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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白玖 -【轉運福女(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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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運福女(下)》作者:白玖

商慈敬告諸位大德,感情不是下好離手,靠運氣或作弊就能擁有!
與大師兄巽方相認了,又安置好仰慕他的小孤女,
這黑幕重重的國師選拔自然是早抽身早好,只是在逃出之際,
大師兄卻遭到同為參選者的苗疆女迷暈,還打算對他下情蠱,
虧得她手腳快,替他化解這場危機,但她心裡的警鐘也因此響不停,
前腳才送走一個孤女,後腳又惹上苗疆女,看來他也讓人不省心!
她打定主意要就近看管,全然沒注意到自己已成為他人的目標,
端王抓她當人質,威脅要娶她當側妃,欲逼當欽天監監正的大師兄一起造反,
但她不怕,深信在大師兄心裡,她的地位絕對高於國家大義,
索性把端王府當頂級客棧,有吃有喝還用相術收服一票小妾陪她閑嗑牙,
人質當得舒心愜意,大師兄來救人時都看出她圓潤了些許……
她本以為端王會就此收斂異心,他卻是一不做二不休,率兵進攻火燒京城,
然而擁有預知國家大事的天眼,大師兄已宣告端王必敗無疑,
可這些官兵為何會一口一個新皇,還以謀害皇上的罪名把大師兄押進大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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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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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29 00:11:2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順利竊走菩提子後,翌日,商慈被葛三爺粗礪的大嗓門吵醒。

    昨晚做了回樑上君子,很晚才入睡,商慈連打了好幾個哈欠,不過她早知會有這一出,困意逐漸被看好戲的心情所驅散,披衣將門推開一條縫,向外看去。

    只見葛三爺雙眼爆出了紅血絲,扯著李贄的衣襟,怒斥道:“快把東西交出來!”

    李贄一臉莫名其妙,垂頭盯著攥著他領口的那只枯皮老手,皺眉道:“本道何曾拿你東西了?”

    “昨天晚上,趁老子睡著,你幹了什麼了?”

    葛三爺一早起來,總覺得身上少了什麼東西,一摸腰間,只摸到了半截被燒焦的紅繩,當下驚坐起身,他的身家寶貝沒了!

    掀開被褥,一道金光閃過,葛三爺極快地伸手抓住,在指尖撚了撚,發現竟然是麈尾毛,看長度粗細,就知是從拂塵上掉下來的。

    整個院子裡只有兩個道士,鐘羿陽整日只穿著一身窮酸的道袍,唯有李贄,整了把金燦燦的拂塵,且從不離身。

    這麼多人在場,葛三爺又不好明說丟了的是什麼,他不確定李贄知不知道那寶貝的效用,只怕讓更多人聽了去,自己更是護不住那寶貝了!

    葛三爺恨得直咬牙,“別他娘的裝傻!快交出來,老子知道你們這些臭道士看不起我們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可沒想到你這廝竟然會耍陰招,我說我昨天怎麼睡得那麼沉,像喝了迷藥湯一樣,定是你這龜孫在俺門前貼了什麼朱砂符籙!”

    這也虧了商慈的宣揚,之前李贄沒搬進院子的時候,商慈同悟德嘮家常,說到在客棧屋門被人貼了可致幻致瘋傻的符籙,沒點明是誰,只說那人是上清宮的道士,被葛三爺聽了一耳朵。

    葛三爺盯著面前的道士目眥盡裂,此刻把李贄活吃了的心都有了,他渾身上下什麼都能丟,唯有那件寶貝不可丟,他無妻無子,孑然一身,後半輩子全指望那寶貝養活了……

    這邊吵鬧得緊,卻不知在一炷香之前,另一頭已發生了大事件。

    天方濛濛亮,日頭方露了一線,朱煜伸著懶腰,推開了屋門。

    睡眼惺忪地在庭院裡掃了一圈,這一掃不要緊,恰看見了多日未曾露面的那位苗疆女藍蝶。

    那日蛇禍之夜,她驚豔的亮相可讓朱煜印象深刻。

    她此刻正欲回屋,只留給他一個?娜的背影,藍紫色的裙角一擺一蕩,露出穿著緞面繡花鞋的纖足,看得朱煜心癢難耐。

    被迫住在這山莊裡,他已是好幾日沒開葷,這讓他神思萎靡、食欲不振,做什麼事都沒力氣,不知道這國師招選要多久才能完,他只知再這麼下去,自己只怕要蔫成水。

    被巽方捏脫臼的手腕還隱隱疼著,但一想到藍蝶這幾日屋裡傳來的靡靡之音,朱煜只道這苗疆女子是不同的,性子火辣奔放,定不會將他拒之門外,當下手腳不聽使喚地跟了上去。

    藍蝶正欲關門,轉身便瞧見了那涎著臉的人,唇角勾起興味的笑,一雙微挑的鳳眼含情地打量著他。

    這可與上次敲商慈的門待遇完全不同,激動之余的朱煜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忍住,轉動手腕在她面前晃了晃,眨眼笑道:“妹妹,你可瞧見我這雙手?”

    藍蝶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雙手真是雙好手,白白淨淨,連汗毛也不見,像是玉雕成的,倒不像是能長在他這種俗人身上的。

    “瞧見了。”藍蝶抿唇而笑。

    朱煜傾身附耳過去,順勢往她身後的竹屋裡張望了一眼,不見那兩位高壯的侍從,心下更大膽了,眉梢上染著猥瑣的笑意,“妹妹,你整日跟你那兩位隨從……也不嫌膩得慌?哥哥我最精通這些,你信不信只憑我這雙手,便已讓無數的閨中女子欲仙欲死?”

    藍蝶眼裡閃過不知名的光,當下嬌笑一聲,“是嗎?來,我看看……”

    美人要看他的手,朱煜忙不迭地伸過去,只見藍蝶寬大的袖口輕拂過他的手,指尖就像是被什麼小蟲蟄了一口,麻麻癢癢。

    這種奇怪的觸感一晃而過,朱煜還沒回過味來,就見藍蝶雖勾著唇角,但那詭異笑容讓人脊背生寒。

    她冷笑地歎道:“可惜,可惜,你這雙手再巧,也無什麼用武之地了。”

    葛三爺這邊正罵得唾沫橫飛,李贄自持風度,不屑像個潑婦似的與他叉腰對罵,倒被葛三爺臭烘烘的口水噴了一臉。

    眼見李贄忍耐到極限,也不管什麼老者為尊了,正擼了袖子,準備上去狠揍這找事的老頭一頓,卻聽聞一道驚慌失措地呼喊聲在身後的竹屋響起——

    侍女拎著的食盒掉落在地上,內裡的麵點清粥散了一地,竹屋的門被推開半邊,侍女盯著那扇半開的門,像是看到什麼可怖的東西,一面倒退一面呼喊——

    “死、死人了!”

    侍女的呼聲很尖銳,不光是正罵到興頭上的葛三爺和正準備擼袖子揍人的李贄都被驚住了,連默默在各自屋內聽牆腳看笑話的眾人也俱是吃了一驚,紛紛推門而出。

    商慈亦探出頭望過去,只見那是朱煜的屋子。

    驚疑之下,迅速穿好衣服,粗略梳洗一番,隨便挽了個髻,出門剛好撞上流光,待兩人匆匆趕到事發的竹屋,其他人早已聞聲而來。

    見到地上那一灘慘狀時,商慈才明白那些向來穩重的侍女,為什麼會嚇成這般模樣了。

    屍體裸露出的皮膚上全是大小不一的紅疙瘩,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有的疙瘩被撓破了,血水混著帶膿的黃水滴滴答答地淌了出來,他身上的衣物亦被撕扯成條狀,唯有一張臉,木然無生氣,眼珠不甘心地怒睜著,眼裡遍佈紅絲。

    在眾人此起彼伏的抽氣聲中,喇嘛朗達姆和悟德倒是很淡定地互相對視一眼,隨即分別在屍身的左右手邊蹲下,就目前的情況看,這種死狀八成是中毒了,他二人不敢觸碰朱煜的皮膚,便用手絹搭在他的手上,隔著絹布握住他的手,誦經超渡。

    那雙好看的手此刻也紅斑遍佈,被抓撓得鮮血淋漓,商慈看著直犯噁心。

    瞥見她的身影,巽方朝她比了個手勢,示意她到自己身邊來。

    事發匆忙,巽方沒來得及戴斗笠,連衣袍都略有些淩亂,不過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朱煜死狀淒慘的屍首上,未有人去關注他那頭異于常人的白髮。

    悟德誦的是《往生咒》,朗達姆則念的是《中陰聞即解脫》,兩種風格迥異的渺渺梵音在這間充斥著血腥氣的屋內回蕩,兩位高僧身上的赤紅袈裟與屍體上流淌著的血水同成一色,驚悚詭異之餘,讓人頓生悲涼。

    待兩位大師超渡完畢,商慈扯了扯巽方的袖子,蹙眉低語問道:“昨日還好端端的,這人怎麼就死了呢?”

    她的音調不大,只不過偏巧這時候無人說話,她的聲音就顯得分外清晰,在場的人俱是心頭微動。

    商慈這話,側面點明了一個重點,昨日好端端的人今日就死了,且死得這般悄無聲息,很有可能就是身邊的人幹的,想到此刻很可能與喪心病狂的兇手同處一室,眾人不由得後脊發涼。

    眾人面面相覷,眼中都帶著猜忌防備。

    李贄盯著屍體,率先斟酌著開口道:“從朱兄的死狀來看,我們中原沒有這麼霸道的毒藥,倒像是苗疆蠱毒。”

    一聽見這話,葛三爺倒像想起什麼似的,忽然左手握拳敲了右掌一下,道:“早上我出門時正好瞧見朱煜回屋,而他走出來的方向,正是那苗疆女的屋子!”

    聞言,眾人這才發現院落裡的人都在這了,唯有那位苗疆姑娘藍蝶不在。

    商慈問他,“他當時有和你說什麼話嗎?他回屋之後,還有別人進了他的屋子嗎?”

    “他當時臉色有些難看,我也在氣頭上,便沒和他打招呼。”葛三爺取回了銀票,也不記恨商慈了,倒是很乾脆地回了她的問話。“至於後來的事……我就在這院子裡,瞧自他回屋後,倒再沒見旁人進他的屋子。”

    同時間,巽方默默蹲下身子,用帕子包裹著指尖,似在朱煜的耳鬢旁摸索著什麼,沒過一會,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從朱煜臉上緩緩揭下一張人皮面具。

    面具下的是一張看起來年過半百且蒼老的臉,細紋縱橫、眼底烏青、臉頰微陷,一副縱欲過度的模樣,和平日裡那位算得上俊俏的朱公子大相逕庭。

    商慈這才了悟,初見朱煜時那股怪異的違和感從何而來,面具再逼真終歸是面具,許多細微的表情沒法做到和真臉一樣,所以朱煜才時常給她一種皮笑肉不笑的感覺。

    葛三爺稀奇道:“嘖,看不出來這小子比起老頭子我也年輕不到哪兒去啊,倒是風流……”

    巽方聞言,眉頭微微皺起,死者為大,現在人已消亡,在屍首旁說這種話,實是有點不尊重。

    這時,從屋外又進來一道俏麗的身影,未見其人,先聞其笑聲,如玉珠落盤,嫵媚清脆的笑聲在此刻很不合時宜的響起。藍蝶領著她那兩位壯漢跟班,娉娉婷婷地走進來,瞥到地上的屍體,眉梢微挑,訝然地道:“喲,死了?”

