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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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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白玖 -【轉運福女(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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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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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29 00:04: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都是些事先準備好的米酒和紅薯葉。

    先把米酒灑進棺中,再鋪上一層紅薯葉,然後回填,大概三個月屍體會腐化,最後要做的便是揀骨遷葬。

    兩大壇米酒盡數傾倒盡,棺中人仿若浸泡在滲了水一葉木舟中,蒼翠的紅薯葉蓋過他的腳踝、膝蓋、衣襟,直至覆上那面含銀霜的臉龐。

    不知道是不是商慈的錯覺,在葉子覆上他眉宇的那一刻,她似乎看見他的眼角舒展出一抹釋然的笑意。

    在回京城的馬車上,商慈與周家小姐還有小丫鬟祿兒同坐一車。

    周芷清有一張標準的鵝蛋臉,看著就很有肉感,尤其一笑起來有兩個深深的酒窩,是很容易讓人心生親近的類型。她的臉上和脖頸處都是正常的,沒有黑斑覆蓋,這也是她向爹娘隱瞞許久沒被發現的主要緣故。

    如今知道身上的黑斑不久就會消失,周芷清壓著心裡的那塊大石被卸了下來,左顧右盼,整個人輕鬆了許多。

    商慈則是屬於遇動則動、遇靜則靜的人,她與這周家小姐充其量就打過兩次照面,此刻也沒有什麼話說。

    周芷清見她身子坐得端莊,面前的白紗時不時地隨著馬車的顛簸輕晃,忍不住輕笑了聲:“車上沒有旁人,姑娘還戴著這白紗不嫌悶得慌?”

    商慈平日裡戴幕籬一是為了遮陽,這大暑天的日頭毒得很,在外邊呆上一天,不採取點保護措施得曬脫層皮,二則是因姑娘在街上擺攤算命本來就夠招搖,加上她這張臉更招搖,為了減少不必要的事端,於是漸漸養成了出門戴幕籬的習慣。

    商慈本來並沒注意到,聽她這麼說,若還戴著似有擺譜嫌疑,也就順手摘了下來。

    “果然是你。”

    周芷清一副果然被我料中的笑容。

    這下換商慈愣了,斟酌著問:“你認得我?”

    “你還問我,你竟不認得我了?”周芷清眉眼間有嗔怪之色,毫不停頓地反問。

    商慈眨了眨眼睛,當下頭如兩個大,居然這麼快就碰見熟人了?

    真是世事難料,她……她好像還不知道這位周家小姐叫什麼!

    慶元三十六年,七月。

    海河水溢,堤塹潰沒,溺民萬人,壞居民田廬凡數百里。

    巽方聽說過湘南地區澇災嚴重,可沒想到竟是這般人間煉獄的慘像。

    整個城鎮像被什麼洪水猛獸席捲過,只餘破瓦殘垣,街道兩旁隨處可見蓋著屍首的草席,席下露出一雙雙被泡到發白的腳掌,真真稱得上是哀鴻遍野。

    在他到達桑城的三天前,那場暴雨似乎就停了,可現在城裡還積著漫過腳踝的淺水,他身下的紅鬃駿馬淌著這泥濘的水窪而過,時不時地擺頭粗喘兩聲,很有些不耐的樣子。

    有些人在放聲哀嚎,有些人在低語啜泣,更多的人是麻木了,在陰濕的角落裡苟延殘喘。

    巽方獨自一人騎行在這死氣沉沉的大街上,微垂下的睫羽掩蓋住了眼中的神色。

    忽然,身下的馬兒像是受驚了,猛地刹住蹄子,微揚起前蹄,巽方反應極快地拉住韁繩,掉轉了方向,堪堪避過擋在馬前的人。

    一個身形單薄纖瘦的少女跪在前方,打結長髮濕漉漉地垂在胸前,身子快要匍匐進水裡,哭啞了的嗓音斷斷續續:“求…求你,救救我娘……”

    巽方鬆開壓在婦人手腕上的兩指,站起身道:“她……已經去了。”

    他被那攔馬的少女引到這兒時,就見面前的婦人嘴唇發紫,胸口沒有絲毫的起伏,直挺挺地躺在那兒,儼然已死去多時,但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俯身切了脈,才告訴少女這個不幸的消息。

    少女雙手交握著婦人的另一隻手貼在臉頰上,眼淚珠串似地往下掉,巽方這句話挑斷了她腦子裡最後的一根弦,當下嚎啕大哭:“娘……”

    少女撲在婦人身上,摟著婦人的脖頸哭得撕心裂肺,淚水掉落在婦人的衣襟上,一片濕濡。

    巽方見此忍不住勸慰:“姑娘節哀順變,現下還是早點讓你娘入土為安……”

    少女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嗓子近乎有些失聲,巽方生怕她一口氣沒喘上來會昏過去,束手無策地立在一旁——雖然他心心念念地急於趕路,可眼下也做不出撇開這母女、直接轉身就走的事。

    哭泣抽噎聲漸漸低軟,少女似是有些脫力,背對著他狠狠用袖口擦了兩下臉,繼而有些丟魂失魄地喃喃道:“公子能否幫我一個忙……”

    桑城城外的荒野,四處是被泥石流肆虐過的痕跡,原先的道路被掩埋,周圍都是土堆的小山丘,於是這裡也成了天然的墳地,幾乎每隔三尺就是一塊立著的木牌,上面潦草地寫著幾個字。

    城裡的房屋店鋪被毀了十之八九,別說棺材,能弄到塊像樣的木板都是奢侈了。

    本能使然,巽方從這塊土堆中尋到一塊風水位置最好的空地,將馬背上馱著的婦人抱下來,平放在地面上,扛起鐵鍬,就地開挖。

    少女蹲在婦人身旁默默垂淚,用渾身上下唯一乾淨的一塊絹帕,細緻地擦拭著婦人的手和臉。

    巽方仗著有一把子力氣,加上泥土濕潤,半人高的深坑很快挖好了。

    將屍首抬放進坑內,巽方開始回填,眼見著撒下的土就要覆上娘親的臉,少女的肩膀開始顫抖,有些不忍去看。

    未料這時,巽方忽而取下戴著的黑紗斗笠,彎下身子,輕輕罩在了婦人的面龐上。

    “謝謝你……”少女感激地抬頭望向他。

    眸如璨星,唇若暖玉,斗笠下竟是這副俊逸軒舉的面容,少女的神情微怔,然而在注意到他腦後沒有束起的長髮時,少女眼中的驚豔轉為驚愕,結結巴巴道:“你…你的頭髮……”

    “原來你戴這個是為了遮住……”少女以為他得了什麼怪病隱疾,瞄了他一瞬又飛快地垂下眼,為方才的不禮貌很有些自責,“……那你現在怎麼辦?”

    “不用在意,”

    巽方拾起鐵鍬,一邊繼續填土,一邊問:“你除了你娘,沒有旁的親人了嗎……”

    話一出口,好似觸及到少女的傷心事,她咬著嘴唇,半響才小聲回道:“我爹死得早,娘親帶著我一直沒有改嫁,也因為這個,娘親與娘家裡的親戚早就疏遠了往來,平時都是靠娘親做些針線活來維持家用……”

    說著說著,想起以往種種,娘親的音容笑貌,想到以後的生活沒有了依仗,還不知是怎樣的顛沛流離,少女的聲音又顫抖起來,好在及時止住,將快溢出來的淚又憋了回去。

    “我想離開這裡。”少女眼神有些茫然,語氣卻格外的堅定。

    巽方手裡的動作微微停頓:“如今世道不太平,到處都是流民,你一女子孤身離家,太危險了。”

    “家?”少女自嘲地扯扯唇角,“我哪裡還有家……”

    巽方默然,將最後一鏟土填平。

    氣氛冷凝了片刻,少女忽而抬頭問他:“不知公子途徑桑城,是要去往哪裡?”

    “京都。”

    少女聞言有些訝然,脫口道:“這麼遠,從這兒到京城就算快馬加鞭,少說也要數月呢……”

    言罷,咬咬下唇,似下定了某種決心,小心翼翼地開口:“公子能否稍我一起上路?我會照顧自己,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巽方低頭看著這個形容纖瘦的少女:“我此番上京是有急事在身,且這一行路途遙遠,你跟著我,多有不便。”

    看似是婉轉的拒絕,清越的嗓音卻透出明顯的疏離和推拒。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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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29 00:04:4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少女眼圈和鼻尖都是紅的,淚光在眼裡打轉,好似隨時被風一吹就會落下來。

    “……抱歉。”

    巽方垂眼繞過她,解開拴在樹樁上的韁繩,牽著馬,轉身朝桑城的方向走去。

    他一走,這荒野更沒什麼人氣了,呼呼的風聲貫過耳畔,少女隱約聽見其中夾雜的嗚咽,好似有什麼人在哭。少女強忍忐忑,僵著脖子地偏過頭,片刻,輕輕鬆了口氣,原來是不遠處亦有幾個人在挖墳埋屍。

    少女身處在緩坡上的高處,方才沉浸在失親的悲痛中未察覺,此刻展目往下看去,只見大小不一的石碑木牌密密麻麻地林立著,竟比斷掉的樹樁還要多,曾經美麗的桑城,現在儼然成了一座徹頭徹尾的死城。

    心死大過悲戚,少女握緊了拳頭,轉身對著娘親的墳頭,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隨即朝著遠處那個還未消失的背影,提步追了上去。

    在馬車上會被周家小姐認出來,這是商慈沒有預料到的事,不過好在她臨場反應快,含糊應付了過去,後來通過流光向以前的小乞丐兄弟打聽,才得知那位周家小姐名為周芷清,年芳十六,其父是翰林學士,在年前與沈國公府的二公子定了親。

    周芷清自從身上突長黑斑後,就變得不怎愛出門了,平日裡要好的閨蜜姊妹也斷了來往,平日裡也只敢和唯一的知情者祿兒親近,在發現商慈就是曾經有過點頭之交的薑婉後,周芷清總是有事沒事來邀她去府上做客。

    放在以前,以擺攤謀生的商慈絕不會閑得隔三差五,義務來替這大小姐解悶,然現在有從葛三爺那兒贏來的兩千多兩銀子傍身,商慈再也不用為每日賺多少銀子而發愁了。

    在被周芷清問及為什麼會住在客棧時,商慈是半真半假地回答的,只說被誣陷毒害姊妹而被父親送到尼姑庵清修,沒過兩天,呆不下去則自己離開了,沒提被後娘設計捉姦,亦沒提那座尼姑庵是哪座。

    周芷清只當她是鬧脾氣,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勸她早點回薑府同她爹認錯。而周家老爺原以為她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卻沒想到是同僚的女兒,原打算給她些銀子還了人情,可人家根本不缺這個。

    周老爺有些抑鬱:欠了薑婉的情,等於欠了姜芸章那貨的情,這官場上的情面可不好還啊……

    商慈不知道周老爺有沒有在上朝的時候遇見她爹,是否談論起過她的事,她只管自己先做好準備,以應對姜府隨時會到來的風雨。

    商慈每次去翰林府,周芷清見到她的第一句話,便是挽著袖子,眉飛色舞地問:“你看看我這斑顏色是不是又淺了?”

