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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衛小游 -【護花郎上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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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6-9 00:04:00 |倒序瀏覽
護花郎上冊 作者:衛小游

冥冥中似乎有一種命定的力量,
註定他這趟跨海遣唐之行是為了結識這男孩——呂祝晶。
先前若不是因為男孩在怒海狂濤中發現他的求救信號,
他們這一整艘海舶裏的人恐怕都要葬身海底了。
短短半個月的相處,他和他,出乎意料的契合,
應該可以算是朋友了吧。
然,礙於使團必須等待唐國天子許可才得以進入長安;
這麼長時間的分別,不知男孩對他的熱情是否依然存在?
怎麼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驚喜迎接他——
十歲大的祝晶,竟從去年夏天執傻地等到了今年暖春,
只為等著帶他去賞花!
他,區區一個日本國留學生,何其幸運有此際遇!
只是,隨著兩人友誼的快速增溫,卻也有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祝晶要隨著醫者小舅去走充滿未知危險的絲路。
他不希望祝晶涉險,尤其這一別恐怕至少三、五年;
而且,他總覺得醫者是刻意想把祝晶帶走。
這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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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6-9 00:04:57
序章之一 別離曲

  日本奈良時期元正天皇養老元年(公元717年)

  願爾渡海如履平地,居船上平穩若山,四船聯翩,風浪不驚,不日平安歸航

  在六月的季候風開始由東北向西南吹拂著日本海之際,停泊在難波城(大阪)港埠的四艘海舶已經做好出航的準備了。

  港邊,元正天皇的敕使正率領著大臣為這一批將要為日本國帶回更多大唐文明的遣唐使送行,一旁的侍臣們唱著送行的和歌。

  系在桅杆與船舷的五彩絲帶在歌聲中飄飛,充滿喜慶般的繽紛。這批早在一年前即由天皇親自任命的大使、副使、判官、留學生、學問僧,以及航行所需的相關隨行人員,包括醫者、主神(祭師)、陰陽師、船師、水手……等,共有五百五十七人。

  距離上一次派遣使者到大唐帝國,已經過了十五年;這期問雖然陸續有短期停留唐國的使者回到日本,但大唐的文化仍然為日本君臣上下深深著迷。遣唐使所帶回來的經書、典籍、佛像、律典、音樂、繪畫……等一類文物,似乎是不嫌多的。

  由於出使長安的費用太過昂貴,因此此番再度出使大唐的計劃,已經籌備了三年之久。好不容易,成行的人員都任命好了,所有預計花費的費用和將要送給唐國天子的禮品也都準備齊全,就等這一波來自北方海洋的季候風吹起,讓船帆滿漲,歐航南方。

  使團一行人稍後將先前往住吉大社,祈求住吉大神保佑海上平安;再經往吉細江抵達難波津,通過瀨戶內海至九州島博德,最後由博德正式出海。

  幸運的話,約略一個月的時間便可抵達大唐的揚州,並從那裏取道運河直接進入長安,一圓他們的留學之夢。

  然而,由於過去出使大唐的使團曾經多次遭遇海難,因此雖然被選任為使團一員是件極其榮耀的事,但使團成員的親人們仍然聚集在港邊,依依不捨地與親人話別。因為,也許這是最後一次與親人見面的機會了。此行倘若遇上了海上的風浪,幸運一點,僅是流落到不知名的異鄉;不幸的話,可能就此葬身大海,再也回不了故鄉。

  儘管如此,使團的成員們依然憧憬著能夠親眼見到長安這座世上最繁華的城市;因此,他們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依然是興奮的。

  不久,即將出航赴唐的使臣們陸續登上海舶。這些船隻是由以造船工藝聞名的安藝國所造的大型木造帆船,每一艘大約可以乘載一百多人。

  此次遣唐,除了正、副使和一些僧人之外,還有一批極為年輕的留學生。

  其中一名留學生模樣的少年已經與家人話別結束,跟著眾人登上了船。

  就在此時,遠處一名穿著木屐、梳著兩條小辮的女孩正匆忙地跑向港邊,兩隻烏靈靈的眼睛驚惶地張望著,直到她看到那名倚在船舷的少年,
  眼神瞬間亮起,連忙大聲喊道:“恭彥!”

  那名穿著黑色衣裳、腰間系著藍色織帶的少年往女孩的方向望了過來,原本撐在下巴上的手掌訝異地鬆開。由於大船已經緩緩移動,他急忙跑到船尾,對著女孩用力揮手。“小晶!”

  “恭彥!”女孩再度大聲喊道。“我、我帶了東西要給你!”她一邊說著,一邊伸長短短手臂,想將手上的物品交給船上的少年。

  無奈船已離岸,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

  少年縮回手臂,解下自己腰間的織帶,順著風勢擲向女孩,高聲喊道:“別哭,小晶!我很快就回來的,要保重喔!”

  可女孩已經滿臉淚痕,她接住那條藍色的腰帶,逆風大喊:“恭彥!你一定要回來喔!你答應過我的事,一輩子都不可以忘記喔!”

  使團的海舶逐漸駛向內海。

  少年揮了揮手,眼色溫柔地看著女孩。“嗯,再見!”

  “接住這個,恭彥!”伴隨著一聲提醒,包裹著石頭的小方巾被拋向船板。

  少年接住那個臨別的禮物,聽見女孩揮別道:“願住吉大神守護你、願觀音佛祖守護你、願所有神明守護你!海上平安!”

  少年拆開方巾,揀出石塊,看見了那用絲線綁住的護身符。是專門守護海上船員的住吉大神的禦守。其實,這四艘船等會兒都會先開向神社,好在出外海前能先祈求住士口大神的保佑,船上也有神社的祭師隨行,然而他仍緊緊將護身符握在掌中,彷佛那是個稀世珍寶般,要一輩子收藏住。

  對著女孩咧了咧嘴,想再說一聲再見,但突然揚動的船帆發出轟隆的聲響,蓋住了他的聲音。他只好用一抹爽朗明快的微笑代替最後的道別,同時將女孩的身影密密地用眼神鏤刻在心底。

  再見,小晶。

  再見了,日出處的大和家園。

  再見、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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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6-9 00:05:11
序章之二 初相逢

  東海大唐開元五年(公元717年)七月日本國者,倭國之別種也,以其國在日邊,故以日本為名。又遣使來朝。——舊唐書。列傳。東夷。日本國

  黑暗海面上幾乎無法分辨方向。夏季的海上暴風雨打亂了預計的航向。一艘商用海舶上,船員們正奮劃槳,在老船師的指示下試圖穿越海上惡浪,將船舶駛向安全的港埠停,全身都濕透了的船員們在甲板上匆忙來去地吆喊著,沒有人注意到在船尾處,一名戴著氊帽的秀氣男孩雙手攀著船舷,眼睛專注地凝視著遙遠的某一方。

  夜黑,再加上風暴,使得這片距離陸地尚有一大段里程的東海宛如貪婪的野獸。瞬間刮起的暴風打亂了他們原來的計劃,讓原本要駛往明州的船舶被大風給吹離了原本的航向。幸好大唐的船師極為熟悉這一帶的海域,面對這樣的風浪,早已處變不驚。雙桅的船帆早早已經收起,此時全憑航海的老經驗在引導著他們。

  聽船員們講,他們將改在揚州城的港口登陸。

  第一次出海就遇見這樣的景況,換作是一般人,大概早嚇破了膽。

  比如說,搭乘這艘船順道返國的商旅們,此刻就躲在船艙裏,抱著自己從南方搜購回來的珍寶,瑟瑟發抖哩。

  他當然也怕,不過只有在一開始時稍微擔心了一會兒,等他發現這艘大型商舶其實堅固得足以對抗這夏日偶見的海上風暴、船師也有足夠的經驗可以引領船隻安全登陸時,他就沒那麼怕了。他們會平安的。

  不想躲在船艙裏看著一堆暈船的船客狂吐,他悄悄離開船艙,來到船舷邊,避開忙碌的船員,以免打擾到他們的工作。

  儘管全身被雨水淋得濕透,可是他卻歡迎這樣的不舒適。

  畢竟,天曉得這輩子什麼時候才能再經歷這麼一次海上驚魂呢。

  他帶著好奇的目光,貪婪地飽覽眼前的一切。

  暴風雨、滔天巨浪、健壯的水手們、闐黑無光的海面……多令人激憤的景致啊。這對從不曾出海的人來說,可不是慣見的……果然,纏著小舅舅一起出來這一趟真是對極了。享受著有些刺骨的冷雨打在臉上的滋味,視線從水手身上再度轉回漆黑的海面上。半晌,他眯起眼,視線投向海上的某一定點。

  “你果然在這裏啊。”一道低沉年輕的嗓音自身後傳來。

  男孩轉過頭去。“小舅舅。”叫喚的對象是一名穿著深色長胞的年輕男子。

  “你爹要是知道我讓你在外頭吹風淋雨,我就死定了。”年輕男子苦著臉道。

  男孩咧開嘴。“不會的。”不待男子挑眉詢問,清澄的童音笑出聲。

  “你才不會講出去哩。”

  男子笑笑。“你確定嗎?說不定我會喔。”

  再度露齒一笑。“不,你不會。”

  “說得好像比我還瞭解我自己的樣子,十足自信哪。”說笑間,來到男孩身側,摸了摸男孩濕透的氊帽,忍不住還是蹙起了眉。“風吹夠了沒?去換件幹衣裳,免得真受寒了。”

  “唔。”男孩目光早早掉轉回到海面上,盯著先前吸引他注目的那一塊海域。果然,又出現了。見男孩沒有離開甲板的打算,男子欲開口,但男孩卻先出聲道:“小舅舅,你看。”伸手指向黑暗的海面。“那裏。”

  “看什麼呀?”男子視線隨意掃去。

  “那裏。”男孩再次強調。“你看那裏是不是有光?”

  “光?”男子笑道:“祝兒,現在可是夜裏啊,又刮著風雨!咦…”他的聲音消失在喉嚨裏,慣性傭懶的眼神轉為嚴肅,與身邊的男孩一同看向不遠處的海面上,那發出一點一點閃爍光亮的地方。

  “那是什麼?”男孩好奇地問道。海上怎麼會有火光閃爍,一會兒亮起,一會兒又消失?剛剛他就看到了,是星子嗎?

  “是求救的信號。”男子抿起鬆懈的唇。“有船遇難了。”

  他們遇難了!

  三天前,他們與其它三艘遣唐海舶分散不久後,就迷失了方向。

  雖然船上有著船員和水手,但是因為對中國海域的洋流和風向不夠熟悉,是以沒有多久就隨著海流漂流直到現在,又遇到了海上風暴,在迷失航向的情況下,要順利找到長江口登陸,簡直是不可能的事。這艘海舶上搭載著副使藤原馬養大人和幾個留學生及僧侶,大家都是拚了命的想完成這趟遣唐任務。為了怕在航程中出了意外,兩位大使與副使是分散在不同海舶上的;畢竟若真遇了難,哪怕是只有一艘使船順利抵達長江口,也是好的啊。

  儘管如此,懷著對唐帝國的嚮往,帶著天皇和家人的期待與祝福,踏上這趟危險的旅程,難道今天就要葬身在這無情海上了嗎?

  破壞力驚人的巨浪一波波襲擊著甲板,讓整艘船劇烈地晃動起來。

  雖然船師和水手們還試著在風暴中穩住船身,但在海上迷失方向的船,恐怕再撐不了多久就要被這片大海吞噬了。

  沒有時間向神明祈禱了,在副使的命令下,使臣們紛紛將燈油淋在火把上,向漆黑的大海發出求援的訊號。

  但等待了好一段時間,全然沒有傳來任何救援的響應。

  由於所有船員正努力穩住船身,不讓大船翻覆,使臣們為了一線的生機,紛紛高舉火把,好讓更遠海上的船隻能夠看到遇難的他們,進而前來相救。

  危急中,一名少年帶著淋了油、以免在雨中熄滅的火把,沉默地爬上桅杆。他腳下滑了幾次,差點摔出船,但仍然盡力往上攀爬,直到來到桅杆高處;他點燃兩支火把,向上天祈求有人能夠響應他們的呼救。住吉大神啊,請守護我大和子民,祈求您護佑我等使民平安。住吉神社的護身符正掛在他脖子上,貼住他狂跳的胸口。

  小晶……他想起女孩紅撲撲的臉,胸口不覺緊滯。

  狂風巨浪有如地獄惡犬威脅著要吞噬他們所搭乘的大船,而黑暗海面上,他什麼也看不見!

  好幾次,在船身劇烈晃動時,他都差一點就被震飛出去,火把也被雨水澆熄好幾次,又拚命重新點燃。

  為了抓穩求救的火把,他用一條粗繩將自己牢牢地綁在船桅上,兩條手臂盡力地在風中揮動。

  確定是遇難了,但他不能放棄最後一絲希望。

  他想去大唐,去見見世上最繁華的都城長安;他想要學習好多好多新的知識;他還有好多夢想,他們不能死在這孤寂的海上。

  當火把熄滅時,他再度用揣在懷裏的火石點燃火把。

  黑暗中,交錯的火光閃現海面上。

  彷佛過了幾個世代那樣久,他的眼睛被雨水打得幾乎睜不開。也就在這個時候,他似乎看見了遠方海面上,火光燃起,遙遙呼應著他求救的信息。是眼花了嗎?他勉強揉了揉雙眼,再張目一看。黑暗中,難以判斷距離,但真的有火光……甚至……還有艘船正試著穿越咆哮不已的風浪,逐漸接近他們。

  能得救嗎?他握緊火把,不讓那希望之火熄滅。


  清醒過來時,就看見一雙像寶石那樣閃亮的眼睛。

  他申吟一聲,聽見那寶石眼的主人道:“啊,你醒啦。”隨即跑開,朝外頭大喊:“小舅舅!快來,他醒了。”

  他醒了?他昏睡過?一時間理不清發生了什麼事,他試著坐起身,頭部卻傳來一陣刺痛,他申吟地倒回榻上。

  唔,好痛。他閉起眼,雙手抱住頭,意識到頭上似乎纏了幾圈布料。

  他受傷了?發生了什麼事?

  恢復意識後,逐漸知覺到幾件事——

  首先,他沒穿衣服,毛毯底下的身軀是赤裸的。其次,他正躺在一問艙房裏,這間艙房比他原先住的底艙更舒適、明亮一些,而且:…好像是藤原大人專用的船艙?他怎麼會在這裏?還記得先前他們遇上了暴風雨,船隻差一點翻覆……而現在,船身似乎平穩了一點,不再劇烈晃動。他們脫離險境了嗎?

  學了一回乖,這回,他很緩慢地從床上坐直身子,一張厚毛毯蓋住他下半身,轉頭瞥見一套放在床邊的衣物,正要伸手去拿,艙門突然被粗魯地打開,他縮回毯子底下,抬頭看見先前那雙寶石眼。

  原來是個男孩,活蹦亂跳地拉著一個高大清瘦的年輕男人走了過來。

  “快!小舅舅,快替他看看。”

  “急什麼呀,我總會看的。”

  “怎麼不急,他都昏睡了大半天耶。你快看看他腦袋被撞壞沒有,說不定被那根倒下來的桅杆一敲,已經變成傻瓜了。”

  “是有這個可能。不過也得等我看過才能確定。”

  “那就快看吧。”

  甥舅倆一人一句,聊得好不愉快,全然沒有發現裹在毯子底下的少年正一臉驚訝地看著他們。

  是了,先前怎麼沒注意到呢。這兩個人穿著唐國服飾……他們說的語言是帶著唐音的漢語,他們是大唐的人,男人走近床鋪,一雙溫暖的大手輕輕碰觸他額頭。少年訝異地張開嘴,卻沒有呼喊出聲。看得出來男人正在診視他。他受傷了,因此他保持安靜。

  “祝兒,轉過頭去。”男人在掀開毛毯、做進一步診視前突然說道。

  “不用麻煩,我都看過啦。”男孩飛快地回嘴。

  “被看過”的少年耳根瞬間脹紅時,男人注意到了。

  “咦!小兄弟,你聽得懂華語?”男人掀開毛毯,仔細檢查過少年全身的骨骼,確定沒有其它傷勢或因內傷而出現的瘀血。

  他點點頭,試著以生硬的漢語道:“是的,敢問兩位是……”

  先前那聲稱看過他全身的男孩,不知何時來到床鋪旁,一雙如寶石般的雙眼滴溜溜地看著他。“你會說華語啊,那太好了。你會不會頭暈?會不會想吐?會不會全身酸痛?會不會…”

  “停一停。”男人好笑地阻止甥兒一連串的問題,將毛毯蓋回少年身上,同時好心地將一旁的乾淨衣物拿來放置在床上,對少年道:“因為先前你全身都濕了,怕你會染上風寒,所以替你脫下了衣服。你先換上乾淨衣物吧。”稍微挪身,擋住身後男孩好奇的視線,歎息一聲。

  “祝兒,是你是大夫,還是我是大夫?”“當然是你,小舅舅。”被擋住視線,有些不滿的男孩探頭探腦,就想一窺究竟。討厭!被擋到,看不見了啊。

  “那能不能麻煩你去把我先前讓人前一的藥給端過來?”

  “當然可以。”不過有但書。“可小舅舅你如果只是想借機支開我,那可就不行。”說著,硬將一顆小腦袋從男人身後鑽了出來。“呀,你穿好衣服了!”動作真快。男孩露出失望的表情。

  少年回以虛弱一笑,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好,雙手沒停下綁緊衣帶的動作。

  只見男孩一連串地劈哩啪啦又道:“我叫呂祝晶,是我最先發現你的喔。當時在船桅上揮舞火把的就是你吧?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講話速度很快,少年捕捉住那些發音,試著瞭解他的意思。

  雖然他在國內學過漢語,但平時能用上的機會並不多,因此在實際對談上,他的反應還是慢了一點。

  呂祝晶……是他的名字?遲了幾秒鐘後,他緩慢回應。

  “我叫井上恭彥。”

  “伊諾……伊諾屋耶…亞蘇西口?”男孩試著模仿少年的發音念著他的日名,念了幾次才覺得順口。

  “漢語的話,應該是這麼念的——井上恭彥。”少年將自己的日名轉譯為漢語的發音,再說了一遍。

  “井上恭彥。”呂祝晶飛快地念了一遍,隨即笑道:“這好記多了。”

  少年再度回以一笑,同時猜測著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想從恩人的對話中理清始末,但腦袋實在不經用,一動腦就痛,彷佛曾經遭到重擊過。

  他臉上閃過痛苦,仍勉強地爬下床,對著救命恩人拱手行禮道:“我想應該是兩位大德救了我,謝謝。”

  他緩緩想起先前的事。狂風暴雨中,有一艘大船響應他們的求救信號。

  他不記得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但記得在大船靠近他們之前,他正打算爬下桅杆;而後,是一陣驚慌呼喊,接著他便失去了意識。他猜想或許是斷裂的船桅壓到了他,只是不確定當時究竟是什麼狀況。

  “啊,你做什麼?趕快起來。你頭上腫了好大一個包耶,還流血——”

  男孩慌慌忙忙地將少年扶坐回床上,而後趕緊回頭尋找舅舅的身影。“小舅舅——”

  佇立一旁的年輕醫者似笑非笑地看著外甥。“唷,終於想起我啦。還不快去端藥來,別只顧著喂你的好奇心。”

  “知道了。”男孩總算甘願離開,端藥去。

  “謝謝你救了我。你是個醫者?”井上恭彥端詳著年輕男人,有點訝異眼前這男人的身分;他看起來相當年輕,微往上挑的細長雙眼帶著那麼一點浪蕩的味道,氣韻不太像是一名大夫。

  “真巧,不是嗎?”男人笑看著少年說:“你運氣不錯,被副桅壓到,竟然沒斷手也沒斷腳,只有頭部受到擦撞,流了一點血,胸背上有幾處外傷,但是會完全復原的,所以不用太擔心。”

  “所以,我們真的脫離險境了?”他難以置信地問,想確認這顯而易見的事實。畢竟,他現在還好端端的活著,而且船艙裏十分平穩,一點兒也不像先前整艘船都快要翻覆那樣的天搖地動,顯然他們已經脫離了暴風圈的威脅。

  “歡迎來到大唐,日本國的井上恭彥。”醫者笑著伸出乾淨的雙手。

  “現在,我要幫你換藥。”

  “藥、藥來了!”一聲聲急促的呼喊從甲板上傳至船艙裏。“燙啊,燙…”

  男人趕在藥碗翻覆前,迅速接過熱騰騰的碗,擱在床邊的矮幾上。“別老這麼莽撞啊,祝兒。”

  “對不起嘛,我不知道會那麼燙。”呂祝晶扯出一抹抱歉的笑容,看著床上的少年。

  船艙外突然傳來呼喚醫者的聲音,男人答應了聲,雙手利落地裹好少年頭上的布條後,便道:“祝兒,這小兄弟就交給你了。讓他把藥喝完,可以減輕他的頭痛,我去外頭看看其它傷者。”

  雖然這艘船上也有隨船的船醫,但歷經暴風雨後,船上傷者不少,一時間是應付不來的。

  呂祝晶點點頭。“沒問題。”

  待醫者離開後,他坐在床沿,捧起那碗藥,開始徐徐吹涼。但一張嘴兒便像是靜不下來似的,又開始詢問起床上的傷員一大串問題。

  “井上恭彥,你是打哪來的呀?你們怎麼會在海上遇難?你多大年紀了?你自己一個人嗎?怎麼不見你家人——”也許連口水都噴進藥碗裏了。

  井上恭彥回看男孩,他眼神晶亮,像是隨光線流動光彩的璀璨寶石。

  想起他的名字,祝晶……

  他好奇詢問,打斷男孩的問題。“你名字,怎麼寫?”

  “啊。”停下聒噪的問話,呂祝晶抬起頭看著少年略顯蒼白的臉。他左右張望,沒找到紙筆,當下擱下藥碗,捉起少年的手,在他掌心上寫字。

  “呂,雙口呂。”一邊寫字,嘴上也沒停。“祝,示兄祝,祝禱之意。”

  “晶呢?”少年專注地記住這些漢字。他學過,可以瞭解這些字的意義。

  “晶,三日晶。”男孩寫道:“意思是……”

  “光輝。日的精光。”少年接續道。“原來真是這個晶:…”

  男孩詫異。“耶,你知道?”

  少年點頭,微笑。“我知道。”因為他也認識一個叫做“晶”的女孩呀。

  雖然想再細問,但猛然想起被晾在一旁的藥,呂祝晶低呼一聲。

  “啊,你得喝藥了。”匆忙端起藥碗,湊到少年嘴邊。“來,張開嘴。”

  井上恭彥下意識聽從了命令,下一刻就嘗到一口苦澀的藥汁。

  苦吞良藥之際,他啾著男孩,覺得很納悶。

  這男孩,是不是太隨性了點兒呀?一會兒連珠炮般問了一大串問題,一會兒又要他喝藥,他的思緒跳得好快呢。

  又被灌入一口藥汁,井上恭彥看著男孩有些得意地道:“好極了,你可是我生平第一回親自照顧的傷員喔,你一定要趕快好起來。”他接過藥碗,一口飲盡。表情是苦澀的,唇角卻帶笑。“真的嗎?我很榮幸。”

  男孩聞言,笑開,直率道:“好傢伙,我喜歡你。看來我們這朋友是當定了。”

  少年正想回話,但自艙門口大步走來的人讓他趕緊擱下藥碗,爬下床行禮。

  “藤原大人。”剛剛忘了問清楚,他是怎麼會躺在副使艙房裏的。

  身穿使節官服的藤原馬養是一名氣度極佳、頗有威儀的壯年男子,他沒有降貴紆尊的攙扶起跪在地上的井上恭彥,只是站在他面前,關切地詢問:“傷勢還好嗎?井上家的次子?”

  “回稟大人,小人一切安好。”雖然頭側仍隱隱作痛,但已經不似先前那樣劇痛了,可能是那碗苦藥發揮了功效。

  “那很好。先前在暴風雨中,你表現得很勇敢;等我們回國後,我會向天皇稟告你英勇的表現。不愧為我大和子民。”

  “多謝大人,這是小人應該做的。”

  “你可以在我的艙房裏好好休養。我們已經脫離險境,很快就會抵達長江口了。趕快好起來,天皇還等著你我竭誠效忠。”

  “謹遵命。”一連串飛快的倭語,讓一旁的呂祝晶聽得困惑不已。他完全聽不懂他們的對話,只能蹙眉看著一直跪在地上的井上恭彥,納悶這個穿著體面的日本國官員怎麼那麼不體貼,竟讓受傷的人一直跪著。

  正想出聲抱屈,但藤原馬養已經探視完傷者,並轉過頭看著呂祝晶。

  還來不及反應,呂祝晶已經被藤原馬養提抱了起來。

  他處變不驚地瞪視著這個莫名其妙的日本國使臣。

  “小公子,”藤原馬養對呂祝晶微微笑道:“非常感謝你。”

  多虧這孩子在狂風暴雨中看見了他們的求救信號,大唐的海舶才能義氣相救,派遣幾位熟識水性的船員登上他們的甲板,一路引領他們航行出暴風的範圍,拯救了一整艘使船上的人;更在得知他們船上的藥品幾乎全受潮後,他們船上的醫者還帶著傷藥,登上使船前來救治傷員。


  由於他說的是流利的華語,呂祝晶雖然聽懂了,卻只是點點頭,嗯啊嗯的,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響應才好,只好說出心裏想到的第一件事!

  “嗯,那個,你可以放我下來嗎?”不習慣被陌生人這麼抱著耶,爹要知道了,會吃醋的。藤原馬養如其所願地放下他。呂祝晶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額頭碰地、遲遲不起的少年,轉頭又道:“嗯,那個,你可以叫他站起來嗎?他受了傷,一直跪在地上會不舒服。”

  藤原馬養聞言,不禁哈哈大笑。“恭彥,我出去以後,你就自己起來吧。”說完,和藹地拍了拍男孩的肩膀,轉身走出艙房。

  井上恭彥答應了聲,這才緩緩站直身體。

  呂祝晶搖搖頭,喃喃道:“這麼喜歡被人跪喔,好大的架子。”

  井上恭彥對眼裏有著不諒解的呂祝晶以華語解釋:“不是這樣的,呂祝晶。在我的國家裏,藤原大人家族的地位遠遠高於我家族的地位,他是貴族,我是平民。我本來就應該尊敬他。而大人也不應該對我特別降貴紆尊,那是不合禮數的。”

  可呂祝晶似乎沒有聽進他的解釋,只對他招招手道:“哪,你蹲下來一點。”

  井上恭彥依言稍微彎身,直到呂祝晶點點頭,與他雙眼對視。

  突然他伸出手,就著袖子抹著他的額頭。“瞧,行這麼大的禮,連額頭都碰髒了。”井上恭彥微怔住,沒有立即答話。當男孩專注地擦拭著他額頭上的灰塵時,他的心如花朵一般地綻放了。“呂祝晶,”他露出溫柔的微笑。“我想我一定會很喜歡你的國家。”

  “那是當然的嘍。”男孩理所當然地說:“我唐國是天底下最繁華的泱泱大國,沒有人會不喜歡的。”

  長安的外國人並不少見,像是東北的新羅、渤海國人;西北的突厥、回紇;西南的吐番……都是長安城常見的訪客。只是,像井上恭彥這樣搭乘遣唐使海舶的日本使者,在長安的人數尚不算多,起碼他還是第一次遇見。

  拍拍手,拂去手上灰塵,呂祝晶斜偏著頭,看著井上恭彥,良久。

  “我聽說你們是日本國的使節團,因為海流的關係,跟其它三艘使船分散了……那,你到底多大年紀?”

  他的思考模式像兔子一樣地亂蹦亂跳呢。

  井上恭彥慢慢地掌握到呂祝晶的思考方式,發現他的問題焦點其實只是在問他年齡後,他微笑著回答:“我今年十四歲。”

  “十四?!”呂祝晶瞪大雙眼。還以為他至少有十六、七歲了,原來只是比他稍長幾歲而已。“在這艘船上,你是什麼身分?”他拱手回答:“我是一個單純的留學生。”井上家不是貴族,只是以平民的身分在官府裏擔任侍臣,為天皇和貴族執事,能有幸得到天皇的允許,加入遣唐的計劃,是非常榮幸的。

  “你要去長安?”

  “對的。”

  “……唔。”片刻的沉默。“你家人不會擔心你一個人跑這麼遠嗎?”

  他想了想、才道:“會啊。可是能被選中參加這次的出使是一件很光榮的事,家人都祝福我。幸運的話,我不僅能到長安見識大唐的繁華,還能將所學帶回我的國家,幫助我的國家成長。你也注意到了吧,我們日本國的船師不是很擅長南方海域的航行,而我們不擅長或者有待改進的東西還有很多,我衷心期待能踏上你們的國土,向貴國來請益學習。”

  身為大唐子民的呂祝晶雖然也曉得自己的國家十分強盛,每年四方各國入朝的使臣不知道有多少,更不用提經商往來的外國人了。

  不過他一直不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的,這還是他第一次親耳聽見一個外國人對自己國家的熱切嚮往,不由得也感染了這種期待的氛圍,盼望回到家鄉,想看看這些人初見長安時的反應。

  “啊。”他欠了欠身。“說起來,我也好幾個月沒回家了呢。”不知道爹有沒有很想他,想到吃不下飯呢。井上恭彥看著個子比他小、外表比他更為稚氣的呂祝晶,不禁也好奇詢問:“你看起來年紀小小,你經常出海嗎?”他在海上看起來似乎很自在習慣。

  呂祝晶搖搖頭。“這是我第一次出海哩,很巧吧。我隨我小舅舅從廣州搭海舶上來的,本來我們搭乘的商用海舶要順道去明州做買賣,但被暴風雨吹偏了航向,所以才遇到你們。”頓了頓,他突然仰首問道:“你猜我幾歲?”

  他估量著。“八、九歲?”不是很確定。他看起來很小,似乎跟小晶差不多大,而且他也叫作“晶”,真的好巧。似乎在冥冥中有一種命定的力量,註定他這一趟旅程是為了結識這個男孩。

  呂祝晶原本開心的臉突然皺起,生動的五官全卯足了勁在抗議。“我都快滿十歲啦。”一向很在意年紀呢。

  “啊……那還是比我小。”而且快滿十歲,其實不就是九歲嗎?他覺得自己沒猜錯呀。有點困惑…

  “有意見?”口氣轉變得有些危險。“不,只是覺得!”這麼小的年紀,就跟小晶差不多大而已,應該“看到陸地了!”艙房外的甲板上突然傳來一片呼喊與歡呼,打斷了兩人的閒談。

  井上恭彥和呂祝晶兩人心裏都為之一驚。航行過生死交關的海上風暴後,對陸地的嚮往早已不自覺成為內心深切的期待。

  互相看了對方一眼,呂祝晶率先拉起井上恭彥的右手,燦笑道:“走,咱們出去瞧瞧。”

  井上恭彥早迫不及待想看見陸地。他們在一個多月前從難波津出發,出了日本海後,除了零星幾座島嶼外,沿途沒有見過大片的陸地。幾度漂流海上時,也曾以為他們此行恐將無法順利抵達長江口,緊繃的心情不曾放鬆過。

  無須催促,井上恭彥跟著剛結識的新朋友匆匆出了艙門,但見海面上風平浪靜,陽光燦爛,風暴早已停息,而不遠的前方,是一大片蒼綠色的大陸。

  他們的使船正跟著前方一艘巨大的木造商用海舶順著海流航行。

  為數眾多的鷗鳥環繞著兩艘大船翔集,純白的羽翼彷佛上天給予的慰藉。沒有當場跪下感謝上蒼,是因他正緊緊反握住呂祝晶的手,以鎮定住內心激動的自己。

  啊,那片延伸到海口的沙洲就是長江口吧?

  他們真的順利抵達大唐了。

  感謝住吉大神的護佑,感謝觀音佛祖的護佑。

  井上恭彥看著船舶順流駛向江口,難以置信地道:“我們到了!”

  雖然他喃喃著倭語,但呂祝晶大致上能明白他的意思。

  彷佛也感染到他的激昂,體會著他的心情。作為大唐子民,呂祝聶扯了扯身旁少年的衣袖,要這人轉頭看他,並在他果然轉過身時,微笑道:“歡迎來到我大唐天朝,日本國的井上恭彥。”

  強烈的喜悅使他講不出話來,少年僅是滿意地點頭。

  終於到了啊!井上恭彥不敢置信地看著陸地的方向,直到察覺到自己並非孤單一人,他低下頭,發現他的右手正被另一隻手緊緊捉住。

  彷佛一個小小的錨。要他的心,就此定下。

  “恭彥,你的傷不要緊了嗎?”當身後傳來呼喚時,呂祝晶比井上恭彥更早轉過身,看著不知何時來到他們身後、穿著袈裟的日本僧侶。剛登上這艘日本船時,他就見過這個年輕的僧侶,但並不知道他的身分。

  僧侶身邊還跟著一個年紀較井上恭彥稍長一些,大約十九、二十歲左右的青年,正一臉和藹地笑,看著呂祝晶。

  將視線從長江口調回甲板上,井上恭彥綻開笑容,和他的同伴說起了倭話。

  直到呂祝晶在一旁假裝地輕咳了幾聲,試著拉回他的注意力。

  恭彥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呂祝晶,改以漢語說道:“呂祝晶,讓我為你引介。”他指著那名年輕僧侶道:“這位是玄防,他是來與大唐交流佛法的學問僧。”

  呂祝晶笑笑點頭,雙手合掌道:“上人。”

  “阿彌陀佛,不敢當。”玄防回禮道。“請叫我玄防即可。”

  由於這艘船上的成員,除了一般的船員水手以外,幾乎所有使團成員都通曉華語!唐人稱之為“華語”,實則日人稱之為“漢語”。

  因此不待井上恭彥介紹,那位一直站在玄防旁邊的青年已經先行介紹自己。“你好,我是恭彥的朋友,我叫作阿倍仲麻呂,跟恭彥一樣,都是留學生,要到貴國學習。很感謝你們救了恭彥,也救了我們所有人。”

  呂祝晶不習慣一直被人感謝。他搔搔臉,突然有點害羞地拉著井上恭彥,悄聲詢問:“你們日本國的人都這麼多禮嗎?”

  井上恭彥很誠懇地回答:“該感謝的時候,是絕對不能失禮的。”他帶著呂祝晶轉看向二人,笑道:“玄防、阿倍,這位是呂祝晶,今年快滿十歲了。”

  “再一個多月就滿十歲了。”很在意年紀的男孩忍不住補充了這麼一句,所有人先是怔愣了半晌,而後都笑了開來。

  此時此刻,這甲板上小小一隅,一段異國友情正悄悄萌芽。

  難以想像真的已經進入長江口了。

  早先還漂流海上時,只覺得時間漫漫,彷佛看不到盡頭與希望似的。

  日本遣唐使的海舶順著長江口進入三角洲的腹地後、並沒有立即登岸;他們跟著唐朝的商舶一路溯江,大約四天後抵達揚州的郊縣,並輾轉航向揚州城停泊。才到城外,沒想到率先前來迎接的竟是早先失散的同伴。

  幾名日本國船員與揚州城戍卒守在海陵縣長江沿岸,等候偏離了航道的最後一艘使船,並在看見船舶平安抵達時,不禁歡呼出聲,感謝上天的保佑。

  由於前頭已有三艘日本國使船順利登岸,早在數日前,便引起了揚州城官員的注意;在詢問來意後,已接入州城的驛館安置,並由州府的官員修書付驛,向遠在長安的帝王請示是否允許日本國遣唐使團一行人進入長安。

  他們經歷了危險的旅程,原以為,這次遣唐就只有三艘船能完成任務,幾乎已經不抱希望了,沒想到竟還等得到同行的最後一艘船。

  在解釋過遇難的大致情況後,藤原馬養副使等一行人被接往州城,準備與另外兩位大使會合;留學生與僧人,則獲准與副使一同進入城內,只留下船員們留守停泊長江岸的船隻,並得盡速修復受損的船身和斷裂的副桅。

  因為四艘使船還肩負著另一項重要任務,即是將上一次由大臣栗田真人執節遣唐、至今已在長安停留十五年之久、飽學長安文明的留學生們送回日本國的平城京,向天皇複命,才算是功德圓滿。準備隨著戍城的衛兵進入州城時,忙亂中,井上恭彥匆匆丟下一句:“再見,呂祝晶,保重了。”便跟著使團走了。

  一團混亂下,呂祝晶竟然來不及與他的新朋友告別。

  這半個多月來,他們吃住都在一起,交換了很多的見聞和故事,井上恭彥儼然已經是他一位很熟悉的朋友了。

  原本他跟小舅舅所搭乘的商舶船主打算先托運一批瓷器到明州,之後再將整船自海外購回的珍寶順著漕運送到長安城的東市卸貨。

  如今他們陰錯陽差來到了繁華的揚州城,時間已經耽誤數日,為了爭取時間效益,商主決定直接從揚州順漕運返回都城,不再繞道去明州了。

  而搭順風船的呂祝晶甥舅兩人在被告知這樣的訊息之際,日本使節團已經在揚州守城衛士的帶領下,準備入城與其它使臣會合。

  站在揚州的七裏港邊,呂祝晶看著船員們分批下了船,在岸邊的市集補充飲水和食物。前一刻還在身旁的小舅舅,此時人卻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眼看著那群衛士就要帶著井上恭彥一行人往州衙走去,呂祝晶焦急地不知道該跟上去,還是留在原地繼續等候才好。

  好不容易總算在雜杳的人群中見到小舅舅,他立刻沖上去,急問:“我們一定得乘原來那艘船回長安嗎?”剛去市集裏買了兩大簍揚州當地土產的新鮮藥草,還拎在手上的醫者錯愕了半晌。

  “不然呢?”“我們可以搭別的船回家嗎?”他剛剛跟往來的船員打聽過了,七裏港靠近太平橋的水驛,港邊停靠了很多船隻,提供往來旅人搭乘,他們可以改搭別的船回去。如果他們不用配合商舶的航期,就能在揚州城裏多停留一段時間了吧。

  “為什麼要搭別的船?鄭商主的商舶平穩舒適,速度又快,馬上就能回長安了。再說,我答應過你爹,要在中秋前送你回去的。”

  “嗯,可是…”呂祝晶咬著唇,說出:“這樣我就見不到恭彥了啊。”日本使節團剛剛才被帶往州衙,如果他們現在就得離開揚州,那麼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相見?