    眾人皆冷眼觀之。

    “呵,都瞧我做什麼?”藍蝶瞥了那屍首一眼,滿是嫌惡地道:“還不喊人把這團爛泥給抬出去,大清早的,真教人倒胃口。”

    朗達姆忍不住雙手合十,言語間有些憤慨,“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姑娘若與這朱施主有什麼過節,也當好好說才是,何必要傷人性命!”

    攜著三分冷意的鳳目落在朗達姆身上,若有似無的脂粉香靠過來,朗達姆連忙縮了腦袋,目不斜視地盯著地面。

    藍蝶扭著腰肢走到他面前,紅唇輕啟,吐氣如蘭地道:“大師說得對。”

    李贄怒斥,“那你還下此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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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29 00:11: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說起來,李贄也是個風流的,但他喜歡的是薑琉這樣不諳世事、空有身材的女人,像藍蝶這種蛇?心腸、談笑間就能要人命的美人,他是一點也喜歡不起來。

    “我承認我是下了毒,但這人嘛……”藍蝶伸出蔥尖般的指尖,把玩著朗達姆胸口掛著的佛珠,滿意地看到朗達姆瞬間僵直的身子,輕笑道:“不是我殺的。”

    朗達姆耳根直泛紅,不敢答話。

    李贄卻是不屑地哂道:“他從你那處回來後就沒人見他出去,直到送膳食的侍女發現他的屍體,期間也未見有人進過他的屋子,不是你下毒殺人,又會是誰?”

    “那就是送膳食的侍女做的。”藍蝶飛快地堵回,唇角的笑意已帶上幾分森然,“我殺的人我不會不認,不是我殺的人,也休想讓我背黑鍋。”

    李贄一窒,沒想到藍蝶這般能言善辯,反將黑鍋推到侍女身上,詞窮地咬牙道:“你……”

    “別爭了。”一陣拐杖杵地的悶響,成功壓制住李贄的高音和眾人猜測的低語。羚婆眼皮微垂,暮沉的嗓音似是在歎息,“還是讓他自己說吧。”

    羚婆平日裡話很少,但身為在場人中年紀最老的一位,說出的話還是很有份量的。

    眾人愣了半晌,才明白羚婆所說的“他”是誰。

    商慈奇道:“婆婆,這死人怎麼可能會說話?”

    羚婆沒吱聲,慢吞吞地走到一旁的梨案前,拎起茶壺,倒了一杯清茶,手捧茶盞,轉身走到屍首旁,席地而坐,繼而顫顫巍巍地從衣領間掏出脖子上掛著的一個不大的物件。

    商慈定睛一瞧,竟是個羚羊的角,上面還嵌著奇異的金絲紋路。

    見羚婆將堵著羚角一端的塞子拔掉,她才發現羚角裡面竟是中空的,裡頭裝著滿滿的白色粉末。

    商慈默默的開啟靈眼去觀察羚角,只見那些白色粉末上方赫然盤桓著一層濃黑如墨的霧團。

    自開眼以來,商慈用它相過人、勘過風水、辨過法器,總結出一套規則。若出現黃色氣團代表吉相福運,粉紅色氣團表姻緣順遂,紅色氣團代表血光之災,而黑色氣團代表一切邪祟詛咒,至於從葛三爺那順來的菩提子,純白如雪、不摻雜色的氣團她只見過那麼一回。

    商慈猜測那種白色氣團中蘊含的能量應該是最為醇厚且正面的,可以抵抗一些邪祟力量,而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想,她打算一會問羚婆要些粉末試試。

    只見羚婆將那些飄著黑團的粉末倒一些進茶碗中,直接用手指攪了攪,一口飲罷,同時伸出右手直接覆在朱煜的天靈蓋上。

    眾人見狀,結合方才羚婆說的話,心下詫然,難道……她是要通靈?!

    這種古老且玄乎的儀式眾人從未見過,皆屏息凝神,靜靜等待接下來的變化。

    不消片刻,羚婆的眼神變了,一陣古怪的聲音從她喉嚨裡逸出來,像是幼獸的低吼呼嚕聲。

    羚婆給人的印象一直是處在行將就木的邊緣,眼皮永遠下耷,嗓音永遠暮氣沉沉、半死不活,而此刻,她的眼皮徹底掀開,只見那上挑的眼角、似笑非笑的神情和語氣都像極了朱煜。

    她緊盯著屋子角落,恨聲道:“鐘道長,我與你素無大怨,難道就因為日前一場小小的口角之爭,你便一直記恨在心,對我下此毒手!”

    羚婆此話一出,眾人皆?然。

    一直從未出聲的鐘羿陽忽然被點名,也不見慌亂,面對著羚婆癲狂的神色,十分冷靜自持,“羚婆,我敬你是個長輩,這幾日大家同住一個院落,我也沒和你有過什麼過節,你這番裝神弄鬼、故弄玄虛,是要陷我於不義嗎?”

    羚婆尖叫一聲,眼神惡毒,左手向鐘羿陽所在的地方抓去,偏偏緊貼在屍體腦門上的右掌似乎限制著她的行動,她半跪著,左手五指像鬼爪似的倒勾著,“呸!我的後頸還有你紮的針眼,從背後偷襲算什麼正人君子,你這個卑鄙陰毒的小人,我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從商慈的角度,明顯地看到鐘羿陽的肩膀微微顫動了一下,但不過瞬息,他便鎮定下來。

    他的面容和嗓音依舊平靜得很,“什麼針眼?你在胡言亂語什麼,我聽不懂。”

    羚婆聞言更加狂亂了,渾身顫抖著,嘴臉變得猙獰而扭曲,但似乎又被什麼力量抑制住,面色在猙獰和隱忍間快速切換著,半晌後,她的喉嚨裡又傳出那股呼嚕聲,面容漸漸平靜下來,身體像脫力了一般,兩條胳膊連同肩膀如麵條似的垂著,右手也從朱煜的腦袋上移開。

    看著羚婆疲憊至極的面容,商慈感覺她仿佛瞬間蒼老了些許。

    巽方也不再避諱,上前直接握住屍身的肩膀,將朱煜翻過身來,點點紅疙瘩之間有一寸完好的肌膚,依稀可見並列排開的三個針眼。

    原來這三個針眼才是真正致朱煜於死地的關鍵!

    眾人還未從這場鬼魂附身、羚婆指認兇手的大戲中緩過神來,整個屋子只餘羚婆快要將肺咳出來的劇烈咳嗽聲。

    鐘羿陽泰然自若地走到眾人中間,冷冰冰地掃視一圈,負手冷笑,“葛三爺和李道長一直站在庭院裡,我若進出朱兄的屋子,不可能不被發現,而且如果朱兄並非中毒身亡,而是死於針下,那你們每一個人都有嫌疑。”

    商慈總覺得遺漏了什麼重點,垂頭苦思未果,抬頭的瞬間,卻和鐘羿陽正好四目相對,電光石火間,一個猜想忽然浮上心頭。

    她想起初到景華山莊,管事太監要求眾人寫下最擅長之事,鐘羿陽在案桌上寫下的乃是奇門遁甲。

    由於奇門遁甲一支隱世已久,外行人對奇門遁甲的理解還停留在“是一種行軍佈陣之術”這最初的印象,殊不知奇門遁甲的精髓就在於一個遁字,遁即消失,借用方位上的六儀、三奇、八門、九星排盤以及人眼的盲區,造成隱身消失的假像,更近似於障眼法的一類。

    再佐以奇門本身的占卜推演法,推算出最有利的時間、方位,讓一個人在一個注意力並不集中的人面前消失那麼一會兒,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朱煜屋前的景門方向有一枝葉葳蕤的花架,剛好能遮擋住一個人的身形,而且葛三爺與李贄爭執時,雖都身處庭院,但只有葛三爺是正對著朱煜的屋門,加上他當時情緒激動,並沒將注意力放在觀察周圍環境上面,鐘羿陽若是一位奇門遁甲的高手,利用方位格局避開葛三爺的注意、進出朱煜的房間是可以辦到的。

    商慈扯了扯巽方的袖口,附耳過去說了“奇門遁甲”四字。

    巽方凝神思付,頃刻間就悟過來了,他旋即伸出隱在袖子中的手,交握住商慈的指尖,輕輕搖了搖頭。

    師兄的意思是讓她不要聲張?商慈有些不解,不過她也沒想當這出頭鳥,她得罪的人本來就夠多了,這景華山莊中處處透著怪異,經過這幾日的觀察,她也逐漸感覺到那些侍女是在監視他們,鐘羿陽這一招雖高明,但在山莊主人面前未必可以蒙混過去,這惡人自有天收,就不需她多操心了。

    羚婆咳嗽的聲音愈加劇烈,整個孱弱瘦削的身子也跟著劇烈抖動起來,商慈有些擔心她會咳出血來。

    看著鐘羿陽一副光明磊落地站在眾人中間,思及方才羚婆化身朱煜指認他的一幕,商慈捫心自問,若換成自己,定做不到像他這般鎮靜自若、絲毫馬腳都未露,這個人無論是心機、自製力還是臨場的反應能力,都深沉得可怕。

    結合葛三爺所說以及朱煜自身的德性,商慈大概能猜到整個事情的經過究竟是怎麼回事。

    朱煜許是調戲藍蝶不成,反碰了一鼻子灰,但那毒只是看著駭人、折磨人,並不致命,而鐘羿陽自那天在眾人面前被朱煜嘲諷後就心有怨氣,恰見朱煜從藍蝶屋裡出來,身上隱有紅斑點點,似是中了毒,然後躲在花架後面的他又看見葛三爺與朱煜碰面的場景,便起了殺人嫁禍的心思。有葛三爺這個人證,還有朱煜身上的紅斑作為物證,還有比這個更好的時機嗎?