    第五次聽到周芷清這般發問,商慈忍不住潑了涼水提醒她:“這砂斑至少要三個月才能完全消除。”

    “三個月,三個月,”周芷清頓時喪氣,悶悶地放下袖口,“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提前消除麼?”

    商慈托著茶喝:“若有這方法,我不早告訴你了麼。”

    “這可怎麼辦……”周芷清十分苦惱地坐在她對面,煩躁地敲著桌案,“與沈家的婚事定在十月初五,離三個月還差十天……”

    商慈莫名地眨眨眼:“這又不是你操心的事,大不了把婚期延後,你爹娘會解決的。”

    “可是就差十天,十天啊!”周芷清抻出十根水蔥樣的手指,在她面前比著晃著,很有些不甘心。

    “一天也沒辦法,只要你祖父的屍首沒腐化乾淨,這黑斑會留下印子,如果你不想讓沈家公子看到你這黑斑,還是乖乖地順延婚期吧……”

    聞言,周芷清徹底頹喪地用雙手掩住臉。

    商慈歎口氣,她沒有見過比她還不矜持的官小姐了,十天也等不了麼?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想要嫁出去?嫁人有什麼好?

    同是待字閨中的年紀,卻從來沒待過的商慈表示很不理解。

    她對未來最大的願望就是回到大澤山的竹屋裡,粗茶淡飯,同師兄平平安安地生活。至於師父和小師兄……人各有志,她和師兄的職責就是替他們看家,以及專業接風洗塵。

    嫁人這個觀念,在過去十七年裡,從未在商慈的字典裡出現,於是她此時能做的,只有同周芷清大眼瞪小眼地發呆。

    立在商慈身後的流光此時突然開口問:“周姐姐,你是不是很想早點嫁給那位沈家公子?”

    周府裡的人都以為流光是她的小廝隨從,因流光長著張娃娃臉,雖年及十五,但看著似乎還要更小些,加之是商慈身邊的人,周芷清並不怎避諱,他嘴甜逢人都喊姐姐,不光周芷清,連丫鬟祿兒都很喜歡他。

    他這話其實沒有揶揄的意味,眉宇間一派稚氣,商慈能體察她女兒家面皮薄,話都儘量拐著彎說或者不說,可流光哪裡懂,自是想什麼問什麼了。

    被直截了當地戳中心事,周芷清羞紅了臉,啐了他一口:“別胡說,我哪有……”

    分明就是有,商慈和流光同時默默心道。

    流光笑了笑,沒再戳穿她的口是心非。

    周芷清同商慈說了會話,又拿給她看自己新繡的花樣,商慈其實對女紅這些精細的活計並不感興趣,比起給她看這個,不如給她一本《六壬課》,她還看得進去。

    然作為師門裡唯一的女子,商慈還是點亮了縫補這項技能的,以前沒有對比,商慈私覺著她的技術還是挺好的,而現在看到周芷清手裡拿著的那副逼真到足可以引來蝴蝶的並蒂蓮,相較之下,她縫出來的簡直就是蜈蚣腳,師兄當初是有多大的勇氣穿著那身掛滿蜈蚣的衣衫出門的?

    商慈自慚形穢之下,多了幾分虛心求教之意,直到在快離開的時候商慈才發現,流光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

    告別周芷清,方走出院門,餘光瞥見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蹲在院外牆角。

    商慈走近了,只見是流光撅著屁股,手拿一把小鏟,似乎在掩埋什麼東西。

    商慈無聲無息地湊過去,冷不丁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在做什麼?”

    流光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把手裡的鏟子扔掉,轉身見是商慈,似是松了口氣,摸了摸頭笑道:“沒什麼。”邊說邊側過身子,不著痕跡地用身子擋住坑內掩埋的東西。

    商慈微挑了挑眉,眸子裡閃過好奇的光:“藏什麼呢?”

    流光連連擺手:“……沒…沒藏…”

    相處了這麼久,商慈熟知他的脾性,這般吞吞吐吐,沒有也是有了,於是沒等他說完便徑直繞過他,流光也未阻攔,臉上沒有被戳穿什麼小秘密的窘迫,而是有些難為情的靦腆。

    土坑裡放著一隻不大的黃油布包,伸手解開,撲面而來一股清苦的藥香味。裡面裝著的是各色曬乾的藥草,商慈對藥草不甚瞭解,勉強能辨認出幾種常見的。

    人參、芍藥、桔梗、遠志……

    商慈忽然想起流光曾經無意間問過自己的話,心下吃了一驚:“這是十二藥精……?”

    十二藥精並非單純是說那十二種藥材,而是一種秘法,其搭配的方法千變萬化。使用起來也不是將藥材煮一煮、燉一燉讓人喝下就能治病那麼簡單。

    自古巫醫不分家,商慈有聽說過,這十二藥精結合八卦方位,埋在府邸院牆下會改善風水,驅邪化煞,亦能治病。

    在商慈的驚異目光下,流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想幫周姐姐早些去掉黑斑,我不確定能不能成功,想來應該……是管用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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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29 00:04:5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小乞丐竟然會使用巫醫中最精髓的秘法十二藥精?!商慈覺著自己的世界觀受到了衝擊。

    那油布包中遠遠不止十二種藥材,還有許多商慈叫不上名字的,可見其配方很繁瑣,砂斑的根源在於周家祖墳,遠不是一般的邪祟可比擬的,不然商慈也不至於束手無策,而流光選擇埋藥精的這個地點,是這座院落的正天醫方,不像生氣方那麼渾然天成,是次吉的方位,但是掌管驅病除災。

    能不靠羅盤就這麼準確地找准天醫方位,看樣子,小乞丐不止會十二藥精,竟然連風水也懂得幾分?

    直到流光重新將油布包埋進牆根下,商慈還未回過神來。

    他二人一個沒心沒肺、似乎有些沉浸在做好事不留名的愉悅中,另一個托著下巴,望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到客棧,商慈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跟著流光進了他的屋子,在他微怔時,反手將屋門一關。

    平視著這個身量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纖弱少年,商慈微眯了眯眼:“說罷,你究竟是什麼人。”

    巽方這邊快出了桑城,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身後一直跟著條尾巴。

    因為道路泥濘,所以他騎得並不快,饒是這樣,身後的少女追得也快丟了半條命,深一腳淺一腳地踱過水坑,本就髒汙的布裙上,更濺了不少的泥點,愈發狼狽。

    少女臉上抹著髒灰,糊著淚痕,早就看不出原本的樣貌,打結的長髮上面還插著幾根稻草,繡花鞋被磨破了鞋面,隨著她走動,嘎吱嘎吱地擠出水來,簡直一個慘字了得。

    天色漸漸黑了,日頭不知何時躲進了遠山之下,這座積了薄水的死城愈加陰冷,少女抱著胳膊,凍得瑟瑟發抖,見他停下回望,濕漉漉的眼裡迸出希冀的光。

    “我想去京城,我……想活下去。”

    少女仰頭望著馬背上的他,艱澀又迫切地直言心中所想,說完似乎覺察到現在自己的形象太過糟糕,於是在他清澈的目光中,又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來。

    所有倖存的百姓都在往臨近的城鎮湧去,鮮少有經過桑城的外來者,而倖存者們已經自顧不暇,遍地都是無名碑,誰還有心力去管別人的閒事?如今能救她出這苦海的人,只有他了。

    少女當初義無反顧地去攔馬,其實未抱多大的期望,這兩日她也見過不少路過桑城的商人,對她們這些災民唯恐避之不及,生怕被纏上,然而卻沒想到他真的會替娘親挖墳安葬,還把唯一的斗笠給了她……

    他是個好人,他會幫自己的,少女心道。

    而此時,處在她對面的巽方有些為難。

    若這少女真如她所說,沒有親戚可投奔,她的今後的下場已經可以預見,不是被凍死,就是被餓死。

    放在平時,順路稍個人,不過是舉手之勞,可此時此刻,他恨不得插翅飛到京都,但見死不救這個名頭,他亦不願當。

    他有心幫她,如果只給她些銀兩,反而很可能會害了她,這年頭流民比土匪還要危險,可若帶著她一起上路,這姑娘看起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或許連馬也不會騎,勢必會被拖慢行程。

    看著面前這位一臉決意的少女,她似乎把他當做唯一的救命稻草,不肯輕易放手了。

    忽然風起,空氣中飄揚的都是泥土腥味,越過少女的肩頭,巽方在一片黃泥地裡,意外地發現了一抹搖曳的綠意。

    在一塊巨石下方生長著一團蓍草,那蓍草有一半的根莖被泥土覆蓋,僥倖露出來的另一半,被水浸泡沖刷過的葉子,反而更顯青翠——也只有這種不擇土地的野草會在這等惡劣的條件下還保存著生機。

    巽方神思微動,隨即翻身下馬。

    少女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緩步走到路邊,薅了一把野草,清點了一下根數,繼而盤膝坐在巨石之上,將那些野草依次擺開,清逸的側臉浮現出的神色變換著,時而專注,時而苦思。那動作行雲流水,一派泰然,好似是他日常生活中經常會做的事。

    被他丟下的那匹紅鬃駿馬似也對他這舉動見怪不怪了,很淡定地跑到另一邊,去啃食石縫裡零星的幾根野草。

    直到看見他用左手拿起一定數量的野草,夾在右手指縫間,似是在算剩下的野草數目,隨後再將野草重新合攏,一遍遍聚精會神地重複這個動作,少女這才恍然有些明白他在做什麼,她曾經在街上看到過有算命先生用這種方法來替人擇吉問卜。

    所以……他現在這是在就地占卜,蔔問究竟帶不帶她?

    少女微張著嘴,有些風中淩亂。

    獸紋描金香爐內燃著的驅蚊蟲的艾葉,冉冉的煙霧在香爐周圍環繞。

    屋內落針可聞,二人相對而坐,跳動的燭火時明時滅,燭芯炸開的聲響在靜謐的氣氛中分外響亮,少女手捧茶盞,挺直著背,而少年瑟縮著脖子,二人明明年紀相仿,卻頗有些長輩訓斥小輩的即視感。

    燭火昏黃,少女的肌膚卻細膩若白瓷,找不見丁點的瑕疵,一雙眸子較杏眼稍長,眼角平而眼尾翹,即使不笑,也給人在嬌嗔的錯覺,不點自朱的豐盈唇瓣有些嚴肅地抿著,帶動兩側雪腮微微的鼓起,微皺的眉頭昭示著她此刻的不滿。

    然而少女似乎是天生的無氣場,是即便坐在龍椅上,也全然不具有壓迫感的類型。

    流光卻不敢直視她,心裡也在納罕,為什麼他就這麼怕她呢,她從來沒對自己厲言說過話,也僅僅比自己年長兩歲而已,為何她一擺出這種架勢,自己就有種想要遁地的衝動?

