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818|回覆: 12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玄色 -【啞舍·第三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18-11-19 09:57:1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啞舍III 作者:玄色

內容簡介】:

《啞舍Ⅲ》的主題,是關于皇帝的十二個古董。

作為金字塔的頂端,圍繞在皇帝周圍的事跡是非常值得研究的。

沒有平凡的皇帝,只有平凡的敘述。

這次,啞舍關注的是皇族之中的親情糾葛:天鉞斧所引起的猜疑、獨玉佛所粉飾的殘缺、龍紋鐸所預示的控制、玉帶鉤所展現的野心、定盤珠所選擇的取舍、虎骨韘所帶來的欲望、象牙骰所滾動的賭運、震仰盂所流失的親情、五明扇所扇動的謊言、免死牌所消散的忠誠、青鎮圭所構造的規則、烏金鼎所鑄建的權威。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
發表於 2018-11-19 09:57: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啞舍·天鉞斧

公元951年,開封

才剛剛十二歲的趙匡義在汴京的街頭游逛著,此時正值年關之時,卻因為朝廷局勢不穩,原本繁華的街上,行人卻只有零星几個。

趙匡義緊了緊身上的衣袍,嚴冬的寒風刺骨,他身上的棉袍還是有几分薄了。趙匡義看到有身披狐裘的貴公子騎著高頭大馬呼喝而過,不禁投去羨慕的目光。

他爹雖然已經從洛陽遷至汴京,官至聖都指揮使,但他家的家風嚴謹,就連他哥兩年前離家尋求自己的前程,也沒有帶夠盤纏。據說路上風餐露宿歷盡千辛万苦,這次歸家,趙匡義明顯地可以感覺到自家大哥的改變。

雖然和大哥年紀相差十二歲,但趙匡義並不覺得自己就應該享受大哥的照顧。他知道大哥定不是池中之物,雖然他爹曾取笑他這是盲目崇敬,但他還是堅持己見。

大哥終于不再離開了,而且他所投奔的大將軍郭威在前几天黃袍加身,成為了皇帝。他大哥身為擁立之功的下屬,自然前途無量,已經被提拔為東西班行首。據說很快就要外調駐軍,當指揮使,成為領兵一方的將領了。

趙匡義雖然年幼,也早就在很小的時候開始識文斷字,也知曉近年來內亂不斷,在短短的十几年來,竟然經歷了三個朝代,五個皇帝,各地兵禍不斷,生靈涂炭。若是有人能阻止亂世,天下太平就好了。

趙匡義想得有些出神,直到一股寒風迎面吹來,才打了個激靈,想起自己今天出門是想為大哥升職而買個慶賀禮物的。可是他剛逛的几家古董店,不是沒什麼好東西,就是店家嫌他年紀小穿得落魄,沒人肯搭理他。趙匡義不死心地繼續在街市上尋找著,不一會儿就走到一個不起眼的小巷,瞥見一間不大的店面,那招牌上刻著的是兩個古香古色的鎏金篆体。

“啞舍?”趙匡義默念著這兩個字,頓時覺得無比雅致。這店名可要比之前去的几家什麼博古齋、百寶坊別致多了,趙匡義饒有興趣地邁步而入。

店內的布置卻令他有些驚訝,並不是太過華美,而是到處都堆滿著箱子,像是還未開張,或是要閉店大吉了。

趙匡義心下暗喜,若是這家店要倒閉的話,那他也許還能淘個好物事。想到這里,他便清了清嗓子道:“老板?這里還賣不賣東西?”

從一個巨大的箱子后面轉出來一名十一二歲的少年,看到他的時候抱歉地一笑道:“老板今天不在,我不好做主賣東西。”

趙匡義今年雖然只有十二歲,但由于出身軍人世家,很早就開始習武,所以身形修長,看上去就像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一般。可他面前出現的這名少年卻看起來瘦瘦小小的,光從說話的聲音便可以聽得出此人中氣不足,再加上他蒼白暗淡的臉容,很容易就看出他應該患有先天不足之症。店內升了火爐,溫暖如春,可是這少年卻穿著白色的狐裘,更襯得他臉白如紙。

那少年見趙匡義看著他發呆,也不著惱,笑眯眯地繼續道:“你要是早來几天就好了,我纏著老板要帶我去登一次泰山瞧瞧,所以才打算關店的。泰山你知道嗎?對了,我還打算順便去看看海,看書上說那是百川會聚之處,那該有多壯觀啊!”少年的心情顯然很好,就算是和一個陌生人,也能絮絮叨叨地說上半晌。

趙匡義心想汴京離泰山那麼遠,離海邊更是不知道有多少千里了,這少年應是在這世上的時間不長了,所以那個老板才答應他的。這麼一想,趙匡義便忍不住同情心大起,留在店中和這少年閑聊起來。

這少年平日里少有同齡人作陪,一時大為欣喜,拉著他到一旁還未裝箱的酸木枝交椅上坐下,然后手腳麻利地燒了熱水煎了壺上好的清茶,又不知道從哪里翻出精致的茶點擺上。

趙匡義在寒冬中走了一上午,此時喝了几口熱茶,從喉嚨口一直熨帖到了心底,渾身都暖洋洋得舒服起來。他和這少年隨意聊了几句,便發現這少年雖然年紀不大,但學識深厚,引經據典隨口就來,不由得暗中佩服。

“對了,你打算買點什麼啊?”少年拍了拍手中的點心渣子,好奇地問道。他此時已經對這個年少的客人大有好感,老板說過,賣不賣古董講究隨緣,他現在想賣他的古董了,應該不算過分吧?

趙匡義也沒多想,便直接說了他想給他大哥買個禮物,慶賀升職用的。他一開始沒指望這少年能真給他找點什麼東西出來,但看這少年微一沉吟,便從交椅上跳了起來,從一旁的箱子里翻出來個沉甸甸的長錦盒。

“這是什麼?”趙匡義只見這錦盒上的錯金銀藤蔓花紋,就知道光這個盒子就價值不菲。他有些心虛地摸了摸懷里的銀袋,心想他說不定連一個盒子都買不起。光看這少年身上的狐裘,還有這喝茶用的茶壺茶盞,就知道這家店里的東西肯定是無比金貴。趙匡義有點后悔留下了。

少年並未說話,而是把這錦盒慢慢打開,露出盒內一把精美的玉斧。這把玉斧渾身白玉通透,沒有一絲瑕疵,也沒有任何多余的花紋,顯得古朴大方,看上去就覺得寒氣迫人,威嚴無比。這把斧頭並不大,只有人的小臂那麼長。趙匡義只看了一眼,就無法移開目光,心中泛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斧,《說文解字》中解釋斧字上父下斤,父指一家之長。斤指砍伐工具,也指刑具。父與斤聯合起來表示一家之主所擁有的權威,可賞可罰。”少年的聲音徐徐傳來,“長兄如父,送玉斧給你兄長,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趙匡義也為之心動,他見這玉斧不像近些年雕琢的工藝,便問道:“這柄玉斧可有說道?”

少年微微一笑道:“這是一柄玉斧,玉質的東西,並不是一個普通家庭可以擁有得起的。”

“你是說……”趙匡義的雙眼微眯,“玉質的斧應是一種禮器,難不成是哪位帝王所留?”他口中雖然如此言語,心下卻開始有些不屑,他原以為這少年與眾不同,結果和那些胡編亂造的店家也沒有什麼兩樣。

“沒錯,國這個含義出現之后,便有了君父這一詞,皇帝便是全体子民的父親,所以他治理國家所用的刑具就叫做‘王斧’。而‘王’通‘玉’,玉斧便是一個國家的權柄。”少年笑得眉眼彎彎,“據《六韜》記載,周武王有柄大斧,刃寬八寸,重八斤,柄長五尺以上,名曰天鉞。斧鉞在上古時期不僅是用于作戰的兵器,也是軍權和統治權的象征。而這柄玉斧,便是周武王號令天下的玉質天鉞斧。”

趙匡義面無表情,實在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這少年編故事也要編個可信的吧?周武王?他以為他是誰啊?

少年像是並沒有看到趙匡義僵硬的臉色,依舊笑眯眯地說道:“我們來打個賭吧,只要你能拿住這柄玉斧,我就直接把它送給你。”少年說得無比慷慨,那是因為他知道這柄玉斧只有真命天子才能拿得住,其他人只要一握在手中,堅持不了片刻便會手腕莫名酸軟無力,即使再强悍的大力士也是如此。少年一直耿耿于懷,所以今日便拿出來想要再試一試,順便逗逗這個新朋友。

趙匡義聞言一怔,這玉斧不過几斤重量,這賭打得明顯有些侮辱他了吧!但他確實覺得自己就算跟他賭了也沒有什麼害處,當下便毫不客氣,從錦盒里拿出玉斧,握在手中把玩。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趙匡義把玉斧放回錦盒,不明所以地抬起頭朝少年看去。

少年的笑容僵在了嘴角,雖然看上去百般不願,卻也大方地把這錦盒塞了過去。

趙匡義沒料到這少年當真把這玉斧眼睛都不眨地送給了他,他本不想要,但一思量這少年如此大方,打賭什麼的不過是一種形式,說不定這玉斧根本就不那麼值錢。趙匡義見那少年低頭喝著茶精神恍惚,便也不再叨擾,把懷里的銀袋掏了出來全部都放在了茶几上,抱著錦盒心滿意足地離去。臨走前他聽到那少年小聲嘟囔著什麼“真命天子”,但他卻並未在意。

少年也不知道喝了多久的茶,才驚覺那人已經拿著天鉞斧離去,而此時坐在他面前的老板正看著桌上的銀袋若有所思。

“老板,呃……天鉞斧今天被我賣了……”少年期期艾艾地解釋道,那人留下了銀子,應該算是賣了吧……好吧,完完全全的賤賣。“不過老板你不是說過能拿起天鉞斧的人就是天子嗎?賤賣給天子也沒什麼吧?喏,壞了,他說是送給他哥的禮物,到時候他哥拿不起來天鉞斧就好笑了……哈哈……”

這老板看起來也不過二十歲剛剛出頭,異常的年輕,卻面容沉靜,看起來與他的相貌著實不符。更穿了一身古老的黑色漢服,就像是從古畫中走出來的人物一般。他看著少年半晌,終于嘆了口氣道:“那天鉞斧雖然天子能夠拿得住,但相傳當年周武王打造了這柄天鉞斧后,便把這天鉞斧封印了起來,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為什麼啊?”少年隱約知道自己好像是做了一件錯事,越發地不安起來。

“因為這柄代表著權力的玉斧,擁有著令人猜忌的魔力,很少有人能抵抗得住啊……”老板的聲音淡淡低去,最終消散在店內縹緲的茶香之中。

趙匡義回到家就把這柄玉斧送了出去,而自家大哥也如他所料般,非常喜愛,一見之下就愛不釋手,當即便找來絲條,隨身佩戴。

趙匡義很高興自家大哥喜歡這柄天鉞斧,更是添油加醋的把這玉斧的來歷說了一遍。趙匡胤聞言哈哈大笑,並不在意。他自是不會相信這個才十二歲的弟弟出趟門就能為他買來一柄什麼周武王的天鉞斧,這無非是店家的誇大其詞信口開河罷了。不過他還是心中喜悅,畢竟這也是自家弟弟的一片心意。

再說這柄玉斧,確實甚是和他眼緣。而且他二弟言語中這柄玉斧的含義,更是讓他暗自在意。

斧,意為權柄嗎?

趙匡胤掩去眼中精芒,摸了摸趙匡義的頭頂,又問了几句他最近書念得如何,這才揣著新得的天鉞斧欣然離去。

趙匡義松了口氣,他雖然知道那少年所言有些荒唐,但心中難免還是有些擔憂,生怕有什麼意外。但他分明看著自家大哥把玩著那天鉞斧,半晌都未離手,那麼這只能說明那少年應是一開始就想換個由頭,贈予他這柄天鉞斧的。

大哥說這玉斧玉質潤澤,顯然不是普通物事。趙匡義思量之下,決定明天要和娘親預支些銀子,他今天帶去的零花錢顯然是不夠這柄天鉞斧的價值的。

隨手收起依舊擱在桌子上的錦盒,趙匡義的眼角余光撇見盒底鋪墊的錦布翹起了一角,另一面隱隱有墨跡的樣子。他伸手把那錦布拿起,抖開,待看清那上面的字跡后,不禁愣住了。

“天鉞斧,周武王之斧,姜子牙姜太師所制,傳非天命之人所不能執。武王曾因此斧怒斬摯友,后大悔,言執此斧之人,猜忌之心大起,禍及左右,于武王十二年封印。”

趙匡義反反復復讀了數遍,隨即輕笑出聲,並不以為意。他即認定那少年所說是編造出來的,那這片錦布則更讓他加深了這個判斷。

不管怎麼說,造假造到如此份上,他也是無比佩服那個少年背后的老板。明天記得去見見那人。諾,銀兩還是多管娘親要一些吧......

趙匡義計划的不錯,但是當他第二天揣著錦布和一袋沉甸甸的銀兩找到那條小巷時。哪家名為啞舍的店已經不在了。空空如也的店面里,除了地上依舊留有灰塵和木箱的印跡外,什麼東西都沒留下。

那麼多的木箱,短短一夜時間就都搬走了?

趙匡義雖然心下疑惑,但他也知道那老板是要帶著那重病的少年去游玩的,他就算想找也找不到。所以便不再多想,把那條錦布隨手放在自己書房的雜物箱內,沒几天就忘記了。他也不是不想找機會讓其他人拿一拿大哥的天鉞斧試試看,可是那天鉞斧大哥几乎不離身,找不到實驗的機會,趙匡義慢慢也就淡了心思。

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件本該被他遺忘的事,卻越發鮮明起來。

他大哥隨后去了滑州當副指揮,在戰場之驍勇善戰。趙匡胤隨后的家信中,特意提到了趙匡義送他的天鉞斧曾在危急時刻救了他一命。趙匡義沒有多想,反而覺得如果送的是一柄利刃,說不定在戰場上的作用會更大。

新登基的大周王朝皇帝郭威無子,他的內侄柴榮便成了他的養子,成為了皇位繼承人。太子柴榮因為此戰看中了趙匡胤,將他調到了自己身邊,提任為開封府馬直軍使。從地方副官一下子晉升為京中重臣,趙匡義知道他大哥可以稱得上是平步青云,而這一年他大哥才二十七歲。

十五歲的他站在城門口,看到白馬輕騎回京的大哥,覺得無比陌生,那戰場是凝練出來的殺氣與霸氣扑面而來,令人望而生畏。

“二弟,自從得了你送的天鉞斧,你大哥我鴻運當頭啊!”趙匡胤下了馬,意氣風發的對趙匡義說道。他在外流浪時曾連飯都吃不飽,差點餓死街頭。如今短短三年間,他位極人臣,這是在不得不讓他感嘆世事難料。

趙匡義這是第二次聽到自家大哥特意提到天鉞斧,心中微愣,隨即也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人都是這樣的,總會為自己找個寄托。趙匡以並未多想,而是羨慕的摸著趙匡胤的白馬。

趙匡胤看在眼中,略一沉吟,便道:“二弟,你年紀也不小了,我以前怕在戰場上無法顧你周全,才沒把你帶在身邊。如今大哥我回到了京城,你就先跟著我吧!你可願意?”

趙匡義驚喜的連連點頭。

但趙家兄弟誰也沒想到,趙匡胤的開封馬直軍使並未當多久。皇帝郭威在這一年年末便病重臥榻,好不容易熬過了年關,卻並沒有好轉,在他登基為帝第三年時駕崩,他的養子柴榮在他的靈前繼位。

緊接著在右軍潰敗甚至由數名將領開始逃亡的時候,他大哥趙匡胤在高平之戰的危急時刻力挽狂瀾,改變必敗之局。

趙匡義既崇拜又驕傲,在血染的戰場上,大哥就像是一座巍峨的山峰一般,令人感到無比可靠。甚至要比身穿黃袍的皇帝還要震撼人心。

在這一刻,趙匡義鬼使神差的想起那片錦布上的話語。

“天鉞斧,周武王之斧,姜子牙姜太師所制,傳非天命之人所不能執......”

公元960年,陳橋驛。

趙匡義迎著鵝毛大雪騎著馬奔往驛站,還未滿弱冠之年的他,已經隨著他大哥在戰場上馳騁三四年了。戰火的洗禮讓他褪去了眉宇間的稚氣,几度生死間的歷練讓他可以臨危不懼,養成了沉靜穩重的脾性。可是現在的他卻有些緊張,扶著韁繩的手微不可查地輕輕顫抖著。 在一幢歇檐式屋頂的建筑前勒馬停下,趙匡義飛身下馬,把韁繩交給了屬下,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后,才踩著雪拾階而上。

這是一座不算很大的院落,院中栽著一棵古槐,黑褐色的枝干彎曲下垂,上面已經落滿了一層厚厚的雪,黑白分明。而他大哥正穿著狐裘披風站在槐樹下,背對著他,仰頭凝望虛空,手中習慣性地摩挲著那把不離身的天鉞斧。 趙匡義本想上前相見,卻發現大哥的披風上已經落上了一層雪花,看樣子已經在這里站了許久。也是,他們所要面對的事情很難抉擇,應該由他大哥自己好好斟酌才是趙匡義如此想著,便就那麼站在那里,看著自家大哥的背景,久久回不過神。

才不過几年時間,他大哥已經成為了殿前都點檢,掌統率親軍,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這時,柴榮卻病重而逝,登基為皇的,是他七歲的幼子。君弱臣强這五代十國的混亂年代,但凡出現這樣的情況,無一不是强者取而代之。

趙匡義目光復雜地看著他大哥手中的天鉞斧,九年前的他,何曾會想到,這戲言居然會有成真的一天。“槐之言懷也。懷來遠人於次,欲與之謀。”伴著吱嘎的踩雪聲,一個儒雅的聲音徐徐傳來。趙匡義循聲看去,見來人是他大哥的掌書記趙普。這個趙普是他大哥最信任的謀士,但書讀的並不多,號稱自己可以半部論語治天下。趙匡義很驚奇:以他的學識,居然能說出《周禮·秋官·朝士》中鄭 玄的注釋。看來這人也並不是像他表現出來的這麼淡定。

“ 站在樹下,盼望與來人謀事,此處倒是應景。 ”趙匡胤把手中的天鉞斧掛回腰間,回頭看了眼自己一文一武的左膀右臂,笑著道:“都准備妥當了?”趙匡義和趙普兩人齊聲應是,年輕的面孔上掩不住的是極度的興奮。畢竟此事若成,他們的人生將天翻地覆。當然,若是失敗,他們也將會万劫不復。趙匡胤卻並沒有他們那種患得患失的情緒,他微微一笑道:“想世宗北征之時,曾得一木牌,上書'點檢做天子',看來此乃天意也。”

趙普知趣地接了几句話,趙匡義卻在心下暗笑。他大哥口中的世宗便是前不久駕崩的周世宗柴榮當年的殿前都點檢是一直和他大哥不對付的張永德。他們只是略施了小計,弄了個莫須有的木牌,便讓張永德受到了世宗的猜忌,被罷免了點檢一職,趙匡胤才得以上位。但此時看來,當初他們定下的這個計謀,確實是頗有先見。

趙匡義揣摩到了趙匡胤的心思,知道他是想再次利用這個計謀順應天意,連忙拱手道:“將以出軍之日,策點檢做天子。我這就安排人去軍中散播。”趙普雖然足智多謀,但還是對他大哥了解不夠深。他大哥極其在乎自己的名聲,是絕對不會主動去篡位的,必須要有恰當的契機。趙匡義迅速地為這件事定了位。 趙匡胤摩挲著腰側的天鉞斧,滿意地朝自家二弟點了點頭。 趙匡義現在已經不叫趙匡義了,他大哥已經在几個月之前的陳橋兵變中順利地黃袍加身,登基為皇。為了避諱,他改名為趙光義,他們的小弟趙匡美改名為趙光美。只是他們的小弟今年才十二歲,根本用不上他,依舊在開封呆著,趙光義還是跟隨著趙匡胤南征北討。因為登基匆忙,代表皇帝尊貴的帝服並未來得及縫制,大哥雖然和以前一樣,穿著將軍的鎧甲,但那周身的氣度,讓人不由得躬身拜服。

趙光義覺得他大哥變了,這是正常的。人的身份不同了,自然性格氣質也隨之改變,而且改變的也不光是他大哥一人,趙光義也控制著自己在趙匡胤面前的態度。他們雖然還是兄弟,可也是君臣了。但偶爾,趙光義也難免懷念起過去,那是可以和大哥歡笑無忌的時光。

“二弟,在想什麼?”趙匡胤交代完政事,揮退旁人,就發現自家二弟正一臉神游太虛的表情,不由得拿起手邊的天鉞斧伸過去拍了拍他的肩。

“沒什麼,昨晚有點沒睡好。”趙光義哭笑不得,他知道自家大哥很喜歡這柄天鉞斧,可是這不代表其他人會喜歡。他聽說他大哥前几天因為一事大怒,順手就拿起天鉞斧砸了過去,那惹禍的臣子連門牙都被砸掉了。現在那幫臣子們參奏都一個個保持著安全距離,生怕遭受無妄之災。

趙匡胤見自家二弟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天鉞斧上,便狀似不著痕跡地問道:“二弟,朕還從沒問過你,這柄玉斧你是從哪家店買到的?”

趙光義一愣,這一晃都九年過去了,他大哥怎麼突然想起來問這事?趙匡胤輕咳一聲道:“不記得就罷了,朕也就是隨口一問。”

“不,臣弟還真記得在哪家店買的。”趙光義搖了搖頭,“因為那家店的店名挺別致的,所以臣弟一直沒忘。”

“哦?說說。”趙匡胤被吊起了胃口。

“那家店叫啞舍,古董無聲不能傾述之意。”趙光義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真他大哥的神情。

趙匡胤默念几遍啞舍之名,點頭贊嘆:“那老板定是個雅士,回頭有空二弟一定要陪朕去拜訪拜訪。”

趙光義心下一驚,自家大哥現在好歹也是一國之君了,居然會用到拜訪這個詞?但他來不及多想,連忙道:“皇兄,那家店在第二天就搬走了,我也沒有見過那家店的老板,這玉斧還是因為那家店急著搬走,我從那店里的伙計手中賤價買過來的。”他並沒多費唇舌解釋當年和那少年的賭約,他下意識地覺得這件事不能告訴他大哥,連錦盒里的那片錦布他也不能說。

趙匡胤頗為遺憾地嘆了口氣,不過轉念一想,若不是那家店急著搬遷,他二弟當年帶的那麼點錢,又怎麼可能淘到這麼好一件物事?如此想著,趙匡胤也就釋然了。他摩挲著手中的天鉞斧,忽道:“二弟,你覺得義社十兄弟該如何處置?”

趙光義神色一凜,義社十兄弟是當初他大哥仿造周太祖郭威在軍中結社的做法,在殿前司系統中搞的一個組織。為的自然就是籠絡和結交軍中高層的軍官,發展自己的勢力。而這義社十兄弟自然也在之前黃袍加身的事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喊著“點檢做天子”的口號,擁護著趙匡胤成為了大宋天子。

現在這些人,反而成了趙匡胤的心病,現在這些人可以擁護別人,甚至他們自己。就算他們沒有這個想法,到時候他們的屬下也會有的。趙光義小心地措詞道:“皇兄,你初登大寶,若是良弓藏走狗烹,會讓眾人心寒的。”趙光義自然是覺得這事不應該這麼早就辦,他大哥剛登基沒几個月,根基尚不穩,若是動了這些親信,那麼其他人又會怎麼想?就算是劉邦大殺功臣,也是登基几年以后的事情吧?

趙匡胤也知道趙光義說得沒錯,但若是被那些人發展了自己的勢力,到時候再下手,就難辦了。趙匡胤自己在軍中發跡,也不過是兩三年的事情。現在四處征戰,軍官立戰功實在是容易得緊。趙匡胤並沒有聽得自己想要的回答,便沉了几分臉色,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此事再議。不過二弟,這殿前都點檢的位置,我可不放心給其他人坐,你來吧。”

雖然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趙光義的心還是免不了狠狠一跳,不知道怎麼就突然想到了“點檢做天子”的那個木牌語言,更是眼皮直顫。為了掩飾,連忙低頭離座下跪謝恩。

他聽到平身的話語站起身,看到趙匡胤臉沉如水地把玩著那柄天鉞斧,顯然是依舊忌憚那義社十兄弟。

趙光義無聲告退,回到自己書房,翻了一夜,終于在一個不起眼的雜物箱中找到了那塊破舊的錦布,上面的字跡依舊鮮明無比。

“天鉞斧,周武王之斧,姜子牙姜太師所制,傳非天命之人所不能執。武王因此斧怒斬摯友,后大悔,言執此斧之人,猜忌之心大起,禍及左右,于武王十二年封印。”

猜忌之心嗎?趙光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這天鉞斧不是編造出來的嗎?為什麼……他攥緊了手中的錦布,一時心亂如麻。

公元973年 垂拱殿

“砰!”趙匡胤把奏折狠狠地拍在御案之上。一個印花影青圈足碗被掃落在地,隨著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里面的羹湯灑得四散飛起,濺在趙匡胤的云龍紅金條紗絳紗袍上,留下星星點點的印跡。

可是並沒有內侍敢來收拾,此時這垂拱殿內,只有趙光義一個人。趙光義眼觀鼻鼻觀心,他大哥看到的奏折,是他遞上去的,自然知道大哥為何震怒。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商州司戶雷德驤之子雷有鄰狀告中書堂后官胡贊、李可度情托受賄,上蔡縣主薄劉偉偽造履歷騙取官職等等數事。其實這些事如果單拿出來,根本就細碎得報不到皇帝面前,可是整合在一起,便完完全全地指向了隱藏在這些事后面的一個人,宰相趙普。

如果沒有趙普包庇,是不可能有人敢欺君罔上,以權謀私的。

趙光義低頭看著依舊在地上震顫的杯碟碎片,默默想著,也許他大哥以前是信任趙普的,甚至拿他當家人來對待,經常去他家里做客,直呼趙普的妻子為兄嫂。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人是會變的。

當初他大哥剛登基一年,便在趙普的獻計下,杯酒釋兵權,和平圓滿地解決了武將專權的事件,把軍權收回囊中。他大哥任命趙普為宰相,但也並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趙匡胤設立了樞密使以管軍事,三司以管財政,讓原來事無不統的宰相,淪落到只負責日常的行政事務。還分別設置了參知政事、樞密副使和三司副使作為三者的副手,互相牽制約束。把宰相的權力限制在最小的范圍,可見其對趙普的猜忌之心有多重。

可是就是這樣的防范,也終究放不下心。

地上的杯碟終于停止了震顫,趙光義彎下身,把碎瓷片撿在手中,慢慢地收拾起來。這種活其實用不著他來做,但他怕他不做些什麼,就要說些什麼。與其說錯話,他還不如多做事。

他大哥有時候看起來會很大度,趙光義這樣想著。那周世宗柴榮的小儿子,沒有被殺,反而被封里個鄭王。要知道那些功勛之臣也只是在死后才追封為王,他大哥說大宋以后要無在世異姓之王,但第一個破例的就是那個姓柴的小子。應該是那小子沒有絲毫威脅吧?那投降的蜀后主孟昶,也好端端地封了官職,享盡天年之后追封了王爵。南面的那個李煜,前几日讓他來汴京開封,卻托病不來。這敬酒不吃吃罰酒,估計沒多久就要發兵攻打南唐了,早晚也會成為李后主,來開封當個閑人散客。

也就是說,他大哥對于沒有威脅的人,都是很寬容的。可是對待有威脅的人呢……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義社十兄弟、趙普……接下來還會是誰?

趙光義手一抖,鋒利的碎瓷片划過食指,血滴立現。他把食指攥緊,克制著心中的激蕩。

他好像,離他大哥,有些太近了,近到那種會把他大哥猜忌的距離了。雖然他相信他們之間的兄弟之情,但當他抬起頭時,看到他大哥摩挲著手中的天鉞斧,心中不由生起刺骨的寒意。他懷里的那片錦布自從重新找到之后,就未曾離過身。那上面的字跡已經倒背如流,深刻在他心底。

執此斧之人,猜忌心大起,禍及左右……

“傳朕旨意,責御史台調查,若情況屬實,嚴辦。”趙匡胤冰冷的聲音緩緩傳來,“另,參知政事薛居正、呂餘慶升都唐,與宰相同議軍政大事。”

趙光義拜服領旨,手指在冰冷的地磚上,傷口刺痛。

他知道,這是他大哥公開表示不信任趙普了,趙普的宰相,最多一兩個月就當到頭了。

禍及左右……現在左膀右臂已去其一,那他呢……

公元976年

燭影綽綽,薰香裊裊,趙光義為趙匡胤滿上一杯他最愛喝的蒲中酒。這蒲中酒源自蒲州酒,在北周時就名揚天下,至隋唐尚經久不衰。趙匡胤只要飲酒,就必飲此酒。

趙光義見趙匡胤舉杯一飲而盡,不由得擔心地勸道:“皇兄,你還在病中,喝酒傷身。”

趙匡胤則一擺手道:“無事,只是風寒罷了。難得病中偷閑几日,喊你過來喝喝酒,你可別掃興。”

趙光義笑了笑,他大哥勤政愛民,自從趙普三年前離任,這朝中的大小事務,都由趙匡胤親自過問,可想而知會有多辛苦。看他臉色不錯,便也不再勸阻,伸手再替他滿上一杯。

這一杯趙匡胤倒也並不著急喝了,此時已經是夜深之時,他和趙光義兩人盤膝坐在案几兩頭,兩兄弟如此親近地獨處,倒也是近年來極少見的一幕了。趙匡胤嗅著濃郁的酒香,微微一笑道:“你我兄弟二人,倒是多年沒有如此親近了。”

趙光義聽他大哥這一句並未自稱朕,口氣也親密了許多,便放下了心中一直提起來的戒備,灑然一笑舉杯道:“也是,今日不醉不歸。”

多少年都沒人敢在他面前不羈言笑了,趙匡胤當下也是歡喜非常,兩人推杯換盞,一時喝得好不痛快。兩兄弟都是在戰場里廝殺出來的猛將,等閑醉不得,但趙匡胤自從當了皇帝以后,就很少敞開胸懷喝酒,酒過三巡就有了些醉意。

“想當年和世宗相交一場,朕如今好好照顧著他的儿子,也算是並未負了他的知遇之恩……”酒意上涌,話匣子一打開,趙匡胤便開始絮絮叨叨地回憶著。趙光義繼續替他滿上酒,聞言卻不以為意。他大哥留著柴榮的儿子不殺,那是沽名釣譽,收復人心。一個只有七歲的小孩子控制起來,自然要簡單得許多,若那孩子當年是個成年人,恐怕屍骨早就已經爛了。

“義社的那些兄弟們,朕都授了他們節度使,給了他們榮華富貴。多積些錢,厚自娛樂,使子孫無貧乏。當官為的不就是這些嗎?一杯酒啊!只要一杯酒就解決了朕的心頭大患。”趙匡胤說起當年的杯酒釋兵權,甚為得意。

趙光義微笑著繼續倒酒,那些軍官們表面上都是感激涕零地謝恩,但心下滿意不滿意他可就不知道了。

那些人都是戰場上千万人中廝殺出來的豪杰人物,而在杯酒釋兵權之后,就只能解甲歸田了。大好男儿,誰不想在戰場上一決雌雄,就算是馬革裹屍,也好比現在這樣當個無事可做的富家翁。而現在領軍出征的都是文官,雖然避免了武將獨大,但那些文官都是紙上談兵,哪里會打仗?

“唉,趙普、趙普……朕視為左右手,事無大小,悉咨決焉。可他是怎麼回報朕的?當年臣僚要晉見朕,趙普居然要先令供狀,確認奏章中不敢抵斥時政,方許登殿。他還在視事閣中設一大瓦壺,中外表疏,若是他不打算采納的,連上報都無,直接投入瓦壺中焚燒。那年雷有鄰的奏章,若不是光義你親自遞上來,恐怕朕至今都被蒙在鼓里!”趙匡胤說著說著便升起了怒意,喝酒如喝水一般痛快。

趙光義依舊是微笑倒酒,他知道他大哥今晚只是想要找個人傾述,他的任務只要傾聽,而不是附和。言多必失,這是他他這些年來總結的處世原則。更何況趙普的這件事,若嚴格算起來,並不是趙普一人之責。貪污受賄一事,在開寶六年,吳越王錢镠為了苟且偷安,還曾派人專門送信給趙普,贈了十瓶瓜子金,被不請自去的他大哥撞見個正著。當時的趙普嚇得手足無措,可他大哥卻輕松地開起玩笑,反而勸趙普收下那分明是行賄的禮金。

若不是他大哥刻意縱容,趙普又怎麼會權傾朝野到如此地步?他大哥還真是好手段,心中猜忌趙普,卻不肯壞了自己寬容的名聲,所以便施展手段,讓趙普自壞名聲。到事情無法忍受,趙普自己犯了百官眾怒之時,再免了趙普之職。

帝王手段,果然天威莫測。

趙光義知道在趙普失勢之后,朝中就屬他最礙眼了,但他這些年來小心翼翼,又極能揣摩趙匡胤的聖意,所以至今還無大事。趙匡胤此時已經喝得已有八分醉意,伸手取出腰間從不離身的天鉞斧,放在案几之上,笑眯眯地壓低聲音道:“光義,朕與你說個秘密,是有關于這把玉斧的。”

趙光義心中咯噔一聲,覺得懷里揣著的那片錦布像是千万斤,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的心頭。

此時已經是夜半時分,殿內昏暗,趙匡胤並未注意自家二弟僵硬的表情,繼續神神秘秘地笑道:“這柄玉斧,只有朕可以拿得住,換了其他人,無不手腕酸軟,連一息都堅持不住。”

趙光義聞言連呼吸都忘記了,他忽然想到多年前,那名少年打開錦盒的時候,臉上明顯的惡作劇表情。原來,原來這柄天鉞斧當真不是誰都能拿起來的。當真是非天命之人所不能執……

“朕當時就覺得此斧有蹊蹺,細想下來,也許只有天子才能拿得起這柄象征著天下權柄的玉斧。”趙匡胤也不是庸人,多少也猜到了這柄玉斧的異處。凡是有大運道之人,便是相信所謂的天命。他喝了口酒,忽然嘆了口氣道,“除了德秀早夭之外,德昭、德林、德芳朕都借各種機會試驗過,他們三人均拿不起這天鉞斧。唉,難不成朕的太子還未出世?”