    至於羚婆,商慈不知道她是真的通了靈還是擅長模仿他人神態的老戲骨,畢竟讓鬼魂附身指認兇手這種事太過聳人聽聞,但如果是裝出來的,那麼羚婆所飲下的粉末上所帶的那團黑霧,又作何解釋?既有氣團存在,就說明那些粉末具有尋常物品所沒有的能量。

    眾人沒法解釋“有人進出朱煜的屋子卻沒有人發現”這點,因為當時除了葛三爺和李贄,其餘人都各自待在房間裡,都有身為兇手的嫌疑。

    鐘羿陽這招是“懷疑我?那老子把你們都拉下水”,因此沒人再出聲了。

    沒過多久,山莊的家丁聞聲趕到,抬走那具血淋淋的屍體。

    事發這麼久才來收屍,不知在旁邊看了多久的好戲,將眾人的反應盡收了眼底,才佯裝慌忙的趕到。商慈在心中腹誹。

    有礙觀瞻的屍體被搬走,眾人松了口氣的同時漸漸回歸了原本的狀態,葛三爺繼續扯著李贄理論,一副不把東西交出來就和對方沒完的架勢,悟德、朗達姆和羚婆三人各自回了房間。

    從方才示意她不要出聲起,巽方就一直沒鬆開她的手,在眾人散去之時,便牽著她往他的屋子走去。

    商慈知道他是有話要交代,逕直跟著他走了,全然沒注意到,流光看見兩人交握的手後,睫羽微垂,眼底滑過黯然之色。

    更沒注意到,在角落有一雙秋水流盼的鳳眸一直追隨著他們,尤其是觸及到巽方時,閃爍著饒有興味的亮光,直到他們兩人消失在拐角,才依依不捨地收了回來。

    月渺星稀,霧靄沉沉,天地間是一片朦朧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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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此時此刻,景華山莊的高牆外,在夜色與樹蔭的掩護下,一老一小兩個鬼祟的身影正奮力攀著牆頭。

    小的用雙手托著老的一隻腳,一邊環顧著周圍的動靜,一邊有些著急,壓低聲音問道:“師父怎麼樣,上去了沒?”

    上方晃晃悠悠地飄來埋怨聲,“哎呀,還差一點,你這小子,再使點力啊!”

    庚明深深吸了一口氣,抱緊了懷中那只腳,咬緊後槽牙,憋紅了臉,用盡全身力氣使勁往上一拋——

    上方咿咿呀呀的聲音消失了,頭頂的陰影也消失了,緊接著牆的那頭,傳來一道重物落地的聲響。

    重響過後,牆那頭一點動靜也沒有,四周靜悄悄的,只余呼呼的風聲。

    庚明咽了咽唾沫,將耳朵貼在牆壁上,忐忑地問:“師父,您沒事吧?”

    牆內隱約傳來一陣罵罵咧咧的呻吟,氣息虛弱地道:“疼、疼……沒輕沒重的小兔崽子,為師的腰啊……”

    沒過多久,牆外傳來窸窣的聲響,緊接著從牆頭上垂下來一條麻繩。庚明扯了扯繩子,確定很結實後,在腕間繞了兩圈,兩腿蹬牆,蹭個三兩下便翻過了牆頭。

    輕而易舉地落了地後,庚明覷到萬衍山沾著灰土、面色不善的臉,連忙上去討好地幫他拍打著衣袍上的灰,趁他開罵前迅速轉移了話題,“這、這山莊也忒大了些,也不知小師妹和師兄到底住在哪個院落。”

    萬衍山一手被徒弟攙著,一手扶著後腰,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望著前方蜿蜒的廊亭簷角,有些自得又有些無奈,“能不大嗎?這可是皇帝的別宮,想當年,為師伴駕的時候沒少在這兒住過……還是一間間找吧。”

    從朱煜的屋子離開後,早已過了用早膳的時辰,加上一清早就見到朱煜那副慘狀,誰也沒心思吃東西,巽方同商慈就在住處外的林子走著,又考慮到他們都在侍女的監視下,講話很不方便,在林中晃了好半天後,待暮色深沉之時,巽方才拉著商慈去了他的屋中。

    “今晚,我們就離開這裡。”回到屋中,巽方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句,旋即坐下來,給商慈倒著茶,補充道:“算算日子,師父他們也該到了。”

    “師父?”商慈眼中閃過驚喜之色,“他們也來了?”

    巽方點頭道:“我昨日為此占六十四卦,取得觀卦,他們大約已到京城。”

    商慈對於何時離開並沒有異議,反正菩提子也到手了,不過那麼快就可以見到師父和小師兄,著實讓她驚喜了一把,以前師父和小師兄去雲遊,一去半年也不稀奇,但是加上她在京城這大半年,她與師父、小師兄竟有一年半沒見面了,而且這次見面的意義又與往常不同—— 劫後餘生過的她更珍惜和親人相處見面的機會。

    巽方從袖口裡掏出一樣東西,遞給她,“幫你帶來了。”

    商慈不明所以地看向他,驚喜地發現,巽方遞給她的,是她的袖珍羅盤!沒想到師兄遠赴萬里來尋她,還能想到幫她帶這個來!

    這修真羅盤是巽方親自砍木雕的,由師父親筆繪製的三盤,十年來,她成年累月的把玩,如今已被她養成了後天法器,用起來可比懷中那一大塊桃木羅盤順手多了。

    商慈一邊低頭把玩著她的寶貝羅盤,一邊不經意地問道:“師兄,你說他們幾人中,誰最後能被選作國師呢?”

    巽方見她開心,唇角也不自覺帶上笑意,聽她問這話,略一沉吟,道:“只有可能是那鐘羿陽。”

    商慈聞言看向他,有些不解地摸著下巴,“可是他做出那種事,皇上還會任他為國師嗎?”

    巽方眸子裡的笑意更濃,遞給她一杯剛沏好的熱茶,“如今身居高位者,有幾個手不沾血?情不立事,善不為官,他殺沒殺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沒有真本事。”

    商慈想想也覺得師兄的話有些道理,再按排除法,藍蝶應是頭一個出局的,只因歷代帝王最痛恨巫蠱之術,上面的人之所以把她留到現在,想來就是為了看他們暗鬥,增添點“樂趣”而已。

    羚婆那身通靈的本事,于興國安民來說並沒有什麼用處,葛三爺那堪堪能混飯吃的相術不提也罷。至於李贄、悟德、朗達姆,皇上若有意在白馬寺、上清宮等宗教裡來選國師,根本沒必要大張旗鼓地貼皇榜,想來想去,也就鐘羿陽最有可能成為勝出者。

    只不過鐘羿陽因為一言不合就可以動手殺人,想來也不是什麼心胸寬闊的善類,奇門遁甲雖有占測等效用,但最顯而易見的,還是在排兵佈陣上如有神助,皇上若得他為國師,會捨得將這把利劍棄而不用、本本分分地只在自家領土上管自家事嗎?

    想到這,商慈不由得皺起眉頭,她最討厭的就是戰爭,然而這不是她該憂心的事,或者說,她憂心也沒有什麼用,不過是給自己徒增煩惱。

    商慈咬唇苦思的神情鮮明而有趣,巽方私心覺得就這麼靜靜地看她一晚上也能打發時間,但忽然之間,他眼睛裡好似進了什麼異物,傳來淡淡的灼熱感,他下意識地閉上眼,一幅殺伐震天的景象生生地闖入了他的腦海。

    那是一片足以吞天滅地的熊熊火海,竄到數十丈高的火浪,燎得天邊都變了顏色,火燒雲一般的紅霞與火海似相纏為一體,整個大地都籠罩著悲戚的猩紅血霧。

    滾滾黑煙之中,廝殺聲、哭號聲、錚錚刀劍相擊之聲,尖嘯著劃過長空。城牆之上,兵刃相接,不時有人影掙扎著墜下城樓,還沒來得及哀號,便葬身於熊熊火海。

    距離這人間煉獄慘像的不遠處,有一片身著銀甲鐵盔的士兵,手中長戟閃爍著颯颯寒光,排著三縱五橫的陣型,放眼望去,滿目金戈鐵馬、氣勢浩蕩。

    這片步兵大陣,領頭的是三位騎著高頭大馬的年輕男子,他們靜靜地看著城樓前的亂象,都露出一副事不關己的冷淡模樣。

    中間騎白馬之人頭戴金絲玉冠,身後披著鶴羽大氅,僅看他那挺直卓然的背影,便有股睥睨萬方的氣勢。

    而分別立於他左右、身騎紅鬃馬的兩位少年,身形有些相像,左邊那位輕裘緩帶,高束的墨發隨風張揚,整個人如同一把淩厲且隱含殺氣的長刀,悄然立於風中,隨時可能出鞘。

    右邊那位少年,一襲單薄的白衣,長髮披散,微弓起的脊背透著些許病弱氣,似乎是這三人中存在感最薄弱的,但是這位少年給巽方的熟悉感卻比之另外兩人都要強烈。

    巽方迫切的想要看到那三人的臉,仿佛隔空聽到了他的執念,馬上的三人同時扯動韁繩,一齊緩緩轉過了身……

    商慈被巽方陡然間異常的反應嚇了一跳,只見他用掌心按壓著雙眼,眉頭緊皺,臉上一瞬間失了血色,變得蒼白如紙,額角沁出絲絲冷汗。

    商慈頓時手腳慌亂,“師兄?師兄你怎麼了?”然而無論怎麼叫他、搖他,他仍緊閉著雙眼,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與外物隔絕,毫無反應。

    商慈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看他身形有些搖晃,好似隨時都要從椅子上栽倒,她便費力地把他攙扶到床邊,讓他平躺在床上,扯過一旁的被褥,幫他掖好被角。

    望著似陷在痛苦中的巽方,商慈正有些束手無策之時,心裡咯登一聲,思及無緣無故地雙眼灼痛,這和她當時開靈眼時如出一轍。

    她猶記得師父曾說過,師兄有開天眼的資質,天眼與靈眼雖效用不同,但開啟的徵兆都是相同的。以商慈的經驗來說,靈眼的效用是能看到氣場,所以她雙眼灼痛之時,看到了當時貼在門上的符籙,而天眼的效用是可以看到一個人的過去和未來,看到人事變遷,甚至一個國家的興旺衰敗,師兄現在的反應,確實似陷入了某種幻覺,看到了某個畫面。

    難道……師兄要開天眼了?商慈很快鎮定下來,她想起自己那還剩了些五行水,帶在隨行的包袱中,此時正好可以拿來應急。

    商慈以為巽方現在冒冷汗、臉色發白是因為難忍這雙眼灼燒之痛,連忙道:“師兄,你忍著點,我回去拿五行水,抹上那東西,雙眼會好過一些。”

    言罷,商慈急忙轉身奔出屋子,絲毫未留意到她前腳剛離開,後腳便有一道身影俯在門口,在門簾處投下剪影,接著一小塊乳白色的膠質物被點燃後放在風口處,被風挾著灌進屋子,那股無色的煙便徐徐地在屋內飄揚開來。

    床榻之上,巽方尚處在天眼所帶給他的震撼景象之中,他看到火勢漫天,宣武門破,天子被擒;他看到金鑾殿前,寶座易主,百官臣服;他看到南方大旱,顆粒無收,民不聊生;他看到……他恍若身臨其境,仿佛這一切就發生在他的眼前。

    他難以想像,這些都將是短短幾年後所發生的真情實景,漸漸地,那些畫面淡出了視線,最終一點點化為破碎的星芒,他像被一隻無形的手從這些畫面裡拉扯了出來,旋即將他丟入沉沉的夢鄉。

    與此同時,半扇門被吱呀一聲推開,綴著各色銀飾的千水裙蕩了進來,裙角下盈盈一握的精緻雙足,不慌不忙、猶如蜻蜓點水般款步踱進了屋。

    坐在床榻邊,如血般豔紅的蔻丹劃過床上之人如若刀裁的長眉,沿著挺直的鼻樑,一路下滑,最終點在其微抿的唇瓣上。

    “怎麼會有這般好看的漢人男子。”指腹摩挲著唇形的弧度,柔軟的觸感讓人心神蕩漾。藍蝶彎起長眉,斂去眼中的神色,猶自感歎道:“也不算枉費了這雙眼。”

    瞥見身後那兩人還像木樁一樣杵著,藍蝶直起身來,不滿道:“還不快動手,再耽擱一會,那女子就要回來了,雖說放倒她很容易,但萬一要是驚動了這山莊裡的其他人,怕是不好脫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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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兩位苗疆漢子垂首應“是”,一個將床榻上的人架起,另一個則躬身將其背在身後,以最快的速度迅速撤離。

    商慈回到竹屋,一時想不起五行水被她塞在哪個包袱的犄角旮旯裡,當時帶著它,只不過是覺得丟了怪可惜的,沒想到還有再用到它的時候,只是自己這記性讓她一通好找。

    流光經過她屋前,見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還翻箱倒櫃弄得亂糟糟的,不由得邁進門,探頭問道:“婉姊姊,你在找什麼?”