  啊,是為了這原因啊。醫者恍然大悟。他似笑非笑地看著甥兒道:“你跟他已經變成那麼好的朋友了嗎?”

  “是啊。”呂祝晶用力點頭。“不只他,還有其它人呢。”比方說玄防和阿倍仲麻呂(他的名字真的有夠難記)。

  不過可能是因為一個是僧侶,一個名字太長不好記,所以他最熟悉的還是井上恭彥,畢竟他是他第一個認識的日本人啊,更不用說還是由他親自照顧的了。

  “那你大可不用擔心,祝兒。日本的遣唐使終究會到長安去朝見帝王的,他們帶來的朝貢禮品,你在船上時不也看見了嗎?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井上恭彥是留學生,他勢必會跟著他國家的官員到長安學習,未來要再見到他,一點也不難。”


  “這我知道啊。”男孩急切地說:“可是我還沒有跟他道別,我也還沒有告訴他,我們住在長安城的哪里,好讓他可以順利來訪。而且、而且……”他咬住粉嫩的嘴唇,小臉蹙結成一團。“而且,雖然我知道一定會再相見,可是……小舅舅,要是那時候我已經死掉了呢——”

  “胡說什麼!”醫者怫然變色。“你會長命百歲的,祝兒。別胡思亂想。”

  “唔…”呂祝晶低下頭,有些倔強的踢開腳下的小石礫。突然有點自恨起先前在船上那麼多天,為什麼不早點把事情交代好,只顧著東扯西扯些有的沒的。

  過了好半晌,他才又開口:“我只是想……小舅舅,時間是很寶貴的啊。我聽說日本的使者因為一些緣故,好像沒有辦法很快入京,如果時間稍微拖延了,說不定還得要大半年才能來到長安呢。過了那麼久,到時候,可能我也早就被人給忘了吧…”這樣的話,這半個多月來的交情,不就很沒意思了嗎。

  萬一他被人給忘記了,怎麼辦?他真的很焦慮啊。“祝兒,你想裝可憐嗎?”醫者有些過分冷淡地問。呂祝晶倏地抬起低垂到沒精打采的頭顱,生氣起來。

  “小舅舅,你這是什麼話呀!我是那種會裝可憐、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傻瓜的……”他的話尾在看見男人促狹的目光時,自動消失了。“啊,”

  有些女孩氣的跺了跺腳。“討厭……小舅舅最討厭了。”

  醫者有些寵溺的歎息道:“想當初,不知道是誰巴著我,要我一定要帶他出門見見世面,一路上說盡我的好話,誇得我還真一度以為我是天底下最和藹可親、任人予取予求的舅舅了呢。”

  “我的好舅舅,可以拜託你留一點面子給祝兒嗎?”呂祝晶莫可奈何地哀求道:“我只不過是想跟我朋友好好說聲再見,請他到長安來時,務必來找我玩,就這麼卑微的心願,你不會忍心拒絕我吧?”

  “卑微啊,”醫者看著甥兒小小的臉蛋,笑著摸摸他的腦袋瓜子。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祝兒?”

  “你要帶我去揚州府的官衙?”男孩期待地回答。

  “我在想,如果我沒趕在中秋前帶你回去,你爹會扒了我的皮。”他笑笑又道:“好在我的皮還算厚就是了。”

  “太好了!”聽懂了男人的話後,男孩飛撲上前抱住男人,再不得寸進尺了。“我們現在就去嗎?”去官衙找井上恭彥?

  “不。”醫者搖頭,隨即解釋:“我們在這裏等。一般而言,外國的使者來到揚州,都會先在這太平橋附近的水驛接受招待。等會兒他們從官衙出來後,就會住進水驛裏,到時候你便可以去見你的朋友。不過我們明早一定要啟程回長安。而現在呢,”

  他將手上藥簍塞進男孩手中。“在這裏等著,別亂跑,我去跟鄭商主說一聲,請他到長安後送個口信給你爹,說咱倆會隨後就到。”

  “謝謝。”呂祝晶感動地說。

  醫者回頭瞅了甥兒一眼。“哦,現學現賣呢。”

  想也知道是跟誰學來的倭話。沒想到才短短半個月,這兩個孩子竟已經如此熟稔了。這種緣分……想來是可遇不可求的吧。

  呂祝晶眸光晶亮,笑眼如閃亮的寶石,他彎腰鞠躬,孩子氣地大聲喊道:“拜託您了”

  結果,他們等到快黃昏的時候才見到日本的使團。由於旅途勞累,甥舅倆在水驛附近的旅店賃下一間房。他等到睡著,是小舅舅叫他,他才醒過來,由小舅舅陪同他到驛館去找朋友。

  再度見到呂祝晶時,井上恭彥才剛剛在驛館裏的客舍安頓好。聽見通報說有人要找他時,他有些意外,卻又不是真的很意外,因他猜想,也只有可能是他。

  過去十幾天在船上相處下來,他對呂祝晶已有一點初步的瞭解。

  雖然年長男孩四歲余,但言談問,那男孩所展露的機智與聰穎總是令他感到驚訝。他跟一般的九歲孩子很不一樣就是了、小小年紀,就不畏勞苦地跟著舅舅出外旅行,已是不簡單;更令人訝異的是,呂祝晶還頗有膽識。

  同樣是第一次出海,使船上有不少人因為適應不良而生病或心生憂鬱;呂祝晶卻不同。雖然有時風浪稍大,他也會喊頭暈,但他總是用一種不畏懼任何事的目光在看待著眼前的危險。

  更不用說,他跟著醫者在大浪中登上使船前來幫助他們的那份勇氣了。

  這麼勇敢的男孩,他是欣喜於能有結識的緣分的。

  由於事前驛館的官員已經告知州城有夜禁、幸好是夏季,落日時間稍晚,他看著天色,替呂祝晶擔心起來,不知道他與醫者是否已經找到過夜的地方?果然,匆匆趕到驛館外,就見到那有著一雙寶石眼的男孩。

  天氣熱,他已經摘掉氊帽,頭髮在兩鬢旁抓結成簡單的發環,身上穿著棉麻混織的及膝袍子和束腳裙褲,腳上穿著皮制短靴。

  雖是如同上百個揚州城的男孩那樣的裝束,可他雙頰就如同早上分別時那樣的紅潤,十分可愛;而他那雙燦眸,也硬是比其它同齡男孩更為靈動。

  不知道為什麼,他看到呂祝晶時,唇角忍不住就想要上揚。

  男孩一見到他,便好用力地揮手。

  “恭彥!井上恭彥!”小跑步朝他跑了過來。

  那姿態使他想起小晶。一個多月前,小晶也是這樣朝他揮手,彷佛怕他會沒看見似的……沒想到這兩個孩子竟會有一點相似呢。

  為此,他咧開嘴,笑了起來。

  “噯,你笑什麼?”呂祝晶氣喘喘地跑到他面前,剛好聽他笑出聲。

  “我以為你已經離開了。”先前從官衙出來時,就聽說呂祝晶原本搭乘的那艘商舶已經離港,順著漕運回長安了,因此以為他已經跟著回去了。然而呂祝晶卻總是令他驚訝,不是嗎?起碼過去十幾天,這孩子每天都令他感到驚奇。

  比方說,才相處短短半個月左右,他竟然已經悄悄學會幾句簡單的日本話,而他本來完全聽不懂的!

  跟他自己當初在日本學習漢語時所遭遇的那種艱難,完全是兩回事。

  “本來是該離開的。”呂祝晶說:“可是我拜託小舅舅晚一點走。”

  頓了頓,他看著井上恭彥的黑眼睛問:“你知道為什麼吧?”

  井上恭彥點點頭。“是因為我。”否則他們現在就不會站在驛館大門前講話了。

  很滿意他的答復,呂祝晶笑說:“對。而且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請說。”

  他毫不猶豫的答應,讓呂祝晶好樂,眼神因此更加明亮,有如最耀眼的寶石。“你怎麼敢隨便答應?萬一我拐你去賣,看你怎麼辦?”

  井上恭彥只是微笑道:“不會的。我相信你。”

  呂祝晶好歡喜。“好極了!井上恭彥,不枉我特地留下來等著再見你一面。”其實他們已經說過再見,只不過那時候場面很混亂。他看得出當時呂祝晶還有很多話想要說。

  “祝晶,你要我答應你什麼事?”

  “手伸出來。”呂祝晶沒頭沒腦地道。

  他遵命地伸出手,因為不知道他要哪一隻手,所以乾脆兩隻手都給了。

  只見男孩低頭取下隨身掛在頸子上的青玉短笛,連同紅色系繩一起放在他手上,嘴裏交代道:“這是信物。我住在長安城朱雀大街以東的永樂坊,等你到長安來時,把笛子帶來還我。如果你重陽之前來了,我帶你去賞菊;如果你冬天來,我帶你去賞梅;如果你明年春天才來:…”雖說要等到天子核准放行,但應該還不至於要等那麼久吧?

  恭彥忍不住期待地問:“如果是春天的話,你要帶我去哪?”

  呂祝晶抬頭看著他,想著長安城如織似錦的春天、眨了眨眼,笑道:“我帶你去看牡丹花。”長安城裏,人人愛牡丹,慈恩寺、曲江池都是賞花好地點,一定教他印象深刻。

  緊握著手中膚溫猶存的玉笛,井上恭彥心頭一熱,點頭允道:“好的,我深切地盼望著。”

  “那麼,再見了?”這一回,呂祝晶定要比他先講出這句話。因為他很任性、覺得道別的話,要由自己先開口才有那個意義。“好,再見。”恭彥回應道。對嘛,這才是道別嘛!呂祝晶眼眶莫名一熱,同時有點憂愁地想到,他其實不是很喜歡“再見”這句話。

  雖然是一句期待未來能再相見的道別語,但說了之後,馬上要面對的卻是離別啊。也不知道,還要等多久才能再相見。

  真討厭等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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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6-9 00:05:39
第一章 長安城之春

  長安大唐閉元六年(公元718年)春

  三月,長安的春天,處處充滿盎然生機。以朱雀大街分隔成兩大區塊的城區街坊巷陌,川流不息著人潮。科舉在上個月揭榜後,及第的士人帶頭探春,新任探花使摘下最早綻放的杏花和早開的牡丹,騎著駿馬,被眾人促擁著,呼嘯過坊間的十字街。

  穿著時新春衣的游春仕女與商旅們則穿梭在寬敞的街弄間,好不熱鬧地點綴著融融春光。

  此時,東城外郭春明門附近,連結漕渠的港埠,在春冰方融的暖日,一艘艘船隻陸續熱鬧了河上的風景。

  “是春天,春天來嘍…”

  一名穿著春衣的俊俏小公子沿途快步行走之際,不止一次聽見周遭的人們交換著春天的信息。

  “春天呀,”呼吸著暖暖的、還帶著點花兒的香氣,走在垂條的柳蔭下,梳著雙辯的小姑娘也跟著應和道:“是三月的春天了呀。”哇啦啦地唱起小調來。“春光好,春花嬌,春日多美妙…”

  “我知道是春天了。”小公子有點不悅地說。“小春,可以拜託妳閉嘴嗎?”

  “啊?”小調兒戛然而止了…半晌,又繼續啦啦唱了起來。“春光好,春花嬌,春日多美妙……”

  “小春,”小公子有些頭痛地嬌叱:“再要唱,妳就回家去,別跟著我啦!”

  小調兒再度停頓下來。“小:——…公子,小春唱得不好嗎?我娘教我的耶,我爹都誇我唱得好咧。”

  俊俏小臉上泛出惱怒,有點生氣地說:“我討厭春天!”頗任性的。

  “嘎?為什麼?”小姑娘詫異地問了出口,頗直率的。

  哪里來的笨丫頭啊,都怪爹亂撿東西的壞習慣!

  才跟著小舅舅出一趟遠門,回到家中,家裏就多了一口人吃飯。

  這還不打緊呢,壞就壞在,小春竟然變成他的跟班了!成天到晚黏著人,好難甩掉呢。小公子仗勢欺人。

  “小春,我是妳的誰?”小姑娘眨巴著一雙不是很圓、卻很單純的眼眸。“就小……小公子啊。”

  “小公子又是誰?”

  “啊,就是主子爺的小主子啊。”主子爺說過的,她小春從今以後就跟著小……公子啦,所以她就很努力地跟著跟著……

  “那就是主子吧,傻瓜。”

  “是嘍。”小春全然沒受辱的感覺,只是笑嘻嘻的。

  “妳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主子這個兩字?”小公子問。見小姑娘一臉傻氣——是真的有點傻!不待她回答,他又道:“意思是,我叫妳什麼,妳就得照辦,懂了嗎?”

  “懂。”小姑娘認真地點了點頭。“那小…公子你要小春做什麼?

  小春照辦。”

  “我要妳別再唱剛剛那小調了。”這樣總明白了吧?

  “為什麼?不好聽嗎?”可是她覺得很好聽啊。小姑娘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還有一點點小受傷。“也不是。”他趕緊說。“只是我現在不想知道春天已經來了這件事。”

  “為什麼?春天是來了啊。”人人都愛春天的;春衫穿起來好輕,春風吹起來好舒服。她很喜歡春天呢,想來該不會有人不愛的才是啊。

  “是來了沒錯,可是我等的人還沒來啊。”這種心情,小丫頭不太瞭解吧。

  約好了的,重陽前,他若來了,就去賞菊;若是在冬天來了,可以賞梅;可現在已經是繁花盛開的暖春了啊…卻還沒聽說有日本遣唐使來到長安的消息。

  都過去大半年了,怎麼會一點訊息都沒有呢?

  小舅舅出門去了,沒辦法幫他打聽,爹又十問九不知。

  天地茫茫,眼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心中的焦躁也越來越耐不住了啊。啊,春天啊,真令人煩躁哩。

  小春意外地露出瞭解的表情,她拍拍小公子的肩,傻登登笑著。“別急啊,小……公子,我們再去瞧瞧,說不定今天就有船進來了嘍。”

  跟著小公子來來往往這春明門好幾遭了,打今年入春以來,更是天天都要走上這麼一回,就是笨蛋也明白,小公子有多期待“那個人”的來到。

  傻小春竟然說出這麼不傻的話,真教他詫異地感動起來。才剛要稱讚一下,其實她唱的小調不算難聽,小春便哈哈笑道:“其實今天不來也沒關係,明天總會來了吧;明天不來也沒關係,明天的明天總會來了吧;明天的明天不來,還有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竟然還真的給他一天天數下去!“爹啊,我要哭啦。”真要等到天荒地老,他有那個命嗎!

  “喏,小…公子。”只見小春趕緊拿出一條巾帕遞給他。

  小公子莫名地接過那條巾帕,“這做什麼用?”他不需要啊。

  “你不是要哭了嗎?”小春傻問。

  “還真的咧。”生氣了。把巾帕塞回小春手上,扭頭就走。只不過,走沒幾步便又折回,將傻在原地的小丫頭帶走。

  “快跟上來,走丟了找不到路回家,不管妳。”下次出門,要記得別帶丫頭出門才好。

  “不會的,”小春搖頭說:“小……公子不會不管小春的。小春每天跟著小公子出門,都有平安回家,主子爺也都會記得多盛一碗飯給小春吃,小春好歡喜喔。”


  “別說了。”到底誰才是主子啊!歎息再歎息,無奈再無奈。轉瞬間,來到東郭的春明門前。這是東方國家的使者入長安必經的城門,有水道連接河渠,東北方的通化門外,更設有長樂驛站,號稱是長安往東方道路上的第一驛,兩座城門間,有渠道連結。

  此時春明門附近人潮鼎沸,商旅往來不絕;代表著都城繁華門面的守門衛士,個個看起來既高大又威武。

  怕愛跟路的小春真迷了路,不見了,他緊緊把年僅七歲的她挽在手裏。

  這父母雙亡的傻姑娘,被爹爹撿回家裏養,實在沒辦法棄她不顧,逼得才十歲的他,不得不端起姿態,扮好一個主子的樣子來。不過,雖說是主仆關係,但其實更像是疼愛妹妹的那種情感吧。

  漕埠卸貨區十分熱鬧,他拉著小春走上前,相中一艘剛停泊在岸邊、正在分卸貨物,準備運到東、西兩市的商船。

  逮住一名正在搬卸貨物的船員,探問是否有來自揚州日本遣唐使的訊息。他做這件事已經做得很熟稔了。

  船大哥見他年紀小小,挽著一個小丫頭,嘻嘻笑出聲,才要調侃兩句,就聽見不遠處漕河上傳來鑼響聲,預告著有官船即將入港,必須趕緊將船貨卸下,好空出碼頭讓官船進城。船大哥當下丟下男孩,兀自忙著搬貨去。而小公子也不氣餒,他轉頭看向那艘即將入港的官船,好奇地端詳著。

  當他似乎聽到附近的守城衛士交談中出現了“使節”兩字時,連忙豎起耳朵,想聽個仔細;但那幾名衛士已匆匆跑開,去迎接一小群正從皇城騎馬飛馳而來的官員。

  為了避免被驅趕,他連忙拉著小春站到遠處,視線卻不由自主地看著那艘順著渠道緩緩入港的官船。

  春明門龍首渠不比南北漕渠寬廣,到了這裏,大型船舶沒辦法再進入,必須換乘平底小船或改為步行、乘轎或騎馬。

  他看著那艘官船緩緩停靠岸邊,在一隊鏡甲武衛的護送下,率先走出兩名大唐官員。而後,又看見幾名服色基本上雖是仿照漢制,卻異於唐朝官服的外國人跟著船上官員逐一下船時,他眼色隨之一亮。那種服裝式樣他見過。

  寬袖長袍,腰束寬幅花錦帶,正是日本國使臣的官服!

  終於……來了嗎?日本遣唐使?“好痛喔!”小春突然喊痛道。小公子低頭一看,才發現是自己無意間將小春的手握得太緊、太用力了。

  他趕緊鬆手,可心情卻激揚不已。

  因為他看見了曾在日本使船上見過的藤原副使,以及隨使臣們陸續下船的使團成員,先是阿倍仲麻呂、玄防,而後是…

  “恭彥!”在看見他的那瞬間,他忍不住大聲喊出。

  雖然相距有一段距離,附近又很吵鬧,他不太可能聽見他,可井上恭彥的視線依然朝他的方向轉了過來。

  他視力極佳,一眼認出他來,露出如印象中淡定的笑容。

  “祝晶。”他輕聲說出。沒有大聲回應,以免招惹側目。

  但只那一眼,一個近乎無聲的嘴形,已使呂祝晶忍不住掩面哭泣。

  “好久喔……”他哭笑著喃喃低語。“還好……還來得及去看花…”

  小春傻傻地看著忍不住小小聲哭了起來的小公子,忘了將手上的帕子遞給他,只是問說:“現在小春可以唱歌了嗎?”

  呂祝晶沒有回答,因為小春已經在唱了,那首春天的歌。

  在三月的暖春時節,日本國的遣唐使總算得到帝王的許可,核准了連同部分留學生及僧侶在內的使節團,合計二十三人,在官府的護送下,進入長安。沿途中,連接南北的漕渠已使人大開眼界;見識過漕河沿岸城市的繁榮,原以為長安大抵如同頗有規模的揚州城一般,待真正來到這上國都城,才發覺這矗立盛世的城市,遠比想像中要更具有生命力。

  日本的平城京(奈良城)雖然以四分之一的比例仿照長安修築,但是無論是占地規模,或者是建築物的精緻度,都遠比不上長安。

  親眼見到這國際性的大城市,使得遣唐使的成員們紛紛驚歎不已。

  在春明門下了船後,一進城,這群頭戴朝冠、身著日本使節服飾的使臣們立即引來許多長安城居民的注目。

  儘管長安城不乏外國使臣往來,東北的渤海、新羅等國更有質子,甚至是王位繼承人在長安宿衛。然而,當人們聽說這是遠從瀛洲不遠千里渡海而來的日本國使節,光為那海路上的艱難啊,就忍不住要多瞧上幾眼。

  為這注目,一路上,日本使臣們保持著適當的禮儀,謹慎而莊重地跟隨著長安的官員,在衛士的護送下,依照帝王的命令,騎上帝王敕使帶來的馬匹,先前往鴻臚寺典客署的鴻臚客館洗塵,待等帝王傳旨下來,再入宮面聖。一路上都有好奇的居民跟著他們、看著他們,對他們指指點點,品頭論足。但每個使臣都挺直了腰杆,展現出合宜的容止與儀態。

  高壯的馬兒並不奔馳,只是緩緩地步行著,好讓使節團能供大街上城民瞻仰。

  井上恭彥跟在正、副使後頭,儘量做到目不斜視,以維持作為一個國家使臣的體面。然而他的心卻熱燙燙地,分不清此刻澎湃的心情,是因為終於來到夢想中的長安,抑或是因為見到了許久不見的呂祝晶。

  他沒想到會在剛入城時,在城門口就看見呂祝晶。若非他天天前來等候,又哪里會這麼湊巧!想必是已等候了他很長一段時間了吧。

  為這份信守承諾的心意,他深深地感到榮幸又欣喜。


  去年七月到了揚州,原以為年底前能入長安,卻不料幾乎過了大半年,他們才被允許進入都城。

  隨著長安一日日近在眼前,他總忍不住想,再見到呂祝晶時,他是否還會那樣一片赤誠地盼望著再見到他?會的。他是這麼地相信著。

  千里迢迢來到這憧憬中的國家,他想念家人,卻不可能在短期內回國。這一趟留學之路是他自己的選擇,他早已做好必須忍受孤獨、寂寞的準備。只是沒料到,會率先認識一名也叫作“晶”的朋友。

  懷中揣有呂祝晶留下的玉笛,每當他思念起遠在平城京的家人時,新朋友的面孔便會浮現在腦海中,令他對未來增添一份盼望。

  去年,當重陽過去時,冬日降臨,皚皚白雪中,大夥兒盼不來唐朝天子的敕書,他聽說這是因為儘管日本國已多次遣唐,但對於外來使臣,上級的官員與帝王仍存有戒心,有意令他們多加等候的緣故。因此一路上,他們雖然備受禮遇,但也受到官員們重重的監視與關注。

  好不容易,漫長的冬天結束,他們終於獲准入京。時至三月,順著漕運北上,總算來到長安了。而祝晶…還是印象中的祝晶啊。

  他們沒有在春明門逗留太久,行過簡單儀式後,便帶著準備送給帝王的國信,成列進城。

  他不敢正眼多瞧祝晶一眼,怕失了使臣風度。但知道那孩子混在圍觀人群中,一路跟在附近。

  他想叫祝晶先回家去,人這麼多,怕他被人推擠受了傷;但偏偏又什麼都不能做,只能暗自祈禱這一路上平安。

  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個子小,很容易受傷的。

  才這麼想著之際,突然,人群中有人低叫一聲:“恭彥。”井上恭彥有些慌忙地轉過頭去,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是祝晶。只見呂祝晶小臉紅紅地笑喊道:“花,看花!”原來一陣春風不知打哪吹來,吹落了附近枝頭瓣瓣雪色的杏花。

  井上恭彥甫抬起頭,便沐浴在一片白色花雨中,芳潤的花瓣拂過他微啟的嘴唇,溫涼的感覺像是小姑娘淘氣的柔吻。

  從都城官員,到附近所有圍觀著日本使節團的百姓,都不由得仰起臉孔,迎接那帶著春雨氣息的雪色花瓣。

  熱鬧喧騰的大街,朱樓畫楝,彷佛全靜止了一般,籠罩在雪色風華中。

  不知何處飛聲的琵琶曲,為這開元盛世,揭開序幕。

  位於皇城南端朱雀門西側的鴻臚寺典客署,是朝廷用來接待外賓的場所。由於位於皇城之內,因此一般平民百姓是不能隨意進入的。

  日本遣唐使一行人被安頓在典客署的客館當中,接受皇帝所派來的監使招待,時日已過六天了。

  日本使者所帶來的國信——也就是朝貢品,包括日本國各地出產的上好刀器、玉石、絹帛、花錦……等,已經委由監使派人運送到內廷中,送給了大唐的明皇天子。

  內廷有消息傳來,聽說唐明皇非常喜歡這一批禮物,除了交代鴻臚寺官員要留意使臣們生活上的基本所需外,還贈送了大量的絲綢與金玉等回禮,已經由大使們負責收下,準備在回國時帶回日本,獻給天皇。

  至於其它並未擔任正式官職的留學生與僧人,則在鴻臚客館中,等待進一步的指示,興奮地交換彼此對長安這城市的第一印象。

  此時,阿倍仲麻呂倚在客館的圍欄上,看著來來去去的僕役和官員。

  “沒想到長安城居然這麼大,足足比平城京大上四倍呢。”

  玄防也讚歎道:“長安也真的四面都有城牆呢。”

  平城京只有南面有城牆,其它三面都只有城門而已,並不設牆。雖然早已聽聞長安的林林總總,但總不如眼見為真。

  客館柳色青青,來自其它國家的使臣,偶爾現身在柳色之後出入往來,不禁令人期待著能趕緊晉見帝王,以便獲得允許,在長安自由活動。

  眾人閒談中,終於有人留意到井上恭彥的沉默。

  阿倍仲麻呂悄聲喚他:“恭彥,你還好嗎?”

  正望著柳色的恭彥回過神來,握緊手中那管色澤青潤的玉笛,笑道:“沒事。只是在想,不知道還要等多久才能得到允許,晉見天子。”

  “才不過等了六天而已。”阿倍笑道:“聽藤原大人說,可能還要再等一陣子呢。到目前為止,內廷那裏還沒有傳來準備要召見我們的消息。”

  “不知道為什麼要那麼久?”這幾天,他們雖然得到大唐妥善的照顧,但是並未被允許在城內自由活動。早先入城時已見識過長安一隅,知道此時正是長安一年當中最嫵媚的時節,內心早已躍躍欲動,卻還得困坐客館裏,壓抑下萬分期待的心情。明明、明明都已經來到了呀。

  阿倍挑起眉說:“久?其實倒也還好。相較於先前漫長的等候,六天並不算久哪。”頓了頓,他突然笑了起來。“也許是因為你急著想離開客館?想見誰?”意有所指地瞅了瞅他手上的笛子。

  恭彥瞠目瞪著手上短笛,半晌,釋然笑道:“確實如此。我怕祝晶那孩子會在外頭傻傻地等著呢。”

  典客署的客館在皇城之內,與外街隔著一道高高的牆,誰也看不見外頭發生了什麼事。

  恭彥惦著祝晶說過的話,明白他重然諾。從去年夏季執傻地等到了今年暖春,知道自己確實被人這樣深切地盼望著,會令人忍不住也想要回報這一份心情。

  剛進城那天,阿倍仲麻呂也看見呂祝晶了。那孩子就跟半年前在船上時一樣熱誠可愛。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很確實地在實踐著自己的諾言。恭彥憂慮的不無道理,但這份憂慮,卻使人頗為欣羡。

  儘管對長安有著無比憧憬,但畢竟是初入寶地,人生地不熟,能有個熟悉的人在這裏等候著自己,感覺其實挺好。

  阿倍低頭看著那管短笛,笑歎道:“很難相信那孩子只有十歲。”抬起頭,迎向恭彥的目光。“我覺得他跟你有點像呢。”

  “咦?”恭彥沒有立刻聽懂阿倍的話意。

  “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阿倍說:“他明明只有十歲,可是看起來卻像是已經活過了大半輩子了。是個有點老成的孩子。”

  恭彥還是不懂他跟祝晶是哪里相像了。

  他想聽阿倍的解釋,但阿倍仲麻呂只是微笑道:“吾友,我們才剛要展開一段漫長的旅程,未來的每一天都令人無比期待。雖然也思念家鄉,但此刻,何妨藏起那份思念,多看看眼前的事物呢!說不定到頭來,總有一天,你我也會思念起眼前這個地方。”

  恭彥明白了,他笑著指出:“你不打算說清楚,對不對?”真是個喜歡吊人胃口的傢伙。阿倍擠了擠眼。“終有一天,你會知道我說的是對還是錯。”恭彥笑著搖了搖頭,將短笛收回懷中。“我祈禱我們能儘快獲准晉見帝王。等待,總感覺是受委屈的。”

  呂祝晶真的在等。也確實有點委屈。

  原以為只要等到井上恭彥來到長安,他便能帶著他到處去玩耍了;誰知道,打從日本使團被接到了皇城的典客署裏,便再沒了消息。

  他日日來到皇城朱雀門附近,想要打聽遣唐使的情況,不明白怎麼過了那麼久,他們竟然還沒能出皇城一步。

  明明滿街上都是外國人啊,偏偏就不見一個日本遣唐使!

  想找人入宮去打聽打聽嘛……爹雖然在門下省弘文館供職,待回家吃飯時問他,他卻也是一問三不知。

  “官太小嘍。”爹說。“祝兒,不是爹不幫你打聽,實在是打聽不到啊。”

  作為一個九品校書郎,鎮日關在館閣裏校書,想聽得一點比較時新的消息,還真不容易,只因不是核心人物啊。呂頌寶吃著晚飯時,狀似無奈地說。

  因此,呂祝晶只好天天上朱雀門報到,想從往來人們和守門衛士口中打聽到井上恭彥的消息。因為再這樣等下去,連春天都要過了啊。

  春光可寶貴的哩。一個十歲孩子,模樣稚氣,目光卻帶了些老成,是會讓人忍不住多留意幾眼的。

  今天輪值守衛的城門郎是一名年約十七、八歲的青年,他與另外幾名年齡不等的衛士配刺持戈,守在朱雀門的出入口,負責查核進出皇城的官員身分與安全。

  一見到呂祝晶,八名守門衛士紛紛使了個眼色,提醒彼此,那孩子又來了。

  今天祝晶沒讓小春跟來,他站在城門附近等候了一段時間,一直沒等到日本使者進出,才忍不住趨前禮貌地向衛士打招呼。

  “衛士大哥們好。今天天氣不錯呢,不知道明皇接見日本來的使者了嗎?”

  好半晌,沒有半個人答話。祝晶也不生氣,他知道這些衛士擔負重責大任,不能輕易洩露宮裏的事情。

  見沒人願意答話,他歎息一聲,踱著小步伐,站到一旁,準備繼續等待下去。反正,套句小舅舅的話,要見恭彥不難,只是“早”與“晚”的問題而已。

  他不是王公大臣,沒辦法隨意進出皇城,不等,又能怎樣?

  他坐在附近一株柳樹邊,等了又等,眼看著天色由明亮轉為暈黃,夜禁的鼓聲再過不久就要響起,到時城門、坊門會陸續關閉,他必須在那之前回家才行。

  沒辦法,只好明天再過來打探消息。

  正這麼打算時,守門的衛士換了班,先前那名較為年輕的衛士隔著幾步距離,遠遠地瞧著一臉無奈的呂祝晶。

  考慮了半晌,原該轉入皇城向長官複命的他,一頓足後,在同伴訝異的眼光中,朝坐在柳樹下的祝晶走了過來。


  “這位小兄弟,”他喚道。“我沒有看到你的馬或驢子,想必是走路過來的吧,不趕緊回家可以嗎?再過半刻,城門就要關了。”

  鼓聲八百響後,城門和各坊坊門就會關閉,除了特殊的人員外,街道上一律要淨空的。

  “嗯,我這就要回去了。”祝晶訝異站了起來,拱手向衛士道:“我明天再來。這位大哥,謝謝你的好意提醒——雖然你之前都不理我。

  那青年城門郎聞言,先是皺眉,而後忍不住一笑。“我先前職責在,不能隨便和你說話。”

  這男孩連續六天來到這皇城南門,他在白天遇過他幾次,但都找不到機會問他來意;而男孩倒也懂事,乖巧而怪異地在城門外候著,不會做出一些為難人的事情,就只是他與其它弟兄們都忍不住對他有些好奇。

  聽出青年城門郎的言下之意,呂祝晶眼色一亮。

  “那麼,大哥你意思是,現在可以和我說話了?”

  青年點頭。祝晶嘴唇咧開,笑道:“太好了。”正想繼續攀談,皇城內的鼓樓突然傳出擊鼓聲。

  是禁夜的第一次鼓聲。鄰近的坊市內,鼓聲隨之鳴起。

  青年詢問:“你住哪?”

  “水樂坊。”祝晶道。鼓聲第二響時,他猶豫了起來,跟這位大哥小聊一下,還是趕緊回家去才好。

  只片刻,青年便打定了主意。“你在這裏等我一下。”他回頭去牽馬。

  半晌後,回到祝晶面前。“來吧,我送你回去。”祝晶受寵若驚,伸出手臂,讓青年將他拉上高大的馬匹。“多謝大哥。”

  “不客氣。”青年將他安置在鞍前。“駕”的一聲,馬兒順著朱雀大街向南,往永樂坊的方向奔馳,將鼓聲拋在身後。

  “我很少騎馬。”坐在高大的馬兒上,看著底下的石板大道,呂祝晶敬畏地說。一來是因為他個子太小,再者是因為家裏並沒有寬裕到能豢養馬匹;爹的薪俸只夠他們一家溫飽,長安米貴,居,大不易。

  “所以我們才好奇你天天到朱雀門來做什麼。是想找宮裏頭的什麼人嗎?”

  皇城裏座落著各大官署,平時出入人員眾多;又稱為子城的皇城之內,還有帝王所居的宮城,為了維持帝王和官員們的安全,平時必須嚴格管制。

  而想來想去,這年紀小小,至多不會超過十歲的孩子,想必是有什麼人在皇城裏頭供職的吧?

  終於找到機會打聽消息,呂祝晶立刻把握機會道:“對、對,我是想找個人。”

  “哦。”不出所料。“找誰?”語氣中帶著好奇。“大哥,你知道前幾天才住進鴻臚客館的日本國使者嗎?”

  “知道。另外,我叫劉次君。卯金刀劉,次第的次,君子的君。”

  “大哥,我叫呂祝晶。雙口呂,示兄祝,三日日關。”簡單介紹完畢,祝晶不怕生地又喊:“大哥,那你知不知道,通常來說,皇帝陛下大約要多少時間才會接見這些外國使臣嗎?接見完了之後,使臣們能不能出皇城活動?”

  長安是號為中京的上國首都,自太宗貞觀以來,海內外各國紛紛前來朝貢,尊為上國天朝;但先前呂祝晶與這些外國使節們沒有交情,因此並不關心這些人在長安的活動情況。現在,是因為有了掛念的人,他才主動留意起朝廷對待外來使節們的方式。

  “你年紀小小,怎麼會想知道這些事?難道你認識那些使者嗎?”策馬疾行在寬廣無比的朱雀大街上,東西兩側坊門已陸續關閉,熱鬧的市街頓時人煙消減,一日的夜禁即將開始。

  “當然是因為有認識的人才會想知道啊。”呂祝晶開始簡略敍述起自己和日本遣唐使在海上偶遇的緣分。

  聽得年輕的城門郎頗為驚奇。“所以,你是想見那個叫作井上恭彥的日本留學生?”