    商慈在他身上掃來掃去,想要找出點他在欺瞞自己的痕跡,然而很擅長與人打交道的她不過堅持了片刻就放棄了。相由心生這句話是有道理的,眉心有川紋,說明此人心思頗重,嘴唇薄而寬,說明他常妄議旁人的是非,雖然這些描述有些片面概括,但終究有蹤可尋。再風華絕代的人,若是心地醜陋,在某個時刻,從他不經意地某個神態動作下,都會捕捉到端倪,

    而面前的少年卻乾淨得像張白紙,雖然在有意躲閃著她的目光,並非是因為心虛,而是生性的靦腆……

    十二藥精是巫醫的代表名詞,但一些小門小派出身的巫醫只學其形未學到其精髓,會用十二藥精來驅邪化煞,能量大到可以去掉砂斑的,商慈想了想,大概只有苗疆一支了。

    苗疆人大都性情詭譎,行事雷厲風行又心狠毒辣,與十二藥精齊名的是他們獨門煉成的蠱蟲,可使人暴斃,可控人心志,種類效用層出不窮,令許多同行談之色變。苗疆幅員遼闊,自給自足,加上敝帚自珍,認為蠱術是天下第一的玄法,很少會踏足中原。

    她很難相信,小乞丐會和那些惡名遠揚的苗疆中人扯上關係。

    流光沒有隱瞞,將如何會使十二藥精的緣故,斷斷續續,一五一十地通通和她說了明白。

    商慈越聽心裡越是驚訝,小乞丐在外流浪竟已有十年。

    “我記不得我姓甚名誰,記不得家在何處,五歲之前的記憶像是被人抹去了,我有時候會想去試著回憶起那些記憶,但一旦起了這種念頭,腦袋會似針紮得一般劇痛……那十二藥精像是生來印刻在我腦海中,也是那段失去的記憶中唯一留下來的東西……”

    流光總覺得在失去記憶之前,一定有個人在每日地悉心教導他這些,數遍數十遍……以至於深深地記錄在了他的記憶深處,成為和吃飯睡覺一樣重要的本能,包括重喪日的演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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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所以在街上見到你亦懂重喪演算法時,我才會下定決心跟著你,我想找到那些缺失的記憶,我想知道我是誰……”此時的少年十指交握,烏鴉鴉的睫羽下辨不明眸中神色,不知不覺間,已脫了幾分稚氣。

    有一個不好的猜測在商慈心中浮出,以前沒有刻意地去關注,而現在有了方向,串聯在一起去看,商慈這才發現流光的長相和尋常人相比,眉毛明顯更濃黑些,五官也更深邃立體些,都趨近于苗疆人的特徵,可能也是沒長開的緣故,這些異于常人的棱角被隱藏了起來。

    商慈雙手緊握著茶盞,靜默不語,她有種強烈的預感,若有朝一日小乞丐找回了記憶,對他來說,未必會是一件好事。

    沒過多久,海河水溢、湘南一帶水淹百里,流民數萬的消息便傳到了京都,一時間流言四起,成了大街小巷茶餘飯後的談資。

    在眾人們都在譴責負責築堤的官員必定是將經費中飽私囊,建了豆腐渣工程才導致澇災的時候,商慈掐指一算,她在京城呆了已有月余,若師兄路上沒有耽擱的話,這幾日怕是正好途徑湘南。

    雖然她很相信師兄那手卜筮測凶吉的功夫,相信他光是觀瞻天象就能及時避開澇災,但凡事就怕萬一,商慈心裡有所牽掛,於是這幾日連擺攤都有些心不在焉。

    葛三爺最近比較收斂,似乎沒再做藉機緣的缺德事,商慈又遇到了之前在她這兒大倒苦水的倒楣漢子,他興沖沖地同她說,果真她所言不假,那陣邪乎的黴運過去,好事就一樁接著一樁,他那剛嫁過去的閨女有了身孕,女婿做買賣生意也賺了一筆大錢。

    送走了那位來道謝的漢子,不知是不是在日頭下曬得久了,商慈突然感覺雙眼一陣火辣辣的被灼燒的痛意。

    商慈有些疑惑地用手背輕揉,心下納罕,這四下無風,怎麼好端端地眼裡進了沙子?

    過了好久,眼裡異樣的感覺才漸漸消失,商慈試探性地睜開眼皮,發現一切如常,於是並沒有當回事,起身和流光一起收拾攤位。

    還未收拾完,就見一輛馬車緩緩停在了攤位前,一隻芊芊素手從簾子裡伸出,繼而露出一張珠圓玉潤的臉。

    “怎麼這麼慢,再不動身,這天都要黑了。”周芷清嬌嗔著抱怨。

    近日徐夫人有些犯頭痛病,周芷清之前便說好了,約她今日一起去上清宮祈福。

    “婉姐姐,你快去罷,東西我來收拾就好。”流光從商慈手中搶過籤筒,商慈見狀無奈地撒了手,轉身上了馬車。

    京都的第一古刹乃是白馬寺,要論第一道觀便是上清宮了。

    周芷清原本並不怎尊崇道佛神靈,許是因這次身染砂斑的經歷,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了,徐夫人頭痛實是老毛病,在家裡天天悶壞了的周芷清,借此去道觀一是誠心為娘親祈福,二則自己也能散散心。

    上清宮並不遠,一炷香的時間便到了。

    馬車停穩,二人雙雙下來,有站在道觀前專門負責接引的小童,引著二人往觀裡去。

    上清宮不大,主要在於精和靈驗,知觀蓬丘道人在京都很有名望,先帝尊尚道教,蓬丘道人曾多次奉旨進宮講義,後來新帝繼位,很是排斥這些只知煉丹、不學無術的道士們,說黃白術是誤國之術,上清宮的聲望大不如前,但在民間百姓中,上清宮在所有道觀之中仍是有著不可撼動的泰山地位。

    拾千階而上,過山門,來至三清殿,殿內主供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位神靈,側供福祿壽三星。

    周芷清右手捂心,遙遙跪拜,結結實實地一禮三叩。

    站在她身旁的商慈有些糾結,到底是拜還是不拜呢。

    全程傻站著等周芷清上完香似乎不太好,會被門口守門的道士認為無禮,但是若是被師父知道,她不光來道觀,還來祭拜,非得抽她不可。

    於是權衡之下,商慈默默地退到了殿門外。

    沒過一會,周芷清提著裙擺出來了,扯住正準備轉身欲走的商慈,在她耳邊道:“拜完就回去,豈不太虧了,我們隨便逛逛,聽說這上清宮的精緻很是不錯,從靈官殿往山下看,可以看到雲海。”

    商慈不太贊同:“這道觀豈是隨便能逛的,而且這觀中盡是男道士,我們……”

    周芷清扯了扯帽檐上的白紗,打斷她:“誰知你我是誰?難得出來一次,你就陪我多玩一會嘛……”

    “……”袖子被她扯住左右晃啊晃,商慈最終在她的搖袖*和幽怨眼神的夾擊中敗下陣來。

    靈官殿在整個上清宮的最頂端,二人呼哧呼哧地又爬了上千階梯,階梯兩旁植著大片的竹林,每根毛竹都有十數米高,青竿林立,翠霞成蔭,仿若置身林海,微風拂動,整個竹林簌簌作響,潮水一般地起伏蕩漾,宛若天籟。

    就在這麼一派和諧的竹林聲中,走在前面的周芷清忽然頓下腳步,扭頭問商慈:“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

    臺階修得窄峭,商慈一直在專注腳下的臺階,陡然聽她這麼說,屏息靜氣得聽著周圍的動靜,果然聽見了一陣異響,好似是人的對話聲,細聽又不像,只抬頭道:“聽見了……”

    二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捕捉到了好奇的神色,於是不約而同地轉過身子,循著聲音,朝竹林中走去。

    沒走多遠,只見在那根根竹節之間,有一對緊緊相擁的男女,口中發出令人臉紅心跳的喘息聲。

    因為角度問題,商慈剛好能看清那女子的臉,淡眉細眼,瓊鼻薄唇,算不上美人,頂多沾上清秀的邊,就這麼一張樣貌平庸的臉,商慈的印象卻尤為深刻。

    她統共就從原主那裡繼承了那麼幾段記憶,這張臉卻不厭其煩地出現了無數次,也是間接導致原主猝死的罪魁禍首——她的妹妹姜琉。

    而那位正把臉埋在她的頸間、不斷親吻著她的年輕男子,看不清他的樣貌,只能看出他頭戴著芙蓉冠,身穿著雀青色雲紋道袍,腰間別著桃木短劍。

    商慈睜大了眼,竟是名道士?!

    受了驚的商慈腳下一個不穩,不小心踩到了地上一枝枯木枝,發出一道清脆的“卡嚓”聲。

    姜琉和那道士頓時彈分開,皆是驚慌失措地扭頭看過來。

    只見兩個頭戴白紗幕籬的姑娘站在不遠處,默默朝他們行著注目禮。

    還是周芷清最先反應過來,一手拽過還傻站著的商慈,一手拎起裙擺,跑得比兔子還快。

    商慈則死死地拉住飄動著的白紗,不讓自己的臉露出半分,低著頭跟著周芷清左繞右繞地出了竹林。

    都是好奇惹得禍啊,在別人的地盤上撞見了偷情的場景,真是尷尬極了。

    二人全然沒了去靈官殿看雲海的心情,做賊似的一路往山下走。

    周芷清尚未經人事,乍見那火辣辣的場景,早已是紅了臉,二人逆風而走,臉上的燥熱驅了不少,她這才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扭頭問商慈:“如果我剛剛沒看錯的話,方才那位女子可是你妹妹?叫姜……”周芷清咬唇思索片刻,有些不確定,“薑琉?”

    周芷清自然是見過薑琉的,不過跟薑婉的容貌才情相比,薑琉明顯遜色很多,每次小姐們聚會賞花,薑婉哪怕是孤零零地坐在角落悶聲不說話,只憑那張臉就足夠吸引目光了,薑琉的性子和她相反,凡事喜歡出風頭。所謂家醜不外揚,旁人家的姐妹就算感情不睦,也會做做表面功夫,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針鋒相對,而薑琉總愛變著法的拿話刺薑婉,這不是給人看笑話麼,她因駁了嫡姐的面子而洋洋自得,殊不知自己早成了別人眼中的跳樑小丑。

第二十五章

    周芷清也是由此才會對那薑琉有幾分印象。

    商慈默然無語,她是孤兒,哪有什麼姐啊妹的,況且誰有這麼個妹妹,也算是倒八輩子血黴了……

    姜琉和薑婉到底是從小一起長大,雖然她盡力遮擋住了面容,商慈還是不敢確定薑琉有沒有認出她來。

    而和她在一起的道士,光看裝束打扮,就與這道觀中漫山可見的普通弟子很不一樣,普通弟子都是一襲灰色道袍,挽個道髻了事,而那道士又戴冠又佩劍的,想來身份不一般。

    上清宮隸屬全真一派,主張陰陽不交,不許門下弟子婚娶。姜琉當初和馮氏費盡心思誣陷她和下人苟且,可如今她自己卻和道士暗通款曲,說出去不但自毀名節還會讓整個姜府成為笑柄,商慈很是懷疑她的腦子是不是有坑。

    而薑琉此刻正羞憤欲死,手指攪著帕子直跺腳:“被那兩人看見了,這可怎麼辦……”

    立在她身旁的男子眉宇間亦是一派陰霾,他在觀中熬了這麼多年,好容易成了入門弟子,頗得知觀器重,就等著師尊百年之後,他好接手這道觀,若此時被抖落出去,挨頓責罰倒還好說,要是因此被逐出道觀,他可真是冤大了。

    這片竹林平時鮮少會有人來,他和許多官小姐都是在此幽會,從未被人發現,然而百密一疏,李贄看著身旁其貌不揚的薑琉,悔不該當初,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搭錯了,栽在這麼個要貌沒貌、要腦沒腦的女人身上,他虧不虧!