    “一個這麼大的青花瓷瓶。”商慈一邊轉身,一邊用手指比量著,並問道:“你有見過嗎?”

    “是這個嗎?”流光眼尖地從一大堆衣裳中捕捉到一抹青色,拎著瓶口把它拽了出來。

    “對對,就是它。”商慈接過,正準備直奔巽方那處時,忽然想到他說過今晚就離開的事,腳步微頓,“對了,流光,我今晚可能就要隨師兄離開京城,事發突然,沒辦法和你好好道別,希望你……珍重。”說罷,也沒有回頭去看流光的神色,匆匆地拿著瓷瓶跑開了。

    在看到巽方的屋門半敞著時,商慈覺察出一絲不對勁,快步邁進屋,只見床榻上空空的,床上的人已然不見了,而正對著屋門的窗戶大開,商慈的鼻翼微動,捕捉到空氣中殘留著的一絲有些熟悉的異香。

    說曼陀羅香無色無味,那是相對于普通香料來說,曼陀羅的香很淡,甚至還不如女兒家身上的脂粉香,但這不等於沒有,商慈才用這種香料做過壞事,幾乎是在瞬間就辨認出這股異香來自于曼陀羅香。

    流光曾說過,曼陀羅花只有在西南邊陲才有生長,而那是苗疆的地盤,於是商慈折身回庭院,只見藍蝶所住的竹屋內也已空無一人,怒火倏地往上冒,然而更多的是擔心巽方的安全。

    商慈回到巽方的竹屋,探身出窗外,因前兩天方下過雨,土地有些泥濘,依稀可辨地上留下的雜亂腳印,商慈視線追隨著那些腳印,一路目光上移,正好和鬼鬼祟祟、大眼瞪小眼的兩個人打了個照面。

    “師父?!”

    正路過此處的萬衍山和庚明哪裡料到窗戶裡會陡然探出個人頭,驚嚇之餘剛準備開溜,倏地聽見商慈的話,生生頓住腳步。

    庚明不敢置信地問:“你是……小師妹?”

    商慈急急地點頭道:“是我!”

    “你怎麼變得……變得……”庚明抓耳撓腮,怎樣也不能把面前這個明豔絕倫的大美人和過去的小師妹聯想在一起。

    商慈沒時間同他們解釋什麼了,她得趁那些苗人剛離開不久,趕快把師兄帶回來。現在動身興許還能追上,她一邊從窗戶翻身而下,一邊用極快地語速道:“我死過一回,師兄布下北斗七星續命陣給我續命,期間出了岔子,我醒來後變成了這位京城小姐,其他容後再細說,師兄被苗人劫走了,我得去追!”

    “苗人?”庚明完全沒轉過彎來,下意識地欲抬腳追她,“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得得,讓她去吧。”萬衍山眼疾手快地扯住庚明的後頸,不料被他力道一帶,腰部又是一陣抽痛,暗道真是不服老不行了,同時齜牙咧嘴地抖了抖鬍子,“你這臭小子,難道要把為師一個人丟在這嗎?!”

    兩人說話的功夫,商慈已經消失了蹤影。

    此刻已入深夜,月光似罩著層薄紗,連月光都是灰濛濛地看不真切,商慈在小道和花叢間穿梭,藉著細微的月光,很難辨認出那串腳印,再加上還要分神躲避提著燈籠經過的侍女,沒過多久,商慈就在這彎彎曲曲的小徑裡徹底迷失了方向。

    商慈從袖裡掏出袖珍羅盤,心裡想著不管了,先出了這山莊再說,但她還未看清羅盤上的指標,忽然被人一把抓住手腕,嚇了她一跳,抬眼看去,就見月光下,是流光清雋蒼白的面容。

    “跟我來。”他拉著她往一條小徑鑽去,疾走之中,他的聲音倒是平靜得不帶一絲抖動,“我知道馬廄在哪裡。”

    沒了羅盤,商慈完全是個方向白癡,此刻若是直接奔大門而去,多半是要被門房攔下的,突然出現的流光簡直成了她的救星,她激動感激之餘,低聲說了句,“謝謝。”

    面前的身影微微一頓,什麼話也沒說,繼續往前走著,讓商慈不確定他究竟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

    與此同時,商慈原先居住的竹屋內。

    萬衍山坐在榻椅上,瞥了一眼手邊那一遝銀票,兀自搖頭,唏噓歎道:“這丫頭又不知從哪個倒楣傢伙手裡坑來那麼多錢。”

    庚明則在一旁挑揀著,收拾了一些方便攜帶的衣物,翻著翻著,從衣箱的最底處摸出了一本泛黃的古籍,藉著燭光,可以看出封皮上寫著的是《魯班書》三字。

    庚明啃著手指走到萬衍山面前,奇道:“師父,這書……”

    話還未說完,只見原本並沒當回事的萬衍山在看清封皮上的書名後,霍然變了臉色,“哪裡找來的?快把它丟了!等等,直接燒掉。”說罷,直接從庚明手中搶過來,卷了卷,想放在燭芯裡燒。

    萬衍山笨手笨腳的,書沒燒到,蠟燭先給碰倒了。

    蠟燭掉到地上滾到庚明的腳邊,他隨即撿起蠟燭,同時無奈地抽回了《魯班書》,“還是我來吧。”說著,取來牆角放著的銅盆,繞過屏風,坐在門檻上準備燒書。

    萬衍山則呆坐回椅子上,滿腦子都是那蠢丫頭有沒有看這書?有看?沒看?

    一陣長風平地而起,吹得書頁沙沙作響,欲撕掉書頁的庚明手下頓住,伴著昏黃的燭火,定睛在其中的某一頁上。

    庚明不由自主地被書裡的內容吸引,伴著燭芯劈里啪啦炸開的聲響,原本一手單拎著書頁的動作轉變成雙手捧卷,清亮的雙眸在黑夜中閃爍著熠熠的光。


    月光安靜地流淌,風聲呼呼地吹過,商慈與流光兩人在花間幽徑處穿行。

    流光看起來輕車熟路,想必是這幾日在景華山莊的生活很無趣,平日裡無事只能兜園子解悶,把這山莊摸了門清。

    跟著他穿過一處垂花門,商慈感覺踩到了什麼軟軟的東西,同時腳下傳來一聲悶哼,嚇得她猛地縮回腳

    藉著昏黃的月光,只見兩個門房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嘴角掛著晶亮的口水,還打著鼾,其中一個臉上無比清晰地印著一隻泥鞋印。

    “這位大哥,我真不是故意的,抱歉……”商慈一面小聲念叨,一邊從他們身上跨了過去。

    這兩人想必是被藍蝶那幾人先行藥倒了,倒給他們行了方便,而且遇見這兩位不省人事的門房後,商慈稍稍安了心,那苗人再神秘、再厲害,也不能飛簷走壁,再帶著師兄這麼個大男人,想必不會走多快。

    行過垂花門,一路無阻地摸到後院馬廄,兩人分選了匹鬃毛油亮、壯碩精健的駿馬,剛將馬牽出馬廄,隱隱聽到不遠處有喊聲傳來,想來是那兩位暈倒的門房被人發現了,兩人連忙翻身上馬,一口氣沖出了山莊。

    來到京城大街上,燈火煌煌,光暗交輝掩映之中,兩人直奔城門而去。

    商慈一邊駕馬,一邊在心裡琢磨,藍蝶帶走師兄究竟是為了什麼?藍蝶深居簡出,別說師兄,就連自己統共才見過她兩次,根本沒打過交道,更別提結怨了。

    腦海裡突然浮現出每日夜晚藍蝶屋裡傳來的喘息聲,商慈心下一凜,該不會是……想法一冒頭,心中不免震撼,苗疆女子也太奔放了,連招呼都不打一聲,直接迷暈劫走這種事也幹得出來?

    才送走了一位莫名其妙的孤女,現在又招來了苗人,看不出來,師兄還是個挺招女人喜歡的體質。

    對於巽方的相貌,商慈並沒有個很明確的認知,原因全在於她對著那張臉看了十年,一是看習慣了,二是整日窩在鄉下,沒見過多少人和事。

    在京城這段時日,商慈也算見遍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她認真回想了一下,在她見過的人中,純論樣貌,似乎只有端王蕭懷錦和師兄有得拚。

    商慈冷哼著扯了扯嘴角,不省心的藍顏禍水!

    出了京郊,四周皆是麥田荒野,偶有路過的馬車,不過都是往京城方向去的,鮮有從京城往外行的。

    商慈從來沒有將馬催得這麼快過,只覺得涼風吹得臉都有點僵了,周遭景色如過眼雲煙般地倒退著,流光堪堪能跟上她的速度。

    兩人並肩騎行,也不說話,剛剛才和流光說過散夥珍重的話,結果一轉眼,還是靠他才順利出了山莊,商慈心裡有點莫名的歉疚,但她心掛巽方的安危,顧不上再想其他事。

    獵獵風聲中,只聞流光忽然道:“確定要走這條路?”

    商慈看了眼手中的羅盤,道:“嗯,沒錯,就走西南方。”嘴上這麼說,其實她心裡也沒把握,苗人的老窩在西南,但並不能排除藍蝶興致一來往東北去的可能,眼下只能憑運氣了。

    夾緊馬肚,策馬飛奔,不知在官道上跑了多久,直到商慈感覺快要把胃顛出來時,前方不遠處出現一輛影影綽綽的馬車輪廓。

    情急之下,商慈發動靈眼,凝神看去,就見師兄脖子上那顆菩提子散發出的氣團潔白勝雪,在黑暗中分外耀眼,果真就是這輛!

