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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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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30:57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銅權衡

公元前221年 秦始皇二十六年

感覺到臉上被人用濕熱的濕毛巾輕柔地擦拭著,胡亥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張半大少年的臉容。本來是很討喜的嘟嘟臉龐,可是胡亥每天早上都會無比痛恨自己看到這張臉。

因為這就代表著他必須要起床了!

“孫朔汝走開!”胡亥別過臉,避開在他臉上擦拭的濕毛巾,緊緊地閉起眼睛,打算再睡個回籠覺。

孫朔早就習慣了他伺候的小公子每天早上的賴床行為,笑眯眯地勸道:“公子,今天是您的夫子來上課的第一天,您就要用這種方式來迎接夫子嗎?”

不提這件事還好.一提胡亥就一肚子氣,騰地一下從床榻上坐了起來,氣呼呼地抱怨道:“孫朔,汝說,父皇是不是太偏心?大哥的夫子是當代大儒淳于越,據說大哥五歲時就開始習字念書,而吾今年己經快十歲了,才給吾找第一個夫子,而且此人還是中左府令!中車府令!只是個管皇家車馬的小官!讓這樣的人來當吾夫子!太不公平了!”

孫朔依舊笑眯眯,在他看來,今天叫小公子起床的任務己經成功地完成了,看小公子的這副模樣,肯定是不會有睡回籠覺的心情了。他輕柔地給胡亥擦洗脖子和手腳,一邊幫他一件件換上衣袍一邊勸道:“公子,陛下是多麼地寵愛于您,這宮里面是有目共睹的。陛下是怕您受不住讀書的苦,吾記得有次從大公子那邊路過,看到書房里堆得像山一樣的書簡,大公子的內侍們也都私下抱怨,說每日里搬那些書簡來來去去的就累得半死呢!”

胡亥的心情果然好了一些,不過又對孫朔講的話非常感興趣,執起秀氣的眉梢向道:“哦?真有此事?”

孫朔暗道小孩子果然好哄,雖然他只大了胡亥几歲而已,但他總覺得小公子是被寵壞了的,畢竟始皇帝實在是太愛他了。

小公子胡亥出生于公元230年,正是在他出生的當月,當時還是秦王的始皇帝吞並了韓國,開始了統一大業。始皇帝是一個非常迷信的人,覺得小公子胡亥的降生,是上天賜予他的福氣,所以對待他和其他公子完全不一樣。無論什麼要求都盡量滿足他,吃的用的穿的玩的都是最好的,全秦宮的人都知道小公子胡亥是始皇帝心尖上的寶貝。

一轉眼九年過去了,始皇帝統一六國,胡亥依舊無比榮寵,但是孫朔卻覺得有些違和起來。

是了,因為小公子都已經快十歲了,居然還沒有夫子教他念書!相比五歲就已經念書苦讀的大公子扶蘇,這多少有些怪異。在孫朔最近几日有意無意的提點之下,胡亥終于察覺出來,親自向始皇帝開口說想要念書。

結果沒想到始皇帝派給胡亥的夫子,竟然是中車府令趙高。

孫朔並不像胡亥那樣失望,扶蘇的夫子是當代大儒淳于越又如何?淳于越的儒家政見與始皇帝推崇的法家思想完全相反,而趙高則是始皇帝欣賞的內侍,雖然現在只是個小小的中車府令,但這中車府令是負責皇帝的車馬管理和出行隨駕,甚至親自為皇帝駕御,職位至關緊要,非皇帝的心腹不能擔當。而且聽說趙高此人精通律法,是法學名家,如得到此人的誠心教導,小公子肯定會受益匪淺。

只是這些話,不是一個內侍該說的,若是被有心人聽見,他會死無葬身之地。所以他只能微笑再微笑,動作熟練地把小公子從頭到腳收拾妥當,然后滿意地看著面前這個自己看著他長大的俊秀小童。

胡亥心里依舊不爽快,嘟囔個不停,不過還不到十歲的小孩子也說不出來什麼新鮮的詞語,只是一個勁地嚷著不公平不公平。孫朔剛想勸慰几句時,忽聽寢殿外傳來一聲冷哼,一名身材修長的年輕男子旁若無人地撩開帷幔步入,周圍若干內侍垂首而立,竟沒有一人上前阻攔。

此人身穿一襲五彩魚鱗絹深衣,腳前系著金襟鉤,腰間佩著綬帶和玉佩,頭上戴著武冠。那武冠為青絲系緄雙尾豎左右,冠云衝天。單是這武冠,就大有來歷,據說是趙武靈王所帶之冠,始皇帝滅趙后,以其君冠賜近臣。

一個近臣可以帶得起趙王的君冠,而這個人又姓趙,難道是巧合嗎?

孫朔壓下心底的疑問,並未來得及細看此人的相貌,便匍匐在地,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內侍而已。他隱蔽地拽了拽身旁胡亥拖曳至地的衣袍,提醒他要尊師重道。

“誰准汝這般無禮地闖進寢殿?”只聽胡亥清脆的聲音在寢殿中響起,端的是驕縱無匹。孫朔臉頰邊淌下几滴冷汗,自家小公子的性子,實在是始皇帝給寵出來的。

“臣聽得有人在嚷著不公平,可是小公子所說?”趙高的聲音低沉之中有些尖細,再加之刻意的拿捏,保持著不高不低的一個聲調,讓人聽起來非常的不舒服。

“是吾說的又怎麼樣?”胡亥氣得直跳腳,孫朔就算不抬頭,也知道這孩子肯定氣得小臉通紅。

“小公子可知公平二字何解?”趙高的聲音依舊不起不伏,平靜得宛如一潭死水。

“啊?”胡亥顯然沒料到趙高會如此問,他本就聰慧,雖然並未系統地念過書,但他父皇偶爾也會抱著他一起辦理政務,他略一思索便回答道:“父皇統一六國之后,要做到書同文、車同軌、度同制。度同制就是度量衡統一制度,衡是權衡器,公平二字,好像就是從權衡器中而來。”

“沒錯,權衡器就是稱量物体輕重的器具。一般以銅制之,權就是稱錘,衡就是秤杆。《庄子·胠篋》中說道:‘為之權衡以稱之。’”趙高淡淡然地說道,顯然很滿意胡亥的回答。他從長袍的袖筒里掏出一根銅衡和几枚銅權,朝胡亥遞了過去,“這是新出爐的銅權衡,公子拿去玩吧。”

胡亥心中暗喜,他父皇每次賞賜給他的都無外乎是金銀珠寶,這樣銅制的市並玩意還是頭一次看到。心下開始覺得面前的這個夫子也許不錯,胡亥伸出手來接過,結果由子人小手不夠大,有几枚銅權掉落在地,骨碌碌地滾了好遠。

孫朔連忙膝行把散落的銅權一一撿起,放在手心中舉過頭頂,等待胡亥取用。

胡亥擺弄著手中的銅權衡,很快就用一枚銅權稱出了自己身上的一枚公子金印的重量,欣喜地嚷道:“這就是公平了吧?不偏不倚。”

只聽趙高冷哼一聲道:“公平?這的確是公平了,可是要是臣用這一枚銅權,去換公子手中的那枚公子金印,公子可換?”

胡亥一愣,他雖然是頭一次看到這銅權衡,但他也知道銅和金子的價位是不能相提並論的。失神片刻后,他搖了搖小腦袋道:“不換,這根本就不公平。”

“沒借,所以雖然公平是從權衡器中而來,但卻並不能用權衡器權衡。”趙高毫無起伏的話語聽起來有些瘆人。

孫朔的手臂舉得有些微酸,但卻把頭低得更下去了一些。他知道這個人是在教導小公子,不是從書本上,而是從現實中。

看來,小公子當真得到了一個很不錯的夫子呢!

胡亥卻因為趙高的這一串話聽得有些頭疼,把手中比較沉的銅權衡放在一旁孫朔的手里,疑惑地追問道:“那公平是什麼?哦,吾知道了,是公眾所說的才是公平嗎?”

趙高微微冷笑了一聲:“公眾?六國的民眾難道就想成為秦人嗎?難通就希望自己的家園被秦國的馬蹄踐踏嗎?”他的用詞中充滿了諷刺與不滿,可是語調平和就像沒有任何情緒,讓人感到無比的違和。孫朔臉頰邊滴下的冷汗越來越多,在秦宮之內說這樣的話,真的沒問題嗎?

胡亥也有些愕然,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趙高並沒有指望有人能接他的話,他平淡地續道:“所以,只有最有權勢的人說的話,才叫真正的公平。”

“這是臣給小公子上的第一課。並不是公眾所說的才是公平,王公君主所說的,才是公平。”

“所以,努力成為有權勢的人吧,小公子。”

胡亥在呆愣之后,立刻激動起來。

孫朔汗如雨下,這樣的夫子,當真沒問題嗎?

公元前215年 秦始皇三十二年

孫朔小跑步地跟著胡亥在御花園中疾行著,一轉眼他一手服侍的小公子都已經十五歲了,長身玉立,面如冠玉,極為俊秀的少年郎了。他的小公子身份尊貴,是始皇帝最寵愛的小儿子,就算他在皇宮里橫著走也絕對不會有人說什麼。

只是,孫朔知道胡亥井不快樂。

始皇帶當年雖然為他找了趙高當夫子.可是不久之后,趙高就榮升符璽令事,掌管皇帝的一切印鑒,便很難抽出時間來教導胡亥。所以胡亥終日無所事事,在宮中到處閑逛。

當然,這是官里的內侍們的錯覺,只有一直跟著胡亥的孫朔知道,他的小公子每日在皇宮中亂走,但最終都會停留在咸陽宮暖閣外的一處僻靜地方,一呆就是一整天。

因為這里可以聽得見始皇帝議政。孫朔知道胡亥偷聽倒是不要緊,他一個小小的內侍若是聽了不該聽的話,代價就大了。所以他都是站得遠遠的,順便給小公子放哨站崗。他遠遠地看著站在陰影之中的胡亥,陽光透過茂密的枝葉照射下來,在他身上形成了斑駁的光影,讓穿著那厚重衣袍的纖瘦背影顯得越發脆弱起來。

孫朔無聲無息地嘆了口氣,小公子一站就站一天的習慣,其實從很早以前就養成了。還是很小的時候,小公子就喜歡去大公子扶蘇的書房,大公子對他的到來也甚是歡迎,畢竟胡亥是個人見人愛的小孩子,就算聽不懂,也不吵不鬧,只會拿那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緊緊地盯著看,無論是誰都拒絕不了。不過后來始皇帝說胡亥會耽誤大公子的功課,堅決不讓他去公子扶蘇的書房了,胡亥就站在書房外面偷偷聽。后來公子扶蘇可以在咸陽宮參政議政了,胡亥的崗位就轉移到咸陽宮的暖閣外了。

孫朔動了動有些酸麻的腳,把身体的重心從一只腳換到另一只腳上。這些小竅門都是在皇宮里的內侍私下口口相傳的,只有這樣才能一站就一整天。而這樣的竅門,尊貴的小公子居然都要用到,孫朔覺得非常的不可思議。

隨著年歲漸大,孫朔原來不懂的,現在也開始懂了。

例如為何始皇帝什麼都滿足小公子,卻不願讓他讀書,例如為何這麼放心地寵他,捧他上天,就算是要任何寶物都眼睛不眨地隨手賞賜,可是堆獨書簡和刀劍卻不在其中。

是因為始皇帝把他當儿子看待,而卻把大公子扶蘇當成帝國的繼承人。

始皇帝對大公子吹毛求疵,但始皇帝的態度越嚴厲,就越能說明他對大公子的期望頗高。對小公子越放任自流,就越說明他不把小公子放在心上。

胡亥也曾私下對他說過,他是故意驕縱,故意索要各種珍奇異寶,因為始皇帝從來那是面不改色地滿足于他。孫朔卻知道,小公子並不是想要這些冷冰冰,金燦燦又晃眼睛的東西。他只是喜歡從始皇帝手中索要寶物成功后,看到大公子臉上黯然神傷的表情。

一個是渴望認同,一個是渴望父愛,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孫朔看了看天上的日頭,便先到左近的亭子里准備好點心和清水,之后不久便看到自家小公子帶著不甘心的表情走過來。他連忙預備好坐墊,試了試杯子的溫度,不燙不涼,正合適。

眼見坐下的胡亥卻並不喝,而是咬著左手的大拇指指甲,一臉陰沉。

孫朔知道胡亥做夢都想名正言順地坐在咸陽宮之中,可是這個夢想貌似很難實現。他伸出手,阻止了自家小公子不文雅的小動作。這都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養成的壞習慣了,他發現胡亥只要一煩躁,就會不由自主地咬指甲,他怎麼阻止都糾正不過來。

“孫朔,這不公平。”胡亥繃著一張俊秀的臉容,一字一頓地說道。他只是簡單地說了六個字,並未把話說全,但一直服侍他的孫朔卻能領會他的意思。他不甘心,為什麼那個人都可以和皇兄一起讀書習字,一起參政議政,他卻連門檻那邁不進去?

孫朔從懷里抽出干淨的絲帕,把胡亥的左手仔細地擦干淨,有些可惜地看著上面被咬得禿禿的指甲。他家公子的手明明很好看,但是這指甲當真丑了點,要不要以后要讓小公子隨時帶手套?

“孫朔!”胡亥等不到孫朔的回答,暴躁地一揮手,絲帕被他打落在地。

孫朔也不著惱,他家的小公子向來如此。他低眉順目地彎腰撿起絲帕,順便解下胡亥腰間的公子金印,然后在胡亥不解的目光下,從自己懷里拿出一枚做工粗糙的銅權。

看著兩個小東西都靜靜地擺在桌子上,胡亥看到那枚銅權上還刻有秦始皇二十六年的銘文,不禁皺了皺眉道:“這不是趙高第一次見吾的時候送吾的那個銅權衡,汝怎麼任隨身帶著啊?”他記得當初他沒新鮮几天就隨手不知道扔哪里了。

孫朔的臉有些發紅,這枚銅權和公子金印一樣重,他微妙地覺得這枚銅權有特殊的意義才貼身帶著的。他輕咳了一聲才道:“公子,孫朔還記得,這一枚銅權和公子的金印是同等重量的。”

胡亥點了點頭,充滿回憶地微笑了一下道:“沒錯,吾還親手權衡過。”

孫朔見他心情稍有好轉,便略一思索,續道:“公子,孫朔斗膽,這枚銅權就像是臣,在大秦帝國中隨處可見,流傳于市井之間。而這枚公子金印則代表著公子,金貴無比,這世間只此一枚。”

“哦?這比喻倒是新鮮。”胡亥挑了挑眉,有些好奇孫朔接下去會說什麼。

“這枚銅權卻和公子金印同等重量,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公平的,因為吾等都擁有著同樣的生命,活在這個世上。”孫朔微笑道。

“這倒沒錯。”胡亥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口水:“汝接下來不會說,其實這還是不公平的吧?吾二人的地位不同啊什麼的吧?”

孫朔低聲說道:“公子,符璽令事曾經教導過您,這世間是有著公平的,只不過只有真正有權勢的人說的話才是公平的。可是在臣看來,這世間從來就沒有真正的公平。就像臣一降生,就是為了當公子的內侍而生,而公子就是作為公子而降生。”

其實這個問題他也曾經考慮過很久,為什麼他一生下來就是注定要服侍別人的?但時間久了,他也就看開了,既然命定如此,他為何還要糾結呢?更何況,他服侍的小公子也很好,他也很開心。

“就像這銅權,就算不是銅權,本質也是黃銅,不值一錢。而這公子金印,就算不鑄造成金印,其本質也是黃金,天下間最尊貴的物事。”孫朔真心誠意地說道。

胡亥把玩著手中的公子金印良久,俊臉一沉,冷哼一聲道:“汝費了這麼多口舌,就是想讓吾知道吾與皇兄之間的差距嗎?吾注定就是這公子金印,而他則注定是那方傳國玉璽和氏璧嗎?”

