回頭看看我?」她雙手狂亂地揮舞著,原以為會落空,卻不意捉到某個實質的東西,像是一條鋼鐵般的手臂。她緊緊捉住,突然猛睜開眼睛,看著夢中殷殷思念的那個人。

    衛齊嵐任她將手指掐進他前臂的肌理。她狂亂的眼神使他意識到,她並非真的清醒,而是仍在夢中。

    是夢見從前了嗎?她問他,為什麼你從來都不回頭看看我?

    那令他的思緒倏地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他還很年輕的某段歲月裏,從軍中回到家的那段時間。

    那是他第一次在戰場上殺了人,朝廷根據他砍下的人頭數量估算他的軍功。他的雙手染上可怕的鮮血。當時他軟弱得無法面對自己。

    發現家中有個人總是遠遠地看著他,眼中寫著渴盼,似想叫他分享他殺人的故事時,他無法回頭看她。那種感覺一直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裏,使他爾後也總是刻意去忽略那緊緊相隨的視線。

    掐在手臂上的力道突然減輕了,她的手滑了下來。知道她又昏睡了過去,他再度為她拉攏棉被。為不用立即回答她夢中的質疑而松了一口氣。

    他已經照顧她三天了,這三天來,她斷斷續續地發著高燒,時常囈語。大夫說這是最關鍵的時期,如果能順利退燒,那麼她就脫離險境了。

    化膿的傷口已經處理過,但未來恐怕會留下疤痕。那道疤,傷在她的身上,卻仿佛也烙在了他的心頭。

    沈大夫將一間小屋子借給他們使用,這幾天與她形影不離,使他聽見了太多過去不曾細想過的事情。想必他是個自私的人吧,他耽誤了她。心頭濃濃的歉疚也許得用一輩子來償還。

    他輕輕撫過她蒼白的臉頰,忍不住喊出她的名。「瀟君……」

    下床添加爐火時,失去他的熱源,她突然又清醒過來。「你又要走了是不是?」

    不,她尚未清醒。他迅速回到她身邊。「沒有,妳睡,我不走。」現在就算是有軍令下來,他也不打算走。

    「你說謊,你總是離開,一再地離開。我不等了,我不想再等了,你聽到沒有?」她牢牢的揪住他衣襟,為他眼中的溫柔而啜泣。

    當年她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下,一把火燒了一切,遠走他鄉的嗎?

    她恨他嗎?還恨他嗎?

    「瀟君,妳……恨我嗎?」終是忍不住問了出口。儘管這是在窺視她或許不欲為人所知的隱私,但是他想知道……她的真心話。

    「恨你?」她的眼中出現迷惘。「不,怎麼會呢?我……我不恨你。我只是不想再等你回頭來找我了,我想、想去找你,想要有朝一日站在你面前,告訴你,英雄的妻子不好當……」

    「我算不上什麼英雄。」他緩緩地說。說不出自己對這眾人加諸在他身上的名聲有多麼地反感。而當他的妻子……不容易,是嗎?

    「每個人都認為是。」她生氣地捉起他的手狠狠地咬下一口,也不管那條手臂上頭已經佈滿了深深淺淺的咬痕。

    他就讓她隨意地咬。「我只是剛好打贏了一場應該會輸的仗。」

    「可是你贏了。同關告急時,我擔心你或許再也回不來了,幸好你贏了,我寧願你就當個英雄,只要別死……」

    「即使這個英雄忘了他還有個家?」甚至忽略了最應該好好守護的事物。

    「……我說過我會去找你的。」

    「找到我,讓我知道我的妻子不好當,之後呢?」他不得不問一問這個問題。

    「……」

    她好半晌沒回答,他以為她又睡了過去。「瀟君?」

    但她突然又說,聲音幾不可聞。「太晚了……」

    「什麼事情太晚?」

    她從他溫暖的懷裏勉強撐起自己,腦袋昏沉沉,以為自己在夢中。她雙手探索著他英俊卻稍顯消瘦的臉孔。摸索到了,那真實的撫觸刺痛著她的心。「因為是在夢裏,我才說的,你懂嗎?」

    他點點頭,不敢開口說話,深怕驚醒了她,就聽不到之後的話了。

    「我本來只是想,總有一天要讓你正眼瞧我,沒想到我會入了朝廷,做了官。做官之後,才知道原來可以改變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但是如果沒有人去做的話,那就永遠也不可能改變了。所以,我想要改變。這樣一來,總有一天,東陵的所有男子都會正視站在他們身後的女子,每個人都可以做他想做的事,很自由,不再有限制……國試,只是開始,還有那麼多事情得做……這得花上一輩子才能實現的吧……」她看著他說,目光卻沒有聚焦,仿佛正望著很遙遠的地方似的,聲音也越來越小。

    衛齊嵐終於聽懂了她的話。如果她想要顛覆的是東陵這個國家長久以來重男輕女的傳統觀念,那麼,也許真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吧。人心的改變,不可能是三年、五年的事。

    「妳怕等待嗎?」他語調很輕的問。

    她沒有回答。這回她是真的再度睡著了。

    但他仍看著她,很認真的告訴她說:「我想妳是,但我不能再次放開妳了。」他輕輕地吻上她的發頂。「所以,我等妳。」

    無論現在才發現愛上自己的妻子會不會太晚,他都已經做出決定。無論多久,這回,在身後等待的人,將會是他。

    ***鳳鳴軒獨家製作******

    一股很重的藥味和寒冷的氣息使她悠悠轉醒過來。

    她半坐起身時,察覺到自己的虛弱,但眼神卻已經漸漸恢復清明。

    身上只穿著單薄的單衣,衣服很乾淨,像是剛剛換過。她無力走下床鋪,只好用眼睛打量自己所處的環境。

    矮房子,茅草屋頂,一張木桌、兩張木椅,兩口小窗,一盆火。屋子不大,大概只容得下兩、三個人在裏頭活動。

    窗子和門都微掩著,只開了一點點隙縫,好讓空氣流通。然後,她眼波流轉,注意到桌上的一柄長劍。

    銀蟠劍。

    那麼,不是夢了?

    他真的在這裏?從遙遠的邊關趕了回來……

    依稀記得,昏睡中,有個人細心地照顧著她。替她更衣、拭汗,原以為是秧兒代勞的,卻沒想到有可能是他……

    他為何要這麼做?

    正想著這問題的時候,屋門被緩緩地推開來,一個高大的身影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碗剛煎好的藥汁走了進來。

    在他細心地重掩上門時,她瞥見外頭仍下著紛飛的白雪。而他卻冒著風雪,在外頭熬藥?