    然而顧忌著藍蝶身邊那兩位壯碩的苗疆漢子,商慈沒有貿然上前,反而放慢了速度,與馬車保持著一定距離。

    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幕下,趕車人根本沒留意到身後跟了兩條尾巴,而那輛隱在夜色中的馬車,在商慈看來比天上的彎月還明亮,儘管隔著百丈也是一抬眼就能瞧見。

    跟著馬車走了半炷香的時間,雙雙到達一座城鎮,前方的馬車終於在一家掛著錦旆的客棧前停了下來。

    趕車的兩位漢子先把藍蝶抱下車,再轉身上車去抬昏迷著的巽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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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耳邊傳來銀飾相撞的清脆叮咚聲,掌櫃抬起頭,只見面前站著三位穿著異族服飾的兩男一女,身後還背著個不省人事的白髮男子,心下警惕,然而他這些年與走南闖北的人交道打得多了,識相地沒多問,只撥著算盤,笑說著千篇一律的問候,“客官打尖兒還是住店?”

    “過夜,來兩間房。”藍蝶眼波含春,鶯聲婉轉。

    掌櫃頓時酥掉半邊身子,但越過她,看到那兩位肌肉似小山丘的壯漢,再看那不知是死是活的白髮男子,那點色膽霎時化作飛灰,再也不敢多看她一眼,硬著頭皮地收了銀子,扭身沖小二使了個眼色,“還不快引客!”

    這邊小二剛帶著藍蝶幾人上了樓,商慈和流光便到了客棧門口,另有夥計將馬匹牽去馬廄,商慈在掌櫃開口前搶先說道:“一間房,最好在方才那女子的隔壁。”

    待到子時,客棧徹底熄了燈籠,關門打烊,掌櫃和夥計們都去了後院歇息,客棧大堂裡靜悄悄的。

    藍蝶許是沒想到商慈會那麼快追來,又或許是覺得就算她來了,對自己也構不成什麼威脅,於是她和巽方住一屋,兩位隨從住著另一屋,再者只要她喊一聲,隔壁屋的人也都聽得一清二楚,所以放鬆了警惕。

    夜深人靜,商慈和流光悄悄地摸出了房間,停在兩個苗疆漢子的房門前,他們現在首要任務,便是先搞定這兩個苗疆漢子。

    隔著房門就能聽到起伏的鼾聲,但為了保險起見,商慈還是動用最後一小塊曼陀羅香—— 放倒葛三爺後就只剩下指甲蓋大的一片,剛剛好是兩人用的藥量。

    那兩位苗疆漢子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竟是栽在自家獨門製作的迷香手裡。

    待香料燃盡,商慈和流光又在屋外多等了一刻鐘,確定那兩位漢子徹底被放倒後,兩人用手帕掩住口鼻,閃進屋內。

    月光透過窗格,落在床上手足相抵而睡的兩個苗疆漢子身上,並在他們身上折射出細微的光。

    流光眼神略微停頓,走過去,從其中一位漢子腰間卸下一把銀鞘刀,轉身遞給商慈,“拿著這個吧,那苗女的手段出其不意,好歹能防身。”

    那刀只比匕首稍長,刀柄嵌著塊碧玉,刀刃帶著弧度,這種奇異的造型,商慈從未見過,握在手裡,只覺沉甸甸地壓手。

    腦海中閃過朱煜中毒後可布的模樣,商慈忍不住在心中歎氣,術業有專攻,讓她一個算命先生用刀真是難為她了。

    此時此刻,隔壁屋內。

    一鼎獸紋青銅香爐擺在床榻邊,幾縷白煙纏繞著冉冉升騰,架子床上掛著的粉桃色紗幔不時飄動著,無意間泄出一地旖旎春色。

    床榻上的男子一頭如瀑的銀絲,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宛若玉雕冰砌,雖緊閉雙眸,仍掩不住其皎若雲間月的姿容,而跨坐在其身上的女子僅著一層輕薄的翠水紗衣,瓊脂般的藕臂、圓潤的肩頭、雪膩的峰巒,幾乎一覽無遺。

    她托著腮,看著身下的男子,秋瞳裡漾著點點漆光。

    藥效漸漸過去,巽方緩緩睜開眼,只見粉桃色紗幔、翠閣珠簾,儼然不是在景華山莊的竹屋,目光下移,只見腰上正坐著個衣衫半解的女人,而自己也赤裸著上半身,當下驚得直想坐起身來。

    看到他排斥驚愕的反應,藍蝶不滿地眯眼,“不許動!”

    她的話音方落,巽方渾身僵住,像是鐵索桎梏加身,再動彈不得半分,她的聲音似有魔力,令他鬼使神差地想要聽從。

    藍蝶朱唇輕勾,伸手撫住他的肩頭,順勢壓在他身上,兩人雙雙躺倒在床。

    下巴擱在他的胸口,藍蝶對他的頭髮很感興趣,挑了一縷繞在指尖玩弄,鳳眸中閃著驚豔的光,“……怎麼是白的?”

    巽方壓下心中的駭然,眼神冰冷得沒有溫度,“你對我做了什麼?”

    藍蝶也沒指望他能回答,轉念想到他的能力就釋然了,畢竟一個朝代只出那麼一人,總要有點異于常人的特徵不是?

    “沒什麼,只不過為了讓你乖乖聽話,不得不使出的小手段罷了。”藍蝶趴在他的胸口,呵氣如蘭,微挑的眉梢帶著些許得色。

    暗香縈繞,香爐裡燃著的香似乎內有乾坤,沒過多久,巽方只覺血脈賁張,渾身燥熱難忍,眼神逐漸變得晦暗。

    藍蝶注意到他面色的變化,心中暗自得意,就算你是百年難遇的天眼之材又如何,此刻還不是由我隨意擺弄?

    在巽方似要殺人的目光中,白嫩的柔荑撫上精壯的胸膛,掠過小腹線條分明的肌肉,沿著三角線,一路下滑……

    正當關鍵之時,門被砰的一聲踹開了,藍蝶還未站起身,一柄雪亮的刀子攜著涼風,頃刻間便架在她的脖子上。

    面對這麼一副香豔的場面,饒是有心理準備,商慈的火氣還是蹭蹭地往上冒,那柄一尺長的彎刀也不覺得壓手了,將泛著銀光的刀鋒緊緊抵著藍蝶纖細雪白的脖頸,這時商慈只消輕輕往前一送,面前的美人便會命斷當場。

    藍蝶在她破門而入時尚有一瞬間的驚愕,但此刻刀刃臨前,反倒不顯絲毫慌亂,她幽幽地歎氣道:“不請自來也罷了,這又踹門又動刀的,何必呢。”

    商慈驚異于她的鎮定,再看躺在床榻之上的巽方,恍若被無形的桎梏禁錮著而動彈不得,面頰和裸露出來的胸膛上都染上了幾絲春色,偏移過來的目光與她相對,深邃的眉目間情緒探不分明。

    “你對我師兄做了什麼?”商慈擔憂之下,手中的刀又往前遞了一寸。

    藍蝶勾起曖昧的眼波,挑釁似的揚了揚下巴,“我們在做什麼,你還看不出來?”

    商慈一噎,握著刀柄的指尖微抖,臉頰上浮現出兩團煙雲似的酡紅,不是羞的,而是氣的。

    “你……太無恥了!”

    面對商慈搜腸刮肚才蹦出來這句毫無殺傷力的話,藍蝶絲毫不以為意,或者說早已修煉得爐火純青,甚至轉變成不以為恥,反引為傲的心態,但又怕商慈氣惱之下真傷了自己,目光掃過她身後靜立默然的流光,複又落回商慈身上,哼道:“我倒是小看了你,你們是怎麼放倒我那兩位隨從的?”

    她那兩位侍從不單床上功夫令她滿意,拳腳功夫更令她稱道,絕不是一個女人加個半大少年能輕易撂倒的。

    “以彼之道還治彼身。”商慈一字一頓,咬牙道:“別廢話了,解、藥。”

    藍蝶一愣,好半天才領會那句“還治彼身”是什麼意思,眉頭微擰,“你們居然會有我苗疆秘藥?”

    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何隔壁房間一點動靜都沒發出,畢竟一小塊曼陀羅香就能把一頭千斤的牛迷倒,更不消說是人。

    藍蝶哼了一聲,“你們有我苗疆例不外傳的秘藥,想必對我族頗有瞭解,怎麼會不知這情蠱無解?”

    情蠱……商慈只覺得心底一寸寸地發寒,相較於其他中毒過程淒慘、死相有礙觀瞻的蠱毒,中了情蠱的人與尋常人看似無異,哪怕心裡抗拒,身體也會遵從下蠱人的命令,說白了就是一具任人擺佈的傀儡。最要命的是,情蠱一旦根種,無醫可治、無藥可解,哪怕下蠱者已死,被種蠱者對別的女子動情,也會毒發身亡。

    藍蝶饒有興味地看著商慈逐漸白掉的臉,用一種近乎命令的口吻對巽方道:“奪下她的刀,殺了她!”

    商慈倏地轉過頭,不可置信地看著巽方緩緩坐起身,雪白長髮絲絲滑落,棱角分明的鎖骨、狹長的眸子似闔未闔,那個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此刻周身盤繞著一股陌生而危險的氣息。

    巽方僵直而果決地抬起右手,似要奪下她手中的彎刀。

    商慈驚異之下竟忘了動作,呆呆地望著他向自己靠近。

    藍蝶則興味盎然地歪著腦袋,欣賞著商慈的表情變化,有什麼比師兄妹相殺更好看的戲碼嗎?

    半晌,商慈反應過來了,但她仍沒有動作,只是惶然地瞪著巽方,她不相信師兄真的會對自己下手!換言之,倘若她不願相信的事情真的發生了,師兄真的被情蠱所控制,她想逃又如何逃得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巽方的動作上,誰也沒有注意到巽方隱在身後的左手正蠢蠢欲動。

    在巽方即將觸碰到商慈之時,電光石火間,那左手化作一記手刀淩風而來,落在藍蝶的後頸,藍蝶連嚶嚀一聲都未來得及發出,身子一軟,癱倒在床上。

    巽方合衣起身,在商慈那雙驚睜著像核桃的雙眸注視下,抬手揉了揉她的發頂,“被嚇傻了?”

    商慈瞪著他,“……你沒中情蠱?一直在演戲?”敢情他和藍蝶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她深吸一口氣,壓制住心底泛起的冷意,“我是不是破壞你們的好事了?”