    李贄天性風流,卻風流得有理智,否則也不會將那麼多閨秀小姐同時玩弄于鼓掌之間,他此刻心中很是惱火,面上絲毫未顯。

    他二人現在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李贄只能先穩住她,別是什麼事還沒發生,自己倒先慌亂起來,溫聲安慰薑琉,同時也是安慰自己:“那兩個女子看起來是來觀裡上香的,應該不會講此事說出去。”

    姜琉完全聽不進他的勸慰,只覺得方才那二人的身形都有些熟悉,其中一個很是像……

    不可能啊,那人應該還在尼姑庵裡‘享清福’,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兒?

    薑琉整個人都僵直住了,因為這個念頭,心下“砰砰”直跳。

    馬車緩緩在客棧前停下,商慈跳下車,同周芷清道了別。

    方才在馬車上,她拜託周芷清不要將今日所見之事說出去,周芷清自然是答應,這是旁人的家事,何況這事說出去對她也沒有任何好處。

    商慈這麼做,並非是為了顧全姜府的名聲做什麼爛好人,原主都對姜府沒有什麼感情,更何況是她。她的目的在於洗清原主的冤屈,還原主和自己一個清白,光明正大地離開薑府,和過去徹底斷個乾淨。

    凡事都要厚積薄發,而這件事握在她手中是最好的籌碼。

    然而商慈沒想到,她還未來得及出手,就有人上趕著送上門來。

    這一陣子,徐夫人頭痛不止,吃了好些天的藥都未有好轉,周老爺無奈之下,去請了有名望的道士來家中做法事。周家人不懂這些,生怕被忽悠了,便請商慈過去旁看。

    等商慈和流光到了翰林府,法事已經開始了。

    只見偌大的庭院中央,設著一座法壇,壇中燃著三炷線香,一位頭戴金冠、腳踩朱履、身穿黃褐色道袍的年輕道士,在丫鬟端著的銅盆前淨手,而徐夫人面色不振地坐在一旁的圈椅裡,以手撐額,樣子有些萎靡。

    細細地擦拭完手上的水珠,道士轉過身來,面容很是白淨,一雙劍眉直飛入鬢角,兩袖寬大過膝,走起路來,袖帶擺動,頗有幾分仙人氣質。

    那道士走到法壇前,拿起擱在桌案上的竹筆,飽蘸朱砂,深吸一口氣,意念凝於筆尖,緩緩落在事先鋪就好的黃紙上。

    那道士運筆的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商慈正好看見他畫符的那一幕,暗道單看這畫符?的手法,是有幾分真功夫的。

    畫完符,那道士從懷中掏出符印蓋上,緊接著抽出腰間的桃木短劍,雙腳以一個詭異的角度錯開,劍端劃過半空,繼而踏起了禹步。

    禹步是道士做法中常用的一種步法動作。道教崇拜日月星辰,尤重北斗七星,師兄為她續命而採用的北斗七星陣法,就是出自於道教之手。禹步也是依北斗七星排列的位置而行步轉折,宛如踏在罡星斗宿之上,據說以此步態禱神,可獲七星神氣,驅邪迎真。

    這禹步跳得好與壞真得分人,有些人走起來活像跳大神,而有些人就知道怎樣提高觀賞性,淡化某些不雅的動作,儘量將動作伸展開,將氣勢發揮得淋漓盡致,這道士更會討巧,把這禹步走得像舞步,垂散下來的烏黑長髮時不時地雖動作甩動著,揚起飄逸的弧度,那叫一個賞心悅目。

    周遭靜悄悄的,在場的人都驚歎著那道士的表演,有些小丫鬟都看傻了,輕捧著臉頰,一副含羞帶怯地想看又不好意思多看的神情。

    周芷清見商慈走過來,伸手把她拉到身邊,看見她眉頭微皺,似乎想說些什麼,於是連忙用食指壓住雙唇,示意她先不要說話,道士做法需要保持絕對的安靜。

    商慈見狀,把到嘴邊的話咽進了肚子裡,周芷清便偏過頭,繼續聚精會神地看著那道士做法。

    商慈有些無語地隨著眾人一起看著那道士上躥下跳,只道這丫頭真是健忘得厲害,那道士雖然換了身衣服頭冠,但明顯就是在小竹林裡偷情被她們撞見的那位啊!

    且說那日薑琉回到府中,第一件事便是打發丫鬟去淨慧庵,打聽打聽薑婉最近過得如何。

    奉命出去打聽的丫鬟回來,果不其然,帶回了一個讓薑琉心沉穀底的消息,早在一個月前,薑婉就跑出了尼姑庵,至今不知人在何處。

    薑琉捏緊了茶盞,心中大罵那些老尼姑真是廢物,連一個人都看不住!

    她第一反應是把這事告訴母親,一起商量對策,然而剛走到門口,卻生生頓住腳步,娘親若是問起她為何突然去尼姑庵打聽薑婉的消息,她該怎麼回?娘一向擅于察言觀色,自己任何的馬腳逃不過她的眼睛,之前她裝病陷害薑婉,一眼就被她娘識破,讓她有些驚訝的是娘並沒有責怪她,反而有些怒其不爭地說說要麼不做,既然做了便要做絕,支了那出捉姦的狠招,這才將薑婉徹底趕出薑府。

    薑婉哆哆嗦嗦地想,她與李贄的事情敗露,以她爹的脾氣,哪怕是娘都保不住她,下場只會比薑婉更慘……

    李贄正想趁這回與她斷乾淨,未料到薑琉見了他,劈頭就是一頓哭訴:“這下可完了,那日撞見我們的其中一人是我嫡姐,我與她一向不和,先前我與她才生了一場大過節,她恨我恨得要死,肯定會將我們的事說出去的!”

    李贄原本並未將此事往心裡去,想著那兩個小姐不會將這種事宣揚出去,損人不利己,於她們自己的名聲也不好,未料到竟還有這層緣故,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心裡對薑琉的遷怒又多了一層。

    相比于薑琉的哭哭啼啼,李贄很冷靜,先把她溫聲軟語地勸了回去,隨即去找了當日負責接引香客的道童,幾經打聽,才知那兩位女子其中之一是翰林府家的小姐。

    恰得知翰林夫人頭痛不止,周老爺親自來上清宮請人去做法事,平時這種事輪不到他出手,李贄這回自告奮勇,格外積極地接下了這場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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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李贄看似在全神貫注地跳著禹步,其實早就將周圍人的表情看在眼裡,見那翰林小姐既稀奇又崇拜地望著自己,儼然完全沒有認出自己來,心下微微松了口氣。

    目光落在緊挨在翰林小姐身旁的一位女子身上,這回商慈沒有帶幕籬,四目相對,二人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警惕。

    李贄壓下心中的慌亂,若無其事地將視線轉開,就勢挽了個漂亮的劍花。

    這電光火石地一觸,李贄便知商慈已認出他來,而商慈亦知他已知曉了自己的身份。

    劍尖挑起桌案上那張墨蹟未乾的符?,向空中一拋,劍對著上空淩然一刺,符?被穿破掛在劍梢上,李贄將手中的桃木劍往前一送,符?懸在燃著的線香之上,眼眸冷峻,口中喝念:“陽明之精,神極其靈,收攝陰魅,遁隱原形,靈符一道,諸患彌平,敢有違逆,天兵上行!”

    念罷,只見劍端上的符?迅速地燃燒起來,黑色的渣灰紛紛掉落,桌案上擺著的一隻盛著清水的瓷碗,正好將這些殘渣全都接住。

    李贄將劍抖了抖,重新插回腰間,端起那碗符咒水,走到徐夫人面前遞給她,道:“夫人請飲。”

    徐夫人猶豫著接過來,只見那水面上飄著一層的黑灰,混混沌沌,看樣子就很不好喝。

    然事到臨頭,全家為了她的頭痛病擺出這麼大的陣仗,若是不喝可就前功盡棄了,於是徐夫人咬咬牙,一仰頭喝了乾淨。

    所有人都在翹首以待著徐夫人的反應,只見她微蹙著眉頭咂咂嘴,顯然介懷那味道,須臾,徐夫人好似意識到什麼,左右扭了扭脖子,眼神驀然發亮,噌地從圈椅裡站起,握住周老爺的手:“真神了,我這頭一點也不痛了!”

    不僅不痛了,徐夫人整個人都格外的精神,眾人紛紛面帶喜色地圍上去,周老爺意外驚喜之下,不住地向李贄道謝。

    流光嘖了一聲,偏頭問商慈:“這符咒渣兌水這麼管用?”

    商慈點點頭:“別小瞧了這些符咒,這可是道士們的看家本領,上清宮又是京城道教第一金字招牌,若是連這也辦不好,招牌早叫人砸了。”

    周芷清這才想起來商慈還在,這場法事進行得這麼順利,是她沒有想到的,笑盈盈地看過來問:“你方才想跟我說什麼?”

    “……沒什麼。”

    商慈原本在想怎麼會這麼巧,這道士就是前幾日被撞見偷情的那位,此番來翰林府做法事別是暗地裡做什麼手腳,想提醒周芷清兩句,但看現在這皆大歡喜的結局,似乎說了也顯多餘。

    法事做完,那道士以觀中還有事為由推拒了翰林府的留膳,頗為高風亮節地早早告辭了,商慈和流光則被周芷清拉到了閨房,說了一會子的話。

    周芷清向來是個藏不住秘密的,按捺不住又一次扯開袖子,激動地說:“這回我身上的黑斑可是真淡了……”

    這幾日不知為何,她的身上的黑斑是一天一個樣,現在那些黑斑的顏色只比正常的膚色稍深一些,乍看之下,也不那麼嚇人了。

    十二藥精的功效顯了。

    流光聽聞很開心,而商慈則神色有些莫明,只附和了兩句,便岔開了話題。

    回到客棧的屋內,商慈同流光談及他那日在周芷清院牆下埋下十二藥精的事。

    坐在床榻邊的流光有些赧然:“這麼說來,徐夫人的頭痛病有可能是我造成的?”

