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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7 01:31: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章

完顏昌入宋, 定在興元府與趙琅會面。趙琅和蕭昱押送完顏亮前往興元府的前一天晚上,顧行簡趁夏初嵐睡著了, 帶著崇明前往府衙。

成州如今是一名主薄在掌事, 顧行簡已經修書回都城,吏部很快會指定一名新的知州到任。

那主薄也算兢兢業業, 這個時候還在府衙里頭掌燈整理文書。

顧行簡走進去, 主薄連忙迎出來行禮:“相爺,這麼晚了, 您怎麼來了?”主薄心里害怕,說話的聲音都是顫抖的。他聽聞前知州跟這位大名鼎鼎的相爺只照了兩次面, 就莫名其妙地被拉下馬, 有些戰戰兢兢的。

“完顏亮最近如何?”顧行簡淡淡地問道。完顏亮本來要被送到興元府去, 但顧行簡特意將他留下來,關在成州府衙的大牢里。也沒叫人虐待他,甚至是給了一間干淨的牢房, 每天三餐按時,只讓人在他的牢房附近審問窮凶極惡的重刑犯。

官府處置這種犯人, 一般都不當做人看,什麼刑罰殘酷用什麼,慘叫聲能傳遍整個大牢, 還會有很濃重的血腥味。這種過程,一般人都不太敢看。

“剛關進去的時候,叫囂得很凶。最近都不怎麼說話了。”主薄如實地回道。

顧行簡就是想給完顏亮一些教訓。他人關在州府衙門里,還敢暗中唆使手下來縱火營救, 真沒把他們放在眼里。

主簿帶他們去大牢,大牢里頭十分昏暗,几乎什麼都看不清,壁上都生了青苔,有股潮濕發霉的味道。主薄舉著燈籠在前面,沿途能看到兩邊的木柵欄里探出一顆顆蓬頭垢面的腦袋。

等穿過中間稍微寬敞的刑堂,就到了關押完顏亮的地方。

完顏亮坐在牆角里,聽到有腳步聲來了,一下跑到木柵欄邊。他看見是顧行簡,趴在木柵欄上,睚眥欲裂:“顧行簡,我可是金國的海陵王,你居然敢像關犯人一樣關著我!你到底想怎麼樣!”

顧行簡讓主薄先行離開,崇明搬了張木板凳給他坐。

他坐下之后,平靜地說道:“你的人在我大宋的衙門放火,燒傷了我大宋的士兵。關你在這里,是保你性命。否則,你以為去了興元府,吳璘會放過你嗎?到時就算你少條胳膊或者少條腿,金國還能為了你出兵?”

完顏亮抓著那比碗口還粗的木柵欄,氣焰下去一半。他是聽說了的。完顏宗弼的人混在來營救他的人里面,將顧行簡的夫人擄去,險些就出了事。幸好不是他下的命令,不然顧行簡是不會坐在這里同他說話的,一刀宰了他都有可能。這人從來就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明日,你會被押往興元府,完顏昌在那里等你。但我想讓你先答應我兩個條件。”顧行簡拂了拂袖子說道。

“什麼條件?”完顏亮頓時緊張了起來。

顧行簡看向他:“並不是為難之事。其一,我希望你能放康福郡主和她所生的孩子自由。其二,我要完顏宗弼死。”

“若我不答應呢?”完顏亮握了握拳頭說道。

顧行簡扯了下嘴角:“海陵王恐怕還不清楚自己的處境。此去興元府路途不算遙遠,但途中也許會遇到暴民襲擊或者蒙面人暗殺,這在邊境是很常見的事情。顧某當然希望能護海陵王安全返回金國,但要看王爺值不值得顧某相護了。”

完顏亮的神情有些迷茫,默默地走到牆角坐下來。他是真的喜歡趙韶,還想好好對待他們的孩子,以后讓他做官。他雖然沒辦法讓趙韶當正室夫人,但會一輩子好好疼愛她的。但她畢竟是大宋的郡主,她想回家,想要自由,否則顧行簡不會來跟他說這些。

他想起那日府衙失火的時候,他要拉著趙韶一起走,她卻拒絕了。她的神色決絕而又陌生,仿佛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女人。而這几日在府衙大牢里,她也一次都沒來看過他。她是大宋的郡主,宋人必定不會為難,唯一的解釋是她自己不想來。

這麼多年,她從沒有把王府當做家,也沒有把他當成丈夫。

她心里念的想的,還是故土和親人。就像北方中原,如今已然是金人的領土,但在金國統治下的宋人,從未有一刻從骨子里屈服于他們。那些人只認大宋的皇帝為皇帝,他們不講女真語,穿漢人的服飾,跟子孫提起故國時滿懷深情,視金人為生死仇敵。

這就是宋人的氣節,一個民族永遠不可能被征服的精神信仰。

顧行簡耐心地等了一會儿。這大牢里喊冤聲,叫屈聲不絕于耳。但真正入此牢中,又有几個是清白的?良久,他才聽到完顏亮沉悶的聲音:“我答應你。回去以后,便將那個孩子送回來。顧行簡,我並非怕你。我完顏亮絕不懼死,我只是想成全她。至于完顏宗弼,不用你說,也必死無疑。”

顧行簡原本想著完顏亮沒那麼容易答應,還留了后招,沒想到完顏亮這麼痛快地應下了。他點頭道:“如此甚好,王爺早些休息吧……對了,我抓到一個叫高益的人,是恩平郡王身邊的幕僚。他來成州,是為了見王爺吧?”

“我不認識他。”完顏亮輕描淡寫地說道,“從沒有聽過。”

顧行簡沒再說什麼,跟崇明一起出了大牢。

等離開成州府衙,崇明才說道:“相爺,完顏亮是不是在說謊?那兩個金人明明供出是高益告知他們夫人的行蹤。高益先是讓陳江流分散了我們注意力,然后配合金人營救完顏亮,只不過計划失敗了。完顏亮怎麼可能不認識他?”

顧行簡攏了攏身上的鶴氅:“我剛才突然發問,他神色如常,並沒有半分不自然。也許高益是來見完顏宗弼的。但我們沒抓到高益,不可能憑陳江流的一面之詞,就定恩平郡王有罪。他大可以將責任都推到高益身上。”

恩平郡王既然敢如此冒險行事,肯定想好了失敗以后的對策,何況他身后的人是吳皇后和莫懷琮。衙役牽了他們的馬過來,顧行簡跨上馬說道:“恩平郡王的事,等回都城再說。”

……

夏初嵐睡到夜半忽然醒來,下意識地叫了聲“夫君”,身邊卻沒有人答應。她覺得口渴,起身想要下床倒水,思安聽到聲音連忙進來。

“姑娘躺著別動,要什麼東西奴婢來拿。”

夏初嵐坐在床上,說道:“你給我倒一杯水吧。你怎麼沒去睡?”

“相爺臨走的時候讓奴婢來守著姑娘。他說有事出去一下,盡快回來。”

夏初嵐看了看窗外濃稠的夜幕,分明已經很晚了。上次出事以后,他几乎沒有離開過驛站。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才挑在她睡著的時候去辦。

思安掀開床帳,把裝滿水的瓷杯遞給夏初嵐,又說道:“稍早的時候,蕭大人來過,聽到姑娘睡了,也沒讓奴婢打擾。他好像是來辭行的,說明日要去興元府了,讓姑娘好好照顧自己。”

夏初嵐應了聲。蕭昱這段日子為她忙前忙后的,人卻很少在她面前出現。兩個人明明是最親的兄妹,卻因為打小分開,彼此之間還十分生疏。夏初嵐原本是排斥蕭家這門親戚的,在她心里最有感情的始終是夏家,杜氏,夏衍和三叔他們才是她的親人。

可事實證明血緣真的有種奇特的吸引力。她對蕭昱,短短時日里已經生了几分親近。

這個人是她一母同胞的哥哥,也是全心全意護著她的。她非鐵石心腸,不能不動容。只是蕭家到底是前朝的皇族,皇帝忌憚。她只怕自己的身份,將來會給顧行簡添麻煩。

顧行簡極少跟她提起政事,但她還是能從旁人的言談中得知,此次普安郡王遇險的事,恐怕並不是偶然。朝中有人想除掉他,而這個人很有可能是恩平郡王。

看來皇位之爭已經在所難免。在天下至高的位置面前,血緣親情又算什麼呢?

她正兀自想著,帳外思安叫道:“相爺回來了!”

顧行簡脫下鶴氅交給思安,走到床邊,掀開帳子問道:“怎麼醒了?”

他身上帶著些許外面的寒氣,夏初嵐握著他的手笑道:“就是渴了。我已經好多了,你如果有事就去忙,不用一直守在我身邊。”

顧行簡摸了摸她的頭,脫了衣裳躺在她身側:“這邊的事很快就結束了,再過不久,我們便要回都城。你的確要將身子再養好些,路途遙遠,怕你禁不起折騰。”

思安熄了屋內的燈燭退出去,帳內便暗下來,只有淡淡的几絲月光。

夏初嵐靠在顧行簡的臂彎里,聽著他均勻的呼吸,問道:“你已經決定支持普安郡王,對嗎?”

顧行簡嗯了一聲:“我需幫他將此次銅錢流失一案做個了結。”

“相爺,有件事我想跟你說。”夏初嵐忽然認真地說道。

顧行簡笑了笑:“好端端的,怎麼這麼叫我?”

夏初嵐說道:“我聽他們說,這邊的百姓因為用銅錢跟金國交易皮毛和糧食,被抓去大牢。他們這麼做,不過是因為沒有謀生的手段。可我打聽到利州路這一代盛產一種香樹。那樹脂提煉出來的香料,能夠做脂粉香膏。但這邊沒有作坊,也沒有商隊願意往來販賣。我有個想法,請夏家或者兄長派人在這邊建立香料作坊,雇佣當地的百姓,並讓商隊把成品賣到江南或者金國去。你說可行嗎?”

顧行簡沒想到她臥床休養都在琢磨這些事,怪不得常拉著那個王婆子說話。到底是有商人的敏銳,注意到他不曾注意的地方。他將她抱進懷里,低聲道:“當然可行。只不過一兩家商戶恐怕難以形成規模。等回去之后,我便讓戶部和工部商討對策。你安心養胎,別想這些事了。”

他是宰相,思慮比她周全,能動用的人力物力也遠大于她。她只是提出一個想法,既然被他采納了,后面的事自然就不用操心了。

她打了個哈欠,靠在他的懷里,閉上眼睛說道:“離開都城几個月,有些想念,終于可以回去了……”

顧行簡將她身后的被子掖好,卻沒有睡意。

這次回去,還不知等待他們的將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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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7 01:31: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一章

莫府最近門庭若市, 朝中官員往來不絕。顧行簡去興元府辦差,宰相之職自然由身為副相的莫懷琮代為行使, 因此百官常出入莫府議政。

莫懷琮為了籠絡朝中的官員, 在家中擺宴,特意叫了酒樓的廚子, 以時令花朵入菜。既然是酒宴, 莫府便也遞了帖子到燕館,請姚七娘來彈曲助興。姚七娘常出入達官顯貴家中, 欣然應允。

酒宴正酣,家中小廝跑到莫懷琮耳邊說了兩句。莫懷琮面色如常, 起身對眾人說道:“諸位盡興, 我去換身衣裳就來。”

眾人回禮, 繼續推杯換盞,氣氛熱烈。

莫懷琮跟著那小廝轉到后堂,一身便裝的莫凌薇坐在那里等著他。

“娘娘, 您怎麼來了?”莫懷琮行禮道。

莫凌薇道:“這里沒有外人,父親不用多禮。我們去旁邊的耳房說話, 讓小魚在門外守著。”

莫懷琮看她神色不豫,抬手做了個請的動作,跟著莫凌薇一起到了旁邊的耳房。

耳房里沒什麼擺設, 只有一套簡單的黃梨木桌椅和一個博古架。莫凌薇關上門,轉身對莫懷琮說道:“父親,您跟女儿說句實話,是不是您授意恩平郡王身邊的幕僚與金人勾結的?”

莫懷琮皺了皺眉:“娘娘這話是什麼意思?”

莫凌薇走到他身邊, 低聲說道:“您別瞞我了!皇后娘娘找我去說過話,據恩平郡王供述,高益在興元府的行動失敗了,完顏宗弼被俘,普安郡王卻安然無恙。而且完顏宗弼的手下還聽了高益的話抓走夏初嵐,激怒了顧行簡。您覺得以顧行簡的為人,他回都城以后,查到此事跟您有關,會不會善罷甘休?”

莫懷琮的心往下沉了沉,怪不得恩平郡王這几日閉門謝客,原來真是高益那邊出了紕漏。

他的確在高益離開都城的時候私會過他,要他不惜動用金人的力量將趙琅除去。可他不知道高益具体是怎麼做的,更沒想到高益居然還把顧行簡給牽扯進來。原本顧行簡在皇位之爭中還沒站隊,這下肯定是要支持普安郡王了。

“高益這個蠢貨!”莫懷琮氣道,在屋里走來走去。

莫凌薇聽到他這麼說,便知道皇后的猜測是對的,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父親,您當真與金人勾結?這可是叛國的大罪!若是被皇上知道了……”

莫懷琮看向她,平靜地說道:“娘娘慌什麼?事情是高益做的,我與他見面的事也十分隱秘,沒有人知道。何況顧行簡抓到高益了麼?到時候我們只需將所有事都推到他的身上,皇上就算怪罪,也只會怪他一人。恩平郡王最多背個治下不嚴的罪名,不會處罰得多重。”

莫凌薇看到父親胸有成竹的樣子,慢慢松開手,只是問道:“英國公可知道此事?”

“如何能讓他知道?他雖然支持恩平郡王,但絕對不會與金人合作。他那個脾氣,要他與金人合作,他寧願讓普安郡王當皇帝。”莫懷琮搖頭說道。

莫凌薇覺得這几年她入宮不在家中,父親有些變了。明明是跟英國公一樣的主戰派,本該最反對與金人為伍,卻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違背原則立場。但她是莫家的女儿,現在又跟恩平郡王綁在一塊,休戚相關,只能盡力維護家族的利益。

“父親,您用什麼辦法幫恩平郡王,女儿都是支持的。只是金人陰險狡詐,始終對大宋虎視眈眈。您不要再做這樣的事了。而且您做的這些事,被英國公那邊知道了,秀庭以后該如何自處?”