孫朔低頭埋首,默然無語。他不知道演如何表達,也不知道這樣的方式是否正確。但是他真的不想再看到小公子這樣痛苦下去了。肖想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不管最后是否成功,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胡亥等不到回答,暴怒地揮袖而去,桌上的杯碟碗筷都被拂落在地,一片狼藉。

孫朔費力好久,才在草叢中找回那枚粗糙的銅權,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灰尖,珍而重之地收在袖中。

雖然白日里惹了自家小公子一肚子氣,但孫朔卻知道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少年是很容易討好的。晚膳的時候,他還特意取出從旁人處搜刮來的金鸞刀讓小公子品鑒,雖然小公子一臉不屑,但明顯眼神已經不受控制了。他服侍了自家小公子這麼久,自然知道他的軟肋在哪里。偌,既然還是不高興,那麼就用小手段。

孫朔還是像平常一樣伺候著胡亥入睡,看到了案几上翻到最后一片的竹簡,了然地卷起來藏在袖筒中,向外走去。

書簡其實是很珍貴的東西,不過,在皇宮中是算不得上什麼貴重。但始皇帝不賜予小公子書簡,但並不代表他當真一點書都看不了。作為万能內侍的孫朔會替他解決。

孫朔的方法其實也很簡單,他去直接找大公子扶蘇借。

作為這宮里擁有書簡比始皇帝還多的大公子,當真是個很好的求助對象。而且大公子扶蘇也是一個很溫和的人,他第一次去的時候其實是硬著頭皮開口的,可是那個溫和的大公子一聽是他弟弟想要看書,二話不說就替他挑了一卷書簡。當年的他識字還不多,記不得那是什麼書了,不過只記得小公子拿過去看的時候很滿意,后來就成了私下的慣例。

他想,小公子一直是在心底默默仰慕著大公子的吧。

輕車熟路地避開皇宮中的守衛,孫朔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大公子扶蘇的書房門外,手剛輕敲了一下,房門內就有人拉開了門扉,一個身穿寬袖綠袍明緯深衣的少年笑盈盈地開口道:“吾正和殿下說呢,差不多今晚汝該來了。” 孫朔連忙進了書房再行禮,這位少年看起來雖然年少,但卻是多年前在朝中赫赫有名的少年郎。十二歲的時候便被封為上卿,當時是可以比肩丞相的職位。而且他也並不屬于宮內的內侍,是有官職在身的,所以稱呼大公子為殿下。

只有內侍們才會遵循舊制,現在在這個帝國之中,可以尊稱為公子的人已經變得極少,因為始皇帝已經掃平了六國,現在只有他的儿子才能被尊稱為公子。

“孫朔見過大公子。”孫朔一轉過身,便看到扶蘇盤膝坐在案几后面埋首苦讀,身旁的青玉五枝鐙雁足燈燒得很旺,在他的輪廓上籠罩出一層明黃色的光暈,顯得貴氣逼人。

孫朔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自然在他的心里,大公子再好看,也比不過他親手養大的小公子。他看那案几上堆得滿滿的書簡,就知道大公子肯定有要事在忙,也並不多言語。從袖簡里取出要歸還的書簡交予一旁的少年,低垂著頭笑道:“大人,這篇《金布律》小公子已經看完了。”

這話卻引得在案几后沉思的扶蘇回過神,他放下手中的書簡,意外地輕笑道:“咦?亥儿已經看到《金布律》了,直是不錯。”

孫朔與有榮焉,連忙低頭稟報道:“小公子曾與臣說,《金布律》十五條中‘官府受錢者,千錢一畚,以丞、令印印,錢善不善,雜實之’這一條最好。”

几句秦律,倒是長進了不少。

好在一向溫柔的大公子為他解了圍,岔開話題笑問道:“這次要借什麼書?”

孫朔早就等著他這句話呢,連忙道:“聽小公子講,這次想要看《置吏律》。”

這回說話的並不是扶蘇,而是一旁的少年,扶蘇書房的書簡他要比扶蘇還熟。只是思索了片刻功夫,那少年便輕訝了一聲道:“《置吏律》前几天被吾拿到暖閣中去了,此處並無。”

孫朔了然,想來這些天暖閣里的那些大人物們討論的就是有關于《置吏律》的政事,自家小公子聽得不太懂,自然琢磨著要看看。他一聽這里並沒有的這話,低垂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失望,但口中卻依舊充滿著感激之意地說道:“那真是打擾大公子了,隨意再拿一卷書簡借與臣下便可。”

那邊的少年一聽這話,便打算當真隨手遞給他一卷書簡,可是大公子扶蘇卻轉笑道:“說到那《置吏律》,吾倒是有印象,就在暖閣左手第三個書堆最上面,吾今天剛翻過,應該還沒有動地方。畢之,汝去取來吧。”

孫朔心下感動,知道大公子肯定知曉胡亥在暖閣外站崗的舉動,也知道他要借《置吏律》的緣由。可是他倒真不敢勞煩一旁的少年,算起來對方可是上卿大人呢!所以他連忙把頭彎得更低地說道:“不用勞煩大人,若是方便,臣自去取來便可。”

那少年估計也是沒想替他跑一趟,畢竟從這里到暖閣還是有一段距離的,秋夜風涼露重,更是不願出屋一步。只見那少年從腰間解下一把鑰匙交給他,叮囑他不要亂翻東西,若是遇到人,就說是大公子讓他去取書的。

孫朔一一記下,其實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之前也有過胡亥指名要借的書簡就在暖閣之中的時候。畢竟胡亥少爺沒有人教導,只能聽他們議政,自然就對他們談話間用到的律法感興趣,然后就會發生這樣的借書反而要到暖閣中去取的事件。再者扶蘇的書簡很多都是從他的書房中到暖閣之中搬來搬去的,搬書簡可是個力氣活,他也沒少被順路叫去做苦力。畢竟他們這些被認為不識字的內侍,是最可靠的苦力。

接過暖閣的鑰匙,孫朔便告退,趁著夜深便一路往暖閣而去。夜色深重,但對于他這種在這里生活了十多年的內侍來說,只有月色使足以看清路途,不一會儿便來到了暖閣之外。透過窗戶,可以看得到暖閣內散發著幽幽的藍光。因為怕油煙嗆人,還有怕失火會燒掉重要的政事書簡,所以暖閣之中的照明並不是用的油燈,而是夜明珠。

孫朔繞到暖閣正門,正要掏出鑰匙開鎖,卻發現門鎖並沒有在門栓之上。

孫朔一時間愣住了,就他所知,暖閣的鑰趁只有始皇帝、大公子扶蘇和符璽令事趙高三人有。大公子扶蘇的那串鑰匙現在就在他手中,那麼暖閣之中不管是其余兩人中的哪一個,他都不能貿然進去。不過他冷靜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暖閣外現在並無侍衛站崗,那麼肯定就不是始皇帝在里面。

趙高怎麼深更半夜來暖閣?孫朔的內心像是有一只貓在抓,好奇心讓他癢得受不了。他知道在內宮之中,最要不得的就是好奇心,但他只考慮了片刻,便決定了下來。

他只看看,不說話不就得了。

因為經年累月在這里隱形站崗,孫朔對暖閣無比熟悉,甚至知道在某處蹲下身便有個縫隙。他的小公子自然不肯撅著屁股擺出不雅的姿勢,但對于他來說絕對毫無問題。在黑暗中准確地找到了那個縫隙,孫朔把眼睛對了上去,一下子就看到在有人正坐在案几后面,翻看這案几上的書簡。

在他的這個角度看不到那人的臉容,只能看到那招搖的趙武靈王武冠上面的兩個青絲緄縫雙尾豎。

果然是符望令事趙高,只不過,他深夜來這里做什麼,孫朔下意識地就覺得此人肯定在行鬼祟之事,但他雖然能看到趙高手中書簡上的字,卻看不太清,只能隱約瞧見一些筆畫。他屏住呼吸,看著那趙高盯著手中的書筒,遲疑了片刻,便從懷里拿出一支通体白色的毛筆,沾了些許筆墨之后,便直接在書簡上書寫起來。

孫朔眨了眨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暖閣之中守衛並不嚴,就是因為書簡難以修改也很難從皇宮之中偷偷帶出去。而現在他看到了趙高在做什麼,他在修改書簡!那支毛筆只要落下,便可以看到原本書簡上的那些文字漸漸消失,然后又重新寫上了一些文字。

這……他不是在做夢嗎?孫朔偷偷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很疼,如果是做夢早就應該被疼醒了。

趙高難道就是這麼當符璽令事的?遇到不合意的政令,便可以任意修改?這也太誇張了吧?

孫朔鎮定了一下,發覺趙高如此行事肯定也不是一兩天了,至今還沒有人發覺,肯定是因為他修改的都不是什麼重要的政令成者下臣呈上來的事務,所以才不起眼。

案几左右擺放的書簡,孫朔知道左手的一摞是處理好的,右手邊的是需要明日處理的。他緊盯粉趙高,發現他果然對左手邊的那一摞並沒有理睬,只是翻找著右手邊的那一摞,迅速地修修改改之后,特意把一卷書簡放在了最上面,之后才施施然地鎖門離去。

孫朔蹲在草叢里發呆了好半晌,才想起他出來的時間太久了,久到讓大公子起疑就不好了。他拍了拍衣袍站起來,決定把這件事埋在心底。他是什麼身份,說出去都不會有人信,更何況他敢肯定那書簡上絕對沒有篡改的痕跡,沒有證據,光憑他的空口白話,誰能相信啊?

捏著冷汗,孫朔打開了暖閣的門,順利地在一進門的左手第三堆找到了胡亥想要的《置吏律》。他剛要轉身離去,目光就落到了案几右手邊的那一堆書簡上。

只是看一眼……看一眼應該沒有什麼關系吧?

孫朔悄悄地走過去拿起那個書簡,只見最上面寫著《錄圖書》。這名字很熟悉,今天他來暖閣外面站崗的時候偶爾聽到了一句,說是去海外求仙藥的盧生求來的一本奇書。這本書需要經過九卿之首奉常大人的批示,始皇帝今日還在斥責奉常大人的速度不夠快,沒想到連夜送來了。

孫朔小心翼翼地打開書簡,只見打開之后就看到明晃晃的五個大字,一下子就把他震傻在當場。

“亡秦者胡也。”

五個字都很簡單,他一看就看明白了,而且下面的注釋也簡單明了,奉常大人批注道:“疑小公子對社稷有妨,諫移宮居之。”

孫朔大驚,差點都拿不住手中的書簡,險些滑落之后才驚醒過來。

下面的這一行批注,雖然極力模仿了奉常大人的筆跡,但趙高還是有教導過胡亥,孫朔見過他寫的几部書簡,雖然最后的“之”字已經極力克制,但最后的那一筆還是沒忍住向上翹了少許。

這一定是趙高改過的批注!

趙高他做什麼要對小公子下手?不想教他功課也用不若這樣吧!

孫朔在心內燃起熊熊的火焰。胡亥的處境,本來就無比尷尬,若是再移出咸陽宮,沒了始皇帝的寵愛,那麼這些看人下菜碟的內侍們,欲絕對不會給胡亥好臉色看。

一想到自己一手帶大的小公子會從云端墜落到泥土中,孫朔的心就如同刀割般痛,他此時也顧不得自己之前絕不插手的決定。這有關于自家小公子的事情,他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為了不打草驚蛇,孫朔把手中的書簡技照原樣放回案几右邊最上面的地方,然后輕手輕腳地退出暖閣,落鎖,遠遠地朝大公子的書房去了。

在他走后不久,一個修長的身影出現在暖閣的后面,對著某處露著光的縫隙看了許久,然后彎下腰來,從草叢之中摸出一個黑黝黝的事物。

“秦始皇二十六年?喏,這還是一個很有紀念意義的銅權……”毫無情緒起伏的話語幽幽地從黑暗中吐出,卻微微帶出些許笑意來。 孫朔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沒精打采地往回走著。他昨夜趕去大公子的書房還鑰匙,然后把自己的所見所聞詳詳細細地和大公子說了一遍,懇請他想個辦法。可是任他說破了嘴皮子,大公子都是一臉很為難的表情。

也是,這樣無根無據的話,若不是親眼所見,換別人組跟他說,他也會當成無稽之談。

最后他沒了辦法,只能求大公子在始皇帝面前美言几句,看那少年上卿大人的眼神,顯然是怪罪他偷看議政的書簡。孫朔知道下次若是再想借書簡,恐怕就沒那麼簡單了。

不過也要首先確定小公子不會被移出咸陽宮,否則別說借書簡了,能不能保持這樣錦衣玉食的生活還是未知數。

大公子徹夜辦公,孫朔就在他的書房內跪了一夜,求他的恩典,直到天都亮了,他才因為要服侍胡亥起床,才不得不告辭。等進了小公子的寢殿,撩開重重的帷幔,才發現他的小公子已經穿戴整齊地站在窗前,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的花園。

孫朔有些感概,隨著年歲漸長,胡亥早已不賴床,再也不需要他像小時候那樣哄他了。

“汝去哪里了?”還沒等孫朔回憶往昔完畢,胡亥冷得像冰渣子的話便向他砸來。

孫朔一愣,隨即低頭掩住唇邊的笑意。這是在抱怨他一夜未歸嗎?孫朔立刻就不覺得膝蓋疼了,他從袖簡里抽出那卷《置吏律》,雙手捧了過去。

胡亥並未像往常那樣立刻就接過去,而是用冰冷的目光盯著他,令他如芒在背。

這是昨天的牌氣還沒過勁?孫朔還想說几句軟話,就聽到頭頂上傳來一句疾言厲色的質問:“汝這一夜都在皇兄處?”

孫朔點了點頭,剛想開口解釋,可是胡亥卻因為他的承認而更加暴怒。

“孫朔!吾二人日夜相處十余年,吾竟不知道汝是如此狼子野心之人!”胡亥越說越氣,隨手拿起面前的書簡,狠狠地向孫朔砸去。

沉重的書簡砸在額頭上,孫朔連躲那沒躲。不是他不想躲,而是根本被自家小公子說的話給震傻了。這又是演的哪出戲?

四散的書簡散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卻並沒有內侍進來收拾,孫朔知道胡亥已經把人都遣走了。感覺到額頭上流下溫熱的液体,看著一滴滴鮮紅的血液墜落在地,一夜未睡的孫朔頓時有點頭暈。

“孫朔!本公子到底哪里虧待汝了,汝居然私通皇兄,出賣吾的消息,甚至和皇兄密謀,說‘亡秦者胡也’的胡是指本公子?!汝怎麼敢說這樣的話!”胡亥越說越火大,撿起手邊的東西就往孫朔的身上砸。他平時也喜歡砸東西,也經常往內侍的身上砸,但卻從未往孫朔身上砸過一下。

孫朔依然沒躲,他己經知道問題出在什麼地方了,他剛想張嘴解釋,可是有個聲音卻在他之前開口道:“小公子息怒,此人並不值得您如此動怒。”那聲音沒有起伏,很容易辨認。

原來趙高早就到了,難道是昨晚他的偷窺被發現了?孫朔不解,若是想殺他滅口,用不著鬧到胡亥面前這麼麻煩吧?他並未抬頭去看趙高,雖然此人時常在這里出入,可是孫朔一直低著頭,連一次趙高的臉容都未見過。不過倒是對他頭上的那個趙武靈王武冠甚為熟悉,全指著那個武冠和這個毫無起伏的聲音來辨認他。

“吾記得,此人的名字,是大公子所賜吧?”趙高放下手中的茶碗,碗底和案几碰成出一個清脆的響聲。

孫朔一呆,這件事不提,他都早就忘記了。許多年前,在胡亥還幼小的時候,還喜歡往扶蘇書房鑽的時候,他就隨侍在側,自然不能避免與大公子碰面。他當時的名字很粗鄙,老百姓取名字自然都是越俗氣越好,大公子每日聽見不喜,便開口替他改了名字。

“吾還記得,因為汝說汝是十月出生的,皇兄便給賜汝名朔,取自《詩經·小雅》之中的《十月之交》,”胡亥冷冰冰地說道,“‘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吾很喜歡這個名字。”

孫朔眨了眨眼,額上的鮮血流淌下來,有些糊眼。他就知道,小公子是仰慕大公子的,連多年前隨口的一句話,都記得這麼清楚。可是,可怕的是趙高,他究竟神通戶大到何種程度,連這麼隱私的一件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而更可怕的是,趙高究竟想要做的是什麼?

趙高根本不給孫朔辯解的機會,更何況在他看來,孫朔根本就沒有辯解的機會。只聽他淡淡然地說道:“小公子既然喜歡這名字,那麼就換個人來用,也是一樣的。”

孫朔還未琢磨出來趙高的這句話是什麼個意思,就看到自家小公子朝他走來,隨即青光一閃,胸口劇痛。

孫朔訝然地發現本來只是几滴血的地面,迅速地彙集成了血泊。他直起身子,發現胸前正插著昨晚他交給小公子的那柄金鸞刀,短刀的刀鋒已經完全插入了他的胸口,鮮血浸染了衣袍,很快就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

“不用難過。他對大公子太過于惦記了,甚至比對您這個做主子的還惦記。其實沒有真正的忠誠,也沒有真正的公平。不背版,其實就是銅權衡一邊的銅權還不夠重。”

趙高平淡的聲音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孫朔默然,原來他的死,也是趙高要教導胡亥的一課而已。

也許趙高是真的想讓胡亥離開咸陽宮,才好做什麼布置,又或者有什麼陰謀他根本沒看透。

看不透也沒關系了,他的膝蓋很痛,他的額頭很痛,他的胸口更痛……

小公子默不作聲。是在難過嗎?不要難過了,他背著一個背叛的罪名死去,那麼小公子為什麼還要難過呢?

孫朔拼命地直起身子,拼命地想要再看他一手養大的小公子一眼,可是額頭上的鮮血糊住了左眼,而右眼卻怎麼都對不准焦距了。

他聽著胡亥高聲喚了內侍進來,然后隨手指了一個人便道:“汝,從今以后就叫孫朔了。記住,這是本公子賜給汝的名字!”