    一股說不出的感覺從喉頭處漫淹上來,她強忍住那股滋味,意識到胸腹上那道傷口所帶來的疼痛,直到他挺拔的身影站在她面前,那疼痛都未稍稍減輕。

    「醒了?」不算是個問句。她的眼神已經恢復明亮,他知道她是真正地清醒過來了,而不只是前幾日受困於高燒中,時醒時睡的發出囈語。

    將藥碗放在床邊的小幾上,他伸手碰觸她的額頭,測試她的體溫。高燒已退,應該就沒事了。

    不知道該不該躲開,他碰觸她的方式似乎太過熟悉。她只好問:「這是哪里?」

    「沈大夫的家中。」他說。「妳差一點就走進了鬼門關裏。」輕描淡寫的語氣中,有著無法錯認的關切。

    「那麼,我得謝你……」突然想到了什麼,她驚慌起來。「我來這裏幾天了?」

    「今天是第六天。」

    她臉色瞬間發白。「得趕緊回去才行……」掙扎著從棉被中起身,想要立刻回到鳳天城中。

    但他輕輕將她按了回去。「別急。妳傷勢還沒有痊癒,不要勉強。」

    她執拗地搖頭。「我一定得回去。」又掙扎起來,雙腳才剛剛接觸地面,還來不及站起,她就已經軟倒在地,並為自己的虛弱感到訝異。

    衛齊嵐在她跌倒前,趕緊將她抱回床上。「坐好。妳現在還不能走,直到妳的傷勢痊癒為止,妳都不能離開。」

    她虛弱地抗議。「但我——」一天不回去,她身分就多了一分被揭露的危機啊。

    然而他只是站在床前,一雙深邃的黑眼幽幽地看著她。隨後他端起那碗藥。「喝藥吧,喝完藥,會好得快一些。」

    她並不愚昧,知道他說的沒錯。眼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儘快痊癒。

    接過藥碗時,兩手幾乎捧不穩那輕輕的一隻粗瓷藥碗。

    他在她弄翻藥碗之前接過來,同時間坐到她的身邊,讓她能夠舒適地倚著他的身軀,不需要費力支撐住自己。

    與他貼近之際,她臉頰微紅,卻只是說:「謝謝。」

    「不用謝。」然後他拿起湯匙,開始一匙一匙地喂她喝藥。「忍忍,藥很苦。」早先,他已經嘗過。

    確實很苦。但不能不喝,她勉強自己喝下去。閉著氣喝完苦藥,這才問:「你怎麼知道?」

    他收好藥碗,離開床邊。

    以為他不打算回答,她追問;「你怎麼知道藥很苦?」

    衛齊嵐怪異地清了清喉嚨才說:「因為早先妳一直喝不下去。」他只好一口一口地喂她。

    那麼她後來是怎麼喝下去的?意會到他的話背後的意思,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眼下這情況是這麼地令人尷尬。

    在他倆都對她的身分心知肚明的情況下,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怎麼面對眼前這個曾經是她丈夫的男人。

    儘管他體貼地沒有當面戳破她的身分,但事實終歸是事實。依稀,她想起他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她輕聲問他:「你怎麼跟大夫說的?」

    這名大夫會大方到把一間房子借給他們住,可見得跟他頗有交情。他究竟在人前是怎麼說的?會不會洩漏了她的身分……

    「不要擔心。」他端了一碗水給她潤喉。「沈大夫不是個多話的人。」

    「他知道……我是女兒身?」她聲音略微顫抖地問。一定的,畢竟是大夫醫治了她。他一定早就發現她是……

    他很明白出她在憂心什麼。「他只知道妳是我妻子。」

    她猛抬起頭來,差一點被水嗆到。

    他失笑,接過她手中的碗。「當我妻子真有這麼不容易嗎?瀟君。」她倔強的表情使他萬分無奈。

    她訝異地沉吟了片刻。「我現在……不是秦瀟君。」不再是了。

    他搖搖頭,更正地道:「不,妳現在是,離開這裏以後才不是。我想在這十天之內,還不至於有人發現妳不在尚書府中的事情,所以這幾天妳就先安心在這裏靜養吧。」

    他使她說不出話來,只好說:「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衛齊嵐搖頭笑了笑。「不要緊,妳在夢中已經說了不少,該知道的,我都已經知道了,所以妳不用說也沒關係。」

    她因此嚇了一跳。「我、我說了些什麼呀?」

    他專注地看著她,斟酌地回答:「妳說了很多妳的抱負。」

    「就這樣?」她懷疑。

    為了解除她的憂慮,他繼續說:「妳還說了很多妳的計畫。」

    「還有嗎?」

    「還有,妳想沐浴嗎?」

    啊?「什麼?」

    「我在外頭的爐灶上燒了一鍋熱水,如果妳想梳洗一下,我就去把水提進來。」

    他說得那麼自在平常,使她無法說不。特別是在他提議到沐浴這件事之後,她就注意到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好好梳洗過了,她的身體和頭髮都有些黏膩感……這讓她渴望起一桶乾淨的熱水。

    「好,我想梳洗。」她說。

    他兀自微笑,轉身去外頭提水,仿佛為她準備一桶洗澡水,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似的。這使她突然有些不懂他了。在她昏睡的這幾天當中,他們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嗎?她蹙著眉回想著這幾天來那混亂的記憶。

    沒多久,水來了,被倒在一個淺淺的大木盆裏。

    但是他沒有離開,反而還逗留在屋裏,像是打算協助她入浴。那使她心慌意亂。「你不走?」她暗示地問。

    「我怕妳摔跤。」他說。

    以她現在虛弱的程度,確實有可能。「那麼等我真的摔跤了,你再來幫我。」

    「我可以轉過頭去。」他說。還是不離開。

    「你可以站到門外去等。」她毫不退讓地說。即使曾為夫妻,但他們不過是有名無實的那一種。在分別那麼多年以後,她不認為自己能逾越了那道分際。

    「外頭在下雪。」他說。

    她從窗縫瞥了一眼屋外的雪景。心軟了。「好吧,你轉過身去。洗好了我會叫你。」

    他點點頭,轉過身去。他屹立的站姿使小屋的屋頂看來更為低矮。

    事實上,會堅持留在屋內,並非因為怕冷,而是擔心她。然而他也不是沒有注意到,他們只曾是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這使得他們之間的所有接觸,在她恢復清醒後,變得有一點令人難為情,仿佛是兩個陌生的人同處一室。儘管如此,他就是無法禮貌地走開。總覺得一旦真的走開了,那種生分,會使他與她從此形同陌路。

    她站在浴盆邊,沒有立刻寬衣入浴。在確定他不會轉身後,她才緩緩地脫下身上唯一裹身的一件單衣。不敢去想是誰為她更衣的。

    他出聲時,她正好踏進澡盆中。澡盆很淺,根本遮不住什麼東西。她嚇了一跳。

    但他沒有回過頭,只是說:「別讓傷口碰到水。」

    她松了一口氣。「我曉得。」然後才開始小心地沐浴。不是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處境已經太過親密。這個男人,若非是她的丈夫——曾經是她的丈夫——她能允許他在她梳洗時,站在三尺以外嗎?

    屋裏有火盆暖著空氣,因此並不冷。她想盡可能洗快一些,但是熱水的蒸汽烘暖了她的臉,使她舒服地輕歎出聲。而無力的手腳也只能緩慢地動作著。她因此洗得很慢。

    他始終沒有回過頭,但敏銳的聽覺卻無法避免地聽見了她的歎息聲與細微的水聲。從頭到尾,他都得緊緊握住雙拳,才能克制住自己勃發的情欲。過去他從來不曾尋求過女人的安慰,而被譏為「聖人」,他也曾真的以為自己不需要……再者,他已經有一名妻子等在家中……只是過去他不曾好好地看過她。

    但現在,當下,就在他的背後,他的妻裸身沐浴,一種只屬於夫與妻之間的親昵感籠罩在屋舍中,任憑屋外大雪紛飛,都無法稍減他胸中的熱。若不是愛上了這名性格剛烈堅毅的女子,或許他仍能心如止水吧。然而遇上了她,動了心,今後將如何才能掩飾住這份情動?為此,他失笑。是他心甘情願放她去飛的,怎能再強求她回到他身邊?