莫懷琮坐在椅子上,沉吟片刻:“這件事就不要告訴皇后和英國公了。”

“女儿不會說的。只是皇后要女儿來問問您,接下來我們該怎麼做?若普安郡王了結了興元府的事情回到都城,皇上必然嘉獎,那到時候朝中的局勢就不是如今這樣了。而且他現在身邊有顧行簡和蕭昱支持……”莫凌薇坐在他身邊說道。

顧行簡執掌中書多年,樹大根深,六部各司都被他牢牢地掌握在手里。之前莫懷琮代理政務就感到處處被掣肘,似乎被架空一樣。若顧行簡真的要扶持普安郡王登位,那對他們來說將會非常麻煩。

那個人曾經以一己之力扳倒了同樣根植于朝堂多年的前宰相,實在是個很可怕的對手。

其實如果沒有這次的事情,趙玖敗了便是敗了,牽連不到莫家和英國公府。他們以后最多再被顧行簡壓制著,還是可以享受榮華富貴。可莫懷琮被壓制得太久了,他迫切想要翻身,想讓顧行簡知道當初拒絕了他的好意,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情。

但顧行簡這個人實在是沒有什麼弱點,他權傾朝野,卻找不到他弄權的證據,他的資產也沒有任何污點。可以說從他身上几乎找不到可以擊破的地方,這是最讓莫懷琮頭疼的。

“顧行簡很難對付,我們能否從他的家人入手?比如顧居敬?”莫凌薇試探地問道。顧居敬這些年在生意場上叱吒風云,多虧是有個當宰相的弟弟。平日顧居敬行事也十分小心,不落人把柄和口舌。只不過到底是個商人,沒有什麼政治手腕,要編排個罪名也不算難事。

“你先回宮吧,告訴皇后娘娘稍安勿躁。我會再想想辦法。”莫懷琮最后說道。

前面酒席還十分熱鬧,沒有人知道莫凌薇來了。姚七娘整理了一下衣裳回到位置上,若無其事地繼續彈奏曲子了。

***

趙琅與完顏昌的談判十分順利,此番金國處于弱勢,也不敢提什麼條件,只能對大宋的要求全盤接受,允諾歸還全部的銅錢。完顏昌把完顏亮和完顏宗弼帶回金國,此事便算告一段落了。

吳璘和蕭昱分別給皇帝上了一道折子,交代興元府一案的前后始末,特意提到了回歸的康福郡主。很快都城那邊就有了回音,皇帝要蕭昱護送趙琅和康福郡主回去復命。

皇命在身,蕭昱也不敢耽擱,直接從興元府啟程了。剩下的事情只能交給顧行簡來善后。

新的成州知州也很快到任,是個剛過三十的年輕官吏。這種地方一般都是家境貧寒,在朝中沒什麼背景的人來的。他見到顧行簡有些激動,說話都結巴。畢竟以他的資歷背景,再混二十年也不一定能見到當朝的宰相。

顧行簡將建香料作坊的事情交代給他,並且說道:“你還年輕,若將此事辦成,功在社稷,前途無量。”

那新知州聽出顧行簡話里的意思,激動地說道:“下官一定盡力將此事辦好。”

顧行簡又將前知州遺留下的事情交代了一番,才離開府衙。他回到驛站的時候,看到門口站著十几個村民,手里挎著籃子,身上背著袋子,被守衛的士兵攔著,不能進去。

顧行簡走過去,村民連忙圍到他身邊跪下,村長說道:“相爺,我們是代全村的人來感謝你們的救命之恩的。普安郡王在我們村里那麼多日,我們都不知道,實在是有罪!我們一定要向殿下當面道歉。”

“快起來。殿下已經回都城了,他不會怪你們的。”顧行簡抬手說道。

林子衿跪在村民里面,偷偷看站在眼前的那個高挑清瘦的男人,心跳如搗。她怎麼都沒有想到此人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宰相,怪不得一身的貴氣,見之難忘。而那個叫阿良的長工,每日里被她呼來喝去的,竟然是堂堂的郡王。

她只覺得這几日的經歷都像是做夢一樣。

顧行簡讓村民到驛站里面坐下,也不知他們等了多久,讓人准備茶水和糕點分給他們。他對待普通百姓的時候反而沒什麼架子,十分平易近人。

林子衿拉了拉村長的袖子,村長將她帶到顧行簡的面前,說道:“相爺,這是小女,剛剛十五歲。這次多虧您和殿下出手相救,否則她還不知道會如何……您若是不嫌棄,不如將她帶在身邊伺候您吧?”

顧行簡聞言一愣,看向林子衿。原來是這個姑娘,在府衙前時曾有一面之緣。

林子衿紅著臉,低頭小聲道:“子衿願意給相爺做婢,還望相爺成全。”

思安正在分水,聞言回過頭,看到俏生生的女孩儿立在春日的陽光里,如同桃花一樣艷麗。

“不行的!相爺已經有我們夫人了!”思安也顧不上分水了,擠過來說道。

村長慈祥地笑道:“這位姑娘說笑了。相爺可是堂堂的宰相,身邊多几個伺候的人有何不可?何況相爺肯收小女,那是小女的造化,她感激都來不及,絕不會跟夫人爭寵的。”

村民們連忙七嘴八舌地附和,都要顧行簡將林子衿收下。崇明站在旁邊看好戲,也不來幫忙,還有村民有意地推了林子衿一下,她便向前跌到了顧行簡的身邊,近得都能聞到他身上的氣息了。

厚重古朴,十分讓人安心的味道。

顧行簡皺了皺眉,剛要說話,卻聽到人群外響起一個清亮的聲音:“相爺要收人,總得問問我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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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7 01:32: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二章

眾人尋聲看去, 只見一個明麗的女子扶著一個婦人站在不遠處。那女子梳著高髻,鬢發如云, 皮膚像是淡粉色的荷花一樣, 白里透紅,五官更是精致出眾。

村民們從沒見過這麼貌美的女子, 心中驚嘆, 目光都落定在她身上。

而她則看向林子衿,目光中帶著几分審視。

顧行簡几步走過去, 握著她的手道:“你怎麼出來了?小心吹了風。”

夏初嵐臉上微笑著,聲音卻有几分咬牙切齒:“我再不出來, 相爺就要給我收個妹妹了。”

顧行簡感覺到她的手擰了一下他的衣襟, 不由笑了笑。這丫頭可是藏著雙利爪, 撓人的時候也怪疼的。他的后背至今還有几道淺淺的痕跡,都是當初她吃痛時抓的。

林子衿看到顧行簡與夏初嵐之間親昵的舉動,便猜到這位是他的妻子了。果然十分年輕貌美, 長得還有几分眼熟……這不是那天在面攤上的小廝麼!她沒認出思安,卻將夏初嵐一眼認了出來。

怪不得將她身上的布料說得頭頭是道, 原來是宰相夫人,什麼好東西沒有見過。

他們這儿民風開放,鄉下人也沒那麼多講究, 她只知道喜歡就要去爭取,錯過了才會后悔。因此大膽走到夏初嵐的面前,行了禮說道:“想必您就是相爺的夫人了吧?我們見過的。我第一次見相爺就喜歡他,想跟在他身邊。”

聽這話的意思, 兩個人還不是第一次見面?夏初嵐淡淡地看向顧行簡,眼眸中刀光劍影的,顧行簡只后悔沒封住林子衿的嘴。這里的姑娘真是膽大,什麼話都敢說,與都城里的千金閨秀大不一樣。她們知道他娶妻以后,多少都收斂了些。

村民們都看著他們,前院一時之間變得很安靜。夏初嵐對林子衿笑道:“今日天氣好,姑娘不如隨我到后面的花園走一走吧?”

林子衿欣然應允。她不怕夏初嵐,南方的女子柔柔弱弱的,看上去弱不禁風。只要能讓她跟著顧行簡,就算為奴為婢也沒關系。男人又有几個不是喜新厭舊的?她會讓他喜歡上自己的。

顧行簡不太放心,抓著夏初嵐的胳膊。夏初嵐沒理他,只側頭對王二家的說道:“你去張羅午飯吧,讓思安陪著我就是了。”

王二家的剛才在屋子里陪夏初嵐說話,說她的男人原來就是做香料的,后來進山伐木傷了腿腳,東家就不要了。那香樹雖然漫山遍野都是,資源豐富,但因為樹木十分高壯,砍下一棵很廢力,也十分危險。

夏初嵐告訴她,不久就會有官府的人來督辦香料工坊,形成規模之后,就會有很多人一起進山砍樹,危險會大大地降低,還可以聘她男人到工坊里做事,這樣她就不用這麼辛苦地拋頭露面了。

王二家的知道顧行簡是大官,夏初嵐這麼說肯定就是真的,連忙謝過她。這一帶的百姓也都知道那香樹是好東西,可是一沒有錢,二沒有官府在背后支持,民間各種大大小小的作坊都是開了就關。這次由官府出面,如果真能形成規模,如其他地方的鹽池礦山一樣,那將為當地很多百姓解決生計問題。

之后她們就聽到院里的喧嘩聲,便從屋子里出來了。

此刻,王二家的看了眼林子衿,相貌先不說,光是那周身的氣質就輸夫人十万八千里。就像一朵是國色天香的牡丹,一朵是路邊的小雛菊,自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嵐嵐,我……”顧行簡開口,夏初嵐抬手按了一下他的胸膛,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顧行簡,我把她打發了,回去再找你算賬!”然后就帶著思安和林子衿走了。

顧行簡抬手扶了扶額頭,嘴角的笑意卻更深了。想必由她打發林子衿是比他親自出手來得好一點,他不想對一個小丫頭太狠。

村長沒看出他們之間有什麼異常,以為夏初嵐只是帶著林子衿去問話,覺得這是應該的,便也沒攔著,繼續跟村民把從采石村帶來的謝禮送給顧行簡他們。

他們拿的都是地里種的,山里跑的。對于顧行簡來說這些東西根本不值一提,但于他們可能是逢年過節才能拿出來的稀罕東西。顧行簡看著他們真摯的目光,又不忍拂了他們的心意,便讓崇明和六平都收下來了。

這個時候,一個士兵從門外跑進來,在顧行簡耳邊說了兩句。顧行簡就借口有事先離開了。

……

驛站后面的花園並不大,蒼郁的樹木長在道旁,几叢薔薇正在開,花團錦簇的,蝴蝶在其中流連。

夏初嵐扶著思安在石凳上坐下,對林子衿說道:“剛才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相府規矩多,也不缺婢女,姑娘不用委屈自己。而且我嫁給相爺的時候就跟他說好了,我不會允他納妾。姑娘趁早收了心吧。”

林子衿聽了有几分不服氣:“相爺位高權重,身邊為何不能有更多的選擇?夫人是正室夫人,但也沒有阻攔相爺納妾的道理。”

“你這個姑娘好大的膽子,怎麼跟我們夫人說話的?”思安橫眉說道,“你去都城里打聽打聽,誰不知道我們相爺寵愛夫人?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而且我們夫人嫁過來几個月就有了身孕,相爺疼她都來不及,哪有心思理你?”

林子衿想起那個冷淡的男人剛剛親近夏初嵐的樣子,手指收了收緊,只是倔强地站著。

夏初嵐淡淡地笑了下:“姑娘大概不知道,我嫁給相爺以前,他身邊連個婢女都沒有,可見他挑女人的目光有多苛刻,姑娘有几分把握能討得他歡心?況且我與你年紀相當,又是正妻,自然壓著你一頭。你就算跟了相爺,相爺也是把你交給我管教。你難道願意背井離鄉,受我磋磨,關在相府里枯等年華逝去?”

林子衿怔了怔,她倒沒想這些,只一門心思地想著怎麼伴在那人身側。她是真的喜歡他呀。喜歡他的書卷氣,喜歡他的言談舉止,還有他身上如那種成熟溫潤的感覺。

這個人真的很特別,沒有故意擺那種大官的架子,卻有種氣質讓你不得不注意到他。注意了之后,就很難把他從腦海中抹去。明明普安郡王的長相更好看更硬朗,卻沒有顧行簡給人的印象深刻。

“凡事沒有絕對……”林子衿咬著嘴唇說道。她知道自己只是個微不足道的村姑,可聽說這個宰相夫人也不過是商戶出身。

夏初嵐見這個姑娘好像對顧行簡動了几分真心。這樣無懼無畏的模樣,不扭捏不遮掩,雖然放在當下膽子是大了點,但也沒那麼討厭。

倒不奇怪,她自己當初也是見了他几面就莫名地喜歡他了。他真的是很招惹姑娘喜歡的那種類型,放在后世也很吃香的。

夏初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快三個月了,但還沒顯懷。

“實話告訴你,別人我不知道,但在他這里,不會有意外。我跟他之間,別人是進不來的,你何必自討沒趣?”夏初嵐抬頭看向林子衿,“他只能是我一個人的。所以無論你用什麼辦法,都不可能得到他。你還小,好好留在你的家鄉和親人身邊,以后會遇到願意一心一意待你的男人。現在你或許會怪我,但有朝一日你會明白,這些對你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

說完,她也不等林子衿說話,扶著思安走了,留她自己一個人站在原地沉思。

夏初嵐也不知道為什麼跟林子衿說這些話。大概是來這里的時間久了,她已經不知不覺融入了這個時空,很少再記起從前的事。但這個姑娘不由得讓她想起當初只身離家,在異國求學的自己。還有忽然就明白,當初對那個人從未說出口的喜歡,不是不夠勇敢,而是知道他不可能有所回應。

今天若不是林子衿一激,夏初嵐也不知道自己已經將顧行簡看得這麼重要,甚至不許任何人覬覦。兩心相知,傾心相許,這才是最好的愛情。她現在已經如一個旁觀者一樣,去看待那些前塵往事。如果最初她曾在這個世界感到過彷徨和孤獨,覺得自己只是一縷游魂,那她現在已經收獲了很多,足夠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她回到前面的院子里,那些村民還在跟六平和崇明說話,似乎在談香料工坊的事情,但顧行簡卻不知去向了。

她有些累了,也懶得應付這些村民,先回到房中休息。思安去擰了干淨的熱帕子給她擦臉:“那個姑娘臉皮真厚。若姑娘說到這份上,她還想不通呢?”

“那她就是愚蠢了。相爺不會留下她的。”夏初嵐邊擦手邊肯定地說道。

“那可不是?長的是有几分姿色,可跟姑娘比還差得遠呢,相爺才不會看上她。不過就這一會儿工夫,相爺去哪里了?該不會是怕姑娘生氣,特意避開了吧?”思安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

顧行簡跟著士兵到了前堂,有個穿著青布短衫的小廝說道:“相爺,小的是奉二爺的命來給您送信的。”

顧行簡伸手,那小廝把信遞過去,他很快地拆開看了起來。

顧居敬在信中說,莫懷琮等人似乎有所動作,想將他抓起來。好在他提前得到姚七娘的提醒,暗中有所防備。他現在帶著全家暫時離開都城出去避避風頭,還說莫懷琮肯定有下一步的行動,要顧行簡自己多加小心。

顧行簡合上信,沉默不語。如今都城里的情況,他只能靠張詠傳來的只言片語判斷。之前他就覺得奇怪,皇上分明已經收到蕭昱和吳璘的奏疏,可卻沒有召見趙玖,只是讓蕭昱護送康福郡主和趙琅回都城。仔細想想,倒有几分要把他和蕭昱分開的意思。

蕭昱是奉皇命來處理與金國交涉的事情。可他明明人就在這里,皇上為何要另外指派蕭昱?