  “嗯。我們做了約定。他若在春天來到長安,我要帶他去賞花的。”呂祝晶認真地說。頓了頓後,他仰起小臉看著城門郎年輕而黝黑的臉龐。“大哥,你去看過花了嗎?我聽說今年慈恩寺的花開得很好呢。”在長安,牡丹是花中之王,若單稱“花”,就是指牡丹。

  “還沒有。平時職務繁忙,要不是今天我輪休,大概也沒法跟你攀談。”

  “原來如此。我也還沒有去看呢。”

  “要等朋友一起去?”

  “對的。”祝晶笑說。

  “一般留學生會在長安停留很多年,今年假若沒看到,明年再看,也是可以的吧。你這樣天天到城門等候,不是反而浪費了大好春光,不如趁著花還開著,趕緊自己去看花吧。”城門郎實際地建議。

  祝晶搖頭。“不行的。”他解釋道:“正因為時光寶貴啊,大哥。如果今年就能看到,何必等到明年呢。就算只趕上花期的最後一天,也是好的啊。”

  城門郎因祝晶那小老成的語氣哈哈笑了起來。“小弟,你今年才幾歲?說話這麼老成,好像已經活過半輩子似的。”

  “我十歲多了。”祝晶說:“半輩子不長啊,一眨眼就過去了。大哥,時光真的寶貴啊。”因他的一再強調,讓劉次君不由得感到有些奇怪。“你說你十歲?”祝晶點頭。“嗯,不瞞大哥,我天生短壽命格,或許活不過二十五呢,所以你想想,我是不是只剩半輩子可以活?”

  他的語氣既認真又認命,令青年為之愕然。

  他輕輕拍打了呂祝晶的額頭一下,大剌刺笑說:“小孩子,別胡說八道。不然等你活到七老八十的時候,會笑掉別人大牙。”

  祝晶還想抗議,但永樂坊的坊門已經近在眼前了。他趕緊道:“到這裏就行了。大哥,真的感謝你。”

  坊門內的活動在夜裏仍是可以進行的,只要不出坊門就不算犯禁。

  城門郎在永樂坊西側的坊門前放祝晶下馬,考慮了會兒,他道:“明兒個你再來一趟吧,我替你打聽消息。”

  祝晶用力點頭,拱手笑道:“多謝大哥。”

  劉次君是家中次子,上有兄長,下無弟妹,而祝晶這一聲大哥喚得熱切又誠懇,他不由得笑道:“沖著你這一聲大哥,有什麼口信要帶的,明天也一併給我吧。”抽空托人到典客署走一趟,是不礙事的。

  呂祝晶連聲答應。

  “好了,快進去,坊門要關了。”劉次君提醒道。呂祝晶連忙奔進坊門裏,臨去時,回首再揮了揮手。

  “明兒個見了,大哥。”

  “再見。”說完,他策馬離開。

  回到家的時候,就看見小春坐在門坎上,正抽抽答答地哭著。

  呂祝晶滿臉訝異。“小春!妳哭什麼……”

  猛然想起今早出門時不讓她跟路,小丫頭哭了起來,想耍賴,忍不住凶了她一句:“哭哭哭!看妳能哭多久,偏不理妳。”說完,他就跑開了,也不給機會追上來。

  該不會……從那時候起,這丫頭就一路哭到現在吧?瞧她眼睛腫得跟雞蛋差不多大,哭聲沙啞,整張臉一陣紅、一陣白……這笨丫頭!

  連忙走到女孩面前,拍撫道:“別哭、別哭啦,我回來啦!唉。”

  小春總算慢慢停止了哭泣,抬起淒慘的小臉看著呂祝晶。“小……公子……小春今天……哭了一整天呢。”

  “很得意嗎?”呂祝晶又好笑又好氣地就著衣袖幫女孩拭臉。“我又不是真的想看妳能哭多久,妳還真的——”罵不下去了,怎麼會有這種笨丫頭啊。“不是啦。”女孩啞聲道:“因為我一個人在家裏,想到小……公子你說你不理小春……小春好傷心……就忍不住一直哭了……”

  “笨蛋!”呂祝晶放下髒汙的衣袖。“這有什麼好傷心的。”

  “很難不傷心吧。”小春委屈地說:“因為小春很喜歡、很喜歡小公子嘛。如果小公子討厭小春,小春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哩……”

  “笨蛋!”

  呂祝晶訝異地睜著圓眸,看著小丫頭道:“來我家這麼久了,妳還不知道我只是嘴巴壞嗎?妳給我聽清楚了,小春。我不讓妳跟我出門,第一是因為妳年紀小,腿短走不遠。第二是因為我不喜歡每次出門都有人跟在屁股後頭,很黏。第三是因為妳前兩天腳不小心拐到了,到現在都還沒好,我是傻瓜才帶妳出門。”雙手插在腰後,很認真地問道:現在,妳聽懂沒?”伸手揩去她臉上一小塊髒汙。

  見小春抖著嘴唇,怕她又要哭,呂祝晶歎息一聲,趕忙將小丫頭擁進懷裏。“笨蛋,別哭啊,我都說沒討厭妳啦。”

  “真的嗎?”小春一再尋求保證地問,像是被主人棄養的狗兒那樣,雙手好用力地捉著祝晶,嚴重缺乏安全感。想必是因為年幼早孤的緣故吧。祝晶語氣中不由得多了幾分疼惜。

  “真的。別再說傻話了。我爹回來了嗎?”小春搖頭。“還沒呢。”

  “知道了。希望他記得吃飯。”爹偶爾得在館閣輪值守夜,只是往往連他自己都記不住輪值的次序,所以也沒事先提醒他們。

  跟著爹一塊兒過活久了,呂祝晶已經很習慣自己的爹會突然消失個一、兩天沒回家的情況。好在館裏有合菜可吃,爹應該不會餓到。

  他回頭看著小春。“妳哭了一整天,肚子餓了吧?有沒有吃飯?”

  小春點點頭。“有。我一邊吃著昨晚剩下的幹饃饃夾肉醬,一邊哭著呢。”

  呂祝晶笑出聲。“好個小春,總算妳不真的傻呀。”

  小春跟著咧開嘴傻笑。

  “走吧,我們去蒸饃饃吃。”呂祝晶領頭進屋。

  “還要夾肉醬。”小春跟在後頭。“對了……小……公子,你今天有見到那個人嗎?”好羡慕“那個人”喔,可以這樣被小公子放在心上惦記著。

  “沒有。不過沒關係,今天沒見到,總還有明天吧;明天再沒見到,總還有明天的明天吧。”

  “咦?”小春發出疑問聲。“對。這話妳說過的。”祝晶笑說:“借我用一下。”不然還能怎麼辦呢。明天再等等看吧。

  起碼他知道恭彥現在已經在長安了。偌大長安城,總有相碰頭的一天。

  “他現在就在外頭等嗎?”一聽到呂祝晶這幾天每天都在城門外候著的消息,井上恭彥按捺不住,轉身就想走出客館。

  “慢著。”最後還是決定自己來通報消息的劉次君連忙阻止這位日本留學生離開客館。沒有上級的命令,即使是外國使節,也不能任意在皇城中活動的。

  看出井上恭彥眼中的掛慮,劉次君忍不住微微一笑,心想,祝晶小弟沒等錯人,這俊雅少年有著一股與他頗為相似的氣息呢。

  少年雖然不像祝晶那樣喜形現於辭色,但是在那謙和自持的面孔底下,是一顆同樣赤誠的心。

  “你現在還不能出去。”好人做到底。“那孩子要我轉告你,『他很想念你。』”說起來怪肉麻的。若非這話是出自一名十歲孩子口中,他還真說不出口。

  恭彥眼底閃過一瞬笑意,他拱手答禮道:“感謝您帶來的信息,我收到了。”

  “那你……有沒有什麼口信要轉達的?”劉次君直爽地問道。

  “有的。”恭彥說:“請告訴祝晶,要他回家去,等我能出皇城時,一定會立刻去找他。請他好好保重。”

  “就這樣?”劉次君挑眉詢問。

  “還有句話。”恭彥沉吟半晌,才說出:“請告訴他,我也想念他。”

  劉次君笑著傳口信去。總覺得,在這樣微冷微暖的春天裏,涉入這麼一段不俗的異國友情,還滿令人感到愉快的。

  稍晚,在朱雀門外。

  “他這麼說啊。”呂祝晶一隻手忍不住撫上心口,滿臉儘是渴盼地看著劉次君,彷佛盼著他再吐出一些話來。

  那姿態,使劉次君怔愣了半晌。他大手拍了拍呂祝晶的肩膀,笑道:“小弟,你這模樣,看起來很女孩子氣呢。”

  呂祝晶沒有回話,只是笑了笑。

  “謝謝你,大哥。”聽他那麼講,我可以放心回家了,恭彥必定會在被允許的第一時間來找他的。他可以回家等了。

  “原來你擔心他不守諾言啊?”劉次君好奇的問。

  “不是的。”祝晶搖搖頭。他知道恭彥是那種守信的人,他只是沒辦法讓自己別因等待而憂慮。

  他討厭等待,然而,知道他也想念他,讓他覺得心頭好溫暖。

  捂著心口的當下,總覺得,憑著這一份暖意,他可以一輩子等下去的。

  “那為什麼……”劉次君不太懂他的意思。

  “別問我,大哥。”祝晶飛快的說。這感覺蠻難講清楚的,我現在要回去了,後會有期。大哥,有空來找我玩。他揮揮手,燦笑的跑開。在那之後的第五日,唐明皇李隆基總算下旨群集眾臣,在大明宮麟得殿接見並賜宴日本使者。

  整個迎賓儀式盛大而隆重,日本國的大使阿部安麻呂與大伴山守、副使藤原馬養,以及留學生當中,在本國具有正式朝臣身分的阿倍仲麻呂與吉備真備等人,皆被賜予和他們在日本時所擔任的官職相當的榮譽官銜。

  由於明皇禮佛,因此學問僧玄防特別得到帝王的問候,並詢問了佛法東傳日本國的一些事情。

  這是明皇繼位七年以來,首次正式接見的日本遣唐使。

  雖然先前也曾見過少數滯留長安的日本留學生和僧侶,但這還是唐明皇頭一回在正式的迎賓場合中,見到日本派遣而來的使者們,因此感到相當新鮮。

  由於來對朝堂上的使臣們個個都具有優雅的氣質與風采,為此,明皇笑問:“日本國的人都如此進退有禮嗎?”

  佩帶天皇所賜予、象徵使節最高權力的節刀,大使阿部安麻呂恭敬地回答“為了表示對上國明皇的敬重,吾國天皇親自挑選使臣,只有一流的人品才能有幸來對上國,以示對遣使來唐的重視。”

  唐朝天子不以“天皇”稱呼日本的國君,而稱之以“王”。

  在唐明皇心中,日本與新羅、渤海、鬼方等國一樣,都只是遙遠邊疆的大唐藩屬。既是藩屬,當然不可能以“天皇”稱之。大約在六十年前,發生在百濟的白村江之役,大唐軍隊與新羅結盟,徹底打敗了支持百濟的日本,進而消滅了百濟,使得日本終於體認到兩國實力的懸殊,不再以“日出處天子”與“日沒處天子”來看待兩國君主的地位,從此遣使來唐。

  儘管日本並不自認為是大唐藩屬,但當大唐如此認為時,使者們也未加反駁,一切仍以兩國和平往來與文化學習為要務。

  端坐玉座之上,正值壯年的明皇一一端詳著底下前來晉見的二十三名遣唐使,遼巡一遭後,視線停留在最後一列,俯首視地不望天的一名戴冠少年身上。

  少年站在使臣隊伍後方,代表他的地位不高。

  然而,跟其它使臣們比起來,他身量雖然因為年輕而不特別高大,但沉靜的氣質不似一般少年郎,有種沉著穩定的姿態。

  根據通事舍人提供的名冊,他應該是一名叫做“井上恭彥”的留學生,今年只有十五歲。

  明皇好奇地眯起眼詢問:“站在末列的那位少年,也是你們女王所親自挑選的嗎?”

  沒想到會被問話,井上恭彥趕緊回答道:“歐稟陛下,是的。”

  “你不辭千里渡過惡海,來到我大唐帝國,可是有什麼願望想達成嗎?”井上恭彥俯首答話。“回陛下,臣素來仰慕唐風。在日本,我們學習上國的文明,期許能改變舊有的制度,讓人民過更好的生活,這是使者們所肩負的全日本國百姓與天皇的願望。”

  “你回答得很不錯,少年。但是,這其中沒有你個人的心願嗎?”

  “回陛下,有的。”在明皇與眾臣注目的目光下,井上恭彥不知為何,突然想起祝晶那雙寶石般燦爛的笑眼,他微微笑說:“臣希望能在上國結識知己的朋友;向高明的老師學習;看遍普天之下最繁華的文明;不虛此生。”

  他的回答讓明皇笑了。“好個不虛此生。”明皇轉向日本國大使們道:“連一個留學生都如此謙和有禮,可見日本確實是個君子國呢。”

  明皇心情頗佳,是以後來日本大使所提出的幾個請求,包括讓前一批在長安學成的留學生還蕃回國,以及允許遣唐使們能在長安城裏自由購物,諸如書籍、器皿…在城內自由活動,安排留學生進入國子監就學等,明皇都一一允許了。

  稍後,在賜宴的大殿中欣賞著宮廷精緻的樂舞、飲酒,叩嘗佳餚,與大唐朝臣們暢談兩國往來歷史與交流的場合中,井上恭彥懷著期待的心情,惦記著要將祝晶的笛子還給他。時間在三月底,花還未謝盡。而終於,可以相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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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6-9 00:06:01
第二章 昔時約定

  “爹啊,你沒騙我?”吃晚飯時,呂祝晶停下夾菜的動作,眼睛睜得老大地瞪著絲毫不覺得自己語出驚人的弘文館校書郎呂頌寶。

  “我騙你作哈,傻祝兒。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個日本國使者什麼時候可以離開皇城嗎?我今天從文館回來時,親耳聽見內朝那些官員說的呢。”呂頌寶一邊吞著飯菜一邊說話,差點沒噎到,咳了咳,趕緊先將嘴裏食物咽下。

  “是這樣子……”呂祝晶擱下碗筷,滿臉欣喜地道:“太好了、太好了!”

  當下他開心得連飯都吃不下,倏地站起來,想沖到門口看看有沒有人來拜訪。但一想到夜禁後各坊門早已關閉,而此時此刻,恭彥或許正在宮裏接受帝王的召見呢。

  唉,傻氣什麼。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重新入座,拿起飯碗準備扒飯,這才留意到兩雙直勾勾盯著他瞧的眼睛。被瞧得頗不自在,呂祝晶假意地咳了兩聲。“咳,做什麼這樣看我?”小春滿嘴食物,沒辦法在第一時間回話。

  倒是呂頌寶若有所思地看著祝晶,問道:“祝兒,你多大年紀了?”

  呂祝晶怔了半晌。“啊,我幾歲你不知道?你犯胡塗了呀,爹。”

  呂頌寶看著祝晶酣紅的臉頰和晶亮的眼眸,略略皺起一對長眉。“當然不是。我是以為你……”欲言又止的,頗不像平時的九品郎呂校書。

  呂祝晶當然察覺到父親的不對勁,他眯起眼。“你想說什麼啊?爹。”

  呂頌寶嘴唇動了半晌,卻沒發出聲音,支吾半晌,最終還是閉起了嘴。

  呂祝晶模糊辨識出幾個嘴形,狀似“……不中留”一類的。他蹙起眉,表情與呂頌寶如出一轍。“你在想什麼啊?爹。”

  小春呆傻地看著主子爺與小公子各懷心事、各自否認的微妙表情,不禁跟著困惑起來。“你們在說什麼啊?小春怎麼都聽不懂?”嗚,不要排擠她嘛。

  “沒事沒事。”呂頌寶抿了抿嘴,往盤中夾肉夾菜給小春。“來,多吃一點啊,丫頭。”呂頌寶有意粉飾太平的語調,讓呂祝晶有點氣惱地撇嘴道:“本來就沒事。”爹在想什麼啊,真搞不懂。儘管如此,可為什麼爹那種對某事有意逃避的態度,會讓他覺得有點火大?

  呂祝晶坐在板凳上,看著雇用鄰居大嬸幫忙烹煮的晚餐,又看了看表情頗為奇怪的爹,覺得真是太莫名其妙了。

  再接著他想到,會不會是因為突然想起了娘,所以爹才那樣怪裏怪氣的?

  娘過世五年多了,雖然爹一直都表現得很堅強,但他其實是清楚的;誠如他自己會時常想起娘一樣,爹也會在以為沒人瞧見的時候,偷偷地哭泣啊。尤其爹以前又常說,他長得很像娘……

  是為了這緣故嗎?呂祝晶看著一味裝傻的爹與本就很傻的小春,眼神不自覺柔軟起來。算了,還是別問了。

  他低頭扒飯,一起裝傻。

  因此他沒瞧見呂校書偶爾投來的目光,是那麼地五味雜陳。

  呂校書心想:祝兒這孩子…是不是不知不覺地長大了?

  鼓聲三千響,城門啟,坊門開。天色剛亮,呂家大門便已開啟。呂頌寶在朝中並未擔任要職,不須每日早起參加早朝。

  但是弘文館校書工作繁瑣雜蕪,除了點校圖書之外,遇有國家禮制上的疑難時,還得不時提供天子及官員們咨詢。

  家中沒有飼養私馬,若想趕上時間進城,就必須搭乘同僚的馬車一起入皇城工作,因此他每天早上都很早便出門。

  只是沒想到,他才打開大門,就見到一名俊朗英挺的少年對他彎腰行禮問早。

  “呂大人,您早,我是日本國的留學生井上恭彥,來拜訪祝晶。”

  呂家雖然清貧,但好歹仍是官宅,大門的裝飾與門柱的形制仍與一般民宅的烏漆窄門略有不同。

  井上恭彥雖然才入城沒多久,但憑著敏銳的觀察,得知了呂家的官家背景。為此,他有一點訝異,因為呂祝晶從來沒提過他官家子弟的身分。

  不用多作介紹,呂頌寶也早猜出少年是何許人。

  打從半年前祝兒剛跟著他舅舅回長安後,他就不斷從那孩子口中聽見有關這少年的種種事蹟。只是,他萬萬沒料到,出現在眼前的,會是這樣一個眉目清朗、眼神淡定的少年。

  考慮著要以什麼方式來對待這名少年,好半晌,他拉開大門道:“總算是見到你了,井上恭彥。我家祝兒常提起你。”少年聞言,笑了。那微笑,不曉得為何,竟使呂頌寶稍稍放心了些。

  “讓你見祝兒之前,我可以先問你一個問題嗎?”

  “可以的,呂大人。”恭彥回應道。

  “你是個留學生,總有一天,你會返回你本國的吧。”

  這不是個問句,因此恭彥有耐性地等待呂頌寶繼續問。

  “如果那時候,祝兒因為你的離開而傷心的話,你會怎麼做?”

  呂頌寶很清楚自己的孩子有著怎樣的古道熱腸,也因此,他必須先問清楚。

  恭彥沒有想到呂頌寶會這麼問。儘管總有一天他會回國,但那是好久以後的事,短時間內是不會發生的,他才剛來到長安啊。

  然而眼前這位長者問得那樣嚴肅、認真,讓他也不得不仔細思索這個問題。

  沉吟好半晌,井上恭彥才緩緩回答:“我想,這個問題的前提是,在多年後,祝晶與我已成為生死莫逆的知交吧……考慮到我跟祝晶一見投緣,那確實不是不可能的事。然而…”

  在呂頌寶靜待的目光下,他謹慎地道:“然而,我能夠因為未來一定會面臨的離別,而果決地切斷這份聯繫嗎?我應該為了將來分別時的痛苦,而拒絕一份在我有生之年所可能擁有的、最為珍貴的友情嗎?如果我真的那樣做了,我想,不僅祝晶不會原諒我,甚至連我都無法原諒自己。”

  為此,他歉疚地向呂校書誠心拱手道:“恭彥在此,為我將來可能會帶來的不便深感抱歉;但我不能主動放棄跟祝晶的這段交情,我們已經是朋友。”

  他的答復使見過太多人生風浪的呂校書也為之詫異。

  如此堅定啊……

  短暫沉默之後,呂校書總算露出微笑。他笑的時候,是先從眼角拉開一個彎曲的弧度,接著整張臉透出笑意。有點像祝晶。
  “
  祝兒有一雙好眼睛,不是嗎?”他說著,忍不住又笑著喃喃起來。

  “噯,我不是早知道的嗎?哈,真像個傻瓜似的……”這些話都停在喉嚨深處,門前的少年並未聽得真切。

  拍了拍自個兒後腦勺,呂校書和藹地看著井上恭彥,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祝兒等你很久了呢。看到你來了,一定很高興。”眼尖地看到恭彥握在手中的短笛,頗為眼熟,不覺出聲:“咦!那笛子……”恭彥怔了一下。“笛子嗎?是祝晶寄放在我這裏的。”沉吟半晌,呂校書道:“很高興你妥善地收藏著。那笛子對祝晶來說,是很重要的東西呢。”

  “我想也是。所以想趕緊拿來還給他。”

  “他有告訴你那是誰留給他的嗎?”呂校書好奇地問。

  恭彥搖頭,想等呂校書告訴他。

  但呂校書只是拍了自己額頭一下,笑道:“噯,時候不早了,我得出門了。”

  同僚的馬車可能在坊門前等得不耐煩了呢,得趕緊去搭車才行,晚了就得走路了。

  “爹,你怎麼還沒出門?在跟誰說話呀……”睡眼惺忪的呂祝晶小手揉著眼,受困地從內室走了出來,納悶爹怎麼還在家裏。

  打了個大大呵欠的同時所擠出的兩滴淚水,讓他眼神恢復了清明。睜眼往家門口一看,嘴巴頓時合不攏了。“啊……”

  呂校書回頭和呂祝晶打了個招呼。“祝兒,爹出門嘍,鄰家大嬸煮了粥在爐子上,餓了自己添來吃呀…”呂祝晶已經聽不見父親出門前說了什麼,他披散著一頭及肩的烏髮站在自家門口,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將目光鎖在家門前的他身上。

  他來了。先前覺得一直盼不到的……突然間,他人就站在眼前,活生生的;而他卻腦袋空白,瞬間便將之前預先擬好的想講的話,全忘了。

  井上恭彥看著呂祝晶臉上閃現過的種種表情變化,私下解讀那些表情的意義,而後他忍不住微笑起來。

  如果他沒有會錯意的話,祝晶應該是在說:我是在作夢吧?如果這是夢的話,那大概是因為我想這個人想到瘋了。所以,我要不要回頭再睡它一覺?

  在呂祝晶決定回頭再去睡一覺,好確定自己不是作夢之前,井上恭彥咧嘴笑說:“祝晶,帶我去看花吧。”

  不是夢!呂祝晶撲上前環抱住少年的腰,笑意濃濃的眼角擠出了快樂的眼淚。“是有點晚了,可總算、總算還不太遲。”

  這一年,他十歲,他十五,還不太明白,何以才相識不久的一段友情,怎會滋長得如此迅速?

  爾後祝晶回想起這段的日子,懷疑是因為在他們第一次分別之後,他便等待了很長一段時間。必定是等待,讓他的感情沉澱到心底深處,這段友情才會變得如此深刻。不然,沒有更好的解釋了。

  “就是你嗎?”一個稚嫩的嗓音在呂祝晶身後響起。

  恭彥個頭高,越過祝晶的肩膀望去,見到一名蓄著一片短短劉海的小姑娘好奇地躲在大門後頭,偷瞧著他們。

  “小春?”祝晶回過頭去,環抱住恭彥的雙手自然地鬆開,臉上的表情一瞬間有點像是……羞澀?

  井上恭彥沒注意到呂祝晶表情的變化,他笑問:“這是誰?”好個可愛的小姑娘,有雙天真無邪的眼睛呢。

  小春依然站在門後,像是在等祝晶向恭彥介紹她,她才能大方走出來,全然沒想到自己該為自己偷窺的行為感到抱歉。

  祝晶看了小春好半晌,突然間不知道該怎麼向恭彥介紹小春的身分。

  爹決定要收留小春的時候,他不在家;等他回到長安,發現家中多了一個人吃飯時,小春已經開始喊他“小公子”,把他當成主子了。

  這些稱謂上的瑣事,他們沒仔細理會過。鄰居見到小春時,也不曾將這丫頭當成僕人。那麼,在這個家中,小春該是什麼人才好?“先去後頭洗把臉,小春。”祝晶領著恭彥走進屋裏,拍了拍小女孩的臉道。可小春全副心思都放在祝晶身邊的“那個人”身上,帶著好奇與欣羡的眼神膠著地無法移開。

  她好想知道,為什麼“這個人”可以被小公子這麼深刻地惦記著?

  是因為他很好看嗎?或許吧。他很聰明嗎?或許吧。還是因為有其它緣故?真想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被小公子那樣地放在心底啊。

  見小春還不動作,只是一味傻氣地瞪著恭彥瞧,祝晶感到有些好笑地說:“妳究竟在看什麼啊?丫頭。”

  這問題的答案,恭彥也想知道。因為小姑娘看他的眼神,非常直接,像是想挖掘出什麼大秘密似的。

  可小春只是瞪著恭彥,頭也沒回地說:“小……公子,你不也還沒洗臉?”

  祝晶這才想起自己確實還沒盥洗。臉一紅,連忙拎著小春往後院走去,準備打水洗臉。走了兩步,又回頭說:“恭彥,你別走,跟我們一道用早膳吧。”他猜想井上恭彥一大早就出現在他家門口,必定還沒吃過早飯。

  見恭彥點頭了,祝晶才放心地將小丫頭帶往後院;待要跟上,突然想起還沒回答剛剛恭彥的話,腳步連忙停住。“啊,對了,小春她是……嗯,我妹妹。”妹妹?恭彥不認為是。去年在海舶上時,祝晶曾說過他是家中獨子,還羡慕他有兄弟呢。

  恭彥是井上家的次子,有四個兄弟。家族中的其它堂、表兄弟約略數來,也有十來個。因此,他的成長歲月並不孤單。

  小春不是祝晶的親妹妹。可是當他看見小春因祝晶的話而眼神發亮時,他露出微笑,走到小春面前,矮下身,和善地說:“很高興認識妳,小春。我是上恭彥,祝晶的朋友。”

  躲在祝晶身後的小春只探出一張小臉,她訥訥地看著井上恭彥那張誠懇的笑臉。好半晌,她垂下肩膀,低下頭。

  又過了半晌,當她重新抬起頭時,已經強迫自己接受眼前這個人比她更早遇見她的小公子的事實。

  “好吧…”小丫頭不太情願地道。

  恭彥應該要不懂的,然而他發覺他竟然有一點明白小春的意思。

  反倒是祝晶露出納悶的表情。“呃,你們倆……”在交換什麼秘密啊?然而恭彥和小春似乎不打算回答這問題,在向彼此鄭重地點了點頭之後,他們一起轉過臉來,對祝晶綻開一抹無辜的微笑。

  當下,呂祝晶唯一的念頭是:這天地是不是要顛倒了?怎麼突然間,他不再是掌握局面的那個人?

  在那之後,井上恭彥不曾向呂祝晶解釋過當時那微笑的含意。

  他將貼身收著的短笛還給祝晶時,見祝晶極為珍愛地撫過笛身,而後貼身收起。想起呂校書的話,他問:“這笛子對你來說,很重要吧?”

  祝晶開朗的眼中一瞬間閃過一抹晦暗,隨即咧開嘴道:“嗯,很重要。對了,恭彥,你會吹笛嗎?”不待回答又喃喃說:“可惜我不會呢…聽說這笛子的音質很清透,如果我會吹的話,就能聽見很好聽的笛聲了吧……”

  恭彥不會吹笛,可是他看著祝晶有些憂愁的表情,突然希望他會。

  “你有聽過這笛子發出來的聲音嗎?”

  祝晶依舊低垂著眼。“我應該聽過的…可是…我忘記了…爹說娘以前都會吹笛安撫我入睡,可是我卻怎麼都想不起來呢……嘿……”嘴角扭曲地笑了笑,有點刻意地咧開嘴,拍了拍後腦勺道:“瞧,我記性真不好啊。”原來是祝晶娘親的遺物。恭彥猛然理解。那是他第一次看見祝晶露出這麼不快樂的表情。

  原本想安慰他的,但祝晶抹抹臉,硬是擠出一朵笑容,像是想把悲傷的事情忘記,那使他心裏那些粗糙的安慰哽在喉間,說不出口。

  看著祝晶是如此努力地想要快樂,他心裏隱隱浮現一種想法,好希望他真能夠一輩子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

  除了燦爛的笑容以外,祝晶臉上不適合掛上其它的表情呢。

  於是,恭彥配合著他,只說:“笛子很漂亮。”

  稍後,井上恭彥告訴呂祝晶,十天後他就要入國子監的四門學館就讀;在正式拜師入學以前,希望可以跟祝晶一起好好看一看長安。

  祝晶雖然樂意,但是……“十天?這麼快?”

  到慈恩寺賞花的路上,兩人一邊看著街上風景,一邊閒聊著。

  拒絕讓小春同行是對的。因為慈恩寺在晉昌坊,距離永樂坊有三個坊區的距離,並不算近。但因為不趕時間,所以兩人一會兒坐上好心路人的牛車,一會兒又下車步行,沿路看著長安的人與景,說說笑笑往晉昌坊的方向走去。

  長安坊市和街道是棋盤格局,即使是初來乍到的人,只要稍微有一點方向感,大多能輕易辨識出所在的位置和方向。

  恭彥一邊看著熱鬧的大街,一邊說明:“嗯,阿倍和吉備會進國子監的太學就讀;我身分較寒微,所以朝廷安排我入四門學;玄防已經得到皇上的同意,可以在國內的所有寺院學習,他打算先到傳習密宗法門的大興善寺參訪,之後再到慈恩寺……”

  祝晶聽父親說過,國子監是大唐最高學府,掌國子、太學、四門、律、書、算等六學。當朝官員,以科舉進身者,不出自長安、洛陽兩監
  的,甚至還會遭到鄙視;因此一般有意仕途的人,多會想盡辦法入監就學,取得學籍。

  前三學的入學門坎是依據學子家世背景的高低來決定的。一般國子學只收王公貴族及三品以上文武高官的子弟;太學生也多隻接受五品以上的官家子弟;而四門學則接受品第稍低一層級的官家子弟。其中太學和四門學都接受外國留學生的就學申請。律、書、算學因為是專業技能,仕途出路不佳,少人學習。倘若是他呂祝晶,以他爹正九品的官職,也許連四門學都進不了哩。雖是讀書,好在國子監的管理不算非常嚴格,未來要見面並不難;國子監所在的務本坊距離永樂坊也不遠,因此他也就沒有很抗拒恭彥就要入學的事實。

  畢竟恭彥他本來就是個留學生啊,不入學,難道成天在長安街上遊手好閒?

  祝晶一邊想著、心事,一邊聽恭彥又說:“這幾天,大使們已經開始在東西兩市採購要帶回日本的禮品,他們最多會在長安停留兩、三個月,之後就要回國了。”

  走過一條十字街的時候,迎面街上有人騎著幾匹強壯的馬兒急馳過來。

  恭彥連忙將祝晶拉向自己,兩人貼站在坊牆邊上,看著急馳的馬蹄揚起一陣塵埃。

  祝晶因他保護性的舉止笑了出來。“恭彥,別怕,街道很寬敞。”

  雖然道路上人、牛、驢、馬爭道,甚至還有往來西域的駱駝飛馳道上,但還沒聽說有人被撞死的。

  恭彥怔了一下,才點頭道:“街道是很寬敞,可是剛剛那些馬跑得好急。”

  “你們平城京沒有馬嗎?”祝晶問。“在平城京裏,朝臣們大多乘坐牛車,速度比較慢。”因此當他看見長安城裏為數不少的馬匹以飛快的速度在奔馳時,心裏難免有一點緊張。

  尤其祝晶老是走在他的外側——他已經將他拉回來好幾次了。

  祝晶瞭解地拍了拍好友的手臂,再次說:“嗯,沒事沒事。”剛剛講到哪兒了呢?啊,講到日本大使們幾個月後就要回國的事。“所以,不要緊嗎?”

  “你是問,以後就只剩我們幾個人留在長安學習,不要緊嗎?”恭彥輕聲詢問。

  見祝晶點頭,恭彥柔著目光,搖頭說:“不要緊的。我會拜託藤原大人替我送信回家報平安。我很高興可以到長安來,而且,我並不是真的孤單!”

  頓了頓,他看著祝晶,真誠地說:“因為,我認識了一個叫做呂祝晶的朋友啊。所以,不要緊,真的。”

  聞言,祝晶忍不住捉住恭彥的手,緊握住。“是這樣啊,我知道了。”

  恭彥沒有進一步問他知道了什麼,那已類似於一種心照不宣的體會。儘管他有一點訝異這種互相懂得的心情會發生在他跟一名十歲的男孩之間;但他想,如果這是命運的安排,他並不打算抗拒。他很喜歡祝晶,也相信他們會成為知心的朋友。這感覺幾乎是在第一眼看見他時就已經萌生了。

  “你有一雙寶石眼,你知道嗎?”他突然告訴身邊的男孩。

  “哈?寶石眼?”呂祝晶沒仔細研究過自己的長相,也不覺得自己的眼睛跟寶石有什麼關連。

  但井上恭彥伸出手輕輕拂過祝晶秀氣的眼睫,頗認真地說:“這是我所見過最明亮的一雙眼睛。”

  出乎意料的,男孩臉紅了。

  那使恭彥怔了一下,笑著說:“你在害羞嗎?祝晶,我只是說出真心話啊。”這想法擱在心裏很久了呢。

  “唔……”祝晶沒有回答。

  遊人如織,寺地占整個晉昌坊一半坊區的慈恩寺已近在眼前。

  各色的牡丹花在寺院開放式的庭園中爭奇鬥豔,吸引著遊人的目光。

  開元年間,人們最愛與高官服色相近的紫、紅等深色牡丹,譽為花王。慈恩寺住持智周和尚深諳栽植牡丹的園藝,使近年來到此遊春的人潮不亞于曲江池芙蓉園。他們入了園,與遊人一同賞花。恭彥看著花,而身邊的祝晶,看著他。

  他們都沒有移開目光。

  之後,井上恭彥依循國子監入學的禮制,拜孔廟、觀儒禮後,備妥三樣束修,拜四門學助教趙玄默為師,與其它留學生共同遷進國子監附設的學院裏安頓下來,開始了他在長安學習的日子。

  那跟呂祝晶預想的不一樣。

  原以為井上恭彥入了國子監之後,會有很多時間出來玩耍。

  他錯了。有好幾次,他來到位於皇城東南邊務本坊的學館找他,都撲了個空。

  井上恭彥不是在學館裏上課,就是在國子監附設的藏書閣裏讀書,像是讀不倦似的。而即使當他夜裏回到學院的宿舍,也因為夜禁的緣故,呂祝晶沒辦法在那時候找他見面。因此,他幾乎沒有機會見到他。

  國子監裏有不少官家子弟,勤學的程度遠遠不及井上恭彥。常課以外的時間,這些官家子經常跑去打馬球或參加宴會,全然沒有振作的企圖。也難怪了,畢竟主持教學工作的博士最多只有八品的官職,而多數監生的身家背景,不是貴胄,就是高官,哪里把小小博士與品級更低的助教們看在眼底。

  長安城是個多好享樂的地方啊,許多監生甚至瞞著家人,結伴到平康坊狎妓呢。

  偏偏,恭彥不懂得玩樂。要他肯稍微隨俗一些,也許見面的機會就多了。

  然而,祝晶想,假若恭彥也跟那些執誇子弟一樣成天到外頭玩樂,不思勤學,那他大概會懷疑起自己擇友的眼光吧。真是矛盾。

  由於太學與四門學都在國子監裏,因此祝晶偶爾也會見到其它日本留學生。

  時值初夏,不常下雨,地處西北的長安城空氣開始變得乾燥。

  這天,是十天一次的旬休日,學館放假,不用上課。

  呂祝晶起了個大早,來到務本坊的學院外頭,想找井上恭彥。

  同在國子監太學館裏讀書的阿倍仲麻呂與其它留學生正在聚頭到東市的書肆裏買些書籍。才走出學院,一見到在門口等候的呂祝晶,阿倍連忙招呼道:“祝晶,好久不見。來找恭彥嗎?”

  “你早,阿倍。”祝晶應聲道,又轉頭向幾位他還不是很熟、但見過幾次面的留學生點了點頭。打過招呼後,他問:“你們今天不是放假?要出門?”