    在天空中,她是一隻自由的鷹,得以自由飛翔;在他身邊,她只會是一名普通男人的妻。他捨不得不放手,卻又因放手而心頭作痛。

    水聲停息不久,她松松穿上衣服,站在他身後。「你可以轉過來了。」她喚他,沐浴後的臉龐微紅,看起來比先前稍有精神一些。

    他轉過身,看見她已經洗了發,一頭沒能完全扭幹的頭髮正濕漉漉地滴著水。

    「妳會著涼。」他大步走上前去,將她帶到火爐邊,坐在一張凳子上烤火,同時拿來一條長巾,開始擦拭她的長髮。

    他不自覺對待她的方式,宛如她是他的妻。雖然事實上,她是。

    她發覺到了,並為此心慌意亂不已,但沒有出聲打擾他的動作。因為一旦說出,就難以閃避那被點破的事實。既然如此,還不如繼續假裝。

    他為她擦幹頭髮,讓火烘乾她的發絲,就在她舒服得差一點閉上眼睛,昏昏欲睡時,他取來一柄木梳,開始細心地梳理她的頭髮。

    那讓她想起一首少年時讀過的詩。

    夙昔不梳頭,發絲披兩肩……

    她為此熱淚盈眶。

    為何是現在?在她已經不能滿足于單純的夫妻相守的現在?

    仿佛瞭解她的思緒,他輕聲喚她。「不要哭,我不會擋妳的路,但是現在請讓我照顧妳,這是……我欠妳的……」

    她眨去淚水,按住他的手。「你沒欠我。」

    他不作聲,也沒再反駁她。已經太晚了,如今再爭辯誰欠了欠,的確已經沒有必要。他重新執起木梳,細心梳理她的長髮,仿佛那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

    片刻後,她累得睡著了。安頓好她,他去喚來沈大夫,聽診過後,他背起弓箭,到雪中去獵兔,打算為她燉一鍋滋補的肉湯。

    與她相處的時間所剩不多,他的心就像白雪一樣的清朗。

    ***鳳鳴軒獨家製作******

    再度醒來時,她看見他正坐在門邊,手執一柄匕首,在剃鬍子。

    一鍋肉湯在屋外臨時堆起的灶上悶煮著,飄出陣陣香味,她感到有些餓。

    察覺到她的動靜,放下匕首,他瞬間來到她身邊。

    正伸手要攙扶她,但她搖搖頭。「我已經好很多了。而且我要去解手。」

    他鬍子剃了一半的臉頰上,竟出現一抹可疑的紅暈。

    怪哉,大將軍也會臉紅嗎?

    她笑了笑,卻沒料到他會一把將她抱起,使她倚在他溫暖的懷中,他竟說:「我帶妳去。」嚇壞了她。

    「不、不用,這種事……」她的拒絕拗不過他的堅持,他打了一把傘,帶她去屋外的茅廁。待她解手完畢後,站在雪地上的他,臉上又滿是雪花,顴骨上有被凍傷的痕跡。

    她忍不住笑了。

    如果現在的她只是尋常人家的女子,而他只是尋常人家的男子的話,或許他們真能試著平平凡凡地過一生吧。至少她不曾聽說過,有哪個丈夫會打理妻子解手私事的,他卻毫不避諱地做了,甚至做得那樣坦蕩蕩,使她啞口無言。

    「唉,你……」她輕歎一聲,就融化的雪水洗淨了手,卻差點沒被凍著。「好冷。」她低呼。

    他笑出聲,將傘交給她,抱起她回到雪天中仿佛已然遺世獨立的小屋。

    「沈大夫先前來看過了。」他告訴她;「他說妳傷口事小,但內腑因為傷毒的關係,需要再靜養幾天,等妳能離開時,我再送妳回去。」

    原以為她會反對,因為先前她一直急著想離開,以免身分被政敵發現。卻沒想到她聽了他的話之後,只是沉吟了半晌,沒有作聲。

    他立時明白,她不再反對留下來養傷了。

    他因此松了一口氣。「想喝點湯嗎?」

    她點頭。看著他臉上剃到一半的鬍子,又開始想笑。

    但回過身去端來肉湯的他沒有看見她臉上的表情。他盛了一碗肉湯遞給她,看著她一口一口緩慢地進食。

    「妳好很多了。」仿佛要安定自己的心,他說。先前剛回京時,看見瀕死的她,差點奪去他的心神。就是在那時候,他發現了自己已經無法回頭。

    「這是新鮮的肉!」她嘗出滋味來時,有些訝異。「這種大雪天裏,沈大夫真是好心。」一般人家在冬季裏,大多是吃醃制的肉類的。

    見衛齊嵐沒有回話。她頓了一頓,看見角落裏的弓箭,終於領悟。「是你為我……」在大雪天裏去打獵?

    他搖搖頭,只說:「快吃。」

    她這才注意到他的憔悴。為了照顧她,他這幾天顯然瘦了不少。或許也沒有睡好,他看起來有些疲倦。腦海中,一個印象一閃而逝。她突然想起來,他風塵僕僕趕到她身邊,臉上滿是憂慮的神情。他說她是他的妻,他說他不會讓她死。

    為她,他七日夜不眠不休地趕路回來,他為何要這麼做?

    才擱下手中湯碗,他立即又為她添滿一碗。

    她搖搖頭,感受到他的用心,但多日未進食使她一時間沒辦法吃太多東西。憶起他說過的一句話。他說,他欠她……

    是歉疚使他眼色如此憂愁嗎?

    「你不需要——」她想說他不需要這麼拼命,他真的不欠她啊。

    但他打斷她的話。「儘量再多吃些吧,多吃一些,體力才能儘快恢復。」

    看見他固執的眼神,她不再推辭,又勉強吃了幾口,不想辜負他的用心。

    衛齊嵐啊,她心中無言地喊著,我實在不懂你的心思。你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鳳鳴軒獨家製作******

    她再也吃不下後,他才跟著吃掉剩餘的食物。而後他收拾好鍋碗,拿起先前的匕首,坐在門檻上繼續剃剩下的鬍子。

    她躺不住,提著火爐走到他身邊,看著他正苦惱地摸索著自己的下巴,銳利的刀鋒斜劃過去,片刻後,他吃痛一聲,一絲血絲從他下巴處滲了出來。

    她擰起眉,放下火爐,接過他手中的匕首。

    他訝異地看著她。半響,他說:「這裏沒有鏡子。」才會不小心刮傷下巴。

    她點點頭。「讓我幫你。」

    「不用,妳回去休息。」

    「讓我幫你。」她堅持地說。然後試著握穩那把銳利的匕首,指尖輕輕沾去他下巴上的血絲,等他仰起臉。

    他從來沒有讓人替他剃過鬍子,因此十分猶豫。

    誤以為他是擔心她捉不穩匕首,她抬高手讓他看個仔細。「看,我的手很隱了,沒有在抖。」吃過肉湯後,她的體力恢復了很多。「讓我幫你吧。」

    他這才仰起了頭,讓她看見他下巴上佈滿的細微疤痕。看來他過去經常弄傷自己。這男人,全身上下,有哪一處是沒有傷痕的嗎?她想起她偶見過他佈滿傷疤的胸膛,左胸那裏,有幾道經年的致命傷。他曾經活在生死邊緣,那是一個她無從窺見的世界……不知,他殺過幾個人?