顧行簡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這中間肯定有被他忽略掉的重要細節。如今他遠在成州,對都城之事鞭長莫及,怕就怕他回去之前發生什麼變故。他原本想等夏初嵐到了三個月,胎穩了再出發,現在看來確實不能再耽擱了。

“吩咐下去,三日之后啟程回都城。”顧行簡握著信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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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顧行簡回到院子里, 村長帶著林子衿過來,林子衿低頭扯著自己的裙子。村長道:“相爺, 您看小女……”

顧行簡道:“我娶內子的時候曾答應過她, 今生絕不納妾。顧某也不會再對別的女子動心。所以村長的好意我心領了,還請為令嬡另擇良婿吧。”

林子衿原本來之前做好了無論如何都要留下來的准備, 可夏初嵐剛剛說的話有些觸動到她。她沒去過都城, 也的確不想離開阿爹和采石村。她先前一股腦儿想的都是喜歡這個人,想要留在他身邊, 從沒想過遙遠的以后。

而且夏初嵐的態度並不是那麼高高在上,說的內容反而像是出自几分真心, 好像在為她考慮。她不過是個不值一提的鄉下丫頭, 原本沒想著宰相夫人會把她放在眼里。

她站在花園里認真想了挺久。這兩個人之間, 別人大概很難再插、進去。而且夏初嵐的胸襟見識,都不是她能比的,她還是跟阿爹回采石村吧。

“阿爹, 沒關系的。”林子衿扯了扯村長的袖子說道,“我跟您回去。”

村長原本也舍不得女儿去那麼遠的地方, 但來之前林子衿在他那里鬧了好几天,他只好妥協。沒想到這麼一會儿功夫她就改變了注意。這樣當然最好。

顧行簡親自送村民們出去,臨別時, 他對村長說道:“采石村的地形特殊,山里長有許多香樹,是做香料的重要原料。之后官府可能會選出几個村建伐木場,到時還請村長和周邊的村民鼎力相助。”

村長回道:“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我們沒有二話的,相爺就放心吧!對了,有件事我覺得還是應該跟您說一說。”村長將顧行簡拉到一旁,“在那些金人來之前,有個操持南方口音的漢人也來問過行腳醫的去處。那行腳醫雖然有几分醫术,但名氣也沒有大到能傳到南方去的地步。應該也是衝那個東西來的。”村長壓低聲音,做了個翻書的動作。

顧行簡身体一僵,又追問了那人的相貌特征,懷疑正是不知去向的高益。等村長告辭以后,他立刻叫了崇明過來:“你去州府衙門借一隊捕快,馬上前往采石村,在那一帶尋找高益的下落。”

崇明愣了愣,高益怎麼跑到采石村去了?這陣子他們一直在找他的下落,還懷疑他已經回都城了。崇明很快反應過來,轉身小跑著離去。

顧行簡仰頭看了看天空,高益打聽到名冊的下落,想必也是想提前一步拿到手里。可那個行腳醫不在采石村,他白跑了一趟。后來完顏宗弼的人到了,他們也跟著到了,雙方對峙交惡,誰都沒有想到高益就在咫尺的地方。

往好處想,無論高益想拿名冊做什麼,或者他也不希望那份名冊落在金人手里。

如果能抓到高益,押回都城與趙玖對峙,那麼趙玖也許就沒辦法推得一干二淨。趙琅跟趙玖之間,顧行簡既然選擇了趙琅,便沒有退路了,只能擊倒趙玖。

今日的天氣確實很好,風和日麗,天空万里無云。顧行簡回到驛站,走到夏初嵐的房門前,深吸了口氣才推門進去。

夏初嵐正坐在榻上看書,手邊放著一碟梅子,聽到他進來了,頭也不抬地問:“那個姑娘走了?”

顧行簡在她身邊坐下,環抱著她的腰道:“走了,她自己提出要回去的。你跟她說了什麼?”

“這個你不用知道。你到底什麼時候招惹她了?”夏初嵐沒好氣地說道,“是不是以后趁我不注意,還會有李姑娘,孫姑娘,王姑娘冒出來?”

夏初嵐要拉開他環在腰上的手,顧行簡卻抱得更緊,聲音沉悶:“嵐嵐,抱歉。”

日光從窗外照進來,光影在紙頁間流轉,屋子里異常安靜。夏初嵐這才察覺他的情緒不對,仿佛不是為了林子衿的事情而道歉,側頭問道:“你怎麼了?是不是發生什麼事?”

“我收到阿兄的信,都城發生了一些狀況,我必須要趕回去。”顧行簡用手指輕柔地順著她的頭發,說道,“對不起,但我不得不這麼做。”他曾經答應過不會再離開她,甚至剛才有一瞬想帶她一起回去。可她的身体沒辦法趕路,加上都城此刻情況不明,也許回去並不是良策。

但無論等待他的是什麼,他都要回去。就像當年滿朝文武沒有人敢站出來北上議和,只有他站出來了。那時他沒有逃避,今日一樣不會逃避。

夏初嵐輕聲問道:“會有危險嗎?”

“別擔心,我會處理好的。你和思安,六平他們再多留几日,到時候我會托吳將軍派人護送你回去。”顧行簡低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肩膀很纖弱,他不敢將全部的力量都壓上去,怕她承受不住。

他早就察覺自己遠在千里之外,而朝中的局勢已經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帝王多疑,他跟皇帝十几年建立起來的信任,要分崩離析也不過是朝夕之間的事情。否則無法解釋為何蕭昱也要來成州,更無法解釋為何召回的詔書里只字都沒有提到他。

原本只是猜測,直到顧居敬來了信,那些猜測便仿佛有了佐證。但這些事情太過沉重,無法盡數說給她聽。

夏初嵐能感受到他起伏的呼吸,內心似乎在為什麼事而不定。他一定遇到了難解的事,而這些事是她無法幫到他的。男人的世界遠比她想象得要殘酷復雜。

她轉身抱著他,平靜地說道:“我知道了。你先回都城,等我身子穩定一些再上路。說起來我好久沒回紹興了,索性在夏家住一段時日,夏家那個李大夫一直照顧我們,醫术很好。等你都城的事忙完了,記得來接我回去。”

“好,我一定盡快去接你。”顧行簡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胸膛里那些起伏的心緒好像都被她的溫言軟語給平復了。仿佛他只是去遠行,而她是叮囑他路上多加小心的妻。也許這就是他們之間的默契,刻意不去談那個危險的部分,試圖讓對方放心。

這麼多年,他獨自行來,無數次面臨艱難的抉擇,也曾遇到舉步維艱的困境。但他從不怕輸,因為輸了也不過是一無所有,他本就身無一物。可現在他輸不起,只要想到有一個人在等他,他就不能輸。

***

高宗坐在龍椅上,雙手撐于御案,神情凝重地看著排在面前的几道折子。

趙玖趴在殿上,瑟瑟發抖。整個大殿只有董昌一個人,顯得十分寂靜空曠。純金的博山爐頂升起裊裊輕煙,而四根紅漆的鎏金盤龍柱將大殿裝飾得威嚴華貴。

高宗看向趙玖,拍了拍折子說道:“朕命人查過了,也不算冤枉你。高益的事作何解釋?”

趙玖戰戰兢兢地回道:“父皇明鑒,高益的確是儿臣的幕僚,但儿臣從來沒有授意過他去成州。他去成州的事情,儿臣全然不知啊!”

“不知?你推得倒干淨,不過是知道高益死了,死無對證吧?”高宗靠在龍椅上,冷冷地說道。高益的鞋子在采石村的懸崖邊被發現,成州府衙和合縣縣衙出動了很多衙役才在懸崖底下找到他的屍体,已經死了多日。成州知州特意上了一封折子說明此事,還有仵作的驗屍文書。

趙玖說道:“儿臣真的是冤枉的。這高益當初是自薦來輔佐儿臣的,在儿臣身邊的時日並不長。儿臣看他善謀多思,的確十分倚重,怎能想到他做出這種事來?哦,他失蹤以后,儿臣查過他的底細,發現他的戶籍上很多事情都是造假的。儿臣懷疑他是什麼人特意安插在儿臣身邊的。”

高宗閉著眼睛,不置可否。

趙玖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成州的事情父皇不覺得奇怪嗎?為何金人那麼蠻橫,几乎沒把宋人放在眼里。但每回只要顧行簡出面,他們就自願放棄利益?皇兄在興元府呆了那麼久都破不了銅錢案,顧相一去,金人就答應把騙走的銅錢全數歸還,還有康福郡主……當年您換回皇祖母廢了多大的力氣,為什麼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讓康福郡主回來了呢?”

董昌原本低頭站在旁邊,聞言看了看趙玖,將手中的拂塵換了個方向,繼續不動聲色地站著。

“你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了,還有空管別人?”高宗皺眉說道。

“父皇,儿臣完全有合理的推測。會不會是顧行簡跟金人交換了什麼東西?也許是那份名冊……如果高益是顧行簡特意安排在儿臣身邊的人,一切也能解釋得通。他為了支持皇兄,不惜跟高益演了出大戲,目的是讓皇兄圓滿地完成興元府一案,同時又能嫁禍儿臣殘害手足。事后他害怕高益泄露他的計划,便將他殺害滅口……”

“別說了!”高宗忽然抬手按了按額頭,額角青筋暴起。之前第一次收到吳璘和蕭昱的奏疏時,他盛怒之下要叫人去抓趙玖,但與此同時,還有一封密信送到了他的手上。那密信里有北征之時,顧行簡寫給完顏昌的信,那字跡皇帝再熟悉不過。

信中提到只要金國答應某些條件,顧行簡就會保證大宋退兵。

而那個時候宋金交戰正酣,大宋主將被完顏宗弼所俘,連他這個皇帝都沒有表態是否退兵。

那密信里還有原來昌化縣縣令魏瞻,在顧行簡的安排下,攜一家逃往金國生活。甚至連魏瞻的化名和住址都有,只要派人前去金國核實就可以知道真相。

這些年顧行簡所為時有越界,但高宗只要想到當年朝廷最困難的時候,是他獨自站出來力挽狂瀾,便始終選擇相信他。但這些不能成為他陽奉陰違,欺瞞他的理由!他才是大宋的皇帝!而不是被顧行簡玩弄于鼓掌之間的傀儡!

高宗狠狠拍了下御案,怒火中燒,負手走出大殿。董昌連忙跟了上去,只丟下趙玖一個人跪在殿中。

在無人看見的角度,趙玖勾了勾嘴角,笑得詭異。

門外守衛的禁軍和宮人都向高宗行禮,他抬起手臂遮擋了一下陽光,只覺得這光芒十分刺目。董昌連忙叫宮人將華蓋移過來,高宗下台階離去。

他在宮中漫無目的地走著,只是步伐很快。他想起這些年的風風雨雨,和顧行簡一路走來,與其說是君臣,倒不如說是共患難的朋友,相知相惜。他賜下的那幅《定風波》,還有那句“此心安處是吾鄉”,一直是他心頭涌動的暖意。

可那溫暖正逐漸凝結成冰,成為刺向他胸口的一道利刃!只要想到這些,他便不寒而栗。

“官家,您行得慢些!小的還是叫頂軟轎給您……”董昌小跑著勸道。高宗卻不聽,他此刻心煩意亂,胸口仿佛有氣血在翻涌,渾身都是滾燙的,血液好像在体內暴走一樣。

董昌正疑惑官家今日怎麼如此有精力,往常多走几步路可就要喊累了。

忽然,高宗向前栽倒在地,一眾宮人頓時慌亂不已,一窩蜂似地圍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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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高宗被迅速送回寢宮, 董昌通知了吳皇后和翰林醫官院。很快,韋從帶著醫术最精湛的五名醫官小跑到了寢宮。

他們去后寢殿為皇帝看診, 董昌則在前面的大殿吩咐內侍。

內侍們都有些慌亂, 几個年紀小的甚至雙腿發抖。畢竟皇帝要是出事,那對整個國家會產生巨大的震蕩。

“打起精神, 還沒到那個時候呢!”董昌對他們說道。也不知道是安慰他們還是安慰自己。他回頭看了一眼通往后寢殿的側門, 心頭仿佛籠罩著烏云,久久不散。

吳皇后聽說皇帝暈倒的消息, 很快也到了寢宮。醫官們還在后寢殿問診,她便問董昌:“皇上身子骨一向硬朗, 好端端的怎麼會暈倒?”

董昌低聲說道:“今日皇上招了普安郡王進宮, 問完話之后震怒, 沒過多久就暈倒了。眼下醫官們還沒得出結論,小的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吳皇后愣了愣,心中驚疑, 皇上會變成這樣,難道跟趙琅有關系?興元府的事情, 她已經與趙玖對過說辭,依照皇上的性情就算有所懷疑,也不至于對還沒確定的事情如此動怒才對。難道還有什麼她不知道的事?

她漸漸發現, 她所知道的那個趙玖,還停留在儿時的印象。長大后的趙玖,仿佛是一個陌生人。

莫凌薇和張賢妃等后宮妃嬪也隨后趕來了寢宮,先向皇后請安, 聽說醫官還在看診,几個人就坐在大殿里,從白日一直等到了黃昏。有几個膽小的嬪妃輕聲在那邊低聲議論,神情惴惴不安。

韋從從側門那里出來,董昌和妃嬪們一下將他團團圍住,他拿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道:“皇上已經醒了,只不過身体還比較虛弱,這几日可能說話會有些困難。可以進去探望了。”

韋從說完,吳皇后等人便跟在他身后一起去了后寢殿。

寢殿里面有非常濃烈的牙膏味道,高宗躺在床上,額頭上貼著藥膏,呼吸很重,手上的几個穴道還插著銀針。

吳皇后走到床邊,俯身叫道:“皇上,是臣妾,您能聽見嗎?”

高宗微微睜開眼睛,目光有些渾濁,微微點了點頭。

吳皇后的眼眶有些濕,幫高宗掖好被子:“您好好休息,醫官們醫术精湛,您一定能很快痊愈的。”

“董……昌……”高宗艱難地叫道,不過是兩個字,卻有很多口水從他嘴角流了下來。

董昌連忙上前,趴在龍床邊,貼近高宗,邊聽邊點頭。然后他站起來說道:“今日天色晚了,官家讓几位娘娘都回去休息。”

“皇上,讓臣妾留下來照顧您吧?”吳皇后說道。

高宗抬手擺了擺,似乎這樣一個動作就要耗費他很多力氣。他這個人其實十分好臉面,不想自己病中的模樣被人看見。

吳皇后嘆了口氣,愁容滿面地告退了。

等從寢宮出來,莫凌薇對吳皇后遞了個眼色,兩個人便一起走了。

張賢妃看著她們的背影,若有所思,問身邊的女官:“普安郡王還有多久到都城?”

“大概就是這兩日了。”女官回道。

張賢妃抓緊自己的手,剛才看皇上的情況並不好,希望趙琅能盡快趕回來,免得發生什麼變故。

莫凌薇和吳皇后走到小西湖邊上的一處敞軒。她們吩咐宮人們在外面等候,進了敞軒里坐下。西湖春水波光瀲灩,倒映著湖邊的一排垂柳,暮春時節的風吹拂在臉上,說不出的柔軟細膩。

莫凌薇道:“皇后娘娘剛才近前看皇上,可看出什麼端倪?”