趙光義直接聽得呆了,德昭、德林、德芳自然就是他大哥的三個儿子,沒想到這麼多年他大哥都未封太子,原來競是這麼個原因。趙光義的目光難以控制地落在了手邊的天鉞斧上。他不會忘記,當年他可是很輕易地就拿起了這柄天鉞斧,就像他大哥一樣。

趙匡胤的目不轉睛地看著天鉞斧,以為他不信他所說的話,立時笑道:“光義,不信的話,你拿起來試試?”說著,他便把天鉞斧拿在手中,斧柄調轉遞向了他。

趙匡胤的這句話,只是隨口一說,可是在趙光義聽來,卻宛如晴天霹靂。

他拿這柄天鉞斧?這是試探?當年他買來這柄天鉞斧,肯定會拿在手中把玩,難道他大哥一直耿耿于懷,所以今日才擺下這鴻門宴?

柴榮、義社十兄弟、趙普……現在終于輪到他了嗎?

趙光義看著在燭光下,瑩白潤澤的天鉞斧,心中大為激蕩。耳邊傳來趙匡胤的催促聲,趙光義心膽俱裂地伸向了那柄天鉞斧。

他知道這件事其實很好處理,他只消在拿到天鉞斧的那一剎那,做出手腕酸軟是動作,便可以打消了他大哥的疑慮。

可是就在冰涼的玉斧落入掌心之時,他的大腦不知道為何一片空白,竟連他大哥的手何時離開都未曾發覺。

等他回過神時,駭然地抬起了頭,正好對上了他大哥一臉復雜的神情。

完了,依照他大哥的心思,他肯定活不過今晚。

趙光義也不知道從哪來的念頭,下意識地就舉起手中的天鉞斧,砸向了對面的人。

屏風上一陣燭影晃動,伴隨著重物落地的聲音,一片刺目的血跡灑在其上之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公元2012年

“這麼說,被猜忌之心控制的,其實是趙匡義本人,而不是趙匡胤?”醫生聽完天鉞斧的故事,不由得唏噓不已。

他的身体被扶蘇占據,此時依舊是靈魂狀態。老板為他找來了一個桐木人偶。梧桐是最輕的木材,傳說鳳凰棲梧桐,桐木自是最有靈氣的。這個桐木人偶做得極其精致,人偶的關節都可以活動,身体是空心的,被嵌入了那枚水蒼玉吊墜。傳說這樣可以為他養魂,這個桐木人偶只有人的巴掌大小,被老板放在衣兜里,倒是極為方便。

“沒錯,趙匡胤其實還留有金匱之盟,里面的金匱遺詔中,指明了趙匡義來接任帝位。”老板此時正站在一處荒郊野外的林子內,他手中拿著一個錯金銀藤蔓花紋的錦盒,盒中裝著的自然就是那柄引起兄弟鬩牆的天鉞斧。

“啊?原來那金匱之盟不是趙匡義自己編造出來的啊?”醫生還是有點歷史知識的,當然這僅限于他念書時課本上提到的。

“趙匡義被猜忌之心控制,在燭影斧聲中殺了自己大哥,隨后又怕帝位不穩,殺了自己的親弟弟趙匡美,趙德芳也在之后不久去世,死得不明不白。李煜在趙匡胤在世之時都活得好好的,結果趙匡義繼位,李煜也被迫自盡。這才當真是猜忌之心大起,禍及左右……”老板淡淡地陳述著,心情平靜。對于他來說,這已是千年前的事情了。當年這柄天鉞斧從他的啞舍里流出,后來他又特意取回,這柄天鉞斧便一直在啞舍中封印了千年。

“這柄天鉞斧是破除十二銅人厭氣之一帝王古董嗎?可是為什麼來這里?這儿並沒有碣石吧?”醫生也不知道老板現在是帶他來到了哪里。他一直躺在老板的衣兜里不能隨意動彈,直到一刻鐘前才被放出來,擱在了老板的肩頭,才能看得到周圍的景象。

“壓厭氣也是要有順序的,破除乾坤大陣,只能徐徐圖之,一個月只能埋下一個古物。正月又稱正陽,斧乃一國之權柄,埋在此陣眼之處,應該可以壓其厭氣。”老板淡淡地解釋道。破陣容易,立陣難。當初秦始皇立了七尊碣石也是花費了若干年,所以他一點都不著急。不信這堂堂乾坤大陣,扶蘇可以很快地立成。

醫生看著老板不知道如何動作,在他的腳邊便出現了一個深黑的洞口。老板連著錦盒一起扔進了這個看起來好似無底的黑洞,許久都沒有傳來應有的響聲。

老板松了口氣,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揮了揮手便讓腳邊恢復了原樣。

醫生默然無語,下意識地覺得他即使問了,也不能理解剛剛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他也能從老板放松的表情看出來,這天鉞斧應該是派上用場了。醫生試著動了動桐木偶的手臂,只能勉强舉起手腕,他現在被困在這個不能動彈的木偶之中,當真郁悶。

老板像是感覺到了醫生的不安,伸手調整了下桐木偶的姿勢,讓他更安穩地坐在他肩上。

引起兄弟鬩牆的天鉞斧……在四散飄落的雪花之中,老板淡淡一笑。

沒有在這天鉞斧埋入地下之前,讓扶蘇和胡亥那一對兄弟拿起來試試,真是遺憾啊……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3
發表於 2018-11-19 09:57:5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啞舍·獨玉佛

公元465年。

拓跋弘理了理身上的袍服,他還是喜歡他們鮮卑一族的胡服窄袖衽袍,簡單又干練,可是皇后喜歡漢服,今天派人召他晉見的時候,婢女便特意讓他穿上這種寬袖濡服。

對了,已經不是皇后,而是皇太后了。

拓跋弘看著面前的佛堂大門,怔怔地停下腳步。

三歲就被封為皇太子的拓跋弘,今年才十二歲。他的父皇拓跋濬卻在日前病逝,明日便是他的登基大典了。

雖然年紀還不大,但被稱為幼而神武聰睿機悟的拓跋弘知道,身為魏朝的皇帝,是將要承擔起多大的責任。

為什麼父皇才二十六歲便狠心拋下他不管了,拓跋弘低著頭,有些茫然地想著。

魏朝有著立子殺母的習俗,為了防止外戚妻族干政,當年三歲的拓跋弘被立為太子之后,他的母妃便被賜予了一條白綾。拓跋弘至今仍舊記得,母妃那既自豪又眷念不舍卻又夾雜著几絲怨恨的目光。

他的母妃只有一個,所以盡管拓跋弘嘴上稱馮皇后為母后,但心底卻並不承認這個稱號。

真是太好了,現在可以管她叫太后了。

拓跋弘自嘲地笑了笑。

“宏儿,汝來了?”佛堂內,傳來一聲溫柔似水的女聲。

拓跋弘一凜,又下意識地整了整袍服,才輕輕地推開了佛堂的大門,濃重的檀香味扑鼻而來。

一個無限美好的女子的背影隨著佛堂大門的開啟,緩緩地映入了他的眼簾。馮綺正直挺挺地跪在佛像面前,穿著一身素白的孝服,寬袖短襟,下穿搖曳的長裙,在長裙的外面還附加著一條緊束在腰間的短裙,把她纖細的腰肢完美地勾勒了出來。她如云的秀發只是簡簡單單的用一條白頭繩綰在了腦后,帶著一朵白色的絹花,垂下的一些發梢還帶著焦黑燒卷的痕跡。

拓跋弘收回了目光,在昨日父皇按照鮮卑一族的習俗,進行焚燒生前衣服的儀式時,馮綺直衝了過去,打算與父皇同去。虧得從太武帝那一代就服侍皇族的內侍總管尚邪發覺,才把她救了回來,否則就不是燒焦了几縷頭發那麼簡單了。

拓跋弘當時其實並不意外,父皇和馮后之間偕鴛效鴦的濃情蜜意,他這個最接近他們的人,其實是看得最清楚的。但他總是無法把馮綺當成他的母后。

忘不了自己的母妃是一個原因。還有,就是馮綺真的沒有大他多少歲。她的祖父便是前朝北燕的最后一位皇帝,被魏朝推翻后,她便作為罪逆之女,在很小的時候便入宮服役,被剛死了母妃的他看中,留在身邊當了大宮女。可是這個十一歲就成為了父皇的貴人,十四歲就登上了中宮皇后的寶座的女子,拓跋弘真不知道是應該慶幸她並沒有生下父皇的孩子,還是覺得這樣手段高超的女子,應該生下個太子,按照魏朝習俗被賜死的好。

隱約在久遠的記憶中,在芙蓉花叢中,那個一閃而過的瑰麗面容......拓跋弘恍惚了一瞬間,依稀還以為她還是那個服侍他的天真宮女,而他還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弘儿見過太后。”拓跋弘斂去眼中的復雜情緒,乖順地拜服在地。

佛堂的大門在他的身后緩緩合上,帶走了全部的陽光,整個佛堂內顯得有些陰冷起來。

“弘儿,起來吧,汝以后便是這魏朝的皇帝,不用再向任何人下跪了。”年輕的馮綺充滿了感嘆,夜鶯般的聲音在空曠的佛堂中飄忽不定。

拓跋弘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看著跪在蒲團上的馮綺,和她身邊一個明顯為他准備的空蒲團,挑釁般地反問道:“那佛祖就受得吾一跪?”

馮綺喟嘆了一聲,輕低螓首,默念了一句告罪,便揚起了頭,眼中含笑地看著拓跋弘,縱容地笑道:“佛祖又不是人,自然受得起汝一跪。”

當看到馮綺的容顏時,拓跋弘的呼吸立刻一滯。馮綺的容貌是絕代風華,否則也不可能在只有十一歲的時候便讓父皇破例納入后宮。現在她正是一跪女人生命中最美好的時節,再加上几分喪偶的脆弱,几縷碎發垂落耳畔,一雙鳳目還帶著痛哭后的微紅,那張蒼白精致的臉容,就連見慣了她的拓跋弘也無法直視,胸中有股陌生的情感像是破了土的嫩芽,無法阻擋地冒了出來。拓跋弘連忙跪在了面前的蒲團下,低頭虔誠地向面前的佛龕扣了個首。他父皇信奉佛教,甚至修建了云岡石窟,所以拓跋弘對禮佛並不陌生,只是這間佛堂他從未進來過,但一時倉促之間,他也未有時間打量。

“弘儿,明日汝便會登基為皇,這間佛堂,也會屬于汝了。”馮綺淡淡地說道。

拓跋弘聽出她話中有話,不解地抬起頭,卻不經意間掃過佛龕上供奉的佛像,不由得呆住了。

原因無他,因為他分明看到,在裊裊的佛香中,那尊只有一寸高的玉佛居然是破碎的。一道無法修補的裂痕從佛像的頸部裂開,讓一尊玉佛身首分離,就算是强制地擺在一起,也透著一股無法形容的怪異。佛像的面容依舊是溫和慈善的,但那裂開的痕跡卻猙獰無比。

從來沒見過有人會供奉一尊裂開的佛像。

拓跋弘驚疑不定地向四周看去,發現在這偌大的佛堂中,竟只是供奉著這一尊破損的玉佛。

“這尊玉佛,玉質出自獨山,便被稱為獨玉佛。獨玉乃四大玉之一,產自南陽,在商朝晚期便有開采記錄。這尊獨玉佛,是有人在多年前送給太武帝的。”馮綺轉著手中的紫檀佛珠,微合雙目,輕柔地解釋道。她的面容秀麗娟美,面帶慈悲的表情,更是像極了悲天憫人的觀世音菩薩。

“太武帝?”拓跋弘聞言一愣,太武帝便是他父皇的祖父,終于統一了北方,結束了歷時一百多年的十六國分裂局面,與南方的劉宋政權並立,形成了南北對峙的局面,魏朝也從此被南人稱之為北魏。太武帝威名遠播,其中令南人尤其震驚的事件,卻是“太武滅佛”的命令。

在太武帝的統治時期,所有五十歲以下的僧尼必須還俗,佛圖形象以及佛經全部被擊毀焚燒,許多年老頑固的僧尼甚至被坑殺,整個魏朝上下,禁談佛字。這樣的舉措,拓跋弘雖然不贊成,但也知道太武帝的用意。北魏剛剛一統北方,各地流年征戰,百廢待興,自然是沒有多余錢糧去養著那些不耕作的僧尼。雖然佛法有利于愚民統治,但有些僧侶誇誕大言,超越了王法之上,太武帝殺伐果斷,自是不能容忍。

這樣的太武帝,居然還有人敢送他獨玉佛?應該是頒發滅佛令之前送的吧?拓跋弘有些理解地看著這破損的佛像,心想這肯定就是太武帝摔壞的。

馮綺自然是知道拓跋弘在想什麼,輕笑一聲道:“這佛像,是太武帝頒發滅佛令之后,有個年輕人送到他手上的。”馮綺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中,她當年的年歲也並不大,但那一幕卻依稀記得很清楚,“那個人對太武帝說,滅佛令下得太過了。會遭到上天的報應的。如果能供奉這尊獨玉佛,說不定可以挽救太武帝做下的冤孽。”

“這......”拓跋弘無言以對,他自然知道這番話說完之后,會發生什麼,“然后這尊獨玉佛就被摔裂了嗎?”

馮綺輕輕地點了點頭,長嘆一聲道:“那名年輕人當時看著地上身首分離的獨玉佛,惋惜地說道,因太武帝身懷無上殺繆之氣,所以這冤孽只能報應到他的后人身上。以后魏朝所有的皇位繼承人,都無法活得太長久。”

拓跋弘睜大了雙目,這也太荒謬了。可是他突然想到他父皇才二十六歲便英年早逝,本來想說些什麼的唇動了動,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馮綺捏了捏手中的佛珠,話語中參雜了些許茫然:“那個年輕人當時便被太武帝下了死牢,可是后來卻在行刑前無緣無故消失了。太武帝還大發了一頓脾氣,因為事情太過于蹊蹺,這獨玉佛當年被汝爺爺,也就是后來的景穆帝收了起來。”

拓跋弘艱難地深深吸了一口氣,本來很甜美的檀木香氣,此時聞起來卻有些讓人難以呼吸。他知道這位景穆皇帝,還是在太子的時候,便莫名其妙地死去了,當時只有二十三歲。所以才在他父皇登基之后被追封為景穆皇帝。

“弘儿,哀家今日喚汝前來,並不是為了其他事。”馮綺幽幽地嘆了口氣,“這冤孽已經如同詛咒般應驗了兩代,汝即使不信,也需注意著點。”拓跋弘想到父皇登基之后,便立刻廢除了太武帝的滅佛令,不顧國庫空虛,下令修建云岡石窟,肯定也是為了贖那冤孽的罪。拓跋弘低聲稱是,但心中多少有些不以為然。

只是巧合罷了。

拓跋弘在告罪退下的時候,聽到馮綺忽然吩咐一句道:“弘儿,汝也不小了,明日登基之后,哀家便替汝選几個好人家的女儿吧。”

“......多謝太后費心。”拓跋弘壓抑著心中突然升起的莫名郁悶,低頭應允道。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于是体會到世間諸般痛苦......”馮綺飄忽不定的聲音,伴隨著一下一下有節奏的木魚聲,慢慢消散在緩緩閉合的佛堂大門之后。

拓跋弘默立在門外,反復琢磨著這句佛偈,不由得已是痴了。

公元467年。

拓跋弘低頭看著襁褓中的新生嬰儿,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懷里的分量輕得几乎可以讓人忽略,這孩子脆弱得就像是若他大力一些,便可以捏碎一般。

他今年只有十四歲,卻有了儿子。

拓跋弘知道在鮮卑一族,像他這麼大就有孩子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他父皇也是在十四歲的時候有了他的。拓跋弘看著在床榻上,面容秀麗卻不掩疲憊的劉貴人,看得出她臉上的復雜神色。他知道,在大魏朝,后宮的女人都是懷著異常矛盾的心理。既希望受到皇帝的寵愛,又忐忑自己會懷上孩子。若是生得女儿還好,万一生了個龍子,還被皇帝看中,那麼久必須依照大魏朝的慣例,立子殺母。

沒有人會願意死去,縱使為的是自己的儿子。拓跋弘又想起自己被立為儲位之時,母妃那無法言喻的目光。

看著和某個人有几分相似的劉貴人,拓跋弘在心底默默地道了聲抱歉,如果他懷里的這個孩子可以平安地活到兩歲,那麼他便是他的太子了。不過在這之前,還是不要讓他們母子太過于接近的好。他不想讓他的儿子和他有一樣的痛苦回憶。

吩咐宮女們好好照顧劉貴人,拓跋弘親自抱著儿子走出內室,正好看到一直在偏殿坐著的馮綺。

父皇已經過世了兩年,馮綺還是依照漢族的習俗一直替他守著孝,渾身素白,穿著一件具有銀絲繡花領口的交領直袖上襦,腰間束著一條寬寬的絲帶,勾勒出纖細的腰肢,下身是一條質料輕柔的絲質長裙,拖曳直地,層層疊疊。她的眉目如畫,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清愁,脂粉未施,卻依舊美艷無雙。

拓跋弘的腳步停滯了片刻,因為抱著孩子,所以並未像往常一樣行禮,只是略略地點了點頭道:“見過太后。”

馮綺姿態無比優雅地放下手中的白釉青蓮茶盞,目光一下子就落到了拓跋弘懷里的襁褓上,很自然地朝他伸出手去,柔聲道:“來,給哀家看看。”

拓跋弘上前几步,便嗅到了她身上傳來的檀香味道,不由得微怔。他知道她一直是在那個佛堂為父皇吃齋念佛,卻沒想到連她的身上都沾染上了那麼濃重的檀香味。

馮綺自顧自地接過襁褓,小嬰儿可能覺得她身上的檀香味道有些刺鼻,不安地揮動著小胳膊,咿咿呀呀地哭鬧起來。

拓跋弘連忙把儿子重新接了過來,又后退了几步,果然小嬰儿像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立刻安靜了下來。

馮綺絕美的雙目中閃過一絲落寞,隨后勾起唇角輕笑道:“看來這孩子和哀家無緣,罷了。”佛堂寂寞,越是吃齋念佛,往日琴瑟和鳴的回憶便越清晰,馮綺本想把這個孩子養在身邊,但現在這樣的情況,怕是不能如願了。

拓跋弘微皺眉頭,忍不住勸說道:“太后,汝也要當心身体。”他今年才十四歲,縱然天資聰穎,但掌控這一國的權柄,委實也是太過勉强了些。兩年前他剛登基時,朝政大權操縱在車騎大將軍乙渾的手中。那乙渾心懷不軌,經常扭曲他的詔命來誅殺異己。在僅僅四十多天內,他從車騎大將軍升太尉、錄尚書事,最后官居丞相,位居儲王之上,一手遮天,完全不把他這個年幼的皇帝看在眼里。

他不甘心受制于人,卻不得不承認自己斗不過乙渾。最后還是一直在佛堂念經的馮綺親自出手,不動聲色地注視著乙渾的放縱,出其不意地密定大計,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以謀反罪誅殺乙渾,隨后宣布臨朝聽政。雖然她下了朝便休息在那空曠的佛堂內,這大魏朝的每一項政令,卻都是由她發號出來的。

拓跋弘在心下苦笑,他雖然是她一手教導的,但無論是心計還是胸懷,都無法與她相比。

馮綺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轉了轉手中的紫檀木佛珠,柔聲細語道:“弘儿,汝放心,只要汝有能力,這大魏朝還是會屬于汝的。”馮綺溫柔地看著已經長成了一名俊秀少年的拓跋弘,恍惚間微微出神,當年她遇到拓跋濬時,后者也是差不多的年紀,拓跋弘又極其神似他的父皇,朝思暮想的人就像是完好無損地站在了她的面前,馮綺一時間不由得痴了。

拓跋弘接觸到她的目光,心下一跳,隨即又悵然一嘆。他知道她在透過他,懷念著他的父皇。他剛想說些什麼,卻又見她的目光恢復了清明,不著痕跡地別開了臉。

每一次都這樣,先靠近的人是她,而每一次先離開的,也是她。

拓跋弘的手臂不由得微微用力,襁褓里的嬰儿像是有些難受,不安地扭動起來。拓跋弘一驚,立刻放松力道。

“弘儿,有沒有給這個孩子起名字?”馮綺若無其事地拿起微涼的茶盞,喝了一口溫茶。

“舉其宏綱,就叫拓跋宏吧。”拓跋弘淡淡地說道。

“拓跋......宏?”馮綺微微蹙起秀眉,覺得父子二人同用一個音節的名字,有些不妥。但既然拓跋弘如此說,她也總不能讓他連為儿子取名字的自由都沒有,只好輕點螓首道:“好名字,若此子能活過兩歲,哀家便親自教導他吧。”

拓跋弘看著馮綺盈盈起身,知道她話中的意思,就是她將在兩年后把朝政大權歸還于他。

一時之間,竟是不知是欣喜多一些還是失望多一些。

“財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舔之,則有割舌之患......”馮綺幽幽的聲音伴著熟悉的檀香味划過他的耳際,直到曼妙的身影自廊道拐角處隱去。

拓跋弘抱著襁褓中的儿子,猶自出神。

公元470年。

“皇上醒了!皇上醒了!”

拓跋弘艱難地從昏迷中清醒過來,聽到床邊有內侍的驚呼聲接連起伏地響起。感覺到自己的嗓子眼干渴無比,拓跋弘判斷出來自己因為瘡病感染,恐怕是昏迷有一段時間了。

“皇上,您剛醒,莫急。”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床邊傳來,一邊說一邊扶著拓跋弘從床上做了起來,熟練地在他的背后墊上了靠墊。

拓跋弘一抬頭,發現竟是內侍總管尚邪,不由得微笑道:“尚公公,朕無恙,您也快去歇息吧。”尚邪自從太武帝那一代便在大魏朝皇宮當差,自己自小便多受他照顧,在心里也當他是個長輩,見他現在因為守夜而顯得憔悴不堪,不禁頗為擔憂。

尚邪把拓跋弘的被子蓋好,又指了指他身邊道:“老身不累,倒是太子殿下,一直守著陛下不肯入睡,剛剛才熬不住在您旁邊歇下了。”

拓跋弘此時才看到自己的龍床上還躺著一個小小的人儿,粉嫩嫩的臉蛋上掛滿了憂愁,就算是在睡夢中也不得安穩,一雙小手正死死地拽住拓跋弘的衣服。拓跋弘因為怕自己的悲劇在儿子身上重演,所以在拓跋宏剛出生的時候就把他從劉貴人身邊帶走。再加上拓跋宏小時候根本受不住馮綺身上的檀香味,所以這小子就是拓跋弘帶在身邊親自教導大的。而在去年拓跋宏兩歲生日時,被立為太子,他的生母劉貴人被賜死,而馮綺也遵守了諾言,把拓跋宏接過去教養,而且放手了朝政。

“皇上,小太子一直親自照顧您,連您身上的膿瘡都是殿下親自洗出來的。”尚邪遞過一碗剛熬好的湯藥,怕吵醒了好不容易睡下去的拓跋宏,特意壓低了聲音。

拓跋弘的心中一陣暖意,接過藥湯一飲而盡,竟都不覺得這難喝的藥湯有多苦。他遞還空碗,對尚邪擺了擺手道:“尚公公,你們先退下吧,我還要休息一會儿。”他知道若他不睡,這尚邪是絕對不會下去的。

他知道若他不睡,這尚邪是絕對不會下去的。

拓跋弘重新躺下,看到那個全心全意地躺在自己身側的小身体,忍不住伸手將他環在自己的懷里。

等再次醒來的時候,拓跋弘發現自己的身体情況已經好多了。待他睜開雙目,就看到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看,發現他醒來之后,那清澈的眼瞳中分明透出了巨大的喜意。

“父皇!”拓跋宏的小嘴角飛揚起來,尚公公果然沒騙他,父皇確實沒事了!

拓跋弘心情極其不錯地揉了揉拓跋宏披散的頭發,軟軟的,手感極好。“宏儿,這些天都在父皇這里,太后那邊有沒有好好請假?”

拓跋宏聽到父皇提到馮綺,不禁小臉一冷,用小鼻孔輕哼一聲道:“她現在可沒時間理孤呢!”

撫著拓跋宏頭頂的手頓了頓,拓跋弘很少見自己儿子用這種語氣說話,不禁皺眉道:“汝怎麼這樣說太后?可知尊卑否?”

拓跋宏像是被刺激到了,一對大眼睛立刻瞪得溜圓,脆聲怒道:“孤不知尊卑?那她可知尊卑?在后宮與男人廝混,可是一國太后的尊卑?”

這句話就像是當空的一道雷劈到了拓跋弘的身上。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只聽著自己恍恍惚惚地問道:“這句話可是誰教汝說的?”是了,許多人見不得他和馮綺兩人和平相處,經常在他們的耳邊嚼舌根,以期在斗爭的縫隙中索取一些好處。宏儿這麼小,他能懂得什麼?

“什麼誰教孤的?是孤親眼看到的!那男人是南部尚書李敷的弟弟李奕,孤之前在宮廷夜宴中曾見過,只是不知他和太后居然是那樣的關系!”拓跋宏雖然只有三歲,但自小在宮中長大,應該懂的都懂得,不應該動的也都懂得。況且這件事在太后所居的宮殿中並不是什麼秘密,他們鮮卑一族並不把禮義廉恥看得太重,縱使是崇尚漢儒的馮綺,也只是穿穿漢人的服飾,口中念念佛經罷了。行事舉止上,可完全沒有半點漢家女子的矜持。只是這宮中服侍的人,不知道為何都極有默契地將這件事一直瞞著父皇。

拓跋宏告狀完,正揚著小臉憤憤不平中,卻見剛剛大病初愈的父皇默默地起身,招來內侍洗簌穿衣。那張俊逸的臉龐上面無表情,渾身散發著令人恐懼的肅殺之氣。拓跋宏隱約知道了為何沒有人敢在父皇面前說馮綺的秘密,因為沒有人敢承受天子之怒。但拓跋宏卻有些不太懂,父皇現在這樣,可並不僅僅是因為馮綺淫亂后宮。

看著拓跋弘大步離去,拓跋宏愣愣地坐在床上發了一陣呆,隨即才驚醒過來,連忙招來內侍快速為他更衣,便踩著鞋子噔噔噔地追了出去。只是當他奔入太后所居的宮殿時,缺看到一滴的鮮血,他的父皇正拿著一柄利劍,卓立在那里,劍尖上猶自往下淌著未干的鮮血。那個李奕正躺在地上,胸口一個血洞,已是了無生息。

拓跋宏白了一張小臉,此時他才發現,那李奕的臉容居然有几分與自家父皇相似,都是一樣的年輕英俊,眉目深邃。拓跋宏深深地打了個冷戰,下意識地感覺自己好像是發現了一個極其隱秘的秘密,所以並未步入殿中,而是怯生生地站在了殿外的窗戶根下。

馮綺此刻正在佛堂誦經,在內侍的通報下快步而來,卻在看到已然身死的李奕時。頓了下腳步。她已經不復三年前那個戴孝的素白模樣,而是穿著一身寬松飄逸的酡紅色繡金衣裙,腰間束著鵝黃色的寬帶,寬大的衣袖和裙裾隨著她的走動而急速飄動,竟是雍容氣派華貴無匹。臉容上也掃了一層淡淡的胭脂,就算是拓跋弘也是從未見過如此美艷的馮綺,一時之間不由得愣住了,隨后又想起她是為了誰才精心妝扮,不禁越發憤怒。

此時馮綺已經看清楚了殿內情況,絕美的臉容上划過一絲憤恨,隨即又很完美地掩飾了下去。她看著拓跋弘手中依舊滴著血的利刃,淡淡道:“皇上大病初愈,為何不好好休息,反而要來哀家這里?”

拓跋弘握緊了手中的利柄,其實他不應該這樣衝動的,他明明可以尋個錯處,再徐徐圖之,不怕這李奕沒有好下場。

他真的只是想來看看這個李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但卻在看到這個和他有几分相似的年輕男人時,克制不住心中滔天的怒火。

分明,和父皇最像的,是他不是嗎?

分明,在芙蓉花叢中,最先找到哭泣的她的,是他不是嗎?

分明,他最先想要依靠的,是他不是嗎?

為什麼就他不可以?

拓跋弘聽到自己的聲音冷靜地說道:“南部尚書李敷收受賄賂,被人告發,李奕剛剛拒不承認,對朕出言不遜,朕一時怒火攻心,失手了。”

馮綺揚起柳眉,諷刺地冷哼道:“皇上當真万事由心,當那御史台是擺設不成?哀家真不放心把這大魏朝交到陛下手中,看來明日哀家還是要臨朝聽政的好。”

拓跋弘面色一僵,知道今日之事他做得確實太過了,馮綺一怒之下,竟要收回才放手一年的朝政大權。

馮綺姿態優雅地蹲下身,不顧華美的衣裙在血泊之中沾染髒污,輕柔的用手合上了李奕那死不瞑目的雙眼,然后便毫不留戀地起身離去。

“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馮綺沾滿血跡的衣裙在殿內留下了一道斑駁的痕跡,隨即便在她的輕吟聲中慢慢地變得干涸,成為一條丑陋的血跡。

拓跋弘一個踉蹌,如同燙了手一般,大病初愈的身体再也拿不住手中的長劍,哐當一聲便掉在了地上,在空曠的殿內無盡的回響著。

公元471年。

“汝瘋了!”馮綺一掌推開執政殿的大門,朝坐在書桌后面的拓跋弘怒目而視。

拓跋弘手中的毛筆紋絲未顫,繼續行云流水地寫完這句謄寫的佛經,這才放下筆抬起頭來,微笑地看著不請自來的馮綺。他發現佛祖真是個很好的歸宿,自從去年他放心情不去再管俗事全心禮佛之后,他的心平靜多了。就算是再看到她,他的心湖也無法激蕩起一絲漣漪,純粹用欣賞的目光來看待面前的這位女子。

馮綺因為他的目光一怔,她早已經習慣了面前的這位年輕男子用或傾慕或熾熱的目光看著她,卻從未想到他會如此平和冷靜地注視著她。馮綺此時才意識到,拓跋弘年已經八歲了,還有兩年便可以按照漢人的習慣及冠,但現今坐在那里的男子,已經是一位豐神俊朗的帝王,就像許多年前,一直伴在她身邊的拓跋濬一般。

馮綺攏了攏因為疾步而來飄落下來的几縷碎發。努力地讓自己的聲音冷靜下來。她深吸了一口氣,卻無法掩飾心中滔天的怒意:“皇上,汝今年才十八歲,為何居然想要禪位?”

拓跋弘摩挲著剛剛干透的佛經,微笑道:“朝政由汝打理,朕放心。”

馮綺一口氣滯在胸中。他這是在抱怨她沒有放權給他嗎?可是擅自殺了她男寵的是他好不好?她難道還不許出出氣?她想把這些話問出口,可是接觸到拓跋弘平靜如水的目光,便知道自己若是問出口,對方也肯定不會回答。馮綺咬緊牙根,聲音就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一般,一字一頓地說道:“汝就放心把皇位傳給拓跋宏?他今年才四歲!”

拓跋弘依舊淺淺笑著道:“不是還有汝嗎?”他垂下眼簾,掩去眼中的神色。四歲和十八歲有區別嗎?他寧願當個閑散的太上皇,搬離這囚禁他前半生的皇宮,外面天高云闊。他又何必糾結于本就不屬于他的東西呢?

皇位從來都不屬于他。

權勢從來都不屬于他。

她……也從來都不屬于他。

馮綺捏緊了手中的紫搜木佛珠,冷聲道:“哀家最后問汝一次,汝是鐵了心的要禪位?”

“是。”拓跋弘重新抬起頭,笑得風輕云淡。

馮綺鳳目中寒芒一閃,冷哼道:“那汝以后可莫要后悔。”說罷轉身拂袖而去。

拓撥弘愣愣地看著她的背影半晌,隨后自嘲地笑了笑,繼續拿起筆謄寫佛經。

八月,這日陽光明媚,万里無云。在禪位大典上,拓跋弘親手牽著才剛剛四歲的拓跋宏走上大殿,然后把他抱上龍椅。拓跋弘知道自己肯定不是歷史上最年輕的皇帝,但肯定是最年輕的太上皇。

馮綺站在一側.穿著一身絳紫色的鳳紋衣袍,冷眼旁觀,一張薄唇抿得死緊。

拓跋弘並未分神注意她,而是站在龍椅旁,摸著儿子的頭頂,溫柔地低聲向拓跋宏問道:宏儿,怎麼哭了?”

拓跋宏早就已經淚流滿面,拽著拓跋弘的衣角抽泣道:“父皇不要孤了……”

“怎麼會不要宏儿呢?只是父皇累了,宏儿一定能理解父皇的對不對?”拓跋弘黯下笑容,他知道自己此舉是多麼的不負責任,但他橫豎在宮中也就是個擺設,又何必自取其辱?他對權勢也不是沒有過需求,只是已經試過了,並沒有馮綺做得好。朝中的那些勢力糾葛,性格太過于簡單的他,根本就無法弄得明白。這几年他們之間的衝突雖然都不大,但長此以往,必會形成無法挽回的慘事。馮綺需要的只是一個傀儡,那麼還年幼的拓跋宏想必會更加符合她的心意。

“父皇……”拓跋宏依舊哭著不肯放手,他其他的不懂,卻也明白,從今天往后,他父皇就要搬出宮去住了。他從小便是父皇一手帶大,就算在兩歲之后交由馮綺教導,可是后者卻並不會讓他留宿,他晚上也是回到父皇身邊。可若是父皇出了官。那他可怎麼辦?