  “是啊,我們想去東市買些書。”阿倍回答。

  朝廷每個月都提供各國的留學生固定的米糧和基本生活用度,就連一年四季的常服,朝廷也大方提供他們當季的布料以供裁衣,因此幾乎不需要花用到他們從日本帶來的金貝和銀錢。

  趁著休假日,有些金錢用度上較為寬裕的留學生,比方說阿倍仲麻呂,就會到市集上買些珍貴的書籍,一方面用來進修,一方面,在日後回
  國時,也能一併帶回日本。

  祝晶飛快地張望了下。“我沒看見恭彥,他不一塊去嗎?”

  “我前些天有邀他一塊去,但是他婉拒了。”阿倍想了一下,問道:“他會不會是在等你?”

  “是嗎?”祝晶皺起眉頭。“可是我已經個把月找不到他了呢。他最近是不是很忙?”另一名留學生吉備真備昨天還見過井上恭彥,忍不住道:“他最近看起來有點疲憊。聽說晚上也很晚才熄燈,可能是在抄書。”

  “抄書?”祝晶看向吉備真備。“抄什麼書?”

  “書很貴。”吉備謹慎地措辭。“井上家並不非常寬裕,一本印製精美的善本書往往要百金、甚至千金才買得到,一般我們會以手抄的方式把館閣裏的藏書一本本抄下來。”

  阿倍點了點頭。“我們平常也會這麼做,但因為我和吉備都在太學館裏,所以不太清楚恭彥在四門學館裏的學習情況——這樣吧,祝晶,我帶
  你進去找他好了。”

  “也好。”祝晶感激地點頭道。

  國子監雖然沒有衛士駐守,但畢竟不是完全沒有人管理。

  學員們固然可以自由進出,一般人卻得有人帶領才能進入,因此呂祝晶通常是先請人傳話給井上恭彥,才得以見他一面。只是這陣子,即使托人傳話,也常找不到井上恭彥,讓呂祝晶撲空白跑許多趟。

  阿倍先請其它人稍候片刻,隨即領著呂祝晶往生員們宿舍走去。

  通常一個學院的院落裏,都住著同一個學館的生員。當呂祝晶來到井上恭彥所居住的學院時,幾乎已經沒有其它人在裏頭了。大多數的生員一早放假後,都迫不及待地離開學院到外頭遊玩,或者是結交名流去了,哪里還待得住這狹窄的院落。

  他們走進院裏,祝晶說:“阿倍,到這裏就可以了,我來過的。你快去和其它人會合吧。”

  “無妨。我也想看看恭彥在忙什麼。”阿倍領著祝晶往恭彥的宿舍走去。

  門沒有落鎖,他們悄聲推開房門。

  房中靜悄悄,沒有人在裏頭,連床鋪都是整齊的,不像有人睡過。

  斗室裏收拾得窗明几淨,桌上擱著一卷紙、一管筆、一台墨。

  呂祝晶走上前去,看著那紙上墨蹟,是一首詩。

  原以為是恭彥騰抄的,但讀了兩句,發現並不是。

  是首絕句。

  “飄洋涉海已歲餘,夢裏長安非吾家;一夜紅薇悄零落,春泥何曾不護花。”阿倍咀嚼詩句,不意勾起自己的思鄉心情。

  呂祝晶也大概猜出了這是恭彥寫的。知道恭彥如此思念著家鄉,讓祝晶有些煩惱,卻說不太清楚自己在煩惱什麼。倒是阿倍笑說:“以前我們在日本時,天皇經常召集臣子們即席賦漢詩,讓我很頭痛,只有恭彥立馬寫就,教大家欽羨得不得了——”

  “沒有這回事。阿倍的詩歌總是最受讚賞的,別聽他胡說。”一個修長身影從外頭帶著陽光的氣味走了進來,手裏捧著一迭書。

  祝晶轉過頭去。“恭彥!”

  早已換穿大唐年輕男子常服的井上恭彥看起來比一般人更為儒雅。

  唐人自隋末唐初以來,日漸習染胡風,大唐男子往往身著胡服,多少帶著些許粗獷。倒是這群飄洋過海來到長安的日本留學生,身穿大唐圓領窄袖的文人服飾,搭上清雅俊秀的五官,反倒顯得斯文。

  “祝晶,你來了。”對於擅自進入他宿舍裏的兩位朋友,恭彥毫不介意地打著招呼。“阿倍,你今天不是要去東市?”

  “我先帶祝晶過來找你。”阿倍指了指祝晶道。“順便看你在忙什麼。”

  井上恭彥將手中書本放在桌上,隨手收起那張詩稿,胡亂擱在一旁。

  “趙助教答應借我一些書,我剛從他那裏過來的。”

  “所以你一早就不在,是去找助教借書?”

  “嗯。我借了書後,還順道去了藏書閣的密府一趟:•…”呂祝晶靜靜站在一旁,看著恭彥和阿倍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

  許久,阿倍終於告辭去和其它人會合,回頭向祝晶道別。“那麼,祝晶,我先走一步了。”

  “你慢走。”祝晶道。

  等阿倍一走,祝晶才看向恭彥,猶豫片刻後,輕聲問道:“你最近還經常想家嗎?”

  正在收拾桌面的恭彥停下動作,抬起了頭,迎向祝晶審視的眼睛。

  幾乎沒猶豫的,他回答:“想。”接著又道:“祝晶,我很嚮往你的長安,但是我也會惦記家鄉的家人和朋友。換作是你,你會因為來到你很嚮往的某個地方,就不再思念親人嗎?”

  “你可以來找我啊。”祝晶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因為恭彥思鄉而感到不開心。“當你想念家人時,你可以來找我啊!可是你最近好難找,我
  幾乎找不到你。你真有那麼忙,忙到連一點點時間都抽不出來給你在長安的朋友嗎?”

  說著,祝晶不禁生氣地想到,還以為、還以為自己這麼惦著他,他偶爾也該想想他的。但自從入了學館後,恭彥就沒主動來找過他了,像是一點兒都不在意他這個朋友。很明顯的,祝晶生氣了。只見他小手握拳,兩條手臂壓抑地貼在身側,頭臉低垂看著自己的履尖,因此沒注意到恭彥朝他走了過來。

  “祝晶?”他喚他。

  呂祝晶不肯抬起頭,因為眼淚已經忍不住滴落在地上,而他哭起來時,臉會皺在一起,很難看,他不想在這個時候抬起頭。

  “祝晶:…”恭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祝晶掉眼淚。

  他開始回想自己過去這幾個月來都在忙些什麼,怎麼會忙到連一點時間都撥不出來給他的朋友?

  抱持著多抄一點書,以節省購書費用的想法;對於初入學時,擔心自身程度太差,希望能趕緊跟上同年的焦慮……

  井上恭彥確實差一點忘了,他千里迢迢來到長安,不只是為了死命讀書,他還有一個重要的朋友必須放在心上。

  “我很抱歉。”笨拙地伸出手,就著衣衫窄袖擦拭呂祝晶佈滿淚痕的臉。“對不起。可以原諒我嗎?”

  呂祝晶不是那種要人一再道歉才願意原諒對方的人。他撲上前抱住井上恭彥的腰,孩子氣的。“沒事,別道歉。我只是太想你。”趕緊擦掉臉上殘餘的淚水。井上恭彥在此刻才赫然發現呂祝晶對他的依賴。

  他知道祝晶年幼喪母;呂校書平時在弘文館當值;祝晶的醫者舅舅經年雲遊在外;小春年紀尚小,很黏祝晶。

  這孩子身邊可以說沒有一個可以傾心談話的人。是為了這緣故,所以才如此看重他的嗎?

  呂祝晶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所結識的第一個大唐朋友。他總是竭誠相待,不計較付出;在這長安城裏,不會有人比他更需要他。

  這體認,使井上恭彥想起幾個月前,呂校書問過他的那席話——假若有一天,他學成歸國,屆時他與祝晶這段緣分,該要如何處理?

  當時他以為朋友間的分別固然令人傷感,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與其煩惱不知何時會面臨的離別,何不把握當下,珍惜現有的情誼。

  但看來,他連當下都沒把握住啊。

  任由祝晶稚氣地抱著,恭彥安撫地拍著他尚未茁壯的纖背,等他情緒平復下來。

  好半晌,祝晶自己鬆開了抱住他的兩條手臂,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可愛得令他笑了,但不敢出聲調侃,只道:“我煮茶給你喝,好嗎?”

  “好。”他喜歡喝茶。雖然那茶湯嘗來總帶著些苦澀,但入喉後卻能回甘,是時下頗受歡迎的飲品。恭彥拿出鴻臚寺配給的團茶,烘炙到團茶膨脹後,先放入紙囊中冷卻,再以磨臼研磨成粉末,者一成茶湯,倒入茶碗,最後灑上幾顆珍貴的鹽粒,請祝晶喝。

  祝晶喝茶的同時,他說:“不急的話,你等我一下好嗎?”

  祝晶溫順地點頭。看恭彥重新磨墨,展開紙卷,開始寫字。

  他運筆如飛,字跡俊逸有力,半盞茶時間,已經寫完一大卷紙軸,密密麻麻的,約有三、兩千字。

  祝晶擱下茶碗,踱步上前,看他寫了什麼。

  恭彥主動告訴祝晶。“這是秘府珍藏的典籍,坊間買不到。監生雖然可以進入秘府內閱這些書籍,但是不能借出,所以我只好把內容一段段背下來,回來後,趁著記憶猶新,趕緊抄下來。”

  “所以先前你都是在忙著背書、抄書?”

  “嗯。很花時間的工作,所以忘了還有別的事要做,對不起。”他再度道歉。祝晶搖頭。“不要緊。不過你為什麼要抄這些書呢?”

  “因為這些都是珍貴的文獻啊。我是個留學生,本來就必須把大唐的文明帶回日本,書籍是最好的流播方式。再加上……你應該知道了吧?我家中並不富裕,隨身的盤纏有限,書本又非常昂貴,因此我才想說,能抄多少就算多少……”

  祝晶當然明白恭彥的心情,只是不喜歡因此見不到他。如果他把所有時間花在抄書上,哪里會有空閒理會他?

  看向他擱在桌上另一迭線裝書,祝晶問:“這些書你也打算謄錄一份嗎?”

  “嗯。趙助教特別借給我的——曖,祝晶?”

  呂祝晶拿走半迭的書,抱在懷裏。“我要看。這些我帶走了,過幾天看完會還你。”

  “祝晶。”恭彥才愣了一下,呂祝晶已經走出他房門。

  跨出學院前,祝晶頓住腳步,回頭道:“對了,恭彥,你注意到了嗎?”

  恭彥追了出來,聽祝晶告訴他:“你口音變了,你注意到沒有?以前你的華語還不是很標準,帶了點鄉音,可現在幾乎聽不出來有外地口音了呢。你等著看吧,有一天,長安會變成你第二個家鄉的——我過幾天再來找你,再見。”

  “啊,祝晶……”恭彥斕不住祝晶,只能看著他一古腦兒跑走。望著那孩子的背影,他喃喃道:“是嗎?已經沒有鄉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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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6-9 00:06:24
第三章 盂蘭盆會

  “小公子,咱們出去玩吧。”小春在祝晶身邊繞來繞去地踱著步,想要說服主子帶她出門玩耍。“不。”呂祝晶連考慮都不地回絕道。

  自入夏以來,天候漸漸炎熱,儘管身上的衣服已經十分輕便,但狹窄的屋舍裏仍有些悶熱。呂祝晶坐在窗邊寫字,額邊泌出細小的汗珠。

  小春掏出帕子幫祝晶擦汗,忍不住又道:“小公子,書房裏有點悶呢,我們出去玩吧。”

  “不要。”頓了頓,又道:“別吵我啦。悶的話,自個兒去後院乘涼。”

  提議再次遭到否決,小春洩氣地看著祝晶埋首寫字,不禁抱怨:“小公子,我們五天沒出門了,你為什麼要抄那些東西啊?主子爺又沒罰你抄。

  “妳不懂,我就喜歡抄書,妳別吵我。”爹好歹是個弘文館校書郎,因此打小他就識字,也會寫字,抄這些書難不倒他。通常他兩天可以抄完一本,快一些的話,一天就可以抄完一本。這五、六天下來,他已經抄了四、五本書,快將從恭彥那裏拿來的書籍抄完了,手邊已是最後一本。

  “小春真的不懂。”小丫頭納悶道:“這些書,咱們家裏頭都有啊。

  瞧,右氏傳、十難、毛詩、周官……家裏頭有的書,為什麼還要特地從外面借來,而且還要抄一遍呢?”

  聽見小春的疑問,祝晶笑了。“是『左氏傳』、『十翼』。”小春還不大會認字,打從他開始教她認字後,偶爾會把烏看成鳥,把焉看成馬,鬧出笑話。

  “那不重要啦。”小春睜大眼睛問說:“重要的是,小公子,你為什麼要特地把那些書依樣畫葫蘆的再抄一遍?你的字夠好看啦,不用再練
  了。再說,字練那麼好看也沒用,你又不能考狀元。”

  當朝科舉律令裏指定了楷書作為考試的正字,想要通過科舉,必須要先練好正字才有機會上榜。

  祝晶沒想過要做官,但小春一直在一旁吵著,很難靜心抄書,他只好先安撫道:“妳別吵我,等我抄完最後這一本,明兒個就帶妳出去玩。”

  “真的嗎?”小春眼睛發亮地問。閑真的。”

  “那小春來磨墨。”小丫頭積極地接手墨條。“小公子你快點抄。”

  祝晶笑著歎了口氣,重新執筆謄抄。

  偶爾眼酸了,就伸手揉著;手臂痛了,就叫小春幫忙捏一捏。

  抄書很累,但想到有個人也是這麼做的,突然就有了繼續抄寫下去的力氣。

  他抄得專注,沒注意到書房裏安靜了好半晌,抬頭一看,才發現小丫頭窩在桌腳邊,歪著腦袋睡著了。

  祝晶揚起嘴角,悄悄拿著毛筆在小丫頭臉上畫了一朵花,輕聲道:“家裏是有現成的書,可我知道如果直接拿書送給他,他是絕對不肯接受的。這樣,妳懂了嗎,小春?我只是想幫他一點忙,讓他有多一點時間陪我……不是不愛妳陪,可是小春,每次我們一起出門時,妳沿路都在唱歌,嗯……這樣說吧,有時候我也想跟他聊些我不能和妳聊的事啊……”

  小丫頭打著盹,臉上都是墨花,祝晶一番話也許入了她的夢裏,也許被一陣午後的風給吹出敞開的窗外了。

  “井上恭彥,那孩子又來找你了。”一名身穿時新胡服的同窗踏入恭彥房裏時,恭彥正在讀書。

  同窗的名字叫做崔元善,先世歷代皆仕宦朝廷,雖不是真正的高官門第,但其出身的家族也是山東清河大姓崔家的分支;崔氏子弟多習詩書,
  以一局中科舉為目標。

  年紀稍長幾歲的崔元善跟井上恭彥同一年進入四門學館就讀,就住在井上恭彥鄰近的學院裏,因此不止一次看過來拜訪井上恭彥的呂祝晶。

  恭彥讀書讀得專注,沒有聽見崔元善的聲音。


  崔元善走進他房間裏,撿起一張被風吹落在地的紙張,語氣有些詫異地道:“噯,這詩是你寫的嗎?井上恭彥?”

  恭彥這才回神過來,轉過頭看向崔元善,連忙起身招呼。“啊,是崔世兄,請問有什麼事嗎?”

  想起呂祝晶的請托,崔元善又看了一眼那張詩稿,將之擱在桌上用紙鎮壓住後,才說:“你那位小友又來了,正在大門外等你呢。”

  “祝晶…”距離上回他來,已經過了十天了。恭彥連忙道謝。“又勞煩崔世兄了,我這就過去。”不想讓祝晶等太久,說著,他匆忙將書本擱在桌上,雙手抱拳作揖後,便離開了學舍的房間。

  見恭彥如此匆忙地離去,還留在原地的崔元善忍不住喃喃道:“不過是個小孩……有必要這麼急切嗎?怪了,這兩個人究竟是什麼交情?”

  這回呂祝晶沒有等太久,就見到井上恭彥匆匆從學館裏跑了出來。

  他連忙從樹蔭下現身,揮手招呼他。“恭彥,我在這裏。”

  當井上恭彥來到他面前時,夏日驕陽已在他的額頭上逼出汗滴。

  祝晶忍不住咕噥起來:“不用跑這麼急啊,我可以等的。”伸手就著袖子抹去他發際邊上的汗水。

  恭彥調侃地笑道:“總不能老是要你等,所以,一聽到你來了,就趕緊過來。”

  這份體貼與心意,使祝晶眼角與嘴角都翹了起來,露出笑顏。“其實我本來想早點過來的,可是我怕太勤勞來找你,會耽誤你讀書。”

  “我想通了。”恭彥說:“雖然在國子監裏讀書,必然要辛苦一些才能跟上進度,但我來長安不是只為了死讀書的。原本趙助教今天邀我到他府上作客,可我想到你可能會來,所以婉拒了。”他看著祝晶的眼色轉柔,帶著笑意又道:“果然,才想著,你就來了。”這算是心有靈犀了嗎!

  “所以你今天可以陪我到處玩了?”祝晶展顏笑問,眸色因期待而明亮。

  “正是。”他篤定地回答。

  “太好了,咱們走——”祝晶揪住他袖子,挽著他手臂往學院的方向走去。

  “呃,要去哪里啊?祝晶,這不是回學院的方向嗎?”恭彥納悶地問道。

  “當然要先回學院啊。”拍拍拎在手上的包袱,祝晶笑道:“上回從你這裏借走的書,總得找個地方放吧?”

  “原來如此。”恭彥不再有疑問,由著祝晶拉著他往學院走。

  進入國子監讀書已經數月,恭彥不是不會察言觀色的人。

  沿途遇見幾位同在學館裏修業的同窗,他多多少少曉得同窗們對於他與祝晶這段“忘年之交”抱持何等嘲弄的想法。

  在他們心中,與達官貴人結交,或者到名流聚會上作幾首詩,展現詩才,建立口碑與名聲,好為日後科舉或仕途鋪路,這些事情遠比花時間和一名孩子結交,來得重要多了。呂祝晶非富非貴,又是個孩子,對仕途前程毫無幫助,自然不被瞧在眼底。但,那又何妨?他們的相識本來就與利益無關。

  更何況,就因為不是為了其它目的才在一起的,這種情誼更教人想珍惜。

  拉著井上恭彥往前走的呂祝晶絲毫沒察覺到恭彥此時的想法,他開心到顧不得旁人的眼光。

  說來有點奇怪。在還沒見到恭彥之前,他急著想來找他去市里晃晃;可見了恭彥後,那份急躁反而冷靜了下來,覺得可以慢慢來了。

  恭彥的手好溫暖。天氣很熱,可是他卻不太想放開手呢,怎麼會這樣呢?

  祝晶一邊想著理由,一邊走路。沒多久,來到恭彥所住的學院後,才將手上包袱交給他。

  包袱有點大,不像是只裝了書本的樣子。

  恭彥想拆開來看,但祝晶搖頭笑著阻止:“不急。我沒弄壞那些書。”

  恭彥微笑。“不是為了那個原因。”說著,還是打開了角巾。然後,他愣住了,轉頭看向祝晶,只見那孩子已滿臉脹紅。

  “唔……你別多想,只是……因為無聊,練了字……嗯,只是拿來練字用的,如果你要,就留著吧。”祝晶裝出滿不在乎的口氣。

  打開的包袱裏,除了原本祝晶借走的五冊書以外,還有成卷的紙軸,白紙上,儘是秀麗工整的墨蹟,書上的內容一字不漏,整齊騰抄在上頭。

  恭彥好半晌說不出話來。原想問祝晶為何要這麼做,然而…又何須問?他是知道的,不是嗎?必定是因為見他將大好光陰用在抄書上,想幫他的忙;也必定是因為怕他反對,所以才不由分說“借”書去“看”。

  這就是呂祝晶會做的事啊!他一向如此的。看似大刺刺的性子與急驚風的行動,都藏不住那份體貼。他一向是如此用心在對待朋友、家人的
  嘛。

  這份心意,恭彥確確實實地領受到了。對此,任何婉拒或感謝的話,都顯得多餘。祝晶不會想要那種東西。

  所以他試著維持著正常的語調笑道:“雖說是練字,不過你的字還真寫得不錯。如果你不想留著的話,我當然要嘍。”

  聲音破碎到差點穿幫,他趕緊又道:“嗯,不過,我好像記得有誰跟我說過,年華寶貴呢,你年紀小小就這麼愛練字,不是有點浪費時間嗎?下回若無聊了,別老是寫字,跟我講一聲,我捨命陪君子便是。”呂祝晶緊繃著的瘦小身軀總算放鬆下來。

  他聳肩笑道:“的確,年華寶貴呢。這句話我常說的啊,我怎麼會不知道。我只是想,反正……無聊嘛……”

  通常呂祝晶是不會讓自己無聊的。他總是嚷著,人生短暫,要及時行樂呢。

  恭彥沒戳破他,只是溫柔地道:“聽說西市有月鋪子,胡餅烙得十分好吃,上回阿倍帶了幾個回來給我,確實很可口。你知道是哪一家餅鋪子嗎?”
  祝晶笑開。“當然知道。走,我帶你去。”

  胡餅在長安是很普遍的乾糧,不僅價格低廉,入口香酥,西市米家餅鋪的胡餅口感更是絕佳。

  但恭彥拉住他的手,祝晶回過頭來。怎麼啦?不是要去吃胡餅嗎?”

  恭彥靜靜地看了祝晶半晌,才道:“沒事。只是覺得很開心,能遇見這麼好的朋友。”他領頭往外走去。

  走在後頭的呂祝晶不禁咧出傻笑。這笑容掛在他臉上一整天,都沒放下呢。

  日子來到夏季的尾端。

  七月來臨時,離開了大興善寺的短期參訪、改入慈恩寺師事智周、學習唯識宗(法相宗)的玄防邀請了幾位日本留學生,以及在長安城裏新近結識的朋友,一齊到寺院裏參加供養七世父母的盂蘭盆會。

  盂蘭盆會原是目連尊者為了超渡罪孽深重而在地獄受苦的母親所舉行的法會,自南朝梁武帝以後即漸漸傳入民間,成為佛教重要的慶典。

  佛教東傳日本已有百餘年之久,平城京佛寺塑像更直接借鑒大唐的塑像技術。篤信佛教的日本人在每年七月中旬雖然也舉行盂蘭盆慶典,但與長安城幾乎每坊裏中都設有寺院的崇佛風氣比較起來,無論是規模與風氣,都無法相提並論。

  鄰近七月十五盂蘭盆祭典時,長安城中富貴門閥爭相製作花餅、花蠟、假花果樹等,分別在家中與寺院裏設位供養。家家門柱上懸掛精緻燈籠,爭奇鬥新,令人目不暇給。書肆裏也應景地販賣起刻印精美的《淨土盂蘭盆經》,人人吃齋念佛,使初次見識到唐人崇佛風尚的外國人都感到驚奇不已。已經許久沒有見到玄防的井上恭彥也在受邀之列。

  心想祝晶可能會想見玄防,因此他特地撥空到呂家邀請祝晶同行。來到呂家大門前時,恭彥注意到呂家並未如鄰近住戶一般在大門前懸掛紅燈籠或裝飾色澤美麗的絹花,或許是因為呂校書並不篤信佛教的緣故?

  雖然長安城裏崇佛風氣盛行,但他聽說朝廷中有一些官員並不是很贊同這種過度供養佛法僧三寶的風氣,只是因為當今天子也崇佛信道,因此並未明白地表示反對。

  敲了門後,井上恭彥耐心地站在門階前等候。

  原以為會是小春或祝日關出來開門,但等了許久,卻不見有人來應門。

  於是他又敲了門。等候時,呂家的鄰居走出門來,喊道:“這位公子,別敲啦,呂家人都出門去啦。”

  井上恭彥連忙向鄰居禮貌詢問:“請問大嬸,他們去了哪里?今天會回來嗎?”

  鄰居大嬸是個樸實的婦人,她斟酌地說:“不會喔。往年這時候,呂大人都會帶著祝晶那孩子去南山呢,大約等過了盂蘭盆節才會回城裏來。

  呂大人還特地向文館裏告了假呢。啊,他家裏現在多了一個春丫頭,也一起帶過去了。”

  “啊,是嗎?”恭彥有些訝異。前陣子與祝晶見面時,他並沒有提起要出門的事,而他向來都會在見面時,將未來幾天大大小小的事與他分享的。

  本來還猜測著,是不是就像明皇自入夏後就去了驪山行宮避暑一樣,或許呂家人也入山去避暑了,但似乎並非如此。

  鄰居大嬸常見到恭彥來祝家,因此又熱、心道:“說來也可憐。祝晶那孩子才五歲大時,他娘就過世了。我記得那大約也是在七月時發生的吧,也難怪每遇到這時節,心裏會不好受呢。”

  “是這樣子。”聽著鄰居大嬸提供的訊息,井上恭彥又問:“請問大嬸,呂大人他們一家人有說要到南山哪里嗎?”

  “南山”就是終南山,座落在長安城南郊,是許多名士和文人隱居的地方。聽說藥王孫思邈就隱居在山裏。井上恭彥來到長安一段時間了,雖然還不曾去過,但已久聞此山大名。

  鄰居大嬸搖頭。“沒有呢。沒聽他們說起。呂大人只拜託我幫忙看一下門而已。”

  井上恭彥點點頭,再三謝過大嬸後,便回頭往國子監走去。由於太過專、心想著祝晶的事,沒注意到街道那端有幾匹馬正飛奔而來。

  “當心!”一聲大吼讓他警醒過來,剛站到路邊,就看見幾名身穿輕便鏡甲的長安金吾衛手持長槍,沿路追捕兩名盜匪。整條大街頓時喧騰起來。

  圍觀的人群追著那群騷動的來源而去,恭彥因為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忍不住也跟上前一瞧究竟。

  儘管長安城在天子腳下,但街坊小巷裏,偶爾仍有宵小和占街為王的地痞小兒為患。當恭彥走到人群騷亂處時,兩名盜匪已經被金吾衛擒壓制在地上,圍觀的人群正為了這場免費的好戲鼓掌叫好。

  其中一名年輕的衛士將盜匪捆綁後,交給身邊的同伴,隨即彎身扶起一名跌倒在街旁、受到驚嚇的老婦人;然後,一抬頭,他看見了井上恭
  彥。被烈日曬得黝黑的臉孔咧開笑容,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這不是那個日本留學生井上恭彥嗎?好久不見了。如何,祝晶小弟一切都還好吧?”

  恭彥就想,他是見過這個人的。當下,他拱手道:“好久不見。當日多謝您了…”但不知要如何稱呼?

  瞧出恭彥短暫的遲疑,劉次君爽朗地為他解圍。“我叫做劉次君,剛從城門郎的位置調進長安縣金吾衛營裏。我似乎虛長你幾歲,以後在街上遇見我的話,看是要學祝晶小弟喊我一聲大哥,或是直接叫我名字都可以。”

  恭彥笑了,也不彆扭,當下就喊:“劉大哥。”

  “喂,要收隊了。”另一名金吾衛大聲喊道。

  劉次君應聲:“就來。”回頭又對恭彥說:“我好久沒看到祝晶小弟了,下回有機會的話,你們兩個一塊來找我喝碗茶吧。”

  “好的。”恭彥答應。看著金吾衛收隊,將就擒的兩名盜匪押向官府的方向。

  周遭的人群又恢復了流動,井上恭彥站在人群川流不息的大街上,突然很想見祝晶一面。

  當夜裏,他作了個夢,夢見祝晶在哭。

  他叫他不要哭,但祝晶說:“沒辦法,恭彥,你看,我這裏好痛。”

  他低頭一看,赫然看見祝晶左胸下破了一個大洞,一顆鮮血淋漓的心就要跳出來。他趕緊伸手壓住他的心,但溫熱的血一收不斷溢出指縫;原本透明無色、垂在祝晶臉上的淚痕,竟也變成了紅色。

  “眼淚若流完了,因為心還是好痛,就只能流血了。”祝晶說。恭彥驚悸不已,猛然醒轉過來。窗戶朝北,儘管已經敞開,仍吹不進夏日的風,使得學舍裏十分悶熱。大汗淋漓的他披上薄衣,起身到小院徘徊。

  當晚月光皓潔,卻只映照出他心亂如麻。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坊門開歐;他到馬肆租了一匹馬,順著南北向的朱雀大街一路往城外奔去。

  那個夢讓他很不安。他必須見祝晶。立刻。

  他在朱雀大街底端的明德門被守門衛士攔下來。

  一般外國人在長安,若要做遠地旅行,必須向有關單位申請通行的路牒。

  井上恭彥以留學長安的名義來到唐國,在修業年限內,暫時沒有遠行的計劃,因此他身上的路牒並未讓他擁有出城的許可。

  被欄下時,恭彥試著與衛士解釋:“我只是要去終南山。終南山分屬長安萬年縣和長安縣的管轄,是中京的郊區,我並沒有要遠行外地,還請各位大人通融。”儘管恭彥說的沒錯,終南山雖在長安城外,主要山群確實是分屬京兆兩縣;而上級並未嚴格規定,被限制只能在長安活動的外國人不能到長安的郊區。

  但因為史無前例,因此守城衛士不敢輕易放行。

  其中一名衛士見恭彥神情頗為焦急,考慮片刻後才道:“這樣吧,我去請示一下上頭,如果上頭說沒問題,我們也會放行。不過那要花一點時間,請你在一旁稍後,好嗎?”

  恭彥不喜歡這樣,但也不能說不好。正煩惱時,左近處傳來熟悉的爽朗笑聲。

  那年輕的金吾衛招呼道:“這不是恭彥老弟嗎?”唔,就說他是個會裝熟的人吧。“怎麼站在這裏?咦?你牽著馬,是要出城嗎?”

  恭彥連忙回應:“劉大哥,真巧,又相遇了。對的,我要去終南山找祝晶。”

  “那你怎麼還站在這裏!呃…嗯。”終於猜到並瞭解狀況後,劉次君拍了拍先前那名正打算要騎馬去官署通報上層的衛士肩膀,擠眉弄眼
  地說:“得了吧,弟兄。你不會連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去勞煩上面的吧?最近上頭因為在宮裏出了一些小問題正煩著呢!聽說好幾個不長腦袋、不會判斷事情輕重、一遇到一些小問題就往上頭請示的傢伙都被降級了呢。你真帶種,在風聲這麼緊的時候,還敢去問上面的喔。”那守城衛士聽得額頭直冒汗。

  “真的嗎?”是有聽說最近上級心情不太好,但不知道有“不好”到這種草木皆兵的程度呢。

  “是真的。”劉次君語氣轉為嚴肅地說:“站在同袍的立場,我得說句真心話。要我是你,我會趕緊讓這個人出城。

  畢竟他又不是什麼可疑的罪犯,何況南山確實算是京城的郊野,不是外地啊。我還聽說,咱們皇上對這批新來的日本留學生很禮遇呢,想必也是不禁止他們去南山禮佛、踏青的吧。”

  “呃,真是這樣子嗎?”那城門郎還是有點懷疑。

  劉次君又笑說:“瞧你擔心的,真是辛苦了。我家裏有些保健筋骨的好酒,等你有空時請讓我招待招待吧。”看向其它衛士,又道:“最好大夥兒都一起來,西域的葡萄酒呢,保證是好酒。”

  終於,城門郎被說服了。

  劉次君送井上恭彥出城。臨別前,他捉住恭彥的馬轡道:“要留意時辰,這城門黃昏時就要關的。知道終南山怎麼走嗎?”指著路。“順著這條筆直的天門街,約莫三十裏盡頭處就是了。好走得很,找不到路就問人。”

  恭彥答應了,臨去前,他感激地說:“多謝了,劉大哥。”劉次君笑著一揮手。“沒什麼。見到祝晶小弟時,記得幫我打聲招呼。”

  “一定。”

  深夏的終南山上,樹木蓊鬱。

  入山處是一個山谷?有小販在此設攤,專賣過路人茶水和乾糧。山中風光明媚處,座落著幾簇道觀廟宇,幾縷輕煙與山嵐繚繞,隨風自在飄
  飛。

  入了山後,井上恭彥向行人打聽呂家人的訊息。

  隱約有人見過這一家三口曾在某時入山,往某方向而去。

  循著那模棱兩可的訊息,恭彥騎馬山行,愈深入山林之中,人煙愈見稀少。

  近午時,他停在一處林蔭下喂馬喝水時,驀然回首一望,山腳下的長安城竟成了尺寸山水。

  山林的靜寂,使他格外清晰地認知到自己的心意。根據鄰居大嬸說的,祝晶入山幾日就會回來了,他大可不必特意走這一趟。更不用說,能否找到祝晶,本身就是個大問題。南山之大,並非一朝一夕就能走遍,這綿延數州的群山,隱藏了太多的可能性。也許到頭來他只是白忙一場。
  可為何明知如此,他卻依然執著地來了?

  驅馬往山中更深處走去,走到馬兒無法行走的崎嶇山徑後,他牽著馬匹繼續步行。沿途曾見到一、兩名樵夫與獵戶,他停下打探方向,但沒有得到有用的消息。後半日,他迷了路,只好在山中生火夜宿,看望天上一輪明月皎潔似水,聽山風吹拂過樹林的聲音。

  清晨被山鳥喚醒後,他吃過簡單的乾糧,便整裝上路。

  面對著群山萬壑,恭彥不止一次想對著那不知名的山群大聲呼喊祝晶的名字,卻都梗在喉中,成為吞咽不下的苦澀。

  被萋萋芳草侵沒的古道上,有野獸與人走過的蹤跡。

  他順著那山中古道來到一處山頭,時間已是近午。
  山頂上有一間小草屋,半片圍籬後頭有幾簇修竹,像是隱居者所居住的山屋。他近前想要叩門,但室內寂靜無人。

  屋後隱約傳來模糊的笑語,他繞過竹籬,往屋後走去。見有人影掠過,正想呼聲問路,那人已轉過身來,捧在手上的野花登時零落滿地。

  “恭彥”隔著疏落的圍籬,井上恭彥驀地心頭一熱。儘管不算是走過千山萬水,但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心中那股沉沉的憂慮頓時如輕煙般消逝。
  “祝晶……”

  “噯,小公子,快來玩啊。”小春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祝晶沒回應她,他站在原地,看著滿身風塵的井上恭彥,心裏百轉千迥,突然,他理解地問:“你特地來找我的嗎?”

  恭彥微一點頭。

  祝晶瞪大雙眼。“你可能會找不到的啊!”

  他們一家人每年都會來山中小住幾日,小舅舅若剛好回來了,也會一起上山來。鄰居們雖然也知道這件事,但南山如此之大,隱居者如此之
  多,為求仕宦而以終南為快捷方式者,更是多不勝數,要找到他們一家人可不容易。恭彥是怎麼找到這裏來的?

  只見恭彥說:“我知道。”頓了頓,又道:“我沒想那麼多……”

  祝晶已經來到他面前,兩人隔著一片竹圍籬,他清楚看見恭彥臉上的疲憊與鬆懈的笑意。“怎麼了,你為什麼…特地來這一趟?”

  恭彥搖搖頭,反過來執意問道:“你還好嗎,祝晶?”彷佛這是唯一重要的事。這話問得莫名其妙,但呂祝晶竟然懂了。他咧開笑,點頭道:“我很好。抱歉讓你擔心了。”

  他一定是答對了。恭彥終於露出微笑。

  但接著,呂祝晶驚呼一聲:“小春快來!”說著,他匆匆繞過圍籬。

  “恭彥!”這傢伙竟然昏倒了。

  恭彥後來才知道,原來小屋後有一條較為好走的小路,可以駕著車直接上山來。他因為山路崎嶇,在不辨方向的路途上,中了暑都沒發覺,
  見到神清氣爽的呂祝晶,心中沒有了牽掛,便倒了下來。

  “你好笨、好笨喔。”祝晶一邊幫恭彥擦臉,一邊嘀咕:“我們過幾天就下山了,你根本不需要特地上來這一趟啊。”

  祝晶聽說了恭彥在出城時遇到的刁難,以及劉大哥出手相助的事後,便忍不住覺得恭彥好傻。他明明不是個笨蛋的啊,怎麼會做這種傻事啊。

  呂校書去幫恭彥將租來的馬牽過來。

  小春拿著一管風車在一旁玩著,偶爾瞥來幾眼偷看井上恭彥;那幾眼,對一名小女孩來說,已是太過複雜。恢復了意識的井上恭彥靜靜地躺在小床上,看著祝晶紅潤的臉頰與晶亮的眼眸,早先那梗在胸口、說不出的擔憂與鬱氣,隱然消失無蹤。

  他乖乖躺著,讓祝晶幫他擦臉、喂他喝水、按揉著他疼痛的額際,當個最安分的病人。等祝晶嘀咕了一段落,他才開口:“這是你第二次照顧我了。”

  揉按他額際的小手突然停下動作,看著他的雙眼帶著溫暖的情感。

  “怎麼,想報恩嗎?日本國人都怎麼報恩?”