吳皇后只覺得皇上面色蠟黃,精神不濟,與前几日見到的皇帝判若兩人,嘆了口氣。

莫凌薇繼續說道:“皇上原先在我那里的時候就暈倒過一次,只不過症狀沒有這次嚴重,當時他沒讓我叫醫官,因此起居注上也沒有寫。我查過,很有可能是風痹之症。”

吳皇后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莫凌薇點頭道:“自然知道。而且皇上可能隱瞞病情很久了。得此症者起初會有暈眩,易怒等症狀,而后便會四肢麻痹,氣血上涌,導致昏厥。最后逐漸喪失說話和行動的能力,直至死去。這中間的過程長則數年,短則只需几個月。剛才韋醫官說,皇上說話已經有困難了。”

吳皇后的手握緊,心頭仿佛被什麼重物敲擊了一下,聲音都有些不穩:“你到底想說什麼?”

“皇后娘娘應該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如今皇位的繼承人可是有兩個,難道娘娘打算什麼都不做,等著普安郡王回來嗎?他和蕭昱可是馬上就要抵達都城了。蕭昱手里有皇城司,若是跟顧行簡連成一線,我們將會非常麻煩。”

皇城司是直屬于皇帝的,不受任何部司的制衡,甚至獨立于禁軍而存在。皇城司的眼線遍布整個京城,各官員府邸,甚至可能是酒樓食肆等不起眼的地方,而且有獨特的情報收集網,旁人行事很難逃過皇城司的眼睛。這的確是個大麻煩。

吳皇后說道:“你的意思是我們先將皇城司控制起來?可蕭昱統領皇城司以來,一直兢兢業業,從未出過差錯。”

莫凌薇笑了笑:“娘娘是不是忘了?他的出生就是最大的差錯。”

吳皇后一驚,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莫凌薇:“你是怎麼知道的?”李倩的事情藏得十分隱秘,知道的人大都已經離世了,剩下的也不過寥寥几人而已。

“崇義公夫人不能生育這件事,我很久就知道了。但是蕭昱的出生,我是從夏初嵐的身世曝光以后才開始查的。其實要查到那個罪臣之女也不是多難的事,畢竟是真實存在過的人,崇義公再怎麼抹殺也不可能一點線索都沒有留下。這次皇上派蕭昱去成州辦事便是我提議的,只有他離開都城,我們才能找到人證和物證。但此事由我揭發並不妥當,只能請皇后娘娘出面。”

吳皇后沒有馬上回答她,而是看向外面姹紫嫣紅的花叢。她若是揭開當年的舊事,對崇義公府必定是個很大的衝擊,蕭昱罪臣之后的身份肯定會讓他丟官,崇義公也要背個欺君的罪名。蕭家雖然有丹書鐵券,但至少被排除在權力中心以外,不能再干預他們以后的行事。

縱然這麼做,會讓吳氏不能繼續在崇義公府待下去。但她一人的榮辱與整個大局相比,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但吳皇后陪伴皇帝多年,彼此之間始終有夫妻的情分在。她不想在他重病之時,還用此事刺激他。

“皇上還未定下誰繼承皇位,也沒有真到了大限之時,我不會這麼做。”她起身對莫凌薇說道,“眼下如何讓皇上恢復健康才是最重要的。本宮先回去了。”

吳皇后走了以后,莫凌薇仍舊坐在敞軒里,她看向敞軒外面的某處,輕輕說道:“看來殿下的這位母后有些優柔寡斷呢。殿下所謀之事,靠她恐怕是不行的。”

地上起初有一道影子,很快那影子就消失了。

***

到了晚間,皇帝暈倒的消息很快傳到了都城的各個角落。

皇帝已經是過而立之年,這几年宮中始終沒有再添皇子,民間已經有了不少的猜測,此次他病倒,那些猜測便仿佛得到了證實。

莫懷琮到了英國公府,英國公坐在書房里等他,桌上的燈燭將他半邊臉照亮,另一半則藏在陰影里。

莫懷琮從外面進來,覺得書房有些昏暗,說道:“國公爺怎麼不多點几盞燈?宮中的事情,您可聽說了?”

英國公看著桌面應了聲:“知道了。”

“如今皇上的身子不濟,應該早些把皇太子的事定下來。不如明日國公爺跟我一道進宮,再勸勸皇上吧?”莫懷琮自顧說道。

英國公沒有說話,過了半晌,忽然發問:“你老實說,這次高益與金人勾結的事,是不是你指使的?”

莫懷琮愣了一下,還未說話,英國公已經拍案而起:“你好大的膽子!你說的除去普安郡王的方法原來就是這個?當初我北征的時候,那麼多官員和商人慷慨解囊,為的是什麼?在戰場上,我大宋將士為國流血犧牲,為的又是什麼?我們好不容易從金人那里爭回來一些土地,而你居然與金人合作!你這不是打了我一個耳光嗎!傳出去,世人要怎麼看我陸世澤!”

“國公爺息怒,這都是誰跟您說的……”

英國公斥道:“你別管是誰說的!你還跟金人做了什麼交易?難不成恩平郡王登基以后,你們要許給金人別的好處?莫懷琮,我告訴你,有我在一日,你們休想賣國求榮!明日我便進宮向皇上揭發你們。”

莫懷琮原本還想辯解兩句,看到英國公的態度如此强硬,索性靠在椅背上,從容地說道:“國公爺知道皇上今日召見恩平郡王,就是問高益一事麼?但恩平郡王從宮中安然無恙地出來了,證明皇上相信他。國公爺貿然進宮去說,有何證據?在外人眼里,英國公府和莫府乃是一体的。我若有事,國公爺難道還想獨善其身?別忘了這些年我們一起做過什麼事。何況除去普安郡王的計划我是跟您商量過的。難道高益不是您向我推薦的麼?”

“你,强詞奪理!我如何知道你居然讓高益勾結金人!”英國公拍桌說道。

莫懷琮笑了一下:“國公爺何必這麼生氣?皇上恐怕大限將至,如今滿朝文武都是站在恩平郡王這邊的。趙琅毫無根基,而且性情脾氣都不是當儲君的人選。我們只要讓皇上明白這一點,便能收網了。”

英國公揮了下手,背過身道:“我絕無可能再與你們同流合污。”

莫懷琮看著他的背影,斂起笑容:“那國公爺最好就袖手旁觀。等到新皇登基,看在我們是姻親的份上,自然也不會少了英國公府的那份好處。告辭!”

莫懷琮出去以后,陸彥遠從屏風后面走出來,對英國公說道:“父親現在相信了吧?他們為了自己的私欲,甚至不惜出賣國家。難道父親真的要坐視恩平郡王成為大宋的皇帝嗎?父親,您不要一錯再錯了。接下來他們肯定要對付普安郡王,現在只有您能幫他。”

“你出去吧,我一個人靜靜。”英國公抬手按著額頭說道。

陸彥遠知道父親現在情緒復雜,畢竟這是個兩難的選擇,他只能行禮退出去。原本他並不關心誰登基做皇帝,英國公府也不會受到影響。可經歷了成州一事之后,他越發清醒地認識到,一個合格的君主對國家意味著什麼。恩平郡王的野心和手段,十分可怕。

而且皇上這一病,那些平日里被小心遮掩的欲望都變成了洪水,不知要席卷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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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吳皇后坐在龍床旁邊, 小心地給高宗喂湯藥。高宗慈和地看著她,吳皇后一邊給他擦了擦溢出來的藥汁, 一邊說:“碧靈那丫頭說今天要進宮來看您。您不是說她就像女儿一樣嗎?”

高宗輕輕點了點頭。

吳皇后喂完藥, 看了看屋中的銅壺滴漏。都這個時辰了,蕭碧靈怎麼還沒有到?

那丫頭前陣子因為夏初嵐的身世被揭發, 都城里傳得滿城風雨, 據說蕭儉打算認回夏初嵐之后還要給她請封號,氣得蕭碧靈鬧著要跟吳氏去城外的仙云觀吃齋清修, 還是吳氏勸她留下來的。

只不過這段時日蕭碧靈躲在崇義公府里,始終不肯露面。以前最喜歡的大小宴飲一律失去了她的蹤跡, 上課也是請先生單獨到崇義公府里教授。這次皇帝病倒, 她難得從府中出來。

吳皇后正想著, 女官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在她耳邊說了兩句。

吳皇后臉色一變,高宗閉著眼睛問道:“怎麼了?”

吳皇后不敢隱瞞, 對高宗說道:“沒什麼,碧靈跟宮中的王美人起了點爭執, 臣妾正要去處理。”

高宗聽完果然不悅,聲音很輕地說道:“那王美人性情溫婉,怎麼會跟她起衝突……讓董昌去把她們帶來……朕要親自問問怎麼回事……”他這兩日有所好轉, 說話雖然仍顯吃力,但對比第一日,已經能完整地說出一句話。

吳皇后連忙說道:“臣妾執掌后宮,這件事由臣妾出面管教就行了。皇上您還在養病, 不敢勞您親自過問。”

高宗睜開眼睛看向她,口氣篤定道:“皇后是縣主的姨母,理應避嫌,以免偏私。”

吳皇后的手指猛然收緊,然后勉强笑道:“是,臣妾這就讓宮人將她們帶來……”

高宗重新閉上眼睛,側身朝著里面:“嗯,去吧。”

吳皇后應是,帶著女官走到前殿,抓著她的手腕說道:“你剛剛說那個美人說了什麼?”

“王美人說縣主不是崇義公夫人所出,只不過是一個下賤丫頭生的,有什麼資格趾高氣昂。縣主要跟她理論,兩個人大打出手,被路過的宮人勸住……”女官小心地問道,“娘娘,現在該怎麼辦?”

這王美人初選進宮的時候,也頗得盛寵。但她家中是庶民,在朝中無權無勢,很快就被新人代替了。但她曾為高宗生過一個女儿,所以高宗還是念著她的。她平日在宮中並不起眼,性情也算溫和,好端端地怎麼會招惹蕭碧靈?肯定是有人故意指使的。

恰好董昌把兩個人帶進來了。蕭碧靈一見皇后就扑進她懷里,哭哭啼啼道:“姨母,您可要為我做主啊!這個女人妖言惑眾,根本沒有把我放在眼里。”她頭上的花冠歪了,臉上的妝容也哭花了,顯得十分狼狽。

吳皇后拍了拍她的背,目光凌厲地看向王美人。王美人臉上被抓了一道,釵鬢凌亂,比蕭碧靈好不到哪里去。她道:“縣主這是惡人先告狀。臣妾本來在花園里采花,不過是不小心踩了一下縣主的裙擺,縣主就不依不饒的。”

吳皇后本想教訓她兩句,董昌去了后寢殿稟報高宗,來帶兩人進去。吳皇后也來不及交代蕭碧靈兩句,只能跟在她們后面,心里惴惴不安。

高宗坐在龍床上,宮人給他擺了一張小几,他剛好可以倚靠在上面。蕭碧靈跪在床前,滿身狼狽,高宗道:“瞧瞧你,哪有半分縣主的樣子?”他說完略微有些喘氣,董昌連忙倒了一杯水過去:“官家,您慢點說。”

“皇上,請您重重地處罰這個王美人,她滿口胡言亂語,罪不可赦!”蕭碧靈大聲地說道。

“她說什麼了?”高宗邊喝水邊道,“能讓你一個縣主出手打人?”

王美人趴在地上,她已經許久都沒有見到皇帝,連大氣都不敢出。蕭碧靈手指著王美人自顧地說道:“這個王美人膽大包天,竟敢說我不是母親的親生女儿,而是個洗腳丫頭生的!這怎麼可能?”

高宗握杯子的手一頓,先看到站在后面的皇后明顯僵了僵。他又問跪在旁邊的王美人:“可有此事?”

王美人連忙說道:“臣妾是胡言亂語的,臣妾有罪,還請皇上責罰。”

“你現在知道有罪了?區區一個美人,怎麼敢如此造謠?皇上,請您一定要嚴懲她!”蕭碧靈氣憤道。

這王美人自選入宮以來,一直安分守己,平日也不是亂嚼舌根之人,怎麼會毫無根據地說這番話?高宗越想越覺得蹊蹺,命其他人都出去,只留下王美人問話。

等出了寢殿,蕭碧靈問吳皇后:“姨母,皇上是要處罰那個王美人嗎?”

吳皇后看了她一眼,口氣十分嚴厲:“你可知道自己闖禍了?為什麼要跟一個美人糾纏不休,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吳皇后對蕭碧靈一直都寵愛有加,很少有大聲說話的時候。但若不是蕭碧靈,王美人根本就見不到皇帝的面。皇帝生性多疑,那王美人剛剛沒有急著辯解,反而遮遮掩掩的,任誰看都有問題。她只要將吳氏天生石女的事情告訴皇帝,此事其實很好求證,只要問吳氏的近身之人就能明白。這樣蕭昱的出身也就會被懷疑。皇上到時候說不定還要詢問她,而她只能選擇說實話。

區區一個王美人,絕對沒有如此心機。吳皇后知道,莫凌薇還是私自行動了。

這日傍晚,春雷陣陣,仿佛要下大雨。

蕭昱一行人終于抵達都城,直接前往皇宮復命。趙韶坐在馬車里,掀開簾子看著壯麗的宮門,巍峨的闕樓,仿佛回到儿時在汴京的皇宮里玩耍的情景。這一磚一瓦分明那麼熟悉,卻又全然陌生,早已經物是人非了。

進了皇宮,自有內侍引他們前往皇帝的寢宮。蕭昱留在前殿等候,趙韶和趙琅前往后寢殿面見皇帝。剛才進來的時候,蕭昱發現寢宮的守備是往常的几倍,有些不同尋常。

內侍也不像往常一樣,為他端茶倒水,而是遠遠地垂頭站著。

等趙韶和趙琅見了皇帝出來,兩個人眼眶都有些紅。董昌對趙韶說道:“皇后此時有事,不能安排郡主的住處。還請先去莫貴妃那里,她會好好安頓您的。”

董昌說完叫內侍帶她去莫凌薇宮中,而趙琅則被張賢妃的宮人請走。董昌這才回頭對蕭昱道:“蕭大人,官家要單獨見您。”

皇帝的寢宮蕭昱也來過几次,熟門熟路。只是此時的宮殿安靜極了,外面的天空黑沉沉的,耳邊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聲。

蕭昱在后寢殿見到皇帝,先跪在地上行禮,還未開口,便聽到皇帝沉悶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蕭昱,朕問你,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世?你母親根本不能生育。”

蕭昱的身子一僵,緩緩抬頭看向龍床上的皇帝。皇帝面色陰沉,正威嚴地逼視著他。

不久之后,都城里狂風驟雨,路上几乎沒有行人。一隊禁軍冒雨從宮中小跑出來,將崇義公府團團圍住。

蕭儉坐在書房里,聽完管家的稟報,鎮定地揮手讓他下去。他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日,吳家的兩個女人早晚會將事情供出去。但蕭家有丹書鐵券在手,又有太祖遺命,就算皇帝動了殺機,也封不住言官之口。不過蕭昱肯定會被罷官,不能再統領皇城司。

他笑了笑,到底還是小看了恩平郡王和莫家這倆父女,竟然不惜將皇后牽扯進來,也要那個位置嗎?他們接下來就是要對付普安郡王了吧。

蕭儉起身站到床邊,負手看著外面的雨勢。趙家的人斗得如何翻天翻地,他都不管。只不過若是皇帝無能,最后把江山交到那樣的人手里,便等同于自掘墳墓。

蕭家先是包庇罪臣之后,並且隱瞞蕭昱身份,欺君罔上一事,傳開之后,震驚朝野。欺君原本是重罪,按理來說要殺頭的。但蕭家的身份特殊,一邊是太祖遺命,要后世子孫善待蕭家后人,言官們請願輕罰,另一邊是維護趙氏江山的大臣們認為蕭家享受的特權實在太多了,應該借此機會對他們進行嚴厲的懲戒。

朝堂為此案而爭論不休,高宗因在養病,也遲遲沒有做決定。

皇后被命在自己的寢宮面壁思過,高宗身邊便換了莫凌薇和張賢妃輪流照顧。

這日是張賢妃當值,她隱約覺得莫凌薇已經跟趙玖聯手,特意叮囑趙琅一定要謹言慎行,等顧行簡回來再做打算。

高宗要起身,喚了張賢妃一聲,她才反應過來,連忙過去扶他。他隨口問道:“你在想什麼?心不在焉的。”

張賢妃當然不敢實話實說,只是笑道:“沒有,臣妾想著翰林醫官們真是妙手回春,皇上眼看著氣色又好了很多,應該很快就能痊愈了。”她在皇帝的身后墊了几個軟枕,便要退開,高宗卻拉著她的手臂道:“坐下陪朕說說話。”

張賢妃依言坐下,低垂著頭,皇帝說道:“朕都聽康福郡主說了。她盛贊琅儿這次在興元府表現得十分勇敢,與金人周旋,沒有丟掉大宋的臉面。你是他的母妃,覺得他可能繼承大統?”