那人惶恐地跪下謝恩,孫朔卻聽著很欣慰,雖然他就要死了,可是他的名字會永遠陪著他的小公子。

胡亥很暴躁,他頭一次親手殺人,殺的卻是他身邊很重要的一個人。明明這人死有余辜,可是他為什麼卻這麼難受呢?胡亥看著面前的人站直了身体,他此時才發現,孫朔的身高居然比他高了好多,但他一直都佝僂著身子,低著頭服侍著他,從未真正地挺直自己的身軀。

胡亥仰著頭看著他,就像是從未見過他一樣地看著他。

然后就看著他那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孫朔睜著眼睛,聽著胡亥疾步從他身邊離去,然后一點一點地聽著自己的心跳慢慢地停下來。

“吾很想看看,失了銅權的銅衡,還能不能權衡出物事來。”那個毫無起伏的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

“這是汝的東西,拿好了,千万別再掉了。”

孫朔感到手中被塞了一個沉甸甸的物事,還未感覺出來是什麼,便停止了呼吸。

在他最后的視線里,他終于看到了趙高的臉容。

在模糊的視線中,那人的面容並不清晰,只能看到一雙藏著近乎妖邪魅力的雙目,只消看一眼,就讓人以為是遇到了妖魔。

幸虧他以前從沒直視過他。

這是孫朔人生中的最后一個念頭。

后來,孫朔才發現,他被趙高塞在手中的,是他一直隨身帶著的那枚銅權。

而也許是這枚銅權沾染了他臨死前手中的鮮血,他的鬼魂便被束縛在這枚銅權之中。

在他的屍体被拖出去處理掉的時候,這枚銅權在他手中跌落,掉在了御花園的草叢里。他便偷偷地在草叢里偷窺著咸陽宮中的大秦八卦,這很好,很能滿足他的好奇心。

“亡秦者胡也”的預言,被解釋成西北蠻夷胡人的威脅,始皇帝開始下令修建長城。

又過了不久,他看到大公子在花園中偶遇小公子,發現小公子喚著另一個人孫朔,訝異地問他緣由。而已經頗有城府的小公子則淡定地回答,皇兄你記錯了,孫朔一直長這樣。

能睜眼說瞎話,看來他的小公子真的長大了。孫朔一邊圍觀得很開心,一邊感慨万分。

之后不久,自家小公子愛上了了六博棋。

但孫朔分不清楚是因為大公子喜愛,還是因為小公子想要在某個方面贏過大公子才格外有興趣。

但是他看著兩兄弟狀似和睦地在花園中坐在一起下棋,光是那個畫面就讓人感慨万分。

又過了許多年,胡亥身邊的內侍都換了好几個了,但依舊叫著孫朔的名字。

每當他聽到胡亥喚著他的名字時,都有種心酸的感覺。

再后來,一心求長生不老的始皇帝還是死了,繼位的居然不是被發配到上郡修長城的大公子。而是他的小公子胡亥。

他聽到內侍們悄悄私語,說不解為何二世皇帝登基后悶悶不樂,他卻有一些了然,這一切大概是因為大公子的關系吧。始皇帝對大小公子的態度如此明確,就算小公子即位也不會讓大公子自殺的。而他的小公子那麼崇拜大公子也一定不會下旨賜死的。一定是他,那個所謂的始皇帝遺詔,肯定是趙高那個奸人弄出來的。他曾經親眼見到他那支可以修改一切的白杆毛筆。

小公子憋著一口氣當皇帝,定然也是想要追上皇兄的步伐,讓皇兄對他另眼相看,就像孩童得了新鮮的玩物,自然想在旁人面前顯擺顯擺。

可是現在那人死了,就算當了皇帝又有什麼意思?

看來看去,他的小公子其實還是沒有長大。孫朔一邊偷聽,一邊唉聲嘆氣。

……

后來的后來,聽聞胡亥書房整天整天地沒斷過人,脾氣越發臭,孫朔就有些感嘆,自家小公子壓根就沒長大。少年時候偷學的那點東西,根本無法管理一個國家的。只能追加始皇帝統一度量衡的詔書,努力維持始皇時期的規典。

在無人可以顯擺的情況下,他的小公子開始各種無理取鬧。

先是殺了他上面的所有皇兄。因為最愛的那個皇兄已經死了,他不想再喚任何一個人皇兄了,這個道理很簡單,孫朔懂。

然后開始窮奢極侈,始皇帝不給胡亥書簡和刀劍,倒讓他嗜刀如命,喜歡收集各種各樣的刀劍。

……

孫朔不意外地看著沒過几年,恢宏的咸陽官便被起義軍踐踏,名貴器具、金銀財寶被瘋搶一空,那個項羽帶領的楚軍屠城縱火,咸陽宮夷為廢墟。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句預言也是應驗了,而那句“亡秦者胡也”也同樣應驗了,指的就是他家小公子。

可笑他當初還那麼緊張……

他不關心他的小公子如何了,據說是自盡了。那又如何?

是人就都會死的。

他死了,始皇帝死了,公子扶蘇死了,趙高也死了……

銅權掉在了草地里,被人踩來踩去,上面久遠的血漬已經深入到銅權的表面,本就是絲毫不起眼的物事,此時更是沒有人能低頭再看它一眼。

最后火燒宮室之時,幸好因為銅權被人踩進了泥土之中,才免去了焚身之苦。

孫朔靜靜地看著大秦亡國,看著歷更悠然遠去,看著自己被沙塵掩埋,渾然不知道時光過了多久。

后來他被人從廢墟中挖出,輾轉多人手中,最后的最后,被一個人捧在掌心。

他懶懶地看了那人一眼,總覺得面容很是熟悉,但卻完全不記得自己在哪里看到過了。

“秦始皇二十六年……”那人冰涼的手指拂過桐權上的銘文,低低笑著,“很熟悉的一枚銅權啊,好像在哪里見過……”

他看著那人高深莫測地微笑著,然后把他收在了盒子里。

一片黑暗,他想,他可以好好地睡一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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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31:1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白澤筆

老板低頭靜靜地看著櫃台上攤開的淺棕色草卷,依稀還能聞見這張年代久遠的莎草紙卷上腐朽的霉味。對于經常和古物打交道的他來說,這種霉味實在是再平常不過了,可是這次繚繞在身周,卻給他一股難以呼吸的窒息感。

已經從埃及回來了兩個月,他几乎天天都是在這樣的發呆中度過。亡靈書,傳說中可以召喚遠古亡靈的神器,現在就放在他的面前,去埃及前占的那一卦的爻辭又出現在腦海。

即鹿比虞,惟入于林中。君自几,不如舍,往吝。

誰是鹿?誰是君子?誰要。。。舍棄誰。。。

“嘖,老板,這樣頹廢下去可不行的哦!”放在亡靈書旁邊的黃金權杖微微抖動了起來,隨著戲謔的聲音,一縷白色的煙霧升騰起來,隱約化成一個人形,正是那年輕的法老王,拉美西斯二世。

雖然法老王堅稱自己的靈魂力强大,不會輕易消逝,但老板在離開埃及時,還是潛入阿布辛拜勒神廟,取得黃金權杖作為法老王平日里棲身的地方。事實證明他的這個舉動是正確的,但兩個多月以來,法老王一次都沒出現過,估計是靈魂力消耗過大的緣故。

老板放下手中已經涼透的茶杯,把水壺重新放在紅泥小爐上加熱,並不理這個脫線的法老王。而法老王也並不在意,他睡了許久,因為靈魂力的關系,今天才現身,可是其間每次醒來都看到老板對著那卷亡靈書發呆,自然能猜出對方心里在想什麼。對可以召喚靈魂的亡靈書感興趣,那麼肯定是有所求。而且一個人孤獨地活了兩千多年,必然是在留戀著什麼。

有那麼一剎,法老王都有些嫉妒了,他的那些信仰者中,還沒有一個能虔誠地追隨他上千年的。他掃了一眼啞舍內對于他來說陌生的裝潢和古怪的擺設,狀似漫不經心地發問道:“說吧,你想要召喚誰呢?”

老板拿著官窯茶罐的手抖了一下,往紫砂茶壺中傾倒的鐵觀音有一些撒在了櫃台上,他愣了片刻,掃淨了殘茶,卻沒有回答法老王的問題。

再次被忽視的法老王皺了皺眉,飄到老板近前晃了晃,確認老板確實戴著可以翻譯語言的鎏金耳環,聽得懂他說的話。

“其實想要召喚遠古的亡靈,也並不是那麼容易哦!除了生前最愛的神器,還有一具可以和亡靈契合的身体,最重要的其實還有一點。。。”法老王故意拖長了聲音,卻失望地發現老板沒有任何反應,依然平常地等著紅泥小爐上的水燒開。

“好吧,最重要的一點,其實就是這個亡靈書上已經有了朕權杖之上的印記,只能召喚朕的靈魂,除非你能修改這張莎草紙卷上的印記,否則這張亡靈書也就是一張廢紙。”法老王嘆了口氣,終究是忍不住把秘密說了出來。他知道給了人不切實際的期望,其實上是最殘忍的。

一陣令人窒息的安靜,半晌過后,水壺發出咕嘟嘟的聲音,沸騰的水蒸氣爭先恐后地從壺嘴噴涌而出。

老板冷靜地拿起水壺泡茶,蓋上茶壺蓋,然后波瀾不驚地聞著茶香彌漫。

法老王的靈魂在白色的水蒸氣中忽濃忽淡,最終他聽到一聲長嘆,和一句如釋負重的道謝。

“咦?你在聽啊?”法老王不滿地撇了撇嘴,不過他轉而好奇地問道:“不過真的有機會呢?如果所有條件都集齊了,你如何選擇?”

老板輕抿了一口茶水,品味著濃郁的茶香在唇齒間蔓延開來,淡淡地嘆道:“這個世界很公平,想要得到什麼,就必須拿等價的東西來換。。”他頓了頓,像是難以抉擇,也像是在堅定自己的信念,“如果這個代價,是我付得起的,我會考慮,如果是我付不起的,我會放棄。”

法老王捏著下巴,陷入了沉思。

著一人一鬼誰也沒有看到,在長信宮燈的搖曳下,掛在牆對面上那猙獰的黃金鬼面具的異狀。在那深黑的凹洞眼窩之后,隱隱掠過一道亮光……

在一座昏暗的墓室里,空蕩蕩的,只有一尊打開了蓋子的棺槨停放在墓室的正中央,還有一盞油燈在東北角幽幽地燃燒著,散發著微弱的光芒。小赤鳥站在棺槨的邊緣上,閉著眼打著瞌睡,直到一只白皙修長的手從棺槨中伸了出來,一個帶著黃金鬼面具的男子扶著棺槨的邊緣緩緩地坐起身。

這個男人有著一頭銀白色的長發,他拿掉面上覆蓋著的黃金鬼面具,露出俊美無雙的面容。只是臉色有些慘白,看上去像是許久都沒有曬過太陽了。他緩緩睜開雙目,露出妖艷的赤瞳,整個人的氣質瞬間變化,薄唇露出一絲陰側惻的笑意。

赤龍服和黃金面乃是成套的陪葬明器,赤龍服有兩套,相應的,黃金面自然就有兩件。這只有嬴氏每一代的族長才知曉,就這他的皇兄扶蘇也不知兩件黃金面還有竊聽偷窺的通感異能。胡亥也是登基為皇之后,有權力開啟嬴氏積累數百年的寶藏時,才知道的。

“生前最愛的神器?那應該是皇兄生前不離身的那塊玉科,也就是現在在我手中的那塊碎掉的長命鎖,不知到碎成兩半了還能不能起作用?至于契合的身体……

”胡亥把玩著手中的黃金鬼面具,自言自語地呢喃著。

那個人身邊的那個醫生,他己經用九龍杯試過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沒有反應。而那個陸子岡……上次在六博棋山庄時,竟然說出了和皇兄兄生前說過的相差無几的話語,難進真的會是巧合嗎?那個人雖然和陸子岡認識,可是交往並不深。但也沒准是障眼法……

小赤鳥從迷迷糊糊中清醒,一睜開就看到主人醒了過來,欣喜地啾啾叫了兩聲,扑騰著翅膀飛到了胡亥肩上。胡亥撫摸著小赤鳥的翎羽,低低地說道“鳴鴻,你說,那個陸子岡會不會是皇兄的轉世呢?”

小赤鳥被主人順毛順得舒服極了,微眯著眼睛無意義地發出啾啾的聲音。胡亥也沒指望這個小東西會給他什麼答案,他撓了撓小赤鳥的頭,輕笑道:“可以修改任何物品的筆……我這里倒真還有一支。去,把那支筆拿來。”

小赤鳥啾地一聲領命而去,扑騰扑騰的聲音在漆黑的墓道中漸漸遠去,沒多久又重新響了起來,它衝進墓室中時,翅膀帶起的氣流讓東北角的油燈搖曳了几下,差一點就熄滅了。

胡亥從小赤鳥的尖喙中接過那支毛筆,唇角的笑意逐漸擴大,最后無聲地笑了几下。

“這個世界很公平,想要得到什麼,就必須拿等價的東西來交換嗎?”

“那,我願意用我的一切來換……”

“皇兄……等我……”

陸子岡戴好手套,從無菌箱中捧出一個長條樟木盒,然后輕手輕腳地把盆子里面的卷軸拿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把畫卷展開。

這是明代唐寅伯虎所畫的《錢塘景物圖》,絹本,但卻因為在几百年間輾轉流傳,並沒有經過好好的收藏,許多地方破損.並且畫跡印章都有些褪色。雖然經過了若干專家的修補,還是看起來還是千瘡百孔。

陸子岡端詳了半晌,遺憾地搖了搖頭。唐寅的畫大多都收藏在上海博物館、故宮博物院和台北博物館,而且那些博物館展出的唐寅畫卷,一般都是清代故宮的舊藏,都是精心愛護,有些上面還有康熙乾隆的鑒賞印,更是增值不少。這回是國家博物館籌建,書畫館的館長動用各種關系,才從故宮博物院要來一批畫卷,可是想也知道,給他們的一般都是殘品,很本不能掛出去展覽。這樣的情況,若是掛在展覽廳展覽,接觸空氣超過一個月,恐怕會褪色得更加厲害。

難道真的沒辦法了嗎?陸子岡鎖緊了眉頭,類似的字畫還有好多,或者說.每個博物館都會有大量的字畫無法修補。不同于青銅器、玉器或者金銀器等不易磨損的古董,字畫甚至比瓷器還要脆弱,也許拿出來的時候力氣用得稍微大了一些,便會化為灰燼,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也許啞舍的老板會有什麼方法避免這樣的憾事發生?

陸子岡的腦海中忽然閃過這個念頭,隨即苦笑地搖頭否認。他相信那個老板肯定會有特殊的手段,但卻不可能對所有的古物施展。

就像是神也不可能拯救他所有的信徒一樣。

平復了心情之后.陸子岡借著這個機會,打算好好地再看一看這張《錢塘景物圖》。《錢塘景物圖》畫的是崇山棧道,馬騎翩翩,草閣之上游人獨坐,江中漁舟游弋,上面還有唐寅的自題七絕與落款。唐寅自稱是“江南第一才子”,也就是后世鼎鼎有名的唐伯虎。擅人物、山水、花鳥畫,自成一体,這幅《錢塘景物圖》中,山石樹木取法南宋李唐,用筆方硬細峭,點景人物形態自然,風格細秀,應是唐寅唐伯虎早年筆法尚未大成之際的作品。

陸子岡欣賞了半晌,雖是依依不舍,但也知道他就算把這幅畫看出花來,也無法把上面褪色破損的畫跡補全。剛想把這幅畫重新收起來,他便發覺有點不對勁,本是只有他一個人的實驗室內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出來一個人。那人穿著一身白衣,冷不丁一看還以為是實驗室里大家統一穿著的白大褂,可是他的白風衣上有個風帽,再看一眼便會發覺出來不同。

“你……是怎麼進來的?”陸子岡攥了下拳頭,又立刻松開。面對著這個銀發赤瞳的青年,他實在是毫無辦法。他忘不了下在六博棋山庄那晚發生的事情,雖然只是一場噩夢,可几乎便是噩夢成真了。“這里到處都有攝像頭……”陸子岡止住了話語,現在說這種活很沒有意義,實驗室必須憑指紋進入,這樣都攔不住這個人,攝像頭什麼的恐怕也應該只是擺設吧。

胡亥對陸子岡防備的敵意視而不見,雙手環胸,挑眉問道:“你剛剛對這幅畫看了這麼久,是想要把它修復好嗎?”

陸子岡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能說的,他坦坦蕩蕩地點頭道:“沒錯,可惜這幅畫已經毀壞太嚴重了,就算重新裝裱,再次上色,也修補不好。”

胡亥低低地勾唇輕笑了一聲道:“若是我說,我有辦法修補好這幅畫呢?”

陸子岡警惕地皺了皺眉道:“你想要什麼?”

胡亥妖艷的赤瞳在銀白色的睫毛下異彩連連,意外地輕笑道:“想要得到什麼,就必須拿等價的東西來換嗎?看來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等價交換的規則呢,好吧,其實我是想要回那半塊無字碑。”

陸子岡一驚,回想起來在西安鬼市中,賣給他無字碑的那個人就穿著帶風帽的白風衣:“那半塊無字碑是你賣給我的?”