    “我一開始是真的中了情蠱。”巽方發覺到她想歪了,連忙解釋清楚,同時目光下移,停在商慈手中握著的、正對著自己胸口處亮閃閃的刀尖。他歎了口氣,伸出兩指夾住刀刃從她手中抽過彎刀,一把丟在地上,“這種利器還是少用,笨手笨腳的,小心傷著自己。”

    “我需要個解釋。”商慈表情格外嚴肅,也沒計較他話裡形容自己的用詞。

    巽方還未開口,商慈身後突然冒出一道稍顯低沉的聲音,“婉姊姊,你們先行離開,我來收拾殘局,方才的動靜不小,萬一再驚動了客棧老闆,少不了得費一番功夫周旋。”

    商慈一想也是,曼陀羅香的藥效不知能撐多久,隔壁那兩個苗疆男子若醒了過來,屆時想走就更難了。

    流光的面容隱在燭火與黑暗的交界處,像罩了層浸油的薄紙,朦朦朧朧的,只能瞧見大概的身形輪廓。

    巽方覺得他有幾分眼熟,但還沒來得及深想就被商慈拉著,匆匆離開了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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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獵獵風聲中,只聞流光忽然道:“確定要走這條路?”

    商慈看了眼手中的羅盤,道:“嗯,沒錯,就走西南方。”

    嘴上這麼說,其實她心裡也沒把握,苗人的老窩在西南,但也不排除那苗疆女興致一來、往東北去的可能,眼下只能憑運氣了。

    加緊馬肚,策馬飛奔,不知在官道上跑了多久,直到商慈感覺快要把胃顛出來時,前方不遠處出現一輛影影幢幢的馬車輪廓。

    情急之下,商慈發動靈眼,凝神看去,只見透過車板,師兄脖子上那顆菩提珠散發出的氣團潔白勝雪,在黑暗中分外耀眼。

    果真就是這輛!

    顧忌著藍蝶身邊那兩位苗疆漢子,商慈沒有貿然上前,反而放慢了速度,與馬車保持著一定距離。

    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幕下,趕車人根本沒留意到身後跟了兩條尾巴,而那輛隱在暮色中的馬車,在商慈看來比天上的彎月還明亮,就算隔著百丈,一搭眼就能瞧見。

    跟著馬車走了半柱香的時間,到達一所城鎮,前方的馬車□轆終於在一家掛著錦旆的客棧前停了下來。

    趕車的兩位漢子先是把藍蝶抱下車,再轉身上車去抬昏迷著的巽方。

    耳邊傳來銀飾相撞的清脆叮咚聲,掌櫃抬起頭,只見面前站著三位穿著異族服飾的兩男一女,身後還背著個不省人事的白髮男子,心下警惕,然而他這些年與走南闖北的交道打多了,識相地沒多問,撥著算盤,笑說著千篇一律的開場白:“客官打尖兒還是住店?”

    “過夜,來兩間房。”藍蝶眼波含春,鶯聲婉轉。

    掌櫃頓時酥掉半邊身子,然而越過她,看到那兩位肌肉似小山丘似的壯漢,再看那不知是死是活的白髮男子,那點色膽霎時化作飛灰,再也不敢多看那女子一眼,硬著頭皮地收了銀子,扭身沖小二使了個眼色:“還不快引客!”

    這邊小二剛帶著藍蝶幾人上了樓,商慈和流光便到了客棧門口,另有夥計將馬匹牽去馬廄,商慈在掌櫃開口前搶先說道:“一間房,最好在方才那女子的隔壁。”

    待到子時,客棧徹底熄了燈籠,關門打烊,掌櫃和夥計們都去了後院歇息,客棧大堂裡靜悄悄的。

    藍蝶許是沒想到商慈會那麼快追來,或許是覺著就算她來了,對自己也構不成什麼威脅——兩間房,她和巽方住一屋,兩位隨從住著另一屋,只要她喊一聲,隔壁屋的人聽得一清二楚,所以放鬆了警惕。

    現在首要的,便是先搞定那兩個苗疆漢子。

    隔著屋門能聽到起伏的鼾聲,保險起見,商慈還是動用了最後一小塊曼陀羅香,放倒葛三爺後就只剩下指甲蓋大的一片,剛剛好是兩人用的藥量。

    那兩位苗疆漢子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竟是栽在自家獨門製作的迷香手裡。

    待香料燃盡,在屋外多等了一刻鐘,確定那兩位漢子徹底被放倒後,二人用手帕掩住口鼻,閃進屋內。

    月光透過窗格,落在床上手足相抵而睡的二人身上,折射出細微的光,流光眼神頓了頓,走過去,從其中一位漢子腰間卸下一把鞘面鋃玉的刀,轉身遞給商慈:“拿著這個吧,那苗女的手段出其不意,好歹能防身。”

    那刀只比匕首稍長,刀柄嵌著塊碧玉,刀刃帶著弧度,這種奇異的造型,商慈從未見過,握在手裡,只覺沉甸甸地壓手。

    腦海中閃過朱煜中毒後可怖的模樣,商慈忍不住在心中歎氣,術業有專攻,讓她一算命先生用刀真是難為她了。

    此時此刻,隔壁屋內。

    一鼎獸紋青銅香爐擺在床榻邊,幾縷白煙纏繞著冉冉升騰,架子床上掛著的桃粉色紗幔不時飄動著,無意間泄出一地旖旎春-色。

    床榻上的男子一襲如瀑的銀絲,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宛若玉雕冰砌,雖緊閉雙眸,仍掩不住其皎若雲間月的姿容,而跨坐在其身上的女子僅著一層輕薄的翠水紗衣,瓊脂般的藕臂,圓潤的肩頭、雪膩的峰巒幾乎一覽無遺。她托著腮,看著身下的男子,秋瞳裡漾著點點漆光。

    藥效漸漸過去,巽方緩緩睜開眼,軟綃帷帳,翠閣珠簾,儼然不是在景華山莊的竹屋,目光下移,只見腰上正坐著個衣衫半解的女人,而自己也赤-裸著上半身,當下驚得直坐起身來。

    看到他排斥驚愕的反應,藍蝶不滿地眯眼:“不許動。”

    女子話音方落,巽方渾身僵住,像是鐵索桎梏加身,再動彈不得半分,她的聲音似有魔力,令他鬼使神差地想要聽從。

    藍蝶朱唇輕勾,伸手撫住他的肩頭,就勢壓在他身上,二人雙雙躺倒在床。

    下巴擱在他的胸口,藍蝶對他的頭髮很感興趣,挑了一縷繞在指尖玩弄,鳳眸中閃著驚豔的光:“……怎麼是白的?”

    巽方壓下心中的駭然,眼神冰冷得沒有溫度:“你對我做了什麼?”

    藍蝶也沒指望他能回答,轉念想到他的能力就釋然了,畢竟一個朝代只出那麼一人,總要有點異于常人的特徵不是?

    “沒什麼,只不過為了讓你乖乖聽話,不得不使出的小手段罷了。”

    藍蝶趴在他的胸口,呵氣如蘭,微挑的眉梢帶著些許得色。

    暗香縈繞,香爐裡燃著的香似乎內有乾坤,沒過多久,巽方只覺血脈賁張,渾身燥熱難忍,更讓讓他幾欲抓狂的是,身體某個部位不聽使喚地灼硬起來。

    只隔著一層輕薄的布料,藍蝶很快發現了他的變化,白嫩的柔荑撫上精壯的胸膛,在巽方要殺人的目光中,掠過小腹線條分明的肌肉,沿著三角線,一路下滑……

    正當關鍵之時,門被彭地一聲踹開了,藍蝶還未站起身,一柄雪亮的刀子攜著涼風,頃刻間便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面對這麼一副香豔的場面,饒是有心理準備,商慈的火氣還是蹭蹭地往上冒,那柄一尺長的彎刀也不覺壓手了,泛著銀光的刀鋒緊緊抵著藍蝶纖細雪白的脖頸。

    這時商慈只消輕輕往前一送,面前的美人便會命斷當場,藍蝶在她破門而入時尚有一瞬間的驚愕,此刻刀刃臨前,反倒不顯絲毫慌亂。

    美人幽幽地歎氣:“不請自來也罷了,這又踹門又動刀的,何必呢。”

    商慈驚異于她的鎮定,再看躺在床榻之上的巽方,仿若被無形的桎梏禁錮著動彈不得,面頰和裸-露出來的胸膛上都染上了幾絲春-色,偏移過來的目光與她相對,深邃的眉目間情緒探不分明。

    “你對我師兄做了什麼?”商慈擔憂之下,手中的刀又往前遞了一寸。

    藍蝶勾起曖昧的眼波,下巴挑釁似地揚了揚:“我們在做什麼,你還看不出來?”

    商慈一噎,握著刀柄的指尖微抖,臉頰上浮現出兩團煙雲似的酡紅,不是羞的,而是氣的。

    “你……太無恥了!”

    面對商慈搜腸刮肚蹦出來的毫無殺傷力的這句話,藍蝶絲毫不以為意,或者說早已修煉得爐火純青,甚至轉變成了不以為恥反引為傲的心態,但又怕商慈氣惱之下,真傷了自己,目光掃過她身後靜立默然的流光,複又落回商慈身上,哼道:“我倒是小看了你,你們是怎麼放倒我那兩位隨從的?”

    她那兩位侍從不單床上功夫令她滿意,拳腳功夫更令她稱道,絕不是一個女人加個半大少年能輕易撂倒的。

    “以彼之道還治彼身,別廢話了,”商慈一字一頓,咬牙道:“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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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藍蝶一愣,好半天才領會那句“還治彼身”是什麼意思,眉頭微擰:“你們居然會有我苗疆秘藥?”

    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何隔壁房間一點動靜也沒發出,一小塊曼陀羅香就能把一頭千斤的牛迷翻,更不消說是人,藍蝶哼了一聲:“你們有我苗疆例不外傳的秘藥,想必對我族頗有瞭解,怎麼會不知這情蠱無解?”

    情蠱……商慈只覺得心底一寸寸地發寒,相較於其它中毒過程淒慘、死相有礙觀瞻的蠱毒,情蠱不僅斯文,還很浪漫。中了情蠱的人與尋常人看似無異,唯命是從,哪怕心裡抗拒,身體也會遵從下蠱人的命令,說白了就是一具任人擺佈的傀儡。可要命的是情蠱一旦根種,無醫可治,無藥可解,哪怕下蠱人已死,被種蠱人對別的女子動情,也會毒發身亡。

    藍蝶饒有興味地看著商慈逐漸白掉的臉,用一種近乎命令的口吻對巽方道:“奪下她的刀,殺了她。”

    商慈倏地轉過頭,不可置信地看著師兄緩緩坐起身,潑墨靛青長髮絲絲滑落棱角分明的鎖骨,狹長的眸子似闔未闔,那個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此刻周身盤繞著一股陌生而危險的氣息。

    巽方僵直而果決地抬起右手,似要奪下她手中的彎刀,商慈驚異之下竟忘了動作,呆呆地望著他向自己靠近。

    藍蝶則興味盎然地歪著腦袋,欣賞著商慈的表情變化,有比師兄妹相殺更好看的戲碼麼?

    商慈反應過來了,但仍沒有動作,只是惶然地瞪著巽方,她不相信師兄真的會對自己下手!換言之,倘若……她不願相信的事情真的發生了,師兄真的被情蠱所控制,她想逃又如何逃得了?