拓跋弘用袖子一點點地擦干淨拓跋宏小臉上的淚水,又一點點地扳開他拽著他衣角的小手指,硬著心腸,慢慢地在龍椅旁單膝跪了下去。從他這個角度,可以看得到另一邊的馮綺冒著火的鳳目。

是了,在几年前,她曾經教導過他,除了佛祖,可以不用再跪任何人。

可是這次不一樣,他已經不是皇帝了,跪拜自己選出來的君王,又有什麼不對呢?

拓跋弘執起拓跋宏的龍袍衣角,緩緩地低下頭去,虔誠地在唇角輕吻了一下。

“參見吾皇。”

他把這個國家交給他了,雖然不是現在,但他相信,大魏朝會在拓跋宏的手中國運昌盛的。

“參見吾皇!!!”殿下的群臣也紛紛拜服在地,參拜聲展天而響,在整座大殿之上,只有馮綺一個人盈盈立在當場,神色莫名地青著這一切。

她的衣袖中,揣著一張內侍從拓跋弘書房內拿過來的紙,上面反反經復寫著的只有一句話。

“人從愛欲生憂,從憂生怖,若離于愛,何優何怖?”

若離于愛,何優何怖?!

馮綺揉碎了袖中的紙,絕美的臉容上閃過一絲憤恨。

他一定會后悔的……

公元472年。

拓跋弘負著手在庭院中賞著落雪下的紅梅,悠然自得。

自打從皇宮中搬出,拓跋弘整個人就處在一種完全放松的狀態中,頭一次覺得自己的命運是在自己的手中掌控著。他閉門謝客,完全脫離了朝廷,平日里只是抄抄佛經,賞賞院景,小日子過得輕松自在。雖然他才十九歲,按理說過不慣這種閑云孤鶴的日子,但這種生活他卻喜歡至極。

“太上皇,宮里的尚公公來不說有要事求見。”下人在院門口稟報道。雖然太上皇說了誰都不見,但他們都是跟在太上皇身邊的老人不知道尚邪公公是不可以怠慢的。

拓跋弘一愣,下一刻便轉身朝前廳走去,他知道如果是普通事,尚邪定不會前來打擾他。他在回廊中越走越快,心中不好的預感漸漸擴大。

“太上皇!”在前廳不安地來回踱步的尚邪一見到拓跋弘,便搶到近前,焦急地說道:“太上皇,皇上被太皇太后叫去教導,不知道皇上哪里惹了太皇太后不高興,被關在柴房里已經兩天三夜了!據說,太皇太后根本就沒有給皇上送過吃食!”

拓跋弘聞言整個人都懵住了,他從沒想過馮綺居然會如此苛待拓跋宏,那孩子今年才五歲,現在正是天寒地凍的時節,別說兩天三夜,就算是關在柴房里半個時辰也挨不住,更何況還未進過吃食……

拓跋弘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瞬間逆轉,也顧不得自己身上穿著的是常服,頭發也只是簡單地束在耳后,連馬車都未來得及准備,叫人牽來匹馬便朝宮中疾馳而去。

尚邪顫巍巍拄著拐杖,心中卻忐忑不安地看著雪地之上的馬蹄印跡,長長地嘆了口氣。

拓跋宏窩在黑矮的柴房中,嫌棄地看了下手中的肉餅,但還是忍不住吃了一口。

其實那個馮綺並沒有對他怎麼樣,但拓跋宏卻一點都不喜歡她,各種和她對著干。這不,被發配到柴房里反省反省,但這倒也是個好機會。

拓跋宏鼓著小臉,努力地咽下肉餅,心想著借此找父皇來看看他。自從過年的國宴之后,他都已經一個月沒有見過父皇了呢!而且父皇那麼虔誠地禮佛,他真的怕父皇一個想不開就出家為僧了。更何況他也沒有說錯嘛,馮太后是沒有給他送過吃食,卻並未阻攔他的內侍給他送啊。他在太后這邊呆了兩天三夜,尚公公不知道具体情況,不怨他往誇大了想象嘛!

聽到外面通風報信的內侍學了一聲貓叫,拓跋宏飛快地把手中未吃完的肉餅塞到了角落里的一堆干柴后面,再用手使勁拍了拍臉頰,然后在地上抱著膝蓋縮成一團。

拓跋弘推開柴房的門時,就看到自家儿子正可憐兮兮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無助地蜷縮著,可能因為發燒而小臉通紅,小身体時不時還因為寒冷而頗抖著。拓跋弘心中大慟,几步搶上前就把拓跋宏抱在懷中,帶著他立刻離開這里,回到寢宮宣太醫診治。

“父皇……您終于來看孤了……”拓跋宏睜開大眼睛,依戀地看著許久未見的父皇。

“是的,父皇來了。”拓跋弘聽到他嘶啞的聲音,更加心痛,抱著他的雙臂越發用力。

拓跋宏在自家父皇懷里蹭了蹭,涼涼的,這才驚覺拓跋弘身上也未穿裘襖,定是一得知他的消息,便立刻趕來了。拓跋宏又是心疼又是滿足,揚起小臉哀求道:“父皇……看來孤不適合做皇帝,這大魏朝的皇帝,還給父皇來做好不好?”

沒錯,這是小皇帝這些時日以來的願望,他討厭這座冷冰冰的宮殿,討厭空蕩蕩的龍床,更討厭天天見到的是那個女人。他希望能回到過去那樣,每日就算必須去馮綺那里接受教導,但日日還是可以有父皇陪伴的。

拓跋弘步人溫暖的寢殿內,把拓跋宏輕柔地放在了床上,他用手拭去他瞼上的炭灰,壓抑著憤怒的心情柔聲道:“宏儿,汝當這做皇帝是過家家否?汝已是這大魏朝的皇帝,不可更改了。”

拓跋宏失望地嘟起小嘴。

拓跋弘用手溫暖著他冰涼的小手,眼中閃過一絲鋒芒,堅定地說道:“不過,這一次吾會做汝的刀刃。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為了吾子,吾放下佛祖,重執屠刀又如何?”

拓跋宏張口結舌,這……和他預想中的,怎麼完全不一樣啊?

公元476年。

拓跋弘利落地在宮門口飛身下馬,把疆繩交給侍衛,隨即拿下頭盔,大步朝宮內走去。他本是太上皇的身份,所以在宮中並不用卸下佩劍,更不用等候傳召才能進入。

拓跋弘看著久違的宮禁,心中難免涌上歸家的眷戀。雖然他在十八歲之前,一直視此處為牢籠。可是這五年中的四處帶兵征戰,讓他對于這里充滿了懷念。看著一個個依次在他走過的路上拜服下去的內侍宮女,他們臉上那發自內心的崇敬和畏懼,拓跋弘欣慰地勾起唇角。

五年前發覺退讓並不能讓自己獲得真正的自由后,拓跋弘便決定為自己儿子撐起一片天空。既然他不能在朝堂中與馮綺一爭高下,那麼他便把目標轉向軍隊。

身為鮮卑一族的皇帝,拓跋弘雖然生長自深宮婦人之手,可是弓箭兵法卻從未懈怠過。他那時才徹底明白,若是不想讓人看輕自己,就必須擁有强大的實力。正好他已經禪位給拓跋宏,否則若是身為皇帝的他,是肯定不能帶兵御駕親征的。這五年之間,他對外南征北戰開拓疆土,對內也因為自己勢力的增大,可以借機在國內視察整頓吏治提拔賢能。長此以往勵精圖治,內外並舉,定會為拓跋宏創造一個清明安定的天下。他今年才二十三歲,未來還有很長。

拓跋弘越想越覺得雄心万丈,他並不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只是想保護自己唯一在意的人。等拓跋宏長大之后,便可以漸漸把國事交給他。

拓跋弘想到自家儿子今年已經九歲了,這次出征足有一年多未見過他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好好吃東西,個子有沒有長高。拓跋弘腳步越走越快,但就要在他踏出廊道之前,一個內侍從旁搶出,拜服在他的身前,恭敬地說道:“太上皇,太皇太后有請。”

拓跋弘微眯了一下雙目,只遲疑了片刻,便點頭道:“帶路。”

跟著內侍在彎彎曲曲的廊道中穿梭,拓跋弘一時也不知道被帶到了哪里。這五年中他甚少回來,宮中也修葺一新,此時正值盛夏時節,百花爭艷,拓跋弘看著美景心神放松。內侍一直走到一處芙蓉花園的涼亭前才停了下來。

拓跋弘看著涼亭中溫酒賞花的曼妙背影,不禁心中狠狠一跳。

這個女人,縱使他已經站到了她的對立面上,雖然他早就掐斷了對她的妄想,但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終是不能欺騙自己的心。

自己在外征戰,其實也是想要避開她吧。

拓跋弘無聲地嘆了口氣,踏上通往涼亭的台階,一步一步地向上走去。

聽著盔甲的清脆摩擦聲,馮綺轉過了頭去,就看到一名年輕俊逸的男子手拿頭盔,身著銀胄,英挺無匹,眉宇間盈滿了在戰場上歷練的威風凜凜縱橫之氣,在陽光下踏步而來。那身上的盔甲反射著陽光,竟有些刺目得讓人不能直視,威武得几乎像是天將下凡。

馮綺不由得眯了眯鳳目,本來下定的決心狠狠地動搖了一下,隨即又强壓了下來。

拓跋弘此時也抬起頭來,看著在芙蓉花叢中那一神湖藍色衣裙人比花嬌的馮綺,歲月並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多少痕跡,他依舊美艷無雙。拓跋弘不禁心神恍惚,几乎以為自己回到了多年前和她初遇的那一幕。當時她也是穿著一身湖藍色的宮女裙,躲在芙蓉花叢中低低哭泣……

現在其實也是一樣的。

她的嘴唇明明是在上揚著,可是表情卻像是要哭出來一樣。

拓跋弘清楚地看得出來,在她的臉上,覆著一層面具,遮住了她的溫柔,換成了算計與冷漠。

他知道,只要他想,只要他伸出手,就可以把她臉上的那張面具掀開,重新看到以前的那個她。他也知道,只要她想,只要她一抬手,就可以摘掉那個冠冕堂皇的面具。

可是,他們誰都沒有動。

只是在視線交彙的剎那之后,便不約而同地避開了對方的目光。

她依舊戴著那張面具,而他依舊握緊了自己的雙拳。

馮綺知道自己戴著的面具很容易就能拿下來,可是她也知道,如果面具戴得太久了,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摘下來了。連面具底下的她,也逐漸變成了面具的模樣,早已經尋不回過去的她了。

她聽到自己漾開微笑地說道:“弘儿,你回來了,陪我喝杯酒可好?”

馮綺知道,面前這個年輕俊朗的男人不會拒絕,他瘋狂地迷戀著她,就算是現在也一樣。

鮮卑一族不比漢人,父子兄弟共妻也是不足為奇的。當年只要她略微一松口,便可以通過愛情來輕易掌控這個年輕的帝王。

但她卻不想用這種手段來對付他,她想要一個可以接替拓跋濬的完美帝王。她給他安排妃子,看著他的儿子出生,希望可以看到一個强大的帝王誕生,把拓跋濬留下的帝國帶往昌盛。

可是她卻失望了,他居然去禮佛?去禪位?甚至去帶兵打仗?

這樣的帝王,還是不需要的好。

她會接手濬留下的帝國。因為這個帝國,本來就應該是屬于她祖父的,現在是屬于她的,誰都不會給。

馮綺看著拓跋弘放下手中的頭盔,在她的面前坐下。她挽起云袖,親自給他斟酒,看著他慢慢地把她特意為他准備的毒酒全部喝了下去,一滴未剩。

看著他忽然睜大了俊目,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唇邊不斷地溢出了鮮血,馮綺忽然間心如同針刺一般,就像飲了毒酒的人是她一樣。

原來,她真的變了。

不願放棄權勢朝政的是她,真正墮人權力漩渦的,也是她。

只因為她的生命里,剩下的僅有權勢,所以才不肯放手。

就像佛像破裂之后,真身已破,便再也不是佛像。

就像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慈眉善目的菩薩,在歲月的猙獰中,早已經墮落化為修羅。

馮綺輕館耳邊的碎發,幽幽地嘆道:‘佛云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公元476年,北魏獻文帝拓跋弘被太皇太后馮綺鴆殺,年僅二十三歲。

翌日,拓跋宏壓抑著胸中怒火.在佛堂前等候馮綺的召見。他如同十一年前自己的父皇一般,推開了那間佛堂的大門,看到了那尊身首分離破碎的獨玉佛。

公元493年,拓跋宏遷都洛陽,開始修建著名的龍門石窟。

公元499年,北魏孝文帝拓跋宏染疾暴病而亡,年僅三十三歲。

佛像的詛咒,依舊在延續……

公元2012年,洛陽龍門石窟。

“哇哦……真的好壯觀啊……”漆黑的夜晚,在巍峨的賓陽中洞佛像下,站著一個身穿黑色繡赤色龍紋襯衫的年輕男子。但這句話卻並不是他說出來的。

老板的肩上攀著一個兔子布偶,正是醫生。他覺得桐木偶實在是太不方便了,想到以前看過的某個動畫片里的義骸設定,覺得自己這樣的狀況.反而是輕柔的布偶更容易控制,便讓老板尋來了個布偶試試。雖然這軟綿綿的可愛造型讓他有些吐槽無力,可是畢竟這樣可以自己控制布偶的手腳動作,比起不能動彈的桐木偶來說,醫生已經很滿意了。

不過若是更威猛一點的獅子或者老虎造型就更好了,醫生有點受不了地動了動長得過分的兔子耳朵。不過他很快就被老板剛剛講述的故事轉移了注意力,“老板,你手中的這個玉佛就是那尊獨玉佛吧?真的有詛咒這麼詭異?”

老板手中的錦盒中,一尊玉佛靜靜地躺在其間,頭頸部位有金環鑲嵌,很完美地掩蓋住了原本那道猙獰的裂痕,看上去倒像是佛像帶著金環裝飾一樣。老板淡淡地垂目道:“沒錯,自太武帝后,每一位北魏的皇帝,都基本沒有活過壯年。孝文帝拓跋宏活的時間就算是最長的了,只是因為他勤政愛民,又修建了龍門石窟。其實他修建龍門石窟也並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他的父皇祈福。所以拓跋宏死后,溢號為孝。”

“這尊獨玉佛上沾染著帝王的詛咒,所以應該可以厭壓住此地的乾坤天子氣。”老板輕輕地嘆了口氣,他當年把這尊獨玉佛晉獻給北魏太武帝,可並不是為了這樣的目的。只是玉乃祥物,但碎玉卻是邪物,破碎的玉佛更是墮落不堪,所有在表面粉飾太平的仁慈,全部都掩飾不住內里的黑暗。

醫生看著老板如同對待天鉞斧那般在賓陽中洞之中埋進了這尊獨玉佛,不由得喃喃問道:“天鉞斧代表著帝王的猜忌,那這尊獨玉佛又代表著什麼呢?”

老板沉默了許久,才淡淡嘆道:“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就算是帝王,也是凡塵中人,無法擺脫這人間七苦……”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4
發表於 2018-11-19 09:58:1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啞舍·龍紋鐸

如同往日一樣,頭頂小篆体的招牌和面前古香古色的雕花大門依舊帶著几分歷史的沉重感。

陸子岡站在啞舍的門前,有些悵然。

距離上一下來到這個神秘的古董店,已經有兩個多月的時間了,他的記憶中陸續出現了一些不屬于她的片段。縱使是無神論者的陸子岡,也不得不懷疑自己可能當真就是那明代的陸子岡轉世了。

否則他怎麼會那麼巧與之同姓同名?怎麼會得到铻刀?又怎麼會平白多了琢玉的技巧?

陸子岡按了按微痛的太陽穴,自從铻刀沾染了胡亥的鮮血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整個人都不對勁起來,時不時就會莫名其妙地心驚肉跳。

老板在給他铻刀的時候,曾經特意叮囑他不能讓铻到沾染上鮮血。可是,再上一世的記憶中,神威廚師的夏澤蘭所使用的錕刀,肯定免不了染上血跡……

陸子岡想著,他平白無故地被老板一個電話,便大老遠地坐飛機趕來,也多少是想詢問這件事。

陸子岡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推開那扇雕花大門,扑鼻而來的是一股親人心扉的沉香味道,讓人精神為之一振。店內的擺設和他上次來沒有什麼區別,也許只是心里作業,陸子岡想起上次在啞舍的奇遇,讓他看這里任何一個古董都覺得忐忑不安。

“來了?”老板淡淡的聲音在店內響起,陸子岡循聲看去,只見老板從內間的玉屏風后走了出來,肩上居然還趴著一個可愛的兔子絨布玩偶,長長的兔子耳朵耷拉在老板向前,這個畫面怎麼看怎麼不和諧。

陸子岡瞪大了雙眼沒看見老板若無其事地從他面前走過,然后熟練地燒水沏茶。等到茶香蓋過了沉香的味道時,陸子岡才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輕咳一聲道:“老板,正好我也有一事想要問你。”

從兜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把隨身攜帶铻刀,陸子岡猶豫了片刻才道:“上一次因為不小心,這把铻刀粘上了血……”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就像是等待老師責罵的孩子一樣。

這也不能怪陸子岡有如此態度,因為在他平白無故出現的前世記憶中,老板是作為師長一般的存在,否則他也不可能只是因為對方一個語焉不詳的電話,就馬上從北京飛了過來。

“是你的血嗎?”老板並未接過铻刀,而是把手中的青綠釉描金茶杯遞了過去。

“不是……”陸子岡忙放下铻刀,雙手接了,輕抿了一口清香的茶水,才道,“是那個胡亥胡少爺的血,在他用亡靈書招魂的時候沾上的。”陸子岡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看到老板的眉頭因為他說的話語清晰可見地截亞蹙了起來。

難道是真的犯了禁忌?陸子岡膽戰心驚了起來,他發現自己捧著青綠釉描金茶杯的手正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連忙把這珍貴的茶杯放在了櫃台上。

老板皺起的眉頭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隨即他便心平氣和地說道:“這事也不怨你,無妨。”想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就算再阻止也沒有用。

真沒事?陸子岡還想追問,但他直覺自己就算再問下去,老板也不會輕易開口。他收好铻刀,重新拿起茶杯喝了口茶,這才靜下心來,感受到了唇齒間彌漫的茶香,感慨了几句才道;“老板,你叫我來有什麼事啊?”陸子岡邊說,邊把視線落在了老板肩上的兔子玩偶上,對這個詭異的畫面還是各種的不適應。

老板從櫃台里拿出一個小小的錦盒,只有掌心大小,打開之后,里面呈現出一個手指頭大小的銅片,一端筆直,另一端有著環形的接口,銅片上還帶著點點銅綠,顯得出年代的久遠。

陸子岡眉頭一挑,立刻湊過去仔細觀看。他對古物侵染已久,一看便知道這是什麼:“這是銅舌片?不知道是哪個鈴上的配件?”

“這是一個龍紋鐸上的銅舌片。”老板停頓了片刻,隨即便詳細地解釋道:“鐸是一種古代的樂器,就是一種稍微大一點的鈴,形如鐃鉦,但有舌,是古代宣布政教法令用的,亦為古代樂器,盛行于中國春秋至漢代。搖擊發聲,根據鐸舌的質地不同而分為金鐸和木鐸兩種,銅舌者為金鐸,木舌者為木鐸。”

陸子岡奇怪地抬起頭,這些基本的知識他又不是不知道,老板怎麼會看到老板肩上的那個兔子玩偶的耳朵動了一下呢?陸子岡定了定神,才道:“老板,這個銅舌片可有什麼來歷?配著這個銅舌片的龍紋鐸呢?”

“那個龍紋鐸,現在應該實在國家博物館的12號館藏室里。”老板說得極為篤定,就像親眼所見一般、他又拿出一張紙遞了過去,“我願拿這上面的三個古物來換它。”

陸子岡結果這張紙,手一觸及便心頭一跳,紙質潔白稠密紋理純淨,又含有暗花云紋,可謂宣紙中的上品。他來不及琢磨這宣紙有何來歷,就被上面用漢隸書寫者的三個古物名頭給震得當場失神。

老板也預計到了他的反應,平靜地邊喝茶邊等著他回神,時不時還伸手去摸一摸肩上的兔子玩偶。

縱使是知道啞舍中藏著無數珍寶的陸子岡,乍然見到這三個古董的名頭,也難掩失態。他苦笑著說道:“老板,你這樣會讓我很難辦的,我只是個實習研究員而已,做不了主。”

“那就去找能做主的人商量。”老板吹了吹手中的熱茶,淡淡地說道,“以物易物,這是合理的。那龍紋鐸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古董,屬于國家可以交易的級別。而且我可以把其中一件物事先交予你,作為定金。但我要求是月底之前必須要把龍紋鐸拿給我,否則交易作廢。”

陸子岡也知趣地沒有問那個龍紋鐸到底是什麼來歷。畢竟老板沒有那個義務去解釋,況且這宣紙上的三件古董,隨便哪一個陸子岡都覺得可以比的上那龍紋鐸了。

他喝著茶思量了許久,才點頭道:“我盡力。但是,老板,這個銅舌片最好也讓我一起拿走,畢竟把那個龍紋鐸還原之后,才有可能讓上面的那些專家們最后鑒定得出結論。”

老板無所謂地點了點頭,從櫃台里拿出了一個錦盒,連同之前裝著銅舌片的小錦盒一起遞給了陸子岡,最后叮囑了一句道:“記得,還原龍紋鐸倒無所謂,但是,千万不要搖晃龍紋鐸讓它發出聲音。”

陸子岡驚奇地挑挑眉,卻也沒太往心里去,檢查完到手的古董之后,心急火燎地走了。

几乎是陸子岡剛剛離開的那一瞬間,老板肩頭的兔子玩偶便坐直了身体,兩只長長的耳朵搖晃了起來:“老板啊,那個鐸是什麼東西?又是哪個帝王的古董啊?”

老板拿起陸子岡用過的那個青綠釉描金茶杯,細細地用水洗干淨,然后放回原處,這才道:“青銅器在青銅時代,是只有最尊貴的人才能使用的。青銅禮器更是被譽為與神溝通的媒介,青銅制造的鐘、鐃、鉦、鐸、錞于、勾鑃等等能發出聲音的青銅器,便成為上位者專有的工具,用于發布政令、軍隊行止、宴會娛樂、宗教祭祀等等活動。而鐸是專門在宣布政教法令的時候所用的。”

醫生知道老板還沒講完,便耐心地聽著。他沒有身体之后的這些天,過得可謂無比逍遙,不用早起晚睡的熬夜,也不用上班打卡,每天就跟著老板清理、保養各種稀奇古怪的古董,特別長見識。唯一令醫生不滿的就是他居然不能吃東西了,否則這種休假他不介意再多些時間。

“知道商紂王嗎?我要的那枚龍紋鐸,就屬于他。那枚龍紋鐸有著讓人聽從命令的能力,商紂王每每發布政令的時候,都會搖響那枚龍紋鐸。相傳那是出自妲己之手。”清洗了雙手之后,老板又給茶壺里續了熱水。

“嘩!怪不得你叮囑姓陸的那小子不要搖那個龍紋鐸呢!這麼說來,若他真搖的話,豈不是可以控制別人聽他的話了嗎?”醫生各種羨慕嫉妒恨,這根本就是神器啊!

“此等利器……不,此等妖孽,老板你怎麼不收在啞舍里啊?”

當他是法海嗎?還收妖孽……老板無語地腹誹了一句,喝了一口清茶道:“你當啞舍是能收盡天下之物嗎?胡鬧。這龍紋鐸掀起天下大亂,周武王滅商就是在之前盜得了龍紋鐸。周武王曾言此龍紋鐸雖是極為好用,但卻是引人墮落的魔物,令姜太公施法封印。”

“此后這龍紋鐸便是一個普通的古物,直到一千多年后,姜太公的封印逐漸剝落,這枚龍紋鐸便輾轉落到了當時還是皇子的楊廣手中。”

“楊廣?這個我知道,就是那個使計謀篡兄長太子之位,窮兵黷武的隋煬帝!”醫生恍然大悟,“我就說那個統一了天下的隋文帝不至于那麼昏庸地廢了太子,原來是令有原因啊!不過秦朝和隋朝倒是很相似,都是自亂世統一天下,然后兩世而殤,接著的漢唐兩朝卻是難得的盛世。說起來,這隋煬帝和胡亥倒是一樣的敗家子啊……”

醫生難得說出點東西,自然滔滔不絕地吐起槽來許久才發現老板有些心不在焉,便把話題繞了回來道:“老板,那這龍紋鐸的銅舌片怎麼和龍紋鐸分開了?”

“哦,楊廣濫用龍紋鐸,禍及天下百姓。但他身為皇帝一手遮天,我倉促間找不到合適的贗品替代,只好把內里的舌片替換了一下。”老板輕描淡寫地解釋道。“哇……”醫生自行腦補起來,那昏君楊廣在發現龍紋鐸不好用之后,便被各地的起義軍推翻了隋朝政權。不得不說,老板的這一招可要比周武王還要牛叉,把銅舌片和龍紋鐸分開,就少了再有被后人利用的危險。但是,這次讓陸子岡把龍紋鐸重新復原在一起,雖然是為了魘住乾坤大陣,可誰能保證就不會發生什麼意外?

醫生不會忘記,那個正占有他身体的扶蘇,打的就是一統天下的主意。

老板像是看透了醫生所憂,淡淡嘆道:“一切皆命,我們靜觀其變吧。”

胡亥摘下臉上的黃金鬼面具,躊躇了半晌終于下定決心朝書房走去。

在一旁架子上吃牛肉干的小赤鳥歪著頭看了看自己的主人,決定不跟著過去了,繼續低頭努力。它還是喜歡這樣寬敞明亮的房子,自從主人的哥哥來了之后,主人就不再去住陰暗潮濕的墓穴了。嗯,這是個好現象。

胡亥輕敲了記几下書房的門,待到房內的人應允之后才推門而入。

在朝陽的飄窗上,扶蘇穿著寬松的家居服,如同前世一般,盤膝而坐。陽光灑在他俊逸的面容上,為他鍍上了一層金黃色的光暈,越發顯得貴氣逼人。

胡亥怔怔地看著,面前的皇兄雖然面貌已換,但周身的氣度猶勝往昔,就算是在一間現代的屋子里,也讓胡亥在恍惚間以為回到了兩千多年前。

胡亥忍不住向前踏出了一步,卻立刻停住了腳步。他低頭看著已經被太陽光灼燒焦枯的發尾,沉默地退回了陽光照不到的陰影處。

是了,他已經不是那個可以胡鬧可以任性的秦二世,只是一個竊居人世的幽靈。

待扶蘇放下手中的書看了過來,胡亥才定了定神,把剛剛通過黃金鬼面具看到的事情詳細地說了一遍。

“能令人聽從命令的龍紋鐸?”扶蘇摸了摸下巴,俊目微眯。他向來不懷疑世上會有著這麼不可思議的古物,因為那久遠的夏商周時期,一向是被人譽為神話時代,無論有什麼物事都不會稀奇。

“此物若是被皇兄所用,定不會繼續蒙塵。”胡亥小心翼翼地措辭道。

自從扶蘇同意從醫生那個破舊的小公寓搬出來和他一起住,胡亥就立刻買了一個很大很豪華的房子。反正這兩千多年來,他積攢的古董也不比老板少,只不過他通常都喜歡讓那些古董留在他暫居的古墓中,對那些古董也沒什麼了解,只是挑一兩個順眼的出來賣就夠了。

扶蘇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自己的這個皇弟,盡管已經相處了几個月,但仍覺得那銀白色的頭發和血一般的眼瞳無比刺眼。

不著痕跡地移開目光,扶蘇勾唇輕嘲道:“你知道之前用龍紋鐸的兩個君主都是誰吧,可有什麼好下場?”

胡亥心中一凜,老板提到的那兩個帝王,一個是商紂王,一個是隋煬帝,均是亡國之君,連謚號都是少見的暴虐,極少有皇帝能當得起這兩個謚號的。胡亥訕訕地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得垂手而立。他自從小時候起,就在皇兄面前抬不起頭來,沒想到過了兩千多年,也還是如此。扶蘇見狀搖頭輕笑道:“連我們的父皇都能被指責為暴君,其實這兩人也並不全是史書上描寫的那麼昏庸,都是后人千年積毀的結果。”扶蘇指了指他身邊堆放的几摞史書,他這些天除了正常地去醫院上班外,就是坐在這里看史書了。

“帝辛文武雙全,他帶兵統一了東南一帶的東夷族,但付出的代價也很大。東夷族的俘虜太多,無法鎮壓。再加之他連年用兵,國力摔跤,民怨滔天,周武王又乘虛進攻,大批俘虜順勢倒戈,結果商朝便亡了國。”扶蘇總結著這几天看到的史實,在眾人的言說中抽絲剝繭,選擇了一個最接近的定論。帝辛是商紂王的名字,在殷商王朝,嬴姓家族是大姓貴族,富貴無雙,所以關于這些秘辛,扶蘇多少也知道一二,並不是如《尚書》所言。

胡亥靜靜地垂首聽著,他知道皇兄並不是特意對他和顏悅色地教導,而是習慣性地探討問題整理思緒。如果那人和皇兄的志向一致的話,那麼現在站在這里的就不會是他了。

“至于楊廣……哼!”扶蘇輕蔑一笑,“那李世民同樣算是殺兄弒弟逼父,但憑什麼他就沒有千古罵名?”

聽著一向溫柔的扶蘇難得帶著几分冷嘲熱諷的語氣,同樣算是殺兄弒弟逼父的胡亥額頭上的冷汗刷一下冒了出來。好吧,雖然嚴格算起來秦始皇的死他沒有責任,扶蘇的遇害也算是趙高一手運作,但胡亥也知道自己在歷史上的名聲之壞,可並不是后人涂抹的誣陷。

扶蘇像是沒有察覺到胡亥的異樣,徑自漫不經心地拿起手邊的史書,准確地翻到一頁道:“《隋書》贊楊廣南平吳會,北卻匈奴,昆弟之中,獨著聲績。楊廣十三歲就被委任為並州總管,十八歲入朝為雍州牧,二十歲便被奉為將軍,帶兵南下滅陳朝,統一了江南。隨后又悉心籠絡人心,化解了許多政治和文化隔閡。之后北上領兵擊敗突厥,這是自南北朝之后,南北的真正大一統,否則焉能有唐朝盛世。”

“楊廣登基之后,又開創了科舉制度用以選拔官員,這個制度后來沿襲了上千年。其后又改度量衡,頒布大業律法,發展絲綢之路,万國來朝。若看楊廣的前半生,可稱之為明君。端看他把年號定為大業,便知其鴻鵠之志。”

胡亥越聽越覺得臉上如火燒般的熱。他也正好是二十歲登基,可是對政事卻一竅不通,强行插手了几件政事,結果都弄得很糟糕之后,他索性也就破罐子破摔了。他本身從小就沒有接受過任何教育,而楊廣卻是隋文帝楊堅刻意培養出來的,就是生怕北周將領擁兵自重篡位登基的情況出現。只是隋文帝估計也沒曾想過,就算是親生儿子擁有重兵和威望之后,也不會甘于人下。

“都說楊廣遷都洛陽,大興土木。但京都東遷,乃是有利于控制整個天下,長安地處西域,對中原鞭長莫及,所以洛陽至宋朝也是經濟文化的重鎮。而京杭大運河,乃是通暢南北交通的壯舉,論影響,實不在父皇修建的万里長城之下啊!”

扶蘇非常感慨,他口中如此說著,事實上心中卻認為,對于民生來說,這京杭大運河其實是比万里長城還要有用處,只是父皇雖然已逝多年,他心中的尊敬卻分毫未變。隋煬帝修建京杭大運河和修建万里長城一樣勞民傷財,這等利國利民的大工程,誰修建都不好,可是后世卻都是一邊罵卻一邊繼續修繕,由此可見一斑。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五千多里的京杭大運河僅用六年的時間便完成了,隋朝國庫損耗巨大,勞民傷財哇,終埋大患。

胡亥聽得面紅耳赤,卻覺得皇兄句句話中有刺,字字意有所指,索性抬起頭來,繞回原來的話題道:“皇兄,這龍紋鐸是要還是不要?”

扶蘇定定地看著胡亥的銀發赤瞳,半晌之后才點頭道:“要,為何不要?汝去取來吧,記得小心為上。”扶蘇的聲調又恢復了不徐不疾,波瀾不驚。

“是。”胡亥深深地吸了口氣,轉身離去。

扶蘇卻再也看不下去手中的史書,雙目看向窗外開始吐露出綠色嫩芽的樹杈,看看枝頭纏綿綻放出來的春色,許久都未曾回過神。

陸子岡小心翼翼地打開右邊的錦盒,露出里面古朴的龍紋鐸。

關于老板提議的以物易物的交易,其實並不好弄,在程序上很麻煩。

這枚龍紋鐸經過了X光檢測、熒光光譜分析及范土的熱釋光測定等各種鑒定,專家們都給出結論,這枚龍紋鐸可能是清初大量青銅器造假狂潮時的仿制品。因為太新了,連銅鏽都浮于表面。青銅器本就不如瓷器可以用碳十四來鑒定得准,但這連串的精密儀器鑒定下來,專家們都同意老板以物易物的要求。

這枚龍紋鐸是因為歷史上本就少有鐸的傳世,才一直留在館藏室內的,卻一直而未決它的最終歸處,因為這枚龍紋鐸還夠不上國家級文物,放在博物館的展台里遠遠不夠格。這下倒是解決了一個閑置品。眾人雖不解老板為何會用三個價值連城的古董來換這枚龍紋鐸,但都紛紛腦補起這枚龍紋鐸可能是人家祖傳什麼的來。

陸子岡並沒有把老板給他的銅舌片拿出來,他要來這個銅舌片也是一時興起,想起之前他曾經在啞舍中拼起來了一枚無字碑,這回該他琢磨琢磨了吧?而且,老板這麼看重這枚龍紋鐸,現代化儀器越是鑒定不出來,陸子岡就越發好奇。他肯定這枚龍紋鐸有著神奇的地方,所以更不敢擅自在大庭廣眾之下安上那個銅舌片,只好在下班后偷偷地躲進自己的實驗室里。

陸子岡帶好手套,把巴掌大的龍紋鐸拿在手中,翻過來一看,果然看到鐸腔內空空如也,最底部有個可以連接的部件。

陸子岡用架子固定好了龍紋鐸,又打開左邊的小錦盒,拿出銅舌片,輕手輕腳地用工具把銅舌片安上,然后靜靜地等了几分鐘。

什麼都沒有發生,陸子岡把龍紋鐸拿在手中,對著上面精美的龍紋發了一會儿呆,猶豫著自己是不是要搖晃一下試試看。

老板雖然在最后叮囑他不要搖晃龍紋鐸讓它發出聲音,但是當初還叮囑過他不許讓錕铻刀沾上鮮血呢!他的錕铻刀也早就沾過鮮血了,也沒見發生過什麼事啊?