胡亥聳了聳肩道:“要回賣出的古物,我也知道這不合乎規矩,不過我也是才知道的,無字碑不能合二為一,本以為你不能把無字碑湊全呢!”他說的半真半假,實際上這根本就是假的,他只不過是需要一個借口,帶著陸子岡去一趟啞舍罷了。

陸子岡見胡亥不肯多說,心知多半是有什麼不妥。他想起當初他把兩半塊無字碑拼在一起時,曾經靈魂穿越回了盛唐時期,附身在武則天親手殺死的几個人身上,一開始時還只能看不能說,可是最后附身在薛懷義身上時,卻能和武則天隔著一千多年的時空對話。這万一還有什麼后續……

這麼一發散聯想,陸子岡便坐不住了,盡管他用了那半塊無字碑換了那把他很喜歡的铻刀,可是總不能為啞舍的老板找麻煩事。他定了定神,打算利用這個機會先看看這位胡少爺怎麼修補好他面前這卷殘破的《錢塘景物圖》,其他再說。

胡亥微微一笑,從懷中拿出一支白杆毛筆。筆杆不知道是用什麼材質做的,像是象牙,可是顏色又不太像,比象牙還要潔白,質地更加細膩,光澤柔和,筆杆上沒有任何雕刻,簡單大方,筆頭毛發也是白色的,乍看之下還以為是一杆新筆,可是陸子岡卻覺得這支毛筆的年代恐怕會很久遠。

“這筆杆是神獸白澤的掌骨磨制而成,筆頭是白澤的尾毛。”胡亥走過來,很好心地為陸子岡答疑。

“白澤?”陸子岡比較無語,他以為胡亥在跟他開玩笑。他自然是知道白澤的,那是傳說中昆侖山上的神獸,渾身雪白,能說人話,通万物之情,很少出沒。有傳說黃帝東巡之時,曾在東海之邊偶遇白澤,白澤博學多聞,曾應黃帝所求作鬼神圖鑒,其內有万一千五百二十種。據說白澤全身是寶,有令人起死回生的療效。反正就是上古傳說的神獸,還是個相當牛叉的。可是再牛叉也是傳說啊!

胡亥看著手中潔白的毛筆,神情沒有一絲波動,淡色的睫毛忽閃了几下,平靜地說道:“就是因為白澤渾身是寶,懷璧其罪.所以它很快找在這個世上消失了,只留下傳說。據說它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曉過去和未來,怎麼就算不到它自己悲慘的結局呢?”

陸子岡聽出了他話語中隱藏的寂寥,不由得嘆了口氣道:“也許它早就知道……”

胡亥斜著赤瞳瞥了陸子岡一眼,並沒有繼續這個話題:“這支筆用白澤神獸身上的掌骨和毛發所制,擁有可以改變任何字畫或者還原的能力。”

“啊?”陸子岡滿臉問號,各種不相信。

胡亥微微一笑,甚是懷念地說道:“當年趙高篡改我父皇的遺照,用的就是此筆,否則你當那些朝臣兵將們都瞎了眼嗎?”

陸子岡一怔,隨即心想,這胡少爺肯定是COSPLAY玩多了,自己自稱為胡亥也就罷了,怎麼還出來趙高和秦始皇了?不過他腹誹歸腹誹,也聰明地沒有說出口,就當聽笑話了。

胡亥也沒再說話,他示意陸子岡讓開位置,隨后拿起桌上未開蓋的礦泉水,倒在玻璃杯里,伸手取了白澤筆沾上少許,不等陸子岡反應過來,便直接在畫卷上揮灑起來。

陸子岡哎呦一聲,驚叫起來,他沒想到胡亥動作這麼快,在白澤筆落筆的那一刻,陸子岡的心都要碎了。就算是殘破的唐寅畫卷,也是天價啊!放到外面拍賣,絕對能拍到八位數的有木有!!!尼瑪能不能這麼淡定這麼瀟灑啊!!!他實在是HOLD不住啊!!!

陸子岡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會有化身為咆哮帝的一天,可是當他回過神,想要不顧一切地推開這個莽撞的胡少爺時,他眼角的余光掃了一眼桌上的畫作,便如同被人點了穴一般,再也動不了了。

他看到那殘破的畫卷如同死而復蘇了一般,畫中的馬匹鬃毛細微可見,傷佛在無風自動,錢塘江邊的植物恢復了蔥綠,仿若春回大地,缺字的七絕也顯示了所有文字,模糊的印章清晰了起來,更神奇的是連泛著土黃的絹布都恢復了嶄新一樣的淺黃色。

陸子岡瞪大了雙眼.不敢置信。

他身邊的胡亥正認真地低頭作畫,側面的俊臉如畫中的精靈般俊美,下筆流暢,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了古意盎然的貴氣,一恍惚好像看到了一位峨冠博帶的貴公子,正在亭台樓閣之中揮筆作畫。

陸子岡使勁眨了眨眼睛,再重新睜開時,發現他還是在他熟悉的實驗室內,可是放在他面前的,確實是一福嶄新的《錢塘景物圖》。

確實是嶄新的,跟新畫出來的一模一樣,甚至連墨跡都沒干透。若不是這也就是一眨眼的時間,他几乎要懷疑胡亥用一幅偽作替換了剛剛那張古畫……

陸子岡要抓狂了,復原難道是指這樣的結果嗎?這和毀了這幅畫,其實沒有什麼區別吧!

胡亥看著陸子岡扭曲的表情,有趣地一笑道:“沒事,我剛剛作畫用的是礦泉水,等風干了之后,就會恢復原狀。這只是給你看個效果圖而已,想要恢復到你想要的年代也可以,只是那對墨水的要求就高了,最好是廷圭墨的墨汁,不過廷圭墨傳世的極少,后世的徽墨也勉强,我們可以等取回那半塊無字碑之后再來研究。”

陸子岡扶著桌子,覺得渾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了。

玩笑不是這麼開的啊!混淡!

因為第二天就是周末,陸子岡等確認好了《錢塘景物圖》確實恢復了原狀,便小心翼翼地將它收回了無菌箱,打算回家拿了行李.再和胡亥直奔機場。

可是胡亥卻搖了搖手指道:“不用那麼麻煩。”

陸子岡心里一陣疑惑,還沒來得及問出聲,就看到胡亥從兜里掏出來一條黃顏色的布巾,遞給他一角示意他抓住。陸子岡莫名其妙地照著做,卻在手碰到布巾時,忽然覺得天旋地轉,這個時間也就只有一兩秒鐘,等他恢復神智,重新睜開眼晴時,卻發現他和胡亥竟然已經不在實驗室里了,而是站在一條昏暗的小巷里,周圍的建筑是絕對的江南風格,甚至還能聽得到不遠處商業街上有人正用著正宗的江浙話砍價。

陸子岡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有說出來。因為他覺得這也太荒謬了,連猜想一下都馬上被他自己推翻,這根本就是不合理的。

“我們到了。”胡亥很自然地宣布,摧毀了陸子岡的自欺欺人。他知道陸子岡肯定會追問,索性一邊把布巾收好,一邊解釋道:“這是黃巾起義首領張角的黃巾,創建太平道的他確實是有些法力的。”胡亥停領了一下,發現陸子岡又張了張嘴,便覺得有些不滿,他認為他都解釋得夠清楚的了,雖然只有一句話。

“還有什麼問題嗎?”胡亥將他的赤瞳眯了起來,危險地看著陸子岡。

“我想起來我還沒有打卡下班……”

“……”胡少爺立刻轉身就走。

“嗯……其實要回那半塊無字碑之后,你也可以考慮送我回去,這樣還省了路費……”陸子岡識相地趕緊跟上。作為月薪只有一點點的北漂一族,能省則省啊!

兩人一走出小巷,陸子岡就看到了街對面的啞舍,如同來過的那次一樣.小篆体的招牌和古香古色的雕花大門。胡亥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單手去推那扇雕花大門,卻沒有像陸子岡預料般的那樣一推就開,反而紋絲不動。

陸子岡輕咦了一聲道“難道是關門了?可是不像啊。”一般店家關門,不都是要落鎖或者鐵門的嗎?陸子岡敲了敲門,得不到回應,便走到一旁的窗戶前想往里看,他記得這窗戶明明是透明的玻璃,可是此時卻蒙眬了一片,應該是因為冬季天冷,上了一層霧氣什麼都看不清,只能看得到里面長信宮燈發出的昏暗光暈在一閃一閃地招曳著。他又不死心地扒在雕花大門的門縫中,卻發現這道大門嚴絲合縫,竟是什麼都看不見。

胡亥卻並未覺得有什麼意外,反而微笑了起來。沒有人在,倒是正合他意。這扇雕花大門是有古怪的,他自是知道,這應該是那個人從秦陵地宮搬出來的一扇地宮內門.只有主人才能進入,其他人在沒有經過主人允許的時候不能推門進入。而在地宮之中,主人自然是已經離世的,所以當最后工匠關門的時候,地宮就應該再也沒有人可以進入了。當年他命人留下那個人陪葬,沒想他曾經試吃過長生不老藥,沒有死,反面從陵墓中爬了出來,這扇門的禁制也就算是破了。現在倒被弄來當了店鋪的門,只要那個人不在,就沒有人可以隨意進入啞舍,當真是比任何防盜門還管用。

不過,他有方法。

地上還有昨天下雨殘留的小水坑,胡亥從懷里掏出那支白澤筆,俯身沾了些雨水,就那麼在雕花大門上畫了一道門,然后在陸子岡瞠目結舌的注視下輕輕一推,那扇“門”便吱呀一聲地被推開了。

胡亥好整以暇地走了進去,回頭看著像木樁一樣杵在原地的陸子岡皺眉道:“還不進來?一會儿就會失效了。”

陸子岡知道胡亥這樣做肯定有問題,老板不在還要進去,顯然是另有圖謀,絕對不是單單為了要回那半塊無字碑。但他此時卻絕對不能放任胡亥一個人進去的,他跟著好歹能阻止一下他不是,陸子岡做賊似的看了看周圍,跟著閃身進去。他進去了之后才反應過來,胡亥手里的白澤筆那是當真厲害,還能當神筆馬良使喚!這筆要是畫把手槍,是不是也能當手槍來用?那到時候威脅他當從犯,那他是從呢?還是從呢?還是從呢?

陸子岡糾結著,他身后的雕花大門因為畫跡已干,在合上的瞬間便已恢復了原狀。陸子岡此時也看清了啞舍里的擺設,和他上次來的時候差不多,只是多了几件古董。牆上的黃金鬼面具陰森冷厲,百寶閣上多出了一個晶瑩剔透的玉質九龍杯,櫃台上還有一卷殘破的書卷和一枚精致的黃金權杖。看風格應該是古埃及的,那旁邊的殘破書卷應該就是古埃及紙莎草做成的亡靈書。

奇怪,老板什麼時很連外國的古物都收了?

陸子岡正疑惑著,卻看到胡亥狀似無意地掃了一眼站在門口的那尊彩繪兵馬誦,像是有些忌憚,但在發覺沒有什麼異狀之后,走到櫃台一把拿起那卷亡靈書和黃金權杖,轉身就往啞舍的內室走去。陸子岡知道事情已經往他難以預料的方向發展了,他的心中也泛起了一絲疑惑,按理說胡亥若是想要做點什麼,他一個人便可以,為什麼非要大費周章地拉上自己呢?

可是現在事情已經發展成這樣,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抽身了,只好硬著頭皮跟著胡亥往里走。當他們繞過那扇玉質的屏風之后,便聽到一聲清脆悅耳的鳴叫聲,一只青色的小鳥從廊道內飛了出來,拖著長長的尾羽直扑向胡亥。

陸子岡嚇了一跳,但面前的胡亥卻一動未動,就在青色小鳥銳利的尖喙就要刺入他的眼眶之時,胡亥的面前升騰起一團明艷的火球,迫得那只青色小鳥扑扇著翅膀,在空中急停然后退卻了少許。雖然它的動作已經很迅速了,可是那漂亮的尾羽還是彼火球燒焦了少許。青色小鳥的聲音尖厲了許多,像是動了真怒。

而那團火球卻一收縮,幻化成一只赤色的小鳥,示威似地啾叫了一聲,然后向青色小鳥扑去,兩只小鳥戰成一團,一時青色和赤色的鳥羽一陣亂飛,只聽砰地一下,兩只小鳥忽地同時不見了。

陸子岡的眼瞳一縮,難道是兩只小鳥同歸于盡了?可是這地上除了兩種顏色的羽毛,沒有任何小鳥的屍体啊!他雖然不會看籠物,但也知道這兩只小鳥都是難得一見的靈物,死了的話就實在太可借了。

胡亥維續往前走著,他沒回頭,卻像是知道陸子岡心里所想,淡淡道:“它們覺得這里施展不開,換個地方去pK了。”

換個地方?難道那兩只小鳥還會瞬間轉移?陸子岡覺得頭有點暈。不過有神筆馬良在前,他覺得他的接受能力變得堅强了。正抬腿往前走時,卻發現胡亥身邊緩緩浮現一個半透明的美女,像是在阻止他繼續前行。那女人穿著華貴的古裝,長袖飄逸,白嫩如玉的肌膚上有著一對深邃而媚長的眼睛。她体態輕盈,像是漂浮在空中,而她猶如錦緞般的發絲,就像有生命一般,飄浮環繞在她的周身。

陸子岡揉了揉眼晴,啞舍里還有女鬼?可是等他再細看去時,卻發現那個古裝美女身畔繚繞的都是一

絲絲燭煙,而在她身后的不遠處有一個小房間.透過一道細縫,能看到一根紅色的香燭在緩緩地燃燒著,升騰而起的燭煙便形成了這個絕美的古裝女子。

胡亥對這個古裝美女並不在意,但卻也覺得被這樣纏繞著雖然不礙事,可卻難受得緊,便推門走進那

個擺放香燭的房向。他早中的白澤筆還有著些許雨水,便利落地畫了一個通明的玻璃罩,罩在了那個香燭的上面。燭姻跑不出去,外面的古裝美女便漸漸變淡,消失在空氣中,而玻璃罩里出現了一個小一號的古裝美女,正用雙手敲打著玻璃罩,美麗的容顏上充滿著怒火。

“這樣香燭豈不是很快就會熄滅?”陸子岡覺得不忍,因為隔絕了氧氣,玻璃罩形成的那一剎那,香燭燃燒的火焰便縮小了許多,看上去有几分可憐兮兮。

“不用擔心,一會儿玻璃罩就會消失了。”胡亥淡淡地解釋道,這種人魚燭他很熟悉,秦陵地宮之中有無數根,如果不是親手點燃它的人吹熄它,就根本不會熄滅。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那個被關在玻璃罩里的古裝美女,而后者卻因為他這一瞥,猛然間畏懼地縮到在玻璃罩的角落里,瑟瑟發抖。

胡亥卻連看都沒再看她一眼,轉身便離開了。而陸子岡卻深怕這根香燭因此而熄滅,想要走過去拿掉玻璃罩,可他剛動身,玻璃罩就失效消失了。可是那個古裝美女卻並沒有因為桎梏小時而去追胡亥,反而一臉驚恐和戒備地看著陸子岡,生怕他會對她做出什麼事來一樣。

陸子岡大窘,知道自己已經被對方歸類為壞人的那一方,他也無法解釋,只好匆匆地丟下一句對不起,便去追胡亥了。可是當他追出去的時候,才發現啞舍里的廊道內黑漆漆的,一點光都沒有,剛剛也是因為那根香燭發光才能看得到那個燭煙美女,現在他只能聽著前面各種奇怪的聲音,循聲往前行走。啞舍內間很深,也不知道這一路上胡亥都解決了多少各種奇怪的器物或機關,當陸子岡看到廊道的盡頭有扇門打開而產生的光亮時,他才大步朝著那扇門走去,然后扶著門框躊躇一下,才咬牙走了進去。

當他看到屋內的景象時,不禁驚呆了。這個房間足足有一個教室那麼大,屋子里發光的原來是十几顆籃球大小的夜明珠,依次排列在牆壁四周,而他腳下踩著的青磚,也和外面廊道之上的普通青磚不同,他腳下的青磚有著完美的雕花,其間鑲嵌著金箔和各種玉石,華麗得讓人瞠目結舌。而沿著這些青磚向屋子的中央看去,雕工和漆畫都美輪美奐。而在那漆案之上,卻放著一方玉璽和一套冠冕。

胡亥此時已經走到了那個漆案之前,一撩身上的白衣便盤膝坐了下來,把手中金色權杖放下,然后把亡靈書鋪開。

在夜明珠的映照下,陸子岡看到那方玉璽之上,刻五龍交紐,旁缺一角,以黃金鑲補。而這方玉璽此時正被胡亥一手拿起,隱約可以看得到那下面用篆体刻著八個大字,好像是“受命于天,既壽永昌”?那字跡形狀和雕刻風格……難不成是傳說中的和氏璧?而那套冠冕,通天冠,高九寸,正豎,頂少斜卻,乃直下為鐵卷梁,前有山、展簡、為述,這明顯是皇帝才能佩戴的通天冠!