    “嗯,不是可能,是肯定的事了。”商慈如是說。

    這也是她考慮不周,十二藥精輔以風水的效用只是鎮宅,那些邪氣被驅逐出了周芷清的院子,黑斑消失的速度是加快了,但自然會有別人遭了殃。

    不過還好,徐夫人服了符咒水,那些邪氣也被那道士驅散了,周家因祖墳選址出了岔子而引出的一系列禍端算是徹底塵埃落定。

    不知何時,夜幕已悄然降臨,客棧裡仍舊人來人往。

    二人談話間,全然不知道此刻的屋門外,有一隻男人的手觸摸上了門框上的紗紙,

    白淨修長的手指間撚著一道符?,無聲無息地貼在屋門上方的牆壁上。

    不知使了什麼障眼法,原本土黃色的符咒觸到雪白的牆壁後,竟漸漸與其融為一色,若非盯著那處仔細觀察,根本發現不了任何破綻。

    隱在陰影之下的來人勾起唇角,輕拍了拍雙手,欣然轉身離去。

    桑城周圍沒有被澇災波及的城鎮中,洛遙城是最相近的一座。

    因災民實在太多,在他二人到達時,不大的洛遙城已是人滿為患,大街上隨處可見衣衫襤褸的乞討者。守城的官兵嚴防死守,已禁止流民再進城,少女幸而有巽方帶著,官兵聽聞他是去往京城,加之瞧他衣冠齊整,操得不是本地口音,盤問了一番,便放了行。

    進了洛城,找到一家客棧,要了兩間上房。

    少女泥人似地過了那麼多天,可算有個地方能落腳,忙叫小二送來熱水,迫不及待地要將自己這一身污垢清理掉。

    髒汙洗去,是雪白標誌的一張臉,桃尖一樣的下巴,細長清秀的眉,十分乖巧靈動的長相,烏黑柔順的長髮挽在肩頭。

    莘玥對著銅鏡照了又照,鏡子裡的少女桃腮香鬢,微紅的雙頰、半幹的墨發,從頭到腳都透著清爽,直到自己都確定現在的樣子和之前判若兩人,這才有了勇氣,起身去敲對面的屋門。

    門是虛掩著的,莘玥象徵性地敲了兩下,便推開了門走了進去,只見坐在籐椅上的男人正低垂著頭,手裡把玩著一隻巴掌大小的袖珍羅盤。

    讓莘玥頗感沮喪的是,直到她走過去在他身旁的空椅處坐下,他都沒有抬頭看自己一眼,而是用絹布擦拭著羅盤浮針之下的灰塵,那認真專注的眼神,好似他手裡捧著的不是一塊老舊普通的羅盤,而是什麼稀世難得的寶貝。

    稀薄霞雲托著一輪殘陽,金黃的暖意穿過窗格映在地上,男人背對著陽光,那傾瀉在腦後的銀絲像被度了層柔光,隱有光澤流動,配上那刀裁墨畫似的清俊面容,宛如神祇。

    第一眼,她看到男人那頭異于常人的白髮時,心下有些懼意,可看得時間久了,莘玥私覺著這白髮長在別人身上倒也罷了,配在他身上,反而透出幾分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仙人氣質。

    摸著自己同樣柔順的青絲,莘玥有些懊惱地想,人的觀念都是先入為主,自己在他心中髒汙落魄的形象怕是扭轉不過來了罷……

    少女現在並不知曉,面前的男人只是因用蓍草蔔筮出了六十四卦中唯一一個六爻皆吉的全吉卦:謙卦,才會帶著她一起上路,他是遵從卦象結果,遵從天道,與她是美是醜,是髒汙是整潔都無一分關聯。

    莘玥的視線逐漸被他手中的羅盤所吸引,那件羅盤明顯是被人使用了很久的舊物,邊角都被磨出了包漿,莘玥眼尖地發現羅盤的右下角刻著一枝灼灼盛開的桃花,她曾見過巽方用來勘路的羅盤,明顯不是這一塊,這件做工精緻的袖珍羅盤怎麼看也不像男人用得物件。

    找到客棧後,巽方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市集又買了匹馬,雖然他沒有多說,莘玥也知他是嫌二人共騎拖慢了行程,莘玥心中有些小小的失落,同時也對他此次進京的目的感到好奇,究竟是什麼事這般火急火燎?

    莘玥用手撐著下巴,狀似無意地問:“巽公子,你此番去京城是去做什麼?”

    疏懶的嗓音響起:“找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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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莘玥趁機追問:“什麼人?……是親人嗎?”

    巽方不假思索地嗯了一聲:“一個很重要的親人。”

    莘玥松了口氣,應該是親生的姊妹吧,用笑頑的口氣問道:“……有多重要?”

    巽方的睫毛微顫,沒有說話,將袖珍羅盤重新放入懷中,起身看向窗外。

    簷角低垂,遠山渺茫,他與她之間,不知隔了多少千山萬水。

    但至少有了盼頭,有了希望,只要還在人世,便有相見的一天,不是嗎?

    想起之前陰陽相隔的絕望,巽方緩緩閉上了眼,那種剜心削骨般的哀痛,他再也不想經歷第二次。

    因為考慮不周,買下的十二藥精使邪氣轉移,嫁禍到了徐夫人頭上,流光和商慈都紛紛在心底檢討了自己的過錯。

    其實換種角度想,若是徐夫人知道了自己的幾日頭痛,換得女兒的黑斑早日消失,婚期如約進行,說不定會感到很值得很欣慰?

    流光回了自己的房間,商慈坐在椅子上看閒書,忽然感覺眼皮上又撩起了熟悉的灼燒感。

    她以為是看書看得眼睛乏累了,於是合上書卷,四下在房間裡環顧,抻了個懶腰,活動了下筋骨。

    然而抻著抻著,商慈身子僵直了,屋門上方的牆壁漸漸變得透明,越過透明的牆壁,她竟然能看到一簇跳動著的黑色氣團!

    商慈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她、她怎麼可能會看到一牆之外的景象?還有那憑空出現的一團黑氣,是個什麼東西?

    商慈使勁眨了眨眼,再看,那團黑氣還在,再眨,再看,還在!

    直到眼皮上的灼熱消失,商慈頓時神識一清,再抬眼看去,一切恢復了原樣。

    她心下驚異萬分,上前推開門,走出去轉過身,面對著屋門站著,抬眼去看方才那團黑氣所在的方位。

    咦,那處牆上好像沾了一片什麼奇怪的東西?

    商慈凝神看了半天,反應過來,竟然是一道符?!

    商慈叫住端著盤子傳菜的小二,問:“有沒有見過面生的人經過我的屋門?”

    店小二一頭霧水,老實地笑答:“姑娘,瞧您這話說的,客棧裡人來人往的哪個不是面生的?像您這樣一住數月的畢竟是少數……”

    “……沒事了,你去忙吧。”

    商慈也沒指望能從小二口中探聽到什麼有價值的資訊,直接回身進屋,搬了椅子出來,站在椅子上去夠那符?。

    那符?貼的地方很高,商慈需踩著椅子才能夠到,看來是個身量高大的男人放上去的。

    那符咒上應是被人塗了特製的藥汁,不但和牆壁緊緊地貼合在一起,連顏色都融為白色,上面寫著的符文也從赤紅的朱砂色呈現為淡淡的粉色,再加之她的屋子在走廊下,採光不好,誰也不會注意到牆壁上竟貼了張這個玩意。

    商慈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撕扯,費了半天的勁兒才把那符?完整地揭了下來。

    這時候,師從百家的好處就顯現出來了,技多不壓身,這是師父常掛在嘴邊的,雖說貪多不爛,但多學點總沒壞處,碰到什麼事才不至於兩眼抓瞎,商慈近兩個月來在京都經歷過這許多人事,才切身體會到這個道理。

    一張完整的符咒分為符頭、符膽、符腳,符膽是一張符的精魂,細細拆解下來,商慈發現手中的這張符?是道教中為數不多的用來害人的符咒!

    這符?又名離魂咒,放置在人身上或張貼在房屋上都可行,效果是不出三天就能使人產生幻覺、精神混亂,一個月下來,受著符?發影響,房中人會變得瘋瘋傻傻,語不成句,心智如同癡兒,而符?也會因能量耗盡,成為廢符。

    商慈盯著手中的符?,眸色漸沉,為了堵住她的口,那兩人竟然能下此狠手。這符?是出自那道士之手無疑,但這符文中還夾雜著她的生辰八字,若不是她那妹妹“好心”告知,道士從何知曉?

    這下他們不用怕自己會將他們苟且的事抖落出去了,就算自己在精神錯亂的狀態下還記得這事,他們也全然不用擔心,一個瘋子的話有誰會相信?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第二日,商慈讓流光去街上買了一紮黃表紙和朱砂。

    這是商慈第一次畫符,好在有參照物,依葫蘆畫瓢,並不是件難事。

    把離魂咒鋪在桌案上,鎮紙壓著,商慈像稚童剛開始學寫字似得,一筆一劃臨摹得認真。

    畫出來的符威力效果有多大,跟畫符者是否專注和畫符的功底有關。

    首先,筆劃不能斷,斷了這氣就散了,講究一氣呵成,光是這點,商慈就練習了好久,剛開始畫得斷斷續續、歪歪扭扭,活像一條條在做引體向上的蚯蚓,直到畫到第五張的時候才略有起色。

    商慈並不需要這符?能像原符一樣致人癡傻,能維持住三五日的效果足夠了,況且她這臨時抱佛腳的畫符,也頂多起到這個程度的效用了。

    流光原先還在納悶她沒事買黃表紙和朱砂做什麼,待瞭解事情原委,少年不知不覺地握緊了拳頭,氣憤不已:“那廝心思也忒歹毒,那臭道士便罷了,那姜家小姐畢竟和你是姊妹,同氣連枝之情,良心上怎麼過得去?”

    “這世上手足相殘的事還少麼,父子相弑都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何況我和她只是同父異母的姐妹……”

    商慈一邊畫符,一邊淡淡道。

    她畢竟不是姜婉,繼母和妹妹對原主的所作所為並不能感同身受,而這一次,若不是誤打誤撞地看到了那團黑氣,她就是那只被無辜殃及的池魚。

    不過,她最擅長的就是以彼之道,還治彼身。

    畫出了最滿意的一張,商慈將符?撚起,吹了吹,兩張符?對在一起,一黃一白,一張上面的花紋赤紅如血,一張粉淡如花蕊,除了符文中夾雜的生辰八字不同,兩張符?幾乎沒有什麼明顯的差距。

    商慈將那張新畫好的符?遞給流光,原先的符?就勢丟進香爐裡頃刻間燃成灰燼,流光接過掖進懷中,待到夜半時分,悄悄地溜出客棧。

    薑府的府邸坐落在鬧市區,臨近宵禁,街上並沒有多少行人,流光圍著薑府府邸的牆轉了一大圈,繞到後門。後門兩旁是小型的花圃,植著兩棵李子樹叢叢的牽牛花。

    流光鑽到樹後,沿著牆根開始刨坑,差不多挖了半尺深,將懷中的符?貼在坑中壁上,上面蓋了木板,撒了些土,又扯了些牽牛花做遮掩。

    做完這些事,流光拍了拍手上的灰土,環顧四周,確定沒有任何人經過,纖秀的少年三步並做兩步,迅速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姜府,午膳時分。

    馮氏發現自家女兒最近有些不太對勁。

    整日渾渾噩噩,上眼皮挨著下眼皮,像是沒睡醒似的,若說前些日子鬧暑熱,人懶怠得不想動彈是常情,可現在天氣轉涼,正是秋高氣爽的好時節,這丫頭怎麼渾身上下都沒精打采的?