    在她匕首落下前,他閉起眼說:「能拿著利刃靠我這麼近的,妳是第一位。」

    她從冥想中回過神來,笑出聲。「我會小心不割斷你的喉嚨。」東陵女子在出嫁前,就要先學會如何服侍丈夫,因此她們都精于為丈夫修剪頭髮和剃鬍子。她也不例外,只是她從來沒機會這麼做過。

    搖搖頭,甩去那份突如其來的念頭。她謹慎地剃去他的胡髭,牢牢記住逐漸顯露出來的英俊面孔。這個男人,要忘記他,不容易。從開始到結束,完全沒有割傷他的肌膚。這是一份信任與被信任的極致體驗。

    事後,她將匕首還給他。「將軍——」

    「不。」他阻止她的同時,也接過那把匕首。「別說。在妳傷癒前,暫時不要,好嗎?」

    「不要什麼?」她看著他幽深的眼神,不敢妄自猜測他的心思。

    「不要去想妳是誰,或者我是誰,可以嗎?」也許這輩子,這短暫的幾天,將是他們唯一能相處的時刻。從前他老急著逃離她,現在卻無比珍惜與她在一起的片刻,或許這就是報應吧。

    「你是指……不要想起我是秦瀟君,而你是我的丈夫?」她試探地問。

    他眼神流轉,展臂一攬,下一瞬間,她人已在他懷中。「瀟君……」她終於肯正面承認她是他的妻了。

    「唉……」她輕歎一聲,依偎在他肩上。「算了,不要說了,都不要說了……」她曾經多麼期盼這溫暖的懷抱,即使在鬼門關前,最想見到的,也仍是他。所以在幾日前,昏沉沉見到他時,她還以為是夢,沒想到真是他、真是他呀……在許多年後,他回到了她的身邊,眼中只有她的身影。這曾是她奢望了一輩子的……早在九歲那年嫁給他時,她就已經心折……為這男子頂天立地的丰姿……他是她的英雄、她的將軍,也是她的夫婿啊……只是,如今已回不去了。

    突然想到一件要緊的事,她驚慌起來,為他。「你私自回京——」要是被人知道,恐怕……

    「別去想。」他沉聲說。守將私自離開邊城,當然會被懲戒,但是他顧不了那麼多了。他背棄過她,因此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絕不再放手。就算被奪去爵銜或軍職,也都不要緊。

    天下早已太平,邊關無事,他已失去他的戰場,既然如此,他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容四郎說他太衝動,其實並非如此,他仔細想過了,在他心中,有件事情比當個將軍還要來得更要緊。所以,他來了,回到她身邊。

    她可以感覺得到他語氣中的平靜,像是早已決定了什麼事。那份篤定的心情安定了她憂慮的心。「好吧,最壞最壞的結果就是……」

    她的身分曝光,當不成尚書,女子國試無人推動,一切重新來過。而他也當不成將軍,被削了爵,也許還會有牢獄之災……很糟的結果。

    然而,在這白雪紛飛的太冷天裏,擁著火爐,坐在他的身邊看紛落的飛雪,為何還會覺得很安心呢?

    她困惑地想著,不知道那也正是他此刻的感覺。仿佛天地已凍結在這一刻,轉瞬中,天長地久。

    怕她冷到,他擁緊她,分享自己的體溫。「冷嗎?」

    素來畏冷的她搖搖頭。「不,不冷。」

    ***鳳鳴軒獨家製作******

    沈大夫每天都會來小屋探視她一次,每次都剛好在她睡著的時候。

    第八天了,這回他來,總算她是清醒的。

    當大夫檢視她外傷的癒合情況時,衛齊嵐就站在她的身邊。大夫所看見的,他也都看見了。

    在他面前,她幾乎已經沒有隱私。只有真正的夫妻,才會如此親近。從沒想到他倆也會有這樣的一天。

    大夫走後,他替她拉攏好她的衣襟,為她披上溫暖的裘衣。他的手指粗糙多繭,為她換藥時,經常刮痛她的肌膚,但她全無抱怨。

    「從來沒有人發現妳是女兒身嗎?」忍不住地,他問。

    「一開始見到我時,你曾懷疑過嗎?」她反問。

    他回想著當時的情景。初春。她身穿黑色大氅,看起來玉樹臨風,沒有一點兒女兒樣態。他搖搖頭。「我那時沒有想到,只覺得妳看起來比東陵一般的男子削瘦,身量稍矮一點。」

    她面容清俊,不似一般女子舉止嬌娜多姿,穿上男裝後,看起來儼然就是一名清秀的年輕男子。但此刻,她半倚枕上,烏黑的發絲披散兩肩,身上只穿著素色的單衣,臉上全無脂粉,只有雙頰微微暈紅,他卻又覺得她比一般女子來得更加嫵媚。他因此懷疑起自己怎麼可能錯認過她,更不用說,她胸前微微的隆起……那不是男人能有的線條。

    他知道他臉紅了嗎?她好笑地想著,沒有戳破他,也沒有多做解釋。

    女扮男裝,或多或少,是有許多難為之處必須克服,她不認為跟他解釋那些不方便之處是一件妥當的事。就由他隨意去猜好了。

    然而他並沒有多花心思去猜測她不打算回答的事情。今天是第八天了,她的傷勢已經穩定,也許明天,最遲後天,他一定得想辦法送她進城,無法再拖延下去了。然而,此番分別,也許日後很難再見面了。

    他是邊關守將,她是朝廷重臣,兩人肩上的責任都無法輕易放下。而日後,當他遠在邊關時,萬一她又出了事……屆時他能即時趕回她的身邊嗎?比如這一次,他差點就失去她……七日夜的路程,竟使他感到卻步了。

    「你在想什麼?」他沉默的太久了,使她也跟著想到了一些無可避免的事。既然無可避免,也只能面對了。或許,他們想的,是同一件事。最遲,在十天之內,她一定得回到城中,出現在朝廷之上。

    在朝中,官員告假,必須經過太醫的診斷,除非重病在身,否則不能超過十天不在職守。十天,是底線了。

    她已經在此休養了八天,也就是說,她只能再留兩天。便是由於太過清楚自己的底線何在,所以前日她清醒過來之後,才沒有堅持立刻離開,而是留下來,用最識時務的方式,將傷給養好。

    大夫繼續為她開出溫和的藥方,他每天親自她熬藥。他不提軍務、不提她的官職,想必是與她一樣清楚那條底線。不知此刻,他在想什麼呢?

    屋外的雪已連續下了許多天,將小屋前後的路徑都封閉住了。隱居的生活就像是現在這般吧,沒有沉重的責任,也沒有爾虞我詐的算計,有的只是彼此關切的相守。這種生活,曾是她一心所盼。曾經。

    他抬起頭來,欲言又止。最後他說:「再躺一會兒吧。」說完,要扶她歇下。

    但她捉住他的衣襟,搖了搖頭。「不了,我睡得夠多了,你陪我坐一會兒。」

    原要起身離開的,聞言,看了她好一會兒後,才又坐了下來。他坐在床沿,凝視她秀逸的面容,仿佛想要牢牢記住,此生再也不忘。

    也許是因為一起想到了必須面對的事實,當她提議:「來下盤棋,如何?」

    他說:「好啊。」

    下棋是東陵國的新流行,打從十多年前,一名海外商人引進象棋後,幾乎人人都開始學習這新穎的玩意兒。

    但此刻他們手邊沒有棋。他們談棋路,用一張嘴下棋。

    並在用講的方式「下過一盤棋」後,訝異地看著對方。

    「沒想到你的棋藝如此精湛!」她說。

    「妳棋路十分高明!」他也同時說。

    第一回,棋逢敵手。而後他們相視對笑了。卻在一笑過後,兩雙眼睛同時憂愁起來,久久無法再言語。

    是她先開口的。「明日,送我回去吧。」

    這回他沒有再反對。他站起身,面向門外。「我去張羅馬車。」

    他推開門要走出去,她喚住他。「等等。」

    他回過頭來,看著她,等侯著。

    「告訴我,你會再娶一個妻子。」她不會讓他為了她而苦苦等候下去。不確定他是不是曾經說過要等她之類的話,那像是個夢。然而他的所有舉動,都已經清楚表明了,他不打算放下她,讓他們從此各走各的路。