  恭彥沒有回答,只是微笑反問:“唐國人都怎麼報恩?”

  祝晶正要開口,但小春覺得好無聊,便插嘴道:“大公子,我們唐國人要報恩的話,都是以身相許的。”祝晶是她的小公子,因此小春都喚恭彥“大公子”。

  呂祝晶霎時莫名地臉紅起來。“小春,別胡說。”

  小春委屈地嘟著嘴。“小春沒胡說,戲文裏都這樣寫的啊。”

  祝晶連忙告訴恭彥:“小春年紀小,胡說八道,你別聽她亂講。”

  小春嘀咕:“可小公子也不過比我大三歲……”

  恭彥笑看著祝晶,很溫柔地說:“若是在日本的話,你救過我,我這命就算是你的了。可是我想你不會這麼要求我的。倒是我很想請你答應我一件事,可以嗎,祝晶?”“是什麼事?”小春又插嘴。祝晶臉垮了下來,一臉莫可奈何。沒看過哪家丫頭這麼愛管閒事的!

  恭彥不以為意,只是笑道:“答應我,祝晶,永遠都要快樂,可以嗎?”

  他知道每年七月中旬是祝曰叩母親的祭日,也知道在七月的這段日子裏,呂校書為了讓祝晶不觸景生情,特意帶他遠離長安盂蘭盆會的祭典。

  他知道這小屋是祝晶母親生前喜愛的地方,從後院的空地望去,可以鳥瞰個長安城。他知道呂家人來到這裏,是因為想要撫平失去妻子與母親的傷痛。

  祝晶坐在床沿,心思玲瓏剔透的他怎會不瞭解恭彥這句話的意思。誠如他也知道,每年七月,爹帶著他來到這南山上,是擔憂他觸景生情。

  一家人就這麼有默契地當作忘了這段日子其實是母親的祭日。

  娘生前總說,活著就要開心。所以爹會駕著車、唱著五音不全的歌,一家人開開心心上山,假裝要去“避暑”,實際上是來為葬在南山上的娘親掃墓。而有時他會分不清楚,他究竟還思不思念母親?也分不清楚,他跟爹兩個人,是誰比較為過去的事傷心?

  呂祝晶拿出母親的玉笛把玩,輕聲道:“你聽過『長相思』這首曲子嗎?我娘生前常吹給我聽。可惜我跟爹都不懂音律,而那時我年紀還很小,根本記不起來完整的旋律。都那麼多年了,你知道我最擔心什麼嗎?

  我擔心我不僅忘了那好像在夢裏頭才聽見過的笛聲,甚至連娘的長相都快想不起來了……”

  “不會的。真正刻骨銘心的事情,是一輩子都不會忘的。”恭彥奮力坐了起來,握住祝晶的手道:“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祝晶不經意流下淚來,連忙拭去淚水,笑道:“啊,沙子跑進眼睛裏了。”

  恭彥看他揉著眼睛,突然想起夢裏頭,祝晶眼淚哭幹了,就開始流出血來。

  他心頭一驚,不顧小春對他頻頻皺眉,已經將祝晶擁進懷裏。

  “沒事的,祝晶。”他故意誇張地說:“還好你現在年紀還小,要以後長大了還這麼會哭,會讓人家笑話的。男孩子怎麼可以這麼愛哭呢。”

  祝晶固執地道:“才沒有!我很少哭的,每次都是因為……你對我太好了,讓我覺得在你面前哭一下沒有關係,所以我才…唔,反正我沒有哭,我只是沙子跑進眼睛裏。”

  恭彥怔住。“是這樣子嗎?”那是不是,不能對祝晶太好?小春也怔住。“是這樣嗎?”

  祝晶回頭輕輕打了小春一下,肯定地說:“是這樣子。”

  小春忍不住歎息了聲。“小春真可憐…”丫頭難為啊。

  祝晶忍不住破涕為笑,再也哭不起來。看著恭彥那雙近在咫尺、跟唐人不太一樣、有著東瀛特色的黑眸,他心想:真的可以嗎?一輩子都擁有這個人的友情?一直好下去?

  “終南山這麼大,你可能會找不到我的。”很想再聽一次他的回答。

  恭彥笑了。“找不到的話,我就當上山踏青,幾天後乾糧吃完了,下山去就是了,反正那時你該也回城了。”

  “不是這一句。”祝晶提醒他。他要聽他先前說過的那句話。

  恭彥又笑了。他站了起來,走到門邊,看著鬱鬱青山。

  祝晶跟在他後頭,見他腳步恢復穩定才放心。

  祝晶想聽的那句話,是先前初初見到他時,他一時情起才說出口的。

  冷靜後,恭彥不覺得再說出那句話是好的。總覺得,他執意上山尋找祝晶,已經超出一般的情誼。他擔心他這麼把祝晶放在、心底,會不會……太過了?當時他心裏只想著,要親眼看到祝晶無憂無慮、平安無恙,根本沒有考慮到其它的事。如果有一天,他渡海歸鄉,惜情的祝晶會如何傷心,他幾乎不敢想像。

  那麼,此刻這般親近,是對的嗎?

  不須回頭,恭彥也能察覺到祝晶必然盼望他能赤誠相待。

  他喜歡祝晶的陪伴,也珍惜這份情誼,但曾幾何時,他已不能如當初回復呂校書時那樣的篤定?

  那時他並沒有考慮到,當他們彼此愈加熟悉,聯繫愈深,將來那不可避免的分別也愈加難以面對。是他把這件事想得太簡單了。

  畢竟年長數歲,顧慮較多,恭彥心頭有著為難。

  恰巧,呂校書帶著他的馬回來了,恭彥連忙走出門招呼道:“呂大人,抱歉叨擾了。”趕緊自己接手韁繩與照料馬兒的工作。

  祝晶追了出來,不死心地道:“恭彥,你還沒回答我呢。”

  但恭彥緊閉著唇,不肯再說。他一時間想不出好的方式來處理他跟祝晶的交情,又不願意隨便敷衍,只好選擇沉默。祝晶緊跟著恭彥,小春則緊跟著她的小公子。呂校書興味盎然地看著這群孩子們互動。這是五年來,他們一家子第一次在這段難過的日子裏,出現了一點變化。

  首先是丫頭的加入;接著,少年追上山來。這一切彷佛是預兆般,預示著有些事情是該改變了。

  他依然思念著心愛的妻子,但……看著祝兒臉上的歡顏,突然,他領悟到,也許假裝一切都沒發生過,並非處理悲痛的最好方法。

  祝兒漸漸長大了,不可能永遠活在過去的日子裏。

  假裝妻子還在人世,他也並沒有比較快樂。

  有些思念雖是一輩子無法忘記的,但也許,可以暫時將它收進心底,等年老時再來重新回味。

  站在陽光底下,呂校書想:該下山了。

  今年,一起參加盂蘭盆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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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6-9 00:06:54
第四章 櫻花時

  一整年,他們像初次來到長安的外地旅人,在長安大街小巷中尋訪漫遊。透過井上恭彥的眼睛,呂祝晶重新愛上了長安。

  他們一起經歷了牡丹花時、端午渭水龍舟競渡、七月盂蘭盆會、八月中秋、九月登高…:一起迎接了第一場冬雪、參與歲末臘祭、除夕守歲、春節、上元燈會、上巳沐春……等。遇有節慶時,長安人傾城出動,萬人空巷的情景,實是不足為奇。

  這天子腳下的都城,城牆重重,夜禁嚴格,但走在街上,偶爾一顆球從坊內蹄牆飛來,被祝晶一腳踢飛回去,也是尋常可見的事。只因長安城內,上自天子,下至庶民,人人都愛蹴鞠和打馬球,因此城內的鞠場或球場不在少數。

  熱鬧的東、西兩市,許多來自拂秣(東羅馬帝國)、大食、波斯、西域諸國,甚至南海的外國商人所帶來的珍奇異寶,增添市井詭麗的風情。

  街道間經常可見那些黑皮膚、白皮膚的,黃頭髮、紅頭髮的,綠眼睛、藍眼睛的外國人,或者身穿大唐服飾,或者依舊穿著本族服飾,在城裏各個角落活動。天涯海角,長安已經不僅是長安。

  一條開向西域的絲路,串起長安與遙遠西方國家的聯繫,在安西都護府的保護下,行商致富不再是遙不可及的事。

  人們曾穿越戈壁沙漠,抵達大陸的彼端;還有許多彼端的人懷著對長安城的嚮往,不遠千里,來到這夢想中的都城。

  讀書人做著科舉中第的夢,平常百姓則做著經商致富的夢。

  那當爐賣酒的胡姬與當街跳起胡旋舞的男男女女,以翩翩衣袂,舞出一首太平盛世的羽衣曲。

  大唐女子越見不羈的穿著,或胡服、或男裝、或寬袖長懦裙,加以各式短眉、烏唇的時世妝,成為在長安的外國人眼中特殊的人文風景。

  開元七年春天?詩人李白尚在戴天山學道,將來某一天他會來到京城,結識同在長安的阿倍仲麻呂。當時阿倍仲麻呂已經進士及第,入朝任
  官,玄宗親自賜名“朝衡”,成為唐明皇倚重的大臣。

  開元七年初春,國子監六館剛舉行完每年一度的歲考,所有在學的學子必須通過考核,方能繼續留在國子監中學習;表現不理想的學子則自監中除名或留級,因此連平時都不大用功的貴族子弟,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讀幾行書,試作經解、策論、與詩賦。歲考後,一名來自新羅的太學生金雲先,因為來唐多年仍無法及第,被迫隨著新羅遣唐使一齊返回本國。

  雖然唐律規定國子、太學、四門學等三館最長的修業年很為九年,其它三館則為六年,但一般只針對本國生員,對外來留學生並沒有嚴格地執行過這項律令。金雲先被迫回國的原因,是因為新羅國王規定,新羅留學生赴唐六年若未登第,就必須回國,不得逗留。

  正因為王命如山,因此多數在長安的新羅留學生讀起書來多是廢寢忘食的,就怕無法繼續留在大唐,必須回到較為貧瘠落後的本國。

  對同樣來自海東的日本留學生而言,這無疑是最好的警惕;因此每個人莫不發憤向學,表現深獲各館助教們的好評,當然也免不了招來本國學生的青眼。

  這些大唐貴族子弟,平日縱情聲色,哪里肯用功讀書,因此在館中相見時,往往多加刁難,甚至有人作詩嘲諷:“異域胡夷學文章,蠻臭熏來也不香。”

  面對這些跋扈的同窗,井上恭彥與阿倍仲麻呂等人,往往只能提醒自己保持低調,以免鬧出不必要的麻煩。由於大唐對於優秀的外國留學生,特設科舉“賓貢科”加以延攬,因此及第者並不少見。看在考試難度更高的進士、明經兩科的考生眼中,著實令人眼紅。

  而東夷以外,諸如波斯、吐蕃、回紇等外國人,則因為來唐時不通華語,在語言的掌握上不如東夷的渤海、新羅、日本等國的留學生;他們大多選擇參加武舉,鮮少有人以文章取得帝王的賞識,所以平日在館中也少有機會與這些東夷學生往來。

  入館將近一年,井上恭彥並未如當初所預期的那樣,在大唐交到許多熱情的朋友。唯一令他一想到就忍不住微笑的人,只有呂祝晶。

  他們的友情沒有雜質,很單純,也很令人欣喜。

  近日,祝晶偶爾會拉著他一塊去找劉次君喝酒。

  對的,喝酒。小小祝晶,竟學會了喝酒!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件好事?

  隸屬金吾衛,擔任街使,負責長安城巡邏工作的劉次君家中藏有西域的葡萄美酒。

  祝晶一喝就上癮,老想往劉次君那裏跑。弄到最後,他們三個人的酒量都比原來要好上很多。祝晶很會喝酒,他不大會醉,但是每次飲酒後,雙頰都會變得誹紅。幸好他還不至於太過貪杯,而劉大哥每一見到祝晶臉紅了,就會悄悄把酒罎子藏起來,聲稱美酒已經喝完了,欲飲,下次再來。置身在這泱泱大城中,經常有種快被人群淹沒的感覺。然而,因為祝晶,恭彥終於習慣了在長安的日子。

  日前,與劉次君喝酒時,祝晶曾閒聊地問起:“日本應該沒有牡丹花吧,你們春天裏也賞花嗎?賞什麼花?”

  恭彥回答:“平城京有幾株牡丹,是從前遣唐使者們歸國時攜回的。

  但是似乎長得不是很好,不比兩京的好看。在日本,春天時,我們賞櫻花。”

  長安城裏似乎沒有櫻花。雖然在四月份時有櫻桃薦新,但是櫻桃畢竟不比觀賞性質高的櫻花,特別是和歌山一帶盛開的吉野櫻與次第綻放的紅山櫻,更是無與倫比。

  “櫻花?有牡丹那樣好看嗎?”劉次君直爽地問。

  “好看極了。”恭彥回憶著昔日賞櫻的日子,充滿感情地敍述:“春天來時,櫻花像是約定好了般同時怒放,那時滿城櫻色,連風裏也帶著微香。想賞櫻的話,一定得及時,待到三月尾聲,櫻花一齊隨風凋謝,那景象既壯觀又悲豔,雖然不是牡丹國色,卻令人難以忘懷啊。”他閉上眼睛形容著,沒有發現祝晶因酒意而氤氳的眼色已然恢復了清明,眼中若有所思。

  後來,因他說過的這席話,呂祝晶找遍長安城,終於在城西崇化坊一座祆祠中,找到了櫻花。

  帶恭彥去看那櫻花時,祝晶說:“你瞧,長安也有櫻花的。”

  正是花時,寂寞庭園中古至景立著十幾株盛開的山櫻,桃紅色的花瓣像極了年輕的少女,嫵媚地吐露著芬芳。

  恭彥說不出別的話來,只看著櫻花說道:“是的,長安也有櫻花。”

  那座祆祠的主事者是一名波斯商人,信奉“拜火”的祆教,來到長安後,出資在此立了一座祆祠。多年前,波斯商人經過雲南貴州一帶,看到這種北方中原罕見的樹種,便移植來一株,多年後竟已成林。

  由於朝廷禁止一般百姓信奉祆教,允許民問建立祆祠,大抵是為了籠絡胡商。是以祝晶先前從未到過這座祆祠,是因為在尋找櫻花蹤跡時,聽到西市的胡商說起這裏植有櫻花,才輾轉尋到這裏來。

  若非恭彥喜歡,祝晶可能不會欣賞這種開花時沒有半片葉子,只有枝頭上綻滿了花朵的櫻花吧。但能見到恭彥露出這麼欣喜的表情,突然間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甚至連這種奇特的花,也有了可愛之處,越看越是迷人。終於回神過來的井上恭彥看著一旁的祝晶,啞聲說:“我想我不能問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你要敢問的話,小心我揍人喔。”祝晶眯起眼道,故意語帶威脅。

  “呵。”恭彥伸手擁住祝晶瘦弱的肩膀,朋友兄弟般那樣地笑說:“我不會問的。”必定是極大的福分,才能遇見像呂祝晶這樣的朋友。而他,深深珍惜。

  其實祝晶原意,只是想要緩解恭彥思鄉的心情。他知道恭彥一直都想家,既然無法教他忘記家鄉,那麼,他只希望恭彥能把長安當成他第二個家,生活在這裏時,不要太寂寞。

  祝晶不知道,因為他的緣故,恭彥早已經把長安當成了第二個家。不知何時,他已在長安城裏找到了立足的位置,不再如初來乍到時那樣,在期待中仍帶著些許不安了。

  “明天找阿倍和吉備他們一齊來賞花吧。”

  “那我也帶小春一起來……”次君大哥要巡街,或許能順道來吃塊甜餅。祝晶心中開始計量著。開元七年春天,在牡丹盛放之前,這幾名年輕的少年聚在城西祆祠院落裏,喝茶、賞櫻。波斯人入祠中祭拜時,見到這群著淺色衣物、尚未及第的白身少年如此雅興,只覺得他們真奇怪,怎會有人特別來看這不起眼的櫻花呢。

  開元八年初夏,陌頭的楊柳因為接連幾個月都沒下雨的關係,顯得有些蕭條委靡。街上塵土飛揚,行人匆促。

  在永樂坊——

  “舅、舅爺回來了!”一見到那個她只見過一面、便雲遊四海去了的醫者,小春慌忙跑進後院裏,大聲呼喊起來。

  兩年沒見,祝晶思念舅舅思念得不得了,聽這一喊,連忙擱下手上曬好的衣服,朝前門沖了去。

  “小舅舅!”飛撲進風塵僕僕的醫者懷中。

  醫者笑擁著呂祝晶。“祝兒,還是老樣子啊,真愛撒嬌呢。”

  呂祝晶又哭又笑地抱著醫者不放。“誰叫你一走就是兩年,都不回來,沒人帶我到處遊山玩水啊。”

  “可能是因為我也想被人思念一下啊。”其實久久未歸,是因為在苗疆遇到了一點問題,回不來。但很思念祝兒是真的。祝晶破涕笑道:“到底是誰愛撒嬌啊?”醫者大笑出聲。“當然是!”“當然是小春啊。”小春在一旁跳著腳道。

  醫者老早注意到這個小姑娘一直在一旁虎視耽耽地看著他,像是很不高興祝兒這麼想念他。

  他直率地笑道:“小丫頭這麼愛吃醋啊。”兩年前送祝兒返家時,曾見過這小姑娘一面,如今兩年過去了,竟然一點兒都沒長大呢,好神奇。

  小春繼續跳腳。“才沒有,舅爺別亂說。小春只是!”不喜歡又多一個人來搶小公子。平常有主子爺、大公子在,小公子就已經快不夠分了。
  “愛撒嬌。”祝晶笑道。唉,這丫頭。

  回頭再用力抱了舅舅一下才放手,祝晶親自擰了布巾,讓醫者擦臉。

  “小舅舅,你這兩年都去了哪些好玩的地方,晚一點可得通通招來。”

  擦淨臉孔的醫者露出一張閱歷頗深、卻意外年輕的臉龐。他撫著祝兒的頭頂道:“不急。我這趟回來,會在城裏待一段時間。”

  “真的?”祝晶欣喜地問。他好久沒見到舅舅了,巴不得他永遠別走。“真的。”醫者點頭。“對了,你聽說了嗎?祝兒,有位天竺的金剛智大士將要到長安來了。”

  一年前輾轉聽聞大士已經到了廣州,因為明皇召見的關係,即將來到長安時,他便決定無論如何一定要趕回來。

  祝晶點點頭。他聽玄防說過這件事。

  金剛智是密宗大士,去年海舶初到廣州時,嶺南節度使親自派遣數百艘船隻到海上迎接。他還聽說,大士若來到長安,將會在慈恩寺、大薦福寺等寺院弘揚佛法。

  “怎麼了嗎?”小舅舅不是個特別篤信佛教的人啊,怎麼會突然問起這事?

  醫者沒有告訴祝晶他為何如此欣喜于金剛智大士的到來,只道:“兩京一帶不是很久沒下雨了嗎?聽說明皇準備請這位金剛智大士祈雨呢。不過,先不談這件事。來,祝兒,告訴舅舅,你這兩年一切都還好嗎?”

  祝晶怔了半晌,隨即點頭笑道:“好得不得了,連一次風寒都沒得過哩。”“真的?”醫者謹慎地檢視著。

  “是真的,不信你問小春,而且你瞧我也長高了呢”祝晶得意的說。

  醫者笑了“看來是真的,而且也真的長高了”忍不住摸了摸她柔軟的細發,欷籲道:“長得這麼快,會不會有一天突然就長大了呢……”
  嗎?”祝晶點頭著小舅舅呢。

  祝晶噗嚇笑道:“小舅舅啊,你這語氣,活像個老頭兒呢。”

  “舅舅確實是個考頭兒啊。”醫者笑道。“對了,你爹今天會回來嗎?”

  “他昨天才夜值過,今晚應該會回來——前幾天還聽他念叨,見你回來了,他一定會很高興。”

  “你爹會念著我?”醫者露出不置信的表情,“八成是上次我差點來不及在中秋前帶你回家,想扒我的皮沒扒到,心裏還不甘心吧。”

  祝晶哈哈笑說:“小舅舅就愛開玩笑,我爹哪有那樣小心眼啊。”

  甥舅倆說說笑笑,偕同小春偶爾不甘寂寞的插話,在開元八年的五月,與長安城人一同期待著天竺密宗大士金剛智的到來。

  這是開元年間第二位來到長安弘揚密宗佛法的印度大師,距離上一位曾為唐玄宗祈雨的善無畏大士經由陸路來到世上最大都城長安的時間,已經過了四年。

  深夜的船艙裏,大士結趺踟坐,手結印,自冥想中歸來。

  侍立一旁的年輕沙彌見師父睜開眼睛,連忙趨近。還未出聲,身著袈裟、膚色黝黑的大士已起身看著窗外明月。

  “長安快到了,師父。”年輕沙彌以梵語說道。

  他們這一趟唐國之行,為了宣揚金剛界的如來智慧,帶來珍貴的舍利、法器與經典,要在這泱泱大國,同時也是佛所說的那好殺貪婪的南瞻
  部洲種下慧根,使更多人皈依佛門妙法。

  “不空,”金剛智大士看著艙外明月,喚著年輕沙彌道:“你可知當年為何玄奘法師要親赴天竺取經嗎?”

  年僅十六的不空回答:“是因為真經失傳,真法不弘。”

  金剛智大士想著先前觀想時出現的預兆,知道是無法避免的因果。

  “當年玄奘法師取經時,雖然天竺國王盡力挽留,但是最終仍答應放行歸國。自你依止我門下後,隨為師遍曆了許多土地,這一趟海路更經過二十余國,費時三年才輾轉來唐,但恐怕這已是為師的最後一程了。”

  “師父的意思是……”不空訝異地看著大士。師父言下之意,是說他將不像玄奘法師最終得以返歸本國那樣,有生之年可以回到自己的國家了嗎?只見金剛智大士表情祥和且平靜地說:“到長安後,會有人來見我,之後,我們就往洛陽去吧。”

  唐明皇禮佛、好佛,開元八年初夏,金剛智大士在天竺國王與大唐天子先後派遣的士兵護衛下,帶著滿船珍貴的法器與佛經來到長安。

  唐明皇親迎大士至慈恩寺暫住,長安城上自貴族高官,下至平民百姓,紛紛前來瞻仰大士的聖容,聆聽妙法。

  不久,金剛智大士移駐開化坊的大薦福寺,並在寺院裏建立大曼荼羅灌頂道場,為四方信眾灌頂加持。

  五月底,深夜時,因為禁夜的關係,街道上只有金吾衛巡邏警戒。

  大薦福寺不復見白天時的人潮,但見樹影橫斜,檀香嫋嫋,院落沉靜清幽。

  金剛智師徒一行人住在樸素雅致的院落裏。

  臨近午夜時,大士突然自冥思中醒覺,喚起不空道:“不空,客人來了,請他們進來。”對於師父的預兆之力,年輕沙彌早已見識過許多回,因此連忙起身打開禪房的門,果然見到一個看不出實際年歲的成年男子抱著一個孩子,站在禪房外。

  他雙手合十,以漢語道:“施主請進,吾師等候二位已經許久了。”

  醫者面露訝色,隨即定心道:“深夜叨擾,請師父勿怪。”隨即抱著昏睡中的小祝晶跟著年輕沙彌走進禪房裏。

  醫者老早聽說南天竺金剛智大士有預兆之力,精通密“五明”之法,即!訓詁、工藝、曆算、禁咒、藥石針艾等技藝。

  他雖不篤信任何宗教,但對於天竺的醫術卻相當推崇。

  長安人也許對金剛智大士所傳妙法與他所攜來的珍貴舍利和法器讚歎不已,他卻獨獨對這位天竺法師所傳的醫術深感興趣。

  白天時,他曾帶著祝兒和小春站在人群中,遠遠看過金剛智大士的聖容。

  但從沒像現在來到大士面前,看著那雙慈悲而洞悉一切的眼眸時那樣,打自心底感受到強烈的震撼。那是一雙看透了此岸與彼岸,充滿了圓滿大智慧的深眸。佛說因果,他不信因果。但此刻,心中一個聲音告訴他:這就是了。

  金剛智大士顯然早已知道他會帶著祝兒前來求醫。沒錯,他是個醫者,多年來雲遊四方,只為尋求醫治家族女性不明宿疾的方法。

  曾經,他無法醫治好祝兒母親的病,他擔心有朝一日也要看著自己的甥女在二十五歲那年死去,而他卻仍然束手無策。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的,家中女性毫無例外的,都在二十五歲那年身故。

  曾經他以為那不過是無稽之談,只要好好保健身體,一個身強體健的芳齡女子怎可能會突然死去?

  他的母親恰巧在二十五歲那年死去,是因為剛好染上嚴重的風寒,引發了肺疾。然而當他的胞姊,也就是祝兒的母親同樣在二十五歲去世時,
  他不得不承認那個傳說或許並不是編造出來的。

  他們家族裏的女子累世以來,都只活到二十五。

  原本祝兒的爹也是不信的,但姊姊過世後,他們無法不正視這個問題。為此,他們將祝兒改換男裝,時時留意她身體的狀況,擔心出現異常。

  祝兒不知道怎麼知道了這件事,以為自己也會早死,生性開朗的小姑娘眼中從此蒙上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怕祝兒過度憂慮,他們刻意假裝沒有這件事。然而他身為一名醫者,卻診治不出甥女究竟罹患了什麼疾病。

  這幾年他觀察祝兒的情況,始終看不出任何的異常。與姊夫呂頌寶商議後,他們決定帶祝兒來看看這位傳說中精通醫術的天世天士。

  與那雙慈悲的眼眸視線交接那一瞬間的體悟與撼動,醫者不由自主地跪在法師面前。“請大士相救。”

  年約五十的金剛智大士僅粗通漢語,因此他召來精通漢語的弟子不空翻譯道:“請兩位施主起來,把孩子放在榻上,我先看看那孩子。”

  雖然金剛智大士說的是醫者不懂的梵語,但那恍若獅子吼的梵音仍使人忍不住為之肅然起敬。

  不空把師父的意思轉達給醫者。

  醫者依言將祝晶放在床板上。他點了祝晶的睡穴,此刻她仍甜甜地睡著。

  半晌,經過詳細的診視後,大士以生硬的漢語說:“這孩子,沒有病。”與醫者自己做出的診斷結果相同。如果是先天自母胎帶來的疾病,他應該可以診斷得出來,但不管以任何方式來診斷,他都看不出祝兒哪里不對勁。他曾懷疑是否根本沒有病根,而是被下了蠱。

  但姊姊與祝兒從未到過苗疆,不太可能遭人下蠱。

  為此,過去兩年他親赴西南,深入蠱毒之鄉,想要確定這件事,卻反而……先且不談這事,總之,他已確定祝兒並沒有遭人下蠱。

  她是那麼的健康,臉色紅潤有如新綻的花朵。

  他無法相信這孩子會短命而死。

  “如果沒有病,那麼這孩子能活到幾歲?”醫者抱著希望地問。他想,金剛智大士既有預兆之力,也許也看得出祝兒能否活過二十五。

  金剛智大士慈悲地看著祝晶的睡顏道:“二十五。”

  醫者再也無法維持表面的鎮定。他看著大士闐黑的眼眸,雙唇忍不住緊抿了一下。“有救嗎?她的短壽,是天意嗎?”

  他知道佛教要人超脫生死,但祝兒是他心頭上的一塊肉,他無論如何也要救她。

  不空在一旁將醫者的話轉譯為梵語之際,大士將手覆在祝晶額頭上,為她祈福。“不確定是不是天意…”接下來是一段梵語。不空將師父的意思轉譯出來。“不確定是不是天意,但是上天既然要兩位施主前來,小施主也許有機會度過劫難。”

  金剛智大士感受到隱藏在小小祝晶身後那股幽暗的力量,他試著以金剛咒驅離那股業力,而後又說了一串梵語。

  不空繼續翻譯:“不是病。是咒。”

  “咒?”醫者訝然出聲。他從沒往這方面想過。

  不空傳達大士的話。“那是過去之世,有人所施加的一種咒術。小施主倘若能一生不動男女之情,那麼她就可以順利度過二十五歲的生辰。但倘若無法禁制情意萌動,那累世的咒力就會奪去她的生命。”

  聽完解釋後,醫者當下跪地,磕頭拜道:“請大士救我甥女,我願一心供養三寶。”

  然而金剛智大士只是憐憫地扶起醫者,以生硬的漢語道:“施主請起。”隨即又喚不空翻譯。“老納不是不願意,而是做不到。這是強大的
  業力所致,只要小施主能留意自身的情意,不動情,那麼她自然能度過災厄。”

  醫者憂慮地問:“那如果她動了情呢?還有方法可以挽救嗎?”不空轉譯其師的話說:“即使有,也言之過早,一切還是得看小施主自身造化。”

  看著金剛智大士的眼神,醫者知道大士已經說完他所能告知的事。因此,他再度雙膝跪地,誠心道謝後,起身將沉睡的甥女抱回懷裏。

  離開前,不空追來問道:“施主請稍等。師父要我告訴你,雖然他無法解咒,但你身上蠱毒,他可以解。”

  醫者驀然笑道:“多謝法師,請告知大士,這蠱……不礙事。”

  不空雙掌合十,看著醫者,輕聲地說:“師父也是這樣說的。那麼,真如隨喜。”真如,乃佛所說至高解脫、至高領悟、至高喜悅。但願普天之眾皆能體悟完滿。

  醫者虔誠回應:“真如隨喜。”

  急病求醫是長安城禁夜令中少數合法的外出理由。

  以急病求醫的名義,在禁夜的長安街道上駕著車來到大薦福寺私見金剛智大士之後,醫者回到永樂坊呂家。

  小春早已入睡。醫者先送祝晶回房。

  稍後,呂校書候在自個兒房裏聽完妻舅的轉述後,不禁露出傷神的表情。“咒……真怪,我從來不曾聽說過這樣的事。從前你家中老人曾提起過嗎?”

  醫者搖頭。“我也沒有聽說過。”他只知道他家族這一脈的女性都只活到二十五歲的事,從來不知道這與咒術有關。

  儘管太醫院裏有御用的禁咒師,咒在醫方中的應用並不少見,甚至還有特殊的效用,連藥王孫思邈的《千金翼方》的“禁經”一章,都記有許多的禁咒之法。但是他實在想不出,有誰會對他家族裏的女性下此毒咒。

  這咒又是何時下的?如果連咒的內容都不清楚,根本就無法解咒。

  兩個男人沉默了片刻,呂校書又問:“那麼,金剛智大士的意思是,祝兒一輩子都不能愛上任何人?”

  醫者嚴肅地點頭,明白呂校書沒有說出的想法。

  不能愛任何人,這樣的人生會是多麼蒼白啊,光想就覺得捨不得。祝兒天生熱情真誠,他們都知道的。要她一輩子不去愛人,豈不等於出家?
  兩聲長歎後,呂校書擰眉問:“你回來也有一段時間了,見過恭彥那孩子沒?”

  “恭彥?你是指那個日本留學生?”醫者笑了。“我聽祝兒提過幾回,沒想到他們還保持著聯繫呢。”他剛回長安時,祝兒纏了他幾天,拚命問他在外旅行時的事。之後比較不纏人了,偶爾便會帶著小春出門,說是要去國子監找朋友,他也沒有特別留意。如今想來,只覺得三年前在海上意外結識那名留學生,實在是很有緣分。

  “恭彥是個好孩子。”呂校書說。“原本他們來往我也不反對的,可聽你剛剛那樣一說……”

  “如何?”醫者警覺起來。

  “或許你該帶祝兒離開長安一段時間。”呂校書憂慮地道:“我擔心祝兒…”

  “你是說祝兒跟井上恭彥那孩子走得很近?”醫者突然有點瞭解他姊夫的意思。“祝兒才十二歲。還不懂男女情愛吧?”

  呂校書歎息道:“如果你看過那兩個孩子在一起的情況,或許你就知道我在擔心什麼了。”

  且不論是否真如呂校書所言,醫者問:“如果我帶走祝兒,你……不要緊嗎?”

  呂校書素來溫和的臉龐透出一抹悲傷。“我沒有別的選擇。”

  見過井上恭彥後,醫者確實瞭解呂校書心中的隱憂了。當年在揚州一別後,他帶著祝晶北上長安,便沒再見過這個少年。

  三年後,少年已然長成了風度翩翩的青年,無論是言談或舉止都令人注目。

  聽說日本遣唐使團的使臣都是精挑細選過的,這孩子,想當然爾,在本國時,也是極為出色的人中龍鳳吧。

  他試著以年輕女子的角度悄悄打量青年,發現他笑容溫雅,跟神透出堅毅,俊秀五官處處帶有吸弘人的特質。

  再悄悄打量祝晶,發現自家孩兒雖然還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但當恭彥一出現後,他整個心思、目光便只往那青年身上放去,眼神明亮動
  人。

  這改變使醫者的眉心忍不住蹙結起來。

  站在醫者面前,青年恭敬地問候:“很抱歉我這麼晚才來拜訪,雖然祝晶好幾天前就告訴我,醫者回來長安了,但我原想您可能需要休息幾天,因此不敢來叨擾。”

  三年前,在海上時,是祝晶與醫者救了他。當時若沒有這個男人,他今天不可能有機會來到長安。因此,雖然祝晶說等他有空再過來拜訪就可以,但在得知醫者想見他後,井上恭彥還是在第一時間就來了。

  站在一旁的祝晶噗哧笑出。“恭彥,你幹嘛那麼多禮,不過是我小舅舅啊。”

  恭彥假裝嚴肅地瞪了眼祝晶道:“什麼多禮。醫者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有一瞬間,時光彷佛回到三年前,那大風大浪的海上,當時祝晶與恭彥其實早已一見如故。看著兩人熟稔的互動,醫者突然間只覺得造化弄
  人。

  再看看站在一旁、也有些不太高興的小春。醫者想,也許,小丫頭老早也感覺到了吧。祝兒心底,已經放了個很重要的人了。

  醫者關切了恭彥在長安學習的情況,而每每,恭彥要答話時,祝晶都會忍不住插嘴代答。看著兩個孩子親近的互動,使他不禁覺得自己有些殘忍。但為了祝兒,有些事情還是得做的。

  只猶豫了一彈指的時間,醫者做下了決定。選在一個適當的時刻,他假裝不經意地提起:“對了,祝兒,再過一陣子我就要離開長安了。”

  祝晶猛然睜大眼睛。“你說什麼!小舅舅?離開?你不是說這次你會在家裏待很久?”才剛回來不到一個月的,不是嗎?醫者勉強裝出懊惱的表情。“我也很想留在家裏啊,不過……有一群胡商力邀我跟著商隊一起走一趟絲路。聽說這一趟的目的地是拂秣呢,那裏的草藥學十分發達,我老早想去一趟……祝兒,你以前不是很想要我帶你走一趟絲路?怎麼樣,要不要跟舅舅一起去?”

  一起去……絲路?呂祝晶瞪著已經夠大的眼眸,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他……想去絲路嗎?

  “小春?”祝晶低頭看著緊緊捉住他袖子的小丫頭。“妳做什麼捉著我?”

  小春的反應是最直接的,只見她拚命搖頭道:“小……公子,你……不要去。”

  醫者滿臉堆著笑。“丫頭,妳家小公子最喜歡遊山玩水了,以前妳還沒來這個家時,老要人帶他到處玩呢。”

  可小春依然緊捉著祝晶不放。

  祝晶本來想笑小春像塊糖似的黏人,可當舅舅又問:“如何,祝兒,想跟舅舅出一趟遠門嗎?”

  祝晶竟然猶豫了。“爹那邊……”

  “不是問題。妳爹那邊,我會跟他說。畢竟,人生能有幾回走上一次絲路呢。瞧,以後你可以跟朋友們說你走過絲路,親自到過西方拂林的國土呢,多麼可以拿來炫耀的事啊。”醫者這一番話著實觸動了呂祝晶。

  “是沒錯,機會很難得。”祝晶承認,可為什麼……他遠行的欲望不再像從前那樣熱烈了呢?他知道自己這輩子頂多活到二十五,因此以前他總拚命地想要過充實的生活,想讓自己的一生不留遺憾。

  他夢想過出海旅行,效法那些來往南海的船員們,到海市參與那些奇珍異寶的買賣;他夢想過出玉門關,越過傳說中的瀚海,乘駱駝、涉鹽
  湖,途經西域諸國,直至大陸彼岸的國度。

  可他這輩子至今十二年來,只跟舅舅出過一次海,還只是從廣州到揚州而已,算不上是真正的冒險;甚至他所登過最高的山,也不過就是縣郊的南山罷了。佛祖所說的須彌山,對他而言根本是個遙不可及的地方。

  而今,小舅舅主動提議要帶他走絲路,他應該要歡欣雀躍的,可為何他卻沒有很想答應?他應該是會立刻就答應的那種人才對啊。畢竟人生苦短,應該要及時行樂。

  見祝晶面色猶豫,醫者轉對站在一旁、始終不發一語的恭彥道:“恭彥,你也是這麼認為的吧?人一生何其短暫,有機會時,就應該放手去闖蕩一番。當初你也是抱持著這種想法,才會加入使團,來到長安的吧?”