    誰也沒有注意到巽方隱在身後的另一隻手在蠢蠢欲動。

    巽方在即將觸碰到商慈之時,電光火石間,另一隻手化作一記手刀淩風而來,落在藍蝶的後頸,藍蝶連嚶嚀都未來得及發出,身子一軟癱倒在床。

    巽方合衣起身,在商慈那雙驚睜著像桃核的雙眸注視下,抬手揉了揉她的發頂:“被嚇傻了?”

    商慈瞪著他:“……你沒中情蠱?一直在演戲?”

    敢情他和藍蝶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商慈深吸一口氣,壓制住心底泛起的冷意,“我是不是破壞你們的好事了?”

    “我一開始是真的中了情蠱,”巽方發覺到她要想歪,連忙解釋清白,同時視線下移,停在商慈手中握著的、正對著自己胸口處亮閃閃的刀尖,歎了口氣,伸出兩指夾住刀片從她手中抽過彎刀丟在地上,“這種利器還是少用,笨手笨腳地,再傷著自己。”

    “我需要個解釋。”商慈表情格外嚴肅,也沒計較他話裡形容自己的用詞。

    身後的昏暗中冒出一道稍顯低沉的聲音:“婉姐姐,你們先行離開,我來收拾殘局,方才的動靜不小,萬一再驚動了客棧老闆,少不了又費一番功夫周旋。”

    商慈一想也是,曼陀羅香的藥效不知能撐多久,隔壁那兩個苗疆男子若醒了過來,屆時想走就更難了。

    流光的面容隱在燭火與黑暗的交界處,像罩了層浸油的薄紙,朦朦朧朧,只能瞧見大概的身形輪廓,巽方只覺得他有幾分眼熟,還未來得及深想,就被商慈拉著,匆匆離開了客棧。

    星河淩闊,暮雲四合。一輪皎月之下,兩道披著月華白霜的身影乘著駿馬疾馳。

    馬背之上,商慈窩在師兄懷裡,迎面刮來的冷風攜著飽含霜露的濕潮氣,卯足了勁兒往衣襟裡鑽,這讓她忍不住又往後縮了縮。身後人好似發覺到她的小動作,微微收緊了環抱著她的雙臂。

    方才是她口不擇言,冷靜過後想想,憑她多年對師兄的瞭解,對美色的免疫力這點是毋庸置疑的,當初在大澤山隱居的日子,有多少村花和風流寡婦投懷送抱,當然,她也必須承認藍蝶比起那些村花寡婦要有魅力的多,但要說大到讓師兄失魂落魄地丟下她,甚至不惜演出一場中情蠱的戲,她是不信的。

    商慈用眼尾瞄了眼身後那人的神情,與方才那副春-色撩人的相比,此刻倒是一本正經,不知是被風吹得,還是和她在一起的緣故。

    她低聲問:“現在是否能解釋了?”

    巽方眼底閃過一絲促狹,低頭看她:“你先解釋清楚,你送給我的那顆菩提子究竟是何物。”

    商慈的眉梢動了動:“難道你沒中情蠱和那菩提珠有關?”

    “沒錯。”

    他醒來之後,確實感覺到身體動彈不得,是中了蠱的跡象,外加香爐內燃起催情的媚香,他的神識漸漸昏沉,甚至出現幻覺,就在他以為自己要栽在那苗疆女的手裡清白不保之時,忽然感覺到脖子上掛著的那顆菩提珠在隱隱發熱,那擾人心神的躁動和身體上的禁錮仿佛被一點點抽絲剝繭,三言兩語的片刻,身體的掌控權回來了,靈台也清明了。就在他準備趁其不備打暈那苗疆女,恰好商慈破門而入,這才導致了這場莫須有的誤會。

    寺廟裡求來的保平安的菩提珠?當時他怎麼就鬼使神差地信了她。

    巽方解釋完經過,這下輪到商慈語塞了,她早有猜想到這菩提子既能規避天道,是不是也能驅凶避煞?原本想問羚婆要點那帶陰煞氣的粉末試驗下,結果事發突然,也就不了了之。這菩提子連苗疆的情蠱都能不知不覺中化解掉,當真是件稀罕的寶貝。

    商慈眼珠一轉,煞有其事地認真道:“這顆菩提珠其實是白馬寺的住持贈予我的,我替他招攬了一批小和尚,白馬寺現在香火鼎盛,後繼有人了,他為了答謝我,所以……”

    巽方低頭掃了她一眼道:“哦,說起來白馬寺的鑒真大師,也是師父的舊識,正好過幾日,我同你去寺裡拜訪鑒真大師,順便答謝大師相贈寶珠之意……”

    商慈在心底哀歎一聲,每次都騙不過他,喪氣道:“好吧,我招,我招,這菩提子其實是從葛三爺那偷來的……”話音剛落,便又急著辯駁,“這菩提子是個法器,可以規避天道懲戒,那葛三爺用它來消業造,借旁人的機緣福氣去賭錢,我這也是為民除害!”

    身後的人沒有回應,商慈握緊韁繩,聲音漸漸低迷:“……這是我好容易弄到手的,你不會再把它還回去吧?”

    巽方見她一臉肉痛且委屈的模樣,心中好笑。她原是知道這顆菩提珠有多麼珍貴,她第一時間想到的是給自己,並為此找盡藉口變著法地想讓自己收下,巽方心中有一絲不可名狀的動容和歡喜,但他畢竟比商慈年長許多,很多時候在她面前是亦師亦兄長的身份,且商慈又是記打不記吃的脾性,這次是偷東西,若是放任,以後還得了?

    於是巽方雖然內裡心花漫爛,面上還得裝出清冷正經的樣子:“……下不為例。”

    商慈忙點頭,忽然想起了什麼,恍然道:“對了,師父和小師兄來京城了。”

    “我知道。”巽方好似並不意外,語氣竟有幾分沉重。

    商慈未覺,自顧自地糾結:“我走得著急,沒來得及和師父他們約好相見的地點,難道要再回那景華山莊?”若是此刻回去,再想出來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巽方聲如止水:“我知道在哪裡能見到他們。”

    聽他這麼說,商慈便不再擔心。

    白日在山間冒了頭,第一束日出的霞光照射在二人身上,周遭也不那麼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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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在一搖一顛的馬背上,商慈漸漸萌生出睡意,折騰了一晚上,她實在有些累了,就這麼倚著師兄的胸膛,陷入了淺眠。

    菩提子又不是百毒不侵的萬能神器,情蠱尚能破解,對普通的催情香則完全沒轍,方才夜寒風大,巽方還好過些,現在只覺一股無可抑制的心頭火躥起,只消輕輕一吹,便可燎原。

    巽方苦笑,催情香有那麼大的功力?方才藍蝶整個人趴在他身上,他只是感覺燥熱而已,完全沒有現在弓在弦上蓄勢待發的趨勢。

    難道這就是有情和無情的區別?

    也得虧他定力好,能忍常人之不能忍,不然,這事就大了。

    巽方有些自嘲,同時頗為無奈地看著熟睡的懷中人,這丫頭就對他這麼信任?他平時是不是掩飾偽裝的太好了,以至於起了反效果?巽方若有所思。雖說現在的狀態更能讓他有機可乘,但巽方私覺著還是要從根本觀念上入手,他須得讓她意識到,他首先是個男人,其次才是師兄。

    近在嘴邊的肉卻不能吃,巽方在分秒中煎熬著,倍感折磨,想盡各種辦法轉移注意力,而商慈沒心沒肺地睡得香甜。如此,二人回到了京城。

    藍蝶幽幽轉醒,一邊揉著酸痛的後頸,一邊暗罵巽方不懂得憐香惜玉,下手可真狠,一抬眼,看見的是流光稚氣尚存且冷倨的面容。

    環顧左右,商慈和巽方已經不見人影,藍蝶定了定神,打量著面前的少年,同時心裡在琢磨。

    這少年若想要滅口,早就動手了,何必等她醒來,這少年獨自留下來,想來必有事有求於自己。

    篤定他不會殺自己後,藍蝶放鬆多了,也不主動開口,旁若無人地開始整理淩亂的鬢髮。

    流光打從心裡不喜她的做派,也不拐彎抹角:“你認識這件荷包嗎?”

    少年遞過來一件墜著珠穗的荷包,針腳細密,做工精緻,藍蝶眼波微轉,剛想開口什麼,當看到荷包背面繡著的圖案時,想說的話生生卡在了喉嚨。

    藍蝶一把從他手裡奪過荷包,放在眼前細細端看,表情五顏六色地變換著,驚疑不定:“你怎麼會有我教五聖使間互通的暗語……”

    流光看到她的反應就知道她知道些什麼,拳頭不由得攥緊,心臟不受控制地咚咚直跳。

    藍蝶打量起這少年的長相,眉宇間頗有幾分那位大人年輕時的神韻,算了算日子,這少年的年紀也是符合的。

    當即收起了所有的散怠放浪,俯下身子,畢恭畢敬道:“少主。”

    商慈和巽方回到京城時,天色方破曉,街上行人寥寥,往內城的方向走了一段路,最終在一處府邸院落前停下。

    商慈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只見面前的府邸匾額上書“萬府”,兩座精雕石獅以及飛簷翹角的門頭十分氣派,有種內斂的雍華,門扉鋪首是銀制的椒圖銜環。椒圖因形像螺蚌,所以常取其緊閉之意,且其性好僻靜,是一干護宅神獸中最“忠於職守”的。

    只是這府邸前的臺階上積滿落葉灰塵,空廢了很久的樣子。

    巽方翻身下馬,旋即伸手把她抱下來,解釋道:“這是師父當年在京城做官時居住的府邸。”

    師父闊別京城多年,如今重歸故里,能落腳的地方也只有這座老宅子了。

    巽方安置馬匹的功夫,商慈率先推開虛掩著的院門,繞過影壁,只見師父他老人家佛爺似得端坐在太師椅上,準備要三堂會審的架勢。

    覷見探頭探腦的商慈,原本坐得有些乏累的萬衍山,立馬精神一震,腰板一挺,沉聲道:“在那看什麼,過來!”

    商慈抖了抖,忙回頭找救星似的找師兄的影子,在師父的又一聲催促下,一步分做兩步,磨磨蹭蹭地朝前走。

    萬衍山見她這換了副軀殼還這麼沒出息的慫樣,腰氣得更疼了,一時又不知從何罵起,一手撐腰,一手點著商慈數落:“你們是不是嫌為師活得太久了?我這一把老骨頭,跟著你們屁股後面跑,從湘南到京城,從景華山莊到這老宅,為師都過了期頤之年,還要跟猴似地翻牆頭,你們這兩個不省心的孽徒啊!”

    小師兄庚明在一旁拎著水桶和抹布,哼哧哼哧地擦拭著大堂的桌椅,拾掇出了些許能落坐的地方,藉著轉身的功夫,時不時地偷瞄一眼商慈。

    商慈一聲不敢反駁,只狗腿道:“師父您消消氣,氣壞了身子骨怎麼辦,來,我替您按按腰……”說罷走地上前,作勢要給他揉腰。

    萬衍山一巴掌把她拍到一邊:“去去去,別來這套。”

    這時巽方剛跨過了門檻,瞧見這幕,誤以為師父氣急要動手行家法,連忙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大堂中央,不著痕跡地把商慈擋在身後,低頭道:“師父。”

    萬衍山橫眉冷聲道:“你還知道我是你師父?”