    她會耽誤他的。

    他原本要出門去張羅馬車,但她的話使他再度大步地走了回來。

    他來到她身邊,蹙著眉。「妳說什麼傻話,東陵男子一生不得二妻,妳忘了嗎?J

    「沒忘,但是——」她已經不能當他的妻子了呀。

    「沒有但是。」他直接打斷她的話。「妳就是我的妻子。」

    他說得如此篤定,使她無法反駁。「所以……那是真的嗎?」她問:「你說你要等我?」清醒後這兩天,她斷斷續續想起一些疑似在夢中說過的話,但她不能確定那是真或假。

    他先是瞇起眼,而後笑了。

    「一輩子。」他這麼說。

    她的心沉沉地震了一下。「是什麼原因,讓你在有機會從一樁你不想要的婚姻中脫身時,你卻執意要將自己困住?」

    他有點訝異她竟會不知道原因。「妳看不清楚嗎?」

    「你是指,看清楚你是個重情重義的男人,為了彌補一件過往的錯誤,不惜毀掉自己的前程從邊城回來救我?」在她心中,他早已不是當年她心目中那位無情無義的英雄將軍。相反的,他有情有義到使她幾乎痛恨起他們不可挽回的處境。

    沒料到冰雪聰明的她在處理自身的事情時,竟會如此盲目。他伸手向她,握住她的肩,眼中閃現炙熱的情感。

    「當年我不敢把妳放在我的心上,也許就是因為,一旦心中有了妳的位置,就再也無法放下了。我對妳的虧欠,只怕一輩子也無法還清,但那不是我真正放不開的理由。」與先前捉住她時一樣突兀地,他放開她,臉上露出無奈的笑。「瀟君,我放不開,是因為……我想這麼做,跟我虧欠妳多少,沒有關係。」

    生平第一回,她怔住了。她不遲鈍,甚至擅於察言觀色,她當然看得出來他對她有感情。好不容易才找回舌頭,她吞吞吐吐:「每個人都認為項少初是個禍國殃民的小人……」而人人欽敬愛慕的大將軍怎麼可能會愛上一個小人?他的眼睛都在看些什麼東西呀?

    「項少初真是個小人嗎?」他在她身邊重新落坐,手指不自覺把玩著她垂落的長髮。「或許,在政敵的眼中,他是。可是在我眼中,他所做的事卻比其他人都要來得更加正確。他要改革國試,我贊同;他要改變這國家長久以來男尊女卑的陋習,我也支持。在朝中,如果要選擇朋友,我會選擇站在他這一邊。不為了私人的交誼,只因為他心比天高,卻不是為了戀棧權位才做下這一切。倘若他是一名女子,我定會登門求親;倘若他『正好』是我妻子,我會……」

    「你會如何?」

    他看著她,不慍不火地說:「我會傾我一生。」

    他的話深深地滲進了她的心中。她從沒想到能從他身上得到這麼多的贊同與肯定。但她仍要問他一句,「那麼,在你眼中,我是項少初,還是秦瀟君?」

    他如她所願地深深地凝視著她,讓他的眼瞳中映現她的倒影。「都是。在我眼中,妳是成為項少初之後的秦瀟君,是我敬佩的朝友,也是我的妻。」

    她動容地閃動著眸子。「你真傻。」

    他撫摸她的臉頰,如夫對妻。「妳何嘗不是?」

    她雙手覆住他的大掌。「我想要你別等,我等過,很明白等待是痛苦的——不,我早已不怪你了——就因為等待如此痛苦,所以我不願意你也這麼做。」

    「妳無法阻止我。」他決意地說。

    她因此歎息了聲。「如果我請王上再一次為你賜婚!」逼他另娶。

    「別這麼做。」他堅定地說:「我不會答應的。既然如此,何必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你若決意如此,我會沒辦法放開你。」

    他笑了。「那就別放開好了。」

    她臉上露出苦惱的表情,像一個墜入情網而不自覺的女子。無計可施之餘,她歎息。「衛齊嵐,有沒有人說你非常執拗?」

    衛齊嵐微一點頭。「有啊,就是妳。」

    她看著他,很清楚地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是會掛記心上一輩子的。如他所說:傾我一生。

    ***鳳鳴軒獨家製作******

    夜裏,她入睡後,衛齊嵐換上一身勁裝,離開小屋,疾行回京。

    去為她辦一件事。

    人人都認為砍傷她的樵子只是單純地因為婚事不果,而對主張改革國試的她心懷怨恨,他卻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對。

    這幾天,他已經交代景禾秘密採訪,結果果然不出所料。

    這件事是有心人所設下的陷阱。背後主使者,正是她的政敵之一。

    他繞路進城,沒讓任何人發現他的蹤跡。

    三更時,他已像抹黑夜的影子般,出現在主事者的床邊,銳利的匕首架上當今京畿京輔張天翼的脖子上,唬得自睡夢中驚醒的張天翼冷汗直流。張天翼表面上歸屬於吏部陣營,實際上卻與朝中幾位大臣存有二心。

    「壯、壯士……深夜來訪,有何貴幹?」

    蒙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銳利的眼睛的他,刻意壓低聲音,低沉地警告:「倘若當今禮部尚書再有任何閃失,你的人頭也會不保。記住,我會在暗處盯著你,隨時都準備取你一條性命。」

    撂下警告,他與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黑夜中。

    當晚,京輔大臣的宅邸,燈火通明,事後有好幾天不敢入睡。不過,這是後話了。

    ***鳳鳴軒獨家製作******

    他在天亮前回到她身邊,馬車已經備妥,只要沈大夫不反對,今天就能離開了。

    沒料到她已經醒來,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看著他拂去身上殘雪,拭汗,換上乾淨的衣物。沒有詢問他的行蹤,她只說:「外頭很冷吧。」

    他來到她身邊,為她將棉被攏好。「怎麼不睡?天還沒亮。」

    你去找張天翼,我怎麼睡得著?她暗自心想。「下次別這麼做了。」

    簡單對話中,他已經明白她知道他去了哪里,以及,做了什麼。「妳既然知道,怎麼還讓大理寺放人?」這不是縱虎歸山嗎?

    「過來點兒。」她說:「我很冷。」

    才說完,他已經坐上床沿,將她擁進懷裏,供她取暖。「答案呢?」

    她歎了口氣,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貪戀他的溫暖。這幾日,她已經變得太過熟悉他的溫度了,沒有他在身邊,這麼冷的夜裏,她根本睡不著。

    「你想想看,我的政敵又不只有張天翼一人,這件事,就算他不做,也會有其他人做的。既然如此,我何必費心思去對付他們,只要我做好我的事,他們又能奈我何?」

    女子國試之路,還漫長得很。這種事,以後只會層出不窮,直到一個世代的人們觀念改變為止。她無法讓所有反對的人在一瞬間全部都轉向支持她的做法,只能步步為營,慢慢去做。

    他沉默了良久,才道:「如果能夠,我真想帶妳隱居到沒有這一切煩惱的地方,快快樂樂的過日子,就妳和我。」

    她笑了。「多傻啊,你明知道那不是我們能走的路。未來,分道揚鑣,還是無法避免的結果。」

    他繼續沉默。

    她摸索著他的胸膛,找到他的心跳。「將軍,你也許一輩子都無法等到我的回頭。」

    「那麼我就一輩子站在妳的身後,看著妳昂首闊步走妳要走的路。」

    他令她萬分動容。「我心懷感激。」

    「不必,因為我知道妳不會真的讓我等不到人。」

    「當真如此?」

    「必然如此。」他說:「未來不管我身何處,只要妳回過頭來,就能看到我。」

    「如果這輩子我都不回頭呢?」

    「那麼我下輩子還會繼續等下去。」

    「下輩子啊……好吧,我答應你,下輩子一定不會讓你空等。」

    「那就這麼說定了。」

    他朗朗笑出聲。她卻開始為他傷神。

    天將大白了。

    天亮後,他們將各走各的路。這樣的結局難道真是無法避免的嗎?她不敢想像他們能有重逢的一天。但是她知道,她會一輩子記得他曾經為她如此情深意重。這是不會被忘記的事。
匿名
狀態︰ 離線
15
匿名  發表於 2018-5-25 00:27:28
第十二章