  “……是的。”恭彥回答。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醫者似乎很想把祝晶帶走。可他說的確實也沒錯;人生何其短暫,年輕力壯時,應該放膽去做些輕狂的事。只是……他離家時已經十四歲,而祝晶如今不過一十有二,還這麼小…西北絲路充滿未知的危險,他不希望祝晶涉險……思及此,他忍不住搖頭失笑。醫者是祝晶的舅舅,他當然會照顧祝晶,不會讓他遇險的吧。

  祝晶好奇地看向他時,恭彥說:“雖然我相信醫者一定會好好照顧你,但我不喜歡你年紀還這麼小就去那麼遠的地方。可是我又想到,三年
  前在海上時,你表現得如此勇敢,是我所見過最有膽識的孩子——抱歉,我知道你要抗議你不是孩子——可如果你要問我的想法,祝晶,換作是我,我是會願意走這一趟的。可惜沒有明皇的允許,我不能離開長安。”

  在長安的兩年,井上恭彥早已充分體認到,這是一個胡漢融合的多元城市,沒有西北與南海兩條商業之路,長安,不會是今日的長安。

  倘若是他,也會想在有生之年,親自走上一回絲路。這或許比待在國子監裏學習經書還要更有意義呢。祝晶一時說不出話來。

  醫者笑道:“不用勉強,祝兒,若你不想去的話,舅舅就自己去吧,我知道你舍不下你爹。”或是某個人。“只是,走一趟絲路可能要花上好幾年,舅舅一走,下次再回來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後了呢……”激將法會有用嗎?

  呂祝晶咬著嘴唇,心裏很是掙扎。

  “小舅舅,你問得這麼突然,還是讓我考慮一下吧。”他想去的。只是…那條絲路上,有他天天都想看到的人嗎?

  不由自主地看向井上恭彥,呂祝晶平生第一回露出苦惱無比的表情,甚至比仍然緊捉著他的小春看來還要苦惱。

  看得醫者在心底苦笑。祝兒,去或留,真有這麼難以決定嗎?

  結果他猶豫了整整九天。

  去?不去?實在難以決定啊;而舅舅後天就要出發,行囊都準備好了

  這幾天小春一直嚷著叫他別去,說她聽人講過玄奘法師西天取經的故事,知道西北一帶有很多可怕的妖魔鬼怪,專門生吃人肉,去了就回不來的。瞧小丫頭抖的…害祝晶花了很多時間安撫她。

  爹倒是出乎意料的安靜,並不反對他跟舅舅一起走絲路。

  只是偶爾祝晶會覺得,爹看他的樣子似乎有些傷心。

  祝晶當然也會想爹,可在他心裏,爹永遠都是爹,若真走了一趟絲路回來,也不會有什麼改變的。

  他想去的,真的。一輩子若真只活到二十五,不走一趟絲路哪過癮。

  可是……也真的割捨不下…他不確定恭彥會在長安待多久。

  往例,日本國大約十五年到二十年左右遣唐一次,前一批的留學生大多會在下一批遣唐使來到長安時,隨同使團一起歸國。

  但,倘若不是這樣子呢?

  倘若恭彥決定要提早回日本呢?

  會不會,當他走了一趟絲路回來,他人已經不在長安了呢?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祝晶就是怎麼也做不出最後的決定。

  呂家屋牆沿著坊牆而建,可以聽見坊牆外打更的聲音。

  二更,亥時三刻。猶豫半晌,他下床穿衣,悄悄從北坊牆一處不知被何人鑽出的小洞出坊,沿著東二大街往務本坊走去。擔心遇到巡邏的街使,犯了禁夜令會被處罰,他走得極快,卻還是迎頭遇上兩名在街上巡邏的金吾衛,被攔了下來。幸運的是,其中一名街使正是劉次君。

  劉次君向同伴說情一番,總算放呂祝晶一馬,否則在禁令森嚴的長安城裏,即使是大臣犯了夜禁,也可能面臨丟官的嚴重處分。

  騎著馬送祝晶到務本坊時,劉次君調侃道:“我好像總是在幫你的忙呢,祝晶小弟。”

  祝晶坐在馬兒上。“改天我會報答你的,大哥。只是我真的有急事得見恭彥一面。”

  劉次君笑問:“你不覺得你太常『急著』想見恭彥了嗎,祝晶小弟?”

  打從認識呂祝晶以來,他總是看到他急著想見井上恭彥,彷佛遲一刻都不行。不知道這一回,又是為了什麼事?

  “呃,是嗎?”祝晶愣了一下,才道:“可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啊。”

  “什麼事這麼重要?讓你甘願鑽狗洞出來,還犯夜禁?”劉次君很好奇。

  “那不是狗洞,是有人故意挖的。”祝晶不服氣地說。雖然長安城市坊型的建築格局方正、井然有序,但因為不是每個坊都有東西南北四坊門——像永樂坊就只有東西兩坊門——因此有時從一個坊到另一個坊,明明只隔一道坊牆,卻要繞道走上很遠一段距離才能出入坊門,實在有些不方便。有些人因而偷偷在坊牆上鑽洞,以方便往來。當然,也有些人利用這些洞來躲避金吾衛的追緝。

  “是嗎?我明天會找人去把那個洞補起來喔。”身為街使,畢竟有職責在身,那些小洞可是很容易被盜匪拿來當作脫逃的小路呢。

  “去補吧,反正我已經出來了。”祝晶無所謂地說。

  劉次君不禁大笑出聲。“真乾脆啊。”

  “可不是嗎?真希望我在別的事情上也能這麼乾脆啊。”祝晶喃喃抱怨。

  “比方說?”

  “走絲路,去拂菻。”

  劉次君突然勒住馬,訝異道:“你要走絲路?”

  祝晶點頭。“我知道我想去,可是……恭彥:…”

  “何時走?”“後天清早。”“嗯。那可不簡單喔。”體內有著一部分胡人血統的劉次君很清楚西北廣漠是怎樣剽悍的一塊土地,也總算瞭解呂祝晶為何甘冒犯禁的危險,也要走這一趟了。畢竟,一旦踏上絲路的旅程,未來何時歸來?更甚者,能不能平安歸來?都是個問題。

  劉次君的話化解了一點點祝晶心中的憂慮。有了玩笑的心情,他說:“大哥,等我從絲路回來時,有沒有可能你已經當上將軍了呢?”

  劉次君哈哈兩聲。“有可能。”又嘲諺地笑了一聲。“假如有某個公主看上了我,點我當駙馬爺就有可能。”

  祝晶也笑了出聲。“大哥,你作夢啊。”

  “小弟,你不也是?”劉次君笑著又道:“作夢也沒哈不好啊。”想想又說:“見了恭彥後,就老實跟他講吧,說你捨不得他,叫他不准忘記你。”

  祝晶歎息一聲。“大哥,你確定我們不是親兄弟嗎?”否則怎會這麼瞭解他。

  劉次君朗聲笑道:“小弟,我能確定的是,我們這輩子是拜把的。我和我親大哥都沒這樣貼心呢。稍後你見了恭彥,在他那裏住一宿,別再出來亂跑,我會去跟呂大人講一聲,他會比較安心。”雖然祝晶頗為懷疑他住在恭彥那裏,爹會安心,不過他沒有說出口。

  轉眼間,國子監到了。

  由於坊中在夜禁時仍然可以自由活動,只有坊外與大街上不可任意通行,因此務本坊內仍有少數人在活動。

  劉次君親自送祝晶到學院裏,並交代恭彥要照顧好祝晶後,才回到街上巡夜。

  恭彥已經梳洗過,身上只穿著一件由本國帶來的寬鬆深藍長袍,交叉的襟口處露出一小片肌膚。

  平時不是束起,就是被樸頭遮住的黑髮,此刻散垂在挺拔的肩膀上,讓他看來少了幾分斯文,卻多了幾分不羈。

  他這疏懶的模樣,教呂祝晶一時間不大能適應。他幾乎不曾見到恭彥準備入睡時的樣子。

  見到祝晶時,恭彥已經猜想到他在這麼晚的夜裏,干犯夜禁也要來找他的原因。正如他這幾天都睡不著一樣,也許祝晶也一樣難以成眠。

  在祝晶未開口前,恭彥先出聲道:“什麼時候出發?”

  祝晶只是傻傻地看著他,同時努力回想三年前在海上時所見到的少年裸身……似乎已與現在的他有所不同了?他似乎變得比較……沒發現自己正被人用眼睛意淫,恭彥笑喚著:“祝晶?”他在發呆呢,真可愛。“啊,什麼?”祝晶猛然回神,只見恭彥沖著他笑。

  “你在想什麼?好入神。”

  “沒什麼。”祝晶連忙搖頭甩去、心頭那份莫名的躁意。祝晶想起他深夜來此的目的,總算恢復了鎮定。

  “我問,你何時要出發?”

  “你怎麼知道的?我都還沒開口。”不禁瞪大眼睛。

  “換作是我,也會想去的。更何況,我見過在海上時的你,看起來沒有絲毫的畏懼。讓許多人懼怖的大海挑戰。你天生靜不下來的,祝晶。”其實,他並不訝異恭彥會說出這些話來。

  “或許我真是靜不下來,我不知道走這一趟絲路,要多久才能回來。”

  說著,忍不住上前抱住青年的腰。“我會捨不得你、不准忘記我、要等我回來、不可以離開、不可以…”

  “我答應你。”恭彥輕輕抱住因啜泣而顫抖起來的小祝晶。“祝晶,你去吧。當你回來時,我還會在長安的。別讓我綁住你。”

  他想,一趟絲路來回的路程,短則兩、三年,至多不超過五年,等祝晶回來時,他還會在長安的。

  “如果日本又有遣唐使來……”

  恭彥解除了他的擔憂。“我也不會回去。沒有完成學業的留學生,即使回到本國,也會使家人蒙羞的。”

  他給自己至少十五年的時間留在長安,相信他與祝晶將面臨的不過是短短幾年的分別而已。等祝晶回來時,他一定還會在這城裏的。他們還有相見的機會。

  得到了想要的承諾,呂祝晶應該要覺得開心了,可他卻仍欣喜不起來。看著恭彥的臉龐,他忍不住放開他,轉過身後,又道:“你不可以
  ——”

  “嗯?”

  “唔,不可以每天想念我,那樣我耳朵會很癢,所以你不可以……”

  “做不到。”青年一句簡單的回答,就打敗了還在逞強的祝晶。

  “哈?”

  “做不到。”青年悄悄來到小少年身後,自然地再度圈著他的身軀,抱住。

  “我會很想你,每天都會忍不住在心裏告訴自己:櫻花開了,要和祝晶帶酒去賞花;天氣真好,想和祝晶租一輛車上樂遊園看夕陽;西市米家胡餅很好吃,可是跟祝晶一起吃的時候,感覺特別香;我想要跟你一起過節、寫詩、讀書、歡笑……呂祝晶,你是我的長安。”

  有那麼一刻,少年忘記了呼吸。他命令自己不能哭。在青年這麼努力地想安慰他的時候,他千萬不能辜負他的心意。

  然而內心翻湧的情緒一時間無法克制下來,一種並不陌生的體會仍在懵懂中發酵。他只好轉過身來,將眼淚埋進青年懷裏。

  “我可以跟你擠一張床睡嗎?這幾天都沒睡好。”他聞起來好香喔,是一種樹木般清爽的香味。怎麼會有男孩子的氣味這麼香呢?

  恭彥失笑。“床就只有一張,不介意的話,就一起睡吧。”

  祝晶心滿意足。“以後你不知道會不會說,跟我一起睡,會比較好入眠呢?”

  “我不知道。”恭彥誠實地說:“你身上有股乳味,跟我小弟有點像,我不知道今天晚上睡不睡得著?”

  祝晶埋在他胸前的頭猛然爆出笑聲,掄起拳頭打了青年一下。“恭彥……”

  “恭彥,你把我當弟弟嗎?”

  “不……你是我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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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6-9 00:08:22
第五章 長相思,在長安

  小春坐在後院井邊老榆樹下的秋千上,嘟著嘴,不開心。因為小公子要去走絲路了。聽說絲路上有好多可怕的妖怪,小公子這一去可能就回不來了。她不僅是不開心,而且還好傷心。

  因為小公子不肯帶她一起去,還說……

  “小春不想聽。”小春搗起耳朵,躲著祝晶。“你不帶小春去,小春不想聽。”

  祝晶還是說了。“小春,妳還小,我不能帶妳去!”

  “騙人!小春不是笨蛋。你以前就跟舅爺出過海,那時你才九歲,小春也滿九歲了,為什麼不能跟你一起走絲路””小春好討厭舅爺。早知道舅爺是來帶小公子走的,她就…她就……嗚!她好像也不能拿他怎麼樣。

  知道小丫頭雖然摀住了耳朵,但是還是有把話聽進去;祝晶坐在她身邊另一架秋千上,摸著她的頭道:“因為妳怕妖怪啊。妳不是說絲路上有很多妖魔鬼怪嗎?所以我不能帶妳一起去。”

  想到那些可怕的妖怪,小春抖著肩膀,倔強地道:“就是這樣小春才要跟你去啊…小春年紀小,肉比較軟,遇到妖怪的時候,牠們會比較想吃我,那小公子就可以趁機逃跑了……”她是自願要去當食料的啊。

  祝晶傻眼,心底登時湧現一片溫柔。

  小春繼續嚷著:“小公子如果被妖怪吃掉的話,有好多人會哭的,可如果小春、小春被吃掉了……沒有人會——”

  “我會哭。”祝晶眼色溫柔地看著小丫頭說:“我會哭,而且會哭得很傷心。”

  小春訝異地抬起頭,雙手也忘記繼續搗住耳朵。“小公子…你會……哭?”

  祝晶點頭。“嗯啊,因為小春個子太小了,妖怪吃不飽,我腿又不長,還沒跑掉就被妖怪逮住了,結果最後我們兩個都被當點心吃掉了,妳
  說,這種悲慘的結局,我不該哭嗎?”

  小春怔住,一顆豆大的眼淚滴掛在圓圓的臉頰上。

  知道再如何解釋絲路上沒有吃人的妖怪都沒有用,因為小春是死心眼的性子,一旦相信西域土地上充滿了鬼怪,就會深信不疑很久。因此,祝晶試著用另一種方式來說服她。

  “丫頭,妳想想,假如妳跟著我去了,結果妖怪先吃了妳,後吃了我,還有誰能來孝順爹?妳知道的,爹是那種老會忘記吃飯,天冷時不知道要添衣,陰天時永遠沒帶傘,下了雨就只好淋雨回家的那種人……如果我們都不在家,那麼誰幫我來照顧他?”

  想起有點胡塗的爹,祝晶登時模糊了雙眼。

  他也會擔心的啊。還好爹的官做得小,小官比較不會做錯太多的事,比較不會隨便得罪人,也比較不會招人嫉妒。

  他的爹就適合當個小官,只是祝晶難免仍會為他煩惱。

  忘記吃飯、添衣、帶傘……這些事情對主子爺來說是家常便飯,小春不得不同意小公子講得有道理。

  祝晶接著又說:“所以嘍,丫頭,如果妳留在長安的話,我會比較放心一點。”扯開一條上揚的唇線道:“我放心的話,心頭沒負擔,就會跑得比較快,自然也就不會被妖怪吃掉啦。”

  小春說不出話來反駁。

  祝晶又說:“還有啊,如果妳待在長安的話,我就可以寫信給妳……妳見過駱駝的吧?別看牠醜,駱駝可是跑得很快喔,西北驛站有很多公文都是用駱駝傳遞的;牠們不管路途再遠,都可以把我的信從絲路上送回家裏來呢。妳已經認得很多字了,不是嗎?我會在信上告訴妳好多好玩的事,所以,小春:——…妳會幫我照顧爹的吧?”小春不由自主地點點頭,答應了。

  祝晶又問:“那妳也可以幫忙順便照顧一下恭彥吧?”

  小春倏地瞪大眼睛。“我不!”

  祝晶打斷她的話說:“除了爹以外,我其實也挺擔心恭彥的呢。雖然他很聰明,但是有時讀起書來會太過認真。他可能會趁我不在的時候,拚命抄書,抄到眼睛壞掉,那樣等我回來時,他就認不出我了。我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對不對?所以妳會幫我吧?在春天的時候找他去看看花;夏天的時候找他去聽聽蟬;秋天的時候,不要到那些種了白楊樹的路上走,白楊多悲風,蕭蕭愁煞人啊;冬天第一場雪飄下來的時候,記得一定要提醒他,天氣轉冷了,請他多珍重……”

  小春越聽越不開心。“……太多了。”

  “什麼?”祝晶終於停下來,眼神帶著詢問地看著小丫頭。

  只見小春扁著嘴道:“小公子你的要求太多了,小春很笨,記不起來。”小春聰明得很。

  祝晶撇嘴暗笑,道“那麼,最後一件事。妳再忍一忍,記一下。”小春不情不願地聽著。

  祝晶說:“幫我照顧我家的小妹妹,她叫做小春,個性很黏人、很愛撒嬌,飯也吃得很多!可是,她很寂寞。我希望她每天都可以開開心心的。妳跟她說,如果真的很想我,想到不行的話,就那唱那首歌吧。”他閉上眼睛,走音地哼著:“春光好,春花嬌,春日多美妙……啦啦啦……”

  小春爆出眼淚,忍不住跟著哼唱:“啦啦啦……春光好,春花嬌,春日多美妙,春風多逍遙,春蝶兒翩翩春蟲兒鬧,春情有意無人和,春歌一曲入雲霄……”

  小春的歌聲極為動聽。祝晶牽著她的手,搖著秋千,很久都沒有放開。

  “妳多唱幾次,春風會把妳的想念吹送出玉門關的。幾個春天過後,我就回來了……”

  突然他轉過頭,抹掉小丫頭眼睛底下的眼淚,咧嘴道:“妳看我都這麼犧牲了,還不笑一個。”要一個五音不全的人唱歌,要鼓起很大的勇氣呢。小春伸出雙手緊捉住祝晶的手,貼在自個兒臉上,顫抖道:“千萬不能被妖怪吃掉喔。”祝晶笑諾。“我答應妳。”

  長安城西北開遠門是通往絲路的起點。

  城門外的高臺上立有一塊石碑,上書:自開遠門至安西兩千里。

  行旅西域的商人、僧侶、異國使者、乃至留學生皆從此門進出。

  來自西方的珍奇商品則直接送到西市販賣,使朱雀大街以西,以西市為中心,形成一個異國情調濃厚的城區。

  清晨鼓聲初發,城門、坊門紛紛開啟。

  一支整裝完畢的駱駝商隊已經在開遠門前等候出發。

  除了旅途所需的飲水與補給品之外,這支以粟特商人(Suliya)為主的胡人商隊帶著大量的絲綱、瓷器、彩陶、茶葉等貨品,準備穿過河西走廊,順行絲路,前往大陸彼端,預期帶回豐厚的利潤,以及長安人所喜愛的香料、銅鏡、頗黎(玻璃)、毛氈等物品,回頭再大賺一筆。

  此番同行的人,除了幾名客商以外,還有商人所雇用的八名武裝護衛、兩名僧侶、一位受聘到敦煌刻佛像的雕刻師、一位醫者,以及醫者的甥兒。這組合唯一不尋常的地方,是那名男孩。那不是一個在嚴苛環境下成長而慣經風霜的胡童,而是一名粉粒玉琢、受到家人保護的小公子。

  當大夫說要帶一名男孩一起旅行時,商人們並沒有想到那會是一名還需要人照顧的小孩子。

  他們原以為有醫者加入這次的旅行是一件不錯的事,起碼若不小心生病了,至少有人能幫忙治療。

  在西域旅行的不成文規矩是這樣的:通常他們不會排斥讓僧侶、工匠及大夫加入他們的隊伍,一方面是路上可以互相照應,一方面是因為絲綢路上常有盜匪出沒,因此加入商隊的人越多,身分越單純,路上也就越平靜。

  本以為讓大夫帶著孩子無所謂,但一見到換穿了淺綠色開襟胡服、足蹬錦靴、腰間束著掛有刀、礪、火石……等七樣事的銀色蝶帶的呂祝晶時,胡商們議論紛紛,甚至向醫者提出抗議。

  “我們不能帶著那個孩子一起旅行,太荒唐了。”

  這些粟特族的商人以略帶西域腔調的漢語向大夫抱怨:“途中他可能會生病、脫水,我們不可能分神照顧他。”醫者只道:“那孩子的一切都由我來照管,我們會自備糧食和飲水,絕對不會勞煩到各位。”

  胡商們又議論紛紛了片刻,主事者才道:“好吧,但如果出了什麼意外,大夫你可得自己負責喔。”

  “我會注意的。”醫者承諾。

  等著商隊清點商品和補給之際,醫者抽空看向站在不遠處與親友告別的呂祝晶,不太捨得催促他,得準備上路了。

  再等等吧,他想。

  畢竟,這一別後要再相見,可能是許多年以後的事了。

  就再等一等吧。

  呂祝晶在長安的朋友幾乎都來了。

  日本留學生中,與他相熟的阿倍仲麻呂、吉備真備,以及在慈恩寺協助譯經工作的學問僧玄防,都來送他了。

  劉次君大哥早先也來過了,但因為營衛裏有事,不能久待,因此剛剛先一步離開了。祝晶保持愉快的神情看著眾人,一一與之道別。昨晚,他便告訴自己,今天絕對不能哭,所以他一早就咧嘴到現在。爹似乎也有同樣的默契,帶著小春站在一旁,也咧著嘴。與朋友們逐一道別後,他轉看向呂校書。

  爹很安靜,從頭到尾都只是靜靜地微笑著。爹入弘文館當值已經遲了,好在官小,偶爾摸一下魚不太容易被發現,所以應該無妨。

  他比較擔心的是,打從小舅舅說要帶他走絲路後,爹雖然沒反對,但卻變得十分安靜。太靜了!不像小春還很捧場地哭得淅瀝嘩啦的,反而突顯得爹的安靜有一點不尋常。

  “爹,我要走嘍,你沒話想跟我說嗎?”祝晶終於問道。

  呂校書像是猛然自夢裏醒來一般,雙肩微微抖了一下,有些失神的視線逐漸聚焦在祝晶臉上。

  “祝兒……”看著祝晶小小的臉,呂校書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送走祝兒,是他的主意。他擔心祝兒和恭彥走得太近……那份聯繫如果會帶來死亡的威脅,就必須果決斬斷。然而,這樣做真的好嗎?

  前一晚,他徹夜無眠。怕吵到祝兒,只能在深夜中躡手躡腳溜進他房裏,隔著幾步遠,偷看熟睡的小臉,忍不住希望祝兒不要長大,永遠當個天真的孩子,不必承受早夭的咒詛。然而祝兒依然漸漸長大了,不但擁有自己的想法,也依自己的意志做了許多的決定;雖然她從不是個事事順從的孩子,卻也貼心懂事得令人心碎。

  祝兒想必以為自己這一趟不過是三、五年的光景。殊不知,他與妻舅已打算讓祝兒過了二十五歲生辰後,才放她回長安。

  屆時,恭彥那孩子可能也早已回日本了吧……雖然對恭彥那孩子很過意不去,但站在為人父的立場,這是不得不的決定。

  而一想到未來十三年可能都沒辦法再見到祝兒,呂校書便忍不住想辭了官,跟著一起到西域去。

  可若他真辭了官,以祝兒的聰穎,勢必會察覺出這趟絲路之行的不尋常吧。

  自家孩兒的心思,他怎會不懂?

  一旦祝兒發現了真相,恐怕將會十分惱怒。

  偏偏他沒有別的選擇。他不能眼睜睜看著祝兒跟她娘一樣,年紀輕輕就離開人世。他經歷過一次,對他來說,那已經太夠了。

  趁著祝兒年紀還小,對感情還懵懂未知,一輩子別叫她發現自己心中的情意、倘若如此能換得她無病無痛,一生長壽,那也就值得了。只不知這一別,許多年後再相見時,祝兒可還認得出鬢白齒搖的爹?

  “爹啊?”祝晶再度扯著父親的衣袖喚道。爹在發什麼呆呢?

  呂校書努力眨去眼中的憂傷,擠出一個微笑道:“沒事,爹只是在想,妳跟妳舅舅去西域後,鄰居大嬸就可以少煮一點飯了。家裏的米糧時常吃緊呢。”

  祝晶當然知道爹是故意這樣說的。他吃得又不多,是小春比較會吃吧。“爹就是不說你會想我就是了?”

  呂校書的笑容差點垮下來,偽裝險些崩潰。他趕緊假笑道:“妳是要爹哭給妳看是不?爹哭起來可是很醜的,這樣妳還是要我說會想妳是不?”
  再講下去他真的要哭了。除了三年前讓祝兒出海那一次以外,他從沒跟女兒分開過啊。

  呂祝晶看著父親良久,猶豫了半晌才道:“好吧,爹不用承認你會想我。”這麼容易就妥協的話,他就不是呂祝晶了。他觀著父親,又道:
  “我心裏明白就夠了。晚上可別一個人躲在房裏偷哭喔,都老大不小了,哭起來不好看。”

  呂校書連忙別轉過臉去,望向遠處客舍旁一株被風吹動枝條的柳樹,揉著眼角啞聲道:“唉,風沙真大啊,像是要下雨了……”才說著,幾滴豆大的雨點竟就滴了下來。

  風勢稍轉弱,雨水隨即纏綿落下。

  這是長安今年入夏以來的第一場雨,所有人都不禁抬起頭看著前一刻還沒有下雨徵兆,下一刻竟突然轉為陰霾的天色。

  拿了油布衣來替祝晶穿上的醫者,看著東邊的天際道:“看來金剛智大士在洛陽雨壇為關中一帶的百姓祈來甘霖了。”

  七天前,長安城人人便聽說唐明皇詔請大士到洛陽雨壇為百姓祈雨一事。

  金剛智大士連續五個日夜的誠心祈禱,終於使關中一帶降雨了。

  漸漸轉大的雨勢讓眾人不禁雙掌合十,感激這場及時雨滋潤了久旱的大地,讓關中之地不至於面臨缺糧的窘境,大唐帝國的命脈得以續延。

  送行的人們站在鄰近的客舍屋簷下,看著駱駝商隊準備啟程出城。

  呂祝晶與醫者共乘一匹駱駝。

  商隊排成一列,依序驗證出關。

  站在道旁,阿倍納悶地問吉備道:“恭彥不來送行嗎?”

  “我正覺得奇怪呢。”吉備看著揮手道別的祝晶,也揮揮手。祝晶依依不捨地看著親友們,很久才轉過頭,直視著前方。身後的舅舅問道:“我今天似乎沒看到井上恭彥。”

  祝晶點頭說:“嗯,我叫他別來。”

  “為什麼?”醫者不解。他還以為祝兒和那青年的交情已經超出一般的友誼了。這種時候,沒道理不出現啊。

  祝晶聳肩笑道:“因為我不想哭。看我哭了,爹會擔心的。”

  “那跟井上恭彥有什麼關係?”醫者又問。

  “小舅舅好笨。”祝晶說:“如果他來送我,我見了他,就會忍不住哭出來了呀。”那樣他一早的努力不就都白費了。

  “啊!”醫者有點錯愕地看著呂祝晶戴著防水氊帽的頭頂。看來那青年在祝兒心底的份量確實非同小可啊。

  層層的雨絲打在他們的臉龐上,遠方煙塵盡被雨水洗刷落定。

  長安城開遠門外,一條筆直而寬廣的黃土路預告著通往西域的漫長旅程。

  聽到商隊後頭傳來的騷動時,醫者回頭瞧了一眼,接著又看向前方的黃土路。“祝兒,你確定你一見到井上恭彥就會哭?”

  “嗯。”祝晶點頭道。昨天跟他道別時,便已經哭得很慘了。屢試不爽的。原本恭彥不肯答應他的要求,是他好說歹說才勸服他別來的。可是當今天沒在人群裏見到他,心裏還真有些失落呢。

  “那你要不要把眼睛閉起來?”醫者突然提議。

  祝晶不解。“為什麼!啊,你來了…”

  看著騎馬追上商隊、與他們的駱駝並轡前行的青年時,祝晶真的當下就哭了出來。

  他全身都濕透了,素袍貼在身上,潮濕的淩亂黑髮覆在前額,更突顯出他五官堅毅的線條。

  井上恭彥放緩速度地騎著劉次君借給他的駿馬,向一旁的祝晶伸長雙臂。

  “可以嗎?”他看著醫者問。

  醫者很為難。但祝晶已經張開雙手,讓恭彥接抱過去,跟他一起騎一段路。

  醫者只好放手。

  接過祝晶,擁他在身前,恭彥仍然因為先前的奔馳而急促喘息著,胸膛起伏不已。祝晶低聲道:“你還是趕過來了。”

  “我若不來,一定會後悔的。昨天真不該被你說服。”他緩緩地吐著氣說。

  好在已經出城,現在偷偷哭一下,爹和小春也看不到,比較沒關係了。祝晶回頭抱住恭彥,既難過又開心地流著眼淚。

  雨和淚交織在一起。恭彥的胸膛好溫暖。知道恭彥沒有路牒,無法跟他們走太遠,一到長安縣界,就不能再往前,必須要回頭。

  這一別,真的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會再見面了。

  未加思索,祝晶拉下頸子上系著的短笛,再一次將心愛的笛子交給恭彥。

  “這你幫我收著吧。”

  握著那熟悉的短笛;恭彥沒有拒絕。睹物思人,他知道他會需要它。

  他將笛子的絲線系在自己脖子上,對祝晶說:“西域肯定是好玩的,你別太貪玩,早點回來。”摸索著頸子上相纏繞的絲線時,他略一猶豫,
  而後取下另一條系帶,將住吉神社的禦守交給祝晶,沉聲道:“願住吉大神守護你,願觀音佛祖守護你。”

  祝晶不認識什麼住吉大神,可看著垂在五彩系帶上的護身符,知道這是恭彥過去隨身帶在身上的。他見過幾次,知道這是恭彥很重要的東西。“這……要給我?”

  “它曾經護佑我平安渡過大海,現在我要你帶在身上,讓它護佑你平安回長安。”

  緊緊捉著那護身符,祝晶再度泣然欲泣。

  恭彥低下頭,笑看著他。“去飛吧。”伸手抹去他眼淚道:“盡可能飛得高一點、遠一些,累了就回來,我等你。”

  打從小舅舅提議走絲路起就縈繞心頭的不安,總算消失無蹤了。定下志怎不安的心,祝晶眨去眼淚,綻出如花朵般的笑容。

  “好,你等我。”

  從現在開始,他會日日期待著與恭彥再度在長安相見的那一天。

  “再見了,恭彥。”

  再一次的,祝晶選擇先說出道別的話。

  雖然說,等他們再見面時,他們都應該已經長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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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6-9 00:08:38
第六章 兩地情

  下雪了……

  呂祝晶離開長安的那一年,冬雪提早降臨。四門學館的趙助教剛剛講授完《禮記》的義理。

  井上恭彥坐在窗邊的位置,有些失神地看著隨風飄進窗內的雪花落在他擱在桌案上已經背到滾瓜斕熟的《小戴禮記》。

  他輕輕彈去雪花,以免濡濕了珍貴的書本。

  其實五經的內容,他在日本時已經粗略學過,只是認識尚淺。到長安求學已是第三年了,因為對漢語的瞭解更加通透,他已能充分掌握儒家經書的義理。

  偶爾,在太學館的吉備真備會找他與阿倍仲麻呂一起研究唐朝廷的律令,一二個人聚在一起,討論這些律令挪用在本國的可行性。

  奈良時期的大和日本,國家雖已有了基本的規模,但在律令的制定上,仍有許多不足之處。偶爾,在取得趙助教的同意後,恭彥會與吉備一起到律學館學習唐律,包括整個國家的規模、制度,乃至法令的施行,都是他們感興趣的。

  阿倍仲麻呂則對詩歌特別偏愛,經常到著名詩人出沒的場合裏,以文會友。

  在長安學習的日子固然充實,然而,自祝晶離開後,生活裏似乎總感覺少了些什麼、有點像是不夠酸的醋、不夠辛的酒、不夠醇的醬油……日子依然照常在過,但就是少了一點味道。

  授課結束後?同窗們紛紛離開學舍。

  崔元善看著戶外的雪,笑道:“欸,下雪了呢。”

  轉頭對身邊的恭彥道:“井上,待會兒有空嗎?要不要一塊去參加樂昌公主府的文會?”

  樂昌公主是唐睿宗的第三女,當今明皇之妹,下嫁駙馬後,住在勝業坊的公主邸。近年來經常在邸中舉辦文會。由於公主與明皇兄妹感情融
  洽,因此若能得到公主的賞識,便有可能被薦舉入宮,成為明皇身邊的紅人。是以每每舉行類似的文會時,長安城內的文士學子莫不趨之若騖。

  恭彥一邊收拾著書本,一邊看向外頭的飄雪,半晌才回頭道:“崔世兄,你先去吧,我還有事,不用等我了。”他已跟吉備約好,要去律學館向律學博士請學。

  崔元善並不意外得到這樣的回答,二年來,井上恭彥幾乎不曾參加過這一類的聚會。倒是他身旁另一名同窗笑道:“走吧!井上恐怕連詩都不會做呢,自然不敢參加文會了。”他從沒見過這名留學生展現過他在詩文上的長才。

  恭彥笑而不答。對於同窗的嘲諷也沒放在心上。

  待同窗紛紛離開學館,恭彥向趙助教拜別後,也準備離開。

  年高德劭的趙助教連忙叫住他。“請等一等,井上。”

  恭彥回過身,連忙來到趙助教面前,拱手道:“老師,有什麼事嗎?”

  曾經擔任過許多次日本留學生老師的四門館助教趙玄默,打量著漸漸褪去青澀外表的井上恭彥,迎視他清朗的目光,和藹地詢問:“先前我要你讀的書,都讀完了嗎?”

  趙助教經常借給他許多珍貴的書籍。恭彥點頭笑道:“都看完了,正想還給老師呢,我現在就去拿——”

  “不用急。”趙助教說。“不用急,井上,我只是想問問你的想法。”

  恭彥不大明白,只能道:“老師請問。”

  趙助教眯著睿智的眼眸望著他的日本學生,謹慎地道:“你在我門下學習也三年了,我能教給你的已經不多!”他示意恭彥別打斷他的話,又說:“朝廷將會在明年開設『賓貢科』的考試,我想知道你是否有意于大唐的仕途?”趙玄默身為國子助教,有機會向每年負責貢舉的座主推薦學生。任職國子監以來,受他推薦而中舉的生員不在少數。

  恭彥訝異地看著趙助教,顯然沒有料到趙助教會詢問他這個問題。

  見恭彥面露詫異之色,趙玄默笑道:“這沒有什麼好意外的,孩子。你應該很清楚,你是我門下學習最認真的學生,為人師的,會想提拔自己的學生,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只是我見你不常與朝中大臣往來,也不曾特意去結識城裏的名流,雖然你可以藉由賓貢科進士出身,但倘若你真有意於仕途,應該要積極一些才是。”

  見恭彥不語,趙助教又道:“為師雖然只是個九品的助教員,但也認識不少朝中有力的大臣,倘若你有意的話,為師可以為你引薦張九齡大學士,他一向惜才、愛才,必定會!”

  “承蒙老師厚愛。”井上恭彥趕緊打斷趙助教的話。“恭彥自知才學尚淺,還沒有想過要入朝為官的事,請讓我繼續在老師門下完成學業。”

  趙助教慈藹地看著他年輕的學生。“可是我認為你已經有資格赴考。雖然你是個留學生,你想要多加學習的心,我能夠理解的;但所謂的『學習』,還包括許多書本上無法傳授約經驗,在朝廷任官是很好的歷練,你何不放膽去試上一試?”