陸子岡為人一向小心謹慎,這也是做他這一行所必備的,所以他拿著龍紋鐸左思右想,許久都沒想出個結論來。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搖晃那個龍紋鐸。”一個突兀的聲音忽然從實驗室里響起。

陸子岡嚇了一跳,差點沒把手里的龍紋鐸扔在地上。他戰戰兢兢地把龍紋鐸放回到軟布之上,這才抬起頭看向那個第二次不請自來的客人。

那位胡少爺依舊穿著那身白色風帽大衣,俊俏的臉容還是那麼蒼白,銀色的長發柔順服帖地系在腦后,一雙赤瞳正定定地看著他面前的龍紋鐸。

陸子岡想起几個月前那混亂的一晚,在他得知前世記憶之后醒過來,看到是就是胡亥手中那破碎成兩半的長命鎖。他一瞬間頭腦混亂,便下意識地覺得胡亥便是他前世痴戀的夏澤蘭轉世,少不得心下糾結。

可是在這些日子逐漸冷靜下來之后,陸子岡也漸漸地看淡了。前世種種,終如一場大夢,他對老板態度大變,多少是因為老板在這麼多年來依舊是那個人,但陸子岡卻並不會認為面前的胡亥就是夏澤蘭,畢竟是完完全全的兩個人。夏澤蘭已經死了,變成了前世的他心底的一塊烙印,抹不平,也去不掉。他會懷念,會回憶,可他也不是前世的陸子岡了。

定了定神,陸子岡對這位隨意進出館藏禁地的胡少爺沒好氣地問道:“為什麼不能搖晃?”陸子對其還是如往常的態度,雖然知道這位少爺的身上肯定藏著不小的秘密,可是他也沒興趣知道。

胡亥懶得編謊話騙他,更何況他也是大秦公子,甚至當過皇帝,自然不肯因為這點小事就折損自己的堅持,所以只是淡淡地挑眉道:“難道交給你這銅舌片的人沒有告訴你,不能搖晃嗎?”胡亥說得很篤定,因為他是通過黃金鬼面具看到了一切。

陸子岡這回是徹底死心了,連胡亥都這麼說,那麼他肯定也是知道點什麼。陸子岡見胡亥的視線一直落在了龍紋鐸上面,一雙赤瞳毫不掩飾地散發出灼熱的目光,便下意識地開口道:“你難道是為了這枚龍紋鐸而來?不行,這龍紋鐸已經有主了。”

胡亥知道他和老板交易的一切情況,雖然並沒有看清楚老板究竟給陸子岡三件什麼級別的古董,但他也自信自己可以拿出更多的古董來跟他競爭。所以胡亥從懷里掏出一張絲帕一樣的東西,朝陸子岡扔了過去:“這是我出的價,要換這枚龍紋鐸。”

輕薄的絲帕在空中划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就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一般,准確地落到了陸子岡手中。陸子岡一感覺到手中的觸感,臉色立時就變了。

他曾經見過那馬王堆漢墓出土的素紗襌衣,絲縷極細,共用料約2.6平方米,重僅49克,還不到一兩,折疊后甚至可以放入火柴盒里,這可是連現代科技都無法制造模仿出來的工藝品。素紗襌衣的網眼稀疏,呈半透明狀,而手中的這片絲帛,卻絲縷稠密,呈銀白色,舉之若無,上面還帶有濃重的熏香味道。陸子岡的眼光極其獨到,但也一時不敢確認這片古朴的縑帛究竟是何來歷。而更令人氣憤的是,這麼珍貴的縑帛之上,居然還寫著字。

《墨子》中曾說“書之竹帛,鏤之金石”,在紙發明之前,絲帛是為貴族書寫及繪畫之用,民間則用不起絲帛,仍用竹簡。漢代時期雖然發明了紙,但人人都知貴縑帛賤紙張,用紙張來書寫的,大多是買不起縑帛的平民百姓,而一般宮廷貴族還是習慣于用縑帛。而就在他所拿的這片縑帛之上,寫著六列秦篆。

秦篆,也就是小篆,是由大篆省略改變而來的一種字体,產生于戰國后期的秦國,通行于秦代和西漢前期,是秦始皇統一六國后推行“車同軌,書同文”的政治舉措。因為春秋戰國時期各國的文字都略有區別 不便于統治,才令宰相李斯加以規范。后世習慣稱這種字体為小篆,其實和漢隸一樣,稱之為秦篆則更能体現其代表意義。

秦篆的字体線條圓潤流暢,結構謹密,筆筆如同銀鉤鐵畫一般,工整清雋。陸子岡對于秦朝銘文也頗有研究,很快就看完了這六列的秦篆所寫的是什麼,立時張口結舌,連自己的聲音都找不到了。

胡亥很滿意陸子岡的這副表情,古董什麼的,他在墓中見過的可多了,隨便拿出來几個都能砸暈他。胡少爺擺闊比富獲勝之后心情很好,所以便大人有大量地容忍了陸子岡沒有馬上做回應,只是撇嘴催促道:“怎麼樣。永這來換那枚龍紋鐸,你可同意?”

陸子岡捧著縑帛的手都在微微顫抖,他真是憋不住了,震驚地追問道:“這枚龍紋鐸到底有什麼特別的?為什麼你們都想要它?”

胡亥並沒有給他回答,只是微微地皺了皺眉。

陸子岡知道這就是以沉默來拒絕了,他不舍地捏了捏手里的縑帛,又低頭看了又看上面的那六列秦篆,最終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道:“胡少爺,你的誠意我心領了,可是我與老板的交易在前,決不能失信于人。”

陸子岡雖然心有不甘,但說的卻是斬釘截鐵。不想失約于老板是一方面,畢竟定金都給了,交與他的那個古董都已經入了館藏,過几天就打算做個主題展覽了。而另一方面,他雖然覺得這胡少爺的古董他肯定能拿得出來,但總覺得會后患無窮的樣子。說到底,陸子岡還是覺得老板要比這個任性的胡少爺靠譜多了。

胡亥聞言一雙赤瞳不善地眯了起來,在他看來,他已經給了陸子岡足夠的選擇余地,而后者卻一再挑戰他的耐性。胡亥懶得再跟他多費唇舌,既然這人敬酒不吃,那麼他也不介意讓他吃吃罰酒。

陸子岡見胡亥面色陰沉地走過來,第一反應便是護住面前的龍紋鐸。他怎麼就忘了 這個人可不是什麼善碴,當初在六博棋宅院中時,此人就曾經面不改色地看著面前的慘劇發生。陸子岡在一瞬間有些后悔,他應該在發現胡亥闖入時就立刻報警,而不是站在這里和他閑聊。

在胡亥看來,陸子岡的阻攔根本就構不成威脅,他動作敏捷地把龍紋鐸腔在了手中,在看著陸子岡拿起手機想要撥號報警的時候,一個戲謔的念頭閃過腦海。

“叮——”

胡亥微動手腕,龍紋鐸在他的手中發出了一聲清脆得類似于鈴鐺的響聲,在偌大的實驗室中回蕩了起來。

陸子岡在意識到這是龍紋鐸發出的聲音后,都忘記了繼續撥打110,而是詫異地抬起頭,目瞪口呆地看著胡亥手中的龍紋鐸。不是說不能搖晃嗎?喂!!!!

“不許報警。”胡亥對著陸子岡命令道,現在是他手拿著龍紋鐸,自然是可以命令其他人的行為。他並不是害怕對方報警,他也不懼那些警察,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陸子岡見有商量的余地,便合作地點頭道,“不過你要先把龍紋鐸放下來。”

胡亥勾起的唇角還未翹起來,就僵在了那里。被控制的人難道還會提要求?胡亥沉默了片刻,又搖晃了一下手中的龍紋鐸,在脆響沒有消失前便快速地說道:“把你的铻刀給我。”

陸子岡瞪著眼睛十分無語,這個胡少爺剛才還一副可以溝通的模樣,怎麼突然間就大腦短路了啊?

胡亥白干置信地看著手中的龍紋鐸,明明銅舌片和龍紋鐸都已經復原在一起了,為何還是無法命令他人呢?還是他的使用方法不對?

接下來,胡亥開始嘗試各種方法,不斷地搖晃著手中的龍紋鐸,一時間清脆的鈴聲不絕于耳。陸子岡也從開始的驚疑不定,到最后自己找了個椅子坐了下來,手撐著下巴看著胡少爺百年難得一見的秀逗表演。

陸子岡現在算是明白了,這哪里是不能搖晃啊?老板和胡少爺是糊弄傻子啊!這胡少爺自己還搖晃得不亦樂乎呢!不過這龍紋鐸發出的聲音倒是挺好聽的。

胡亥聽不見陸子岡內心的吐槽,否則他會更加的暴躁,他已經下意識地察覺到哪里有些不對勁了,卻一時想不出來。

正在胡亥一籌莫展之時,他忽覺眼前一片青影快速地閃過,右手背一痛,便再也握不煮龍紋鐸。另一邊也傳來了陸子岡的驚呼,但他們誰都沒有等到龍紋鐸掉落在地的聲音。

胡亥定睛一看,才發現那道青影竟是一只青色的三腳小鳥,色澤亮麗体態輕盈,只是往日拖拽在身后的漂亮尾羽卻已經折斷,尾巴禿了几塊,胡亥心知肚明這是他家鳴鴻的戰功。

可惜了,他也應該帶著他家的小赤鳥來的,不應該放任它在家吃牛肉干。

胡亥目送著那三青鳥叼著龍紋鐸飛向了實驗室的角落里,施施然地落在了一人伸出來的手臂上,聽話地垂首把口中的龍紋鐸放在了那人的手掌中。

“老板?你怎麼……也來了?”其實陸子岡想問的是他是怎麼進來的。他無力地扶額,發現他現在已經可以面不改色地接受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發生了。

“我怕事情有變,來提前結束交易的。”老板瞥了一眼陸子岡面前桌上放著的縑帛,看到了那上面的六列秦篆,不禁腹誹這位小公子即使過了兩千多年也一樣的敗家,這麼多東西拿出來都不帶眨一下眼睛的。而且之前他寫的漢隸是為了陸子岡容易閱讀而已,哪里像胡亥這樣還專門寫了秦篆來顯擺的。不過這手字倒是比兩千多年前的好看多了,可見他也沒少下工夫。

老板對著陸子岡指了指放在一旁的兩個錦盒,淡淡道:“這是說好的剩下的兩個古董,你可以檢查一下。”

陸子岡連忙擺手道:“不用,不用檢查了,我信得過老板。”陸子岡巴不得這兩尊大神趕緊離開,古董什麼的,他相信老板不會賴賬。

胡亥若有所思地看著老板肩上多出來的那個兔子玩偶,忽然間心領神會地點頭道:“是了,你只是為了引我出來而已,我就說你定然能察覺到那黃金鬼面具的作用,可是卻依舊掛在牆上,原來竟是誘敵之計。”

那個兔子玩偶的耳朵動了動,像是受到了驚嚇一般。老板用空著的那只手安撫地摸了摸玩偶,見胡亥想要掏出張角的黃巾離去,便道:“你難道不想要這個龍紋鐸了嗎?”

胡亥冷哼一聲道:“這龍紋鐸是個贗品,我剛剛已經試過了。”他此時也不怕扶蘇怪罪,畢竟這個假貨拿回去也沒什麼用。

老板微微一笑道:“這是真品 只是我給陸子岡的銅舌片並不是。”他一邊說,一邊拆下龍紋鐸腔內的銅舌片,然后從懷里掏出了一塊木片。

“咦?難道這龍紋鐸居然是個木鐸?而不是金鐸?”陸子岡目不轉睛地盯著老板手里的木舌片,有些轉不過彎來。

“是的,當年楊廣用龍紋鐸大興土木禍及平民百姓,我便永其他的木舌片替換了這枚,而替換的那木舌片便在漫長的歲月中腐化殆盡。”老板表情淡然地把木舌片裝進了龍紋鐸。

胡亥這才醒悟到究竟那里不對勁,原來竟是這樣,怪不得老板之前明明說他用其他的舌片替換掉了,他剛剛卻看到原本龍紋鐸的鐸腔在陸子岡裝上銅舌片之前空空如也。

此時三青鳥忽然展開翅膀扑扇了兩下,婉轉清亮的鳴叫聲吸引了胡亥下意識地抬起了頭,而下一刻他就聽到了一聲難以形容的悠揚含蓄的敲擊聲。

“當——”

明明只有一聲,卻像是綿延不絕一樣,不斷地回響在他耳邊。

“忘記我出現在這里的事情,回到扶蘇身邊,表面上裝作幫助他的樣子,但私下要把他的一切動向都通過黃金鬼面具向我彙報。”一個清冷的聲音就像是穿透了重重迷霧,直接地刺入了他的腦海,盡管胡亥下意識地想要抵抗,卻也只掙扎了片刻,便重新平靜了下來。

“是。”胡亥機械地應了一聲,然后表情僵硬地一攥手里的黃巾,下一秒便消失在空氣中。

陸子岡瞠目結舌地發不出聲來,他轉過頭,想要讓老板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可是他只來得及看到老板的手腕輕振。

“當——”

龍紋鐸的聲音再次響起。

“忘記剛剛龍紋鐸在我手中被搖響以后的事情,你已經與我完成交易。”

當陸子岡再次回過神時,發現實驗室內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和角落里擺放著的擼過錦盒。

他總覺得自己好像遺忘了什麼事情,抱著頭想了許久,卻怎麼想都想不起來了。

“這麼說,一切都是老板布下的局?”醫生盯著地面上出現的深坑,有些可惜地嘆道,“這麼好用的龍紋鐸,居然就這麼埋在陣眼上了?老板,為什麼不用這枚龍紋鐸控制扶蘇啊?讓他把身子還給我多好。”

老板拿著龍紋鐸錦盒的手一顫,輕舒了一口氣之后才淡淡道:“我不是不想要回你的身体,只是扶蘇他……不可能會那麼輕易地中招。”

在這個世上,最了解扶蘇的人就是他了,這次可以暗算到胡亥,也是因為扶蘇並不在意胡亥而已,否則又豈會如此容易?

醫生聞言也嘆了口氣,他雖然覺得那個扶蘇公子有點太中二病了,但也絕不能把他真當成初中二年級學生的年紀。那可是秦始皇精心培養出來的繼承人,雖然陰差陽錯地死于非命,可是心計必然高于常人。醫生壓下想要繼續吐槽的欲望,但還是不甘心地動了動頭上的兩只長耳朵:“那也不用埋了這龍紋鐸吧?用其他古董代替不行嗎?”

“這是個魔物。因為太輕易得到的,人類從來都不會珍惜,時間長了就會覺得是理所當然的。”老板拿著錦盒,似笑非笑地說道,“那商紂王和隋煬帝,在年輕時都是難得一見的千古君王,可是當皇帝,最致命的就是覺得自己是天子,別人服從他是天經地義的。”

“而人心,是會變的,無法永遠控制。”老板輕嘆道,“就連用了龍紋鐸也是沒有用的。”

醫生再也沒有說出反駁的話,低頭和老板一起看著龍紋鐸被埋入陣眼之中,然后一切又歸于原樣。

“這麼說,那龍紋鐸其實是個贗品?”扶蘇正自己和自己下著六博棋,所用的,赫然就是在六博棋宅院里取來的那副,其中一枚梟棋之上有一道裂痕,被人用金鑲嵌著仔細地補了起來。

“是,我試了很多次,才發現沒有任何用處。”胡亥深深地低下頭,下意識地覺得有件事他忘記了,但腦海中卻有個聲音在不斷地告訴他,想不起來也不要緊。

“哦,也許是那龍紋鐸的效用消逝了。”扶蘇看起來絲毫不以為意,隨意地揮了揮手道,“暫時沒什麼事了,汝去忙吧。”

胡亥朝扶蘇施了恭敬的一禮,倒退著走出了書房,安靜地關上了門。

扶蘇隨手把掌中的六根箸撒了下去,按著顯示的斷面半弧朝上的數字,移動了一枚棋盤上的六博棋。

“成梟而牟,呼五白些。”扶蘇低低地念著,伸手把其中一枚棋子翻了過來,那上面赫然還用朱砂寫著胡亥的名字。

扶蘇拈著這枚棋子淺笑了片刻,又准確地在棋盤上拿起另一枚棋子翻了過來,果不其然,那上面也用朱砂寫著三個字。

陸子岡。

“看來,這盤棋還沒下完啊……”扶蘇垂眸把這兩枚棋子放回棋盤之中,隨后露出一個期待的笑容。

“畢之,許久沒有和汝下棋了,真是讓人懷念啊……”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5
發表於 2018-11-19 09:58: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啞舍·玉帶鉤

公元190年,洛陽。

年僅九歲的劉協踮著腳趴在被木條封住的木門前,從拳頭大的縫隙中,面無表情的看著外面混亂的場面。

昔日美輪美奐的宮室變成了人間煉獄,只因為董卓董相國堅持要遷都長安了。

劉協不懂為何董相國要他拋棄這處他從小生長于此的地方,但他記得那男人眼中嗜血的瘋狂。和他腳下躺著的那几名進言阻止的士大夫,還有那手中長劍上滴落的鮮血。

雖然他只有九歲,但也知道董卓也不一定需要的就是他,就像半年前被鴆死在他面前的皇兄一樣,他不聽話,董相國完全可以不眨眼地殺掉他,隨后再在宗室中選出一個聽話的當皇帝。

順吾者昌,逆吾者亡。

盡管還沒有人對劉協說出過這句話,但他卻奇妙地領悟了,然后變得越發的沉默和順從。

他只是想要活下去。

劉協沉默地看著遠處驟起的濃煙,只看方向,便知道那一定是南宮的正殿德陽殿,那殿中廣闊的可以容納万人,殿周圍還有池水環繞,玉階朱梁,他記得他小時候最喜歡偷偷跑到那里看那金柱上鏤空的仙女圖形。德陽殿高大雄偉,據那些黃門吹噓,說是在離洛陽四十多里外的偃師城,都可以望見德陽殿和朱雀闕郁郁與天相接。他當時還覺得肯定是那些黃門在討他歡心,但此時卻忍不住在心下幻想。不管這話是真是假,讓那些駐扎在洛陽附近,居心叵測地要聲討董卓的袁紹孫堅等人,看到這道焚燒宮室的濃煙時,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劉協被關在了洛陽城外的南苑之處,這里是他父皇漢靈帝最喜愛的游樂之所,也是最大最奢華的,連周邊的那些顯陽苑、顯明苑、靈昆苑都比不上。劉協看著那些他曾經很喜歡的綠苔滿布的台階,台階之上已經布滿了鮮血,紅色的液体在綠色的苔蘚之上蔓延開來,逐漸覆蓋了其原本的顏色,最終被人踩成令人作嘔的灰黑色。

庭院樓閣的裸泳館之間渠水環繞,往日碧波泛舟的水渠之中,沉沉浮浮的不是昔日那些長夜飲宴中的歡笑言樂的美女,而是一個個死不瞑目的屍体,那慘烈的畫面讓劉協想要移開目光都非常困難。

不禁會想,万一自己有一天,也成為那個畫面中的一員,便會忍不住地寒意刺骨。

不,他只是想要活下去。

他知道現在時局不好,即使他身為天子,也和那人眼中的一條狗沒有什麼區別,隨意地鎖在這殿內,連看守的兵都去搶奪宮中的珠寶財物了,根本沒人想起他來。看著天邊如血的夕陽,劉協恍惚地想起,已是快有一天都沒人送過東西給他吃了。

“陛下……”身旁伺候的小黃門聽著外面的喊殺聲,哆哆嗦嗦地想要勸回自家小陛下別再看了,但卻在劉協的一個瞥眼之下熄了后面的話語。

是的,他們被關在這里已經好几天了,那些士兵們一點都不把劉協當皇帝看待,不給他們吃的,還要他們拿金銀珠寶來換吃的,現在他們身上的東西都被搜刮得差不多了。那些士兵們見沒有什麼油水可以撈,便拿木條封了殿門,反正也吃准了他們跑不出去,徑自去燒殺搶掠了。小黃門自認他沒那個膽量去看外面的情況,但也總需要有人看著,也許會有人想到他們呢……

劉協把目光調了回去,他並不是想要看那些場景,但他必須要强迫自己去看,還必須要讓自己記住這一切。否則他就會忍不住去反抗什麼,去斗爭什麼。

餓肚子的感覺非常不好受,劉協用小手摸了摸癟癟的肚子,已經完全聽不到咕嚕咕嚕嚕作響的聲音了,他也不知道董卓把他扔到這里來,是當真怕他被人掠走,還是想用一個名正言順的借口除掉他。

在他深吸了口氣,再次踮起腳往外查看的時候,忽然看到殿門外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一個人。那人穿著一身寬袖緊身的繞襟深衣,黑色的直裾優雅地垂在腳邊,從劉協的這個角度,根本看不到他的臉容。只是有些奇怪,在這樣兵荒馬亂的年代,還能看到一個衣衫纖塵不染的人物,當真是難得。

劉協也顧不得想這許多,他被關的地方偏僻,少有人經過,此時好不容易見到一個活人,便連忙高呼起來:“先生!先生!”

那人果然沒走開,卻也沒說話。

劉協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唇,他是餓慘了,見對方並不言語,便急急呼道:“先生,可有吃食乎?吾有物易之……”他也不好意思自稱朕,因為他這個天子本來就是個笑話。

外面還是沒有什麼動靜,劉協頹然地耷拉著肩,在這亂世,吃食可要比金銀珠寶還要貴重,對方又怎麼可能這麼隨便就答應?劉協伸手入懷,想要去摸懷中那個從不離身的小包裹,最終還是摸到一片空,有些茫然。那里本來應該放著傳國玉璽和氏璧,是他皇兄臨死前鄭重其事地交托給他的,他一直以來都小心翼翼地貼身藏好,就連董相國想要都裝傻充愣地蒙混過去,可是就在昨天的時候,被那些士兵們搶走,徹底沒有了。

那樣强大而野蠻的武力,那些沾滿鮮血的刀劍……劉協有些不明白,士兵們不都應該是保護他的嗎?

何為天子?劉協依稀還記得,太傅給他看過《呂氏春秋·貴公》中的一章里寫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

劉協抿了抿唇,不再說話,天下究竟是誰的這個問題,到現在看來自然沒有他肚子的問題重要,但他已經沒有可以交換的物事了。

就在這時,他忽然聞到一股誘人的香氣。側過頭,劉協愕然看到一只好看的手從殿門上的縫隙中伸了進來,而讓他怔住的,是那只手中的一個饃饃。

生怕對方反悔一般,劉協也顧不得什麼皇家体面,也不管這饃饃上有沒有下毒,一把搶過來就塞進口中,吃得狼吞虎咽,一旁服侍他的小黃門也走上來,遞給他了一杯清水。他們雖然被困殿中,沒有吃食,但清水倒是留了不少。

那個黑衣男子不光給了他們一個饃饃,陸陸續續還從木門的縫隙中送進來許多吃食,除了饅頭還有一些腌肉。劉協和几個小黃門吃了几個,腹中不再飢渴。劉協盯著剩下的饅頭和腌肉,有些舍不得地說道:“吾飽了,這些先生可還要?”

門外傳來一聲嘆息,一個好聽的聲音柔和地說道:“不用,汝留著吧。”

劉協大喜,這些吃食足夠他們再撐几天的了,旋即反應過來,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恭敬道:“先生一飯之恩,伯和銘記在心,請問先生名諱,可否告知?”

劉協雖然才九歲,但也見多了人情世故。當年淮陰侯韓信受一飯之恩,之后還回報了那漂母黃金一千兩,劉協覺得就算他今日不能報答對方,也必須要日后報答。聽聲音來判斷,對方是個年輕的男子,年紀並不大,劉協在腦海中搜索著記憶,判斷出以前並未聽過這人的聲音。

“無妨,汝受苦了。”也不知是因為他的哪句話順了對方的意,那只好看的手又伸了進來,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頭、

劉協這些日子以來擔驚受怕,還是頭一次感受一個長輩的關懷,他畢竟還只是個不滿十歲的孩童,感覺到頭頂傳來的溫暖,立時便潸然淚下,無聲地淚流滿面。

那只手在他的頭上安慰地撫摸兩下,隨后又遞進來一個很眼熟的錦囊。劉協目瞪口呆地接了過來,在淚眼中打開錦囊,發現其中竟是他丟失的傳國玉璽和氏璧。它拼命地抹掉眼淚,訝異地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著。這是他的和氏璧?怎麼有些奇怪?覺得玉質好像沒有以前那麼瑩潤了。

劉協把心中的疑慮强壓了下去,是真是假又有什麼關系,這和氏璧在他手中,根本無用,不多時就會被其他人搶走。

門外那名男子見他不吭聲,又長長地嘆息了一口氣,道:“罷了,再送你一物吧。”說罷又從門縫中遞過一物,這次卻並沒有任何物事包裹著。

劉協從那人手中接過,發覺這竟是一枚玉帶鉤。

帶鉤,是古代貴族和文人武士所系腰帶的掛鉤,古又稱犀比。帶鉤的質地、造型、大小和紋飾,可以稱得上是一個人身份的体現。劉協身上原本的玉帶鉤早就被人搜刮了去,他現在只是簡單地在腰上用衣帶打了個結而已,狼狽不堪。劉協捧著手中的玉帶鉤,發現這玉帶鉤是一條龍的造型,龍首和龍尾分別都彎成鉤狀,雕刻得古朴大方,白色的玉質上還有几絲紫紅色的血沁,觸目驚心之下竟有几分奪人心魄之感。劉協看著這几道玉沁,心想這玉帶鉤恐怕很有些年頭了。

“這玉帶鉤的第一任主人,傳說是那西伯侯姬昌,也就是日后的周文王。”

那人的話語,幽幽地從門外傳來。遠處的喊殺聲已經變得模糊不清,劉協的整個心神,都被手中的玉帶鉤吸引住了。

“孩子,如最想要的,是什麼?”那人淡淡地問道。

劉協連想都未想,直截了當地回答道:“活下去。”

“傳說這玉帶鉤,回激發一個人最大的野心。”那人輕輕一嘆,緩緩道:“好好活下去吧……”

劉協怔怔地出了一會儿神,等他驚醒時,才發現門外早已無那黑衣男子的身影,而是來了大批的兵卒,正在撬開這扇被封死的殿門。

“陛下,臣救駕來遲,讓陛下受辱了。”跪在殿門外的那些士兵中,劉協居然發現有几名很眼熟,都是漢室的世家子弟,迫不得已地才會服從董卓淫威,但內心里還是忠于他的,只要不會觸及他們的底線。例如只能保證他的安全,不能明面上與董卓作對,畢竟他們身后還有龐大的宗室家族。

劉協握緊右手的玉帶鉤,也許是因為這几天好不容易吃飽喝足了,神思少有的清明。他選了一個看上去最眼熟的,走到他身邊,把左手的和氏璧遞了過去。那人雙手接過,打開一看,大驚失色。抬頭看著劉協不知所措。

劉協的身量不高,但對方跪在他身邊,正好他可以夠得著對方的耳朵。他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字地說道:“把這東西扔給外面那些所謂的忠臣們,袁紹、孫堅、韓馥隨汝選一個。”

那人懵懂地看著他,還是不明白為何如此。

劉協按緊了他的肩,撇了撇嘴道:“二桃殺三士……”

當年晏子能用兩個桃子就殺了三個勇士,他現在用一個除了他之外無人知道是真是假的和氏璧,難道還不能借刀殺人嗎?

好好活下去……劉協緊緊地攥住了手中的玉帶鉤。

公元199年。

“砰”

曹丕剛走到書房外,就聽到里面傳來一聲巨響,像是什麼東西砸到地上的聲音。他遲疑了一下,想要推開門的手一滯,直到父親最近的心情不大好。

長他十歲的大哥在兩年前的宛城之戰意外身死之后,父親的情緒就隱隱約約的有些煩躁。再加上最近連續突發事端,几日前竟還突生了那衣帶詔事件,更令他父親的怒火累積到了最高點。

劉協那小子居然也敢玩這一手?下衣帶詔密謀誅殺他父親?

曹丕冷冷地勾起嘴角,他今年雖然只有十二歲,但生在亂世,兄長猝死,他必須强迫自己開始用一個成年人的思維來思考。

雖然天下人都說他父親挾天子以令諸侯,那是因為他們都在嫉妒。那劉協在誰的手中都一樣,之前的董卓,現在曹操。而且曹丕自認,劉協現在在他們手中,有吃有穿有体面,在這樣的群雄逐鹿的東漢末年時期,這頭誘人的鹿還被他們好生生地供養著沒有殺掉,已經是格外的仁慈了。

看來就是給養得太好了,那頭鹿都已經忘記究竟是誰在圈養著他了。

曹丕不屑地一笑,整了整衣袍,輕敲了門扉,等房內父親應聲之后,才恭敬地推門而入。

接著低頭行禮的動作,曹丕環顧了一圈,發覺書房內並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凌亂,只是地上滾落著一只青玉麒麟鎮紙,已經磕掉了一角,可憐巴巴地斜躺在那里。

曹丕有點心疼,因為他記得,這塊青玉麒麟鎮紙,是他大哥生前最喜歡的,卻不敢奪父親的心頭之好,所以只能看准機會把玩几下。

“丕儿,汝可知這几日之事?”一個聽起來頗有威嚴的嗓音傳來,曹丕抬起頭來,便看到書案上攤開的,正式那劉協用衣帶所寫的詔書,也不知道是哪個黃門的血涂寫的,鮮血已經浸染成深紅色,頗有几分慘烈的感覺。

“朕聞人倫之大,父子為先;尊卑之殊,君臣至重。近者權臣操賊,出自隔門,濫叨輔佐之階,實有欺罔之罪……”

曹丕暗自默念,早看到“操賊”的兩個字時,眼皮巨跳,連忙咬破舌尖强迫自己看下去。一條衣帶,也就那麼窄那麼長,根本寫不下太多的字。這條衣帶詔最多也就百來字,曹丕很快就看完了。

他組織了一下語言,便冷哼一聲道:“那車騎將軍董承死有余辜。”這衣帶詔傳給的人就是董承,也是當今國舅,董承的女儿是劉協最寵愛的董妃。曹操在衣帶詔事發之后,便在暴怒之下殺了董承滿門,之后余怒未消,還持劍闖入宮中,在劉協面前殺死了那懷著五個月身孕的董妃。

“哦?那董妃……”曹操眯了眯雙目,有意地引導著曹丕自己去思考,開始把他當成繼承人來培養。原本他的長子曹昂極好,文武雙全,聰慧敏之,又大了曹丕、曹彰、曹植等子十余歲,免去了繼承權的紛憂。可現在因為曹昂慘死,他勢必要重新培養繼任者。

“殺雞儆猴,斬草除根,善。”曹丕簡短地評價道,看向父親的目光中充滿著毫不掩飾的崇拜,“至于聖上的心情,恐一時無法平復,如吾有姐姐便好了。”

曹操虎目中威光一閃,若有所思。

曹丕低頭不語,卻暗自懊惱自己一時得意而導致失言。他雖然沒有姐姐,卻有妹妹。父親不會是想等妹妹年紀大一些,就送進宮去吧?這可是……曹丕偷眼看去,發現父親正用手指敲著衣帶詔上的那個“賊”字,不由暗自心驚。他知道父親一向是喜怒不定,可無論是誰,被人指著鼻子罵是賊都不會簡單得一笑置之吧?

曹丕一向有急智,瞥到連著和衣帶詔一起被繳上來的那枚造型古朴的玉帶鉤,連忙道:“庄子曰,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

曹操一愣,隨即撫掌大笑:“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善!善!”

曹丕知道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也甚為得意,還年幼的臉上根本藏不住情緒,小嘴角喜滋滋地彎了起來。

曹操越看這個次子越覺得喜愛,隨手指了指桌上的那枚玉帶鉤道:“賞汝了,省得你再從老夫這里竊去!”

曹丕一怔,旋即大喜,知道這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物事,但聯系剛剛說的話,其中頗有深意。他雙手恭敬地接過這玉帶鉤,鄭重地頷首道:“諾。”

冰涼的玉帶鉤入手,曹丕小心地把因為興奮而有些顫抖的拳頭縮緊在衣袖中。他忽然從心底升起難以言喻的自信,像是擁有了龐大的目標和野心。待他再次看向腳邊那個破裂的青玉麒麟鎮紙時,便再也沒有了任何可惜之感。

此時他居然想的是,幸好他大哥已經不在了……

公元204年,鄴城。

甄宓對著銅鏡,攏了攏散亂的鬢發,本想好好梳理一下,但對著銅鏡里那張憔悴的容顏,還是提不起半分精神。

曹操的人馬已經把袁家的宅院圍得水泄不通,雖然他下令不許對袁家的人有任何怠慢之處,但甄宓很清楚等待她的是什麼樣的命運。

曹操與他的公公袁紹雖然早年頗有交情,可是卻已經因為群雄逐鹿連年征戰而成為了死敵,她們這些所謂的家眷,和那些任人宰割的家畜卻也沒什麼區別。

自從一個多月前,她的夫君袁熙和弟弟袁尚逃離鄴城之后,她便以心如死灰。亂世之中,一個女子便如那無根的浮萍,只能隨波逐流,根本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

她也不恨她的夫君袁熙,一個連母親都可以拋棄的男人,難道還能指望他顧得上妻子嗎?