    馮氏問她一句話,薑琉總是反應慢半拍,馮氏覺察到不對勁,待用完午膳,先讓她回屋去了,留下了她身邊的貼身丫鬟秋菱。

    問及小姐近日有哪些反常,秋菱頷首低眉,想了想道:“說起反常,小姐近日總犯夢魘說胡話,渾身冒冷汗,一晚上被驚醒數次,以前是從來未有過的……”

    “都說了些什麼?”馮氏眉頭微皺,身子前傾。

    秋菱有些發慌:“那些夢中話字不成句,奴婢也聽得糊塗,只隱隱約約聽到……聽到……”

    馮氏拿出了幾分當家主母的威嚴,不耐地肅聲道:“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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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秋菱打了個顫,連忙垂下頭:“聽到二小姐在念叨大小姐的名字,還有些符咒、害人的字眼……”

    馮氏心裡打了個突,薑婉?符咒?害人?

    她怎麼也不會聯想到薑琉說夢話的根本原因,實際上是因她和李贄二人對商慈布下離魂咒而心虧,加之始終擔憂商慈會將他二人苟且的事說出去,精神壓力過大,加之符咒的效應,說夢話是正常的表現。

    馮氏下意識地反應是:薑婉那小蹄子回來報復,用符咒魘住了她的女兒?

    正揣測間,忽聽有下人進屋來報:“夫人,大小姐回來了——”

    當時因為姜老爺消息封鎖的及時,加上事發第二日就將薑婉秘密送往淨慧庵,許多下人並不知薑婉出府的緣由,如今她回來,下人們照舊以主僕之禮相迎。

    商慈一路無阻地徑直走進了馮氏的院落。

    不遠處的人兒披著一身暖陽而來,翹起的唇角豐潤粉盈,雪膩的肌膚像是能掐出水來,兩道彎彎新月眉下,黑曜石般濃墨深邃的雙眼,一襲鵝黃色對襟羅裙,髮髻裡簡單地插著根木釵,即便是很樸素的裝扮,依舊掩不住少女身上的光芒。

    面前的人完全不是預想之中被老尼姑們摧殘後的淒慘模樣,反而較之以前,更加的光采照人。唇角那抹意味悠長的笑意,好似是看到久違的故人而欣喜,往深裡琢磨,實是綿裡藏針。

    馮氏在她踏入門的一瞬間就青了臉。

    “母親,別來無恙。”商慈走至她面前,屈膝行了個禮。

    馮氏聞聲更是面無表情,揮了揮手,支走了屋內的一干丫鬟下人。

    “你是怎麼從淨慧庵裡逃出來的?”

    馮氏開門見山,連往日裡和善的慈母面孔都不屑裝了,在她眼裡,姜婉完全就是個不諳世事的小毛丫頭,十個她都不是自己的對手。

    她能把她送走一回,便能再送走

    第二回,那尼姑庵她特意囑託過,對薑婉要“好生照看”,她能從那一干身強力壯的老尼姑中“突圍”,想必是費了不少心思力氣,不把握住這難得的機會逃得遠遠地,反而回來挑釁,簡直是自取其辱。

    商慈笑吟吟地,走近了:“不論我是如何逃出,我這次回來,是想向母親討要一樣東西。”

    “呵,”馮氏忍不住嗤笑出聲,“你以為你是誰?還是姜家的嫡大小姐麼?不知廉恥、與下人苟合的下作東西,敗壞我薑家門風,討要東西?我薑家早就沒有和你有一分一毫的干係了!”

    商慈靜靜地聽完她這番夾槍帶棒的嘲罵,悠悠地問了句:“聽說姜二小姐最近精神不振,常陷夢魘?”

    馮氏愣了愣,聲音越發厲了,手指遙點著她:“我就知是你這黑心蹄子做得手腳,你想借此要脅我?如意算盤打歪了!你有法子制出符咒,自然有人能解,求不到你身上!”

    商慈聞言,很是贊同地點點頭:“不錯,會制符解符的能人是不少,尤其是第一道觀上清宮……”伸手摸了摸下巴,“哦,我想起來了,上清宮知觀座下弟子和二妹妹是老相好了,這點小事想必定會慷慨相助,替母親連做法事的錢都省了。”

    她的話太出乎意料,馮氏臉色倏地變了,驚疑之下脫口而出:“什麼道士,你無憑無據,休要汙我琉兒清譽!”

    商慈勾唇挑眉:“方才夫人說我什麼來著?敗壞門風?我想母親心裡清楚,這事若宣揚出去,敗壞門風的可就不止我一個了……”

    馮氏陣陣冷笑:“你盡可去說,空穴來風的話,我但看有幾人信!謗議姊妹,這姜府終究是容不下你!”

    “是真是假,問問你那好女兒便知,”商慈一瞬不瞬地看著他,“這件事不止我一人親眼所見,當日與我一同的還有翰林府的大小姐周芷清,難不成翰林小姐也會上趕著污蔑你家女兒的清譽不成?”

    商慈言之鑿鑿,馮氏聽得心裡直打鼓,她心中清楚,薑琉在人情世故上比之前的薑婉還要不如,最經不住引誘挑唆,很有可能被巧言滑舌的道士三言兩語迷惑了去。

    忽然想到女兒這半年來,去道觀裡進香的次數委實比尋常多了許多,馮氏心下更是大駭。

    生怕商慈捕捉到心下的驚慌,面上不敢表現,因著心虛,語氣不知不覺間鬆軟了幾分:

    “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我要的東西很簡單,就是清白二字,”商慈收起笑容,清亮的眸子直視著馮氏,‘母親’二字也沒再忍著噁心叫了,直接道,“等老爺下朝歸家,我希望夫人和二小姐能將如何陷害我下毒通姦的經過,完完整整地說出來。”

    “不可能……!”馮氏恨聲咬牙。

    “夫人還是認真想想再回答罷,我先回院子收拾東西,你有的是時間考慮。”

    商慈丟下這句,不顧馮氏的臉色,轉身便離開了。

    沿著記憶裡隱約浮現過的小道,商慈摸到了姜婉原本居住的院子,院子裡初秋的黃葉落了滿地,牆角結著蛛網,處處透著蕭條。

    薑婉在府中的地位在不濟,畢竟是嫡長女,首飾月例府中都是有定例的,馮氏也不好太過苛待,所以原主應該給她留下了不少的首飾家私。

    薑婉剛走不久,馮氏也不好太過明目張膽地開始吞財產,正打算不知不覺地悄悄轉移,幸而商慈起了來這轉一圈的念頭,幾個妝奩裡存放著不少金銀首飾還有少量的銀票。

    雖說她現在不缺錢,但總好過便宜那對母女。

    商慈找來一塊舊棉布,銀票揣在懷裡,首飾盡數倒在布上,小山似的一堆,妝奩、抽屜、衣箱如狂風過境般,被搜刮得乾乾淨淨。

    就在守財奴商慈絞盡腦汁盤算著,怎樣才能不給馮氏留下一分便宜可占的時候,馮氏的院落裡又是另一番母女對峙的大戲。

    馮氏氣得渾身發抖,薑琉老實地跪在地上,一雙細眼裡滿是委屈和不服,馮氏已經開始長皺紋的指尖快要戳到她鼻樑上:“你怎麼如此糊塗!”

    “你是什麼身份,道士是什麼身份,你這真真是要氣死我!當初薑婉的下場你也看見了,如今被人捉到了把柄,你爹爹最重名聲,若知你與道士混在一起,你焉有命在!”

    姜琉被母親說得羞愧,垂頭抹著眼淚:“爹爹疼我,斷不會像對薑婉那般對我……”啜泣了一會,又小聲倔道,“身份怎麼了,我這般身份,人家還不要我呢……”她說得是真話,她只記得那日李贄把她約出來詢問薑婉的生辰八字,她告訴了李贄後,李贄前腳接過,後腳就與她徹底劃清了界限,言語間的冷淡生疏,令薑琉心碎欲死。

    她爹爹是五品朝官又有什麼用,依舊不能讓李贄放棄修道的念頭,薑婉忿忿地在心底抱怨起出身來。

    聽著女兒如此忤逆愚蠢的話,馮氏兩眼一翻,險些被氣昏過去,緩了半天,才以手撐額,長長地哀歎了一聲,從牙縫裡擠出聲來:“為了護住你的名聲,娘這多年的臉面也要不得了,一會兒隨我去向你爹爹賠罪去吧……”

    姜芸章下朝回了府,發現家中氣氛似乎有些不太尋常,邁過府門,遙遙看見妻子和女兒姜琉並肩站在主廳等他,與她二人同站在一塊的背著包袱的女子,竟然是已經被攆到尼姑庵裡的大女兒姜婉?

    姜芸章明明是一介文官,卻生得五大三粗,濃眉闊嘴,儼然一副武官的氣勢,大步流星地走進廳堂,掃了她們三個木樁一眼:“都站在這裡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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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29 00:05: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馮氏和薑琉都沒說話。

    抖抖袍子坐在太師椅上,姜芸章有些不悅地看向商慈:“你回來幹什麼?”

    商慈偏頭瞥向她母女二人,馮氏咬咬牙,當即拉著薑琉跪下,喪著臉:“老爺,妾身有話說。”

    “有什麼話直說便是,何必跪著……”姜芸章因剛下了朝的緣故,只覺喉嚨有些乾渴,伸手去端桌上的茶水,而馮氏接下來的話,卻讓他伸出去手僵停在半空中。

    馮氏深吸了口氣,一梗脖子,快刀斬亂麻地將一切都交代了:“當初琉兒生病,是她誤食了東西,是我借此做文章,嫁禍到了薑婉頭上,而她和下人陳志苟且一事,也是我買通了陳志和她院子裡的丫鬟,趁著夜色,讓陳志進了她的屋……”

    隨著她娓娓說來,姜芸章從一臉震驚到滿臉怒容,懸在空中的手就勢拍在桌上,他騰地站起身:“你說什麼?!”