  恭彥謹慎地回答:“老師,恭彥並非是謙虛,而是自知自己確實還需要學習。當朝科舉以詩賦為主,延攬的人才也多是能文之士;而我真正感興趣的,卻是貴國的典章★梅兒姑娘の寶貝書苑★請支持cinna.to.6600.org☆☆☆制度、文化風情,這也是我千里來唐的目的。我真的非常感謝老師的教導,但我認為自己還需要一段時間。更何況,能在大唐名儒的門下受教,恭彥深感榮幸。”

  被稱為開元十八學士之一,曾獲得唐玄宗賞識的趙玄默仔細凝視著井上恭彥,好半晌才笑道:“好吧,就讓你自己決定吧。只是,當你覺得可以了的時候,一定要讓我知道。”

  “好的。”恭彥點頭答應,跟隨老師走出學館。

  館外的天空自方才便飄起細雪。

  趙玄默突然問起祝晶的事。“對了,怎麼好似許久不見你那位小友?”

  恭彥有些訝異,怎麼連趙助教都知道祝晶?

  伸手盛住一縷飄落的細雪,他眼色不自覺轉柔。“他走絲路去了。我也正想念著他呢。”

  與祝晶分別的感覺很奇怪。原本還擔心將來他離開長安時,祝晶會傷心難過;可沒想到,此刻,他人還留在長安,祝晶卻去了千里之外的西域。雖說只是幾年的分別,但打從祝晶離開後,他就開始想念他了。

  他想念他的笑容、他照照生輝的眼眸。

  不知他現在一切可好?

  今年冬雪似乎來得稍早一些,西域也下雪了嗎?

  下雪了……

  小少年站在敦煌市集裏,操著剛學會的一點胡話,比手劃腳地向一名正要往長安方向走的回紇商人道:“對,送到長安,永樂坊呂家。哈?要這麼多?算了,那我找別人!好,你可以幫忙送,只收一貫銅錢?多謝了,我應該可以相信你會幫我把東西送達吧?,什麼?不用懷疑你的信用,否則阿拉會懲罰你?太好了,願真主保佑你。”總算放心地將手中的油布包裹交到商人手上。

  才剛處理完這件事,身後便傳來熟悉的聲音。

  “祝兒,不是要你乖乖在旅店等我,別到處亂跑?”

  呂祝晶轉過身,眯起笑眼道:“小舅舅,我沒亂跑啊,我有跟康大叔說我要出來一下。”他口中的康大叔,就是他們商隊的主事者康居安。

  商隊因為要添加飲水和食物的補給,因此在敦煌停留兩天。醫者看了一眼祝晶身後的回紇人,不需推測,也已經猜出他們達成了什麼交易。“又讓人送信回去?”這是他第三次送信回家了吧。

  “嗯。”祝晶回頭往他們住宿的旅店走去。“出了玉門關後,要再遇到可以順道送信回長安的人,機會大概不多了吧。”

  絲路上沿途都有商旅來往,但要找到能夠信賴的人代為送信,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般來說,祝晶會先找有宗教信仰的人,覺得他們會比較誠實,收了錢後,會把答應的事情做好。

  只是他們不斷西行,無法等待回音,祝晶沒辦法得知他的信是否真送達了。

  數個月來,他們輾轉來到敦煌,再過不久就要出關。出了玉門關後,進入語言更加不通的西域諸國,恐怕更難找到能託付的人了。


  醫者當然明白祝晶這一點心思,摸摸他戴著帽子的頭頂,笑道:“放心吧,不論那些信有沒有送到,早晚有一天,我們都會回去的。”

  “嗯。”祝晶抹了抹臉,打起精神看著市街上的行旅。來到河西後,他才真正感覺到自己正要進入西域。這裏胡風更盛,已很難見到純種的漢人。穿著胡服、戴胡帽的他,有時候會誤以為自己也成了胡人。他仰起頭,看著同樣一身翻領窄袖、胡服裝束的舅舅,突然笑了起來。

  “看哪,小舅舅,下雪了!”伸出雙手盛起那紛亂的雪花。

  在這片黃沙大地上,零落的雪花顯得更加潔白。祝晶接捧冰涼的雪,看著細雪在溫暖的手心裏融化,心裏泛起一股鄉愁。

  醫者也仰起頭看雪,雪花落在他仰起的面容上。

  “是冬天了……”一旁的祝晶喃喃地說。

  醫者也喃喃地道:“是啊。”

  絲路原有南北兩路,這回走的是近十幾年新開發的路線,偏北,得加緊趕路才行,否則怕天候太冷,會被困在路上吧。

  拎著滿手的補給品,醫者道:“走吧,祝兒,該回旅店了。”

  又下雪了……

  “小春?”才走出國子監,恭彥便看到撐著一把小傘,站在雪中的小姑娘瑟縮地發著抖。他趕緊走上前去。“怎麼來了?”

  “好冷……”

  隆冬,雪下了滿城。

  小春全身包得密不通風,只露出一張小臉,卻依然覺得冷。

  往年長安的冬天也下雪的,可今年的冬天,感覺似乎更加冷冽一些。恭彥不知道該不該笑。

  他接過小春的傘,牽著她往一旁有屋簷遮蔽的地方走去。“妳在這裏等著,我去借輛車送妳回去。”雪地泥濘,恐怕小丫頭走不回去。

  “大公子,等一下。”小春捉住恭彥的衣襬,小臉上有著某種執著。

  恭彥轉過身來,微微彎下身,傾聽小春要說的話。

  小春直率地看著他道:“你有注意到下雪了嗎?”

  恭彥微笑。“很難不注意到。”

  已經是隆冬了啊。這幾日,幾乎天天都下雪的,今天也沒例外,自午後,停了一宿的雪,又開始飄了下來。瑞雪兆豐年,想來明春該是個好時節吧。

  小春咬了咬發抖的唇。惦記著她家小公子交代過的話……冬天第一場雪飄下來時,要提醒他……可她不是很想來,結果就一直拖、一直拖,拖到了天氣變得這麼寒冷的現在,怕失信,終究還是來了。

  “你會不會冷?”小春又問。

  恭彥想笑。“不會。”他穿得很暖,反倒是小丫頭看起來比較冷。小春再度咬了咬唇。“那……大公子,請你多保重。”好了,交代完畢,她要回去了。等小公子回來,她可以對他交代了。

  “等一下,小春。”恭彥拉住小春的手,指了指她手上捉得緊緊的油紙包,那看起來很像是信。“妳是不是忘了什麼?”

  小春低頭一看,小臉脹紅起來,連忙將手中的油紙包塞進恭彥手裏。

  “拿去吧,大公子,這是給你的。”嗚,小公子騙人。寫給她的信比較短,光是惦惦那重量,也看得出給大公子的信比較長。

  恭彥接過那信,無比珍惜地揣在懷裏。“謝謝妳幫我送信來。小春,我請妳喝碗油餅湯,好嗎?”

  小春猶豫了下,眼巴巴地看著恭彥手上的信,遲疑地道:“那個……我可以一起看一下,那封信上寫了什麼嗎?”

  “妳說呢。”恭彥笑著將小春拉往街旁推車出來做生意的小攤販處,向賣湯老媼買了兩碗熱騰騰的油餅湯。

  長安城雖是市坊分離的規畫格局,但街上這種流動式的攤車並不少見,朝廷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未嚴格禁止。

  捧著那碗熱湯,小春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該不該吃敵人……呃,大公子給的食物。

  恭彥笑覦著她。“喝啊,等妳喝完,我們一起看信。”小春立即兩口作一口吞下熱湯,差點燙傷舌頭。

  恭彥趕緊阻止她莽撞的行為。“別急,反正妳也得等我把湯喝完,妳慢慢喝。”

  小春吐著舌頭,總算聽話地一口一口慢慢喝湯。

  三兩下喝完熱湯,身子感覺暖和許多心她眼巴巴訂著恭彥,無聲地催促他快一些把湯解決掉。

  恭彥喝完湯,將湯碗還給站在攤車旁的老媼,拉著小春站到雪下不到的地方,打開那封沾了些許黃沙的羊皮紙,朗聲讀出——

  “恭彥,別來多日,甚思念。這是我在路上偷空寫給你的第一封信,希望你能順利收到。”

  見小春露出不高興的神色,他跳過一段令他心頭暖烘烘的話,讀著祝晶在絲路上的見聞——

  “商隊即將進入隴西,邊城比我想像中還要熱鬧;沿路上,都有往來不絕的行旅,但說華語的人漸漸少了,說著西域各國胡語的人漸漸多了,我忍不住想知道,你初到長安時,是否也曾因為身邊儘是說華語的人,而無比想念家鄉的口音呢?直覺認為,小春可能在你身邊,要你把信念給她聽,所以接下來,我想用我從你那裏偷學來的語言告訴你——(絲路)……”

  小春像是著迷了般地聽著,直到聽見恭彥吐出她的名字,而後改說日語時,她張大眼睛。“小公子怎麼這樣!”

  恭彥差點笑出來,像疼愛自己的妹妹那樣,摸摸小春的頭。省略了那段日語,直接跳到最後一段,小春可能會想聽的部分。

  “……所以,若小春果然在你身邊,那麼請轉告她,我也想念她。雖然我已經在寫給她的信裏講過了,但是我想她一定比較喜歡從你那裏聽到我講這句話。那麼,就先到這裏,康大叔在催我了,我會再找時間寫第二封信。代我問候次君大哥和阿倍他們。呂祝晶於隴西草筆。庚申年(開元八年)十月己亥。”

  小春靜靜聽著恭彥讀完祝晶寫來的信,信中那口吻,像極了她家小公子在耳邊對她說話的樣子。

  大半年的思念總算稍稍緩解了些,她沒有再問恭彥隱去的那段內容講了什麼。想來大抵是小公子只想給大公子一個人知道的事。

  她看著恭彥將羊皮紙重新卷起,並珍惜地收進懷裏,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跟她的處境有些許相似呢。在思念著同一個人的情況下,她似乎……不能討厭他了……真不喜歡這種感覺啊。

  像是察覺了小春的困擾,恭彥對她微微一笑。“小春,我送妳回家好嗎?”他遞出友善的手。

  小春掙扎許久,才遞出手,讓恭彥握住,低頭看著自己沾滿泥濘的鞋子,她支吾道:“……不可以告訴小公子喔……”


  “告訴他什麼?”恭彥笑問。
  “就那個……我……”本來不想把信給你的事。

  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了。小春慌忙抬起頭,卻看見恭彥溫柔的眼神。

  “大公子……”

  “謝謝妳特地送信來給我,我很感激。”恭彥真誠地說。“知道祝晶旅途平安,真的是太好了,對不對?”

  小春紅著臉點點頭。“……嗯、嗯。”

  恭彥抬頭看著紛紛白雪,笑道:“推算日子,他應該已經出玉門關了吧。”

  “祝兒,該走了。”醫者回頭喊道。

  “好的,就來。”呂祝晶再回頭望了玉門關最後一眼,而後轉身走向候在一旁的駱駝,在醫者的幫忙下爬上駱駝,自己拉起韁繩。玉門關外,是無盡的瀚海。出了玉門關後,就正式進入西域了。西域諸國雖屬大唐藩屬,仍歸安西都護府管理,但畢竟已是異域。

  雪剛停,商隊趁著積雪不深,加緊趕路。

  將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匆匆拋在身後,轉瞬間,就出了大唐國土。

  出關後,他說服舅舅讓他單獨騎一匹駱駝。經過半個月的練習,醫者總算能稍稍放心手讓祝晶自己單騎。

  呂祝晶適應力極強,很快便適應了商隊艱苦的生活,原本擔心他會耐不住風霜的胡商們,也不禁對他刮目相看。

  他不叫苦,又樂天知命,有好奇心,學習力極強,而且特別有語言天份,早先還不是很靈光的粟特語,在大半年的旅程中已經漸漸流利。

  與商隊上下打成一片後,這孩子甚至開始問起經商的訣竅,教商隊主事者康居安也忍不住豎起大拇指。

  還有件事值得一提,那便是他一有空就寫信,寫很多很多的信,隨時帶在身上,一遇到往長安方向走的行旅,就托人送信回家。絲路之行雖然辛苦,卻也充滿機會。域外的風情更是多采多姿。

  康居安這一生已走過絲路許多回,每一回都有嶄新的體驗。他著實熱愛這一片金黃色的大地。祝晶騎著駱駝跟在他身邊,原本白誓的小臉被烈日曬成蜜色,燦亮的眼睛有如一對晶瑩的黑寶石。

  “祝晶,你看。”康居安指著不遠處沙地上的石堆。

  祝晶順著指示看去,見到黃色沙地上,堆放了三堆石頭。

  沿路上他也曾見過類似的石堆,有時是兩堆,有時是一堆,但不知道這其中有什麼玄妙。

  “請指教,康大叔。”他笑道。

  康居安笑著解釋:“那叫做『大食石堆』。據說最早堆放石堆的人是大食(阿拉伯)商人。如果見石頭堆放了三堆,代表前頭道路狀況良好,路上有水有人家;如果是一堆,是指前頭有路可行;兩堆的話,表示——”

  “前方有岔路?”祝晶領悟過來,猜測問道。

  康居安贊許地點頭。“沒錯。在這條變幻莫測的絲路上,你唯一要特別留意的是,在一大堆石頭周圍又有一堆小石頭的情況。那意思是,附近可能有盜匪出沒,要格外小心。至於草原上和岩山上的石堆還有別的涵意,以後若看到了,我再告訴你吧。”

  “祝晶受教了,康大叔。”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看著遠處沙丘在風吹拂下,緩緩地流動變化。

  才只須臾,再回頭望去時,原本走過的路徑和蹄印已經被黃沙淹沒;系在座鞍上的駝鈴發出清脆的聲響,像是在低訴著旅途上不為人知的艱辛與海闊天空的自由。

  當康居安提起有一回走絲路時遇見的豔遇話題,祝晶眨了眨眼,好奇笑問:“有沒有可能,康大叔,這條絲路上有許多你的私生子呢?”

  康居安大聲笑道:“那也不是沒有可能。”

  只是在這條絲路上活動的族群太過複雜,起碼有十數個種族,即使有,他想,他也認不出自己的骨肉。

  他的褐發碧眸、高鼻深目,在絲路上幾乎俯拾即是呢。

  祝晶托人送回長安的信,經過漫長的時間和旅程,在第二年時,陸續抵達兩封。有些信則在中途遺失了。

  因此當恭彥讀到“這是第五封信……”時,他只收到三封。

  小春保證她都有將祝晶寄回的信拿來給他。

  恭彥當然沒懷疑過。他們一起學祝晶詛咒了一下那收了錢又不辦事的信差後,照例,恭彥讀信給小春聽。

  “……高昌國在去年被大唐軍隊征討後,併入北庭都護府,如今戰事雖已結束,但國內顯得十分蕭條零落,唯有千佛洞精緻的皇家私人寺院壁畫令人讚歎,假若玄防能親自來到此地,必然也會瞠目羨嘆……商隊很快便離開高昌,前往吐魯番。這裏溫差甚大,早晚得穿上厚衣,白日時又十分炎熱,還有座火炎山呢。由於窪地氣候十分乾燥,居民多將高山雪水引入坎井,以作為綠洲農地的灌溉……雪季快結束了,想必長安此時,已是開滿了杏花的初春時節吧,還記得你剛到長安那年,杏花飛滿城……”

  收到信的時候,已是當年深秋,楓紅為長安染上豔麗的色彩,井上恭彥的心思卻彷佛回到了春天那乍暖還寒的時節。

  開元九年,因舊曆法(麟德曆)日漸失去准度,且已經錯誤地預報兩次日蝕的時間,造成帝王與宰相無法事先做好準備,引嶺人民的不安。

  為此,唐明皇李隆基命令高僧一行國師與司天臺太史重新制訂新曆,此即“大衍曆”,在開元十六年時,正式頒佈天下施行。奈良時期,曾為遣唐使吉備真備帶回日本,替換舊有的儀鳳曆(即貞觀時,李淳風所制訂之麟德曆),使用了一段時間。

  這一年,井上恭彥繼續在四門館學習,兼拜算學館助教為師,學習曆算。同時,想念著他的朋友呂祝晶。

  春末時,祝晶無暇再寫信。

  商隊準備前往龜茲時,最不該生病的醫者,竟然病了。

  躺在臨時搭建的帳棚裏,醫者全身一會兒發燙,一會兒又因為冰冷而顫抖。祝晶慌張得不知如何是好。

  明明前一刻,小舅舅人還好好的,下一刻卻突然從駱駝上捧下,失去了意識。

  “小舅舅!”祝晶抱著醫者的頭顱,拚命地叫喚著。

  胡商們協力將醫者帶到陰涼的沙丘後,幫忙祝晶檢查大夫的狀況。

  一群人舞弄了半天,卻仍找不出醫者突然發病的原因。

  在商言商,原本,商隊沒有責任照顧臨時加入卻生病的病人。

  然而康居安仍然下令讓商隊暫時在沙漠背光處的沙丘旁紮營,還幫忙祝晶搭建了一個臨時的帳棚,讓醫者有地方休息,不用被炎熱的太陽曝
  曬。

  帳棚裏,祝晶試著喂醫者喝水,但醫者牙關緊咬,喂不進任何東西。到了大半夜,見醫者依然昏迷不醒,祝晶已經擔心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舅舅,你醒醒啊……告訴祝兒你是怎麼了,要怎麼做才能幫你……”他不懂醫術,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翻遍醫者藥箱裏的東西,卻因為不識藥性,不敢胡亂下藥。

  昏迷了大半天的醫者似是聽見了祝晶的頻頻呼喚,勉強睜開眼睛,虛弱地道:“針……”

  祝晶猛然驚起,瞪著稍稍恢復了一點意識的醫者。“針?”他連忙從藥箱裏取來醫者常用的銀針。

  銀針裹在一塊黑色的絹布裏,長短都有。祝晶不知道該取哪一根,只好隨手拿了一根短針。“是這個嗎?”

  醫者四肢無法動彈,只能虛弱地指示:“用長針……下針三處,中院、膻中、鳩尾……”

  祝晶取來三根長針,解開醫者的衣袍,卻不知道該往哪里下針。他從來沒想過要跟舅舅學穴位啊,誰知道有一天會需要用上!

  情急下,他只好在醫者身上亂觸一通。“是這裏嗎?小舅舅,是這裏嗎?”此時,康居安帶了一名陌生人進了帳棚。詢問了祝晶醫者的狀況後,以流利的象茲語向那人說:“大夫要人在他的中院、膻中、鳩尾三穴下針。”

  那人是一名胡醫,略懂中原漢醫的針術。接過祝晶手中的銀針後,依次在醫者身上各穴位下針。

  沒多久,醫者總算能正常開口說話。他讓祝晶再取來兩根短針,準確而飛快地再往右手上少海、勞宮兩穴下針。

  坐起盤腿調息一刻鍾後,他張開眼睛看著滿臉驚惶的祝晶。

  “小舅舅,你沒事了吧?”祝晶憂慮地看著醫者。

  醫者點點頭,勉強道:“沒事了,讓你擔心了。”再一吐息後,才向康居安及那名胡醫道謝。

  康居安蹙著眉道:“怎麼會突然發病?是宿疾嗎?”

  不是宿疾,但是太難解釋;尤其祝兒在場,醫者也不便多說,只道:“是我一時疏忽了,應該不會再發生了。”

  呂祝晶疑惑地看著醫者。“我不知道你有宿疾。”一直以為只有他命中早夭,身邊人都該長命百歲的。

  醫者安撫道:“不要緊,只是小毛病。前幾年在外頭旅行時染上的,不是太嚴重的病症,這幾日忘了服藥才會這樣,你不用擔心。”

  只見那名膚色黝黑的胡醫有些懷疑地搭住醫者的右臂,一句龜茲語隨即吐出:“你似乎是中了蠱。”聽得懂龜茲語的康居安詫異地看向醫者,但醫者搖頭,示意他別說出來。他不想讓祝兒擔心。

  “沒事的。”他說。當初下蠱的人並非想要他的命,就算一輩子解不開,也只是麻煩了一點而已,不礙事。這是第一回發作,既已知道發作時的情況,爾後他就會注意了。相同的事情應該不至於再發生。

  “小舅舅,他說什麼?你到底要不要緊?”祝晶還不懂象茲語,只能擔憂地看著醫者。

  醫者勉強微笑道:“他說……我是個醫者,竟然沒注意到自己的小毛病,又因為天熱而中暑,真是太不小心了。”

  “你只是一點小毛病和中暑?”祝晶擔憂地道。

  “沒事的,祝兒。”他笑說:“我是個大夫,難道會連自己的身體狀況都不清楚嗎?”

  祝晶抖著嘴唇,又仔仔細細地在醫者身上摸索了一遍,確定他沒事後,才鬆懈地哭了出來。“你害我擔心死了,我以為、我以為……”

  “以為我要死了?”醫者訕訕笑道:“不會的,祝兒,你舅舅我可是要長命百歲,活到很老很老哩。”

  祝晶還是笑不出來。他抱住醫者的手臂,伏在他身旁,一直哭著,任人安慰都停不下來。末了,還是醫者說想要喝水,他才勉強抹掉眼淚,拿了水袋來,看著醫者喝了水後,才稍稍放心一些。

  夜裏,他挨著舅舅入睡,可心頭卻始終覺得不安。

  好在醫者自那日後,很快就復原起來。

  絲路的旅程持續著,年關前夕,商隊到達熱海之畔的碎葉城。

  “碎葉城位在西域的要道上,因為鄰近吐蕃,多年來飽受西突厥與吐蕃的侵擾,我大唐軍隊雖然透過西域各都護府的力量試圖取得西域諸城的控制權,但往往沒有辦法取得恒久的效益。目前,碎葉城與東南方的疏勒、龜茲、於闐,經常被不受羈糜的吐蕃所侵擾……雖然貞觀時期,文成公主下嫁吐蕃王松贊干布,兩國關係一度維持友好來往,但那已是近百年前的事了。景雲時,金城公主再度和親吐蕃,但吐蕃對我大唐帝國的態度卻曖昧不明,現在吐蕃正日益強大,遣使來我長安時,往往傲慢無禮,自以為能與我上國分庭抗禮……”

  攤開大唐的國土版圖,唐明皇坐在集賢殿的玉座上,聆聽官員們在西域經營的報告。幾名高級將領、大學士齊聚殿中,分析著西域情況,並提出意見。將領們認為應該再加派軍隊奪回西域的主控權。

  而學士們則以為,應該遣使與吐蕃做進一步的交流,不宜貿然掀起戰爭。

  一番爭論後,對吐蕃自尊自大的態度早已十分厭煩的唐明皇同意加派軍隊至碎葉城邊境,並詔請燕然、安西兩都護府派兵擊退屢犯邊境的吐蕃軍隊,以維護西域商路的和平。

  “我開元盛世,豈能不如貞觀天可汗之時。”帝王這一句話,使得大唐駐守西域的邊境大批軍隊,迅速移往碎葉等地。

  消息自內閣傳出時,已經距離帝王密令的發佈有一段時間了。

  通常,他們這些小官員,是無從得知第一線的重要消息的。然而,一聽到同僚談起那過期已久的軍情時,在弘文館的當值校書呂頌寶仍不禁蹙起眉頭。

  碎葉位於熱海之畔,距離大唐已經十分遙遠。

  他想起女兒幾個月前自西域請人歷經千里送來的信上寫道:……沿途進行貿易的緣故,商隊走走停停,每至一綠洲,都會補、元飲水與糧食。爹無須擔心,我與舅舅路上一切平安。年關前,可望抵達碎葉城……

  他擔心此時吐蕃與唐軍的鐵騎早已在碎葉城交戰。倘若商隊剛好在這時候抵達碎葉,那就真的非常不巧了啊。雖說,軍隊一般來說不會刁難絲路上往來的商旅,但戰爭總是令人有些不安啊。

  此時年關方過,天候尚冷,卻已不常見到雪。早發的梅花已經綻放,預示著百花盛開的時節已經不遠同僚見他發呆,手上的毛筆握到墨幹了都沒發現,湊近身邊叫了他:“呂大人,你在想些什麼啊?這麼入神?”

  呂校書回過神來,看見同僚調侃的表情,他乾笑兩聲道:“沒、沒什麼,只是在想……”館外突然下起雨來,沙沙沙的春雨,好不惱人。

  他歎口氣道:“怎麼下雨了,我沒帶傘啊,哈、哈……”好想祝兒啊。


  同僚笑笑。心想,這呂校書真是個胡塗人。

  誰想得到,當年少年及第的探花郎,仕途上竟是如此的不得意。當官當了十幾年,還在文館裏當個小小的校書郎,連個學士也構不上。

  是說,他也已經在文館校了三年書了,不知明年升遷是否有望?希望前些日子他特地托人從南海購來的珍珠,能為他換來一個升遷的機會啊。

  趁著雨勢剛收,一天的工作結束後,呂校書趕緊離開弘文館。出了皇城後,一徑往永樂坊走去。

  才剛走出朱雀門,陰霾的天空就下起了夾帶雪霰的冷雨。他略略失神地站在路旁一處坊牆的短簷下,看著躲雨趕路的行人來去匆匆。

  想起女兒,又擔憂起她的安危……

  “呂大人?”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畔響起,呂校書轉過頭去,有些意外地看著青年那張俊雅的臉龐。

  井上恭彥撐開傘,遮在呂校書頭頂上,雨霰打濕他半邊肩膀,但他渾然不在意,只是有些憂慮地看著他摯友的父親。

  “呂大人,你還好嗎?”祝晶臨行前,不止一次提過他很擔心父親。

  言猶在耳,因此恭彥總是盡可能在有空時到呂家探訪,希望能代祝晶盡一份心力,盡可能幫忙照顧小春與呂校書。

  說來也許有些托大,畢竟呂校書是朝廷官員,年紀長他許多,見多識廣,又不是白髮蒼蒼的老人,哪里需要他來照顧。然而他總覺得,沒有祝晶在身邊的呂校書,看起來好寂寞,也不再如以往那般生氣勃勃,眼中掛著洞悉世情的笑意。他盡可能地將傘遮在呂校書頭頂上,不讓冰冷雨雪繼續打濕他已半濕的衣裳。

  呂校書看著恭彥年輕的臉龐,心想,不知道這孩子聽說了碎葉城的戰事沒有?

  他知道祝兒每回托人送信回家,總有三封信。一封給他,一封給丫頭,一封給這個年輕人。

  這年輕人經常來呂家問候他的健康,與丫頭一起分享對祝兒的思念。

  倘若……倘若他不是日本留學生,該有多好!朝廷雖然歡迎外國人歸化,卻嚴禁本國人歸化它國。

  倘若祝兒不是短壽命格,該有多好!可人生……似總是充滿了命定的無奈啊。

  呂校書的眼中滿是滄桑,恭彥儘管年輕,卻已能體會。他微微彎起唇,對好友的父親鞠躬道:“雨很冷,我送大人回家,好嗎?”

  呂校書猛然想到年輕人應該不知道他何時下館,怎會如此湊巧,在皇城外的禦街附近遇見他?“孩子,你在這裏等多久了?”想來想去,也只有這麼一個理由了。“我沒有等太久,呂大人不必掛心。”

  果然如此。呂校書正色地看著恭彥問道:“你知道唐軍出戰西域碎葉的事了嗎?”

  恭彥點頭。“一早已經聽說了。”

  崔元善素與朝中大臣往來密切,在一次聚會中,得知了這件事。早上在四門學館詩,恭彥正好聽他與其它同窗說起。同窗還頗有閒情地吟誦了一首邊塞詩歌,渾然不知恭彥全身都因擔憂而緊繃顫抖。

  呂校書望著灰濛濛的天色,臉上不禁掛著憂慮。

  “不知祝兒現在可好?”距離女兒上一次來信,已經過了將近半年了。這半年來無消無息的,著實令人擔心。

  恭彥雖也牽掛著同樣的事,但他說:“那麼,呂大人,我們現在就到西域去,好嗎?”

  呂校書猛然瞪眼道:“去西域?現在?”

  短期內怕是不可能做到。首先,他必須先向朝廷請辭;其次,要準備行李、還要安頓留在家中的丫頭……有些責任,使他即使恨不得立刻飛到祝兒身邊,親眼見她一切安好,卻無法立刻實現。

  恭彥繼續說:“出重金購買兩匹駿馬,花半日打理行囊,沿途非必要不停下休息,從長安一路馳出玉門關、過瀚海,直抵碎葉,最多半年後,就可以見到祝晶。我不止一次這樣想過,想像祝晶見了我之後,會有多麼驚喜。然而,驚喜過後,他大笑出聲,定會說……”

  “傻瓜!我再一年半載就要回長安了,你追著過來做什麼?真有那麼想念我,想念到,願意走上千里,出玉門關來接我嗎?”

  呂校書能想像女兒會說什麼。想著、想著,他抬起微微帶著淚光的眼眸,眼角拉出一個微往上彎的弧度。“多謝你,孩子,我沒事了。我想祝兒也會沒事的。”

  恭彥點頭道:“祝晶一定沒事的。”他篤定的說。“不知道為什麼,總感覺,如果他出事了,我一定會知道的。”他下意識撫上心頭,彷佛他的心已與千里之外的呂祝晶緊緊相系。

  呂校書沒有錯過他這無意識的動作,不禁好奇地問:“恭彥,日本可有人在等你?”他不記得自己曾問過這年輕人在他本國的事。

  恭彥笑道:“有的。”

  呂校書並不意外,但恭彥接著又說:“除了我的家人之外,還有小晶。”

  “小晶?”呂校書好奇地問:“她是誰呢?”恭彥思考了半晌,斟酌地回答道:“她是我的未婚妻。”

  呂校書詫異地瞪著恭彥。“你的……未婚妻?”

  恭彥點頭。“是的。她的全名叫做小野小晶。”不僅與祝晶的名字有異曲同工之妙,連個性也有些相似呢。

  “……”好半晌,呂校書才找回聲音。“祝兒知道這件事嗎?”

  恭彥笑了笑。“應該不知道。我好像沒跟他提過這件事。”

  來到長安後,祝晶除非必要,不太問起恭彥在日本的事。他覺得祝晶可能是怕觸發他的鄉愁,不敢太過深入地詢問;也因此,他一直找不到機會提起。

  呂校書若有所思地看著恭彥道:“你應該要早些讓她知道這件事。”

  恭彥怔了半晌,不大明白何以呂校書會這麼說。

  “……呃,因為祝晶沒有問過,所以我也就沒有特別提起……以後等他回來,若有機會,我會告訴他的。”

  呂校書沉默地點了點頭,有些悲傷地想到:如果祝兒在二十五歲以後才回來,而那時恭彥已經回國的話,也就不需要知道這件事了吧。

  或許,那對祝兒來說,才是最好的。他承認他是個自私的父親。但天底下,哪個為人父的不是如此?他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無憂無慮過一生啊。

  歎了口氣,他拍拍恭彥的肩膀,望著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走吧,年輕人,雨勢轉小了,你不是要送我回家嗎?咱們這就走吧。”

  開元十一年,春回大地前,呂校書心中翻攪不已的憂思,有點像是長安城裏,經雨雪蹂躪的泥濘街道。

  通常,踩在泥濘裏的腳步,是不太容易前進的。

  進退不得,就是商隊現下的窘境。

  眼見著新一年的春天即將來臨,呂祝晶困在熱海畔的碎葉城內,看著商隊裏的胡商大叔們個個面露愁容,卻只能祈求上天趕緊讓戰事結束。

  他們已經在這座城耽擱太久了。

  打從去年年關將近時,大唐軍隊與鄰近的吐蕃軍發生爭戰後,碎葉城就成了兩軍爭奪的一塊餅。而剛好在這時節來到碎葉城的商旅們,就好比是夾在餅裏的餡料,陷入了進退不得的處境。儘管在這條絲路上,各國的商人往往受到不成文的保護,不論是哪一方的軍隊,都不會特別刁難。但在戰事未結束前,所有城內的居民皆不得離開城內,使得本來只打算在碎葉停留三天以補給糧食的商隊,這一停,就停了好幾個月。

  從去年冬末到今年初春,戰爭尚未結束。

  第一次進入戰場,祝晶不僅大開了眼界,甚至還哭笑不得。因為他從來沒想到,邊城的戰爭,是這樣打的。

  在長安時,他聽說過的邊境戰事捷報,總是那般轟轟烈烈、豪氣幹雲,連天地也為之震撼的;可實際在邊境見了戰爭,卻發現並非如此。

  以碎葉城為中心,在不傷害本地居民的原則下,當兩方戰鼓一響,原本在城裏活動的居民與商旅便得在最短時間內躲進民舍裏,不得外出,而兩方軍隊就在城外作戰。

  有時唐軍占上風,便入主碎葉城;可有時,吐蕃軍又打敗駐守的唐軍,碎葉城再度易主。打仗的頻率由三天一次,漸漸地變成五天一次、七天一次、十天一次。

  就在雙方你來我往、互相爭奪碎葉城與商道經營權之際,遭到封鎖的城池糧食逐漸短缺,眼看著這邊城就要發生嚴重的糧荒了,仍然沒有一方願意退出這場戰爭,讓出這西域小城的主權。

  吐蕃軍以羌族人居多,大唐軍隊則多是東突厥和幾支西域部族的胡人所組成的混合軍,軍隊中的純漢人寥寥無幾。既是戰爭!雖然是有點好笑的戰爭,——但總有人會受傷。在軍醫人手短缺的情況下,小舅舅迫不得已被徵召去當大唐的軍醫!在吐蕃軍打敗唐軍時,也得幫吐蕃的士兵治療。因此,自戰事發生以來,祝晶經常一整天都見不到他的人。

  儘管對這類爭戰早已司空見慣,但這一回真的拖太久了。

  康居安終於下定決心去找兩方軍隊的將軍行賄,希望能讓商隊離開碎葉城,好繼續他們的西方拂菻之行,因此今天一早就帶了幾名夥伴,往兩方陣營探消息去了。

  留下呂祝晶待在碎葉城一處充作旅店的土造民房裏,閑得發慌。

  他寫了很多的信,把身上帶的羊皮卷都寫完了,獨獨找不到人替他送信回家。

  閑得發慌,顧不得小舅舅要他待在屋子裏的交代,祝晶來到旅店的小院裏。

  今天是休戰日,城區裏算是安全的。

  然而天氣尚未轉暖,碎葉城地勢又高,山頭上覆著雪,因此風吹來時仍十分冷冽,因此在仿唐城建築的十字街上,行人寥寥無幾。

  幾名來自不同國家的胡商和城裏的居民聚在旅店小院裏下雙陸棋,雙方的賭注分別是一匹珍貴的絲綢,與一名奴隸。祝晶站在圍觀的人群旁看了一會兒棋,又看了幾眼那名被當作賭注的奴隸,有些訝異的發現,那名奴隸看起來十分瘦小,甚至比他還要年幼,至多不會超過十四歲,還只是個少年。

  他滿臉髒汙,一頭混雜著赭紅色發絲的頭髮看起來已經許久沒洗,沾滿了泥汙,一雙眼睛充滿憤怒。無奈他雙手被主人以粗繩縛住,否則只怕早已逃開這屈辱的處境。

  奴隸男孩的眼睛讓祝晶印象深刻。印象中,他見過他。

  碎葉城並不大,人口也不多,他記得他在前些日子曾經見過這個孩子。

  他有一對藍色的眼珠,是典型的色目人,五官深邃,輪廓卻帶了點北方漢人的特色。

  這孩子有漢人血統嗎?祝晶疑惑地猜想。在碎葉這地方,有許多大唐朝廷的流犯與唐軍,胡漢混血不是不可能。

  彷佛察覺到祝晶審視的目光,那奴隸少年突然轉過頭來,有如一頭受傷的小獸。

  祝晶發現他雙手被粗繩磨傷,在寒冷的室外,只穿著破爛的單薄衣物,心頭十分不忍。但舅舅與康大叔都囑咐他,出門在外,不可以惹事,要以自身安危為優先。因此祝晶只是冷靜地回視著他,不敢衝動行事。

  四周圍人聲吵雜,無一人說華語。西域諸國的語系,大抵分為突厥、回紇和粟特語系統。掌握了基本發音的原則後,要反舌學語,並非難事。

  身邊圍觀的某個人說了句突厥話,祝晶聽懂了的同時,突然有些擔心?萬一他學著聽胡語、說胡語,久了,會不會有一天回到長安時,反而
  忘記了怎麼說華語呢?他想像自己回到長安後,恭彥對他說華語,而他卻聽不懂的情形,不禁蹙起雙眉。還是觀棋吧。

  康大叔教他下過雙陸棋。夜裏在沙漠裏紮營,閑來沒事時,他們經常比賽。

  嗯,看樣子是盤好棋。

  棋賽最後,那名胡商贏得了勝利,牽起那條縛在奴隸少年腕上的粗繩,大笑著走了。

  祝晶不認識那名商人,只大概知道他是跟著另一組商隊來的,聽說原本是要到天竺去,但因為現在往天竺的要道被吐蕃阻斷,因此才繞道往北路來,打算從波斯進入天竺。祝晶看著那男孩像條狗兒般被商人拉著走,突然有股衝動想要叫回那名商人,不料才在心頭想著,話竟已經衝動出口:“請等一等,這位大叔。”(突厥語)

  那名突厥商人轉過頭來,看著個頭嬌小的祝晶,頗感興趣地道:“小夥子,你叫我?”