甄宓苦笑,理智上知道袁熙的決定,是最好的選擇了。她們女眷留在鄴城,是沒有什麼生命危險的。曹操向來對女眷優待,但卻絕對不會容忍袁紹的親子存活于世。所以袁熙和他的弟弟必須逃走,而在亂世中,男子都極難活命,更別提帶上她了。

想必,此生再無相見之日了。

甄宓木然地看著銅鏡中的自己,連有人進了屋都沒發覺,直到后者撫上了她的秀發,才神色復雜地在銅鏡中迎上那人的目光。

“傻孩子,別再想了。”劉夫人拿起梳妝台上的金篦,一點點地梳著甄宓的長發,她知道自家儿媳婦在想什麼,但是她不能讓她再繼續想下去了。女人的靠山就是丈夫,而她的丈夫袁紹已經身死,儿子們又在逃亡的路上,所以劉夫人現在唯一能夠依仗的,就只有面前的這個儿媳婦了。

江南有二喬,河北甄宓俏。

這句話廣為流傳並不是誇大其辭。李夫人沒有見過那大喬小喬,可是就算與甄宓朝夕相對,她也還是忍不住被其美貌所吸引,無法移開目光。尤其甄宓正是處在一個女人最美好的年華,此時神色憔悴,膚色越發顯得慘白,每畝更是如同那暈染的水墨畫一般飄渺精致,表情狼狽中卻又有著難以言喻的脆弱,讓人大起憐意,保護欲大增,恨不得想要好好地護在懷里,不讓她再受任何一點傷害。

劉夫人是抱著要甄宓好好梳妝打扮一番的念頭,可是現在卻又覺得她這副糗樣,反而更具有震撼力,一時難以決斷。

女子依附男子而生,就像藤蔓纏樹樹倒,那麼再換一棵樹纏繞又有何不可?劉夫人若不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年老色衰,恐怕親自上陣也絕不會有任何猶豫的。

畢竟活下去,才是最終的目的。為了活下去而付出些許代價,這在劉夫人看來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現在唯一的阻礙,反而是甄宓對袁熙的感情。

劉夫人舌燦如花般的開導著甄宓,但后者一想到自己需要委身服侍的,是那個和她公公袁紹年紀差不多的曹操,就根本無法接受。劉夫人忽然放下手中的金篦,也不再勸說,屋中變得一片沉默,屋外城中燒殺搶掠的吶喊尖叫哭泣聲隱隱傳來,讓甄宓的臉色又白上了几分。

她瞬間意識到,如果自己不是嫁到了袁家,如果不是被好好地保護到現在,那麼她恐怕也會和外面的那些女子一樣,家破人亡,死無全屍。

甄宓悄悄地用手撫上自己的小腹,其實死也並不可怕,只是她隱約覺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和以前有了些許不一樣。可是袁熙剛剛離開了一個月,她完全不能夠確定自己是否已經有了他的孩子。

劉夫人卻並未注意到甄宓的小動作,她湊到甄宓的耳邊,低聲說道:“吾聽說,領兵而來的,是曹操的次子曹丕……”

后面的話隱去並未明言,她相信甄宓能聽得懂。比起已經中年的曹操,劉夫人相信甄宓必定會選擇才剛剛十八歲的曹丕。更何況后者沒有任何家眷,現在還是曹操最看好的接班人,當真是如曹氏太子一樣的存在。

甄宓按著自己的小腹,緩緩地看著自己在銅鏡中點了點頭。她件劉夫人喜滋滋地想要替她梳妝,便搖頭阻止道:“這樣就好。”下意識的,她並不想太過于濃妝艷抹。此時又不是出閣之日,她這一世唯一的一次盛裝打扮。已經給了她的夫君。

劉夫人卻誤會了她的意思,心中暗贊甄宓無論淡妝濃抹都是那麼的動人心弦。她讓護衛找曹丕過府一敘,身為袁紹的遺孀,這點面子她還是可以有的。她帶著甄宓來到大堂等候,不多時之后,便看到一名英挺的少年郎身穿鎧甲大步流星步入殘破的門扉。劉夫人拍了拍俯在她膝上的甄宓,示意她不需要太過于害怕。

甄宓根本就不敢抬起頭,她只是盯著曹丕手中那依舊滴著血的長劍,心忖若是她夫君並未離去的話,這長劍上是否也會沾染上他的獻血。

劉夫人和曹丕都說了什麼,甄宓根本沒有聽進去,她就像一個木偶一樣,被劉夫人捧起了臉,然后漠然地看著曹丕臉上震驚和愛慕的神色。

啊……這樣的表情,她看過的實在是太多了,几乎每個男人在看到她的時候,都會露出這樣的表情,連她的夫君也不曾例外。

甄宓麻木地想著,卻覺得了無生趣。這樣的活著,是不是真的是她想要的生活?

曹丕好像慌慌張張地在身上找尋著什麼東西,甄宓猜出來他必然是想要找出一個能代表他身份的信物,現在鄴城中混亂不堪,他定是不能抽身,所以只能在她這里留一枚信物,如果有人想要對她不軌,也必然會看在他的面子上放手。

甄宓垂下眼簾,這青年身上除了那柄滴著血的利劍,估計就只有虎符了吧?難不成他還能把虎符給她不成?

正胡思亂想著,一個龍形的玉帶鉤出現在了她的面前,當她意識到這是多麼貼身的東西時,雙頰不禁涌上因為氣憤而燃起的紅潮。雖然她已經認命,但這樣赤裸裸的暗示,她實在是……實在是……

曹丕是真的沒有別的意思,他身上也沒有其它多余的信物,老實說,劉夫人的潛台詞他還是聽得懂的,在鄴城根本沒有人敢和他搶人,但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他父親曹操。所以為了避免這樣的事情發生,他想到了這枚玉帶鉤,因是父親多年前給他的物事,想必若是父親見之,應該會懂他的意思。

曹丕看到甄宓的耳尖都紅透了,更是心癢難耐地想要挑起她的臉容一觀,可是畢竟此處還有旁人。曹丕輕咳一聲,把玉帶鉤硬塞到了甄宓的手中,之后叮囑看守的士兵莫要驚擾她們,這才依依不舍地離去。鄴城還需要鎮壓几日,曹丕即使想要偷懶都不能。

甄宓握著那猶帶有對方熾熱体溫的玉帶鉤,忽然升起一股欲望,她要活下去,不僅僅要活下去,還要名正言順的生下袁熙的孩子。

她要讓這個把他視為玩物的男人,后悔莫及。

公元221年,洛陽。

司馬懿雙手攏在袖筒中,眼觀鼻鼻觀心地靜立在書房一側,他不知道曹丕召他來此有何用意,去年曹丕剛剛篡漢登基為帝,魏朝百廢待新,身為尚書右仆射的他還是很忙的,沒什麼時間可以浪費。

既然曹丕一直沉默不語,司馬懿便開始在心中捋順各項事宜,以揣測帝心。以魏代漢的受禪大典舉行得很成功,三公九卿、侯爵貴族,各軍將領和前來朝賀的匈奴單于等來賓足有好几万人。司馬懿至今還記得,那劉協被迫跪在地上,把傳國玉璽和万里河山交到曹丕手中時,那悲涼無助的神色。

據說曹丕連謚號都為劉協准備好了,就是“獻”字,漢獻帝,當真無比貼切。

司馬懿的唇角勾起一個微妙的弧度,其實曹丕篡漢,實在不是一個很高明的招數,司馬懿几乎都可以想象得到,以后這招禪讓,將會成為一種政治游戲,不斷地被人模仿,被人超越,逐漸便會成為一個固定的模式。只要君弱臣强,便會有禪讓的戲碼不斷上演,而這個禍根,便是曹丕親手埋下的。

司馬懿的心髒無法克制地狂跳著,他知道若是曹操死前登基,絕不會出現這樣的效果,畢竟曹家天下就是曹操一手打下來的,這與統一六國的秦始皇和楚漢相爭得勝的漢高祖一樣,用武力說明一切。可惜曹操一生都謹守著君臣之禮,卻沒曾想到他的儿子曹丕在他死后連一年都等不及就撕開了最后的那層遮羞布。

這樣脆弱的王朝,還真是想要有親手摧毀它的欲望啊……

司馬懿攏在袖筒中的手微微顫抖,他與旁人不同,腦袋可以轉的角度比常人多上許多,可以看得到背后的東西,相术上有云,這是“狼顧”之相,是野心勃勃的表現。

曹操相信相术,終身都沒有重用他,但他卻適時地與曹丕搞好了關系,成為了后者最親近的幕僚,也成為了曹魏王朝升官最快的奇跡。

其實這也沒什麼奇怪的,司馬懿自詡為博學洽聞,不下那傳說中的臥龍鳳雛二人,曹丕也甚為依仗于他。司馬懿在轉瞬之間已經把最近朝中發生的事都在腦海中回放了一遍,又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曹丕在把玩著一枚造型古朴的玉帶鉤,忽然間醍醐灌頂搬醒悟了過來。

這玉帶鉤,好像是甄后的遺物。

甄后被曹丕賜死,雖然蹊蹺,但也尚無近臣會不識抬舉地前去質疑。畢竟郭皇后現在掌管后宮,正當得寵,而一直留守在鄴城的甄后一向不為人所知,只是傳言那甄后極美,可就算再美,這麼多年都未在曹丕身邊服侍,這感情恐怕也會少得可憐了。

更何況,司馬懿所聞,那甄后被賜死之后,被以發覆面,以糠塞口,讓她死后都無顏見人,連像閻王爺開口訴苦的機會都沒有。曹丕如此不留情面,司馬懿揣測這並不是后宮爭寵內斗的原因,恐怕是另有隱情。

難道是和宮中流傳的那樣,曹植與甄后有叔嫂禁戀?

這也不是多稀奇的事,甄后被賜死也就算是了結了,哪曹植爭奪繼承權已然失勢,翻不出多大的風浪來,也不值當曹丕如此煩惱。

難不成是后悔賜死甄后了?才拿著甄后的遺物這樣懷念?

司馬懿旋即又否定了這個懷疑,如果思念甄后,那叫他過來干嗎?繼續想著各種蛛絲馬跡的司馬懿,渾然渾身一顫,想起了著几日曹丕對待曹叡的態度……

曹叡便是甄后所出,是曹丕的長子,長其他諸子數歲,已是曹魏王朝鐵板釘釘的繼承人。可是曹丕卻一直未立他為太子,甄后被賜死之后,這曹叡的處境就越發的微妙起來。司馬懿本覺得甄后就算不貞,也不會動搖曹叡的根本,但他突然想到,曹丕納甄后當年,曹叡便出世,甄后原石袁紹的儿媳婦,這難道……

“仲達果然敏銳。”曹丕雖然一直在摩挲著手中的玉帶鉤,可是也並未忽視書房中另一個人的動作。當他感覺到司馬懿的呼吸沉重了些許之后,便知道后者定然已是猜到了內情,這也不能怪他不言明,懷疑儿子不是自己親生的,這樣的事情,實在很難說出口。

曹丕其實並不怪甄宓懷著其他人的孩子,他父親曹操好人妻,甚至還把別人的儿子都拎過來當養子,這多少也影響了曹丕的觀念。曹操對其中一個養子何晏的寵愛,都讓曹丕眼紅,年少時沒少當眾譏諷那人為“假子”。但何晏只是個特例,曹丕和其他兩個養兄弟秦郎和曹真就相處得不錯,所以,如果甄宓在最開始和他說清楚的話,曹丕也會一視同仁,把曹叡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但也絕不會把他當成繼承人來培養。

司馬懿打量著曹丕陰沉不定的表情,斟酌了片刻,便把握住了這個問題的關鍵點,如果曹丕確認了曹叡不是他的孩子,那麼還能有什麼可糾結的?直接調離都城任其生死由命便可。現在難就難在,沒人知道這孩子究竟是不是曹丕的儿子,不足月生子也屬常見,恐怕就是連那個被賜死的甄后,也不能確定這孩子究竟是誰的。

司馬懿回憶著曹叡的容貌,那孩子眉清目秀,定是像極了那甄后,從長相上應是看不出什麼。

這事委實有些棘手。如果曹丕還有另外一個年歲相當的儿子,並寧可錯殺也不可放過,讓另一個儿子來繼承大位。可現在除了曹叡之外,其他諸子都甚為年幼,能不能長大成人還是未知。

所以此事的關鍵,便是需要證實曹叡是否曹丕的親子,那麼反過來呢?如果證實袁熙不是曹叡的親父?

司馬懿沉默了半晌,便道:“陛下,可滴骨認親。”

滴骨認親一詞,在不久前曾風靡一時,孫權謝夫人之弟謝承所撰《會稽先賢傳》,記載了一件以弟血滴兄骨骸之上認領長兄屍骨的事例。

滴骨認親指的便是將活人的血滴在死人的骨頭上,觀察是否滲入。如能滲入則表示有父母、子女、兄弟等血緣關系,如不能則表示沒有。袁熙在十多年前便和其弟袁尚一起在遼東被人殺死,埋骨之處不難尋找。

草皮早已采用此法,聞言暗嘆一聲道:“莫提此法,那袁熙和其弟還有數位侍從葬在一處,早已分辨不清。”曹丕說得含糊,實在是不想告訴自己這最信任的近臣,實際上他把曹叡的血都滴過了那几人的骨殖一遍,結果全都滲入。

這也太扯了,難不成這些人都是曹叡的父親?都有親屬關系?他后來又做了几次試驗,徹底驗證了那謝承所說的乃是胡言亂語。可惜他不能自曝家丑,否則真是要駁斥那謝郎中一番。

司馬懿本想提及骨殖混亂一處也無妨,只要有一人的固執滲入,便可辨出親子關系。但他看著曹丕的臉色陰沉,便知道這法子早已試過,肯定是沒有得到准確的答案。

身為臣子,就是要為天子分憂。司馬懿迅速地分析了利弊,也知今日之事,乃是曹丕發發牢騷而已,並不想他多嘴生事,而且諸位公子尚且年幼,曹丕春秋鼎盛,選太子之位也並不急于一時。

司馬懿如此這般說辭,端的是滴水不漏,曹丕的臉色也和緩了許多。他也只是和司馬懿通通氣,心中定念也是再觀察几年。司馬懿說著說著,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到了曹丕手中把玩著的玉帶鉤之上,哪造型古朴的玉帶鉤玉質柔和細膩,在跳動的燭光下閃爍著令人難以抗拒的光芒。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熟讀詩書的司馬懿自然很快便想到了這兩句,意見動機很壞的事情,放大到無限大的時候,也可以變成正義,而正義永遠是勝利者所書寫的。所以才會造成“竊鉤者誅,竊國者侯”這樣兩種不同的結果。

在今夜之前,司馬懿雖然偶爾有不臣之心,但卻知道時機並不成熟,强自壓下。可是今晚他聽聞了一個皇室秘辛,這讓他大為動心。儲位不穩,這是多麼容易動手腳的一個地方。

司馬懿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來,如果曹丕的年幼諸子都陸續夭折,僅剩下曹叡一人,那麼就算曹丕無論怎麼懷疑這孩子的血統,都不能把這原因公開對外說明,只能被迫把帝位傳給曹叡。喏,這樣對于曹丕來說可能是勉强之舉,為了不混淆曹氏血統,他在臨終前估計會吩咐親信之人,不讓曹叡生下繼承人,最后迫得曹叡只能從其他兄弟處過繼儿子來繼承大統……

司馬懿低垂眼簾,把眼中的光芒小心翼翼地掩去了。

公元2012年。

“司馬懿真狠啊……曹丕的好几個幼子都不明情況地夭折,曹叡的儿子一個都沒長大,最后還真如他所計划的那樣,從宗室過繼來的曹芳繼承了帝位。”

醫生依舊COS著兔子玩偶,他已經習慣了那不時垂下來的兩只長耳朵,就是有點擋視線。他現在正陪老板挑選著可以夠得上級別的帝王古董,其實這也是變相地聽老板講故事。“這麼說來,這玉帶鉤后來應該是落到了司馬懿手中吧?”

老板把那枚玉帶鉤從錦盒中拿了出來,一邊用軟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一邊淡淡地回道:“那司馬懿還真沒得到這玉帶鉤。”這玉帶鉤之上的那几抹血沁,如同真正的鮮血一般,瑰麗得讓人觸目驚心。

“咦?也對,他儿子才牛叉呢!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嘛!”醫生恍然大悟,“看起來這玉帶鉤肯定符合帝王古董的要求,看你說的這段故事,就經手了多少個皇帝啊!漢獻帝劉協,魏文帝曹丕,那甄宓得了玉帶鉤之后,她儿子魏明帝曹叡肯定也曾經碰過……嘖嘖,真可惜,若是曹操碰過就好了,他死的時候也沒過過皇帝癮啊!”

“曹操曾在《讓縣自明本志令》中言,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几人稱帝,几人稱王。他說自己為了阻止他人稱帝稱王而戎馬一生,又怎麼會稱帝呢?”老板細細地擦拭完玉帶鉤,放回了錦盒之中,微微一笑道:“他是梟雄還是英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評價,但那種情況下他還能不稱帝,我覺得已經很能表現出來他的態度了。”

醫生也不由贊同地點了點頭,畢竟同時期的其他兩個人,劉備和孫權之后都陸續稱帝,也許曹操活的時間再長一點也會繃不住稱帝,可是歷史就是很巧妙的在結果上不會給人們任何想象的余地。所謂蓋棺定論,便是如此。

不過想到蓋棺定論,醫生立刻就想起了故事中提到的滴骨認親,這個可是他的專業領域,立刻就燃了,開始喋喋不休地普及著醫學知識。

“那曹叡也幸運,幸虧那袁熙是和好几個人合葬在一起的,否則肯定會倒大霉了,以前我和一法醫打過几次交道,他說人体的屍体經過長時間的腐爛,最終剩下的就是白骨化的骨骼,表面上腐蝕發酥,別說血液了,就是水滴都能滲入。至于現在電視上演的那些滴血認親就更扯淡了,實際上將几個沒有任何關系的人的血液注入到同一器皿中,不久都會融合在-起,滴血認親根本沒有任何科學依據。”

醫生說得興起,一時忍不住朝老板瞄了几眼。他還沒放棄抽老板几管血去做做實驗呢!不過他一低頭看著自己這搞笑的玩偶造型,無奈地嘆了口氣。

不過醫生也看得開。他立刻就把這點小郁悶拋到了腦后,旋即想起一事道:“慘了,老板,這玉帶鉤是不是不能隨便碰啊?我怎麼看你剛才好像拿起來了?”

老板合上錦盒,緩緩道:“是人都有野心的,這玉帶鉤只是個契機,挑起一個人最大的野心。但如果能控制得好,就不足為奇。當年我替換了那劉協丟掉的和氏璧,心中有愧,才贈了他這枚玉帶鉤。他當時的野心,就是好好地活下去,而他其間雖然冒過一次險,但最后也得到了善終,也算是求仁得仁。”

老板慢慢地回憶著,表情有些恍惚,他也不知道自己當年所做的是對是錯。故有野心者不可便借勢,有愚質者不可與利器。這句話說得還是很有道理的。

“老板.老板.那你的野心是什麼?”

醫生聒噪的追問聲打斷了老板的追憶,老板捏了捏那雙柔軟的兔子耳朵,把他塞到了行李中,徽微一笑道:“時間不早了,我們出發去封陣眼吧。”

“犯規啊!犯規!不想回答問題也不能用這樣的方法啊!”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6
發表於 2018-11-19 09:58:4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啞舍·定盤珠

公元10年,南頓縣。

劉秀揣著大哥給的零花錢,走在集市上瞎轉悠。他現在也算是身懷巨款,按理說看上了什麼東西都可以買,但難就難在,他身上的這枚巨款,一般小販還真不敢收。

自從那王莽篡漢建立新朝后,就下令廢除了漢朝通行的五銖錢,改用三種新推出的新朝錢幣,大泉,契刀,金錯刀。那所鑄的大泉,重量只相當于五銖錢的兩三倍,卻要當五銖錢五十枚用,根本沒有商販肯收。更別說相當于五百銖的契刀和五千銖的金錯刀了,誰瞎了眼了才肯收那看起來壓根就不划算的新幣。

可是劉秀的叔父就是蕭縣令,俸祿都是用這些平民無法接受的新幣發放的,劉秀的父親已逝,他的兩位兄長都是由叔父撫養。他大哥劉縯仗義疏財,雖然花銷頗多,但父親留下的遺產還算豐足,這是叔父給他們的日用,自然是故作大方地丟給了小弟,讓他自去煩惱了。

劉秀把懷里的金錯刀拿了出來細看,暗忖其實若不想它的價值,單看這枚錢幣,倒是頗為別致。

這枚金錯刀是由一個銅錢和刀身組成,倒是很像戰國時期的刀幣與漢朝五銖錢的組合体,質地是青銅鑄造。銅錢的上下用錯金的工藝,分別用黃金鑲嵌陰刻了“一刀”兩個字,美輪美奐,刀身上鑄有“平五千”三個字,所以在民間又被稱為一刀平五千,意思是這樣的一枚金錯刀,相當于五千銖銅錢。

五千銖啊!劉秀狠狠地皺了皺眉毛,這已經相當于一筆巨款了,要知道現在雖然政局不穩,民心動蕩,可是一斤肉賣了頂了天也就二十錢,一件布袍也就四五百錢,五千銖在他們這縣城都可以買一座差一點的宅子了!

可問題是,這麼貴的金錯刀,他花不出去啊!

劉秀把這枚金錯刀握在掌心中,欲哭無淚,他已經在這集市上逛了許久了,根本沒人肯收他的這枚錢幣,即使他想要賤一點兌換都沒人搭理他。

這也在意料之中,否則他大哥又怎麼肯好心地隨手給他五千銖讓他揮霍,明明擺著就是為難他。

王莽篡漢,建立新朝,名不正言不順,緊接著推行出來的那些新政改革,更是讓人膛目結舌,根本無人遵循。發行出來的錢幣,更是無人使用,私底下還是用著五銖錢。劉秀這一早上,看到剪輪五銖,昭帝五銖等都有人使用,當然最多的還是漢武帝時期發行的元狩五銖,這種用紫銅制造的紫紺錢最是得人喜歡,使用起來怕要是比正常的五銖錢還要多值上一些。

劉秀在集市上胡亂的看著,心里卻難免生出了些計較。

他的出身算起來,是漢高祖劉邦的九世孫。雖然按照王爵封侯的慣例,到他們這一輩已經沒有半分宗室的榮耀,已經無爵可襲。就連叔父也不過是當了一個小小的縣令,也憑的是自己的真本事。現在王莽篡漢,他們更是失去了貴族名譽上的身份。可是他大哥卻一直自詡為漢朝正統,對新莽政權極端的排斥不滿,最近甚至要開始散盡家財,結交才俊有所圖謀,頗有些想要做點什麼事情的意思。

劉秀今年才十六歲,也算是成人了,年少時就去長安游學,見過許多世面。這次回來,他大哥的那點心思,他也看在眼里。他有心勸阻一番,可兄長比他年長十歲,長兄如父,他根本無從開口。

心思煩亂地逛著逛著,劉秀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集市的盡頭,地上稀稀落落地有几個擺著的攤,他隨意地晃悠了過去,卻發現其中一個攤子上竟然擺放著一些器物,看樣子都是舊物古董,頗有些看頭。

劉秀饒有興趣地蹲下身去,忍不住伸手翻看起來。有些陶具容器,還有些看起來應該是秦朝的通用貨幣秦半兩,几尊青銅爵,一對青玉鳥形配,几卷竹簡……劉秀在一堆古董里看到一個胡亂擺放的算盤,忽然想起家里那筆亂賬,便想要買個算盤回去好好算一算。

別的不說,大哥的揮霍最近實在是有些太過了。

劉秀掂了掂這個算盤,覺得這算盤的木料頗有些不起眼。只是在木盤之上一排排縱向弧形的槽內,那些一顆顆的算珠圓潤可愛,似乎是用青玉琢磨而成。每一列的第一個珠子和下面四顆珠子的顏色都不同,是白玉制成,以一當五之用。劉秀撥弄了几下,頗覺得手感潤滑,越發地喜愛起來。

“這珠算几何?”劉秀晃了晃手中的算盤,算盤珠發出叮當碰撞的聲音,無比的悅耳。劉秀抬頭朝攤主看去,才發覺這攤主居然穿著一襲黑色的衣袍。在周禮之中,黑色是最尊貴正宗的顏色,而秦朝時期也以黑色為尊,漢朝也是注重黑色,官吏們的袍服都是黑色的。劉秀其實知道黑色布料之所以那麼貴,就是因為黑色的顏色重,染色必須要經過十多次甚至更繁多的工序才能染成。相反為何平民都穿白衣,也就是因為白衣不用漂染,價格最賤。

劉秀這時才發現這一身黑衣的男子非常的年輕,而且一身的書卷氣,面目俊秀,讓人看到就覺得非常的舒服。

應該是家道中落,所以才不得不把家里的東西拿出來賣吧……劉秀心中升起些許同情,更是起了買他的東西幫幫忙的心思。不過他一想到自己僅有的那枚金錯刀,就無比的頭疼,只好率先說出口道:“在下僅有這一枚金錯刀,也不只可用否?”邊說著,劉秀邊把那枚金錯刀拿了出來。

那年輕攤主的視線在那枚金錯刀上一閃而過,隨即勾唇微微一笑道:“這珠算有瑕疵,還是算了吧。”

劉秀一挑眉,把手中的算盤翻來覆去地細看,卻沒有發現任何瑕疵,便當對方是不肯收這金錯刀,丟下那枚金錯刀就道:“不用找了。”隨即拿著那算盤便起身翩然離去。他算計得很清楚,這算盤雖然看起來不錯,但最多也就值個百來錢。這枚金錯刀雖然比較難花出去,但肯定要比百來錢值當多了。

自覺得做了一件好事,劉秀神清氣爽,也多少感覺到他大哥為何平日里喜歡疏財仗義,這種感覺確實很不錯。

而在他的身后,那名攤主無語地看著扔在攤上的金錯刀,許久才嘆了口氣道:“罷了……”

劉秀拎個算盤回到春陵,自然遭到了家人的各種嘲笑。

並不是因為劉秀用了枚金錯刀換了個不起眼的算盤,而是這個算盤根本就是個壞的!

劉秀用手撥弄著算盤中間的那列木槽里,那枚一點都動不了的算珠,有點惱羞成怒,誰都知道算盤珠是需要撥動的,可偏偏有一枚根本撥動不了,這算盤可不就是個沒人要的嗎?

劉秀也沒法生那攤主的氣,因為人家明明已經說了這算盤有瑕疵,是他自己不聽,扔下錢就走。劉秀覺得二哥盯著自己的眼神憂心忡忡,估計是怕自己也和大哥一樣,做個散盡家財的敗家子。

劉秀被看得一陣心虛,低著頭揣著算盤溜回自己的屋里,他想把那顆卡住的算盤珠摳出來,用磨石磨小一圈,應該就可以用了。那顆珠子是瑩白色的,細膩無暇,如凝脂一般潤澤,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劉秀覺得這顆珠子要比其他珠子漂亮許多。

喏,也許是因為大上一圈的原因吧?

劉秀想盡了辦法,都沒能把那個珠子摳出來,除非要破壞算盤的木槽。劉秀忙得一頭汗,非常不理解這個算盤究竟是怎麼做出來的,這珠子這麼大,居然也能塞進木槽里,根本就不合理。結果他費盡心思,也不過只能讓那顆珠子原地轉動而已。

難道真的要把這算盤拆開?

劉秀剛起了這個念頭,突然聽到屋里響起了一個悅耳的女聲,懶洋洋地說道:“我勸你打消那個念頭。”

劉秀猛然一驚,趕緊回頭過去看,發現在他的床上居然半倚著一個白衣麗人,花容月貌,面容如同那精致的水墨畫一般,長長的黑發並未束起,而是隨意的散落而下,整個人都透著一股慵懶愜意的味道。

盯著對方看了半晌,劉秀才想起自己這樣實在是太唐突佳人了,連忙站起身來慌忙問道:“你……你是誰?”

“我是你手里的那個珠子。”白衣麗人舉起袖子,掩著唇打了個哈欠,一雙杏眼微眯,凝視著劉秀還拿在手里的算盤,請撇薄唇嘲諷道:“無知稚子,一枚金錯刀就把我搶了過來,當真便宜你小子了!”

劉秀目瞪口呆,這白衣麗人竟是他手中的算盤珠子不成?劉秀自小也聽過許多山野傳奇,所以驚奇歸驚奇,卻並不感到害怕,還饒有興趣地解釋道:“金錯刀很值錢的,況且這算盤壓根就不能用啊!算起來,還是我吃虧了。”劉秀發現對方說話並沒有那些之乎者也,便也順著他的語氣。

那白衣麗人聞言柳眉倒豎,冷哼一聲道:“無知稚子!此乃范少伯所制算盤,而我的本体便是那定盤珠,金錯刀……哼!”白衣麗人杏眼一眯,勾唇算計道:“那金錯刀恐怕沒兩年就會停止發行,喏,大概千百年后,會成為價值連城的收藏品,王莽這款錢幣設計的倒是不錯,可現在卻遠遠抵不上定盤珠的價值。”

范少伯?劉秀一愣,他雖然念書不多,可是范蠡字少伯他還是知曉的。那是春秋時期的傳說人物,曾輔佐越王勾踐打敗吳國春秋稱霸,之后灑然離去。相傳隨后自稱陶朱公,三次經商成為巨富,又三次散盡家財,那可是所有商賈的祖師爺。若說這算盤是范蠡的,倒也說得過去。

算起來,那范少伯過世離現在也有五百余年,有靈的器物修成靈智形体,可見其珍貴程度。劉秀苦笑著把手中的算盤恭敬地放回桌上,他此時回想起那年輕攤主的表情,已然知曉自己是會錯了意。本想開口說送她回可是視線落到那白衣麗人身上,劉秀又忽覺不舍,他抿了抿唇,義正言辭道:“可這算盤已是在下買回來的,商賈之道最重誠信,難不成想要賴賬否?”

那白衣麗人又恢復了一副沒有睡醒的模樣,撇了撇嘴道:“罷了,我在哪里睡都是一樣的,若不是你這小子想要毀了我的床,我才懶得出來見你呢!”說罷身形便化作一道青煙,飄向桌上的算盤,只見那定盤珠表面光芒一閃,最終歸為平靜。

劉秀瞪著桌上的算盤許久,終是不敢再說什麼。剛才發生的一切更像是他產生的幻覺,他就算想要和別人講,估計也沒人會信他。劉秀只能小心翼翼地把這算盤擦拭干淨,然后放在書桌的一角,自己觸手可及的位置。

從那天以后,劉秀便多了一個新的習慣,就是對著那個算盤嘮嘮叨叨地說一些瑣事。他知道自己這樣做狠失禮,但他已經無法把那個算盤當成普通的物品看待,他也知道那白衣麗人八成是在睡覺,可他還是迫切的想要再次見到她,還偷偷地給她取了個名字叫珠儿。

這一日,劉秀照例對著算盤傾吐苦水,嘆息道:“珠儿,我大哥說要變賣祖宅,你說這該如何是好?”劉秀實在是沒有其他人可以傾述了,二哥和大哥現在每天吵架,三位姐姐也早已嫁人,而叔父那邊終究是隔著一層關系,就算想要勸解,也不會把他這個還未弱冠的少年放在眼里。

這座祖宅,充滿了他儿時的回憶,劉秀不明白,為什麼大哥當真要走到散盡家財的這一步。劉秀自從知道這定盤珠有靈智之后,就沒敢在去觸碰它,可此時他六神無主,看著那顆閃爍著瑩瑩白光的算盤珠,終是忍不住伸出手輕觸。

“無知稚子,舊人不覆,新人不簇,有何為難之處?”

那悅耳動聽的聲音出現的一剎那,劉秀便積極的轉身,只見那白衣麗人和上次出現時一樣,半倚在床頭,單手撐著螓首,白衣包裹之下曼妙的身材顯露無遺,令劉秀一陣失神。班上之后才苦笑道:“可這祖宅變賣之后,仆從散盡,我就要下地種田才能養活自己了。”

“這也好辦,我教你經商之道,包你成為天下巨富!”白衣麗人一說到經商,竟然一反往常昏昏欲睡的模樣,杏目圓睜,整個人立刻就表情生動了起來,像是一朵瞬間綻放的曇花,奪人心魄。

劉秀怔了證,隨即立刻搖了搖頭。人言道“士農工商”,商賈在這世態之中,僅僅是比下九流的行業稍微高出那麼一點點而已。商人再有錢也不允許穿綾羅綢緞,也不許乘坐華麗的車駕,不能做官,不能以自己的名義購置田地,而且必須要向朝廷申報財產,繳納重稅。如果申報不實,被人揭發,所有的財產就要被沒收,還要被罰戍邊一年。可以說商人是誰都可以捏一把的軟柿子,所以劉秀就算再束手無策,腦中升起的念頭也只時下地種田,而不是成為商賈之流。

看著珠儿無趣地撇了撇嘴,意興闌珊地掩唇打了個哈欠,劉秀不想她馬上和上次那樣回到珠子里睡覺,連忙道:“珠儿莫惱,我這不是舍不得把祖宅變賣嘛!大哥未免也太胡鬧了。”劉秀帶著些許的怨氣,長幼有序,當著大哥的面他自然不好多說什麼,但私底下他還是不看好他大哥的所作所為。

“有何不可?你可知‘舍得’二字何解?”白領麗人根本對自己多出來的一個稱呼毫無反應,强撐著惺忪睡眼,微微一笑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也就是說,想要得到什麼,就必須舍棄什麼。你大哥看得很清楚,他想要得到別人的支持,就必須舍棄自己擁有的財富。互惠互利,這不是很不錯的一筆交易嗎?”

“你……你是說……”劉秀微微愣神,他根本無法把這件事當成一個交易來看待,他大哥明明自詡為孟嘗君,門下賓客三千……

“你瞧不起商賈,很多人都瞧不起商賈,可是這是上的每一件事,都可以算作交易。”珠儿纖細白皙的手指抹了抹絳唇,笑的眉眼彎彎,“怎麼樣?跟我學著,做一個完美的商人吧!也許,你會成為最至高無上的存在哦!”