    商慈挑了挑眉,聽馮氏這話,似是把所有的罪責都攔在了自己身上?她當初可記得,下毒裝病那一遭,可是薑琉自己的主意。

    “夫人,雖然理解你袒護女兒的心意,但是我希望你說出來的是,原原本本的真相……”

    從姜芸章進屋後就有些魂不守舍、就差把忐忑寫在臉上的薑琉,見商慈逼問馮氏,忍不住破口大駡:“薑婉!你這個賤人!休要拿我和李道長的事作把柄來威脅我娘……”

    馮氏簡直要被她氣絕,連忙飛撲過去用手捂住她的嘴。

    盛怒之下的姜芸章迅速捕捉到薑琉話中的關鍵字眼:“道長?把柄?……”在瞅見她二人做賊一般的神情後,姜芸章有些意識到問題的重要性;“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顯然姜琉是因符?的效果而神智有些不清,被馮氏緊緊捂住嘴後,眼裡那抹瘋狂和茫然才消散,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後,急得眼淚紛紛直掉。

    商慈不忍直視,默默地側過身去,這可不是她說的……

    離魂咒事件裡姜琉不是主謀,她是恨不得自己趕快消失,但是心機不足,壓根想不出用符?來害她瘋癲的詭計,充其量就是李贄的棋子而已。商慈原本想著自己也沒真叫符?害著,得饒人處且饒人吧,於是讓她遭了數日的夢魘,驚嚇她一番,也算是出氣了。

    商慈也看出來了,薑琉只有在外人前耍耍嘴皮子嗆薑婉以及裝病陷害這等的心機水準了,捉姦那檔子事,純粹是馮氏的布得局。她不是姜婉,對薑琉沒有刻骨的恨,亦打算遵守約定,若洗刷了清白,她不會將姜琉與李贄的事說出去。

    待姜芸章追問下來,又是一通沒完沒了,她並不想再摻和他們混亂的家事中,只想早點抽身。

    於是,商慈插口道:“姜大人。”

    “你……”被她這般生疏的稱呼,姜芸章愣了愣,他的印象中這位大女兒對自己是害怕且敬重的,數月不見,這般稱呼自己,想必心裡是對自己有了芥蒂怨懟,向來自負的姜芸章眼裡閃過難得的愧疚,“這段日子苦了你了,我……是爹爹的錯,識人不清。”

    轉而看向跪在地上的馮氏,雙眼又被失望和被欺騙的憤怒充滿:“我真沒想到作為當家主母,你竟然會做出這種畜生不如的事!原來平日裡對婉兒的慈愛,都是裝出來的!是,婉兒不是你親生的,可這些年來,她都是養在你名下,難道沒有半分感情嗎?你如此做,亦是在打我的臉,要我難堪,要整個薑家難堪!”

    望著早已亭亭玉立、明眸善睞的商慈,姜芸章既痛心又懊悔,倒不是為女兒被誣陷、在那尼姑庵遭罪了而心疼,而是心痛自家好容易養大的秧苗竟是折在自家手裡,薑婉之所以被他留到現在,及笄了兩年還未許夫家,是因他有意送薑婉去參加明年的選秀。他心裡想的是,以薑婉的容貌,進宮混得一妃位,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一女榮華,全家都跟著沾光。

    這一手好算盤,就因為馮氏那可笑的婦人心思,而徹底葬送了,隨著一起的還有姜芸章借此步步高升的美夢。

    商慈並不知姜芸章此刻的心路歷程,只是覺著他那副心痛自責的神情分外虛假,當初馮氏要送薑婉去尼姑庵,可是經過她這渣爹默認的,現在又來充什麼父女情深?

    馮氏被罵得一聲也不敢吭,她才是最悲催的那個!因為女兒那樁破爛事,不得不豁出自己保全她的名聲,誰知因為女兒的一句話,又攪了局。以她對丈夫多年的瞭解,過後他定會盤查追問到底,白白替商慈洗了清白,那檔子事還是沒瞞住,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馮氏心底在哀嚎,這女兒真是天生來討債的啊……

    姜芸章一頓恨聲痛駡,發完火,坐回椅上正休息喘氣時,商慈再一次上前說話,而這一次單刀直入,直接切入正題:“如今事實真相已然大白,我想我也沒有留下來的必要,我懇請姜大人,將我剔除家譜,從此和薑府再無瓜葛。”

    話落,屋子內無比靜謐,馮氏和薑琉的低啜聲漸止,姜芸章啞然地望了她一眼,隨即又垂下眼來。

    從薑府離開,走在大街上的商慈回憶起方才的鬧劇,忽然有點慶倖自己是孤兒,若是真攤上薑婉的命,生長在這種高門深院,指不定生活得多累多辛苦。

    方才她自請脫離家譜,或許是沒有臉面勸她留下,也或許是以為薑婉到底是破了身子,且在尼姑庵那地方滾了一圈,許不了什麼好人家,對他毫無助力,還得賠上一筆嫁妝,姜芸章並沒有沉默驚訝太久,便點頭同意了。

    她今日所作所為,也為原主平了冤屈,了了因果。

    從今以後,她和姜婉、薑家嫡女這重身份,再無什麼關聯,她只想安安靜靜地做回商慈。

    對於馮氏來說,從此失去夫君的信任,她為薑家生兒育女,地位已是無法撼動,但這夫妻間的情分怕是在鬧劇中消磨得只剩一二,其中酸楚,只有她自己知曉。

    至於薑琉……希望她自求多福罷。

    走著走著,商慈忽然想起了什麼,頓住了腳步。

    這幾日眼皮上時不時冒出針紮一般的灼熱感,加上那回穿破牆壁看到符?上的黑氣之事,商慈意識到,自己怕是要開靈眼了……

    之所以會這麼晚才意識到開靈眼這件事,是因為它實在太罕見,是和葛三爺那件可以抵擋天道的法器一樣,是近乎傳說的東西,商慈自然沒有見過。

    有這麼一種生來具有某種特殊體質的人,在生命中的某個時段,因緣巧合之下,會開啟某種特殊的能力,這種能力被分為天眼、地眼、靈眼。

    天眼,據說可以看到一個人的過去和未來,看到人事變遷,甚至一個國家的興旺衰敗。

    地眼,可穿越屏障,看到任何地點所發生的事,俗稱就是千里眼,足不出戶,卻可知曉天下事,運籌於千里之外。

    而靈眼,則是可以看到人身上的氣運,物件器具上的氣場,山水之間的氣場,一切所謂的煞氣、陰氣、鴻運福氣,都會以實質的狀態看到。

    比如,如何判斷一件開光法器。氣場這東西很玄乎,看不見摸不著,所以一般人都是直接帶著物件求上道觀寺廟,或者通過佩戴在身上經過一段時間得知,這東西究竟是不是可以驅邪納福的法器。很多在民間流傳的所謂法器,都是假貨,她的很多同行都上過當,從騙子手裡花高價買來一串可以保平安的佛珠,結果發現沒兩天照樣有了血光之災,這能才知曉買來的法器是假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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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29 00:06:0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她並非想成為一代鑒賞法器的大師,對她有用的是這一條:可以看到人身上的氣運。

    作為一個以相術混飯吃的算命先生,有什麼比能直接看到氣運更省力的呢,簡直是夢寐以求的偷懶金手指啊!

    雙眼灼熱,加上那日看到符?上的煞氣氣場,都是靈眼將開的徵兆。這種能力並非是隨著時間推移,就能自然而然的開啟,相反如果不去人為的引導,一段時間過去,這種能力便會徹底消失,再也不會有開眼的機會。

    商慈默默地想,她魂穿後唯一一件好事,大抵就是擁有了萬中挑一的靈眼體質吧……

    像師父這樣見多識廣的人物,也只見過這三者之一的地眼。好在開啟三眼的方法都相同,師父為人很不著調,但在傳承衣缽、教導徒弟上可謂嘔心瀝血、盡心盡力,這大概也與他的怨念有關。

    師父這一生自負,卻沒曾開過三眼,開眼這種事可遇不可求,跟個人生來的體質有關,一般開眼都在三十歲之前,像師父這般一百二十三歲高齡的,早就沒指望了。所以,即使是開眼這麼低概率的事,師父也曾把引導這三眼正確開啟的方法教授給了他們三人。

    雖然師父嘴上沒說,商慈他們三個徒弟心裡都明白,師父是把這份執念寄託在了他們三人身上。為此,師父還專門為他們三人占過一卦,結果是巽方有開天眼之資,庚明有開地眼之資,商慈則卦象不明。

    猶記得當時,商慈雖然自己是個莫名其妙的“卦象不明”,但知道巽方、庚明都有可能會開眼後,開心得不得了,只道有粗大腿可以抱了,尤其是為師兄開心。地眼、靈眼雖說罕見,但至少有人見過,而天眼據說一個朝代只會出一人,絕不可能會有第二個人擁有,可稱得上是今朝獨一無二的存在,唾手可得的富貴權勢,只在一念之間而已。

    然而,當時的師父看起來似乎並不高興,反而表情凝重,隨即給他三人分別賜了一句話,叮囑他們時刻銘記於心。

    賜給巽方的是:“遇事當隱鋒于鈍,藏器於身,若自持其重,妄窺天道,必自毀之。”

    給庚明的是:“三思而後行,擇明主而傍之,凡事留有餘地,切記明哲保身。”

    而到了商慈,師父一改凝重,抖著鬍子笑了,沒有叮囑,給了一句類似評價的話:“生來蓬間雀,無鯤鵬之志,甘囿于田壟,避於囂世,反得幸也。”

    商慈琢磨半天,覺得師父大概是在安慰她,沒有開眼的體質,自在地當個蓬間雀,也是挺幸福的一件事。

    到了現在,商慈才明白當初的卦象不明是怎麼一回事,她原本的體質是開不了眼的,然而魂穿之後,誤打誤撞地擁有了靈眼體質,不得不說是造化。

    既來之,則安之,既然命運給了她開靈眼的機會,她必然好好珍惜。

    商慈回憶起開靈眼時需要準備的材料,其他都很好找,唯有一樣,只能上京城的第一寺廟白馬寺走一遭了。

    第一次眼皮有灼熱症狀是已是大半個月以前,不知多久這症狀會消失,到時候哭都來不及,商慈想趁著天色還早,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去罷。

    於是回到客棧放下包袱,戴上白紗幕籬,想了想,去敲隔壁的屋門。

    今日去薑府,為了避免旁人說閒話,橫生什麼枝節,商慈讓流光留在了客棧,然而敲了半天屋門,房間裡靜悄悄的,不知小乞丐跑到哪兒去瘋玩了,商慈嘀咕一句,就此轉身離開。

    白馬寺作為京城第一古刹,其殿宇廟堂的恢弘氣派自不用說,縹緲的梵音遠遠地便沖人耳膜,使人心神為之一滌,主殿屋頂鋪設得是最高級別的明黃色的琉璃瓦,除了皇家,也唯有白馬寺有資格用得了這種瓦片了。

    商慈獨自一人走在白馬寺中,奇異的是,這寺廟占地極廣,比上清宮還大,但其中來往走動的多是來上香的尋常百姓,和尚的人數極少,不像上清宮,到處可見站崗守門的小道童。

    對於道、佛兩家,師父的態度是顯而易見的,常常把“臭道士”三個字掛在嘴邊,雖然偶爾也會蹦出禿驢倆字,但相較而言,師父是更傾向於贊同佛教的要義。耳濡目染之下,商慈便也有些反感道士的做派,對佛教則表示中立。

    商慈像尋常香客一樣,進了大殿,來到釋迦牟尼金身佛像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三柱香,隨即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似在向眾佛訴說著夙願。

    然而表面上她在虔誠地跪拜,實際上隔著白紗,商慈並沒有完全地閉上眼,正有些無趣地掃視著大殿周圍,忽然注意到香案旁立著的一位四十余歲的中年和尚,似是一直在打量著她。

    那和尚形容微胖,圓圓的臉,微凸出來的肚子看著就很有食欲,瞧見他身上披著的金絲紅袈裟,應該是此間掌管香火的廟祝,商慈看了他一眼,便移開了目光,但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沒離開自己。

    祈禱完,她方才上得那三柱香也燃了一半了,於是一手從懷中掏出一張上次畫符沒用完的黃表紙,另一隻手準備去抓香灰,然而爪子剛伸出去,就見在香案旁一直盯著她瞧的胖頭和尚笑了。

    商慈以為是看到了她手裡的黃表紙,道佛向來不合,在寺廟裡掏出黃表紙似乎確實不妥,於是趕緊把紙塞回懷中,換成了手帕,偏頭見那胖頭和尚仍笑眯眯地盯著她,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了,指了指面前的香爐,沖他討好地笑:“大師,取點香灰,可以麼?”