張賢妃一驚,連忙跪在龍床前面:“選誰為繼任者由皇上決定,臣妾不敢多嘴。”

“你起來說話。”高宗說道。

張賢妃只能從地上爬起來,誠惶誠恐地立在旁邊。

高宗看她這個樣子,嘆了口氣:“你就一點都不為琅儿說話嗎?朕近來聽太多人說恩平郡王的好話,倒是沒有人說琅儿好呢。”

張賢妃輕聲道:“沒有人為琅儿說話,是琅儿的不足。臣妾只是后宮婦人,沒什麼見識,儲君關系到江山社稷,自然是皇上比臣妾看得更明白。”

高宗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朕其實很想聽一個人的看法。只不過已經無法全然信任他了。”

張賢妃下意識覺得皇帝說的人是顧行簡。這麼多年,皇帝一直忌憚蕭家,這是近身之人皆知的事情,偏偏顧行簡的夫人是蕭家之后。這次蕭家犯了欺君重罪,而蕭昱和夏初嵐又都是那個罪女所生。若是顧行簡維護蕭家,便是與皇帝離心。若是不維護,蕭家難逃罪責,他的夫人也無法幸免。

怎麼看,都是一盤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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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7 01:32: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六章

臨安市舶司在侯潮門外, 每當到了春季,便是市舶司最為繁忙的時候。官員要分成几班, 去港口負責貨物的抽解, 常常要忙至深夜才能歸家。亥時初,夏柏青從最后一艘船上下來, 拿著筆將抽解的目數一一記錄在冊。

几個同僚走到他身邊, 言辭中都有想要走的意思。

夏柏青抬頭看了看月色,對他們說道:“剩下的我來做就可以了, 你們先走吧。”

那几個同僚千恩万謝地走了,一邊走一邊還在討論崇義公會被如何處置的事情。事發當日蕭昱便被革職, 押回崇義公府。現在崇義公府被禁軍團團圍住, 切斷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絡。而皇城司已經由李秉成接管, 昨日皇帝下令搜查相府,引得百官人人自危,紛紛撇清與顧行簡的關系。

夏柏青等他們都走遠了, 將冊子塞入懷中,仔細看了看四周, 再一次上船。他將蓋著貨物的油布掀開,拍了拍其中的一個箱子,三響過后, 箱子從里面打開,先出來一個人,然后又去扶箱子里的兩個。

“你們沒事吧?”夏柏青低聲問道。

顧行簡對夏柏青點了點頭,夏柏青將早就准備好的下等官吏綠袍抱給他們, 要他們換上,然后一起離開了港口。

夏柏青為了辦公方便,又將原來在候潮門外的院子租下來,這里有很多瓦舍勾欄,魚龍混雜,反而不怎麼惹人注意。等回到家中,柳氏連忙將大門栓緊,請他們到屋內說話。

進屋之后,顧行簡朝二人拜道:“連累三叔和三嬸為我涉險了。”

夏柏青連忙扶著他的手肘道:“莫要見外。只是我不懂,皇上為何會下令搜查相府?就算崇義公有欺君的行為,也與你無關吧?”

顧行簡扯了下嘴角:“應該與崇義公的事情無關,而是關于此次興元府一行。皇上本來就忌憚蕭家,蕭家犯了欺君之罪,嵐嵐又是那樣的身份,所以皇上也不再信任我了。”

“你的意思是,皇上會罷免你?”夏柏青皺眉問道。

“不出意外的話,皇城司搜查相府一定會拿到證據,從而勸說皇上罷相。只有我不在中樞之位,他們才可以放開手腳。所以我才不能直接回都城,而要從水路迂回。他們以為我對都城的變故全然不知,忙著在路上圍堵我,故而不會在意水路。”

顧行簡的口氣平靜,但等他說完,屋中的人都沉默不語。英國公北征的時候顧行簡就被皇帝停官,但那一次皇帝存了几分維護之意。但這次是被罷相,君臣之間離心,恐怕再難復起。何況顧行簡當政時在朝中樹敵不少,那些人肯定會趁機落井下石,巴不得他不能翻身。

權勢這個東西,想要聚攏在手上的時候,往往要耗費數年鑽營。而喪失不過就是彈指一揮間的事情。而這世上最難掌控的,不是權勢,而是人心。

顧行簡看到屋中几人的臉色,語氣輕松道:“還沒有到最后,大家不用如此沮喪。三叔,這個孩子是重要人證,還請你代為照看。”他回頭看了眼陳江流,陳江流上前對夏柏青行禮。

柳氏說道:“真是個漂亮的孩子。相爺放心,我們會照顧好他的。”

***

亥時末,皇帝的寢宮里內侍們正在熄燈,前殿逐漸陷入一片黑暗中。

而后寢殿里,高宗仍未睡,手里拿著李秉成帶皇城司搜回的證據,還有朝官彈劾顧行簡的折子,反復看了一遍又一遍。這里面有顧行簡跟金國往來的信件,還有他授意各級官員操縱几樁案件的審理和判決。原臨安市舶司市舶使吳志遠就是被他定為流徙之罪。

高宗忽然將東西盡數擲于地上,因為太過用力,而喘息不已。

董昌連忙叫內侍將東西撿起來,過去順著皇帝的胸口:“官家,您這身子剛好了一些,可千万不能動怒啊!”

“是朕錯信了他!一個宰相,竟敢凌駕于皇權和律法之上,豈有此理!”

皇帝震怒,殿內年紀小、位分低的內侍們都跪在地上,不敢動彈。

高宗躺回床上,看著帳頂,良久不語,董昌也不知他在想什麼。

過了一會儿,高宗忽然說道:“你去將當值的翰林學士找來,朕要擬旨廢相。”

董昌聞言一驚,連忙說道:“官家,您可想好了?廢相可不是小事,相爺執政多年,勞苦功高。金國那邊也無法交代啊。”

“朕難道還怕了金人不成?已經沒有什麼相爺了。”高宗閉著眼睛,口氣堅決,“去吧。”

董昌知道皇帝正在氣頭上,此刻不是進言的最佳時期,他再說什麼,只會引起皇帝猜忌,只能吩咐人去請翰林學士來擬旨。他知道皇帝一方面畏金人如虎,另一方面又痛恨暗地與金人勾結的大臣。而且人在病中,性情也難免變得古怪多疑。

他私下問過韋從,皇帝得的是風痹之症。現在的病情並不是趨于穩定了,而是隨時都會有復發的危險。當他再次倒下的時候,恐怕就是大限之時。因此他們都格外小心地侍奉。

禁中連夜發出一道聖旨到了門下省,張詠剛好當值。他看到聖旨中的內容之后,大驚失色,隨即猜想到是昨日皇城司搜查相府有了結果。門下省諸官員對詔書的內容議論紛紛,只有張詠沉默不語。他十分清楚顧行簡的為人,斷不可能做出勾結金國之事,門下省也的確有封駁之權,可以封還詔書。

但此刻皇帝盛怒,朝中的大權已然被莫懷琮等人把持,强出頭只會成為他們下一個攻擊的目標。

侍中問他:“給事中,這道聖旨你怎麼看?”

張詠記得有一次跟顧行簡下棋時,顧行簡便笑他每一粒棋子都想保全,反而難以著手于全局,顧此失彼。當舍則舍,才是真正的保全。

他對侍中說道:“沒有問題。”

其他官員頓時用形形色色的目光看向他。都知道他素日與顧行簡交好,沒想到顧行簡出事,他卻一句話都不為顧行簡說,何其涼薄。

天亮之后,門下省審議通過的詔書便發往三省六部,廢相的事傳遍整個都城,朝堂震動。顧行簡執政中書以來,一直以各種手段排除異己,强勢地推行政令。因為皇帝在背后支持,縱然朝臣私底下不滿,也不敢表露出來。

如今皇帝親自下旨罷相,很多人便開始上書痛陳顧行簡的種種罪行,一時達到數十封之多。

高宗看到內侍搬來的奏折,只冷冷道:“看來這個宰相早就不得人心了。不看,朕一封也不看!”

莫凌薇正在試湯藥的溫度,不動聲色地坐在皇帝身邊,說道:“皇上莫要為這些事氣壞身子。如今安心養病最重要。”

高宗點了點頭,等喝完湯藥,對莫凌薇說道:“忙了一日,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莫凌薇搖頭道:“等賢妃姐姐來了,臣妾再回去。臣妾多陪皇上一會儿不好嗎?”

高宗的臉上終于露出一點笑容。這個時候,董昌進來稟報:“官家,普安郡王求見。”

“宣他進來。”高宗說道。最近兩位郡王天天都要來請安,趙玖每次都說上很多話,關于朝政的或是閑話家常。趙琅則沉默寡言,很多時候只是在旁邊坐著,高宗問一句他才答一句。宮人都說普安郡王拙于言辭,天生愚鈍。

趙琅進來之后,直接跪在地上。高宗道:“你這是干什麼?”

“儿臣要為顧相說兩句話,希望父皇能收回廢相的旨意。”

高宗臉色一變,當即斥道:“豈有此理,你當朕的聖旨是儿戲嗎!”

在場所有人連忙跪在地上,齊呼“皇上息怒”。現在誰還敢在皇帝面前提“顧行簡”這三個字?更別提為他求情了。董昌連忙說道:“官家,殿下只是一時昏了頭,小的這就帶他出去……”

趙琅卻大聲說道:“儿臣沒有昏頭,而是十分清醒。不瞞父皇,在成州見到顧相以前,儿臣對他的印象並不好,因此無法全然相信他。可是經過成州的事情以后,儿臣知道他內心的堅持和原則,儿臣願以性命擔保,他是絕對不可能勾結金人的!他為了救不成器的儿臣甘願舍下自己身懷六甲的夫人,為了將康福郡主送回朝甚至不惜與金人撕破臉。還有成州那些將銅錢換給金人的百姓,因為迫于生計才觸犯刑律,顧相為他們想好了生路並四處奔走。這些都是儿臣親眼所見,他絕不是詔書上所說的那樣。”

高宗看著趙琅,他從來沒有聽過趙琅在他面前一口氣說這麼多的話。這個儿子並不是拙于言辭,也不是天生魯鈍,他只是性情耿直,不願做爭寵諂媚之事,更不願違背自己的內心。

“你的意思是朕錯了?”高宗皺眉問道。

殿上的氣氛一下凝重起來,除了趙琅之外,其他人大氣都不敢出。從古至今,誰敢說皇帝是錯的?哪怕事實證明他真是錯的,他也絕不會承認。

莫凌薇一直沒有說話,此刻坐在皇帝的身邊,開口道:“殿下看看那邊堆積成山的奏折,都是彈劾顧行簡的。皇上做出廢相的決定,也是因為所有證據都指向他。您為他說話,可考慮過皇上的心情?”

趙琅抬頭看向高宗,緩緩地說道:“父皇,這麼多年,顧相為國殫精竭慮,是您的左膀右臂,他提出的每一道政令,做出的每個決定,您比任何人都清楚。難道您連自己的手臂都不相信了嗎?若這些人只是因為顧相支持儿臣便如此中傷他,儿臣願意放棄繼承皇位。國家可以沒有儿臣,但是不能沒有顧相。”

莫凌薇一下站了起來:“殿下,您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這麼大逆不道的話你也敢說!”

“趙琅,你放肆!”高宗越聽越氣,狠狠地拍了一下手邊的几案,然后只覺得胸膛麻痹,用手捂著胸口,忽然仰頭倒在了榻上。

“皇上!”莫凌薇驚叫出聲,大殿頓時亂做一團。

趙琅也有些愣怔,母妃不是說父皇的身体已經好多了嗎?直到莫凌薇叫內侍將他强行請出去,他還如墜云霧之中。

張賢妃趕到皇帝寢宮的時候,宮中早就已經戒嚴。今日當值的翰林醫官几乎盡數在此,一部分在前殿商議,一部分在后殿看診,氣氛十分壓抑緊張。

趙琅跪在地上,神情迷茫。

張賢妃道:“琅儿,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聽宮人說皇上是被你氣的?”

“儿臣只是為顧相說了兩句話,未有氣父皇之意。”趙琅如實說道。

張賢妃低聲道:“我叫你這几日謹言慎行,你為何不聽?他們就等著抓你的錯處,你……真是要氣死我了。”

“母妃,難道儿臣為了明哲保身,就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冤枉顧相嗎?他說不定直到此刻還在為利州路的百姓而忙碌奔走。若他被罷官,那些百姓的希望豈非落空?儿臣做不到袖手旁觀。”趙琅目視前方說道。

張賢妃多少知道他的性子,現在怪他也沒有用,便轉而問殿上的一個醫官:“皇上到底怎麼樣了?”

那醫官搖了搖頭,面容沉重:“韋大人等几位醫官在內,具体情況我們也不知道。但恐怕不容樂觀。”

張賢妃在殿上焦急地走來走去,時不時地望向通往后寢殿的小門。那里現在由禁軍守著,不許人出入,她希望董昌能出來說句話。前日她照顧皇上的時候,明明已經好了許多,都能下地行走了。怎麼被趙琅三言兩語給激成這樣?

“父皇!”外面傳來一聲,趙玖跌跌撞撞地進來了。他也顧不上向張賢妃行禮,焦急地向翰林醫官詢問皇帝的情況。得不到明確的答復,他又走向跪在殿上的趙琅,一把抓起他的衣襟:“是你把父皇氣成這樣的!”