劉秀連連搖頭,商人卑賤的意識在他的心底根深蒂固,一時無法更改。但他確實念書太差,在長安游學多年,也無法有所進益。當他剛想說什麼解釋時,卻見屋內又只剩下他一人,那珠儿見他毫無興趣,便連一點點時間都懶得浪費,立刻閃入定盤珠中睡覺去了。

輕嘆了口氣,劉秀把算盤上的灰塵擦拭干淨,心想著從明日開始,他大概就要學著如何種田了。

自春陵的祖宅賣掉以后,劉秀和兩個哥哥搬到了一座看得過去的茅草屋,勉强夠他們三人居住。劉秀的大哥劉縯自是沒有跟他們住在一起,他找到買他們祖宅的人,把宅子租下來,表面上一切照舊,繼續用祖宅招待那些宗族親戚江湖豪客,而劉秀和他二哥劉仲則棲居在狹小的茅草屋中。

二哥劉仲雖然無力阻止劉縯變賣祖宅,但他還是留下了許多宅子里的古董,陸續拿出去變賣。劉秀看到他二哥如此,忽然想到了那日被他强買定盤珠的攤主,和他二哥現在何其相似啊!當真是風水輪流轉,世事難料。

當然,劉秀是絕對不會出面去賣那些古董的,他多少有些書生意氣,可忍受不了在集市上被人品頭論足,遭受白眼的待遇。所以他只好乖乖地拿起鋤頭,沒有選擇地下地種田。他隱約看得出來,這世道怕是要亂,手里有再多的宅院、錢幣、古董也是沒有用的,真到艱難的時候,一塊上好的玉佩連一口救命的飯都換不到。

他這樣每日在田間耕種的情況,他大哥是第一個看不過眼的,硬塞給他許多銀兩,拍著胸膛說錢不夠了再來找他要。可劉秀倒真還不缺錢,但平日里如果讓他像大哥一樣結識豪士,無所事事抨擊朝政,他還真沒那個閑心。倒是在烈日當中揮舞著鋤頭流汗,頗讓他心靜如水,甘之如飴,比拿著晦澀的書本苦讀好上許多。劉縯對這樣自甘為農的小弟各種看不慣,經常出言譏諷他沒出息,但劉秀每當這時,都會傻傻一笑,渾然不當回事。反而是二哥觀察了他多日,最終兩人深談了一番,便不再管他。

他的珠儿再也沒有出現過,劉秀很想見她,很想再聽她用那種懶洋洋的腔調說話,可是劉秀也有自己的原則,他既然認定了不能經商,便不會輕易低頭。

歲月如梭,劉秀一轉眼碧昂當了十年的農夫,單薄的身材變得硬朗結實,身長八尺,須眉秀密,蒼白的膚色變成了健康的小麥色,手上也有了繭子。本來有些莽撞的性格,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中,磨煉的謹慎溫和,再加之自小在長安游學,周身有著一股寧靜安詳的書生氣質渾然不似普通的農夫。

劉秀中的農田,因為他勤于耕種澆灌,所以庄稼的收成極好,頗有些恒產,他今年已有二十六歲,這樣的年紀,在尋常人家,孩子都可以下地種田了。周圍的鄉鄰几乎都給他說過親事,可他一直沒有應允,推說由兄長做主。他大哥劉縯是難得一見,每日神神秘秘的不知所終嗎,而二哥劉仲則在縣城里開了家店鋪,很少管他。

為什麼不成親呢?劉秀其實自己也不清楚,在他內心的最深處,還殘留著一抹白色的倩影,雖然已經過去了十年,卻沒有模糊一絲一毫。

他實在太傻了。

偶爾,劉秀也自嘲。他心里期待的到底是什麼,連他自己也沒有搞清楚。但他知道,他不想隨便遵照媒妁之言娶一個未曾謀面的農家女子。雖然他現在每日下田耕種做農事,可是卻打心底里不承認自己就是個普通的農夫。

自從三年前起,連連災荒,飛蝗肆虐,各地紛紛涌起了綠林軍,赤眉軍,銅馬軍等數十支起義隊伍。戰亂四起,民不聊生,這股不安的氣氛,漸漸也要感染到春陵附近了。劉秀把田里的麥子收割干淨屯入倉庫,不禁開始發起愁來。

他大哥劉縯蓄養了許多賓客,頗有些名聲,這天下大亂,又有許多人慕名而來,因為人數激增,劉縯手里的錢糧也有限,這些江湖豪士們的待遇也就越發的艱難起來。有些人就開始偷偷摸摸地從事打家劫舍那種見不得光的行動,更有甚者居然公然打著劉縯的名義,與官府對抗。那些如螞蟥一般的衙役們,循著味道來找劉家的麻煩,各種刁難,先不說二哥的那家店鋪已經被騷擾致關門,甚至連劉秀這里都不放過,劉秀家里囤積的谷糧,大半被衙役們搜走,如果再這樣下去,恐怕最后這點收成都會不保。

劉秀忍不住握緊手中的算盤,他已經習慣了把這個算盤隨身攜帶,是不是地摩挲兩下那顆定盤珠。“珠儿,你說我該如何是好?”劉秀喃喃自語,話音剛落地他便有些窘迫,他都已經過了及冠之年,怎麼還像小時候那樣毫無主見?

可劉秀這些年中已經習慣了這樣毫無回應的結果,自問自答道:“有衙役的插手,這些谷子肯定是沒有店鋪敢收,只好運到新野去,正好還能投奔二姐夫,避開大哥這邊混亂的狀況……”劉秀一邊說,一邊覺得忽然手底下的定盤珠竟然自己轉動了一下,心髒猛然巨跳,劉秀屏住呼吸,果然在下一刻聽到了那久違的慵懶聲音。

“咦?終于想通了?不再做農夫了?”

劉秀循著聲音看過去,只見珠儿正倚著倉庫的門,像是剛從睡夢中清醒過來一般,睡眼蒙朧。時間在她的身上仿佛靜止了一般,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依舊風姿綽約,白衣皎然,冰肌玉骨。劉秀的心髒忽然間有些鈍痛,應該是終于明白了什麼,但他來不及細想,便揚起了臉上溫文爾雅的笑容,輕笑道:“珠儿,只是暫時不種地了而已,賣掉了谷糧,明年開春還是要繼續的。”

珠儿舉袖掩唇,杏目微彎地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說道:“無知稚子,這等世道,你只要一走,這田地宅院就會被他人占去,你還想來年耕種?真是天真。”

劉秀被她說得一僵,但也不得不承認這話說得很有道理。現在生逢亂世,房契地契只不過是一張廢紙,誰手里的刀劍鋒利,便誰是老大。劉秀本以為自己過了十年,能成熟了許多,可珠儿依舊一口一個無知稚子,形容得他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地問道:“那……那你說如何是好?”

珠儿微微一笑,頓時艷光四射,整個毫不起眼的倉庫仿佛都因她的這一笑,變得富麗堂皇了起來。只聽她胸有成竹地說道:“我覺得你的計划很好,把谷子運到新野去賣。不過這過程我來教你,這經商之道,里面的學問可大著呢!”

“這……這應當不算經商……”劉秀虛弱地抗議著,但看著珠儿褪去睡意,靈動起來的摸樣,終究沒有抗爭到底。

反正他都是要去新野賣糧的,能有珠儿和他一起去,不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嗎?

劉秀收拾了東西,把帶不走的物事都找了個地方,深深地埋了起來。珠儿竟然也一直沒有回到定盤珠里休息,而是一反常態,興致勃勃地傳授他經商之道。劉秀本有些看不起商賈,覺得那些商人並不是付出了辛勤的勞作,而只是把貨物從一個地方運送到另一個地方,就能賺取暴利變成富豪。但在珠儿活潑風趣的講述中,他也漸漸扭轉了這個概念。

做販運貿易謂之“商”,坐售貨物為“賈”。商人這個稱呼始于周朝初期,因為商朝的商業十分繁榮,商朝的遺民善于經商,所以這些商遺民的經商者便被周朝人通稱為商人。這在周朝是一個帶有輕蔑歧視的稱呼,等同于歧民,。所以即便是商人富甲天下,也沒有人能看得起,也許便是源自此處。

這一路上,劉秀根據珠儿的指點,安排車馬運輸,招募車夫,躲避窮寇,打點差役……這短短的十几天,完全要比他下地種田要累得多。他也能接受了為何商人會得到報酬,畢竟也付出了辛苦,索求回報也是理所應當的。

好不容易到了新野,劉秀本想在姐夫家休息休息,卻被珠儿趕出來打探消息。經商最重要的就是各地的情報,而劉秀也費了些心思,打聽到附近的大都市宛城的糧價飛漲,若是把糧運到那里去賣,還能翻上一番。

劉秀大喜,計划著完全可以在宛城聯系賣家,然后他回老家收購谷糧,倒賣之。他已經顛覆了自己本來的想法,收購鄉親的糧食時,它可以把收購的價提高一些,遠遠高出春陵縣糧店的價格,那麼這件事對鄉親們有好處,對他也有好處,雙贏的事情,為何不做?

劉秀覺得以前的自己果然太過于死板,如果早一點想通,他便可以幫助更多的人致富。他興衝衝地把想法和珠儿一說,后者卻挑了挑秀眉道:“先不要急,你不覺得宛城需要大量的谷糧,這個情報里蘊含的深意嗎?”

劉秀一怔,隨即擰緊了長眉:“也是,如果宛城的糧價高出太多,那麼春陵早就有人做這個倒賣的生意了。也就是說,糧價飛漲是最近才產生的,那麼根源定是有人大批收購谷糧,才引起糧價飆升,那麼這個人為什麼需要大批的糧食,想必應該是預謀起兵造反……”劉秀本就是聰慧之人,在被珠儿點撥之后,對商賈之道頗有見地,這樣一步一步被他推導,竟是猜出了事情的真相。

“你說的沒錯,看來宛城是有人要征兵,所以才會屯糧。”珠儿星眸閃爍,也有些訝異劉秀的天資聰穎,這人讀書並沒有什麼出彩之處,但對經商可謂是一點就通,珠儿很欣慰,覺得自己發掘出來一個好苗子。雖然荒廢了十年的時間,但在她面前來來去去的那麼多人,也就只有他在一堆物事里選中了她,可見真的是有緣分的。

“那……宛城還去嗎?不如把谷糧直接在新野賣掉算了。”劉秀有些擔心,對方說的好聽點是起義軍,說的難聽點那就是反賊。若是這些反賊不付錢,明搶了他的谷糧,他豈不是血本無歸?劉秀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像個商人一樣思考了。

珠儿嘴角一翹,帶了點不屑的口氣道:“看你的這點出息,當年范少伯把自己心愛的女子送往吳國,換取了越國十余年的休養生息,最終越王臥薪嘗膽,三千越甲打敗吳國,成就春秋霸業。昔日的呂不韋,一次奇貨可居,便輔佐了秦庄襄王登上秦國王位,又把自己的舞姬送與秦王,至今仍有人對嬴政的出身質疑不已。呂不韋最后官至丞相,把持秦國朝政十三年,一手遮天,連秦始皇都不敢擅動之。這兩位才是最成功的商人,你可要多學著點。”

劉秀聽出來點門道,訝異地追問道:“難不成那呂不韋,珠儿你也曾認識?”

珠儿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單手撐著下巴,充滿懷念的輕笑道:“沒錯,他也曾是定盤珠的主人。”

劉秀心神一晃,有些把持不住。定盤珠的主人他到現在只知道兩個,都是聞名一時之主。他有些羞赧,也知道了為何珠儿十年來都不聲不響,視他于無物。一個立志當農夫的庄稼漢,確實是沒什麼前途的。

珠儿並沒有察覺到劉秀的心思,繼續諄諄教導道:“你可知世人皆看不起商賈,是從何而起嗎?”

劉秀本是讀書人,這個問題也難不倒他,片刻后便回答道:“秦自商鞅以后,重農抑商,以農為本商為末之議。呂不韋也曾在《呂氏春秋》上收錄有《上農》等四篇,倡導這種說法,自漢武之后,更甚之。”

豬儿輕蔑一笑道:“農為本商為末不是這麼理解的,本和末的實質也不是這樣的。打個比方,一個國家就像是一棵茁壯成長的參天大樹,那麼農業就是這棵大樹的根系,商業就是這棵大樹的職業。一棵樹沒有了根系固然活不了,但又有哪棵生長得好的樹枝葉都掉落枯萎的呢?呂相雖然不能表面上與商鞅留下的政策對抗,但他自己身為最頂尖的商人,自是懂得這些道理的。只是后世那漢武帝,為了愚民,生生扭曲了這個概念,當真是本末倒置。”

劉秀被珠儿的一番話說得目瞪口呆,雖然覺得其中有些强詞奪理,但又不得不承認這確有几分道理。

珠儿笑了笑,並沒有繼續說下去,也沒有期望一下子就讓他改變根深蒂固的想法,她轉回之前的話題道:“經商之道的最高境界,是投其所好,麥其所需之物。眼下你就有個極佳的機會,對方所需的東西,你正好有,可以一試之。”

劉秀並沒有立刻問出口,而是細細地思量起來。表面上看起來,那宛城的豪强需要的是糧食,他確實有,可以交易,但珠儿不可能單純指的這一點。

豪强起義,缺什麼?缺糧食,缺武器,缺人……實在是缺太多東西了。那麼,反過來思考,他除了糧食又能提供什麼呢?他讀書讀得也不多,沒有太多的學識,雖然掛著劉邦九世孫的名頭,家里卻沒有錢……等等,他剛剛想到了什麼?劉邦九世孫?

珠儿看著劉秀恍然大悟的表情,暗道此人果然是可造之才。“沒錯,對方缺一個名正言順的起義名頭,一個漢朝宗室的人加入,想必會掃榻相迎。”

劉秀有些遲疑,他根本沒想過會卷入戰爭之中。但他隨即看到珠儿晶亮期待的雙眸,便狠狠心點了點頭。

既然珠儿前兩任的主人都名極一時,那麼他也絕對不能落于人后!

一個月后,劉秀在宛城,劉縯在春陵,劉秀的二姐夫鄧晨在新野同時分別起兵,其中大哥劉縯召集了劉氏子弟賓客七八千人,聲勢最為浩大。

在劉秀的生活中,六歲開始啟蒙之后,十年在苦讀詩書中熬過,接下來的十年在田間辛勤勞作中度過,從未接觸過任何有關于作戰打仗的事情。但珠儿卻告訴他一切都很簡單。

這世上的所有事情,都可以用經商之道來對待。

他不會打仗,沒關系,他可以讓會打仗的人衝鋒陷陣,然后給予對方想要的官位與財富。他沒有武器,沒有關系,他可以找到可以打造武器的人,用金銀財寶與之交換。他漸漸承認,商人確實是無所不能的存在。在每個人的心里,都有著需求的東西,只要能找出對方所需要的,便能與之交換自己想得到的。而且即使自己沒有對方所需求的,在一串串的交易中,也可以從旁人那里得到,而這個龐大的利益鏈,便會逐漸形成一個龐然大物,而劉秀便是隱藏在其中的主導者。

舍得,只要有舍,就有得。

劉秀信奉著珠儿教導他的這句話,建議大哥劉縯尋找一個更大的靠山,因為他們的起義軍雖然驍勇,可是無法單獨與政府軍抗衡。劉縯選中了綠林軍。劉縯才能出眾,斬將殺敵,僅僅在兩年之間,就在綠林軍中日漸做大,同時也給其他派系不小的壓力。

珠儿早就警告過劉秀,后者也勸過他大哥,可惜劉縯一向不聽人勸,自是把劉秀的忠告當成耳旁風。劉秀也只能自己低調,把自己搞得謹慎小心,溫吞不起眼,在旁人眼中是懦弱怕事的一個人。

珠儿和劉秀的關系也隱隱有所改變,不再是珠儿單方面對劉秀指導,劉秀時不時也會做出極佳的判斷,令珠儿對他另眼相看。

這個男人,比起她的淺兩任主人,實在是進步的太快了。珠儿有時也不禁在心中佩服,怎麼有人能在當了十年書生又十年農夫之后,當商人當得還這麼如魚得水呢?

好吧,其實嚴格上來說,劉秀現在並不是商人,而是個執政者。

劉縯屢戰屢勝,在軍中擁有著越來越高的名聲。綠林軍的將領們為了壓制劉縯的風頭,便聯名推舉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劉氏子弟劉玄當皇帝。這劉玄算起來還是劉縯他們的族兄,原來只是個屬官,這樣沒有根基沒有實力的皇帝,最適合在高高的位置上當傀儡。

劉縯顧全大局,不得不同意擁戴劉玄為帝,改元為更始元年,稱更始帝。

劉秀隱約中看出事態的發展不對,可他暫時也無力回天。他同時也認識到,他們的實力遠遠不夠,否則他完全可以推舉他大哥為帝,而並不是落到這樣被動的下場。至此,劉秀便再也不隱藏自己的才華,在昆陽之戰中,僅以一万人便戰勝了四十二万人的新朝大軍,震懾天下。

這次昆陽大捷,以少勝多,以弱勝强,改變了官軍和起義軍的實力對比。而造成這樣結果的劉秀,讓所有人都對他刮目相看。與此同時,劉縯攻克了新朝政權重兵把守的宛城,隨即讓更始帝遷都宛城。

“你大哥危險了。”珠儿在聽聞這個消息后,便如此定論道。

劉秀臉色鐵青,他和大哥還是頭一次分開行動,他負責昆陽守衛,而大哥則負責進攻宛城,本打著遙相呼應互相扶持的念頭,結果他大哥並沒有改掉自己鋒芒必露的性格,現在如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必定會引來綠林軍各利益集團的敵視。

“吶……你會怎麼決斷呢?”珠儿饒有興趣地詢問道。

劉秀几乎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我這就去宛城。”

珠儿挑了挑眉,有些詫異:“你剛守住昆陽,不平定軍心嗎?”

劉秀撥動著手中的算盤珠,淡淡地回道:“你曾說過,有舍就有得,在我心中,大哥是永遠不會舍棄的那一個。”

珠儿被他那理所當然的態度和擲地有聲的話語,說得微微怔神。

在他以前生命里遇到過的主人的概念里,一切都是可以舍棄的,包括深愛的女子,自己的身家,親戚朋友……甚至連幫助他們的自己……

珠儿知道劉秀肯定也是清楚的,只要劉縯存在,就沒有劉秀的上升空間,劉縯那個人天生就是會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劉秀只能活在他的陰影之下、難道他就一點都不動心嗎?依舊能維持他的本心不變嗎?

偏偏一直都和劉秀相處的她,卻能確定他說的都是真話,絕對沒有任何虛偽。

看著英武俊朗的劉秀,珠儿忽然覺得他非常的可靠,擁有著可以讓人信任的氣質,這樣能文能武玉樹臨風的男子,究竟什麼樣的女子才能擁有他呢?

珠儿的心很亂,一直隱藏在心中的萌芽開始如雨后的春筍般冒了出來,讓她措不及防。

只是她沒有來得及細想,一個噩耗瞬間到來。

當劉秀得知自家大哥劉縯被殺時,整個人都呆住了。他可以接受大哥在戰場上馬革裹屍,但絕對不能接受這樣被自己人在背后捅上一刀的結果。什麼抗旨不尊?他絕對不相信!

珠儿半倚在榻上,合上手里的書,嘲諷道:“愚蠢,良弓藏,走狗烹是沒錯,可這還沒飛鳥盡,狡兔死呢!那劉玄實在是太愚蠢了。”而且動手也太快了,珠儿看著劉秀已經整理好的行裝,后者剛要啟程去宛城。

劉秀死死地撐住額角,强迫自己悲痛欲絕的頭腦開始思考,他確實是高估了劉玄,以為他會利用大哥打完天下再做計較,所以他才每太防備。沒想到對方居然這麼快就下手了。他就不怕手下的人心寒嗎?

“你打算怎麼做?鼓動手下人脫離更始帝,拉大旗單干?”珠儿眯了眯杏目,看著劉秀俊逸的側臉思索著。一轉眼,她已經在這個男人身邊十二年了,對方也從一個青澀少年,成長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不知為何,珠儿忽然有些走神,劉秀今年已經二十八歲了,可是身邊依舊沒有一個女人……

劉秀低垂著頭,鎖緊了眉頭,喃喃自語道:“我需要……好好想想……”

珠儿把腦海中的胡思亂想再次壓了下去,這並不是一個很好的時候。

劉秀最后選擇了虛與委蛇。

他立刻便趕回了宛城,主動放棄手里的軍隊,與劉縯划清界限,沒有絲毫喪兄之痛,也沒又給兄長戴孝之意,終日飲酒作樂,不參與政事,還聲稱昆陽之戰都是他的屬下功勞,甚至還主動宣稱“是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

執金吾,位同九卿,是守衛京師的最高統帥,劉秀表達自己的雄心僅此而已,陰麗華則是新野有名的美女,劉秀公開地表示了自己的愛慕之心。

只是,沒有人,能明白當他說出這兩句話時的酸澀心情。

舍得,有舍,才有得。也就是說,想要得到什麼。就必須舍棄什麼的。

這個道理,在他十六歲的時候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沒想到,他會如此領悟。

珠儿把他的所作所為都看在眼里,知道他雖然表面在外飲酒荒唐,,可是在家的時候從來不沾葷腥,每日醒來,枕頭上都淚痕斑斑,那名叫陰麗華的女子,美貌自然是有的,可劉秀看中的,是她顯赫的家世。

陰氏家族乃春秋名相管仲之后,秦末漢初,陰家舉族遷到了新野。而且陰氏家族不但出身顯赫,還是當地富甲一方的豪門大戶,地位和財產几乎可以與分封的諸侯王相提並論。

珠儿知道,劉秀這是在為他自己找靠山,雖然劉秀是劉邦的九世孫,可沒有任何根基,說到底,也不過是個農夫而已。

果然,連自己的婚姻大事,都是可以當作交易的籌碼。

珠儿默默感嘆,一邊暗贊自己又培養出來一個絕頂商人,一邊卻又黯然遺憾。

這世上,果然沒有魚與熊掌兼得的好事。只是這陰麗華,恐怕也會成為政治的犧牲品……

“舍不得離開嗎?”如果劉秀沒有在忙綠求親的話,見此情景肯定會大吃一驚。因為此時出現在他房間里的,正是當年那個年輕的攤主。十二年過去了,面容居然還是如那日一般沒有絲毫變化。

“有什麼舍不得的?”珠儿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是我教他如何成為一個完美的商人,把自己擁有的東西,舍出去,換回更值得的東西,什麼都可以拿去換,連自己的親人,婚姻,生命……”

珠儿剩下的話語,並沒有說出口。

這樣下去,如果有一天,形勢所迫,那麼他和之前的那兩任主人一樣,是不是也要把她也換出去呢?

又或者,他根本是不想看到他娶妻生子吧……

那攤主伸手把算盤拿了起來,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勾唇一笑道:“你說,若是我把你拿去跟他換傳國玉璽和氏璧,你說他會不會換呢?”

珠儿瞥他一眼,冷哼一聲道:“還是別去試了,我不想知道答案……”

“其實,你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不是嗎?”攤主淡淡笑道,把算盤揣入懷中,施施然得推門離去。

更始元年六月,劉秀娶陰麗華為妻。

更始元年九月,劉秀送陰麗華回新野,只身前往洛陽,打算收復河北之地。

更始二年正月,劉秀為了聯手真定王,僅在迎娶陰麗華為妻半年之后,發書休妻為妾迎娶真定郭氏貴女郭聖通。

更始三年,也就是公元25年,已是跨州據土帶甲百万的劉秀在眾將擁戴下,在河北鄴城以南的千秋亭登基稱帝,改元建武元年,仍以“漢”為國號,史稱后漢或東漢。

至此,拉開了東漢王朝的大幕……

公元2012年。

“咦?也就是說,這個算盤其實是漢光武帝的?”醫生大驚,長長的兔子耳朵來回抖動著,“而且里面還睡著一個絕世大美女?這樣你都肯埋下去?”

重點其實是后面那一句嗎?老板勾起唇輕笑道:“沒事,反正她都沉睡了兩千年了,繼續換到地下去睡也沒有什麼差別。”等陣法破解之后,再把她挖出來也無妨,更何況,在這兩千年里,珠儿一次都沒有醒來,老板倒是很想把她扔了去,看看她是否還能醒過來。

“……”醫生不甘心地抖了抖長耳朵,輕哼道,“話說,劉秀這個家伙,其實真的很逆天啊!在短短几年之內就當了皇帝,而且登基之后,連一個功臣都沒誅殺也沒削減過,平衡之道玩的那叫一個好啊!看來還是珠儿教得好,用商人的智慧來當皇帝,嘖嘖!這是勵志小說吧!”

老板沒搭理醫生的亢奮吐槽,只是挑了挑眉,瞥了眼藏在兔子玩偶后面的IPAD,上面的頁面顯示的是劉秀的生平。

醫生干咳了兩聲,把身后的IPAD關掉,又把電容筆插到自己的玩偶肚兜里,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道:“不過算起來,老板你占了劉秀的便宜啊!后來默不作聲地拿走了人家心愛的算盤,這是欺負人吧?”

老板把算盤珠一顆一顆擦拭干淨,淡淡道:“我是遵從了珠儿的意志,她想要離開,我便帶她離開。至于劉秀那里,我留下了几兩黃金,應是抵了他那枚金錯刀的價值,他不會虧了的。”

“……”醫生可以想象,當年劉秀遍尋不到定盤珠的時候,看到那几兩黃金,臉上的表情一定會很精彩。

老板輕撫著那顆不能撥動的定盤珠,陷人了沉思。

其實當年的那個問題答案,他和珠儿都知道。

別說是傳國玉璽和氏璧,就算是帝位,劉秀也是肯與之交換的。

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珠儿終究是難以陪他白頭到老,不能為他生儿育女,注定是殊途……

老板垂下眼簾,幽幽地嘆了口氣道:“取舍麼……”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7
發表於 2018-11-19 09:59:0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啞舍·虎骨韘

亞當個夏娃雖然偷吃了禁果,最后卻誕生了人類,一時的過錯也說明不了什麼,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宋越從迷糊之間清醒了過來,頓時覺得 腦后劇痛,過了好半晌才回過來神。 怎麼回事?他不是被車撞了嗎?難道說 是被送到醫院了?宋越看著視線里一片 的白色,扶著腦袋勉强坐了起來。 他記得他去秦氏律師事務所面試,在回 來的路上一輛面包車闖了紅燈迎面衝 來,他躲閃不及,腦海中最后聽到的便 是刺耳的剎車聲和圍觀者的尖叫聲。

試著感受了一下身体各處,宋越發現自 己還是幸運的,除了腦后的痛楚外,其 他地方沒有異狀。看來只是摔倒在地而 已,不幸中的万幸。 ‘醒了?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病床的一側響起,嚇 了宋越一跳。他反射性的轉頭過去'卻因 為頭轉得有些過快,腦袋又是一陣陣暈 眩,眼前一片雪花點,好半晌才能看清 對方。

可是等他看清這人是誰時,又了震驚一 把,嘴唇抖了一下,那聲‘秦總’淹沒在唇 邊。他這一開口,才發現喉嚨就像是被 砂紙磨過一般,嘶啞得一點聲音都發不 出來。 宋越這是才發現他所在的是一個單人病 房,目測就是住一天要1000+的那種奢 華套間。從小一直很平民的他哪里見過 這樣的架勢,心想難道是撞了他的那輛 面包車的司機很有錢嗎?但這不是重 點,重點是,為什麼在他身邊陪護的是 秦氏律師事務所的總裁秦默?

秦默是他們這一行內公認的指標性人 物,不到三十歲已有了屬于自己的律師 事務所,人脈遍及各個行業,在業內頗 有人氣。秦氏和那些老牌事務所不一 樣,向來喜歡吸納新丁,所以宋越在取 得律師資格證之后,便去了那里面試, 只是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被撞了之后一 睜眼就看到秦默。按理說還不應該算作 秦默的員工吧?而且他發生意外的十字 路口離秦氏律師事務所也挺遠……

宋越表示對這樣的目光非常有壓力,但 還是打起精神回答了醫生的問題。不一 會儿,病房里居然還進來兩個穿制服的 警察,宋越就這麼忍著頭疼,看著秦默 和那兩個警察交涉,那三人嚴肅的表 情,都讓宋越感覺到這並不是一起簡單 的車禍。 護士小姐給宋越掛了一瓶點滴,醫生也 安排了几項檢查,等宋越再次回到病房 之后,發現那兩個警察已經走了,秦默 正一臉凝重的坐在病房中等著他,而抬 頭向他望來的第一句話便是:“你究竟是 誰?”

“宋越。”宋越不會連自己的名字都忘 記,毫無遲疑地回答道。他回想了一下 之前兩人的對話,不禁啞然失笑道,“秦 總,你不會認為我出個車禍就被人穿越 了吧?” “你認識我?”秦默頗有些意外的揚起了 眉。 宋越覺得有些尷尬,他今天剛被秦默面 試完,這秦大少爺不會是貴人多忘事, 這麼快就把他給忘了吧?不過面對秦默X 光掃射一樣的視線,宋越還是老老實實 的回答道:“我今天剛去過秦氏律師事務 所面試過,自然是認識你的。” “面試?”秦默聞言一怔,盯著宋越像是 在想一個未解的難題,班上之后才苦笑 道,“你以為今天是几几年?”

“不是2008年嗎?”宋越覺得秦大少爺的 問題很無語,也很不適應對方和他像是 和朋友說話一樣的態度。他還明明白白 的記得几個小時前的面試中,秦默那一 臉面癱的嚴肅表情。 秦默一言不發,從床頭拿起手機,在屏 幕上點了几下,放在他面前。宋越默默 嘀咕不愧是有錢人,用的著手機丫的好 先進啊!居然是觸摸屏的?他以為他前 些天買的諾基亞N85已經是最先進的了 呢! 結果這腹誹剛進行了一半就卡殼了宋越 目瞪口呆的看著手機屏幕上的日期顯 示,2012年?!有沒有搞錯!

宋越瞠目結舌,秦默無言以對。醫生很 快又被呼叫回來,又對宋越做了一些繁 瑣的檢查,然后確診他得的是心因性失 憶症。這種失憶症是因為腦部受創,而 導致患者只限于對某段時間的事情不能 忘記,就是只記得舊事忘記現在的。很 明顯,宋越就是一下子忘記4年的事情。

但對于宋越來說,他好像只是睡了一 覺,再一睜開眼睛,四年就過去了。 北京奧運會沒看到,南非世界杯也直接 被劇透了西班牙奪冠,好像這一年年末 就是世界末日了……這些都不要緊,宋越 低頭有些生疏的擺弄著手里的 iPhone4s,才知道這先進的觸摸屏蘋果 手機居然是他自己用的。電話薄里的那 些人名有大半都不認識,宋越的心底升 起一股恐慌。就好象是有人沒有經過他 的允許,占用了他的身体生活了四年。 “醫生說你可以出院了,腦部並沒有明顯 的淤血或者創傷,他建議你最好是回到 熟悉的環境,有助于你找回記憶。”秦默一邊跟宋越交代,一邊掏出手機吩咐助 理給宋越辦出院手續。

熟悉的環境?父母都在老家,在這個城 市,他只有一個和朋友合租的房子,但 他覺得四年后的自己,還住在那個合租 房有點不太可能。因為他發現秦默遞過 來的西裝上衣,牌子是很有名的一個, 在大商場最明顯的一個專櫃售賣。這樣 的一套西裝,就能頂他那間合租房几個 月的房租。 低頭確定了自己身上穿的褲子和上衣確 實是一套,宋越才戰戰兢兢地穿在了身 上,越發覺得有種不真實感。 醒來有一陣了,后腦因為輸了一管鎮痛 劑也不那麼痛了。宋越跟著秦默走出醫 院,在到了大門口的時候,還是下意識 的看了眼鏡子里反射的自己。

的確是他的臉沒錯,四年並不是太長, 他現在看起來,和當年大學剛畢業時的 他沒什麼太大的變化。只是不管發型還 是身上的衣服,都給人一種在社會上歷 練過的成熟感覺。宋越覺得,現在這樣 的他,如果表情堅毅嚴肅一些的話,倒 是和秦默很相似…… 坐上秦默的寶馬車,宋越忍不住多看了 兩眼,結果秦默直接一句話就給他砸暈 了。 “別看了,這是你的車。”秦默眼角余光 瞥見宋越僵硬的表情,會錯了意,建議 道,“還是你來開?”

宋越立刻搖頭,他記得自己是沒駕照 的。當然,他的記憶是不完全的,那就 說明在這四年時間他不僅考了駕照,還買了台寶馬?