不管這通天冠有什麼來歷,這和氏璧卻是史書上有記載的!難道這和氏璧是真的?陳子岡覺得有些混亂,啞舍的老板不會是神通廣大到如此地步吧?很里就失傳的和氏璧也能有?而且這間屋子明顯是秦朝的風格,陸子岡開始自暴目棄地思考著這里也許全部都是原裝的秦朝古董,包括這里的一磚一瓦。

此時陸子岡已經完全確定胡亥來這里根本不是為了那什麼半塊無字碑,心中已經有了不祥預感的他出聲問道:“你到底想要什麼?”按理說小偷得手了應該馬上就要離開,可是看他的樣子,根本不像是來偷東西的啊? 胡亥卻並沒有回答他,而是靜靜地垂首看著手中的和氏璧,像是在懷念著什麼,或者是回憶著什麼。

“為了復活某人吧,我猜。”一個戲謔的聲音忽然從房間里突兀地響起,帶著別扭的口音,磕磕絆絆地像是剛學習中文的老外。

陸子岡循聲看去,卻見一道白煙從那枚黃金權杖上升起,逐漸在空中形成了一個年輕美男子的輪廓,他的五官深邃,上身赤裸,看服飾就知道對方應該是古埃及中很有權勢的人。因為有了前面燭的預防針,陸子岡看到這位仁兄時已經沒有什麼驚訝的表情了,他連忙詢問道:“復活?居然可以復活死去的人?那要怎麼復活?”

年輕的法老王最近一直被燭纏著問如何才可以復活某人,跨國界的兩人沒有老板的鎏金耳環,根本無法溝通,但在頻繁的接觸中,聰慧的法老王也學了一點點漢語,卻也真的只有一點點,其他的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來。他說了一串古埃及語,發現陸子岡一臉茫然,便停住不語,改為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

這無辜青年絕對是那赤瞳青年帶來的犧牲品,會作為那死去亡靈侵占的身体。

年輕的法老王舔了舔唇,琥珀色的眼眸里閃過了一絲興味,自言自語道:“呦!老板也回來了,這下有好戲看了!”

陸子岡表示他有聽沒有懂……

胡亥也沒聽懂,但他已知道,卻並沒有任何反應。這時候那人會不會來,結果都不會有任何改變了。

醫生今晚喝了點酒。最近流行團購,便宜又實惠,他也跟隨潮流,團了個烤肉雙人套餐,自然是拽著老板同去。吃的還算不錯,就是送的兩大杯扎啤老板一點都不喝,全部都被他灌進肚子里了,現在雖然除了門被冷風一吹有些清醒,但依然酒勁上涌。老板便提議回啞舍喝點茶解酒。

兩人一邊走一邊聊,說話間已經來到了啞舍的店門口,老板像往常那樣想要推門而入,可是卻在手指觸到雕花木門之時,又突然縮了回來。

“怎麼了?”醫生看到老板臉上一閃而過的利芒,心中越發地不安起來。老板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道:“我想起還有事沒做,今晚就先不請你喝茶了。”說罷便推開雕花木門,自己走進去,一點想請醫生進來的意思都沒有,打算合上門。

醫生眼疾手快地撐住木門,在縫隙間擠了進去,借著酒氣耍酒瘋地嚷嚷道:“不行!說了要請我喝茶的,不許賴賬!”他此時已經感覺到手掌之下一片水漬,今天並沒有下雨,為何啞舍的木門上這麼濕?

老板顯然也沒料到醫生會突然蠻不講理,但他此時已經看到了櫃台上空無一物,放在那里的亡靈書和黃金權杖已然消失,便無暇去顧及醫生是否跟了進來,連忙四處查看其他古董有無丟失或者損壞。

看老板的臉色不對,醫生正想詢問,一道白影從內間扑了出來,正是燭煙幻化成的燭。她艷麗的容顏上布滿驚恐,不斷地驚呼道:“他來了!是他來了!”

“他?哪個他啊?”醫生莫名其妙,聽得一頭霧水。老板卻神色一凜,反身想要把醫生退出店門外。醫生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沉聲問道:“出了什麼事?你知道這種時候我是不可能放心離開的。”

老板万分后悔剛才一個沒注意,讓醫生進得門來,否則有雕花木門在,他就算是想進也進不來。當下只好搪塞道:“只是進了個小賊,丟了點東西而已,我這就去處理,你在這里等下。”

醫生皺了皺眉,不相信老板的說辭,單看燭那一臉的惶恐不安,就知道這小賊肯定是來頭不小。但他也不想讓老板在他身上耽誤時間,只做恍然道:“好,那你快去,我先睡會儿。”說罷便扯松了頸間的領帶,跌坐在一旁的黃花梨躺椅上,歪在一旁合眼休息。

老板見他好似一副酒氣上涌的樣子,雖然有點懷疑,但卻因為形勢緊急,無暇顧及他,匆匆忙忙地跟著燭進了啞舍里間去了。醫生在他走后睜開眼睛,開始琢磨著怎麼辦。

看情況,那小賊是還沒走,甕中捉鱉好啊!普通人遇到這種情況第一時間應該報警吧?可是醫生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猶豫了再三,覺得憑他在啞舍里的經驗,報警還是不可取的,反而添亂。可他還是放心不下,忍不住撫上脖間的那個十字架,那是一塊蒼藍色的玉質基督像,是老板前几日送給他的。他還記得這塊水蒼玉就是當初蕭寂的那一塊,老板說這塊水蒼玉不符合啞舍的古風基調,才丟給他的。但醫生總覺得這點很奇怪,老板從不會無緣無故地送他東西。若是有什麼事,他多少也能出把力吧?所以醫生悄悄地站起身,也往里間去了。

陸子岡很焦急,他下意識地知道胡亥做的不是什麼好事,可是卻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不去管在他身邊用古埃及語嘮叨的法老王,直接走到漆案旁,擔憂地問道:“胡少爺,你這是要做什麼?”

“來得正好,铻刀借我用一下。”胡亥放下手里的和氏璧,直接神獸從陸子岡的衣兜里掏出那把铻刀。

陸子岡一驚,自從得了铻刀之后,他是一直隨身帶著的,而且這次來本來就是想歸還铻刀來還那半塊無字碑。只是沒料到胡亥居然這麼不客氣地不告而取。正想要委婉地表達他的不滿時,陸子岡卻驚喜地看到胡亥面無表情地用铻刀在自己的手心一划,鮮血四溢。

“你!铻刀是不能見血的!老板特意提醒我的!”陸子岡急得直跺腳,立刻從胡亥手里搶回铻刀,來來回回仔細地擦拭。

“哪有那麼多說道。”胡亥不以為然,取出白澤筆沾了自己手心里的血,在亡靈書上一陣涂抹,過了片刻,原本殘破的亡靈書回復了嶄新的狀態,上面的字跡如新。這一幕讓圍觀的法老王也嘖嘖稱奇。

胡亥看到隨著亡靈書的復原,右上角顯現出來的一個印記,他拿過黃金權杖作對比,發現上面的徽記吻合,便再次使用白澤筆,把復原亡靈書的日期有往前提前了少許,知道權杖印記完全消失才作罷。之后直接拿起手邊的和氏璧,沾滿了手掌中的鮮血,毫不猶豫地忘亡靈書上拓印上去。

看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篆文出現在亡靈書之上,胡亥滿意地勾唇一笑,隨后像是猶豫了一下,又從懷里掏出了一塊絲帕。

陸子岡一直不放松地看著胡亥,此時看著那方絲帕攤開,顯出里面一塊碎成兩半的玉質長命鎖,像是整個人被打了一拳一樣,立即呆在當場。

他分明是沒有見過這塊長命鎖,可是為什麼會這樣的眼熟呢?仿佛那上面的紋路都能詳細地在心底描繪出來……

胡亥自然留意到他的翻唱,心下更是篤定,立刻用長命鎖“長命百歲”的那一面沾上自己的鮮血,不由分說地拓印在亡靈書之上。

“你在做什麼?”

胡亥循聲看去,看到老板難掩怒氣地朝他走來,得意地揚起手中的亡靈書道:“我在做什麼?你應該知道吧?”

一旁的法老王趕緊推卸責任道:“朕什麼都沒做也沒說哦!而且你看我這個樣子也沒法阻止他吧?嘖,居然還弄了兩個物件,他應該是怕一個召不回,索性弄了兩個。”

老板見亡靈書上果然是印著兩個拓印,心中存了僥幸之念:“亡靈書能一次召喚兩個靈魂嗎?應該不可能吧?”

法老王雙手一攤:“朕也沒試過,你問朕也沒用。不過這里就我們几個,朕沒有身体,你的身体又不符合,這個人的身体也很古怪,只有面前這位小哥適合,所以就算召來兩個靈魂,也只能蘇醒一個,亡靈書是有一定范圍的,出了這個屋子就沒事了。”他剛剛也想警告那青年的,可惜這人沒有老板的鎏金耳環,聽不懂他說什麼。

老板一聽,便想讓陸子岡趕緊離開,可是他的手搭上去的時候,卻發現陸子岡的雙目一直緊緊頂著漆案上的長命鎖,怎麼拽他都沒有反應。

胡亥則沒去管他們說什麼,一雙赤瞳緊盯著手中的亡靈書,看著上面用自己的血漬慢慢地變得干涸。

老板正想說不顧一切地把陸子岡拖走,可是還未使力,就見他臉色一白,直接昏了過去。老板只來得及撐住他的手臂,沒有讓他直接摔倒在地。而與此同時,在外面的回廊里,也有一重物落地的聲音。

老板暗叫糟糕,一定是醫生擔心他,偷偷跟來了。匆忙把陸子岡放在地上躺好,除了房間一看果然看到醫生昏迷不醒地躺在門外,老板方寸大亂道:“你不是說出了這間房間就沒事嗎?”

法老王不好意思地刮了刮臉道:“微小的失誤應該在允許范圍內吧……”

胡亥正一臉期待地守在陸子岡身邊,卻見老板又抱進來一個昏迷的人,不由得一皺眉。怎麼會有兩個?不過轉念一想,皇兄到時候隨便挑一個,倒也不錯。

老板把醫生放在地上,卻不忍他睡在冰冷的青磚上,便也盤膝坐了下來,讓他的上半身枕著他的腿。暫時安置好了之后,他抬起頭,眼神冰冷地看向胡亥,一字一頓地說到:“把和氏璧留下。”

胡亥知道面前這人的底線在哪里,雖然他曾經對和氏璧執迷不悟,不過現在在他看來,那不過是一塊死物而已,便把手中的和氏璧重新放回漆案之上。不過看著這人依舊盯著他另一只手里攥著的長命鎖,便撇嘴道:“這是我在我皇兄的棺槨里拿到的,你沒資格管我要。”

老板知道醫生當初把那塊碎裂的長命鎖放在了秦陵地宮的棺槨里,他當初並沒有阻止,今日自然也沒用立場索回,便收回目光,不再言語。

胡亥見老板並沒有對他進入所做有何表態,但心下卻沒有放松。他非常了解這個人,越是表面上不聲不響,就表示他越在意,今日之事,必不能善了。胡亥薄唇露出意思陰惻惻的笑意,鄙夷地說道:“別一副那樣的神態,我只是做了你想做的事情而已,你難道不承認嗎?”

老板摘下醫生眼睛的手一頓,隨即微不可查地顫抖起來。

他想做的事?

不,不是這樣的。

他一直不敢蓋上扶蘇的棺槨,為他穿上可以保持屍体不腐的赤龍服,雖然也是期待他有一天會重新睜開雙目,可是自己卻也知道那只是他的一廂情願而已。

追隨扶蘇的轉世,也是因為不想看到他的靈魂在輪回中世世飽受夭折之苦,不想他的每一世的親人遍嘗骨肉分離的折磨。

他只是在贖罪,為什麼活下來的只有他一個人?

明明當初說好了是兩個人一起開創大秦盛世,讓天下百姓不再顛沛流離……可是他還是太渺小,連一個想要保護的人都無法保護。

而兩千多年過去了,他還是這樣,沒有任何進步,依舊保護不了自己下決心要保護的人。

這個世界很公平,想要得到什麼,就必須拿等價的東西來換……他可從未想過用懷里的這個人去換另一個……

胡亥看著老板的手緊攥成拳,以為自己說中了他的心事,得意地一笑,再想說兩句時,卻感覺到腳下的人一聲呻吟,連忙俯身把他扶起,讓他的上半身靠在自己身上。待看到那雙眼瞳睜開時,胡亥一時激動難以自已,薄唇微動,想要喚一聲皇兄,此時卻忽然膽怯起來。

陸子岡睜開眼睛,就看到扶著胡亥手中攥著一塊碎裂的長命鎖,神情一陣迷茫,半晌都沒說出話來。

圍觀得正有趣的法老王飄了過來,也不管人家能不能聽懂他的話,笑嘻嘻地問道:“怎麼樣?有什麼感覺?有沒有很痛或者很難受?”他權當這位是實驗對象了。

陸子岡按了按微痛的額角,覺得腦袋里多了許多片段式的回憶,可是亂糟糟的,他一時縷不清,頭痛欲裂。又有個蒼蠅般的聲音在他耳邊直嚷嚷,便不耐煩地說道:“我不是說了聽不懂你的話嗎?還衝我叫喚什麼?對了,我這是怎麼了?我記得我好像眼前一黑就暈倒了?腦袋里還多了許多東西,夏澤蘭?是誰啊……不對……這個名字好像對我很重要……”

胡亥聞言整個人都僵硬了,直接推開陸子岡,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陸子岡也渾然沒在意,呆呆地看著他手里的長命鎖,腦中的回憶如同放電影一般一幀幀地迅速撩過。

老板卻因為陸子岡說的那個名字,恍然大悟,原來胡亥用的那個長命鎖果然召喚來了一個靈魂,只是正好是陸子岡的前世。他連忙詢問法老王。

“咦?正好是轉世?那這樣召喚回來的靈魂就會直接融合到現世的身体里,這樣只不過是多了一段記憶而已。這位小哥當真好運啊!”法老王很意外,不過卻並不羨慕,他是個獨立的個体,若是讓他和另外一個靈魂融合,那麼他就不是原來的他了。

老板卻因為法老王的這句話生出了希望,他低頭看著懷里的醫生,希冀地問道:“若是……若是……”法老王定睛看了看他懷里的醫生,隨后搖了搖頭道:“這位不行,他本來的魂魄就不全,很容易招惹奇怪的東西,這亡靈書若是召喚成功了,他的靈魂肯定會被擠出這具身体,就算是他的前世也不行。”

“那我現在毀了亡靈書如何?”老板沉下臉,一揮手,放在漆案上的亡靈書就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操控一般,飛到老板手中。

法老王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道:“反正我也用不到了,你隨意處置。不過,我要警告你,現在召喚已經成立,若是你現在毀了亡靈書,也許會救回你懷里的那個人,可是被召喚的那個亡靈,就會立刻灰飛煙滅。”

老板心下一緊,想要撕碎亡靈書的手卻停滯在當場。

“也就是說,兩個人,你只能選擇一個。”法老王毫不客氣地說道。

即鹿比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客。原來……指的就是這樣的選擇嗎?

誰是鹿?

誰是君子?

誰要……舍棄誰……

“畢之……?”一個仿佛從遙遠的時空傳來的聲音忽然想起。

老板拿著亡靈書的手突然顫抖起來,畢之是他的字,是那個人給他取的。

他還記得,有一日,兩任在書房習字,翻到詩經,因為那人的名字也取自《詩經·鄭風》的“山有扶蘇,隔有荷華。”他便暗自羨慕,沒想到那人卻看在眼里,說起因他名為羅,便為他取字畢之,取自《詩經·小雅》的“鴛鴦于飛,畢之羅之。”

這兩個字,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再喚過了。

老板陷入了恍惚之中,隱約聽到有人在他耳邊輕笑道:“畢之,你的頭發怎麼剪了?”

老板眨了眨眼睛,低頭看向躺在自己腿上的那人,卻看到了一雙深邃的眼瞳,沒有眼鏡片的遮擋,卻如兩千多年前一般的溫潤雋永。

他說:“畢之,許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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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31:3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和氏璧

“畢之……畢之?”