趙琅沒有說話,趙玖貼近他道:“父皇若有什麼三長兩短,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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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7 01:33:1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七章

張賢妃連忙命宮人將兄弟二人分開, 趙玖還欲動手,張賢妃說道:“恩平郡王, 現在不是怪琅儿的時候。皇上在里面情況未明, 你們兄弟在這里大打出手合適嗎?”

趙玖聞言整理了下衣襟,徑自走到一旁去了。

張賢妃拉著趙玖坐下, 喃喃說道:“希望你的父皇沒事, 否則……”

趙琅皺了皺眉頭,看到趙玖正在跟御醫說話。而醫官們的態度十分恭敬, 趙玖的氣勢已經儼然是未來的儲君。

入夜之后,韋從才到前殿來。莫凌薇和董昌跟在他的后面, 几個人的臉色都很凝重。

張賢妃早已等得十分焦急, 起身問道:“韋醫官, 皇上到底怎麼樣了?”

韋從道:“皇上還在昏迷之中,不知何時會醒。就算醒了,恐怕也無法說話或者行動。臣等已經盡力了……”

張賢妃聽完, 震驚得倒退一步,几乎站不穩, 幸好被趙琅扶住。明明前兩日還好好的人,怎麼忽然間變成這樣了?她對皇帝並沒有很深的情感,但到底是夫妻一場, 一時承受不住,靠到趙琅的懷里流淚。

趙玖直直地跪在地上,一邊痛哭,一邊說自己不孝。在場的醫官和內侍聽了, 都十分動容。

消息很快傳到了宮外,几個重臣都連夜進宮來探視。

皇帝需要靜養,他們都不敢呆太久便出來了。莫懷琮的眼眶紅透,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對眾人說道:“皇上如今這般,我等身為臣子,亦痛心疾首。但國不可一日無主,應該盡快商議由一位皇子監理國政。”

監理國政,是在君王無法臨朝或者御駕親征的情況下,皇太子的職責。几位大臣紛紛推舉恩平郡王。因為他們聽聞普安郡王御前頂撞,才致使皇帝病重,這是不忠不孝的表現。

趙琅看他們眾口一詞,冷冷地站著。他根本就沒想過當皇帝,朝臣支持誰他也不在乎。可若讓趙玖掌權,顧行簡恐怕再也回不來了。他不能什麼都不做,至少應該爭取一下。

“連翰林醫官都說不出父皇的病因,几位大人為何一股腦地將責任都推到我身上?父皇病倒之前並未冊立皇太子,難道皇位的繼任者是由几位大人來選定的嗎?”

樞密使蔣堂點頭說道:“殿下說得有理。皇上沒有留下冊立皇太子的詔書,就算要請一位殿下監國,也得重臣們聚齊商議,不可如此草率決定。”

莫懷琮又問英國公的意思,英國公看了他一眼,也沉聲說道:“使相說得沒錯。立儲非儿戲,自古皇位繼承人都是由皇上指定,我等不可越權。此事需從長計議。”

這兩位都發了話,其它的大臣們便不敢再說什麼。

莫凌薇一邊擦眼淚,一邊看了董昌一眼。董昌的手緊緊地攥在一起,想到剛才莫凌薇將他單獨叫到一旁說的那番話。

“阿翁服侍皇上日久,勞苦功高,應該最知道皇上的心意。如今皇上病重,正是我們為國效力的時候。您應該知道皇上留有一道冊立皇太子的詔書吧?只要您將它公之于眾,可保您平安離宮,安享晚年。”

皇帝是忽然病倒的,根本就沒有留下詔書。莫凌薇的意思是要他偽造詔書,否則便有性命之憂。董昌這半生跟著皇帝,什麼大風大浪沒有經歷過,如今宮中和朝中是什麼局勢,他再清楚不過了。

董昌上前走到人群之中,清了嗓子說道:“其實官家留了一道詔書。還吩咐小的,若有不測,要在朝臣面前宣讀。今日天色已晚,還請使相和副相召集在都城中的五品官員,明日辰時到寢宮前集合,小的當眾宣讀。”

眾人紛紛怔住,沒想到皇帝真的留有詔書。英國公的手背在身后,問道:“皇上的詔書到底立哪位皇子為太子?既然有詔書,為何現在不拿出來?”

董昌低頭,整張臉沉在陰影里,只是拜道:“官家交代過這道詔書一定要當眾宣讀。明日几位大人就知道了。”

董昌是天子近侍,跟從皇帝多年,在宮中德高望重。几位大臣雖有疑惑,但也沒再說什麼,陸續從皇帝的寢宮離開。

夜色濃稠,升起一層灰蒙蒙的霧,連沿途的石燈都照不清地上的影子。

“國公爺!”莫懷琮追上陸世澤,親自從內侍手里接過宮燈,說道,“這里到前朝了,我跟英國公有話要說,你先回去吧。”

那內侍看到麗正門就在咫尺,便行禮回去了。

陸世澤看向莫懷琮,忽然發問:“皇上根本就沒有留下詔書,是你們脅迫董昌的,是不是?”

莫懷琮笑了笑:“國公爺在胡說什麼?都知是皇上身邊的人,我們如何脅迫得了?”

陸世澤一下子按住他的肩膀,將他拉到宮牆底下無人的地方,低聲道:“你几時變成這樣了?你可知道偽造詔書,是滿門抄斬的重罪?你一世英名,半輩子爭來的身份地位,就不怕毀于一旦?”

莫懷琮表情一僵,隨即推開陸世澤的手說道:“我爭了半輩子,到頭來被顧行簡壓著,始終就差一步位極人臣。當初我要招他為婿,他如何都不肯,寧願吃盡苦頭,比旁人走更多的彎路。可短短十年時間,他就爬到我的頭上去了!而且他最后娶了一個商戶女,當著所有人重重打了我一記耳光!我就是要讓他知道,當初拒絕我是多麼愚蠢!”

陸世澤搖了搖頭,他從來都不知道莫懷琮的心思。原來他一開始就是衝著顧行簡去的,而自己無意識之間,竟然做了他的幫凶。

“您在怕什麼?明日等董昌宣布了詔書,恩平郡王就是皇太子了,不久便會登基。而我輔助新皇有功,定能得到宰相之位,還有何人能夠治我的罪?國公爺,皇上永遠都不可能再醒過來了!”莫懷琮的臉有些猙獰,目光中透露出一種對權欲的瘋狂。他平日偽裝得極好,此刻才暴露出本性。這是一個為了權勢地位可以不擇手段的人,如同豺狼虎豹。

陸世澤眉頭緊鎖,手在袖中握緊成拳。他竟然一直與這樣的人為伍。

莫懷琮看著陸世澤道:“明日的事,還需要國公爺來出力。屆時朝官都聚集在寢宮前面,國公爺掌控禁軍,封鎖宮門,以防生變。顧行簡還未抓到,我們不能掉以輕心。等事成之后,便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等著你我。”

陸世澤甩袖道:“我不可能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國公爺可要想清楚了。于您而言不過是盡綿薄之力,您做與不做,結果都不會改變。而國公府今后的命運可是都握在您手里呢。若不是你我姻親的關系,我也不會在這里苦口婆心地勸您。李秉成將軍搶著立功,我還是向恩平郡王推薦了您。總之,您好好想想吧。”莫懷琮哼笑了一聲,拍了拍陸世澤的手臂,提著宮燈自顧離去了。

陸世澤又獨自在夜色中站了很久,最后重重一拳砸在宮牆上,才大步走出宮門。

他回到府中,夜已經很深了。許氏和陸彥遠還在前堂坐著,等他回來。陸彥遠看見他,連忙問道:“父親,皇上的病怎麼樣了?”

陸世澤頹然地坐下來,對許氏說道:“去將我的金甲找來。”

許氏怔了怔:“您要金甲干什麼?現在又不是打仗的時候……”

“叫你去就去!不要多言。”陸世澤不耐地說道。

許氏不敢違逆他的意思,低頭應是,連忙離開前堂去找金甲了。這套金甲是皇上所賜,北征之后一直供在書房里,除非上戰場,否則陸世澤是不會請出來的。陸世澤對陸彥遠說道:“明日我要進宮,你就呆在府中,哪里也不要去。”

“父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否有危險?您說出來,儿子可以幫您。”陸彥遠著急地說道。

陸世澤擺了擺手:“不要問。我一人足以應付。”

“父親,我不會讓您一個人去的!”陸彥遠叫道。這几日都城中發生的一連串變故,乃至今日皇帝忽然病重,似乎都是某種不詳的征兆。而且父親表現得太不同尋常了,連北征最難之時,他都沒有見過父親如此沉重的模樣。

陸世澤皺眉,起身去拿了繩索,一下子將陸彥遠綁了起來。

許氏取了金甲回來,看到眼前的情景,連忙說道:“國公爺,您這是干什麼?大郎做錯什麼了?”

“父親,您放開我!”陸彥遠掙扎道。但是他一身武藝乃是陸世澤親自傳授,破綻和弱點了如指掌,根本不是對手。

陸世澤將陸彥遠綁好之后,推給許氏:“明日任何人不得出府。你將他看好了!”說完,抱起金甲,決然地走了。

翌日,天空灰蒙蒙的,一直在飄雨。一大早,官員們便排著隊進宮,都城中的五品官足有上百人之多,他們到皇帝的寢宮前等候。誰也不敢高聲言語,只是私下交頭接耳。

張詠看到寢宮周圍站著不少禁軍和皇城司的人,宮中的守備也明顯比往日多了許多。剛剛進麗正門的時候,竟然是英國宮親自站崗,這陣仗不可謂不大。

一個官員對張詠說道:“給事中大人,您可知道皇上為何召集這麼多的大臣?是有什麼大事嗎?”

皇帝病重的消息只有几個重臣知道,尋常的官員不清楚其中的內情。張詠是張賢妃的外戚,那官員以為他肯定知道些什麼內幕。

張詠搖了搖頭,他的官帽和朝服已經被雨水打濕,那雨水沾在嘴邊,有些苦澀的滋味。這樣的場面,恐怕的確是大事,只不過看宮中這嚴陣以待的情勢,他有不好的預感。

……

莫凌薇站在后寢殿里,抬頭看了看門外的雨簾,嘴角帶著淡淡的笑容:“要結束了呢。”

寢殿這里空無一人,一部分內侍跟著董昌到前面去了,另一部分則是被她支走了。

從前她也有跟皇帝獨處的時候,只不過多是在床幃之間,皇帝說得多,她說得少。

她走到床邊,看著閉目躺在龍床上的皇帝,不過是個垂垂老者,有几分可憐。

她手中握著一個藥瓶,輕聲對皇帝說道:“皇上不要怪臣妾。臣妾自進宮以來,承蒙皇上恩寵,心中感激,但臣妾從來都沒有愛過皇上。皇上應該知道,臣妾心里有一個人了。只是那人對臣妾始終不屑一顧,臣妾想看他跪下來求饒的樣子。這個念頭每天都在折磨著我。”

莫凌薇苦笑了一下,將皇帝的錦被掖好:“我與皇上燕好,是為了能有自己的孩子。我也沒想到那些香和補藥會傷了皇上的龍体……這也算自食惡果了。可恩平郡王許諾會奉我為太后,算是彌補了我的遺憾。皇上可知道,今日一切就要結束了?您那道罷相的詔書,真是讓我高興。恐怕這世間任何打擊對于他來說,都沒有這個來得大。他一直那麼信您,重您。”

皇帝安靜地睡著,無法做出任何的反應。

莫凌薇繼續說道:“他為您,為這個國家鞠躬盡瘁,從未有一刻想過自己。可您呢,終究沒有信他。所以您怪不得臣妾,也怪不得任何人。如果顧行簡還在朝中,絕不會是今日這樣的局面。而這一切,都是您自己親手造成的!為什麼不肯信他?難道你們君臣之間十几年相知相惜,就比不過那些捏造的證據?”

殿外的雨聲斷斷續續的,莫凌薇靜靜地坐了一會儿,看著手中的瓷瓶,又收了回去:“父親說吃下這顆藥,您就會永遠睡下去,再也沒有痛苦。可臣妾終究下不了手。”

她說完,又看了皇帝一眼,起身離開了寢殿。

……

雨越下越大,內侍們打著油紙傘為眾官員遮雨。董昌懷抱著木盒走到玉階上,看著下面黑壓壓的人影,躊蹴片刻。

趙玖和莫懷琮交換了一個眼神,莫懷琮朗聲道:“都知大人,您快念皇上的詔書吧。”

董昌顫抖地打開盒子,只是他站在高處,又下著雨,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忽然,木盒打翻在地,里面空無一物。董昌跪下說道:“官家沒有留下詔書,小的寧死也不能偽造!”

他這突然的舉動,讓台階下的文武百官都吃了一驚。莫懷琮氣急敗壞,推開身邊撐傘的內侍,跑上兩級台階,喊道:“董昌,你昏頭了不成!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董昌的背已經有些佝僂,此刻卻挺得筆直,手指著莫懷琮說道:“你食君之祿,卻做亂臣賊子之事!為了扶持恩平郡王,竟然要莫貴妃授意我假造詔書。今日諸位大人都在,我要當眾揭發你們的罪行!董昌一把老骨頭了,死不足惜。但我這一輩子都是天子近侍,到死也不能違逆天子之意!”

官員們嘩然,不約而同地看向莫懷琮。雨水衝刷著玉階,在玉階下迅速地彙集成一道道小流,他們站了很久,鞋子都泡了水,官袍也濕透了,可無人顧得上這些。

蔣堂在台階下仰頭問道:“莫副相,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最好說清楚,為何脅迫都知偽造詔書?”

有不少官員附和,紛紛責問莫懷琮。

莫懷琮仰天大笑了兩聲,忽然抬起手,院子里的禁軍便衝過去,將那些官員團團圍住,還壓住了叫得最凶的几個言官。

蔣堂質問道:“莫懷琮,你要干什麼?想造反不成!”

莫懷琮笑著說道:“皇上明明留了詔書,卻被董昌私自藏起來了。那詔書上說要立恩平郡王為皇太子,今日請諸位大臣來,就是告知此事。”

“豈有此理,簡直是胡言亂語!以為我們會聽憑你擺布嗎?”蔣堂欲上前,卻被李秉成先一步制住。

眾官員看到這里,几乎都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這時候,有內侍關上了宮門,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趙玖緩緩走上玉階說道:“趙琅御前失言,激怒父皇,早就沒有當儲君的資格了。他本人也自願放棄繼承皇位,這是很多人都聽到的。父皇重病不能言語,有沒有詔書,本王看沒那麼重要。若諸位大人願意支持本王,一律加官一等!”

這是個很有誘惑力的條件,但玉階之下,誰都沒有動,滿院的鴉雀無聲。

莫懷琮覺得不對勁,連早前說好的几個官員都低著頭,不來搭腔。他走下玉階,一一點了那几個人的姓名,他們卻紛紛避開了他的目光。

莫懷琮厲聲說道:“今日你們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否則誰都別想走出這里!國不可一日無君,你們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蔣堂雖然被壓著,卻大聲說道:“恩平郡王失德,而你犯上作亂。要我與你等亂臣賊子為伍,休想!”