上帝啊!他知道律師會賺的很多,可是 哪個律師在最開始的初級時期不是做助 手被壓榨?他究竟做了什麼忐忑的坐在副駕駛座上,宋越看著車窗 外的城市,發覺四年的時間,這個城市 也變得逐漸陌生起來,許多沒見過的高 樓大廈代替了之前的房屋,車輛擁擠不 堪,他們很快就被塞在了路上。 秦默好像很熟悉這樣的堵車,心平氣和 的跟隨著前面的車流一點點的向前挪 動。宋越忽然想起他剛清醒時秦默說的 話,摸著隱隱作痛的后腦遲疑地問 道:“我這傷……是被人打的?” “是的,當時你正在和我通話講手頭接的 案子。”秦默握著方向盤的手微不可查地 緊了緊,盡量地壓抑著胸中的怒火。 宋越沉默了下來,他知道律師很容易得 罪人,但這件事發生在自己頭上,就不是那麼容易一笑置之的了。他勉强地扯 了扯嘴角笑道:“看來對方只是要給我個 警告,否則也不會挑我打電話的時候動 手。”

秦默緊繃的手放松了下來,很滿意宋越 雖然失去了四年的記憶,但他冷靜清醒 的頭腦並未一同失去:“你現在家休息几 天吧,等恢復了再來上班。” “不用,明天我就去上班,這樣我也休息 不好。”宋越覺得讓他就這樣在家里呆著 什麼也不做,肯定會瘋掉的,“而且醫生 不是說讓我到熟悉的環境恢復記憶嗎? 我覺得這四年里,我肯定是在事務所的 時間遠超過在家里。” 這是一句所有老板都喜歡聽的話,即使 秦默現在心情不是很好,也不禁微微勾 起了唇角。這時車流開始緩慢地前進 著,秦默看准了一個空隙,漂亮的一個 轉彎拐進了一個高檔住宅小區:“好吧,

明天早上八點我來接你。” 宋越這時才知道,他和秦默是住在一個 小區里的,他知道秦氏律師事務所的高 級律師福利極高,還會負責住房問題, 只不過他還真不知道自己居然混得這麼 不錯。 眼見著秦默鎖車遞鑰匙上了電梯,宋越 也乖乖地跟在他后面,一直默不作聲地 跟到了對方家門口,秦默看著宋越是有 跟他進家門的意思,才無奈地指著對面 的門道:“你還真是一點都不記得了,你 住在對面那間。” “哦……”宋越從西裝口袋里找到了鑰匙, 轉頭去試,果然門應聲而開。 秦默眯著眼看著宋越走了進去,耐心地 等了一會儿,發現並沒有什麼異狀后, 才關上了房門。 他總覺得,失憶后的宋越,和以前的性 格完全不一樣了……且不提宋越當晚對于自己在這樣寸土寸 金的城市有了一個不小的棲身之所有多 震驚,也不提他打開對于他來說先進又 陌生的電腦時無比慶幸自己用的密碼還 是原來常用的那個,宋越一整晚都在瘋 狂地研究這四年自己都發生了什麼,可 惜他的屋子應該是請了鐘點工,收拾得 一塵不染,沒有多少可以令他產生回憶 的東西。 QQ和MSN的聊天記錄也很干淨,看起 來他平時用得應該是公司的電腦居多。 手機里的短信也基本都是各種廣告或者 垃圾短信,想來也應該是打電話居多。

這一晚上,宋越通過網絡了解了一下這 四年國內外發生多的大事。到了后半 夜,困意襲來的時候,体內的鎮痛劑也 消失了作用,宋越吃了几片醫院開的止 痛藥也不管用,基本上是半睡半醒地被 痛意一直折磨,所以天一亮就爬了起 來。 隨便吃了几片面包,宋越拉開了衣櫃, 隨即又被滿衣櫃的西裝給震住了。他現 在好想去銀行查一下自己的賬戶,是不 是負值啊? 但他也知道,這種外表上的花銷,都是 必不可免的,在秦氏律師事務所那樣高 端的地方上班,每天都不能穿同樣的衣 服才是公司禮儀。隨便選了套低調的銀灰色西裝,在鏡子面前系上個條紋領 帶,宋越發現就算衣服再好,也無法掩 飾他的憔悴。誰能想他這麼倒霉,一睜 眼一閉眼就丟了四年的青春。 自嘲地對著鏡子笑了笑,宋越八點整拉 開了門,正好看到秦默從對面的屋子里 走出來。 “早,今天開我車去。”秦默朝他點了點 頭,然后率先走到電梯間。 宋越跟他下到地下停車場之后看到等待 的另外兩個人才知道,原來秦大總裁相 當的親民,不是對他特殊待遇才和他一 起上班的,看來和員工們拼車也是秦氏 的傳統。只是宋越發現,和他們一起上班的這兩 人都是秦氏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而且 看起來和他蠻熟的,一見面就關心他昨 天受的傷怎麼樣了。宋越一時也不知道 該如何回答,好在秦默不著痕跡地帶開 了話題,像是不太想讓人知道他現在的 情況。 几個人很快就聊起了他們現在正在辦的 一個案子,宋越靜靜聽著,知道秦默是 刻意而為,因為據說這案子他也在經 手。只是一個很普通的民事離婚財產分 割案,雖然數額有些大,但卻也不會是 造成他被人行凶警告的地步。 很快宋越就發現為什麼秦默會在

秦默會在早上拼 車了,因為城市里的交通實在太讓人無 語了,明明離事務所只有十分鐘的車 程,在路上就能堵快一個小時的時間。 但在這一個小時里,這几人也沒閑著, 已經用平板電腦辦理了好几個案件,寫 了好几份上訴書發出去了。 宋越一夜未睡,從外表就知道他的情況 很糟糕,所以他一直在保持沉默,也沒 人覺得意外。在車流的緩慢前行中,四 人掐著點在九點鐘到達了秦氏律師事務 所的寫字樓。秦氏律師事務所在這棟寫 字樓的16層到18層,宋越不知道自己的 辦公地點在哪里,好在秦默說了句跟他 走,宋越便理所當然地和他上了18層,然后驚悚地在一個辦公室門口,發現了 自己的銘牌。 宋越不敢置信地指了指,秦默緩緩地點 了點頭。宋越更覺得恐怖了,他在秦氏 擁有一個獨立的辦公室? 好吧,聯系到自己有豪宅開寶馬的事 實,擁有一個獨立辦公室也不是什麼意 外的事情。宋越暈乎乎地推開辦公室的 門,里面整潔干淨,跟普通的辦公室也 沒有什麼兩樣。宋越癱坐在皮質的沙發 上,還沒打起精神開電腦查看情況,桌上的電話就響了。

“宋哥,我叫張冠,是你的助理,我可以 進來嗎?”一個年輕的聲音在電話里響 起,應該是被秦默告知了他的情況,所 以一上來就干脆利落地做了自我介紹。 宋越自然不會拒絕,他現在急需一個人 來幫他普及下常識,而秦默顯然是沒有 這個閑功夫的,畢竟身為一家律師事務 所的總裁,昨天能親自去接他出院就已 經很不錯了。張冠是一個實習律師,很 年輕的面孔,一看就知道是剛大學畢業 的。小伙子個頭很高,長手長腳,干活 卻挺麻利的,也不知道秦默是怎麼跟他 說的,他別的也沒多問,剛進來就給宋 越端了一杯很濃的黑咖啡,然后又出去越端了一杯很濃的黑咖啡,然后又出去 抱了很厚一摞檔案,放到宋越的辦公桌 上。 “宋哥,這些都是你進事務所之后經手的 案子,秦總讓我都找出來給你翻看一 遍,也許能讓你想起點什麼。”張冠很愛 講話,而且口齒伶俐,把那有半米高的 檔案立刻拾掇好,把年份最久遠的一份 抽出,擺在宋越面前。 宋越一看時間,正是2008年的,應該是 他進入秦氏以后辦的第一個案子,立刻 來了興趣。他知道這是了解他這四年工 作的最簡便方法,當下也不含糊,埋首 翻檔案。 越看越心驚,所有檔案都整理得整整齊齊,宋越一開始還專注于案件本身,漸漸就被里面的庭審筆錄給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據檔案顯示,他在2009年才開始獨立接案子,而在這之前都是給其他律師當助手,而在他獨當一面之后的庭審筆錄中,可以看得出來他超高的庭審技巧,質證和辯論的時候都直擊重點,簡單有力。宋越几乎不敢相信這些話語都是他能說出來的,一點記憶都沒有。

這一翻,就是一整天,宋越頭昏腦脹,越來越覺得自己這四年是鬼上身了,他索性一推桌上的檔案,朝一旁一直陪著他翻檔案的張冠問道:“張冠,你是去年來的吧?”這是很好猜的,一看就能看得出來張冠是涉世未深的畢業生。

見張冠點了點頭,宋越又繼續問道:“你一來就跟在我身邊了?那麼在你眼里,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直直爽的張冠猶豫了,這話不好說啊!但他也知道這時候不說話那就是自尋死路,便斟酌了一下道:“宋哥你是大家仰慕的對象。”他說完便停頓了一下,見宋越挑了挑眉,連忙續道:“當然,大家仰慕的是宋哥的能力。不過宋哥平常倒是從來不笑的,也從來不和我們說閑話,向來都是公事公辦。大家私底下都說宋哥是工作狂。”

宋越無語,之前張冠拿來的那些檔案只是一部分而已,后來又拿來了許多,一看就知道他在這四年來接的案子超多,再加上他的效率超强,所以這樣看來,他能爬到現在這樣的位置,也不是很意外的事情。

可是這不科學啊!只知道工作的性格,壓根就不像他啊!

張冠發現宋越沒像以前那樣繃著一張臉,便也大著膽子開始八卦了起來。他本就愛說話,此時話匣子一開,宋越更是得到了不少訊息。宋越這才知道他已經是秦氏律師事務所即將發展的合伙人,只要等到月底再開股東大會,便能確定合伙人的身份。

這當然不應該是他被人打的原因,那些內心陰暗的嫉妒者們,應該都不會使用這樣簡單粗暴的賤招,而是會用更加陰險的陰謀才對。

宋越又重新查看了一下他手里正在接的案子,沒有一個有動機的。畢竟他只是一個民事律師,並不涉及刑事案件,但他在看完一些庭審記錄后就不那麼確定了。連他自己看得都受不了,更何況是當事人呢?

也許是有刑滿出獄的?所以來報復他?民案事件一般都是庭外調解了,就算是入獄也一般都挺短的。宋越把想法和張冠一說,兩人便開始篩選案件起來,還沒忙一會儿,秦默便推門進來,說是從警局那邊調來了案發當時的監控錄像。

宋越知道秦默在里面肯定下了很大的功夫,否則警方的行動不可能這麼快。三人盯著電腦屏幕上的畫面,案發的時間正是下午,路人也有,宋越在屏幕上看到了自己一邊打電話一邊走過去的背影,然后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人影從旁竄了出來,用木棍揍了他的后腦一下,隨后便逃之夭夭。

監控錄像並沒有聲音,但宋越看了這一下也頗覺后腦劇痛。監控錄像后面也還有一段時間,三人就這樣默默看著,看著錄像中的宋越躺在那里人事不知。宋越忽然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可讓他說出來哪里不對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直到看見秦默的身影出現在監控錄像上之后,畫面才停止下來,秦默印著宋越疑惑的目光,指著他的手機道:“幸好有定位功能,而且你和我講電話的時候也說了你在什麼地方。”

“嫌疑犯戴著帽子,根本看不到臉,我事后也問了几個周圍的商家,沒人注意到可疑人員。”張冠昨天顯然也是去過一次現場的,可惜城市里的流動人口實在是太多了,這根本沒法繼續調查,“那根木棍也在附近的垃圾桶里找到了,可惜沒有提取到指紋,線索就這麼斷了。”

“所以宋越你這兩天都不要單獨行動了。”秦默拍板定論。在他多年的律師生涯中,也不是沒遇到過報復,但這次出事的是他最看好的手下,況且還是和他通電話的時候出事的,必須要查清事實。

宋越就這樣被安排了下來,每天由總裁秦默親自接送,其他瑣事由助理張冠全權負責,他只是埋首在檔案中回憶四年的記憶。

之后的一個禮拜,再也沒有其他意外發生,宋越也完全可以背下來了這四年他經手的所有案件,而這一天,到了他要上法庭辯護的日子。

“宋哥,你可以嗎?用不用讓其他人替你?”張冠和宋越混熟了之后,說話也開始沒大沒小起來。比較而言,他比較喜歡失憶后的宋越,因為以前那個不苟言笑的宋越,像是只會工作的機器人。

“不用,我可以應付。”宋越整理著手中的材料,他雖然失去了四年的記憶,但在學校里學的法律知識可完全沒有丟掉,更何況他翻了一個禮拜的庭審記錄,民事案件經常出現的就是財產糾紛,不是離婚就是爭遺產的,多少也翻不出來什麼新花樣。他雖然沒自信做到像以前那樣干淨利落,但也不至于搞不定。

“咦?宋哥,你今天不帶那個扳指了嗎?”張冠看宋越整理好打算走人了,立刻提醒道。話說完才想起宋越根本什麼都不記得,主動走到他身邊,拉開辦公桌的一個抽屜,拿出一個小錦盒,“宋哥你有個怪癖,這個扳指是你上法庭的時候必須戴的。”

宋越微愣了一下,有個幸運物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例如他以前念書考試的時候都會用同一支鋼筆來答卷,這確實也像他的風格。可讓他發呆的原因,是這扳指他居然有印象。

這是四年前他來秦氏面試前不久,在一家古董店淘換來的。這枚扳指是坡形扳指,上面還有弦槽,材質是骨質的,因為年代久遠,已經變成了淺褐色,老板說是虎骨所制。其實究竟是什麼材質的他也不在意,這扳指他曾經試戴了一下,居然說什麼都摘不下來了,幸好價格不算貴,當時他沒太在意地買了下來。

宋越回憶著,他好像當時就戴著這枚扳指來參加的秦氏律師事務所的面試,當時秦默還好奇地多問了一句這枚扳指的來歷。而之后車禍的時候,他肯定也是戴著的。

原來車禍以后,他就能把這枚扳指摘下來了嗎?

宋月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失去四年的記憶,可能是和這枚古怪的扳指有關,所以在張冠把扳指朝他遞過來的時候,下意識的拒絕了,連碰都沒有碰,讓張冠放回原處。張冠雖然覺得奇怪,但也沒說什麼,以為宋越是對這個扳指沒印象的緣故。

庭審進行得很順利,宋越雖然嚴格上來說,是第一次出庭,卻也沒有出什麼岔子,案子順利地贏了。

宋越注意到張冠的表情很驚訝,特地私下問了他,后者因為這一陣已經和他混熟了,有什麼說什麼,表示很奇怪宋越改變了質證和辯論的方法。

張冠很形象地用武俠來舉例,比喻宋越往常習慣的是用西門吹雪的劍法,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直來直去,簡單的一刺中心。而現在的宋越就像是郭靖,練了內功,以力取勝,以德服人。

宋越聽了后眼角直抽,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比喻。但他卻不得不承認這形容得很直觀。熟悉了這四年檔案的宋越,當然知道在法庭上用什麼樣犀利的詞語更能取得勝利,但這樣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做人還是要圓滑一些,言語的力量可以堪比刀劍,甚至于比刀劍更可怕,產生的傷口都是看不見的,而且更加難以愈合。

而最重點的,是善戰者死于兵,善泳者溺于水,這把名為言語的利刃是一把雙刃劍,不僅可以斬向他人,更可以傷害自己。宋越知道自己被人暗算,恐怕也是因為禍從口出。

也不知道這四年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按理說那麼毒舌不是他的性格,可是這些天他一點一滴地了解了這四年來發生的事,漸漸也開始迷惑了起來。因為這房間里擺放的東西,全都是按照他的習慣來的,連電腦里收藏的文檔也是一樣,找東西非常順手。

怎麼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宋越回到事務所,和同事們隨和地打招呼,然后略微尷尬的看著他們無法適應的表情,飛快地走回自己的辦公室。這都一個禮拜了,難道還沒有潛移默化地讓他們習慣?難道他以后也要繃著一張臉裝面癱嗎?

無聊的打開電腦,宋越看到桌面上那個監控錄像的視頻,下意識地點開,反反復復地循環播放著。他看著嫌疑犯的那個身影,努力地想要回憶起些許蛛絲馬跡,可是越看,他的臉色就越發難看。

當秦默推開門的時候,就看到坐在電腦屏幕后面的宋越,一副臉色陰沉的模樣,瞬間還以為他找回了四年的記憶,頓時還頗有些遺憾。

要知道,宋越自從來他們事務所上班之后,就是公認的冰山,和誰都沒有過多的交情,也就是和他這個老板能有些許多余的交流,這恐怕也是看在這間事務所是他的分上。這完全是徹頭徹尾的工作狂,當然,這種員工也是秦默非常喜歡的,所以在這四年來也不斷提拔他。可隨著宋越接手的案子越來越多,秦默就越体會到有些不如意。做他們律師這行的,最重要的就是人脈,而且今天雖然是站在對立面上做辯護,也許明天對方就會請到他們來幫忙。

宋越那張嘴太能得罪人,所以秦默也不敢讓他接觸大客戶,只能讓他負責民事案件。否則如果讓宋越接手刑事案件的話,指不定早就被人砍殺几刀了。

今天的庭審記錄他特意關注了一下,突然發覺宋越這不僅僅是失憶就變了性格,連庭審技巧都隨之改變。那樣圓滑的取得勝利,對手心服口服,連怨氣都沒有,當真是符合秦默和氣生財的宗旨。

不得罪人的律師,那可是非常難得的,要知道律師這職業天生就是得罪人的。

當然,以前的宋越那是做得太過激了。

秦默這還遺憾著呢,但腳下的步子卻也沒停,走過去看了眼宋越的電腦屏幕,訝異地看著屏幕上播放的監控錄像:“怎麼了?你看出來了什麼?”

宋越指著屏幕上來來往往的路人,沉聲道:“我遇襲的地方離公司並不遠,但到你過來也足足有五分鐘,可是在這五分鐘之內,路過的有那麼多人,居然沒有一個人上前查看情況,頂多也只是打110報警而已。”

宋越第一次看的時候就覺得有些不對勁,現在是終于看出來了。這光天化日之下,嫌疑犯行凶作案,居然沒有一個人上來阻止也就罷了,居然就讓他這麼躺在馬路上自生自滅?這也太無語了吧!

秦默反而一愣,隨即苦笑道:“宋越,看來你還是沒有恢復記憶,這現在做好事的人少了,尤其是我們這個城市。而且……說起來,這事起因也與你有關。”

宋越一呆,這又從何說起?

秦默掃了眼宋越的辦公室,這些天宋越一直翻看著他這四年來的案件,所以這些檔案也一直沒有拿走。秦默找了一會儿,從檔案堆的最底端,翻出來一個檔案袋遞給宋越:“你先自己看看吧。”

宋越接過檔案一看,實際按是2008年的,正是他剛進秦氏律師事務所時的案子,因為當時他只是其他律師的助手,所以並不是主辯律師,庭審記錄上也沒有他,宋越便一直沒有翻看。帶著疑惑打開檔案,宋越立刻明白了秦默的意思。

這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的案件,被告和原告在某處發生碰撞,原告的腿部骨折,要求被告賠償醫藥費,但就是這樣一個很小的案件,卻沒有簡單的結束。被告因為警察局的筆錄丟失,推翻了之前的證詞,宣稱自己是路過好心扶了一下原告。被告又告知了几個相熟的網絡論壇好友,此事瞬間擴大了影響,再加之惟恐天下不亂的媒体加入,一下子便變得復雜了。

宋越拿著文件一下子不知所措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這期間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因為在檔案上沒有几處他的名字,可是一想到這四年中的記錄,他可是無所不用其極的。

“我們是被告律師,當時也受到了不小的影響,當年負責這案子的律師,結案之后就轉到其他律師事務所去工作了。”秦默翻動著文件,指著其中一個復印件道,“這個案件最終以我們敗訴而結案,當然,這是很正常的。畢竟被告是真的撞了人,可是沒有人能想到會產生那麼大的影響。原告和被告雙方達成了協議,在被告賠償的基礎上,簽署了雙方均不得在媒体上就本案披露相關信息的協議。”

“這樣,豈不是沒有人能知道真正的事實了嗎?”宋越一怔,這個協議,顯然是為被告做掩飾。一個撒了謊的人,居然能逃脫輿論的指責,反而是一副賠了錢委屈的模樣。

秦默沒有多說,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道:“宋越,我們是律師。”

宋越沉默不語,律師這個職業,在他選擇學法律的時候就已經認識的很清楚了。就是不管為之辯護的人是真的有罪還是無罪,都要爭取最大的權益和利益。在這樣的判斷標准下,這個案子顯然是做得很成功,可是……

“誰都沒想到最后的影響會那麼大。”秦默安慰地拍了拍宋越的肩,“前几個月也有記者重新報道了此事,采訪了政法委的書記,完全地公開了本案的所有細節,可惜已經沒人關注事實究竟是怎麼回事。在信息時代,吸引眼球的永遠是更丑惡的事件,輿論的焦點都是轉瞬即逝,真想究竟是怎麼回事,很少有人會挖掘。”

宋越的喉嚨發緊,他無法知道四年前的自己究竟是怎麼面對這樣的案子,他腦海里對于這樣的記憶是空空如也。

可是如果讓時光回到四年前,他又將如何選擇?

這根本是無法回答的一個問題。

沒錯,律師是一定要說真話的,可是卻可以選擇只說部分真話。宋越深深地吐出一口氣,扯了扯嘴道:“我覺得,那人來敲我一下,恐怕就是想要我自己來体會一下這被人晾在路上的凄涼無奈吧。恐怕負責這案子的李律師估計也會遇到這樣的事情。”

秦默聞言趕緊打電話查問,接著又多打了几個電話,果然嘆氣道:“沒錯,李律師也遇到了和你一樣的情況,還有被告也是。至于負責這案子的法官倒沒有,可能是因為換了城市,沒有找到人。”

宋越的臉上並沒有解開疑惑的輕松感,反而越發地沉重。

秦默也不多言,知道做他們這一行,道德是一個需要自己跨越的檻。

之前的宋越做得太過于干脆利落,而現在的宋越,顯然是需要再次衡量。

既然搞清楚了嫌疑犯的用意,對方也只是想要給他們一個教訓而並不是要怎樣,宋越也不再像之前那樣草木皆兵了。

可是心里總像是被塞了一根刺,無論如何也消除不掉。

這樣也挺好的,可以提醒自己以后行事的尺度。

宋越順利地辦了許多案子,也成為了秦氏律師事務所的新合伙人,接手的面也廣了許多。

這一天,他接到了張冠的電話,說是有人來找他,並沒有預約。張冠還加了一句,人很奇怪。

宋越此時正空閑下來,便讓張冠領人進來,辦公室的門不一會儿便有人推門而入,宋越一眼就看到那個黑襯衫上繡著一條龍的年輕男子。

好像有點眼熟,在哪里看到過呢?宋越正遞名片打招呼的時候,那人揮手一擺拒絕道:“我不是來找你咨詢的,而是想要從你這里買回去一件東西。”

“什麼東西?”宋越一愣,沒理解對方的意思。

“一個扳指。”那人淡淡地說道,“想來這東西現在對你也是無用的了,還是賣還給我吧。”

宋越這才想起來,這個人應該是四年前他買扳指時的那個古董店老板,那時那人穿的是一件繡著赤龍的中山裝,這換了衣服樣式啊!不過這扳指宋越確實挺讓人反感的,丟也不是扔也不是更不敢送人,放在抽屜里當真是燙手山芋,聞言便立刻拿了出來,遞給那老板。

那老板也不含糊,掏出几張人民幣放在他桌上,便拿了裝扳指的錦盒想要走人。

宋越連忙問道:“老板,這扳指可有什麼來歷?”他不敢說自己那四年不正常的生活是因為這個扳指,可是不問請楚他總覺得不自在。

老板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知道扳指是做什麼用的嗎?扳指在古代名韘,射決也,在商代便已經出現,是射手用來扣住弓弦射殺獵物的工具。雖不是刀劍一類的凶器,但也是幫凶之一,具有强大的煞氣。”

宋越聞言一呆,覺得這老板話里有話。律師這個職業,可不是于這扳指很相似麼?

“再加上這扳指是周武王姬發開創大周時所用,可令佩戴之人煞氣盈身,會做出一切最有利于自身的判斷。”

宋越不知道說什麼好,不過他心中也有些不以為然。賣古董的向來都是舌燦蓮花,他這個也是靠口舌為生的律師,居然也被人說得無言以對,實在是很憋屈的一件事。

“不用擔心,你之前戴上就摘不下這扳指,恐怕是因為這扳指中殘留的煞氣影響到你的性格,在這几年的疏導下,應該也都消失殆盡了。”那老班緩緩地說道。他自然臉上並無半分歉意,這枚尾宿韘選中此人,也並不是偶然,這人性格中的理性和感性太過于偏激,很容易便走上歧途,老班認為這和尾宿韘這個誘因根本沒有多少關系。

這就像是在伊甸園誘惑夏娃吃那枚蘋果的蛇一樣,就算沒有哪條罪惡的社的引誘,遲早夏娃也會那樣做。

只是時間問題。

但這樣的情況,究竟是好還是壞的,誰都說不清楚。畢竟依照聖經里的敘述,亞當和夏娃最后誕生了人類,而一時的過錯也說明不了什麼。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出了寫字樓,老板看似把玩著手中扳指,實際則是用手不著痕跡地把衣兜里慢慢往外爬的兔子玩偶重新塞進去。

‘就看一眼嘛!又不會有人發現。’醫生氣急敗壞的聲音從衣兜里悶悶地傳出來,顯然是這麼一會儿就憋壞了。

‘有人看著’。老板淡淡的說道,但看著兔子玩偶晃晃悠悠地又爬了出來,卻再也沒把它重新塞回去。

‘不就是那個胡亥嘛!’醫生瞥見一直在巷子口暗處站著的人影,因為是一頭銀發,所以非常惹眼。因為這几日在附近正好有個很大型的漫展,周圍的行人反而見識多了這樣的古怪發色和瞳色,也並不在意。不過他肩上那只赤色小鳥,乖巧可愛,時不時賣萌裝可愛。這樣的帥哥加寵物鳥的組合倒是吸引人注意,回頭率極高,醫生還看到周圍許多人掏出手機遠遠的拍照:‘話說,這位少爺來這里做什麼?不會是跟蹤我們吧?不對,老板你不是把胡亥用龍紋澤收為己用了嗎?是你召他來的?’

‘他應是為了這虎骨而來。’老板摩挲了一下手中的扳指,微微一笑道:‘他雖是用龍紋澤被我控制,可卻不能打草驚蛇。好刀,自然要用在刀刃上。’說罷,老板回過身,朝胡亥的方向晃了晃手中的虎骨韘,對方顯然是把老板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里'臉色一沉,便打開手中的黑色大傘撐在頭頂大步離去。

醫生仰頭看著頭頂的艷陽天,嘖嘖稱奇道:‘不會吧?這位少爺居然像大姑娘似的怕曬黑?’

老板看著胡亥走在陽光下的身影,一直看到他走到街頭轉角,再也看不到了之后才緩緩道:‘因為他是無法接觸陽光的。’

‘啊?他是吸血鬼?還怕陽光?那以后若是對付他,是不是還要准備大蒜和十字架啊?’醫生各種吐槽,忽有想起一事,大樂道,‘對了'那水蒼玉居然還被雕成了基督耶穌難受像,那十字架的造型,不會是胡少爺自找苦吃吧?’

老板雖是心情惡劣,但聽到醫生這樣的編排,也不免得微微勾起唇角。

‘吸血鬼那種低級的生物,不值得一提。你就從來沒好奇過嗎?赤龍服只有兩件,一件一直由我穿著,另一件則隨著扶蘇陪葬在秦始皇陵,那胡亥是如何活到現在的?’‘咦?不是因為他也吃了長生不老藥嗎?’醫生這才覺得有蹊蹺,他細細思索了半晌,不解道:‘這確實挺奇怪的,看他那銀白的頭發和赤紅的眼瞳……那胡亥不會是用了什麼逆天的法子吧?’’

老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猙獰的舊傷,嘆了口氣道:‘’我和他都吃了那長生不老藥,可區別是,我死過了一次,已是個死人一般,全賴赤龍服保持著我的身体不朽。而胡亥他一直好端端地活著,長生不老藥雖是靈藥,能讓人一直益壽延年永葆青春,可頭發卻是會和古稀老人一般慢慢變白,那赤色的眼瞳恐怕也是如此。至于不能被太陽光曬到,倒也可以想象。他本應該是早死之人,又無赤龍服加持,陰氣旺盛,自然受不住陽氣甚重的太陽光直曬。雖然他已經把那半截赤龍服改成披風穿戴,可畢竟不像我是經年累月穿著,效用並不明顯。’

醫生雖是大大咧咧並不細心之人,到也能聽出老板言語中的惆悵之意。他恍然發覺,為何剛剛老板看著胡亥的身影,目光會如此的復雜。

恐怕在這個世間,能和老板稱得上同病相憐的,也就只有胡亥這個人了。兩個人均是在兩千多年的歲月中,起起伏伏,看盡人事變遷。醫生忽然覺得,長生不老,也並不是一件好事,在每個地方只能呆上几年,便要在旁人起疑之前匆匆撤離。眼看著在意的人一個個年華老去,最后只能落到與古物相伴……

醫生悄悄的用長耳朵纏上了老板的手,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就算老板再寂寞,也別想去找胡亥當同伴。嗯,那個占了他身体的扶蘇就更別做夢了,

扶蘇把手中的醫書放下,揉了揉生疼的眉心。雖然擁有著醫生這個身体的記憶,可是醫學學無止境,醫生只是個初級醫師,需要學習的地方還有很多很多。例如外科的縫合方法就有數十種,每一種都要根據患者的情況分別判斷,還需要在术前勤奮練習。扶蘇這人有點完美主義者,無論做什麼事都喜歡做到最好,因此就有些身心疲憊。

手邊被放了一盞剛泡好的碧螺春,扶蘇嗅著茶香,覺得頭疼稍微緩解了一些。微微抬眼看了下站在身旁的胡亥,扶蘇用手拿著茶盞,用茶蓋撥弄了一下漂浮在上的茶葉,淡淡道:‘’那虎骨韘沒有到手吧?‘’

‘臣弟莽撞,並未得手。’胡亥低垂著頭,就像是做錯事的小孩子等著大人責罵一般。其實他並不是沒有機會拿回那虎骨韘,但他已經經歷過兩千年的歲月,雖然大部分的時間都隱在墓中沉睡,但卻也知此時年代不同,皇兄的心願恐怕是難以達成,他反而覺得,和皇兄住在一起,每日看著他去醫院上班,兩人去尋常兄弟般相處,倒是不錯的選擇。

扶蘇似笑非笑的瞥他一眼,並未說什麼,而是低頭吹涼了手中的茶盞,輕輕地抿一口。

胡亥身后的冷汗濕衣,皇兄盡管一字未說,但渾身散發出來的氣勢驚人,竟讓他連喘氣都不敢太過大聲。他總覺得皇兄有點奇怪,雖說是放了話要重建乾坤大陣,可是這几個月來,扶蘇每日都是代替醫生正常的上下班,連外地都沒去過一次,這讓胡亥有些不安。

是並不信任他?還是在謀划著什麼?

看著這個不爭氣的小弟額角滲出細汗,扶蘇揮了揮手道;‘無事,晚上吃烤鴨吧,懶得出門,汝叫外賣吧。’

胡亥微微一怔,雖然覺得自己皇兄這些天越發的宅了,卻並不拂他的意,打電話叫外賣去了。

扶蘇摩挲了一下放在案頭的和氏璧,微眯了一下雙目,低聲喃喃道‘才收集了六個帝王古董嗎?不急……不急……’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18-11-19 09:59:2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啞舍·象牙骰

人生就是一場賭博,那麼不會有誰一直穩贏不輸……

人自出生之后,所面對的每個選擇,都是一場賭博。

公元422年 都城建康

劉裕艱難地睜開雙目,已經昏花的雙眼讓他費了好半晌功夫,才看清楚自己身在寢宮之中,而不是噩夢中的兵荒馬亂。

身為南朝劉宋王朝的開國皇帝,已經快要六十歲的劉裕以厲行節儉而聞名,不喜歡宴飲游玩,也從不裝飾自己的宮殿馬車,所有的財帛之物都歸到府庫之中。他的寢宮,牆上掛著的只是土布帳子、葛布燈籠和麻繩浮塵,反而像是普通的民宅,只是房間比民宅要大上許多罷了。

劉裕此時覺得,這樣的寢宮反而太過于空曠,讓他連喊人都費勁。唇開合了一陣,喉嚨卻干渴得發不出半點聲音。劉裕想生氣卻又沒力氣發脾氣,是他在入睡前把服侍的太監宮女們都趕跑的,現在他又能怪誰?

也許,他的時辰,是應該到了吧?

劉裕喘著粗氣,閉了閉眼睛。

也許,每個人都將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在腦海中重放這一生的經歷。他也不例外。在他剛來這個世上的時候,母親就因為難產而死。他生來就克母,被算命的人說成命硬,父親劉翹甚至想要活埋了他。也幸好是叔叔劉万看他可憐,把他抱回了家,嬸母一直養他長大,他也有了一個小名,叫寄奴。

寄奴寄奴,寄養的一個奴仆而已,誰又能想到就是這樣的一個奴仆,現在成了万人之上的皇帝?

劉裕緩緩睜開了渾濁的雙目,努力的攥緊右手。在他的掌心中,有著一顆陪伴他多年的骰子。

他成年之后,生活更加艱難,還要撫養兩個弟弟,生活的窘迫讓他迷上了賭錢,而這枚他在一個古董店里淘到的骰子,居然能夠保佑他逢賭必贏!唯一一次輸給了當地的豪强,也是中了他人的圈套,但他也想起了買到這枚骰子時,那個古董店老板所說的話。

“人生就是一場賭博,你肯不肯賭呢?”

劉裕顫抖著把手舉起來,把那枚骰子放到了眼前。

這是一枚象牙所制的骰子,都已經呈現出姜黃色,包漿锃亮。在骰子的表面,還出現了一根根像是頭發絲一樣的淺紋,這是牙器之上的雀絲,這雀絲很長,可以推斷出這枚骰子已經很有年頭了。這枚骰子是一枚六面骰,正立方体,每個表面分別有一到六個孔,相對兩面之數字和為七。

劉裕著迷地看著手中的骰子,几乎整個靈魂都要拜讀在這枚骰子之下。他劉裕一生戎馬,于隆安三年參軍起義以來,對內平定戰亂,消滅分裂割據勢力,使南方結束百年動亂歸于統一。對外致力于北伐,吞並恒楚、西蜀、南燕、后秦等國。可誰都不知道,這赫赫戰功,其實大部分關鍵的決策,都是取決于這枚骰子。

每當到了無法決斷的時刻,劉裕都會擲一把手中的骰子,用骰子的點數來的決定他的決策。三十多年來,無一例外。

是的,當他慘輸了那一局之后,他便痛改前非。逢賭必贏,那麼人生中所遇到的每一個岔路口,所做的每一個決斷,不都是在賭博嗎?

沒錯,這就是老板所說的真諦!人生就是一場賭博!

他利用了這枚骰子,成為了最大最成功的賭徒。

他贏得了天下!