溫柔的聲音由遠及近,看到那張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臉,上面帶著關切的神色。“畢之,汝為何睡著了?這里太冷了,要不回去休息吧。”

他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寬袖綠袍緯深衣,覺得無比懷念。

在他漫長的生命中,他的衣服一直是黑色的,從未改變過。

而現在,站在他對面的這個一臉溫柔的青年,穿著的卻是黑色袍服,雖然全身上下就只有腰間佩了一塊玉飾,顯得他整個人無比的朴素,可是他卻知道這是大秦帝國之中,除了皇帝之外最尊貴的衣飾。

秦朝尚黑,只有皇族才能穿戴黑色服飾,而皇帝是玄衣絳裳,他面前的這位皇太子殿下,還沒有資格在他的黑色袍服上綴上那赤紅色的滾云紋。

而他也知道,這位皇太子殿下終其一生也就是皇太子殿下,在活著的時候,根本沒有資格穿那最尊貴的玄衣絳裳。

“畢之,可是凍傻了?今年的冬天委實來得早了點。”俊美的青年關切地說道,緩緩地彎下腰來。

他看著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殿下從懷里拿出螺紋赤銅手爐塞到自己手中,溫暖的感覺從凍僵的手掌心一直熨燙到心底。

他垂下頭,知道自己又做夢了,在這兩千多年來他腦子里一直反復出現關于從前的夢。他甚至能背得出來扶蘇下句話下下句話說的是什麼,看案几上的竹簡,是修筑長城的各項要事的審批,現在應該是秦始皇三十五年,他們的始皇帝又一次東巡,留下太子扶蘇監國。

這里是咸陽宮的暖閣,平日里秦始皇就會在這里處理政事,扶蘇從七年前就隨侍在側,學習如何打理政事,而作為伴讀的他自然也就一直跟隨。現在只要那位帝國的掌權者暫時離開,就會把几乎所有的權力下放給他最驕傲的皇太子,讓他享受擁有這個國家的美妙。

不過做皇帝固然好,做代理皇帝也不錯,只是要面對如山般的責任。看吧,整個暖閣里堆滿了各種書簡,當真是如山一般。

他忍不住往周圍看了一眼,就算知道是夢,也覺得這樣的場景太過于壓抑了。他總覺得在下一秒,這些竹簡就會崩塌,把他活活地壓死在下面。

“臉色不太好,是因為昨天吃的那顆藥嗎?”一雙溫暖的手伸了過來,白皙的指尖按上了他的額頭,那種灼熱的觸感讓他微愣,有些反應不過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他怎麼從沒有夢到過這樣的場景?

是了,那顆藥,那顆改變了他一生的長生不老藥,看來是那時候的事情嗎?

“父皇最近……所有人都必須遵守那道旨意,畢之,汝別介意。”青年收回手,溫文爾雅的臉上帶著些許歉意。

他愣了愣,這一段回憶已經許久沒有出現在他的夢境之中了,所以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仔細想了下秦始皇三十四年的冬天,帝國的形勢應該是變得緊張起來。秦始皇震怒直下,殺了四百多個方士。雖然並沒有波及朝野,但現在已經人人驚懼,生怕下一刻就會承受到天子的怒氣。天子之怒,伏屍百万,流血漂櫓。他抱著溫暖的手爐,真情實意地笑了一下,道:“師傅留的那藥,說不定真能長生不老。”他說的倒是實話,只是這句話一般沒有人會相信。

“那就留在這,繼續幫吾吧。”青年唇邊的笑意更深了,自然以為這種話是開玩笑的。這位大秦帝國的皇太子殿下重新站起身,走回暖閣正中央的案几前重新坐下,伸手拿起案几上的和氏璧來回端詳。英俊的臉龐在夜明珠溫暖柔和的光線下顯得更加深邃。剎那間,仿佛時間都靜止了。

他眯起眼睛,留戀地看著面前這幅令人懷念的畫面。他對這間暖閣非常熟悉,因為他在這里度過了將近十年的時間,對這里每一塊青磚都很熟悉,熟悉它們哪里的金箔被竹簡所磨掉了一角,哪個不起眼的玉石被手腳不干淨的內侍偷偷挖走了一塊,哪顆夜明珠因為那個驕縱的小皇子殿下故意碰掉而留下了裂痕。他可以在漫長的歲月中找回那一塊塊青磚,贖回那一顆顆夜明珠,復制那一卷卷的書簡,甚至拿回了那塊權傾天下的和氏璧,努力重現這間暖閣的所有真實感,可是卻永遠無法在現實中重新見到這個畫面。

一瞬間,他有種疲憊的感覺。

孤獨了兩千多年,究竟是在執著什麼?

“畢之,汝說吾可以擁有這傳國玉璽嗎?”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聲音打破了這里死一般的沉默,年輕的嗓音中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忐忑。

他微微愣了一下,想起來但年的皇太子殿下確實在私下有著無法掩飾的自卑。因為,他的父皇是一個非常偉大的皇帝,擁有者傳奇般的一生,無人能夠超越。

他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呢?是了,那時候他經常回答這個問題。他定了定神,緩緩道:“殿下會成為一個很好的皇帝,雖然不會有始皇帝那麼偉大,但一定會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秦二世。在汝之后,還會有三世、四世乃至万世……”

是的,那時候,所有人都這麼認為,連認為自己一定會長生不老的始皇帝都對扶蘇很滿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覺得扶蘇的個性有些優柔寡斷。

他知道,扶蘇並不是優柔寡斷,而是政治理念和秦始皇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始皇帝信奉法家,而扶蘇則對這種專制的治國理念並不苟同,更喜歡儒學思想,這都是源于仆射淳于越大儒的教導。其實這種思想非常適合大亂之后的大治,如果扶蘇能夠順利登基,那麼大秦帝國定會綿延万世。

可是他知道,在這個冬天,待始皇帝回到咸陽宮之后的一次酒會上,淳于越對于始皇帝推行的郡縣制不以為然,建議遵循周禮實行分封制的這個提議,遭到了李斯的駁斥和始皇帝的不滿,直接導致了淳于越的罷黜。扶蘇因為强烈反對這件事而上書,便被始皇帝派到了上郡去做蒙恬大軍的建軍。

后是認為,這便是扶蘇這一生的轉折點。如果不是過早離開了政治中心,胡亥也不會僅憑李斯和趙高的支持便能登上皇位。

“畢之……其實有時候,吾真的很羨慕亥儿。”俊美的青年把玩著手中的和氏璧,心思卻已經飛到了千里之外。

他抱著溫熱的暖爐,微微勾起唇角,淡淡地笑道:“陛下帶著他出巡,是怕他給殿下您添麻煩。”別以為始皇帝是純粹地溺愛小儿子,胡亥那麼不安分的人,若是留在咸陽,肯定會將咸陽折騰得天翻地覆。

青年並未說話,只是唇邊溢出一絲苦笑,目光依舊流連在手中的和氏璧中。

他便不在勸說,其實這些事誰都明白。一個帝國的繼承人,和一個溺愛的小儿子,對待兩個的態度自然會不同。他想著那龍椅上的始皇帝,許久許久之后,才不由得嘆氣道:“皇帝是站在所有人頂端的存在,沒有人可以陪伴,所以才是孤家寡人……”

青年聞言一震,臉上的表情變得苦澀起來,隨即轉換了話題道:“畢之,知道這塊傳國玉璽的來歷嗎?”

他收拾了一下心情,即使知道這是在兩千多年前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他也無比珍惜,不敢用任何敷衍的態度來對待。是了,當年他應該是這麼回答的。“《韓非子·和氏》中記載,卞和得玉于荊山,獻于歷王,謬為誆者,刖其左足,后獻武王,刖其右足,楚文王立,卞和抱玉泣于市,繼之以血,或問者,答曰:非為身殘,實為玉羞。文王聞之,使人刨之,得美玉瑩然。因名和氏璧。封卞和零陽侯,和辭而不就。”

一大段古文毫不費力地從口中敘述而出,他微微一訝后不禁悵然,這果然是他的回憶夢境,已經是兩千多年前發生過的事情了。

無法改變,也無力改變。

俊美青年的臉上浮起思索的神情,半晌才道:“畢之,那卞和為何會如此執拗?寧可瘸了兩條腿,都一定要先給楚王此玉呢?”

當時他究竟是怎麼回答的,他都已經忘記了,不過他聽到他自己的聲音毫不猶豫地說道:“韓大家以卞和獻玉這個故事,暗喻自己的政治主張不能為國君所采納,反而遭受排擠的遭遇。當然,更深一層的寓意,就是玉匠應識玉辨玉,國君要知人善用。而提出新的學說的獻寶者,要做出為此犧牲的准備。當年韓大家被皇帝另眼相看,這個故事起了很大的作用。”

俊美青年別過頭,朝他淺笑道:“畢之好像並不是很喜歡這塊和氏璧,吾從未見過汝碰過一次,記得有次讓汝隨手遞一下都不是很願意。亥儿可是對這塊和氏璧愛不釋手呢!”

他的嘴角揚起嘲諷的弧度,哂然一笑道:“廣施仁政才是立國之本,民心所向才是安邦之道,得到一方寶玉,便能當皇帝?這塊和氏璧原屬于楚國,后來又流落到趙國,可是最終現在在這里。”在他看來,美輪美奐的寶玉,不過是雄圖霸業上的錦上添花罷了。他說吧抬起頭,忽然捕捉到青年眼中的異樣神色,不禁有些微愣。

當年的他,有發覺這一閃而過的古怪嗎?

“畢之言之有理。”俊美的青年恢復了溫和的表情,把手中的和氏璧沾上印泥,虔誠地把上面的印鑒印在了即將發布的政令之下,然后滿意一笑道:“畢之,其實韓大家的那則故事中,還有一個啟示。”

“哦?”他雖然是用疑問的口氣,卻已經想起來扶蘇下句話要說的是什麼。這句話,令他魂牽夢繞了兩千多年。

“那就是為了自己堅持的信念,無論付出任何代價。都不會后退一步。”青年抬起頭,在夜明珠的幽藍光線下,露出他俊美的臉容,目光堅定地朝他看了過來,“畢之,汝會一直站在吾身后吧?”

“會的,臣一直都在。”

“畢之……?”

相似,卻並不完全一樣的嗓音,像是破過了万重迷霧,最終停留在他的耳邊。

老板微微一震,發現他依舊是在那熟悉的咸陽宮暖閣之中,只是暖閣里沒有了堆積如山的竹簡,沒有了那俊美的青年陪伴,有的只是一間空蕩蕩的屋子,和几個不應該在這里的客人。

“畢之,汝好像不是很高興看到吾的樣子。”

在醫生的身体里,蘇醒過來的是扶蘇的靈魂。縱使是千百次幻想過會重新見到扶蘇,老板也從未想象過自己會面對這樣的場面。

老板把手中的眼鏡抓得死緊,微微苦笑:“殿下,許久不見。”

扶蘇眨了眨眼鏡,這時才發現自己的胸前並沒有被侍衛刺穿的血洞,而是穿著一身怪異的服裝。他坐起身,向四周看了看,發覺自己是在熟悉的咸陽宮暖閣,最后目光落到了一旁呆站的胡亥身上。

胡亥自從聽到那聲“畢之”時,便如同被人點了穴一般,僵硬地站在那里,直到接觸到那雙眼眸中不可錯認的復雜視線,才顫抖了一下身体,艱難地吐出兩個字:“皇兄……”一開口,胡亥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可怕。

扶蘇並未理會于他,雖然他很好奇為什麼胡亥的頭發和眼瞳顏色都有了變化,但他並不覺得對方是個很好的詢問對象。他把視線轉回到身旁跪坐的畢之身上,低聲問道:“畢之,這是怎麼回事?”他自然能看出來,這里雖然極力模仿了咸陽宮的暖閣,可卻並不是。更別說他現在的右手食指指腹有一道細長的薄繭,像是常年拿著什麼器具所造成的。

這根本就不是他的身体。

老板定了定神,卻不知道一下子如何回答,下意識地松開另一只手中的亡靈書。倒是一旁的法老王毫不客氣地嘰里呱啦說了一堆。

由于醫生的耳朵上依舊戴著另一只鎏金耳環,所以法老王的古埃及話扶蘇聽得一點障礙都沒有。扶蘇摸了摸頭上的短發,還是有些不敢置信。他已經死了?然后又活了?現在已經過去了兩千多年了?

姑且不判斷這個衣著怪異的番邦男子說的是不是實話,扶蘇轉向一旁自他睜開眼睛之后,就沒有直視過他的畢之,下意識地感覺到對方的排斥與掙扎。

這是怎麼回事?如果這一切是事實的話,那為什麼畢之看到他醒過來會是這幅表情?這里的一磚一瓦都是按照咸陽宮暖閣而重建,就算只是略略掃了一眼,也可以体會到對方重建這里的心意。

扶蘇若有所思地眯起了雙眼。

“皇兄……”一旁的胡亥試著向前走了兩步,但卻莫名地停下了腳步。現在他的皇兄如他所願地醒過來了,但他能說什麼?秦帝國已經在他手上被活活糟蹋了,現在的皇兄還不知道當年的歷史,若是知道了,肯定會更加不待見他。

更何況,當年,雖然是趙高越俎代庖地下了斬殺令,但天下人都認為是他動的手。就連皇兄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怨恨的也是他吧。

醒了就好,他欠皇兄的不過是一條命,大秦帝國的皇位什麼的,他也是憑本事得來的,現在兩人互不相欠。

絕不承認自己無言以對的胡亥少爺,繃著一張臉,並未多解釋什麼,直接越過盤坐在地的扶蘇,朝門外走去。而醒來之后一直呆呆得看著他手中長命鎖的陸子岡,也不由自主地追著他去了。

一時間,偌大的房間里,除了虛幻漂浮在空中的年輕法老王外,就只剩下老板和醫生,或者說是畢之與扶蘇兩人。

老板一直低著頭,看著地面的青磚花紋,就像是被抽離了魂魄的偶人,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他知道扶蘇在和法老王說著什麼,但他沒有分出精神去聽,心像是硬生生地被扯成了兩瓣,一邊是欣喜著時隔兩千多年的重逢,而另一邊則是良心道義上的譴責。

為什麼他剛剛在捏著亡靈書的時候猶豫了?為什麼會猶豫呢?為什麼要猶豫呢?

那麼,在他認為,應該正確的選擇是什麼?捏碎亡靈書?讓扶蘇的靈魂灰飛煙滅?還是期待扶蘇侵占醫生的身体?

為什麼不能妥協?為什麼他需要面對的是這麼一道艱難地選擇題?

不是他生,就是他亡……

“畢之,吾現在所在的這具身体,是一個對汝很重要的人嗎?”溫柔的聲音從耳畔響起,老板恍惚地抬起頭,注視著這個因為換了一雙溫潤的眼瞳而顯得有些陌生的面容。

很重要的人嗎?老板認真地想了想,發覺自己無法否認。他遲疑了片刻,凝重地點了點頭。他沒有說話,因為面前的這個人身体里的靈魂,對于他來說,也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個人。

白皙修長的手指按向了他的額頭,親密得就像是在之前的那個夢中一樣,只是這次的指尖微涼。

“畢之,汝還是和從前一樣。陷入兩難之境,向來都是難以抉擇。”扶蘇細心地擦去了他額上的細汗,唇邊帶起了一抹縱容的微笑。

“沒關系,如同往日一樣,吾來幫汝選擇。”

“吾剛問過那個法老王,那人的靈魂應該棲息在吾頸中的水蒼玉內,暫時無礙。三日后的月圓之夜,靈力鼎盛之時,吾就把這身体還給他。”

老板愣愣地看著他,慢慢松開了緊攥著眼鏡的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即使時間已經過了兩千多年,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幫別人做決定,而且不容他人質疑。

“那麼現在,還有三天的時間,不為吾介紹介紹這里是何處嗎?”

老板端著茶具推開房門,啞舍的這個店面是有地下室的,他平時就住在地下室中,這間地下室只有一間臥房和一處隔離開來的浴室。他的房間很簡單,除了古香古色的明代楠木拔步床之外,就只有一書架的書籍。這些很多都是古書,但卻並不是他特意收集,而是平日里隨手翻看的。

自然,里面有著各種歷史典籍。

他知道扶蘇的決定,三日后如果身体還給了醫生,那麼扶蘇的靈魂是絕對經受不住再一次魂魄附体的,所以連備用的身体都不用准備,老板打算讓扶蘇的靈魂附在和氏璧或者水蒼玉上,好玉不光可以滋養人体,更適合魂体的修養。

這一次,他再陪她几千年又何妨?

老板一推開門,就看到扶蘇很不適應地翻看著手中的書籍。秦朝的時候還沒有紙的出現,一開始的古書都是沿襲書簡的書寫習慣,從右至左,從上到下的豎版印刷。可是現在在扶蘇的手中,卻是一本近年來才出版的《二十四史》,扶蘇沒見過簡体字,更不習慣從左至右的橫板排版。

老板倒並不意外,只看扶蘇手邊那些有翻看過痕跡的古舊《史記》,就知道他已經在很短的時間內看完大概了。歷史說長也不長,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

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大秦的皇太子殿下睿智無雙,自然不會糾結于那些細碎繁雜的小事。

更何況,那上面寫著的史實,有几分真,有几分假,都無從得知。

老板的視線看向紅酸枝書桌上的眼鏡,扶蘇戴不慣眼鏡是肯定的,因為醫生的眼睛其實並不近視,據他自己說是做過近視激光手术之后,不習慣鼻梁上空空的,才掛上的一副平光眼鏡。

“畢之,這書上所寫,都是真的嗎?”扶蘇把有些擋眼睛的過長劉海向腦后梳去,露出光潔的額頭。他的心情不太好。他翻遍了屋中史書上關于秦朝的記載,都無法相信在自己死后居然僅僅四年時間,父皇一手建立的大秦帝國就轟然倒塌。居然只有四年!就連一向不輕易動怒的扶蘇都難免惱火,有點明白了今天看到胡亥的時候,為什麼那小子一臉的忐忑不安。

簡直就是史上最敗家的敗家子啊!