    在他的細心照料下,她復原的狀況極佳。沈大夫沒有堅持要留人,再最後一回看診後,他們雙雙謝過大夫,便啟程上路。

    在下了連日的大雪後,難得今日雪止天晴。

    他駕車送她,來到城門三裏亭前時,她讓他停下馬車。「行了,到這裏就好,將軍也請快回同關吧。」景禾會在稍後到這裏與他們會合,送她回尚書府。因此他可以不用進城,以免洩漏了他私自回京的行蹤。

    他勒住馬,聲音從馬車外傳進車廂內。「今日一別,恐怕難再相見,務必多珍重。」他真的很擔心她會再出事。

    「戍守邊關日久勞累,將軍亦然。」

    「……等景禾來,我再走。」

    受不了見不到他的人,只聽得見他的聲音,她推門下車,身上穿著輕暖的氅衣。是她慣穿的黑色與男性的裝束。

    她面色如雪,發絲與一雙黑玉般的眼睛是這銀白雪地上唯一的色彩。他貪看她這模樣,想牢牢記住。

    雪、天與她的面孔仿佛融成了一色。他為這情景震懾住。想起當年初見男裝打扮的她時,也曾為她一雙冷靜到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眸所吸引。原來,當時他就動了心。

    偏在這地久天長的時刻,遠處的雪原傳來馬蹄奔馳的聲音。

    一眼望去。「糟了!」他說。

    她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也道:「糟了。」

    一隊輕騎正朝他們所在的方向疾馳而來。為首者穿著一件鮮紅色的大氅,頭戴珠冠,面如點玉。正是這國家最尊貴之王。

    他們連躲藏的時間都沒有。

    那隊輕騎轉瞬間已來到他們面前,兩列的騎兵將他們環繞圍住。

    他們雙雙躬身行禮。「王上。」

    少王高踞馬上,看著雪地上的兩人,朗聲笑問:「兩位愛卿快快請起。」待他們抬起頭來,才又道:「咦,聽聞項大人這幾日身體不適,無法上朝,卻沒料到會在城外三裏亭中遇到你啊……更奇怪的是,衛將軍,你要回京,怎麼沒先知會本王呢?雖說這幾年邊關無事,將領若有要務,隨時可以上書告假回京,可本王似乎不記得有看到你的奏章,難道是底下人送丟了嗎?」

    只見項少初沉穩地道;「回稟王上,這都是微臣的錯。」

    「不,是我的錯。請王上——」

    「紫衣將軍,我正在聽項大人的解釋。」少年王臉上看不出喜怒地打斷衛齊嵐的話。衛齊嵐只能噤聲,耐心等候她的解釋。

    項少初繼續說:「稟王上,日前臣受傷一事,人盡皆知,衛將軍因為擔心臣的傷勢,才會臨時起意,遠從邊關回京探視。但由於臣已無大礙,因此今日才出城送將軍回關,不料驚動了王上,還請王上降罪於臣。」

    「愛卿已無大礙,很好很好,只是這其中怎麼有句話本王聽不大懂?」少年王疑惑地說:「為何你受傷,紫將會擔憂你的傷勢?」

    「臣該死。」衛齊嵐單膝跪地請罪道:「臣因擔憂項大人的傷勢,是故一時間亂了主意,才匆匆從邊關帶回專治刀傷的金創藥。」

    少年王看著雪地上的兩人,他不作聲地抬起一隻手臂,示意護衛離開,遠離他們聽力可及的範圍。這才道:「兩位愛卿,在此只有你我三人,我們明眼人不說瞎話,說吧,紫將,你戀上少初已有多久了?東陵男風之盛,我是心知吐明的。若非如此,你身為將領,怎會無視軍令,私自離關?」

    衛齊嵐無話可說。沒想到王上會朝這方向去推敲。只能硬著頭皮承認:「回稟王上,臣萬死。」

    少年王看向項少初。「愛卿,既然紫將不說,那就換你說吧。」

    項少初也拱手跪地道:「稟王上,紫將以國家大事為重,一直不曾對微臣表明心意,直至此番,微臣才看見紫將的用心。還請王上見諒。」

    他們都很明白,東陵王絕非那種可以戲耍的君王。既然他有意將事情誤導到這方面,他們也只能苦笑配合。

    果然,王笑了。他朗聲道;「此事若是一男一女,必然傳為佳話,可東陵儘管男風盛行,卻也不曾正面讚揚過男男相慕之事。告訴我,衛將軍,倘若你真有心于少初,你會怎麼做?」

    「稟王上,我會等。」

    「等什麼呢?」王問。

    「等有朝一日,我不再是將軍,而他也不再是朝臣的時候,那個時候,我門會歸隱深山,漁樵耕讀,日日相守。」

    「可這有點難呢。」少王說:「眼下我需要將軍為我出征,也需要少初為我主持國試,改革朝政,試辦新法。難道將軍就一輩子等候下去?」

    「是的。」他沉穩地回答。「我會一直等下去。」

    少王笑了出來。「難怪當年將軍會拒絕了先王的指婚,原來將軍只愛才俊,不愛美人。」

    衛齊嵐被少王戲弄的無法反駁。他相信這位王,老早已經知道他的大臣是女非男,今朝來此,也是有意為他們掩飾,以免暴露了她的真實身分。如他所說,他需要她為他來推動新政。他並不打算放她走。

    而對一名違抗王令的將軍,王上顯然也不打算輕易讓他過關。這名少王,很貪心。

    項少初無奈地看著衛齊嵐,心中所想,竟與他不謀而合。

    有時,不點破事實,只是為了能更徹底地運用棋子的力量。他們兩個就是這位君王手中的兩隻棋。

    「少初。」少王喚道。

    「臣在。」

    「如果我現在准許你們回鄉歸隱,你會走嗎?」

    「不會。」

    東陵少王滿意地點點頭。「好,很好。只可惜了將軍一片情深意重啊。」

    「臣甘之如飴。」他說。

    「好個甘之如飴。那麼衛將軍,如果本王要你率領一支軍隊去幫助南夜國呢?昨日本王才收到南夜國女王的緊急書函,說她們遭到一支邊境叛軍的攻擊。南夜國素來與東陵友好,你願意率軍去幫助她們平定國內的戰亂嗎?」

    戰爭。項少初臉上寫著擔憂。但衛齊嵐已點頭應諾,「臣謹尊王旨。」

    東陵少王滿意地笑了。「很好,帶著金虎營中十五萬的大軍,去為本王宣揚東陵的國威吧。至於少初,本王會替將軍好好照顧他的。」

    換句話說,掌握住衛齊嵐最重視的人,也就掌握住了這位不馴的將軍。東陵少王的如意算盤正是如此打算的。

    這結果,使他們來不及私下告別。

    當天他就前往軍營點兵,並寫信請容四郎來軍中與他會合。而她,則回到尚書府中,著手推動國家的新政。

    他們都沒有料到,接下來幾年,東陵王的羽翼逐漸豐厚。衛齊嵐為他出征鄰國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戍邊的將領換了人。紫衣將軍的威名威震了鄰近數國,紛紛前來朝謹。一個國與國之間的勢力拔河即將展開。