一時群情激奮,場面有些失控。趙玖怕蔣堂動搖人心,命李秉成將他押下去。

“恩平郡王恐怕沒權力這麼做。”人群后面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官員們紛紛讓開到兩旁,顧行簡緩緩地走上前來。他穿著五品官服,一直隱在人群后面。他也被雨淋濕了,官服貼在身上,越發顯得瘦削,身姿卻挺拔如松。

很多人看到他都松了口氣,縱然是那些素日里經常彈劾他的言官,看到他站在這里,仿佛就如定海神針一般。

莫懷琮等人卻大驚失色,如同見到鬼魅。趙玖看著顧行簡道:“你,你怎麼會在這里?顧行簡已經被罷相了,來人啊,快將他抓起來!”

可是這回,連那些禁軍和內侍都不聽他的了。

趙玖慌忙去看莫懷琮,莫懷琮也覺得震驚。宮門明明是英國公看守的,怎麼會放顧行簡進來?而且這些官員和禁軍是怎麼回事?為何不聽使喚了?

趙玖覺得不對,手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因為顧行簡看著他的目光,冰冷得如同看著死物。

他驚慌地往后退,一個沒注意,便摔倒在玉階上。這時,他的視野里出現了一雙繡著龍紋的錦靴,他倉皇地往上看,趙琅和皇后正扶著皇帝站在那里!

他整個人僵住:“父……父皇……”

高宗冷冷地俯瞰著他:“朕來告訴你,為何顧行簡會出現在這里。因為那道罷相的詔書,一開始就是朕設的一個局。朕起初還不信你們會如此喪心病狂,泯滅人倫。但這一紙詔書,卻替朕試出了忠奸!”

當日,高宗問完蕭昱身世之后,要將他押下去。蕭昱卻對他說道:“皇上,離開成州之時,顧相便說,若臣回都城遇到麻煩,那些人一定也會想辦法對付他。他遠在千里之外,無法及時趕回,要臣一定問您一句話:衝著那幅《定風波》,衝著你們君臣之間十數年的交情,您可願再信他一次?”

此刻,顧行簡望著站在玉階之上的皇帝,兩人離得很遠,隔著雨幕,看不太清楚皇帝臉上的表情。他賭皇帝的信任,本身就是極其冒險的行為。

皇帝正好也看向他,對他輕輕點了下頭。他們君臣之間的默契,只需要一個動作就能体會。然后皇帝吩咐左右:“將這几個亂臣賊子全部抓起來!”

“母后,母后您救救儿臣啊!”趙玖爬上玉階,爬到皇后腳邊,聲淚俱下地抱住她的腳。

吳皇后扭過頭不看他。到底不是她的親生儿子,居然為了權勢,連她都不惜舍棄。她保趙玖,本來就是為了那點母子情分。說到底,誰當皇帝,她都會是太后。可趙玖的心實在是太狠了,好在她沒有姑息養奸,鑄成大錯。這一切都多虧了康福郡主的提點,她才主動去皇帝的病榻前交代了一切。

雨漸漸停了,云層里透出几道金光。

陸世澤帶著禁軍衝進來的時候,看到皇帝安然無恙地站在玉階上,連忙跪下請罪。他昨夜歸家之時,被顧行簡堵住,深談了一番。今日早就做好了拼死對抗莫懷琮等人的准備。

他沒想到病重的皇上竟然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而莫懷琮等人反而被抓起來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感覺到后背陣陣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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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7 01:33: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八章

后寢殿里, 董昌跪在皇帝的腳邊,抱著皇帝的腿痛哭:“官家, 官家您好狠的心, 怎麼不告訴小的一聲……小的擔心死了……”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老伙計, 朕只告訴了太后和韋醫官, 你若知道,這出戲還怎麼演?朕確實得了風痹之症, 沒有騙你。”

董昌抬手擦了擦眼淚,這才回過味來。這出戲確實有個很大的破綻, 那就是太后。太后和皇上母子情深, 卻只來看過皇上一次。但太后平時深居簡出, 所以他們都沒有在意。

怪不得他昨夜跑去求太后出面主持大局,卻被太后身邊的女官擋了回來。現在想想,他還一陣后怕。皇上恐怕是連他也不信, 要一並試探呢。

趙琅跪在旁邊沒說話。之前他一直擔心是自己的衝動害了皇帝,內心自責不已。直到凌晨一個內侍偷偷將他請到后寢殿, 他看到好好的皇帝,嚇了一大跳。方才莫凌薇將人都支走的時候,他就躲在皇帝的龍床之下。

他沒想到莫凌薇居然喜歡顧行簡, 還差點下藥毒殺了皇帝。

“琅儿,你過來。”高宗說道。

趙琅便跪挪了几步到皇帝面前,趴在地上。

皇帝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慈祥地笑道:“朕記得當年問你最想要什麼, 你回答說,國泰民安,河清海晏。這麼多年,你沒變過,朕很欣慰。”

趙琅趴在地上,沒有說話。他的確拙于言辭,更不懂得阿諛奉承。他只知道盡自己的本分,不違心地做人。

百官中品階低一些的都回去了,只留下几個二品以上的重臣在前殿,談起剛才的變故,還心有余悸。陸世澤的額頭上不斷地冒冷汗,也無心聽旁人在說什麼。若他今日跟莫懷琮聯手,那就是掉入一個大網里面。昨夜顧行簡勸他一堆家國大義,卻沒告訴他全部的實話,分明記著北征時被陷害停官的仇,暗中擺了他一道。

這廝的確奸詐可惡!若他有絲毫動搖,英國公府就要在他的手里完蛋了。

顧行簡去側殿換了身干淨的官袍,這才去見皇帝。

崇明帶陳江流進宮,陳江流向皇帝詳細交代了利州路一事的前因后果,還有他知道的關于趙玖的事情。其實有今日之事足夠將趙玖等人定罪了,但顧行簡還是要讓皇帝知道全部的真相。

陳江流說完以后,高宗沉思良久,讓人將他帶下去。

顧行簡站在一旁,聽到皇帝說:“顧愛卿,恩平郡王的局是破了,蕭家的局你還未破。”

顧行簡附身拜道:“這几日臣委托狀元郎翻看當年李家的卷宗,查出了几處疑點,李家有可能是冤枉的。若皇上寬限時日,狀元郎一定會將案情查得水落石出。若李家的冤屈得洗,臣的夫人和蕭昱便不算罪臣之后,蕭家只有欺君之罪。而隱瞞是因為有重大的冤情,按照大宋律例,此罪可宥。”

高宗板著臉說道:“你將朕欽點的狀元郎都牽扯進來,看來勢必是要救蕭家。可你知道蕭家是前朝的皇族,朕一向忌憚,你如此維護,就不怕朕不悅?”

顧行簡跪在地上,看向皇帝:“皇上清楚,蕭家同臣一樣,從未有過不臣之心。臣和令公深談過,他說歷經數百年,這江山已經姓趙,蕭家不過是頂著前朝皇族的名號,不會不自量力,他唯求自保而已。皇上既信臣,臣便以性命擔保,有生之年,蕭家絕無可能威脅皇室。”

高宗聽罷,忽然笑了兩聲,手指著顧行簡道:“顧行簡啊顧行簡,你這是仗著朕的寵信,得寸進尺了。起來吧,朕會下令由吳均負責徹查當年李家一案,若確有冤屈,便替他們平反。”

“多謝皇上!”顧行簡行禮之后,才起身,“皇上還需要休息,臣就先行告退了。”

高宗叫住他,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朕已經命宮人賜莫凌薇鴆酒。”

顧行簡神色如常道:“這是皇上的家事,臣不方便過問。”

高宗靠在軟枕上,感慨道:“剛才朕躺在床上,她問朕為何不信你,信了你就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面。她入宮之前的事,朕都知道,只不過朕想著那麼年輕的姑娘跟了朕,到底是委屈了,想著對她好,過往的那些事就算了。沒想到這件事一直是她的心結,讓她有了心魔。朕作為一國之君不得不賜死她,但她最后沒有喂朕那顆藥,朕又決定原諒她。這些事,朕無法說給旁人聽,愛卿就當做聽一個故事吧。”

顧行簡行禮,然后躬身退出了寢殿。

過了一會儿,前去賜鴆酒的內侍端著托盤回來,對高宗說道:“皇上,小的到了娘娘宮里,娘娘已經自縊了。桌上留有這個。”

內侍將托盤里的一顆明珠遞給皇帝。

那顆明珠是當年北海進貢的所有明珠中最大的一顆。高宗記得賜給莫凌薇時,她有些出神,說想起了那首《節婦吟》。

高宗當時還笑她文不對題。現在想想,原來那才是她心里的話。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

夏初嵐原本在懷孕三個月之后就會離開成州,但新的成州知州卻找上門來,以沒有辦香料工坊的經驗為由,向她請教各種問題,她也因此耽擱了行程,留在成州幫他的忙。

夏家的生意里面也涉及香料,她對這方面還算有些經驗,竭盡所能地協助知州。只不過她同樣掛心遠在都城的顧行簡,每日都要問思安和六平都城可有消息傳來。

但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她給夏柏青去信,夏柏青也只是簡單地說明了家中的情況。今次科舉,吳均沒有懸念地問鼎狀元,而同屆的夏謙也終于考中了二甲進士,正等待吏部的選官。信中只說都城一切安好,讓她不要掛念。

懷孕三個月之后,她的孕吐反應都有所緩解,加上成州知州几乎每天都要來問她一些關于香料工坊的事,有時還請她到城中各處走走,方便選擇建立工坊的地方。她也忙得不可開交,好像無暇再過問旁的事情。

直到都城的事情告一段落,吳璘收到顧行簡的信,親自前往成州,告知夏初嵐一切。

夏初嵐聽了之后,對吳璘說道:“這麼說是將軍授意知州大人,讓他每日來找我商議事情的?我竟然對都城發生的事一無所知,也是將軍下令封鎖消息的?”

吳璘道:“請夫人見諒,這些都是相爺的意思。當時的情況,您就算回去,恐怕也會被軟禁起來,在利州路這里,老夫還是可以保護您的。至少能護著您將孩子平安生下來。如今吳均查明了當年您母親一家的案子乃是冤案,皇上也同意為李家平反,您就不再是罪臣之后的身份。相爺甚是思念夫人,要老夫派人送你回去。”

夏初嵐搖了搖頭,又生氣又無奈。那人真是習慣掌控一切,先將她隔離在所有危險之外,現在又說要她回去。她摸了摸肚子,等回到都城,這小家伙都會踢人了吧。她是拿他沒辦法了,只能期待這個孩子將來好好治治他這個爹。

他們去利州路的時候還穿著夾襖,等回到都城,已經是盛夏時節,全都換上了輕薄的夏衫。街市上又有很多在賣清涼水的小販,巨大的青布傘僻出一塊陰涼地,攤前行人如織。

臨安一如她離開前那樣繁華。

馬車到了相府,思安先下去。夏初嵐坐在車里,起身已經有些吃力。

等她到了馬車外面,看到南伯和趙嬤嬤都在等她。

思安搬來腳凳,跟六平一左一右地扶著她下來,趙嬤嬤和南伯連忙上前,圍著她問長問短。她看了看他們身后,南伯似察覺,連忙說道:“相爺本來跟我們一起等夫人,但皇上急召他進宮了。”

夏初嵐應了聲,心情低落,跟著他們進了相府。

等繞過影壁,看見院子里站著兩個人。一個是蕭儉,一個是蕭昱,他們回過頭來看她。她停住腳步,想起蕭家不久前因為欺君之罪被禁軍看守,差點就難以保全,心有余悸。這些年蕭儉獨自撐著崇義公府,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那些榮華富貴的背后,並不是光鮮的。

他這麼多年一個人苦守著她生母的秘密,好好地將她的哥哥養大成人,她心中忽然就沒那麼耿耿于懷了。

父母的那段往事,無論對錯,早已經淹沒在時間的長河里了。她知道若是原主在蕭儉身邊長大,蕭儉一定會給她全部的疼愛。作為丈夫他有很多無奈,但作為父親他會全無保留。

蕭昱怕她還是有些抵制蕭儉,獨自走到她面前說道:“嵐儿,知道你今日回來,我和父親特意來看看你。舟車勞頓,有些辛苦吧?”

夏初嵐搖了搖頭:“你們等了很久?到屋里坐吧。”她對蕭儉點了下頭,就算還無法叫他父親,但至少沒有那麼排斥他了。

蕭儉覺得這樣已經算進步了,不敢逼她太緊,何況她現在有身孕了。只要想到不久就會添個漂亮的小外孫,他心情就有些激動,他要做外祖父了。

進堂屋之前,他伸手按住蕭昱的肩膀:“我說你年紀也不小了,是不是該成家了?都城里那麼多大家閨秀,就沒一個看上的?”

蕭儉平時不大管蕭昱的感情問題,蕭昱扭頭看他:“父親?”

“你看你妹妹都要生孩子了。你什麼時候也讓我做祖父?碧靈出嫁以后,家里就要變冷清了。”

蕭碧靈近來想換了個人一樣,在家中安心待嫁,話也少了很多。盡管吳氏再三表示一直把她當做親生女儿,皇上也說不會撤銷她縣主的封號,可是她始終有心結,不願意見人。

鳳子鳴也到都城勸了她几次。

夏初嵐讓思安去准備茶水招待蕭家父子,就這麼一會儿工夫,她身上的衣裳就有些汗濕了,扶著趙嬤嬤回竹居去換衣裳。

路上,趙嬤嬤問她:“姑娘是不是因為相爺不在家,心里有些不高興?”

夏初嵐嘆道:“他是宰相,日理万機,從前就是這樣。我若真跟他生氣,一輩子都氣不完。”

趙嬤嬤笑了笑,扶著夏初嵐進屋,提醒她小心腳下。

趙嬤嬤去拿新的衣裳,夏初嵐站到屏風后面,脫下外面的褙子,這時候地上有個影子,她以為是趙嬤嬤來了,便說道:“幫我擰一條帕子,我擦擦身上的汗。”

外面有水聲,然后又有人走進來。她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猛地轉身,看見顧行簡拿著帕子站在那里,笑著問道:“嵐嵐要擦哪里?為夫可以代勞。”

她身上只穿著抹胸,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顧行簡連忙伸手撈住她的腰,叫到:“小心!”

夏初嵐站穩之后,狠狠捶了几下他的胸膛,然后又伸手抱著他。她實在是太想他了,剛剛回家知道他沒有在等她,心里一直憋著一口氣。

顧行簡輕輕拍著她的背,將干淨的衣裳披在她身上:“快穿上,別著涼了。好像變胖了一些?身上都有肉了。”他故作輕松地說道,手臂卻緊緊地環著她。他的妻終于回來了,心中某個缺失的地方一下子被填得很滿。她永遠都不會知道,她于他是怎樣的存在。

剛才,他看到屏風后面她的身影,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夏初嵐忍不住笑出來,仰起頭道:“懷孕了當然會變胖,我現在可是兩個人了。倒是你,怎麼又瘦了?可是操勞國事,沒有好好休息?”