老板知道扶蘇看到這個肯定會難以置信,其實就算當初親身經歷一切的他,也覺得不可思議。但這就是歷史的法則,一個帝國的崩塌永遠要比建設一個帝國簡單多了。

“先喝點茶吧。”老板並未直接回答,把手中青花瓷蓋碗遞了過去,從未見過如此精致細膩的瓷器的扶蘇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

頭頂上傳來几聲凄厲的鳥鳴,扶蘇捧著茶碗的手頓了一下,嗅著茶香疑惑地向老板看去。

老板淡定地笑了笑道:“逮住了一個誤闖的扁毛畜生而已。”屋里簡直是一地鳥毛,三青和鳴鴻兩只鳥也不知道是去哪里掐架了,剛剛泡茶的時候老板看到兩只都癱倒在地上。他自然不會輕易放鳴鴻回去,直接把它灌倒了鳥籠里。而三青卻享受到了最優的待遇,只是那家伙心疼自己掉下來的翎羽,聽上面的那個架勢,估計是正在籠子外面伺機報仇呢。

扶蘇也沒多問,喝了几口香氣四溢的清茶,便也不再追問史書上的事情,而是扯了扯身上的領帶西服,微笑著問道:“畢之,可有替換的衣服?這種衣服吾委實穿不慣。”

沉重的冠服並不適合平日里的行動。扶蘇在沉默了半晌之后,俯身拉起了仍然匍匐在地的老板,在把所有累贅的飾物和冠冕去掉之后,扶蘇僅穿著玄衣絳裳,倒顯得他整個人俊秀挺拔,豐神俊朗。

兩人坐下來喝著茶,老板知道扶蘇肯定想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他自是不可能詳細地把自己這兩千多年的事情一一講述,對方也不會感興趣。所以他只是簡單地解釋了一下自己為何可以長生不死,和發覺扶蘇轉世每一世都會早夭之后的追隨等等。

扶蘇一直靜靜地聽著,修長的手指摩挲著青花瓷蓋碗的碗邊,像是對這個潤澤剔透的瓷器愛不釋手。直到老板提到某事的時候,才忽然開口問道:“依汝所言,吾現在的這具身体,其實是吾的轉世?”

老板聞言一呆,心下有種說不出來的慌亂。“是的。”他只能從唇間擠出這兩個字,多一個字都無法說出口。他能說什麼呢?如果說醫生雖然是扶蘇的轉世,但卻是不同的兩個靈魂,這種話一旦說出口,不就是懷疑扶蘇不會歸還身体了嗎?

扶蘇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優雅地掩唇打了個哈欠,略顯疲憊的說道:“夜深了,吾想休息了。”

老板這時才發現夜已經很深了,因為他很少需要睡眠,所以臥室里的拔步床基本就是裝飾。又重新換上被褥,老板把臥室留給復蘇,自己則回到樓上的啞舍中。胡亥來過之后,一片狼藉,除了還要給三青上藥外,還有許多被驚擾的古物都需要重新整理一遍。

一夜無話,老板在天井中清掃完畢,發現天已經亮了,回想昨天發生了一切,還有股不真實感。迷迷怔怔地在寒風中站了許久,才想起扶蘇和他不一樣,現在是在醫生的身体里,早飯自是需要的,連忙放下手中的掃帚,打算出去買早點。可是一回頭卻看到了一身休閑裝的醫生,正微笑著朝他示意著手中的早餐盒。

老板怔忡了一下,還以為昨天發生的一切都是他做的一個夢,醫生還是那個醫生,什麼都沒有發生,他還是像往常一樣,不顧他意願地拽著他一起吃飯。

“給,街角的小籠包,剛出爐的。”

被拉進了溫暖的屋里,手中也被塞上了自己常用的象牙筷子,老板抬起頭,接觸到對方並未戴眼鏡的臉容,不禁渾身一震。那抹溫潤的笑容,絕對不會出現在醫生的臉上。

“嚇了一跳吧?”扶蘇唇角的笑容加深了几分,顯然很滿意在老板的臉上看到了震驚的神色,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笑了笑道:“昨天晚上,吾看到了他的一生。也許是正在借用著他的身体的緣故吧。不過他也曾經看過吾的一生,很公平。”

老板這才恍然,扶蘇最后說的那句,指的自是去年這個時候,醫生的長命鎖斷裂,醫生不全的靈魂回歸,看過了扶蘇的人生軌跡。而扶蘇此時看過了醫生的記憶,自然也就會穿現代的衣服,也會知道街角的小籠包很好吃。

老板吃得食不知味,聽著扶蘇拿著手機很熟練地打電話給醫院請假,更是一股强烈的違和感涌上心頭。雖然知道扶蘇做的這些事很正常的,但醫生看過扶蘇的記憶之后,從沒有在他面前展露過半分和扶蘇有關的言語或者動作,而現在扶蘇所做的一切,卻讓老板有種醫生會被完全替代的感覺。

老板還記得,他曾經有次和醫生提到過那次的事情,詢問他看過扶蘇的一生之后有什麼感覺。醫生當時很坦然地回答他沒有,那一連串的場景,就跟看了一場傳說中的全息電影一樣,現在怎麼還可能有人覺得自己是一個電影里的人物啊?喜歡賈寶玉的生活也不可能覺得自己就是賈寶玉是麼?他是扶蘇的轉世?這完全是兩回事嘛!就跟玩游戲會有好几個馬甲一樣,一個馬甲上發生的事,和另一個馬甲有什麼關系?

也就是因為那次的談話,老板才徹徹底底把醫生和扶蘇兩個人完全分辨開來,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靈魂,根本沒有本質上的關系。

可是現在,就在他面前,發生著他從未想過的畫面。

“在想什麼?”扶蘇合上手機,挑眉看了過來。他是個無比通透的任務,只消一眼就明白了症結所在,隨即展顏一笑道:“放心,只是必要手段而已。若是不請假,等這個人回到自己的身体,就會發現他的工作丟了。不過幸好他的年假今年還沒請。”

老板覺得自己太多心了,不好意思地笑笑。

“這個還是汝來保管吧,吾覺得隨身帶著這個不穿衣服的男人,很有壓力。”扶蘇嘆了口氣,把頸間的水蒼玉吊墜解下,遞了過去。

老板接過這個水藍色的耶穌基督吊墜,他知道這只不過是扶蘇的借口,因為若是扶蘇不想歸還醫生的身体,只消毀掉這個吊墜,而醫生的靈魂沒有了依附的載体,自然會魂飛魄散。

老板低著頭,為自己懷疑扶蘇而感到愧疚。不過他沉默了半晌,最終還是把這個依舊帶著体溫的吊墜系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對面一直淺淺微笑的扶蘇見狀,深邃的眼眸里划過一絲銳利的光芒。

兩人各懷心思地用過早飯,老板照例翻出上好的龍泉青瓷泡了壺消食的碧螺春,看著繚繞而上的水汽對面那張熟悉的臉容,竟有些莫名的尷尬。

他也試著找些話來說,可是他和扶蘇的時差相隔兩千多年,以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有說不完的政事和策論,現在大秦帝國已經成為歷史,這些話題顯然已經過時。而扶蘇現在擁有著醫生的記憶,向他解釋這兩千多年的變化也顯得有些多余。一時之間,老板竟只能愣愣地聞著茶香,不知說什麼是好。

幸好在一盞茶的時間過后,扶蘇提出了想要在啞舍里逛逛的要求,老板松了口氣,欣然帶著他往啞舍的內間走去。

啞舍里的古物眾多,老板知道,就算扶蘇擁有了醫生的記憶,但靠著醫生那點可憐巴巴的歷史知識,恐怕對著這些古董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他便留意著扶蘇的目光,見他對哪個古物好奇,便在一旁詳盡地介紹。一天很快就過去了,老板帶著扶蘇去他和醫生經常吃的川菜館吃晚飯,自忖他這一天說的話,恐怕都比他這麼多年來說的還多。

這一日,老板頸間的水蒼玉依舊毫無聲息,他記得之前那個推理小說家的靈魂被封在這條項墜中后,第二天就醒過來了。他有些擔心醫生的靈魂是不是除了什麼問題,但又想到醫生本來命中注定去年就要殞命,靈魂力本來就差常人許多,現在還未醒轉,倒也正常。

這一夜,老板在啞舍中挑挑揀揀,打算事先把第二日給扶蘇鑒賞的古物准備出來,一直忙到天光亮。他先一步出門去買早點,回來的時候找遍整間啞舍,最后卻在關著小赤鳥的房間里發現了扶蘇的身影。

被餓了一天兩夜的小赤鳥正要死不活地趴在鳥籠里,身上的傷痕已經痊愈,但翎羽禿掉許多,赤紅色的羽毛上還凝結著斑斑血跡,端的是無比可憐。

扶蘇拿過老板遞過去的早點,並未自己吃,而是掰下手中的花卷,用筷子夾著送進鳥籠中。“鳴鴻,來,吃點東西。”

老板並未阻止,他倒不至于把對胡亥的怒火遷怒到一只小鳥身上,不喂它吃東西,只不過是因為三青還在生氣。況且這只可以化為神刀的小鳥,估計也不會因為餓這麼兩天就命歸西天。而且,他也不認為他就算喂,這只傲嬌的小鳥就會吃。

果然,扶蘇伸過去的筷子根本就沒有任何吸引力,小赤鳥只是瞥了一眼,就堅決地把頭扭向了另一邊。

老板沉默了片刻,把手里拿著的牛肉干地給復蘇,按照經驗來說,這貨應該是吃肉的吧。

牛肉干果然得到了小赤鳥的特別關注,几乎連掙扎都沒有就立刻扑了過去。扶蘇的心情很好,見小赤鳥靠在籠子邊上叼牛肉干吃,便把手指頭伸了進去,為它梳理慘兮兮的翎羽。

“畢之,一會儿就把它放了吧。”扶蘇柔聲說道。

老板怔了怔,他到沒想把這只小鳥怎麼樣,但總歸想著胡亥會為了它親自來一趟這里,他們兩人也可以因此有個見面交談的機會。這次的事情,都因胡亥而起,他必須有個交代。

“秦國的故地,便是一只鳥的形狀。古有‘秦為大鳥,負海內而處,東面而立,左臂據趙之西南,右臂傅楚鄢郢,膺擊韓魏,垂頭中國,處既形便,勢有地利,奮翼鼓鶴,方三千里’的說法。”扶蘇的聲音,永遠都是那麼不徐不疾,聽上去就令人享受。

老板有些訝異,不知道為何扶蘇會突然跟他說這些。

“畢之,汝可知吾嬴姓家族的起源?”扶蘇收回手,用一旁的絹帕將從鳴鴻身上沾染的血漬擦拭干淨,又撿了塊牛肉干,細致地撕碎了再喂給小赤鳥。

老板點了點頭,在房間里找了個椅子坐了下來,淡淡地說道:“在《秦本紀》中記載,嬴姓家族的始祖為大費,大費輔佐大禹治水,帝舜賜給他一面‘皂游’,就是一面掛著黑色飄帶的旗幟。那面大旗,也就是……”老板微一停頓,穩了穩心神之后才續道,“也就是我身上的這件赤龍服的衣料。”

“是啊,據說那面皂游做了兩套衣服,居然還有保持肉体不腐的功效,當真是奇妙。”扶蘇勾唇輕笑,“且不說這個,先祖大費在治水之后,便輔佐帝舜馴養鳥獸,被賜‘嬴’姓。而鳴鴻便是嬴姓家族的守護神鳥。”

老板的目光落在鳥籠里吃得昏天黑地的小赤鳥身上,完全沒感覺到這家伙哪里有守護神鳥的能力。“可我以前怎麼從未見過它?”

“在商湯王朝,嬴姓家族是大姓貴族,富貴無雙,可是在周朝時期卻被西逐三百年,在窮苦之地咬牙過日子。商湯時期的嬴姓寶藏,藏在一處,有鳴鴻看守,也只有吾族的族長才能知道准確地點。”扶蘇拍了拍手中的碎屑,眯了眯眼睛道:“看來,胡亥是得了那寶藏。”

老板已經注意到,扶蘇對胡亥的稱呼已經不再是昵稱,而是稱呼他的全名。

“你在怪他。”老板這句話並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

扶蘇扶著額頭低低地笑了起來:“怪他又有何用?人,是無法改變過去的。”

老板黯然,也不再去勸他,而是徑自起身打開了鳥籠的門。然后走到一旁把窗戶打開。

冰冷的寒風灌入了溫暖的屋中,埋頭大吃的小赤鳥被凍得一哆嗦,茫然地抬起頭看了看大開的鳥籠和窗戶,立刻興奮地展翼而飛。自然,在走之前不忘記叼走鳥

籠邊上的那一包牛肉干。一貫潔癖的老板無法忍受小赤鳥吃得遍地都是碎渣,便走出去拿掃帚清掃。

“畢之,人雖然無法改變過去,卻有可能改變未來。”在他將要離開的時候,扶蘇呢喃的聲音傳來。

老板只是略略停滯了腳步,片刻之后,便重新邁步離去。

而當他重新回到屋子中時,屋內卻已經空無一人,獨留那個沒有關緊的鳥籠門,在從窗戶吹進來的寒風中來回擺動,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老板獨坐在天井之中,在夜晚的寒風中保持著一個姿勢,已經不知道多久了。

在他面前的石桌上,擺放著一個空了的匣子,那里面原本應該放著的,是天下至寶和氏璧。但是這方傳國玉璽,卻在昨天和扶蘇一起消失了。

事到如今,就算老板想往最好的那個方面去想,也無法給自己一個滿意的說法。

天空上的明月已經圓如玉盤,今天本來是約定好扶蘇歸還醫生身体的夜晚,可是老板卻不得不做好最壞的打算。所以當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天井之中時,漠然地看了過去,疲憊的說道:“殿下今晚出現,不是為了遵守約定吧?”

扶蘇穿著一身黑色的風衣,長身玉立。他挺直的鼻梁上並沒有戴眼鏡,過長的劉海向后梳,露出光潔的額頭,俊秀的面容更顯得貴氣逼人。他在天井的入口處停下腳步,雙手插在了風衣的口袋里,如同以往一般溫柔地笑道:“其實吾不應該來的,但是吾怕吾不出現,汝會在這里坐一整夜。”

老板的手按了按已經被夜風吹得冰冷一片的額頭,淡淡地自嘲道:“就算坐一整夜又如何,我的身体又不會得傷寒。”

兩人因為他的這句話,陷入了尷尬的沉默,老板的目光落在已經空了的玉匣之中,木然問道:“殿下是什麼時候打算不遵照約定的?畢之可以看得出來,當時殿下應允之時,是真心實意的。”

扶蘇喟然一嘆,從口中呼出的無奈在冰冷的空氣中變成了一團白氣,轉瞬間又被寒風吹得一干二淨。“吾已經死了,自然不能再害另一個無辜的人平白無故地喪命。但汝卻告訴吾,這具身体本來就是吾的轉世。”

“可就算是如此,他也不是你的所有物。”老板不由自主地伸向脖頸間掛著的水蒼玉吊墜,已經第三晚了,醫生的靈魂還是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扶蘇聞言邁動了腳步,一直走到了老板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石凳上的他,一字一字地緩緩說道:“可是他對汝很重要,不就是因為他是吾轉世的原因嗎?”

老板如遭雷擊,整個人僵硬在那里,甚至連血液都要凝固了。

是這樣的嗎?他對醫生另眼相看,難道只是因為他是扶蘇轉世的原因嗎?

不,絕對不是的。他每一世每一世地追尋著扶蘇的轉世,並不是他想要做什麼,而是想要幫助扶蘇的轉世擺脫早夭的詛咒。從一開始的近身保護,到后來的不聞不問,他的心境也在隨之變化。可是醫生是不同的。

老板回憶著在去年的這個時候,醫生為了他,甚至可以在秦陵地宮陪他同生共死。這麼漫長的歲月以來,他是少有的几個不假思索地擋在他面前的人。以前的那些人,都已經死了,他不想失去這最后一個。

老板松開了手中的水蒼玉吊墜,抬頭直視著面前這個擁有著醫生面容的扶蘇,沉聲道:“他和你,不是一個人。”

扶蘇的眼眸深邃了一下,卻並未說什麼,而是話題一轉到:“畢之,還記得父皇當年為何頻頻東巡否?”

老板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起此事,但這種詢問的語氣,讓他很快就回憶起當年兩人對答策論的情景,微一愣神之后便開口答道:“那時有术士進言,曰:‘東南有天子氣’,始皇帝便親至,巡行郡縣,以示强,威服四海,厭之。”

扶蘇充滿回憶地笑了笑:“畢之,汝認為父皇此舉如何?”

老板沒有回答,這段記憶從心底的深處慢慢地浮了上來,當年他們兩人還就此事討論過數回,雖然認為始皇帝此舉可以昭示君威,震懾各方勢力。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始皇帝頻繁出游,為刺客制造了良好的行刺機會,也難以保證對中央政權的掌控。最后的結果也是如此,始皇帝死在了東巡的路上,若是沒有此事,那麼趙高和李斯也不會那麼輕易地扶植胡亥登基。

“厭乃壓,鎮壓之。”扶蘇微微一笑道:“畢之猜猜,這東南的天子氣,父皇當年使用什麼來厭之的?”