    天聖五年。女子國試正式推行。

    主考官為禮部尚書奉請王上欽點的翰林學士李善緣。監試是同為翰林學士的穆英殊。

    參加國試的女子上從官員子女,下至平民百姓皆有之。

    最令人驚異的是,向來深居宮中的公主也出面應試,並一舉摘下探花的頭銜。

    當第一批應試中舉的女子進入朝廷後,東陵國的內政開始出現了許多的變革。當然,過程中有道不盡的難題需要解決,但在主事者堅定的毅力下,最終都迎刃而解了。

    到了天聖八年時,朝中官員的新進官吏,已有三分之一是女性官員。

    而人們心中的英雄紫將,卻在這一年的秋天,一次出征後,率軍回國途甲,傳來被兩支身分不明的軍隊突襲的消息。

    軍情急送回京。得知將軍死生不明,使禮部尚書當場從朝議中告病退席,倆朝文武,議論紛紛。

    ***鳳鳴軒獨家製作******

    紫將失蹤的第十八天,有兩個人騎著馬趕到了軍隊的駐紮地。

    大軍現由金隸兒將軍統領,早在統帥遇襲的當下,他已經派出大批人馬四區搜尋。但回報的結果都是沒有發現將軍的蹤影,他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

    而那兩支突襲紫將的軍隊雖然即時剿滅,但摔下山崖的紫將卻依舊下落不明。

    項少初一直無法相信衛齊嵐會這麼簡單就死去,在她心中,他幾乎已是不會戰敗的英雄,他決不可能會輕易地死在他人手中。

    為了驗證他的生死,她立即請命趕往大軍的駐軍處。

    容四郎見到她時,只是搖了搖頭。「你來晚了,項大人,衛將軍他可能已經凶多吉少。」他將事情發生的經過簡單地重述了一遍。

    當時由於敵軍已經投降,所以他們只帶著少數幾個士兵做例行的偵察。是衛齊嵐發現情況有異的,但已經來不及通知後方的主軍。

    敵軍的殘部突然出現,將軍為了斷後,坐騎中箭,竟跌落險峻的山谷。雖然他們即時將吊橋砍斷,阻止了敵人的進襲,但是也失去了將軍的下落。

    聽完說明後,項少初隻說了一句話;「撥給我十五個人,我定會找到他。」他帶著王上的印信前來,奉旨探查紫衣將軍的生死。

    他們沒有辦法拒絕他。容四郎自願帶著十五個人陪同她尋找衛齊嵐的下落。

    在衛齊嵐失蹤的第二十八天,他們在一個險峻的山谷中,找到了他。

    他身負重傷,但並未死去。

    每個人都看到了,當將軍被找到時,項少初臉上無法掩飾的情意。

    在場的人都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傳言當今紫將與禮部尚書之間有著不可告人的私情一事,果然是真的。

    當時這位從王城來的大人說:「你不能死。」

    而受傷的紫將則說:「我不會死。」

    ***鳳鳴軒獨家製作******

    天聖九年。衛齊嵐選在城郊一個僻靜的山谷中築室休養。他受不了人潮洶湧的將軍府,也無家可歸,因此在山中築室。項少初已經許多日不曾來探望他。但其實他已傷癒,只是不想太快離開京城。

    過去幾年,他被王上以各種名目派到各地去打仗,兩人見面的次數寥寥可數,僅能藉由少數的信件瞭解對方的狀況。

    如果他能有一個好理由待在她身邊,他實在不想輕易放過這個機會,因此總是對外聲稱自己尚未傷癒。

    看著懸掛在牆上的銀蟠寶劍,他渴望能收起這把劍,改拿鋤頭耕地。他在新築小屋的周遭開墾了一小塊田地,種起了豆子和玉米。

    他不知道,此刻,朝廷裏正發生著一件大事。

    吏部尚書告老退職,王上任命禮部尚書改任吏部尚書,接任首輔之位。朝中人事發生巨大的變動。

    有這麼多的恩寵加諸在項少初身上,然而他卻拒絕了這項升遷的命令。

    「很抱歉,王上,微臣恐怕無法勝任首輔大位的重責。也請吏部尚書重新考慮去留的問題,尚書大人身體仍然十分硬朗,應足以繼續擔任朝廷之棟樑。」

    每個人都訝異地看著項少初繼續說下去:「倒是微臣,這幾年來為了東陵的新政勞心勞力,身心都不堪負荷,還請王上恩准臣退職還鄉。」

    東陵王臉上閃過一瞬間的惱怒。「愛卿此言差矣,新政是由愛卿所主導推動的,要是愛卿就此退職,那麼誰能繼續推動這些政策?愛卿難道忍心看著五年多來的新政成果付諸流水?」

    左側,站著一批由項少初親手提拔上來的官員,其中有男有女,他們都持反對的意見。「請項大人三思。」

    「如果真是體力不堪負荷,那麼准假半年如何,或者一年也沒問題。愛卿可以在休假期間好好調養身體,不必因此輕率退職。」東陵王提議。

    但項少初只是仰頭微笑,他的視線一一望向朝中的女性官員,最後,停留在東陵王臉上。「王上可還記得當年您親手賜花一事?」

    東陵王記憶極佳,他當然記得。「當年愛卿並未接受本王的賜花。」使他耿耿於懷。

    「事隔多年,王上可想知道原因?」

    東陵王點頭。他當然想知道到底為何他最看重的大臣始終不願受花。「愛卿現在是要告訴本王,你改變心意了嗎?」

    項少初搖頭。「當年少初受王上欽點為新科進上,曲江宴上,卻無法接受王上的賜花。只因為當時,臣,名不正、言不順。」

    他繼續朗聲說:「如今,朝中有多位女性大臣,女子參加國試已是定局,東陵朝政將不同於過去,因此微臣懇請王上能恩准微臣的請退。」

    聽到這裏,東陵王終於領悟過來。他先摒退滿朝的文武,只留下項少初一個人。代現場清空後,他走下王座,平視著項少初道:「少初,如果本王允你退職,還有機會再見到你嗎?」

    他恭敬地回答:「如果王上想再看見的是項少初,那麼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東陵王扯了扯嘴角。「那麼,如果本王想看到的,是秦瀟君呢?」

    只見項少初莞爾一笑。「那就要看瀟君是否有能力通過王上的國試了。」

    君臣相視一笑。

    「為何做出這個決定?」東陵王問。儘管早已知道原因。

    她以秦瀟君的身分回答。「有個人在等我,我總不能真的讓他一直傻等下去。」上回,他差一點死去,已經足夠點醒她了。比起一整個國家的前程,她心中仍有一個更重要的人是放不下的啊。

    東陵王心中猶有不舍。「你確定你不是為了脫身,才騙本王說會以秦瀟君的身分參加國試的吧?」

    項少初以他最謙卑的口吻道:「誠如王上所言,少初壯志未酬,怎會輕易離開。」

    「所以你們不會一起跑去隱居,讓本王找不到人?」東陵王急切地問。

    「只要王上不要為了一點點的緣由,一直派遣他去打仗,勞民傷財不說,也動搖國本。」項少初也提出他的條件。

    「你不懂嗎?本王在替你教訓他啊。」

    項少初微笑。「少初謝過王上。不過,我真的不怪他。」

    「那,他還會肯替我守邊嗎?」

    「很難說,這些事情,王上恐怕得自己問他一問。」

    「好吧,」最後,東陵王痛下一個不知是否會讓他悔恨終身的決定。「你就走吧。但是五年之內,我定要在新科進士宴上看到秦瀟君這個人。」

    項少初眼中閃過深深的感激,他躬身行禮道:「少初謝過王上。」

    東陵王雖已長成青年,但面貌仍有少年時的稚氣。他看著眼前這名陪伴他從幼主繼位迄今的大臣,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景,這才釋然一笑。