    胖頭和尚走過來,說道:“我等你很久了。”

    “……等我?”商慈被這一句沒頭腦的話弄懵了,她根本就不認識這位元胖頭和尚啊,難道又是薑婉的老熟人?

    和尚立掌于胸前,朝她微微頷首俯身,同時比手:“施主,請隨我過來。”

    “好……”商慈猶豫片刻,應了。

    胖頭和尚帶著她從主殿另一側的門而出,走上了一條羊腸小徑,商慈老老實實地跟在其後。

    雖然是不值錢的香灰,但如果人家不同意,她也沒法取到。雖然不知道這和尚要帶自己去哪兒,有求於人,還是乖乖地跟著走罷。

    商慈跟著他走了很久,直到把他後腦勺胖出的褶都數清了,胖頭和尚才停住腳步。

    面前矗立著一座八角閣樓,上書“藏經閣”,胖頭和尚走上臺階,咯吱一聲推開門:“施主,請進罷,我們住持在等你。”

    商慈再次打量了那胖頭和尚一番,沉吟片刻,閃身進了那道屋門。

    大殿中央坐著一位老和尚,垂至胸前的長須微微晃動,脖子上掛著的佛珠油光瓦亮,微闔著雙眼,似是在假寐,嘴唇蠕動,像是在念經,手指間撚動著串珠,氣息有些躁動不穩,像是在克制著什麼。

    老和尚身前擺滿了蒲團,商慈大致一掃,足有數百張,看來這裡是和尚們平日裡說法講經的地方,但是環顧大殿,除了老和尚,再沒別人。老和尚身後是望不見盡頭的博古架,上面整齊地擺滿了各類厚重的古籍,一眼望去,藍、白、黑三色相間,不摻雜色,煞是壯觀。

    “姑娘,老衲這裡有一份機遇,你……要不要?”

    老和尚突然開口,嚇了商慈一跳。

    這裡的和尚都好奇怪。

    商慈在心裡腹誹,同時抱著有便宜不占是傻蛋的想法,不假思索地點點頭:“要。”

    “啪嗒。”一本破爛的古籍應聲丟在她面前,泛黃的書頁攤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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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商慈彎腰撿起,將那古籍翻正過來,看清那書皮上的書名後,當下默然無語。

    商慈捧著那本破舊的古籍,嘴角直抽:“大師,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老和尚依舊半闔著眼:“肅王府的煞局,翰林千金身上的砂斑,你做的事,我都有所耳聞。”

    商慈心下一驚,這老和尚什麼來路,怎麼會知道這些事?

    老和尚好像知道她要問什麼,慢悠悠道:“肅王妃是我們寺廟的常客,之前她來我們廟裡請過像,說是鎮嬰靈,翰林千金的貼身丫鬟祿兒曾為她家小姐上香祈福,前陣子曾來還願。要知道,廟祝想要從香客口中探聽到什麼消息,易如反掌。”

    “你接連破了王府的煞局和翰林祖墳的風水煞局,想來對氣場很敏感,很有可能會開靈眼,老衲便讓廟祝時刻盯著香客,若遇到有來取香灰的人,便叫他把那人引來。”

    商慈認真地細想,確實自從她魂穿後,好似對氣場更加敏感了,若換她以前的身體,未必能發現得了,難道這也是開靈眼的跡象之一嗎?

    商慈當下對這個老和尚多生了幾分警惕,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事,這老和尚僅從他人口中就能推算出來,該說他老謀深算還是老奸巨猾!

    “這是老衲偶然從這藏經閣中找到的,老衲與這書有緣無分,想轉手給一個有真材實料、品行端正的同道人,也省得糟蹋了此書。你既要了這機緣,就快收起來罷,讓旁人看見了,姑娘可要引禍上身啦。”

    老和尚眼神擦過商慈手中的書冊,滿是戀戀不捨,脖子扭動了一下,硬生生地別開眼去。

    瞧他這副神情,商慈有些明白這老和尚打得什麼鬼算盤了。

    她手中的這本古籍,就是傳說中的《魯班書》,這古籍不但是一本木匠書籍,還涉及著許多精奧的風水知識和不少獨門道法,這本書失傳了兩百多年,是讓許多同行趨之若鶩、念念不可得的寶貝。

    但這本書坑爹的地方在於,要學習其內容,首先便要從鰥寡孤獨殘裡任選一樣,所以又叫缺一門。

    這書邪乎的很,不要妄想著鑽空子,已有許許多多的先人前輩撲倒在沙灘上,成為了前車之鑒。從這五樣裡任選其一的前提是你已擁有這五樣,像老和尚這樣,無父無子女無妻子的人若要學,只剩下殘這一項了。

    分明是那老和尚想學,卻害怕缺一門的報應,拱手送給旁人又甘心,所以就找上了她。

    陰險的禿驢,哪裡是機遇,分明是塊燙手山芋!

    商慈在心中恨罵。

    若換成其他任何人,魯班書到手,都會猶豫一下,但若是商慈……知徒莫若師,師父說的對,她就是一蓬間雀,沒啥大志向,為了一本破書,搞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太不划算了!

    商慈正想把這本破書丟還給這老和尚,他樂善好施,她還不想領情呢!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剛想丟書的動作頓住。

    若是有了葛三爺那件可以抵擋天道規則的法器,是不是也能避開這缺一門的詛咒?

    商慈摸摸下巴,看了眼這本破舊得快散架的古籍,若真的可以,那她就真是賺了,若不能,屆時再把這破書丟了也不遲。

    “多謝住持大師。”商慈將魯班書揣進懷裡,雙手合十,笑眯眯地朝老和尚道了聲謝。

    魯班書送了出去,老和尚有些悵然,同時亦有種解脫和釋然,也終於捨得將眼皮睜開,直視著商慈:“不知姑娘師從何門?可姓薑?”

    老和尚一雙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奕奕有神,這雙眼睛完全睜開的時候,讓他蒼老的臉瞬間年輕了十幾歲。

    既已決定用回原來的身份,商慈也不藏著掖著,直接報了姓氏師門:“我叫商慈,師從萬衍山。”

    老和尚聞言一震,旋即露出一個複雜萬分的神情:“你師父他老人家還健在?”

    商慈推測不出他究竟是師父的仇人還是舊交,只如實道:“師父他一年前去雲遊,至今還沒消息,師父他老人家身子骨硬朗得很,自然是健在。”

    “姑娘,你盡可去取香灰罷,出去時記得幫老衲把門帶上。”

    老和尚複又闔眼,頭髮岔子都花白了,頭頂的戒疤像是一層淺薄霜地裡十二枚腳印,背微微佝僂著,像是隨時要圓寂回歸極樂。

    從白馬寺回來之後,商慈開始著手製作開靈眼必須要用到的輔助藥品:五行水。

    過程很簡單,瓷碗盛水,泡入桃木,裡面撒鹽,撒香灰,最後銀筷子一副擺上碗口,靜靜地放上一天。

    陶瓷碗屬土,香灰即焚,屬火,桃木屬木,銀筷子即金,水即水,共計五行,鹽表眾生百味,性屬人,屬於從中調和的作用。

    當然還有些小講究,如香灰越是香火旺盛的寺廟中取來的越好,桃木則是年份越久的越好。商慈用的桃木,正好是才從薑府搜刮來的那包首飾裡的一根桃木簪子,是姜婉親娘的遺物,算來年份也不短了。

    將瓷碗放在通風口靜放,商慈隱約聽到屋門外的動靜,推開門,只見果然是流光回來了。

    他渾身髒兮兮的,清秀的臉上劣跡斑斑,眼眶黑了一隻,嘴角有塊淤青,儼然一副剛和別人揍過架的模樣,他看見商慈便閃身往自己屋裡躲,商慈眼見立馬喊住他:“我已經看見了,還躲什麼。”

    流光握著門把的手僵住,商慈雙手環胸,眯眼問:“你今天出門就是和人打架去了?”

    流光垂下眼,低聲道:“今年澇災嚴重,好多地方都被淹了,有些流民陸續湧入京城,搶起我們的飯碗了,光是搶飯碗就罷了,連乞丐睡覺的破草席也搶,我在街上看見幾個以前的兄弟被欺負,一時沒忍住所以……”

    說起那些流民,流光的語氣是既可憐又可恨,腦袋始終歪向一邊,淤青的嘴角和那只熊貓眼躲在陰影裡,好似被她看見是很丟人的事。

    “嘖,”他越躲,商慈越起了捉弄他的心思,手指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臉轉過來,忍不住笑,“看不出來,小乞丐這麼講義氣啊,這臉還能看嗎,要不要婉姐姐幫你上藥……”

    四目相對,那對彎彎的清水眸子裡全是是自己倒影,流光意識到自己的臉頰在逐漸升溫,暗道一聲不好,連忙撇過頭掙脫開她的手,迅速後退一步,直接拉過門“啪”地一聲死死關上。

    “……”

    屋外隱約傳來某人自言自語的嘀咕:“這難道就生氣了?小乞丐真是越來越奇怪了……”

    旋即幾道微微的腳步聲響起,傳來輕輕地一聲“啪”,屋門亦關上了。

    一日的夜晚後,商慈將瓷碗中的水倒入密封的細瓷瓶內,隨即靜躺在床上,眼皮上各滴一滴,塗抹開來。刹時感覺到被塗抹到的皮膚上傳來一陣清爽的涼意,而眼皮下也忽然撩起一股熟悉的灼熱,這一熱一冷,來回交替,持續了整整一晚。

    第二日,商慈迷迷糊糊間仍感覺到雙眼冷熱交替,直到睜開眼,這種感覺才徹底消失,一切恢復原樣。

    每日堅持如此,這靈眼一開就是三個月。

    這三個月來發生了很多事,周芷清嫁給了國公府的二公子,新婚生活如膠似漆,不過已為人婦,生活到底沒有以前自由了,商慈自從在她大婚那日見了她一面,便也沒見過她。

    緊接著,便是周家撿骨遷墳的時候到了,再次開棺,三月前棺材內還栩栩如生的老人此時已化為了一堆白骨。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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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7 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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