老板一怔,隨即脫口而出道:“碣石!”

“沒錯,父皇多次東巡,一共立下了七塊碣石,可惜整個乾坤大陣必須要立下十二塊碣石才能完成,父皇並未堅持到最后。若是整個陣法大成,中原之地將在父皇的掌控之下,大秦帝國定會屹立万世而不倒。”扶蘇的聲音依舊是不徐不疾,可是其中蘊含的氣焰卻足以讓他身周的空氣升溫。

老板沉默了下來,這件事雖然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但如果結合他當年察覺出來的各種古怪來看,便會有種原來如此的恍然之感。他低頭沉思了片刻,忽道:“光靠碣石無法壓制天子氣,那些碣石之下,埋著的應是十二銅人吧?”

這回輪到扶蘇一怔,隨即輕笑出聲道:“果然是畢之,一猜就中。”

老板並未因為猜中了答案而有什麼高興的表情,他在這兩千多年的歲月里,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收集古董。可是他卻從未看到過秦始皇那十二個銅人的下落。在《史記·秦始皇本紀》中記載,秦始皇為了防止天下不平,便收集了天下的兵器,聚之咸陽,全部銷毀之后鑄成了十二個巨大的銅人,重各千石,置廷宮中。這是表面上的十二銅人,可是老板卻知道,這十二個巨大的銅人只不過是威懾天下而做成的空心銅人,后來在東漢末年被董卓熔去煉了銅錢。可是用真正的珍惜銅精而煉成的真人大小的十二銅人,才是秦始皇的最愛,至今下落不明。

原來,竟是布陣所用。

老板越思考下去,就越覺得無比的心寒。扶蘇此時跟他提這件事,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他打算把始皇帝的陣法繼續布成嗎?而他又是從何處知道了這些?難道他昨日是跟著放走的鳴鴻鳥,去見了胡亥?究竟城府需要多深的人,才能和曾經殺死自己的人握手言和?

老板看著扶蘇依舊淡笑的臉容,忽然覺得,隔了兩千多年,他已經變得不認識面前的這個人了。

“畢之,汝想的不錯,吾打算繼續完成乾坤大陣。”扶蘇笑得依舊溫和,可是他說出的話卻氣勢迫人,“到時中原之地之上的所有人,將會奉吾為主,重現大秦帝國的榮光。”

老板並不覺得扶蘇說的是大話,既然是秦始皇都信奉的陣法,不惜冒險也要完成的陣法,肯定是自有其妙用。而且他如果沒記錯的話,這個乾坤大陣應該是他師父所畫。想到自己因為師父所留的長生不老藥而活了這麼長時間,那麼這個乾坤大陣說不定真能掌控人心。

老板活了這麼久,除了當年為了報仇而化名韓信,干涉了楚漢相爭之外,從未覺得自己有資格可以高人一等,可以改變或者參與什麼。歷史的年輪,從不會因為一個人的存在而有任何的停留。也許扶蘇再早几百年醒過來,還會有一拼之力,但現在,他卻是在做一個不切實際的夢。

老板低下頭,看著空空如也的玉匣,此時夜空開始飄下零落的雪花,這個城市少有冬季下雪,讓許久未見過雪花的老板呆愣了半晌,之后才沉聲道:“那你拿走的和氏璧,就是啟動陣法的關鍵吧。”

“沒錯,這傳國玉璽是父皇親自操錕铻刀刻字的神器。的傳國玉璽者得天下,這是后世歷代的統治者都知道的事,可是卻無一人知道,這和氏璧真正的用法。”扶蘇的雙手撐在石桌上,俯身對他認真地說道:“畢之,汝答應過吾,會一直在吾身后。這句話,還算否?”

老板並未直接回答,而是低垂了眼簾,看著飄落的雪花在石桌上一片片融化,成為一滴滴深色的水漬。“把身体還給他吧,我答應你以后會給你找個適合的身体。”老板沉默了許久,終于開口說道,“他只是個平凡的醫生,若是殿下胸懷大志,自然應當找個更適合的身份。”

扶蘇緩緩地直起了身体,臉上掛著的笑容卻慢慢地冰冷起來。“畢之,汝在搪塞吾吧?那個異族的法老王就是靈魂狀態吧?但他自從那天回到權杖中休息之后,就從未出來過。汝答應吾?那是几年?几十年?還是几百年?汝能保證吾下次醒來,父皇的陣法還在?”

老板默然無語,他的確不能保證。

扶蘇的靈魂和當初蕭寂的情況不一樣,蕭寂是新忘,而扶蘇的靈魂已經漂泊了兩千多年。

“所以現在汝也毫無辦法,若不是吾心甘情願地讓出身体,那個醫生也無法搶回自己的身体。”扶蘇有恃無恐地笑了笑,“畢之,這几天來吾不斷地試探汝,一直等汝回心轉意,可是汝卻一次次地讓吾失望。那個承諾一直站在吾身后的少年,已經不在了嗎?”

老板抬起了頭,直視著這個在雪花飛舞的夜空中傲然而立的男子。

扶蘇一直說話都不徐不疾,這次也一樣。

“畢之,如還是和從前一樣。陷入兩難之境,向來都是難以抉擇。”

“沒關系,如同往日一樣,吾來幫汝選擇。”

“畢之,汝會選擇吾的吧?就想以前一樣。”

那個人這樣笑著說,一如兩千多年前一樣。

他曾經多麼想要再看一眼這樣的笑容,可是此時終于看到了,卻渾身冰冷。

“不,我會阻止你。”老板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他的臉上有几片雪花飄落,隨即融化成水滴,慢慢地沿著他的臉頰滑落,就像是晶瑩的淚滴。

老板知道,他對扶蘇的友誼,已經在時間的湮滅里,掩埋在歷史的塵埃之中了。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已經不是他認識的那個扶蘇了。

或者, 他從未認識過真正的扶蘇。

“畢之,其實吾沒有變。”

“變的是汝啊……”

夜空中傳來了一聲復雜的嘆息,當老板回過神時,他的面前已經空無一人,陪伴他的只有夜空中不斷飄落的雪花,和桌上空空如也的玉匣。

是啊,對于復蘇,只不過是一閉眼一睜眼的時間,他卻已經獨自經歷了兩千多年,心境早已無比滄桑。原來,變的是他嗎……

在呆坐了不知道多久之后,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想起。“咳,老板,能不能給我解釋下,現在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況?”

老板的唇邊,出現了這几天之中的,第一個笑容。

“咦?老板,你不是說扶蘇是要計划顛覆天下的嗎?怎麼還來醫院上班?”

老板站在醫院的走廊里,遠遠地看到扶蘇整個淳戈兩人有說有笑。若不是因為扶蘇並沒有戴眼鏡,他几乎都會以為站在那里的就是醫生本人。

這種錯覺連醫生自己都有,只聽他氣憤地叫嚷道:“那混蛋居然不光霸占了我的身体,還把我的工作和朋友都霸占了!他手腕上帶的那個可是我去年攢錢買的浪琴索伊米亞機械表啊!平時都是供起來舍不得戴的說!”

其實最后一句才是重點吧?老板早就習慣了醫生脫線的性格,淡淡道:“他需要你的身份,才容易安靜地實行他的計划,而且擁有你的記憶之后,做手术自然不在話下。這樣也好,你的工作最起碼不會丟。”

“嗯,不錯,有人替我打工卻是挺爽的,就怕這位大少爺把我銀行卡里的錢都花光了啊……”醫生痛心,擁有他的記憶,那豈不是連銀行卡密碼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老板按了按微痛的額角,覺得醫生擔心的重點完全不對勁,扶蘇和胡亥既然聯手,那還差醫生銀行卡里的那點零頭?

“對了,老板,你已經想好怎麼破壞他們的計划了?”醫生此時才有了點危機感,若是他拿不會自己的身体,那一切都是浮云啊!

“想要拿回身体,必須扶蘇心甘情願地交換身体才行。”老板停頓了一下,其實他可以讓扶蘇魂飛魄散,也是可以拿回醫生的身体的,可是他下意識地避免了這個方法,“所以只要讓扶蘇認識到,乾坤大陣無法運轉即可。”

“哦?那如何干擾他們?”醫生覺得自己已經身處在一個少年漫畫之中,反角BOSS有邪惡大計,那麼就需要有英雄出現來拯救世界!

“乾坤大陣鎮壓的是天子之氣,那麼只要選取十二個具有天子之氣的古物,分別破除十二銅人的厭氣即可。”老板淡淡地解釋道,只是話說得容易,做起來卻很困難。啞舍里天子用過的器物數不勝數,但選出十二個頂級古物,卻是很難抉擇的。

他最后看了一眼在走廊另一邊的扶蘇,后者也正巧抬起頭向他看來,俊逸的臉容上現出一抹溫和的笑容,隨后卻毫不留戀地轉身而去。

老板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他答應過他,會一直在他身后跟隨。可是這一次,他卻沒有跟著他的腳步,而是轉身離去。

兩千多年前,他說過,為了自己堅持的信念,無論付出任何代價,都不會后退一步。可是在兩千多年后,他知道,再堅持的信念,也會有崩潰的那一天。

這次,他向左,他向右,兩人在一條直線上,越走越遠。

再見,就是敵人。

因為他們所堅持的信念,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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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32:17 |只看該作者
后記

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

唐太宗李世民說出這段千古流傳的名言,意在說明:他身為至高無上的皇帝,都必須熟讀史書。

可恰恰是李世民這個千古一帝,卻開啟了干預當朝史官的先例。以前無論多荒淫無道的君主,都不敢如此。

雖然說古代的帝王一手遮天,但史官在奉命記載宮廷史事的過程中,仍保持著一定的獨立權限。特別是由史官掌記的起居注,為保持其客觀公正性,習慣上,連當世的皇帝也不得觀看,其中亦有督促帝王不得為非作歹之意。可李世民一意孤行,對于自己逼父殺兄屠弟一事,耿耿于懷,晚年曾几次提出要看起居注。開始褚遂良等大臣還能拒絕他,后來終于拗不過,將起居注刪為實錄給他看。

所以,貞觀史官在撰寫《高祖實錄》和《太宗實錄》時,大事鋪陳李世民在武德年間的功勞,竭力抹殺太子建成的成績,貶低高祖的作用。又把晉陽起病的密謀描繪為太宗的精心策划,而高祖則處于完全被動的地位,把玄武門之變寫成不得已所為。

沒錯,李世民確實是難得的好皇帝,虛心納諫,知人善用,開創了大唐盛世。可是沒有人知道,如果是太子李建成繼承皇位,是不是會比他做的要好。

成王敗寇,是千百年歷史中不變的法則。

李建成死于玄武門之下,變成了唐初歷史中的一道瑕疵,任人輕易在其上覆上厚厚的胭脂,粉飾太平。

歷史就像是小姑娘,在每個人的眼中美丑都不一樣,甚至還可以隨著自己的喜好打扮。

修正前朝史書,乃新帝的一件大事。就如同擄來的別人家的女子,更加可以任意蹂躪。說她長得好看就好看,說她長得丑就長得丑。

而唐初之后,連皇帝都可以任意干涉當朝史官之后,那麼歷史這小姑娘究竟應該長什麼模樣,就更是看不清楚了。

不能說史書不能信,但卻也不能盡信。

因此,無數文人開始了自己涂抹歷史小姑娘的壯舉。

所以就有了捧劉備抑曹操的《三國演義》,有了梁山泊一百單八將《水滸傳》,有了唐僧師徒四人取經打怪的《西游記》,有了描繪大觀園《紅樓夢》。

以上的四大名著,很多人應該都能知道后三本都含有虛構誇張的成分,但《三國演義》卻被很多人當成正史來看。

可是,事實上,呂布的兵刃不是方天畫戟,關羽的兵器也不是青龍偃月刀,而都是三國時期很流行的長矛。沒有三英戰呂布,溫酒斬華雄是孫堅所為,華容道放曹操是劉備的責任,而且真相其實並不是他真的大義放了曹操,而是他去晚了,曹操早就逃走了。歷史上說諸葛亮並不是用兵如神,而是善于內政治理,用兵並非其專長。三氣周瑜根本就是胡編亂造,諸葛亮在周瑜都督病逝之時,正在零陵一帶搞后勤工作,根本沒有和周瑜交過手。而據說氣量狹小的周瑜都督,實際上曾被劉備贊譽器量廣大……

而不光是《三國演義》,《水滸傳》中一百單八將几乎都是虛構,但宋江卻是真實存在的。《西游記》中的唐玄奘確有其人,而《紅樓夢》也是坐著自感其身揮筆而就的。

小說是小說,歷史是歷史,雖然沒有人能知道真正的歷史小姑娘在眾人給她涂抹的濃厚妝容下,究竟是怎樣的一副或清秀或妖艷的臉孔,但我還是希望大家能夠喜歡她。

而大家是喜歡繼續往他臉上涂抹東西,還是堅持拿清水洗掉她那厚厚的胭脂水粉,就各憑喜好吧。

我喜歡古物,所以有了《啞舍》,但是最根本的,是因為我喜歡歷史這個小姑娘。

我既喜歡幫她繼續化妝,也喜歡嘗試著用卸妝液去除掉一些厚重的胭脂。

所以《啞舍》中有了不是暴君的秦始皇,有了喜歡種田的宅男項羽,有了其實不會打仗的蘭陵王……雖然有些妝畫得離譜,但我盡量都是按照歷史小姑娘的五官去發揮,大部分的猜測都是有一定根據的,有關于秦始皇的判定,大家可以參考程步先生的《真秦始皇》。有關《紅樓夢》坐著是曹雪芹還是洪昇,這個爭論是土默熱紅學提出的。之后還會有更多質疑歷史的情節發生,大家都可以拭目以待。

歷史小姑娘的素顏究竟是什麼模樣,已經不可能有人知曉。

就算是活了兩千多年的老板,所見所聞也都是片面的主觀的,畢竟他一個人也無法于天下人爭辯,他有的只是一間小小的古董店罷了。

所以,相對正確的歷史要看《二十四史》。這是中國古代各朝撰寫的二十四部史書的總稱,是被里來的朝代納為正統的史書,故又稱“正史”。我們上學念書的歷史教科書,就是由這《二十四史》其中簡化概括而成。

其實這也不過是經過了諸多史官之手,描繪而成的官方歷史小姑娘。也許有人會覺得看她不順眼,但大部分人都覺得她很好看,那麼她的這副妝容便是天下認定的官方妝容。很多人只認識歷史小姑娘的這一副模樣,換一張臉,就行不通了。

說了這麼多,其實主要想說的,就是大家要分清楚演義的歷史和考試用的歷史。不要用老板畫出來的歷史小姑娘,去調戲各自的歷史老師啊……他們會怨恨我的……

考試的時候,更不要按照啞舍的歷史來填寫考卷哦,老師不認識那樣的歷史小姑娘,他們只認官方妝容的。

再次强調:想要得高分的同學們,一定要記住歷史小姑娘的官方妝容。

《啞舍》第二部終于寫完了,還是十二個故事,十二個古董。

一轉眼,啞舍已經陪我度過了兩年。

看著文檔里那一排整齊的文章,我都忍不住發呆,怎麼這麼快?一下子就兩年過去了。

還從沒有過一本書,能讓我寫這麼長的時間,而且花費了這麼多的精力。每個故事都要查閱好多資料書,想當年念書的時候都沒這麼用功過。

而且看樣子,這種努力,還要繼續下去。

朋友曾經問過我,《啞舍》究竟要寫多少故事呢?

我遲疑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古董有許多種,故事也有許多個,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把《啞舍》寫到什麼地步,但我確實想試著寫寫,啞舍的歷史。

沒錯,我的野心很大。

我想要把老板生活過的軌跡都寫下來,用他的視角來展現,是不同于教科書的歷史,是啞舍獨有的歷史。

在啞舍的歷史中,秦始皇並不是暴君,周瑜都督是個女儿身,《紅樓夢》的作者不是曹雪芹……

也許是真的,也許不是真的,誰也證明不了什麼,誰也無法證明。

《啞舍》第二部我下了很大的功夫,有別于第一部的輕松寫意,在其中添加了許多歷史知識和哲學道理,富有歷史的凝重感。

我希望自己寫出的東西能對大家有所幫助,而不是僅限于儿女情長英雄氣短。

《啞舍》的第三部開始挑戰帝王的古董,扶蘇成為最大的BOSS,其實這點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他這一輩子都被當成帝王的接班人來培養,現在只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斗轉星移日夜更替,換了是誰都無法接受。

第三部會更加精彩,我也希望能挑戰自我,把啞舍的故事寫得更有深度。

希望大家能一直陪著我,陪著我回憶著老板曾經走過的歲月,陪著我見證那些古董們的故事,陪著我一起觀看那些歷史人物的悲歡離合。

啞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著自己的故事,承載了許多年,無人傾聽。因為,它們都不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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