    「少初,還記得當年你救我一命的事嗎?」那時有刺客闖進宮中行刺,是這名勇敢的臣子不顧自身的安危救了他。

    「少初記得。天佑吾王,王上毫髮無傷。」

    「但是你卻受傷了。」東陵王說。「光憑這一點,我就不能阻撓你。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只是不要忘記我們的約定。」

    項少初點頭答應。「那麼,再會了,王上,請務必與臨王好好相處。」

    「真囉唆,快走快走。」東陵王轉過身去。已經開始為未來必須獨坐玉座之上,感到無限的淒涼。

    項少初看著君王的背影,只微笑道:「王上,我喜歡杏花,屆時送我一株杏花吧。」這是最後的告別了。從此以後,項少初將不會再出現於這世上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16
匿名  發表於 2018-5-25 00:27:44
尾聲

    他不知道她會來。

    他正在種玉米。慣於拿劍的手,拿起鋤頭來竟也很快就捉住訣竅,有模有樣的耕起田來。

    城郊的農民幾乎無人親眼見過名震東陵的紫衣將軍,對於英雄,他們是用瞻仰天的方式在崇敬著。

    也因此,他們只當他是一般老百姓,遷居到這山中來,是個孤家寡人的可憐漢子。甚至有幾位樸實的莊稼漢見他勤奮老實,提議將女兒嫁給他。

    當他正在婉拒一個最新的婚嫁提議時,一名穿著素淨衣裳的女子緩緩走了過來。他抬頭看了一眼,隨即楞住。

    莊稼漢說的話都轉不進他心裏了,他丟下鋤頭,大步走向那名穿著女裝的女子,黝黑的臉頰上露出一抹開懷的笑容。「張六叔,謝謝你的好意,可是我說我已經成過親了,是說真的。」

    張六叔順著他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見一名清靈秀逸的女子。他們雙手緊緊相握,看起來十分地親近。「啊,難道這位就是……」

    衛齊嵐笑著介紹道:「她就是我的妻子。我們夫妻分離很久了,現在才團圓。」

    只見那女子點頭微笑,舉手投足全無一般東陵女子小家碧玉的羞澀靦腆,反倒有股不凡的氣質。她……應該不是尋常人吧?

    再看一眼她身邊這名在這山凹附近住了好一段時間的年輕男子,他眉宇間竟也藏著無法錯認的非凡氣勢。

    這對夫妻……難不成會是什麼不得了的人物,隱居在這偏僻山間嗎?

    然而張六叔的疑問恐怕是無人可以回答了。

    衛齊嵐的眼中早早只剩下她的身影。他們告辭離去時,連鋤頭都忘了帶走,仿佛急切地想要與對方分享什麼秘密似的。

    一回到屋中,衛齊嵐得再三碰觸她,才能確定她的確真真切切地站在他面前。

    她穿著女裝,梳著簡單的女子髮髻。這可是意謂著,她終於回來了嗎?

    「妳……妳現在是誰?」是新政的改革者項少初,抑或是他的妻子秦瀟君?他非得一問,卻無法克制聲音中的顫抖。

    她對他緩緩微笑。「咦,大將軍好記性,我是秦瀟君,你的妻子啊。」

    「瀟君!我以為我得等到下輩子。」他胸中幾欲發狂。

    她撫摸他的臉頰。「你還沒聽說吧?項少初已經辭官了,或許他也不願意你繼續空等下去呢……你的傷,好多了嗎?」他身負重傷地回到王城,已是半年前的事了,只要回想起那時他傷重的模樣,她就很難保持鎮定。

    「我早已痊癒了。」他豐牢捉住她的手。「妳說項少初辭宮了?為什麼?」

    她很慢很慢地告訴他。「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辭官,不過我得先問問你,大將軍,五年後,倘若我以女子的身分參加東陵國試,你會不會反對?」

    他花了好半晌的時間才理解她的話意。「妳是說,我將有一名狀元妻?」

    她笑了出來。「對,你會有一名狀元妻。反對嗎?」

    「不反對。」他眼色轉柔,伸手攬住她纖細的腰身,將她拉近。「可是,妳會介意妳丈夫是個種田的大老粗嗎?」

    「王上想要你幫他守邊……」

    「不。」

    「真的不?」

    「真的不,那離妳太遠了,沒有辦法時時刻刻盯牢妳的話,我拒絕。」他堅定地說。

    她動容地歎息了聲。「誰想得到呢?名震東陵的紫衣將軍……」

    「如果連自己的家都照顧不了,還算什麼英雄好漢。」是她主動回來找他的,他不會再放手了。「這位將軍打算今後只聽命于他的妻。」

    「那好吧,大將軍,你有五年的時間可以帶我遊山玩水,好好的對待我——」他深深地看著她,看到她臉都紅了。「你、你在看什麼?」

    「我第一次正眼看見妳穿著女裝的樣子,我不知道原來我妻子這麼好看。」他貪看著她,百看不厭。以前他是瞎了嗎?竟會放著嬌妻在家空等!

    「是嗎?秧兒替我選的。」她不自在地理理衣裙。「很久沒這麼穿了……還是男裝方便些……」

    「不,有些時候,女裝方便些。」他低沉地說。

    「真的?比方什麼時候?」她問。

    他微笑透露。「洞房花燭的時候。」

    她倏地滿臉通紅。「我、我沒打算這麼快……」雖是夫妻,但嚴格來說,他們還未曾真正一起生活過。

    「不要緊,我等妳。」他明快地說。

    她終於恢復鎮定,這才發現他是認真的想要等下去。

    她因此將雙手叉在腰後,擺出十足小女子的模樣。「將軍人人,我都已經來到你面前了,而你卻還要等?」

    她的語氣使他忍不住笑了出來,同時領悟到……

    「瀟君,我真等到妳了!」

    即使未來,她還是要回到朝廷中繼續未竟的事業。但他不貪心,他願意等,等她完全屬於他的那一天到來。

    在那之前,他可以陪她走遍任何她想去的地方。過去,他是無家之人,如今,他的家,就是有她所在的地方。

    「是的,我不讓你等了。」她投入他等待的懷中,不再矜持,她張開手臂抱住他。

    這是她自小戀慕的丈夫。只是他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如今她與他平起平坐,反而更能清楚地看見這男人的堅強與脆弱。

    他的堅強,足夠支持她繼續前行;他的脆弱,將使她學習憐惜他。

    好半晌後,她說:「聽說容軍師去了西梁國,改日,我們去找他敘敍舊吧。」

    他緊擁住她,心中充滿了無可言喻的情感。「好。一切都好。」

    而後他笑起來。她問他為什麼笑。

    他告訴她;「容四郎不知道妳是我的妻,屆時若見到女裝的妳,他的下巴大概會掉下來吧。」這位青衣諸葛一直以為他有斷袖之癖。

    她也笑了。他問她為什麼笑。

    她告訴他:「如果人們知道我是你的妻,那麼東陵許多崇尚男風的人們恐怕會很失望吧。」

    她聽過一種說法,在民間,有不少人因為紫將的斷袖而更加地擁戴支持。

    只見這名將軍一臉受到驚嚇的樣子,而他的嬌妻則在他的懷抱中,笑得不可自己。

    為了不讓她繼續笑下去,將軍吻住了她。

    他們即將成為名符其實的夫與妻。並在許多年後,分別擔任東陵文武兩朝的重要職位,合力打造自己理想的家園與國家。

    然而眼前最重要的是,儷影成雙,不再分離。

    【全書完】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4-27 04:07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