    巽方撩起前擺,逕直跪了下去,擲地有聲:“徒兒擅自帶著師妹探裕王墓,遭墓室塌方,師妹身殞,沒能護得師妹周全,請師父責罰。”

    商慈心裡掙扎半天,實在做不到眼睜睜看著師兄給自己背鍋,跟著也跪了下來,垂著腦袋:“是我纏著師兄去探墓,跟師兄沒關係,是我連累了他……”

    萬衍山瞧著跪在地上的兩個徒弟,如今一個身體全然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滿發皆白,比自己花白的鬚髮還白得徹底,只想拍著大腿揚天長嘯,真是老來多難、師門浩劫啊……

    三個弟子中,撇開商慈這扶不起的阿斗不提,庚明雖然天分甚高,也是常常陪在他身邊的一個,但萬衍山最寄予厚望的還是巽方。

    他是千算萬算也沒算到,自己不過出門雲遊一趟,師門就會發生這樣的變故,他那一向穩重的大徒弟,為了那蠢丫頭,竟然動用禁忌的法陣,硬生生地折了一半的陽壽只為了那三成希望。

    這就好比精心培育了十幾年的樹苗,正待開花結果,一不留神就被熊孩子給掰折了,萬衍山心痛扼腕萬分。

    所幸法陣成功了,不然萬衍山真的會氣吐血。

    事已至此,再責難他們什麼都是於事無補。

    “商慈,你到我跟前來。”萬衍山出聲道,他倒是第一次見用北斗七星陣續命,結果把魂魄續到別人身上的。

    商慈依舊很擔心師父會揍她,別看老頭動不動這痛那痛,揍起人來那是手勁十足,毫不含糊,一頓板子下來,屁股能腫好幾天。

    商慈深吸一口氣,做好了挨屁股棍的準備,就義似地上前,然而沒想到師父只是給她把了把脈。

    脈象穩健,氣血盈足,不但消化好,吃得也很好,哪哪都好,人也不癡不傻,看來魂魄和新身體倒是融合得很。

    萬衍山哼了一聲,丟開她的手:“算你命大,應是陣法出了岔子,而當時恰好有和你八字相同的女子死去,否則為師現在想同你說話,只有上香燒紙錢的份兒!你師兄借你的命,你且好好珍惜罷……”

    巽方也為商慈暗松了口氣,見師父氣消了,略有些急切地說道:“師父,可否隨我去書房,我有話同您說。”

    萬衍山猜測他大抵要說些關於此次招選國師的事,便起身同他去了書房。

    逃過一劫的商慈,顛顛地跑過去幫庚明一起擦拭桌椅,庚明一邊踮著腳尖擦桌子,一邊有些惋惜地感慨:“師父竟然這麼輕易地就放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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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商慈也不得不承認師父脾氣近年來好了很多,“聽你的口氣,好像很失望?”

    “就怕某人好了傷疤忘了疼。”庚明不無嘲諷。

    商慈仗著點術數本領,在外頭又是為王爺破煞又是參選國師,看似很風光,但在師父、師兄和小師兄面前,她永遠是被擠兌的那一個。

    商慈也不否認,她最擅長的就是在關鍵時刻掉鏈子,以前師兄就各種替她擦屁股善後,這次倒好,她將自己的命都丟了,她沒有任何辯白的資格。

    庚明的那桶清水,很快便黑如墨汁,商慈重新去井邊打了桶,旋即站在桌上,舉著雞毛撣子去卷屋頂牆角的蛛網,不小心掃到橫樑上的陳年灰塵,白毛狀的塵粒簌簌往下落,商慈當下被嗆得不輕,瓷白色的肌膚硬憋成了粉紅色。

    庚明閑在一旁叉腰看著這幅“美人除網圖”,搖頭嘖嘖道:“土蘿蔔變成了水仙花,看著還真不習慣呢……”

    以前,面對這個比自己大七歲的師妹,庚明使喚得得心應手,現在竟莫名萌生出一點罪惡感了。

    果然,女人的容貌無論走到哪都是一大殺器啊,剛滿十歲卻自以為看遍塵間事的早熟少年在心中感慨。

    庚明這看似誇獎的話,惹來商慈的一記氣咻咻的白眼:“我原本的長相和現在差距有那麼大。”

    庚明儼然懶得回答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有些想不通地皺眉問:“不過,師兄怎麼會被苗疆人擄去?以師兄的能耐,不應該啊。”

    商慈隨口回道:“當時師兄正在開天眼的關鍵時期,毫無防備,才中了招。”

    庚明僵住,瞬間結巴:“你、你說師兄他、他開了天眼?”

    “你沒聽錯,”商慈嘿嘿笑著,低聲道,“我也開了靈眼。”

    見庚明目光呆滯,仿佛被雷劈了一樣,商慈頓時起了捉弄之心,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在他臉上掃來掃去:“我觀你黑氣繚繞,怕是要厄運纏身犯小人呐!”

    商慈當然沒有閑得開靈眼看他氣色,純粹信口胡說,庚明自然也沒信她,他已完全沉浸在師兄開了天眼和商慈這廢柴竟然也開了靈眼這兩個爆炸性的消息裡。

    最打擊天才自尊心的事,莫過於發現遠遠被甩在身後的庸才,忽然有天在某一方面已不知不覺超過了自己。

    庚明放下手中的水桶,把抹布塞進商慈手裡,扭頭走了。

    “喂喂,不會這樣就生氣了吧?”有些莫名的商慈在他身後喊道,少年充耳不聞,走進屋子,轉身反鎖上了屋門。

    與此同時,隔壁書房內。

    萬衍山臉上的每一條褶子裡都寫滿了凝重:“你確定你在夢中看清楚了?”

    巽方點頭,他開天眼之時,所看到的每一個場景都歷歷在目,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萬衍山一陣沉默。

    巽方仍抱著一線希望:“師父,真的沒有破解的方法了嗎?”

    萬衍山垂下著細紋縱橫的眼皮:“天眼裡所預兆的畫面,一定會發生,沒有方法可以逆轉。”

    當你知道一件會奪取成千上萬條人命的災難即將發生,但你卻無法改變任何東西,這種挫敗感和無力感,可以輕易壓垮一個人的心志。

    南方大旱,饑民互食,六王爺兵變造反成功,聖上被擒,皇位易主……巽方痛苦地揉著眉心,只要他一閉眼,那些人間煉獄的景象就會再次浮現在腦海裡。

    萬衍山忽然問:“六王爺率兵攻城之時,他身邊的那兩位左膀右臂是誰?你看清他們的臉了嗎?”

    “沒有,我只看到了很模糊的側面,其中一個好像是…”巽方聞聲緩緩睜開眼,嗓音發澀,“……小師弟。”

    萬衍山差點從座椅上蹦起來:“庚明?!”

    巽方也絕不相信庚明會做出背君叛國的事,他相信這其中一定有什麼緣由。他夢中看到的大概是兩三年後的場景,那時候庚明身量拔高了些,稚氣微退,氣質變了很多,但和小師弟相處生活了這麼多年,他不會認錯,那個氣質冷漠到甚至有些陰鬱的少年,就是庚明。

    萬衍山好半天才接受自己這最為根正苗紅的弟子恐怕也即將長歪的事實,緩緩靠回在椅背上。

    漫長的沉寂過後,萬衍山終於抬眼看向巽方道:“即便國運既定,無法逆轉,我們也不能束手待斃。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然若無人謀,絕不會天成!”

    萬衍山頓了頓,刹那間,他似乎蒼老了許多,“我早些年辭官歸隱,就是想落個晚年清淨,不想再參與朝政,看來,是老天爺不給我這個福分……”

    師父和師兄在書房密談了很久,出來時,兩人的臉色都不大好。

    商慈也沒去追問,既然他們避開她和庚明談話,儼然就是不想讓他們知道,問也不會回答,何必白費功夫。

    十幾年無人居住的大宅子,收拾起來實是一項好大的工程。

    商慈想著反正左右只是小住幾天,清掃出幾間能睡覺的空屋,湊合湊合得了。

    沒想到師兄說:“恐怕我們要在京城長住了。”

    “長住……是多久?”

    “至少三年。”

    對此,商慈並沒有表示什麼異議,一來她的異議不作數,二來,等待師兄來尋她的這段時日裡,她倒漸漸習慣了在京城的生活,如今,師徒幾人齊聚,她也不用整日出去擺攤算命謀生計,安心樂得做個米蟲。

    既然要在這兒長住,那便將就不得,必須要置辦些被褥器皿。為了能早點吃上熱乎飯及晚上睡個安穩覺,商慈、巽方和庚明各自去街上採買。

    路過城門時,商慈瞧著城門口絡繹不絕來往的行人,琢磨著她離開客棧時特意給流光留了一匹馬,與師兄共乘一匹,這時候他也該回來了,便走上前,同一位面善好說話的城門守衛搭起了話。

    商慈將流光的衣著樣貌描述了一翻,守衛答得很乾脆:“沒見過。”

    商慈深懂得這些官兵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尿性,往他手裡塞了一串銅子,囑咐道:“大人若是瞧見我說得那人,麻煩給他說一聲,去北街巷子裡的萬府。”

    守衛立馬換上副樂呵呵的笑臉,把銅板揣進了懷裡:“好說。”

    既然呆在京城不走了,她就沒有撇下流光的道理,況且現在住這麼大的宅院也需要人手,師父對於不要錢的勞動力一向來者不拒,想必也不會反對。

    在裁縫鋪定下了被褥新衣,過會,掌櫃會派人送上門去。商慈很快完成了採買的任務,打道回府。

    師父住過的宅院,其中的風水講究絕對是整個京城數一數二的,無論是大門的朝向,屋門的朝向,傢俱的擺放,都十分講究,讓人倍感舒適。

    院子裡的奇花瑞草,時隔多年無人修剪,依舊芳菲正盛,長得規整,池塘裡的水清淺透澈,荷葉層層堆疊,間隙鑽出粉嫩的花尖,若碧玉凝珠,幾尾紅鯉都長到了一尺多長,擺著肥碩的身軀,吐著泡泡,看得商慈垂涎欲滴。

    就在商慈忍不住準備卷褲腳下去撈魚時,巽方和庚明終於回來了。

    只見師兄左手拎著一隻蘆花雞,右手提溜著一條鮮活亂跳的鱖魚,手臂上挎著一籃子花花綠綠的瓜果蔬菜。他本是修容如水、蕭疏卓犖的氣質,加之耳後束起的白髮,更有種出塵的清逸,而此刻,在歇斯底里的雞鳴和魚尾甩濺的水珠襯托下,什麼清逸卓犖,早就碎成渣渣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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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6 1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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