顧行簡搖了搖頭,認真地說道:“我是為伊消得人憔悴。”

夏初嵐怔住,又拍了下他的胸膛:“几時變得這麼不正經了。”

顧行簡笑了笑,擁著她在床邊坐下,握著她的手。她的手很小,他的手掌整個儿將它包住,柔軟得像是一團羽毛。他拿起她的手吻了吻,又低頭親她。

夏初嵐躲到:“趙嬤嬤該回來了。”

顧行簡卻不理會,抱著她親了一會儿才說道:“我本該在家中等你,可宮中的確有要緊事。皇上的身子大不如前了,進封普安郡王為建王,有退位之意。商議完事情,我馬上就趕回來了。你可見到令公他們了?”

夏初嵐點了點頭:“夫君,我……”

顧行簡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明白,慢慢來吧。當年我回顧家,也花了几年時間才學會與阿兄他們相處。不過令公他們是真的關心你,我還未見過什麼人能讓他巴巴地來見。”

若是從前,他不會說這些話。但經過這許多事之后,他內心對家人和朋友有了重新的定義。沒有人可以孤立地活在這世上,前次都城生變,他是靠著蕭昱,夏柏青,張詠還有吳均等人才可以力挽狂瀾。他不是不怕的,万一賭輸了,便是万劫不復的境地。可只要想著她跟孩子,想著那些冒險幫他的人,他還是無畏地走了下去。

“夫君,我可以留他們在相府用午膳嗎?”

“當然,我想他們會很高興的。”顧行簡小心摸著她的肚子,“嵐嵐,等我們的孩子出生,會有很多人疼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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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腊月里, 高宗正式下了退位的詔書,新皇登基, 奉高宗為太上皇, 移居德壽宮,頤養天年。

官員各有升貶, 但大体維護了高宗在位時的格局。顧行簡加封龍淵閣大學士, 加太師銜,繼續任宰相, 權領中書,一時風頭無倆。這也是本朝由布衣平民所達到的最高之位, 在民間被傳為佳話, 激勵著無數苦讀的寒門試子。

這日下朝, 張詠追上顧行簡,說道:“弟妹這個月就要生了吧?你別緊張,一定會順利的。”

他看出來朝參的時候顧行簡有些心不在焉, 皇帝問問題的時候都走神了。想必是夏初嵐臨盆在即,他十分憂心。

“多謝侍中。”顧行簡抬手說道。

張詠帶著笑意看他。不過一年的時間, 顧行簡真的變了很多。以前多半是淡淡地不理他,根本聽不到半個謝字,近來好像越發地有人情味了。

兩個人並肩往宮門走, 隨意談論一些政事,張詠道:“據說現在因為免賦的政令,很多商人都跑到興元府去做香料生意,金國的人也涌入宋境, 興元府的人口一下多了起來。英國公世子自請調到興元府去幫吳將軍的忙了。”

陸世澤跟顧行簡依然有很多政見不合,朝參的時候會爭執,互不相讓。但前兩日在豐樂樓遇到,兩個人也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喝一杯茶了。至于陸彥遠便是求仁得仁了,莫家出事以后,莫秀庭雖然因為英國公的庇護而幸免于難,但因為無子等原因,備受冷落。

聽說陸彥遠已經與她合離,她也離開了英國公府,住到仙云觀取了。

“對了我看到你推薦夏柏青升任戶部侍郎的文書了。照理說,夏家那個夏謙可以留在都城或者在紹興等地方任職,怎麼吏部最后讓他去惠州了?從那里再升回都城可相當難啊。你和夏柏青都沒跟吏部交代一聲麼?”

顧行簡沒說話,他當然是交代了。他暗中讓吏部的官員選官的時候將夏謙發配得越遠越好。以后夏謙若有本事再回來,他在都城等著就是了。

兩個人走到宮門口,正要告別,崇明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氣喘吁吁地說:“相爺,夫人,夫人陣痛,趙嬤嬤說是要生了!”

顧行簡這几日提心吊膽的,弄得相府上下都人心惶惶。他身子僵了僵,連忙讓崇明去牽馬,跨上馬就走,都顧不上跟張詠道別。張詠笑著嘆了口氣,什麼事都難不倒的顧行簡,原來也有畏懼之事。

他看到崇明去而復返,去宮門那里托禁軍去翰林院找潘時令。這年頭生個孩子能勞動翰林醫官出手的,也就顧行簡家的那位了。

相府里,顧家的人,蕭儉和柳氏都來了,夏初嵐的院子被各種人擠得水泄不通。那些侍女和婆子端著東西跑進跑去,蕭儉比自己初當爹的時候都緊張,吩咐要用什麼藥材盡管開口。

顧老夫人站出來主持大局:“穩婆進去了沒有?”

柳氏正慌亂著,連忙應道:“剛剛進去了。”

秦蘿讓乳娘把不到一歲的女儿抱到別處的耳房去睡覺。顧居敬這才趕到,他剛剛吩咐崇義將陳江流送出都城。因為顧行簡的求情,陳江流得到皇帝的寬容,沒有定罪。但他自覺無顏再面對崇明,想要離開。

在夏初嵐的建議下,顧行簡將陳江流托付給顧居敬。顧居敬看陳江流讀書識字還會算賬,便將他送到明州的商鋪去做學徒了。

顧家瑞原本站在秦蘿旁邊,看到顧居敬,立刻伸手要他抱。顧居敬扛起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已經會說話了,葡萄一樣的眼睛看著屋子,問道:“爹爹,嬸嬸跟娘一樣在生小娃娃嗎?”

顧居敬點了點頭:“很快你就又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玩了。”

“我不喜歡妹妹。”顧家瑞扁著嘴道。他家那個妹妹就是個愛哭鬼,吵死了。

秦蘿聽著屋內的動靜,擔心地對顧居敬說道:“我看妹妹那肚子比我的要大上許多,估計這個孩子長得好,不好生呢。前几日我看到她,雙腿腫得都沒辦法下床了。”

“別擔心,阿弟不是說宮中那個專治婦人科的醫官一直定期給弟妹把脈嗎?第一胎都會難一些。你生瑞儿的時候不是也折騰了很久?”顧居敬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

等顧行簡趕回來,夏初嵐已經進去兩個時辰了。

顧行簡站在院子里,手腳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手心一直在冒冷汗。他快速轉動著手里的佛珠,默念心經,可心怎麼都靜不下來,只能在院子里走來走去。

于是眾人看到向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顧行簡一反常態,六神無主地亂轉。

忽然夏初嵐在里頭叫了一聲,顧行簡心一跳,連忙拔腿上前,顧居敬一把拉住他:“你要干什麼?”

“我,我進去看看。”

“胡鬧。產房你怎麼能進去?”顧居敬皺眉斥道。

夏初嵐又叫了一聲,隱約能聽見在喊夫君。顧行簡呆不住了,拉開顧居敬的手就要進去。

顧老夫人扶著侍女走過來:“你可是一國的宰相,怎麼能進產房?你在這儿呆著,我去看看吧。”

顧行簡怔了怔,顧老夫人已經扶著侍女進去了。

顧居敬拍了拍顧行簡的肩說道:“阿弟,你不要太緊張了。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疼的?你進去她們反而一團亂,弟妹更不好生了。”

秦蘿和柳氏也都過來安慰顧行簡。她們是過來人,自然知道生孩子是九死一生的事,十分凶險。因為這是顧行簡的第一個孩子,所以大家都很緊張和重視。但男人進產房真的不祥,更何況顧行簡身居高位,更不能這麼做。

隨后潘時令也來了,顧行簡看他進去,才安心了一些。

直到傍晚時分,傳來了一聲嘹亮的嬰儿啼哭聲。過了會儿,穩婆抱著一個襁褓出來,報喜道:“恭喜相爺,喜獲千金,母女平安。”

顧行簡探頭看了看襁褓里皺巴巴紅彤彤的新生儿,腦袋就他拳頭那麼大,閉著眼睛,睫毛像她母親一樣長。他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額頭:“好,平安就好。有賞,統統有賞。”說完,就准備進去看夏初嵐。

穩婆連忙行禮謝過,旁人都圍上去看新出生的小家伙,各個面露喜色。

顧老夫人從屋里出來,心中有些泄氣。她當然希望夏初嵐這胎能生個男孩儿,這樣顧行簡就能后繼有人了。顧家現在孫子輩男丁就一個顧家瑞,還是太單薄了。

顧居敬似看出老夫人所想,走到她身邊,輕聲道:“娘,大喜的日子,您應該高興。無論男女,都是阿弟的孩子。他們日子還長著呢。來,看看您的孫女。”

顧老夫人嘆了口氣,正要走過去。

“相爺!相爺!”另一個穩婆在產房里高聲叫道,“夫人肚子里好像還有一個,潘醫官正在讓穩婆繼續接生!”

竟然還有一個?在場眾人都愣了下,剛放下的心瞬間又提了起來。生一個孩子應該就耗盡力氣了,這還有一個,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得住。

秦蘿抓著顧居敬的手臂道:“我就說妹妹的肚子比尋常的孕婦都要大,沒想到竟然是兩個!”

顧老夫人一喜,暗自合掌祈禱后面這個是男孩儿。

顧行簡又被推了出來,這回是趙嬤嬤親自出來,對顧行簡說道:“夫人說想要一件相爺的貼身之物,您還是在外面等候吧。”

顧行簡想了想,連忙將手腕上的佛珠退下來,交給趙嬤嬤。趙嬤嬤又轉身進去了。顧行簡只能在門口踱步,半顆心掛在產房里,半顆心又在女儿身上。他都顧不上好好看他的女儿,沒想到還有個小家伙,可千万不要太折騰他們的娘。

好在這次沒有讓他等太久,穩婆就抱著另一個襁褓出來,這回報喜的聲音比上次更大,她說道:“恭喜相爺,是個小公子。大喜啊,夫人懷的是龍鳳胎!”

顧老夫人連忙說道:“快,快把孩子抱來給我看看!”

穩婆連忙把孩子抱了過去。兩個新生的嬰儿被圍在人群中間,蕭儉一會儿看看這個一會儿摸摸那個,像得了兩個寶貝一樣,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早就備好了一塊上等的玉佩,但沒想到是兩個孩子,也不知道該給哪個,只能先不拿出來了。

顧老夫人懷抱著男嬰,心里也是美滋滋的,盼了這麼多年,老五也算是有后了。她又看了一眼那個女嬰,覺得是她把弟弟帶來的,也有點喜歡她了。

這時候,潘時令從產房內出來,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顧行簡對他說道:“潘醫官,多謝了。改日定備厚禮到府上。”

潘時令俊雅地笑了笑:“下官分內的事,相爺不必客氣。只是夫人耗費太多体力,已經睡過去了,好在身体沒有大礙。等他們收拾好,相爺就可以進去看望了。”

“有勞。府中備了薄酒薄菜,南伯,快帶潘醫官去偏廳休息。”顧行簡回頭吩咐道,南伯臉上還掛著大大的笑容,也顧不上看兩個小家伙,領著潘醫官走了。

顧行簡走進產房里,此時天已經全黑了,趙嬤嬤也不敢點太亮的燈,只留了一盞燭燈。思安掛好帳子,轉身對顧行簡行了個禮,輕聲道:“夫人身体還很虛弱。醫官說讓她好好睡一覺。”

顧行簡同樣輕聲應道:“我知道,你們都辛苦了,去吃些東西休息吧。這里交給我來照看。”

思安依言退出去,好在有驚無險,她還沒來得及看兩個小家伙呢。

顧行簡坐在床邊,看著躺在床上的人。她的臉上沒什麼血色,頭發也被汗濕,伸在被子外面的手用力地攥著一個東西。那是他剛才交給趙嬤嬤的佛珠。

顧行簡脫了鞋子,合衣躺在她的身邊,她仿佛感應到一樣,主動靠在了他的懷里。

夏初嵐實在是太累了,她拼盡力氣生出一個孩子,沒想到肚子里還有一個,她當時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住了,隱約聽到顧行簡要闖進來,就讓趙嬤嬤去攔著,要了件他貼身的東西,沒想到他給了這串佛珠。好像自從認識,還從未見過他離開身邊。

她握著這串佛珠,用盡最后的力氣將另一個孩子生出來,生完之后實在是太累了,便昏睡過去。

夢中,她見到了后世的很多人,那些人如走馬燈一樣在她面前轉換,然后出現了一幅畫面,里面有熟悉的摩天大樓,擁擠的商業街,是她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她往前走了兩步,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在叫她:“嵐嵐!”

她看了一眼那熟悉的畫面,毅然地轉身往聲音的來處尋去。

她的孩子,她摯愛的人,都在等她。她是夏初嵐,再也不屬于原來的世界。

夏初嵐睜開眼睛,看到床邊圍著很多人,口里有苦澀的味道,好像是吊命用的參片。

“醒了!夫人醒了!”思安大聲叫到。

顧行簡連忙離開几位翰林醫官,走到床邊,俯身一把抱住她。她抬手回抱住顧行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好像是夢,夢境卻太真實。她都有些分不清了。

思安邊哭邊說:“夫人,您嚇死我們了。今天凌晨,您忽然渾身冰冷,氣息微弱,嚇得相爺連夜進宮把翰林醫官都請了出來。您醒來就好……”

夏初嵐感受到抱著她的人仿佛在顫抖,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夫君,我沒事。”

這聲仿佛天籟。顧行簡一直强忍著,才沒有崩潰。他不知道若是夏初嵐有什麼三長兩短,他要如何去面對那兩個孩子。他甚至生了如果沒有這兩個孩子就好了的念頭。如果夏初嵐因為生他們而死,他肯定不會愛他們了。

那種失去她的恐懼,足以把他擊潰。

夏初嵐輕輕地拍著他的背。這個人哪里是無堅不摧,權傾朝野的宰相,脆弱的時候分明就像個孩子。

韋從給夏初嵐診脈,確認無事了,然后跟著翰林醫官們一起離開相府。走到門外的時候,其中一個醫官說道:“韋醫官,說來真是奇怪。之前我診脈,相爺的夫人明明脈搏都快沒有了,我還以為沒救了,怎麼又醒過來了?”

韋從淡然道:“這世上無法解釋的事情太多了。各位就不用深究了,皇上還在宮里等著呢,我先行一步,回去復命。”

夏初嵐醒來以后,覺得精神很好,就讓思安和趙嬤嬤去把兩個孩子抱過來給她看看。顧行簡一直看著她,夏初嵐抬手捂著他的眼睛:“我臉上都要被你看出洞來了。我們的孩子漂亮嗎?”

顧行簡任由她捂著眼睛,繃著臉不說話。

夏初嵐嘆了口氣,改用雙手捧著他的臉:“我只是做了個夢,真的沒事。我這個人向來命大,當初投繯都死不了呢。”

顧行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了。

思安和趙嬤嬤把兩個孩子抱來,他們睡得很熟,沒有昨日那麼紅了,但還是皺巴巴的,眉眼都看不清。夏初嵐要起身把他們看清楚,這真是她千辛万苦生下來的孩子,像身上掉下的兩塊肉一樣。

顧行簡不許她起身,一手抱著一個孩子,蹲在床邊給她看。

她伸手摸了摸他們,軟綿綿的,還很孱弱,需要父母的保護。

這是上天賜給她最好的禮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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