  祝晶暗罵自己衝動,舅舅要知道了,會罵他的。但……若不這麼做的話,他恐怕不能原諒自己。

  鼓起勇氣,他模仿突厥語特有的腔調道:“讓我跟你下盤棋吧,如果我贏了,那個奴隸,我要。”

  突厥商人與他的同伴見祝晶年紀小小,竟口出狂言,紛紛哈哈大笑。

  一陣笑聲後,商人感興趣地問:“那如果是我贏了,你給我什麼?”

  祝晶眨了眨眼,鎮定地提議:“我給你唱一首歌?”

  商人們又大笑出聲,周遭的人群也鼓噪起來。

  突厥商人搖頭道:“這可不是場好買賣。”

  “那麼,”祝晶繼續加碼。“兩首歌如何?”夠犧牲了吧!他可是個音癡啊。

  眾人再度狂笑,似是很高興能在困坐愁城的時候,出現這樣的娛樂。祝晶攤攤手又道:“看來我的歌藝並不受到期待。”在眾人未間斷的笑聲中,他從腰間的皮袋裏摸出一塊雞蛋大的玉石,亮在掌上。“這是上好的和闐玉,大叔一定識寶。”

  這原本是小舅舅在路上幫人治病時的診費,舅舅送給了他,而他打算要帶回長安送給爹的,現在只好割愛了。

  看著那塊晶瑩的玉石,識貨的商人同意了。“好吧,就跟你賭一局。”

  在城裏悶太久了,這不啻是樁有趣的事。抱著看熱鬧的心情,周遭人迅速將棋子擺好。

  祝晶在棋盤另一頭坐下,開始思量著該走的棋路。

  不管能不能贏,起碼他努力過了。自小生活在自由的長安城裏,祝晶知道他無法路見不平卻不拔刀相助。

  “大叔,你先請。”他閃爍著燦眸道。

  商人也不客氣,率先走出第一步棋。

  醫者回到賃居處時,見到祝晶正在幫一名奴隸孩子解開手上的繩子。

  “祝兒,你在做什麼?那孩子是誰?”

  祝晶抬起頭來,笑道:“小舅舅,你回來啦!怎麼樣,這場仗還要打多久?”沒注意到那男孩在聽見他們所說的語言時,面露詫異之色。“有個好消息,我聽說吐蕃那頭決定徹軍了,唐軍很快就會重新掌控碎葉城。”

  “沒、沒用的,唐軍總是!來了又走,沒、沒用的。”奴隸少年操著一口生硬的華語道。

  祝晶訝異地看著男孩。“你會說華語?”

  奴隸少年滿臉脹紅。“我是……漢人。跟你一樣。”

  他看得出這少年跟那男人都是漢人,也聽出他們的語言跟帶有地方鄉音的華語略有不同。

  也許、也許就是所謂的京都聲?他沒去過長安,也很少見過從長安來的漢族人,但在遍是胡人的西域裏,這兩人顯然與眾不同。

  醫者審視著少年,想起方才在旅店門外聽到的笑話,領悟過來後,他轉看向祝晶怒道:“祝兒,剛剛在院子裏和人下棋的就是你嗎?”

  “對不起,小舅舅。好在是我贏了,你別生氣啊。”

  祝晶的心思被少年吸引住,安撫完醫者後,趕緊又問少年:“你為什麼會說唐軍來了又走?一直以來,這地方都是如此嗎?”

  醫者代為回答了祝晶的問題。“別傻了,祝兒,當然是如此。碎葉城距離大唐太遠了,連帝王派出的軍隊,都是從西域親唐的部落裏借調過來的,當然是打贏一仗算一仗,不可能真的花心思經營這個地方。歷來短暫駐守碎葉城的唐軍,往往不出幾年又會徹離了。屆時這裏仍是西突厥和吐蕃競逐的地盤。”

  “既然如此,那又為什麼要特別派軍隊過來這裏打仗呢?”祝晶不懂。

  “你沒聽說過嗎?咱們天子有一次問丞相:『我朝與天後之朝,何如?』明皇是個好大喜功的人啊心”

  祝晶吐了吐舌。“好在我們人在西域,小舅舅,否則你這話要傳出去,可是會被砍頭的啊。”

  醫者這一生何曾把世俗的權力放在眼底,他揚唇一笑。“總之,準備收拾行李吧,就快要可以離開碎葉城了。”

  瞥見那臉色有些發白的少年,又問:“你打算拿那個孩子怎麼辦?要帶他一起走嗎?”祝兒自己都還是個小孩子,要怎麼照顧別人?

  呂祝晶轉過頭看著少年,直率地說:“哪,你也聽見了吧!我們就要離開了。而現在,你自由了,隨便你要去哪里,我都不會阻止。你有什麼打算嗎?”

  見少年沒回應,想是他華語並不流利,祝晶改用碎葉城多數人使用的突厥語重複了一遍方才說的話。他果然聽懂了,結巴地問:“你、你們要去哪里?”

  “大陸的西岸。”祝晶回答。“拂菻。你要跟我們一起去嗎?”

  少年眼中出現猶豫。他在西域已經待了許多年,見過形形色色的人。

  他自己是個混種,在這個地方當個混血種,比當個純種的胡人更不如,甚至還因此被人當作奴隸易手轉賣。

  可眼前這名漢族少年救了他,還說要放他自由?!

  他真的自由了嗎?他真的可以隨心所欲,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了嗎?

  這輩子,他幾乎不敢想望的心願,便是……

  一雙略嫌秀氣的手溫暖地握住他傷痕累累的手腕。

  他驚嚇地看著呂祝晶,但因骨子黑股不願意屈服的傲氣,使他沒有抽回手,但單薄的肩膀卻無法停止顫抖。

  似是看出少年眼中的遲疑,祝晶微笑道:“我是說真的,你自由了,想去哪里都可以。如果你沒有地方去,也可以跟我們一起走,我會照顧
  你。但如果你想去別的地方,也沒有關係。懂了嗎?你是自由的。今後,你唯一的主人,只有你自己。”

  少年顯然一時間無法接受這個訊息。自他有記憶起,他就是個身分低賤的奴隸,不斷被轉賣、被不同的人奴役……唯一支持他繼續活下去的,只剩下一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夢想——想去傳說中那遍地黃金的富庶都城,去尋找他的父親。

  胡漢混血的他,有一個漢人父親。

  母親臨死前告訴過他父親的身分。日子久了,他有點記不大得,父親究竟是一名戍守邊城的將士,抑或是遭到朝廷流放的罪人?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的父親是一名漢人,來自大唐的長安。

  看著呂祝晶溫和的臉孔,他想他可能是在作夢。

  昨天他還得為他的主人磨青稞、喂駱駝,怎麼可能才過了一天,就得到夢寐以求的自由?然而,如果這果真是夢的話,那麼,在夢裏頭說出夢想,應該是不要緊的吧?

  猶豫著,他吞吐地說:“我想去長安。”

  見祝晶沒有反應,他又說了一次,用他僅會的少數華語。“我要去長安。”

  “你要去長安?”祝晶圓睜著眼問。

  預期著會被活活打死,他倔強地重述:“對,長安,我要去。”

  祝晶看了一眼醫者,見醫者點頭後,又轉看向男孩,忍不住笑了。“沒想到你會想去長安。好極了,我有東西想托你順道帶回去——不過,不是現在——你太瘦弱了,恐怕禁不起長途跋涉,我希望你先能跟我們旅行一陣子,我舅舅會想法子幫你把身子骨調養好。”

  所以,他真的不會被新主人打死?少年張大著眼,看著祝晶鼓勵地又問:“對了,你有名字嗎?我該怎麼稱呼你?”

  也許他真的自由了?少年思索片刻後才道:“……曉……”疑似是生硬的華語發音。

  祝晶豎起耳朵,聽不真切。“什麼?”

  男孩有些退縮,半晌,方又鼓起勇氣道:“破曉。我娘取的,是漢名。

  “破曉。”祝晶覆述一遍,彎唇笑道:“這名字真好聽。啊,我叫做呂祝晶。我的名字也很好聽。我娘和我爹一起取的。”

  醫者搖頭,笑了笑,轉身去準備接下來西行的行李。他想,以祝兒這性子,要他不沿途撿東撿西,大概也做不到吧。真不知道是遺傳了誰!當年那個日本留學生也是這樣與祝兒結識的。他想他最好儘快幫那男孩把身體調養好,早些打發他去長安。因他其實並不像祝兒那樣好心,總是救人救到底啊。

  開元十二年二月,阿倍仲麻呂的名字出現在省試貢院外牆的黃榜上,成為日本在唐第一位科舉及第的留學生,且因深受明皇看重,賜名“朝
  衡”。

  三月曲江宴上,朝衡邀請了幾名同在長安學習的日本友人一同赴宴,欣喜之情,盡數寫在臉上。

  鮮少參加這類宴會的井上恭彥陪同好友坐在曲江畔芙蓉園,曲水流觴,飲酒賦詩。稍後,又陪同新科進士騎馬至慈恩寺大雁塔題名,沿途遊
  遍長安城,看人也看花。

  見好友如此欣喜,恭彥猶豫許久才悄聲詢問:“你真的想在長安為官嗎?”

  阿倍笑道:“試試何妨?反正,我們也不急著回國啊,還有許多年呢。吾友,你應該也一起赴考才是,以你的才能,或許不必參加賓貢科,
  進士科對你來說,應是易如反掌。”

  他們並肩騎馬經過“酸棗巷”,陌頭果樹花香沾拂在他倆的春衣上。井上恭彥看著神色欣喜的阿倍仲麻呂,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心頭的疑慮。策馬行至巷底,要轉入大街前,恭彥還是勉強地說了。

  “阿倍,不瞞你,其實我覺得大唐天子並不希望我們帶走太多文明精粹回國,所以我是有些不安的。”

  阿倍訝異地勒住馬,停了下來。怕旁人聽到,他急急下馬,拉著也下了馬的恭彥轉進另一條巷子裏。

  待四周無人後,阿倍才問:“你怎麼會這麼認為?”

  恭彥謹慎地告訴好友:“你也認識那些新羅學生吧?看看他們入朝廷為官後,至今有幾個人得以回到本國?”

  “也許是他們自己不想回去?”就他所知,新羅留學生大多寧願留在大唐為官,鮮少人願意返回本國;這一點與日本留學生的情況是不大一樣的,日本留學生在長安的官場表現上,向來都不活躍。

  “你也不想回國嗎,阿倍?”

  阿倍仲麻呂在長安結交了許多朋友,當朝名詩人王摩詰也與他相識。

  素來愛好大唐文化的他,在長安的生活可說是如魚得水。他確實有一段時間沒有想到自己的家鄉了。然而,他真的不想回國嗎?……猶豫片刻後,阿倍仲麻呂搖頭道:“不,我還是想回去的。”他的親友都在日本,他當然懷念故土的一切。

  恭彥沉吟道:“我喜愛大唐的許多事物,然而我知道,我之所以來到這裏,是因為總有一天,我得回國去。身為遣唐使的我們,身負使命。然而觀察那些入唐仕宦的外國使者、質子與留學生,甚至是海外高僧的經歷,卻使我不得不懷疑,明皇對於他所喜愛的事物——包括人——他似乎不常尊重他們自身的意願。我聽說善無畏大士在八年前來到長安時已經八十歲了,他曾經多次向明皇上書表明歸鄉的心願,但明皇仍以『優詔慰留』,不肯讓他回國。我不得不考慮到,假若我們也深受明皇倚仗,屆時你我還回得了自己的國家嗎?尤其現在,明皇還賜你漢名。吾友,我憂慮……”

  阿倍仲麻呂理解地笑了笑。“你這憂慮不無道理,恭彥。但我只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留學生啊,我又不能幫明皇加持或灌頂,至今我還沒聽說靠賓貢科出身的官員能做到多高的官。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而且我覺得能入朝為官,也不失是個向唐國學習的好機會呢。”

  阿倍仲麻呂天性熱誠樂觀,心思較為縝密的井上恭彥也只能期望是自己想太多。他搖頭笑了笑。“希望真是我多慮了。吾友,真誠恭賀你科舉及第。”阿倍大而化之地拍拍恭彥的肩膀道:“謝了,吾友。不過你看起來還真有點落寞。祝晶不在,真有差那麼多嗎?”

  提到祝晶,恭彥心黑沉。“四年了,他還沒回來…”

  甚至也已經一整年沒收到他的信。是找不到人託付書郵嗎?還是信送丟了?可別是旅途上出了什麼狀況,或是病了呀……有醫者在他身邊,應該不會有事的吧?不知為何,最近他總覺得有點、心神不寧,夜中常常驚醒,便再也睡不著。

  看出恭彥眼中顯而易見的擔憂,阿倍氣惱自己提起這個話題。也許比起大唐的功名利祿,在恭彥心中,祝晶那孩子是更有份量的。

  也難怪吧!畢竟,就連他自己也很想念呂祝晶啊。

  心念所及,阿倍忍不住歎誦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恭彥在心中對自己如是道。他對祝晶的想念,遠遠超過他的預期。誰道不相思,相思如海潮;潮水尚有信,歸人何迢
  迢。

  出了小巷,行經平康坊一帶,恭彥抬頭豎耳傾聽。“阿倍,你聽見什麼沒有?”好似有笛聲?可阿倍不知何時被其它同年及第者拉入坊中,不見了人影。恭彥駐馬良久,聽著那縹緲的笛聲,忍不住循聲而去,不知不覺,與眾人分散了。

  小春在務本坊外頭等了很久,才見到步行回學院的井上恭彥。

  由於他花了一點時間將馬還給主人,回來時,天色已經暗了,暮鼓即將響起。

  見到小春一臉焦急的樣子,他急奔上前。“小春,怎麼了?是祝晶——”

  小春一見恭彥,就拉著他往呂家方向走。

  “快來,大公子!主子爺今天怕是不會回來了,家裏、家裏來了一個好奇怪的人、你快跟我來——”

  小春話說得沒頭沒腦的,讓恭彥跟著擔憂起來。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很怕是祝晶出了意外。不待小春腿短,他快步跑了起來。“小春,妳慢慢走,我先過去看一下。”

  小春追在恭彥後頭。“唉呀!大公子,你別跑,那個紅毛怪人,他說他是——”

  可恭彥已經跑得太遠,聽不見小春的聲音。不知怎麼手他預感著這件事跟祝晶有關。他一路跑向呂家,呂家大門未關,他直接沖進屋子裏,一見到那個小春口中的怪人時,他詫異地“呀”了一聲。

  “你是誰?恭彥問著那名渾身浴血、坐在地板上大口抓著飯吃,滿頭紅發的異族少年。

  少年顯然餓極,不顧恭彥的驚訝,仍努力扒著飯。

  小春晚了恭彥好半晌才回來,她氣喘吁吁地扯著恭彥的袖子道:“大公子……他……他一進門就喊肚子餓,我、我看他好像快餓死了,趕緊拿飯給他吃……他全身都是血啊,看起來怪可怕的。我想幫他換、換繃帶,可他說他沒事,只是皮肉傷,還有肚子餓……他、他是不是……要不然怎麼會?

  那人吃飯的速度總算緩了下來,打了一個響一隔後,就著斑斑血跡的袖子抹了抹嘴。看著恭彥與躲在恭彥身後的小春,深邃的藍眸凝起。

  “誰是…小春?”雖是華語,卻有個奇怪的腔調。

  小春不敢承認,仍緊緊捉住恭彥。恭彥安撫地拍拍她的肩頭,上前一步,蹲下身,指指少年身上已經乾涸的血衣。“你不要緊了嗎?要不要找大夫來?”

  藍眸少年瞥了一眼自己在旅途中與盜匪搏鬥的傷口。“我沒事,只是小傷。”扭頭越過恭彥的肩膀,看向小丫頭。“誰是小春?”

  小春不肯應聲。

  恭彥只好代為問道:“你找小春有什麼事?”

  藍眸少年將視線調往恭彥身上,審視一番後才道:“你是井上恭彥?”

  恭彥藏住訝異,點頭道:“我是。”

  他與小春都不認識這名色目少年,而看他滿面風塵,顯然經過長途跋涉才來到此地,莫非,心頭一熱,他脫口問道:“祝晶好嗎?”

  少年愣住,隨即道:“不好。”

  看見恭彥隨即露出緊張的神色,少年方又道:“他囑我一定要問你!你有多想念他?”

  看來是個不得不回答的問題。在小春也關注地看著他的情況下,恭彥硬著頭皮對一名陌生少年含蓄地道:“莫道不相思,相思如海潮。”

  少年蹙著眉。“聽不懂。『如海潮』是什麼意思?你到底想不想他?”

  真討厭這個工作,偏偏受人之托……小春總算鼓起勇氣跳出來道:“你凶什麼啊!飯吃得很飽了哦?”真是大飯桶一個,居然嗑光了一整鍋白米飯!“連這麼簡單的詩句都不懂。如海潮就是像海那樣深啦!”

  被小姑娘這麼一凶,藍眸少年面色倏地通紅。“呃,是這樣子嗎?”

  他沒見過海,也沒學過詩,不能怪他啊。

  “少說廢話!快告訴我們,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小春不耐地發威。

  恭彥看著少年在小春的威嚇下,一面喃喃抱怨,一面打開行李,取出一疊物品。不待指示,他趕緊接過那疊羊皮紙。

  是祝晶的信。緊捉著厚紙,恭彥澀聲道:“他好嗎?”

  小春也緊張得不得了,雙手緊緊捉住自己的衣襬。“小公子……”

  少年撇撇嘴,回答兩人的問題。“我一年前在康國跟他道別時,他還非常好。”現在應該也不會壞到哪里去。

  恭彥與小春不約而同地松了一口氣,兩人迫不及待地打開祝晶的信

  恭彥:

  被困在碎葉城好一段時間,閑來無事,只能寫信。不用擔心,我很好……在長安的你們呢?大家都還好嗎?離開碎葉城後,商隊越過阿爾泰山脊,轉往怛羅斯草原,順道來到康國。康國是康居安大叔的母國,以粟特族人居多:任我想,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康國了…走在離長安越來越遙遠的絲路上,我已閉始思鄉……

  小春:

  我遵守了承諾,沒有被西域的妖怪吃掉。謝謝妳幫我照顧爹、彥,現在還要麻煩妳再多照顧一個人,他叫做破曉,應該見過他了吧,真教人過意不去,我好像總是在麻煩妳……

  爹:

  陰天時,記得帶傘喔。別擔心,我與舅舅一切平安…

  開元十三年孟春

  以粟特商人康居安為首的商隊順利帶著大唐珍貴的絲綢、文物來到大陸彼岸的拂菻(東羅馬帝國),與當地人進行交易,換回了大量的黃金、珠寶,以及各式的當地香料、果實種籽、銅鏡、赤玻璃與造型特殊的青銅器。

  一個月後,他們歐程離開拂林,沿途經過西亞、中亞、怛羅斯的廣大草原,循絲綢之路的南路進入玉門關。

  路程因為有所耽擱,再加上回康國老家小住了幾日,拖延了好一陣子,回程時就快多了。

  開元十四年仲夏,康居安的商隊從開遠門進入長安城。

  早先得知商隊入城的消息後,呂祝晶在長安的友人們,紛紛前往西市等候。呂校書則因為夜值弘文館,因此還不知道這件事。

  商隊迤邐入城,並未在城門口多作逗留,載著珍貴貨物的駱駝隊伍直接驅往西市坊區卸貨。當最後一名胡商進入西市坊門後,隊伍後頭再無商旅。

  井上恭彥忍不住勒住康居安的駱駝轡頭,強迫康居安停下來。

  “康大叔,他人呢?”為什麼沒有跟著回來?是還在路上嗎?是在哪里耽擱了?他到底入關沒有?

  康居安聳著茶褐色的濃眉看著眼前這名俊雅挺拔的青年,突然咧嘴笑道:“啊,你就是那個日本留學生吧?井上恭彥?祝晶常提起你。”

  康居安想起在沙漠裏的那段漫長的日子,他教祝晶如何看星象來計算日期,而祝晶則與他分享他的朋友,其中,尤以來自日本的這名少年最常出現在他們的談話裏。他因此知道祝晶非常想念他。

  恭彥點點頭,忙問:“康大叔,祝晶呢?”

  六年了,商隊終於返回長安。這六年來,他望眼欲穿,就等這麼一天,想緊緊抱住好友。可為何卻不見祝晶人影?

  “祝晶…”康居安眯著眼,搖搖頭說:“他沒有跟我們一道回來。”

  恭彥愣住。“沒有回來?”

  康居安說:“醫者要在拂菻小住習醫,他不放心讓祝晶單獨跟我們走……”看著恭彥眼中藏不住的擔憂,他猶豫地開口:“我們離開拂菻前,還有件事讓我有點擔心。那孩子……祝晶…在我們要離開拂菻時,突然變得不大有精神。不過我想他應該會沒事的,畢竟,他身邊有醫者啊!”

  “頭兒,過來一下。”康居安的一名手下叫喚道,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康居安揮揮手。“就來。”轉過頭看著恭彥道:“我得走了。我的店鋪子就在這附近,有空隨時來找我。”

  “請再等一等,康大叔。”恭彥連忙叫住康居安。康居安回過頭,用眼神詢問。“什麼事,年輕人?”

  “祝晶他……沒托你帶信嗎?”康居安搖搖頭。“沒有。”說著,他蹙起眉道:“說來奇怪,我有跟他說我可以幫他帶信回長安,那孩子很愛寫信的…可不曉得怎麼回事,他竟然說不用了……嗯,抱歉了,年輕人,祝晶沒有托我帶信。”

  恭彥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直到目送康居安一行人遠離後,劉次君來到他的身邊。“怎麼回事,恭彥?祝晶小弟怎麼沒回來?”

  恭彥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看著一旁的小春和劉次君、吉備真備等人,他開始懷疑自己也許是在作夢,否則,怎會是這樣的結果呢?

  六年前,祝晶跟著粟特商隊離開長安;六年後,他卻沒有跟著回來,仍遠在大陸的彼端,在一個與長安相隔千萬裏之遠的地方,也許還生了病,否則怎會無精打采?他向來都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的。

  “大公子,小公子呢?”小春等很久了呀。再等下去,怕等小公子回來,會認不出她啊。

  恭彥答不出來。突然,他全身冷汗涔涔,頭昏腦脹,身體像是失去了力量。“祝晶……”喊出一聲摯友的名,一股腥甜湧上喉頭,就這麼吐出一口血來。

  眾人驚愕,趕緊扶住他。“恭彥!”

  恭彥跌坐在地上,左手驀地按住心口。奇怪,喘不過氣……這種感覺,彷佛病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

  祝晶……是祝晶!

  冷不防再嘔出一口血;而後,他徹底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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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6-9 00:09:45
第七章 膏肓之間

  盛唐時代,絲綢之路的終點,拂秣熱鬧的石板街道上,少年被一名穿圓領短衫的捲髮小販叫住。“年輕人,這位年輕人,來買面鏡子吧,可以送給心儀的女孩唷。”那少年果真停下腳步,踱步到小販前,頗為好奇地看著攤子上陳列的幾面做工精緻的玻礫(玻璃)銅鏡。

  鏡骨的裝飾,有葡萄紋的,有獸紋的、有花草圖紋的。在長安,像這樣的鏡子因為得透過西域商人千里跋涉運來,價格可不便宜,起碼不是呂家負擔得起的。

  “這價格…不低吧?”他以拂菻語問道。

  “如果你中意的話,可以算便宜一點給你喔。”那有著一頭金色捲髮的小販殷切的招呼著。

  拂菻遠在大陸西岸,少有東方人拜訪,多數順著絲路遠道而來的商人,都會帶走大量的鏡子。這名黑髮黑眸的東方少年,在當地的拂菻人當中,顯得十分引人注目,不少人以為他是腰纏萬貫的遠東商人。

  少年摸了摸袖袋裏幾枚流通在西亞與拂菻一帶的索利都斯銀幣,不作聲色地拿起一面飾有葡萄紋的鏡,在手上把玩著,並不詢問價錢。

  他已經很久沒照過鏡子了,不知道這六年來,旅途的風霜是否染上了他的面容?翻過鏡子光可鑒人的那一面,一張東方面孔映現在光亮的銅黃鏡面上。

  他大吃一驚,手不禁鬆開,差一點把鏡子摔在地上。

  虧小販慌忙接住掉落的鏡子,抱怨了幾聲。“年輕人,你小心點啊。少年忙不迭道歉,又捧起那面鏡子,遲疑地看向鏡中的自己。

  “這是……我嗎?”他低喃著自己國家的語言。

  小販沒聽懂,只見祝晶一手捧著鏡子,一手撫上自己的臉,喃喃又道:“這是我————……怎麼……變了這麼多……”

  小販見他舉止怪異、失魂落魄,連忙搶回鏡子,不再試圖做他的生意,手裏則比劃著特殊手勢,如同在長安宣揚景教教義的波斯僧一般,喃
  喃念著耶穌之名。

  少年也不甚在意,只是低頭走回城內落腳處,等出門去找草藥的舅舅回來。一個月前,康大叔帶著商隊回長安去了,但小舅舅說還想停留一陣子,拒絕了康大叔繼續同行的提議。

  他雖然想跟著回去,但舅舅承諾,再過一陣子就會帶他回家;沒奈何,只好答應,以為只是晚一步回到家鄉。

  祝晶不知道醫者心中另有打算。

  因此當康大叔提議要幫他帶信回長安時,他笑著婉拒了。

  這幾年下來,他寫的信可不算少,與其請人送信回家,見信不見人,還不如早早歸鄉呢。

  如今時節已是三月暮春,但拂菻都城位於大陸西海沿岸,氣候十分潮濕悶熱。

  下榻處是一幢樓房,迎面吹來帶著鹹味的海風。

  小樓築在小山坡上、從二樓望去,可以看到遠處的海和停泊在港邊的船隻。

  這裏便是絲綢之路的終點。

  這輩子,他沒想過自己真到得了這麼遙遠的地方。

  拂菻真的與長安相距只有兩千里嗎?為何感覺上,他的長安卻距此至少千萬裏?他不曾如此想念自己的家鄉。

  他想回家。絲路很有趣,可是他想家了。算算日子,他離開家多久了?五年還六年?啊,原本沒有察覺到日子過得這麼快的,怎麼轉眼間,他都十八歲了呀!這一生,他還剩下多少日子可活?再不回去、再不回去的話……

  房門被打開來的同時,提著各式各樣西方草藥的男人出聲喊了站在窗前的少年。“祝兒,快來看看,拂秣的草藥真是特別——”

  終於發現少年一動也不動地看著窗外,醫者放下藥籃,來到窗邊。

  “怎麼了,祝兒?”

  呂祝晶肩膀一顫,悶聲道:“小舅舅,你怎麼不告訴我?”

  告訴什麼?難道祝兒發現他帶她來西域的目的了?

  醫者心黑驚,不敢大意地看著甥女。

  啊,別慌,他提醒自己,勉強笑問:“告訴妳什麼事啊,祝兒?”

  祝晶掩著臉道:“你明明有很多機會跟我說的,可你都沒講,直到今天我才赫然發現!”他突然深吸一口氣,像是大受打擊。

  醫者連忙按住祝晶的肩膀,有些焦急地道:“妳聽我講,祝兒——”

  “我不想聽!”祝晶難得發起孩子脾氣。他霍地離開窗邊,小臉因氣惱而脹紅。“你該告訴我的,你天天看著我,應該早就知道,我——”

  果然是被察覺了嗎?知道他帶她走這一趟絲路的真正原因……醫者心虛地看著祝晶,不知道該不該解釋個清楚。“妳聽我解釋,祝兒,還記得當年金剛智大士來到長安的事嗎?”

  祝晶點頭。“記得。可是那跟這件事有什麼關連?”他揪住醫者的衣襟,仰著臉,飛快地道:“看看我,小舅舅,為什麼你從來不告訴我,我的相貌改變了那麼多?”

  “呃?”醫者錯愕地瞪著祝晶。

  祝晶惱道:“我今天照了鏡子才發現的,我跟以前長得不大一樣了!”

  記得他以前臉比較圓、頭比較大、手腳也比較短……他不常照鏡子,因此當今天從鏡中清楚看見十八歲的自己時,他差一點認不出來!

  醫者聽著祝晶敍述稍早在街上照鏡子的事。

  聽完祝晶憤慨的敍述,他差點失笑。

  祝晶見他笑了,忍不住又生氣起來。

  “笑!小舅舅,你還笑!你怎麼都沒告訴我,我變了這麼多!我這樣子……”氣急地跺起腳。

  “如果我回到長安,沒有人會認得我的!我該早點回去的……說不定還不會改變那麼多!一定是因為吃了太多羊奶酪和扁豆子的關係。聽說吃多了這些西域的食物,會長得像西域的人……可是,奶酪還真是好吃極了……”祝晶最後這句話,讓醫者再也忍不住大笑出聲,惹得祝晶火大不已。

  醫者愛憐地看著祝晶青春姣好的面容道:“傻祝兒,那跟妳吃了什麼沒有太大的關係……只是妳沒說,我也真沒注意到,妳已經跟以前不大一樣了。記得嗎?我可是天天看著妳的呀,妳一天天逐漸改變,我就一天天習慣了妳的改變,所以根本也沒有發現,原來,妳長大了。”他欣慰又哀傷地看著甥女。

  欣慰,是因為祝兒的平安健康。然而這小丫頭的蛻變,原本該讓她爹親眼看見的。他不禁想,為了讓祝兒長命百歲……是否也犧牲了其它同樣重要的東西?

  呂祝晶畢竟是明理的。她知道舅舅說的沒錯。朝夕相處的人,總是比較不容易注意到逐漸發生的改變。

  可他已經離開長安那麼久了,爹、小春、恭彥……還有其它朋友們,已經許多年沒看見他了呀!再不回家去,會不會所有他想念的人都忘記他了呢?

  思及此,祝晶頹喪地歎了口氣。“我好想回家……小舅舅,我們回家去吧。”他低著頭,沒看見醫者眼中的憂愁。

  “祝兒,問妳個問題。倘若……遠離親友可以換來長一點的壽命,與留在親友身邊,生命卻如同曇花一現,夜開曉落,妳會怎麼選?”

  祝晶沒有懷疑這問題背後的用意。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必選擇。”

  他毫不猶豫地說:“即使我這輩子註定要早死,我也要在有限而短暫的生命裏,待在我最愛的人們身邊。我早想過了,小舅舅……”

  她眼神轉柔。“別替我煩惱。要是我真只能活到二十五,那就讓我每一天每一刻都開懷地過日子吧。我想回家,我好想爹、想小春、想恭彥。”

  醫者必須很堅定地守著自己的意志,才能制止自己同意祝晶的提議,帶她回家。“假設,這些人當中妳只能見一個,妳選誰?”

  祝晶愣住,不明白為何小舅舅一直問他一些奇怪的選擇問題。

  “妳爹、小春、恭彥,妳選誰?”醫者追著又問。

  祝晶只好回答:“爹。”

  聞言,醫者松了一口氣。很高興祝兒不是選擇井上恭彥。也許她畢竟還年輕,未曾真正動情。

  但祝晶接著又說:“我不能讓爹一輩子見不到我,他會受不了的。小春我不敢講,但恭彥一定能瞭解我沒有別的選擇。如果只能見一個人的話,那只能是我爹;可我知道,我這一輩子到死都會思念……”當年在終南山時,恭彥說過:死當長相思……如果在生時無法相見,那麼,她會把那份思念帶進永恆的時間中,一輩子都思念。

  祝晶言語中不自覺的深情,使醫者瞪大眼眸,一時間沒察覺到自己突然紊亂起來的脈象,一口鮮血湧上喉頭時,他才趕緊喊道:“針!祝兒,快——”體內沈寂許久的蠱無預警地發作了。

  祝晶震驚地看著醫者高大的身軀倒下。“小舅舅!”

  他趕緊去拿針,但仍然太遲了。

  有了一次的前車之鑒,祝晶花過一段時間跟醫者學過穴位與粗淺的針術。他雖然照著醫囑先後在醫者身上扎針,但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這一次,不管她再怎麼下針,都無法喚回醫者的意識。醫者全身失去力量,宛若沒有生命的布偶。

  祝晶飛奔離開客房,到處找人幫忙,但拂林之地的醫道皆被統治者掌握,少數民間醫者,幾乎不具備正統的醫術,更遑論懂得漢人醫理。

  祝晶求助無門。入夜後,不得不返回旅店。然而當他打開房門時,房裏的景象卻教他瞠目不已,沖上前喝聲道:“妳做什麼?”只見一名半裸著身體、坐在同樣衣衫不整的醫者身上、頰膚緊貼著醫者臉龐的黑髮女子緩緩抬起臉來,讓祝晶瞧見一張絕豔的容貌。那女子朱紅色的雙唇微微噙起,唇角沾染一縷鮮血,纖長手指依舊放在醫者赤裸的胸前。

  雖是血親,撞見這香豔場面的祝晶卻也覺得尷尬不已。他滿臉通紅地沖到床鋪前,拉開那名陌生女子,慌亂地將舅舅身上的衣物拉整好。

  那女子倒也沒有反抗,順著祝晶的力道,躍下床鋪。

  祝晶這才發現女子連鞋都沒穿,一對裸足在刺繡精美的百褶裙襬下若隱若現。

  “妳是誰?妳剛剛對我舅舅做了什麼?”忙著護衛舅舅的貞操,祝晶兇悍地發問,沒發覺自己用了華語。

  女子輕笑,不答反問:“妳就是他的『甥兒』嗎?”真好笑,這孩子分明是個小姑娘,就算穿著男裝,那天生的女兒氣還是藏不住的。

  女子吐出的話教祝晶十分吃驚,因為她竟以華語響應,但她看起來不像漢人,以她身上的穿著,反倒像是個苗女。

  遠在大陸西岸的拂菻,苗疆女子怎會不辭千里來到此地?祝晶蹙起眉,因為女子已來到他面前。她雪般的足踝上系著兩枚銀質鈴鐺,奇異的是,當她走路時,那鈴鐺竟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女子伸出玉指輕輕往祝晶額上一點、一按,笑容帶著妖氣。

  祝晶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

  此時原該躺在床上的醫者突然將祝晶往後拉。

  祝晶急回過頭。“小舅舅!”

  醫者不知何時恢復了意識,神色冷冽地看著那苗女,以祝晶聽不懂的苗語怒聲道:“妳就是不放過我?”

  女子嫣然一笑,以苗語回應:“我為什麼該放過你?你偷了我的東西,而我說過,無論你到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你。”

  見男人保護性地將小姑娘護在身邊,她眼中閃過淘氣,故意以小姑娘絕對聽得懂的華語道:“妳還在這裏做什麼啊?小姑娘,妳只剩下七年可活呢,為何還在這不屬於妳的國家遊蕩?”

  祝晶聞言,心頭猛然揪緊。“我真的只剩七年可活?”

  儘管早已知道這件事,但爹與舅舅從來不曾親口承認過有這一回事。這麼多年來,他也盡可能地假裝不知情,不想讓家人擔心。從來沒有人如此直接當著他的面告訴他,他會早早死去。

  “別聽她胡說!妳會長命百歲的,祝兒!”醫者焦急地反駁。女子鳳目圓睜。

  “睜眼說瞎話。儘管有高僧結印護持,可她——”

  醫者怒聲喝止:“阿鳳!”

  女子深吸一口氣,硬生生將呼之欲出的話吞回肚裏。

  祝晶茫然地來回看著女子與醫者,有點迷惘地問道:“小舅舅,她在說什麼?什麼高僧護持?”

  “可憐的小姑娘,她什麼都不知道嗎?”被醫者喚作“阿鳳”的苗女改以苗語道:“你太殘忍了,阿蓮。”

  “我家的事,不用妳管。”醫者惱怒地道。以苗語。

  兩人互瞪半晌,女子忽然莞爾,語帶曖昧道:“怎麼能不管,你體內可流著我的血呢,算來,你我也屬血親了——唉呀!不好——”忙著鬥嘴,沒注意到小姑娘臉色都發白轉青了。

  阿鳳箭步上前,攬住祝晶忽地向前軟倒的身子。

  醫者驚呼:“祝兒!”伸手向前,但已經太晚。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了要吸氣,卻感覺無法呼吸他緊捉著阿鳳的手。

  “舅……帶我……回…”祝晶突然喘不過氣來,他搗著胸口,拚命地想,心肺疼痛不已。

  難道……他要死了嗎?雙眼圓睜地看著醫者,全身頓時失去力量。……就算死了,我也、要回家……”

  他不能讓恭彥等不到人說好了的、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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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7 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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