劉裕無聲地笑了,意識也逐漸地模糊了起來。

不!還不行!太子劉義符尚且年幼!還震懾不住那些朝臣!

劉裕掙扎著想要起身,手中的骰子在指尖滑落,掉在了地上,骨碌碌地滾了起來。

門外的太監聽到了動靜,趕緊推門而入,卻在下一刻大驚失色。

陛下!

少頃,皇宮中傳來了六宮鳴鐘聲,南朝宋武帝劉裕,崩。

劉裕呆呆的站在寢宮的角落里,看著自己的屍体被換上了早已准備好的繁重冠冕帝服。

出出進進的人們滿面哀思,大臣們匍匐在地叩首哭泣,他的几個儿子扑到他的榻前流淚不止。

他……這是死了嗎?

劉裕本是個無神論者,但在這一刻,也不得不相信了那些佛道人士所說的鬼魂輪回之類的論調。

他現在是鬼了嗎?也許一會儿就會有黑白無常來勾他的魂下地府了?

想也知道,直接或間接死在他手下的人不計其數,就算他是皇帝,也絕不會去西方極樂世界。

劉裕倒是心情不錯,因為他感覺到的是一種解脫。現在的他沒有了被那衰老的身体禁錮的感覺,身体輕快舒爽,目光清晰銳利,喏,他還看得到遠處的那個角落里,他的那枚象牙骰正靜靜地躺在那里,應該是進進出出的人不小心踢過去的,根本沒有人在意。

看了又看,劉裕終是舍不得自己一直珍愛的骰子孤零零的被丟在那里,他蹭了過去,雖然知道已經是鬼魂的自己可能碰觸不到物体,但還是彎下了腰。

在手指觸碰到象牙骰的那一刻,劉裕愣了一下,隨即便把象牙骰掂在了手中。

奇了怪了,不是說鬼魂都是虛影,不能觸碰實物嗎?

劉裕低頭打量著自己,首先看到的是一雙修長潔白的手。

這是他?

劉裕愣愣地,看著自己的那雙年輕的手,在外面投射進來的陽光下散發著無與倫比的活力。

鬼魂難道不怕陽光照射嗎?

劉裕索性走出了寢宮,整個人都沐浴在了陽光下,感受著那股陽光灑落的溫暖,舒服得簡直想要嘆息。

“你是誰?怎麼會在這里?”

一個明顯還處在變聲期、時而有些粗啞時而有些尖細的聲音傳來。劉裕轉頭一看,便發現來人是他的第三個儿子劉義隆。

別看他年紀已經快到花甲之年,可是几個儿子卻都很年輕。劉裕整個壯年都在四處征戰,在差不多安定下來之后才關注繼承人的問題。所以他最大的儿子劉義符也不過十七歲,這也是劉裕死前最不放心的緣故。

而現在在他面前的劉義隆,只比他大哥小了一歲,才剛剛十六。少年的眼眶已哭得紅腫,劉裕隱約記得這個三儿子身体不是很好,想來應該是出來透氣的。這樣想著,難免臉上便露出一絲慈祥的笑容,這其實對于劉裕暴躁的性格來說,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劉義隆卻覺得這抹笑容無比的刺眼,再次厲聲呵斥道:“你究竟是哪里的小太監?怎能在此發呆?”

小太監?劉裕怔了怔,立刻反應過來重點不應該在這里。

他死了啊!是鬼啊!怎麼可能有人能看到他?

劉裕下意識的低頭朝下面看去,他此時正站在寢宮后面的荷花池旁,在碧波蕩漾的水面上,他看到了一個年輕的少年。

那容貌,依稀非常的熟悉。

正是十四歲時的自己。

劉義隆鎖緊了眉頭,緊緊地盯著這個奇怪的少年。

說他奇怪,其實並不是指他穿的那身粗布麻衣。他父皇勤儉節約,堂堂的一國皇宮都被他弄成了村屋一樣。劉義隆還記得當他離開都城分封荊州之前,每日和兄弟們來給父皇請安,都只能穿著家常服飾,誰都不敢穿厚重的禮服。

就連現在,劉義隆也注意著分寸,身上的素服無比的平常,讓人挑不出半點的錯處。所以這個少年就算穿得有些過分簡朴,劉義隆也完全不覺得有何不妥。

奇怪之處,在于這個少年的長相。

劉義隆很少照鏡子,但他卻有兩個哥哥四個弟弟,這名少年的年紀和他四弟劉義康差不多,而且長相也有五六分相似。若不是他剛剛確定他四弟在父皇床前,他几乎要以為面前的這名少年便是換了一身衣服的四弟。

所以在看清少年的長相后,劉義隆便再也不會以為這是哪個宮的太監,他的心中甚至涌起了一個荒謬極致卻又可以解釋的通的猜測。

這個少年,難道是他父皇的私生子?

因為母妃的身份不能被公開,所以便養在后宮之中。劉義隆的記性很好,他在剛到寢宮的時候,便看到了這名少年呆立在角落里,但離得很遠,也不曾在意。

能比他們這些在殿外侍疾的皇子還早一步到來,那不是太監便是一直都呆在這里的了。父皇居然在臨終之前還特意叫這名少年到身邊……

劉義隆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正確,目光也不禁復雜起來。

自己對于父皇,事實上是怨恨多于崇敬的。兩年前的他只有十四歲,便被封為宜都王,位鎮西將軍、荊州刺史,惶惶然離開都城建康。也不光他,除了太子大哥,他二哥劉義真在十二歲的時候便被封為桂陽縣公,坐鎮關中長安,其他諸位弟弟也是分封各地。為的,不就是不想讓他們這些年齡相近的皇子們,威脅到太子大哥的地位嗎?父皇為太子大哥著想,那麼誰來為他們著想?年紀輕輕地便被派到陌生的地方,下面的官員們表面上無比的恭敬,實際上那些世家大族們誰都看不起他們這些出身寒門的皇子陽奉陰違。那種滋味,實在是難以言喻。

劉義隆以為能讓父皇給予特殊待遇的,只有太子一人。雖然長兄為尊,他也可以咽下這一口氣,只是卻沒想到,居然還有一人例外!

“格老子滴!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一直呆愣在池水旁的少年,終于爆出一聲完全和他身材不匹配的怒吼。

劉義隆乍然之間一聽,差一點腿一軟地立刻跪倒在地。因為這樣的口頭禪,這樣的語氣,簡直和他的父皇如出一轍啊!

雖然天生就對父皇有著畏懼感,但劉義隆還是在腿一軟之后迅速站穩了。原因無他,這明顯是少年人的嗓音。再說,他父皇已經駕崩了。劉義隆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心情平復下來,禮貌地詢問道:“你是誰?”

因為從年齡上來看,劉義隆已經認定了這是他弟弟,所以語氣就帶了些兄長的味道。但那名少年回過了頭,臉色怪異地看著他,時間長到讓劉義隆以為他臉上是不是長出了一朵花。

劉裕真想找塊石頭朝這個呆小子砸過去。他是誰?他是他老子!

但劉裕隨即反應過來,他現在這副模樣,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更何況其他人?估計他這樣說了,下一刻就是被自己儿子用褻瀆冒充皇族的罪名給關押起來。

難道他死后反而恢復到了他十四歲那年的身体?但現在躺在寢宮里的那具屍体又是誰的呢?

劉義隆見這少年臉色精彩紛呈,以為是難以述說自己的身份,便理解地點了點頭道:“雖然你的身份不宜公開,但既然你我同為兄弟,也可以互相扶持,總讓我有個稱呼的好。”

劉裕聞言立刻愣在當場,這三小子,是誤會了什麼?

但隨后他便意會,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依著他以前的性子,那定然是要暴跳如雷的,但現在他想了想,卻也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下了。

說起來,在剛才群臣涌入寢宮之時,也有數人朝他這個方向隱秘地看來過,當時他剛剛經歷生死,渾渾噩噩,渾不在意。現在回想起來,劉裕便知道了為何沒有人來趕他出去,原來都以為他是自己的私生子啊!

劉義隆極有耐心地等在那里,一雙眼瞳一瞬不瞬地盯著少年臉上的細微表情。

過了半晌,那少年的唇角扯出一抹苦笑,淡淡道:“寄奴,你就管我叫劉寄奴吧。”

寄奴?果然姓劉?

劉義隆瞬間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測,隨后又因為少年的名字而皺了皺眉。

居然名叫寄奴?寄養的奴仆?並沒有跟他們兄弟一樣排義字輩,那就是說這個少年並沒有入族譜的資格。而且這樣隨便的一個名字,也許是因為他的母妃身份低微的緣故。

劉義隆深吸了一口氣,他此時才注意到,他離開寢宮透氣的時間太長了,若是再耽擱下去,恐怕會招來有心人的目光。他朝那個少年和善地一笑道:“也許你早就知道,我是你三哥,私下就叫我三哥吧。”潛台詞就是明面上還是需要叫三殿下的。

劉裕的嘴角抽了抽,還是沒辦法對著自己的儿子叫三哥,這實在是太挑戰他的耐性了。所以他直接哼聲道:“叫什麼三哥?我直接叫你車儿吧。”

劉義隆一怔,這個車儿的小名,只有父皇才喚他,因為當年他出生正逢父皇征戰四方之時,母妃胡婕妤就是在馬車上生下了他,所以車儿這個乳名,一直跟隨著他。父皇只有在高興的時候才會喚他這個乳名,平日里若是見到,都是和其他兄弟一樣,只喚排行數字罷了。

張了張嘴,劉義隆想要拒絕這少年沒大沒小的稱呼,但旋即釋然一笑。這少年如此心性耿直,肯定也是父皇沒有讓他接觸更多的黑暗面,他知道他的乳名,定然也是從父皇那里得知。這少年是不是知道,在父皇心目中,他這個母妃被賜死的三皇子,是不是早就被厭棄的一個?

劉義隆緊了緊拳頭,終是沒有把困擾多年的問題問出口。他溫柔地笑了笑道:“寄奴,我們先進去送父皇最后一程吧。”

聽到這個久違的名字從自己儿子口中喚了出來,劉裕也是各種別扭。其實他並不太想進去,看自己的遺体並不是一種舒服的体驗,但他確實也不能傻站在這里,誰知道下一個發現他的人,會不會直接把他當刺客拿下。畢竟他現在沒有任何身份。

無所謂地跟著劉義隆重新回到寢宮之中,這回劉裕才有閑心打量起眾人的神態。之前他雖然在這里站了許久,但剛經歷過了生死,根本沒有心情去多觀察其他人。但現在就不一樣了,相信也沒多少人能夠親眼目睹自己死后發生的事情,劉裕並沒有跪下去,反而挑了個角落,饒有興趣地四處張望著。

咦?沒想帶那個總是挑他毛病的將軍謝晦居然哭得那麼傷心?身為東晉人士王謝兩大世家的謝家傳人,年少英俊的謝晦是南朝劉宋的開國大臣,年紀輕輕便是劉裕的第一謀臣。東晉末年,曾隨劉裕北伐收復中原,十策有九策出于他,他對劉裕的重要性絲毫不下于諸葛亮之于劉備,幫劉裕收復了大半中原,而在劉裕登基時,他也不過只有二十余歲,是絕對的少年英雄。現今都督七州軍事,獨攬禁軍,可謂權傾朝野,因為年紀也很適合,謝晦便是劉裕給太子劉義符選的顧命大臣。

不過,劉裕眯起了眼睛,沒有錯過謝晦從長長的衣袖中取出了手帕抹眼角,而那手帕之中分明包了生姜片……

劉裕的心情立刻跌倒了谷底,他仔細觀察,發現用此舉的人並不在少數,就連几個皇子之中也有此作為的,年紀只有七歲的小儿子劉義季正被他的母妃抱在懷里,而那女人藏在衣袖之中的手,正不著痕跡地掐著劉義季的身体,强迫他哀哭出聲。

劉裕麻木地看著這一切,就連他最寵愛的、把皇位傳承給他的皇太子劉義符,也是在干號,臉上沒有半點哀戚之色。而余下之子,有人即使在哭泣,哭的恐怕也是自己未知的命運,而並不是他這個不甚親密的父皇。

劉裕自嘲的笑了笑,目光落在了跪在第三位的劉義隆身上,后者雖並未哭出聲來那麼誇張,但臉上的悲戚誠然,眼角血紅,並無半分做作之色。劉裕忍不住開始回想記憶中的車儿,但卻當真沒有什麼印象。

他一生戎馬,走在刀尖之上,本就少有空閑時間,否則也不可能在四十歲之后才生儿子。而在他登基之后便越發忙碌,在皇帝這個位置上僅僅坐了三年時間。他和自己儿子們的相處時間著實少得可憐。

好像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們就長大了,擁有自己的思想,再也不會用那種崇拜的目光看著他這個正在衰敗的皇帝了。

劉裕握緊了手中的象牙骰,喃喃自語道:“這就是你想讓我看到的場面嗎?這就是你想讓我反省的事情嗎?為了江山,我錯過了多少嗎?”

皇帝的葬禮是一連串很繁瑣的儀式,從秦漢厚葬到魏晉時期的薄葬風俗,劉裕的葬禮並沒有辦的多宏大。但到底也是一國之君的葬禮,一些古禮繼承漢制,五服之制,三年守喪、會葬等等。這些名目繁多的復雜禮儀規范嚴密的治喪程序,招魂、發喪、置靈座、點香燈、殯殮、治喪、居喪……一項一項地置辦下來,雖然有專門的官員負責,但也把滿朝文武累的夠嗆。不過因為劉裕登基的時候便已年近花甲,所以葬法,棺槨制度、封樹及隨葬品等這兩三年來也不斷地准備著,所以倒不至于手忙腳亂。‘慎重追遠’是儒家傳統的生死觀,劉裕雖然也沒有讀過什麼書,但他手下的那些大臣們很多都是世家大族出身,所以葬禮辦得一絲不苟,雖然哀戚不夠,但足夠庄嚴肅穆。

參加自己的葬禮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恐怕也沒有多少人會有這樣的經歷。劉裕穿著一身孝服,隱藏在人群中,所有所思地看著眾人的神態。當然,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是放在自己的儿子們身上。

當然,他的‘身份’已經被劉義隆介紹過了,他這些最多十几歲的孩們,都沒有學會如何隱藏自己的真實感情,除了最小的劉義季好奇地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了他許久之外,其他人都是一副或冷淡或漠然或鄙視的表情。

好吧,本來他的這些儿子們和他就不是很親近,又由于他們年紀不大,便被他紛紛派到各地分封為王,兄弟們之間許久未見,也談不上有什麼感情,頂多是點頭之交罷了。劉裕忽然覺得有些心冷,像那種一家人圍在圓桌前吃一頓團圓飯的情景,到底是多少年之前的陳舊記憶了十年?二十年?還是三十年?麻木地參加完自己的葬禮,也同樣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的大儿子劉義符登上了皇位,劉裕暫居在劉義隆在都城建康的王府之中,每日所做的就是喝茶看風景。

因為劉裕奉行節儉,劉義隆的王府也沒有什麼奢華的布置,但這里原本便是魏晉一個世家大族的宅院,所以清幽雅靜,倒別有一番景致。

劉裕悠閑地坐在涼亭中,毫無形象的掛在欄杆上,盯著被風吹起波瀾的水,有些無所事事的慵懶。

他就像是一個不停運轉了几十年的轉輪,終于可以停下來時休息了,所以盡管有了年輕的身体,可是心境上卻一下子蒼老了起來。

此時天氣已經快要進入盛夏,花圃中的花朵們都競相開放,,枝頭綠意盎然,劉裕已臥床多日,這種美景多時未見,更是看得一陣入迷。

劉義隆遠遠地便看到那個便宜弟弟正對著池水發呆,不由得會心一笑。也幸虧這些天有人陪伴,他才不至于太過于難受。這座都城實在是沒有給他留下任何美好的回憶,他的母妃、他的童年、他的父皇都在這里一個接一個地逝去,而現在他決定,這回離去之后,再也不要回到這里了,也許在荊州終老,是個不錯的決定。

但在這之前,劉義隆還是想要問問這個少年以后的打算,這些天之中,他也了解了這個少年除了他之外,再無任何可以依靠之人,這讓他非常不放心把他留在都城。

“車儿,你是要回荊州了?”劉裕只掃了自家三儿子一眼,就猜到了他要說什麼。雖然接觸的不多,但這些小兔崽仔們也不過是十几歲,吃過的米飯還沒他吃過的鹽多呢!只是,這還沒過七七四十九天呢,怎麼就這麼著急走?劉裕有點生氣,語氣上帶上了些情緒,惱怒的反問道:“現在?”

劉義隆扯了扯嘴角苦笑, 他知道自己走的有些太匆忙了,但他該怎麼說?想起今天在宮中看到的情景,又想到那些朝臣們的私下議論,劉義隆就覺得面如火燒,真想立刻離開這座都城,跑得遠遠的。劉裕皺了皺眉毛,他這個三儿子身体有些偏弱,正是長身体的階段,身材抽得細長,造成了身上沒有几兩肉的削瘦。現在又一身披麻戴孝的素白孝服,更是顯得他的臉色蒼白,異常憔悴。劉裕不由得升起慈父之心,指著旁邊的木頭墩子道:‘坐,泡茶。’在一旁等候服侍的婢女立刻走進涼亭,輕手輕腳地忙活起來。

劉義隆在這几天早就習慣了這少年發號施令頤指氣使的模樣,雖然心里難免嘀咕對方也台沒有長幼尊卑的概念了但卻抑制不住地從心底里泛起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此時對方雖然吊儿郎當地靠在欄杆上指指點點,但卻氣勢十足,讓人不得不照著他的命令去做。等到劉義隆接觸到木凳的表面,才發現自己又是不由自主地遵命了,臉上出現無可奈何的苦笑。‘來,喝杯熱茶,雖然天氣已經熱了,但還是不能大意。’劉裕無比自然地用長輩的語氣說教道。

‘是’劉義隆也很自然地拿起面前的茶杯,雖然他心里不認同,但實際上他也習慣了與這名少年如此相處。

真是太怪異了,到底誰是兄長?而且他為什麼會有一種面對父皇時的那種戰戰兢兢的感覺?

劉義隆喝了一口茶水,溫熱的茶水滑過喉嚨,溫暖像是霎時間蔓延了全身,立刻讓他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那麼,現在,說說吧。”劉裕敲了敲茶碗的薄壁,輕哼了一聲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劉義隆把茶杯握在手中,嗅著茶碗中殘留的茶香,知道就算他不說,這少年也會知道。

因為估計過不了多久,這件事就會馬上傳遍都城……

劉裕眯著眼睛,隔著很遠就能聽到御花園中傳來的絲竹與嬉笑聲,待他看到那被擁簇在中央的人是誰時,怒不可遏的攥緊了拳頭,恨不得立刻就衝進去給那個不孝子一頓胖揍。

他才死了多久啊!還不到一個月!那個不孝子居然就在御花園中公然聲色犬馬!他依稀記得,在他重病的時候,曾有人向他進諫過,說是太子經常出外游狎,坐龍舟移師天淵池,在水上玩樂,笙歌妙舞,管弦悠揚,一直玩到月落參橫,都不回宮休息,索性就在龍舟上過夜。

他當時以為是有人中傷太子,在他的印象中,他的大儿子不乏聰明,有膂力,善騎射,通曉音樂,雖然不是非常理想的繼承人,但也一定能成為一個中興之君。

結果居然是他一直看走了眼!

在居喪之期如此無禮,這簡直就是一個笑柄!

看!那混小子發現他們了還不知道羞愧掩飾,居然還在那里樂呵呵地向他們招手,讓他們一起加入!

劉裕控制不住罵罵咧咧起來,他身邊的劉義隆眼見不好,立刻把他抱在懷里,阻止他衝進去鬧事。

雖然他大哥確實是失德了,可現在那是一國之君,擁有生殺大權,相信他大哥也不會介意借此機會打壓一下他的弟弟們。更何況是少年這樣毫無背景的,正好可以成為殺雞儆猴的那只可憐的雞。

劉裕掙扎了很久,發現自己這個三儿子雖然看上去削瘦,但力氣委實很大。不,也很有可能是他現在這具身体太年輕了。

喘著粗氣,劉裕恨恨地甩開劉義隆的手,大步地向皇宮外走去,一點也不管劉義隆在后面如何向那個不孝子解釋。

既然他無法抉擇,那就讓象牙骰來決定吧,投出來的點數加一,那便是他最后的決定。

默念了自己需要抉擇的問題,劉裕把象牙骰朝地上一甩。

骰子骨碌碌地轉了半晌,終于停了下來。

劉裕蹲下身,看著上面的點數,許久都沒有作聲。

“寄奴?原來你在這里啊?咦?這枚象牙骰好眼熟,是不是父皇最喜歡的那一個?”劉義隆穿過花木走了過來,好奇地低下頭問道。

劉裕抬起頭,朝他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想當皇帝嗎?”

劉義隆怔怔地看著面前把玩著象牙骰的少年,簡直無法相信自己剛剛聽到了什麼。他下意識地看了眼周圍,雖然已經回到了他的王府,也屏蔽了左右,但剛剛這少年所說的話如果被傳出去,他恐怕下一刻便會被打入大牢,死無葬身之地。

“放心,沒人會聽到。”劉裕托著下巴撇了撇嘴,有點挑剔地看著自己的三儿子。雖然象牙骰選中了面前的這個孩子來做他的繼承人,但劉裕還是有點不滿意。但又想到那個他滿意的太子,就認輸地嘆了口氣。其實除了太子劉義符外,他更屬意二儿子劉義真,但后者好像更喜歡琴棋書畫……好吧,象牙骰從來都沒有出過錯……劉裕用另一只手撥弄著象牙骰,懶洋洋地說道:“劉義符那小子如此作為,肯定會引起臣下的不滿,他的皇位坐不長的。難道你就能冷眼看著其他人借機篡奪皇位?”

劉裕覺得他果然到了六十耳順之年,脾氣已經收斂多了。要是按著他年輕時候的性子,早就操著刀橫劈了那個不孝子。但他也要為他一手打下的基業著想,那謝晦本是他千挑万選出來的人物,本想留著給自家太子當宰相用,但劉義符太不中用,沒辦法壓制得住對方,那麼這謝晦便會成為一個危險至極的人。

想要駕馭猛虎,那便必須有著凌駕于猛虎之上的氣勢,否則那猛虎便會反噬一口,尤其在這剛平定沒几年的亂世。

劉義隆自然也能聽得出這少年未說出口的言下之意,他在這几日曾經碰到過謝晦一次,看到后者那張英俊的臉容上已經沒有了昔日恭順平和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難以形容的意氣風發。劉義隆沉吟了半晌,遲疑道:“情況未到如此糟糕吧?”

王謝兩大世家權傾朝野,謝安、王導等等名極一時的王侯將相盡出于此,但卻謹守著士族准則,從不做篡位奪權之舉,雖然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已經要比皇帝還擁有更大的權勢與聲望了。

這也是劉裕放心把兵權交予謝晦的原因之一,名門望族的族規森嚴,甚至要比皇位的誘惑力還要大。但劉裕卻覺得謝晦那樣心高氣傲之人,志向遠大,根本不是偏安一隅之人,是絕對不肯讓一個只會吃喝玩樂的皇帝壓制在他頭上的,自己不去篡奪皇位,他完全可以扶植另一個。

見劉義隆躊躇不決,劉裕微微一笑,很有耐心地說道:“這是一場賭博,你拿你的后半生,去賭一個登頂的可能。你是賭呢還是不賭呢?”劉裕笑得很有自信,因為對于他這樣的一個賭徒來說,這絕對是一個無法拒絕的誘惑。

但他卻看到劉義隆緩緩的搖了搖頭,道:“不,我不賭。”

“什麼?”劉裕霍得一下站起身,脾氣暴躁的拍了一下桌子,上面的茶碗一陣叮當作響。劉裕按捺住把這三小子臭罵一頓的衝動,連珠炮一樣的說道:“我……不,父皇留下來的暗部,我可以都交給你來執掌!你應該知道那是一股多麼可怕的力量!絕對可以增加你的籌碼!”

“不,我不需要。”劉義隆繼續吐出拒絕的話語,這一次的語氣更為堅定。

“為什麼?如果你來當皇帝,你的大哥和二哥都可以繼續活下去!”劉裕恨不得把桌子都給砸了,如果一切按照他的計划,經過多方布置,劉義隆完全可以有驚無險的繼位登基,而廢帝劉義符和劉義真也可以安然無恙的度過余生。

“那又與我何干?”劉義隆淡淡的督了面前這個情緒激動的少年,不理解他為什麼這麼大反應。他的兄弟?笑話,他根本沒有把那兩個人當成是他的兄弟,相信對方也是如此。劉義隆覺得在都城呆的時間委實是太久了,久到有些事情都朝著不正常的方向發展了。他站起身,平靜的宣布道:“明日啟程回荊州,你若是願意跟我一起走就一起吧。”劉裕呆怔地看著劉義隆削瘦的身影離開房間,不敢置信的跌坐了回去。

他完全沒考慮到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他是一個賭徒,所以壓根就沒想到或許會有人跟他不一樣,根本就不想賭。

象牙骰靜靜地躺在桌面上,在油燈照耀下散發著柔和的光暈。

它是那麼的迷人,甚至可以掌控著許多人的命運。

但……若是有人拒絕搖動它呢……

劉裕並沒有留在都城,而是隨著劉義隆回到了荊州。他一直都在反思,難道自己真的做錯了嗎?

暗部只認手令和信物,所以劉裕依舊可以掌控,通過暗部,他即使遠在荊州,也可以及時了解到他想要知道的事情。

因為他的駕崩,河南四鎮蠢蠢欲動,經過一段時間的鎮壓,謝晦等人終于忙完了軍國大事,能騰出手來收拾這個只知道吃喝玩樂的昏君了。劉裕從多方情報分析,便能看出來謝晦等人和他的眼光一樣,看中的也是劉義隆,而他的二皇子劉義真便是被最先推出去的炮灰。

相傳某日劉義真與幕僚等人喝酒時,曾許諾他日登上皇位,便封謝靈運、顏延之二人為宰相,釋慧琳為西豫州都督。

很快,得到消息的謝晦等人便上書,參劉義真煽動分歧,誹謗當局。

劉義符憤然而起,自然對這個可以窺視覬覦他皇位的二弟沒有任何好感,貶其于歷陽,其余幕僚三人分別被遣散各地。也許是這樣還不能給劉義符安全感,沒過多久便把劉義真貶為平民,遷到新安拘禁。

而得到消息的劉裕卻知道,謝晦等人很快就要對劉義符下手了。這樣的皇帝,遲早會被人弄下台,那倒不如讓他自己來!

劉裕忽然明白了為何自己現在還活著,是因為他需要改正自己的一個錯誤,需要再做一次賭博。

他驟然間停了下來,伸手從懷中掏出了從不離身的象牙骰。這枚象牙骰一共有六個面,除了被放棄的太子之外,他正好還有六個儿子。皇帝又如何?站在最高最陡峭的頂端,如果站立不穩摔下去的時候,因為站得太高的緣故,往往會比任何人都要更加凄慘,甚至死無葬身之地。

劉裕並未多說什麼,而是把他得到的情報,一條一條地擺在了劉義隆的案頭之上。

看著自己的三儿子鎮定自若的表情,劉裕忽然發覺,對方也並不是什麼都不知道。

也許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表面上不爭不搶,而注定是他的東西,最后也只會屬于他。

劉裕眯起了眼睛,有些彷徨。

“這樣的我,讓你失望了?”劉義隆放下手中的筆,抬頭看向那個失魂落魄的少年。回到荊州已經兩年多,也許當初他堅定地拒絕了對方,是真心實意,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難免也會升起各種難以抑制的念頭。

是的,為什麼他不可以坐上那個位置?為什麼他曾經被父皇厭棄?為什麼他一定要當個閑王?

而一旦確定了目標,那麼他便不再退縮。

父皇留下來的暗部?他為什麼要用?只需要玩几個手段,他便可以進進地等待著碩果自動落到他懷中。

“格老子滴!為什麼要這樣做?你難道不知道你大哥二哥的下場會很慘嗎?”劉裕突然看懂了劉義隆臉上的表情,瞬間暴怒,如果按照他的安排來,就不會如此失控!

坐在案几后面的劉義隆已然十八歲,完全褪去兩年前的青澀,他劍眉星目,經過兩年的韜光養晦,已經頗具氣勢。他若有所思的看著面前的少年,這聲稱自己名喚劉寄奴的少年,容貌和兩年前一樣,沒有絲毫改變。而在他有心調查之下,也查出來之前在父皇的后宮中,完全沒有這名少年存在過的任何蛛絲馬跡。

而最讓他感到心驚的,是他從老家查訪到,原來他父皇幼時的小名,便叫劉寄奴……

這名少年,無論是從神態語氣還是言談舉止,越看越像是他父皇,就連發脾氣的口頭禪和拍桌子的動作都別無二致。聯想到這少年就是在他父皇駕崩之時出現,那麼他還是不是可以認為,這名喚劉寄奴的少年,就是他的父皇?

不,這個猜測還是太可笑了。

劉義隆强迫自己壓下心頭的驚疑不定,在迎向少年混雜著沉痛與失望的目光時,心髒還是忍不住狠狠地揪了一下。他深吸口氣,淡淡道:“不是你期望我坐上那把龍椅嗎?我現在不是做得很好嗎?”

“可是你怎麼能不顧兄長的安危!”劉裕怒火中燒,一想到自己看好的三儿子究竟做了什麼,就快要發瘋了。他太清楚謝晦他們那些權臣下一步會做什麼了,除掉所有隱患,那些人完全能下的了手。

劉義隆目光沉靜,面上出現了堅定不移的神色,一字一頓地緩緩道:“等我登基之后,會讓他們付出應有的代價的。”

劉裕看著已經長大成人的儿子,忽然感覺一股疲憊潮水般的襲來。

是的,他又怎麼會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劉義隆的安排。礙于輿論,他不能出手對付自家兄長,便用借刀殺人之計,等謝晦等人廢立弒帝,他再名正言順的繼承皇位。劉裕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等劉義隆登基几年之后,徹底掌控了權柄,在祭出為兄報仇的理由,撤換殺戮謝晦等一眾權臣,換上屬于自己的班底。

當真不愧是象牙骰選中的人啊……

劉裕閉了閉眼睛,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射在他身上,可是他卻感受不到半分暖意,只覺得渾身冰冷。

人自從出生之后,所面對的每個選擇,都是一場賭博。

區別就在于,有人輸得多,有人贏得多。

這便有了區別,有人成了失敗者,有人卻成為了人生贏家。

表面上看起來,劉裕是個標准的人生贏家,但其實有時候,連劉裕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是贏了還是輸了。

也許他不當皇帝,現在擁有的是一個美滿的家庭,子孫滿堂,儿孫繞膝,而不是儿子們互相執起屠刀相向……書房內死一般的沉寂,劉義隆忽然一驚,因為他發覺面前的少年居然在慢慢地變得透明,正緩緩的一點點的融化在陽光之中。

劉義隆立即起身朝對方抓去,手指卻直接穿過了他的身体,什麼都沒有抓到。

“父……父皇!”劉義隆此時再無懷疑,這個古怪的少年就是他父皇!一想到他居然就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耍手段,一時間更是震驚得渾身顫抖。

書房內,劉裕清冷的聲音緩緩流淌,少年的身影正化為光點,慢慢的消散在空氣中。

“人生就是一場賭博,那麼不會有誰一直穩贏不輸的……”

“只要是賭博,就要有心理准備,會輸掉一些原本屬于自己的東西。”

“我贏得了一些東西,但我也輸掉了更多……”

“希望……你也不要后悔……”

“啪嗒!”

劉義隆回過神來,發現書房內只有他一人,一顆泛黃的象牙骰正掉在地上,彈了几下,骨碌碌地在地上翻轉著……

公元424年,謝晦、徐羨之等使中書舍人刑安泰弒帝與金昌亭,少帝隕,時年十九。謝徐等人派人殺劉義真于新安,又率百官前往江陵,奉迎宜都王劉義隆回京踐位,是為宋文帝。

公元426年,文帝殺了徐羨之、傅亮等人,親率大軍沿江西上討伐謝晦。謝晦全軍潰敗,以弒君某反之罪問斬。

至此,僅弱冠之年的宋文宗劉義隆權傾朝野,開啟了東晉南北朝以來國力最為强盛的時代,史稱“元嘉之治”。

公元2012年

醫生躺在太陽底下曬著自己的兔子布偶身体,身為一個布偶,為了干淨也是要洗澡的,只是每次洗完澡都渾身濕乎乎的難受,身体也沉重了數倍,讓他站起來都費事。所以每次老板幫他洗完澡,他都直接躺在太陽底下一直到曬干為止。

喏,這一面好像曬得差不多了,醫生艱難地翻了個身,趴在地面上,讓陽光曬著后背。

這樣頹廢的宅偶生活,醫生已經過得非常習慣了。只是,他砸吧了一下兔子嘴,身為一個吃貨,好多個月沒吃過一點東西了,實在是有點難熬。

好懷念對面小店的蟹黃湯包!街口的吳山酥油餅!還有醫院門口的西湖桂花粟子羹!

對了,剛剛好像聽到有快遞上門,真是很奇怪,老板居然還會買東西?或者說,誰給老板郵了東西?

醫生好奇心大起,也顧不得自己還沒完全曬干身体,手腳並用地從窗台上爬到了櫃台上,正巧看到老板正對著一個錦盒發呆。

“是誰郵來的東西?咦?是一個骰子?”錦盒並不大,醫生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骰子。是一枚看起來很普通的骰子,姜黃色的質地,應該是象牙所制。醫生又扭頭看向了一旁快遞包裝上的單據,盯著上面寄件人的那行地址,怎麼看怎麼眼熟。

“這地址……這地址不是我工作的醫院嗎?”醫生失聲驚呼,現在那醫院里能有誰和老板有交集?這答案不是明擺著嗎?醫生立刻警惕万分,圍著櫃台上的錦盒團團轉,生怕里面夾雜著炸彈什麼的危險物品,“這骰子是扶蘇郵來的?他打著什麼主意啊!”

老板看醫生吧櫃台上弄得濕乎乎的,無奈地把他拎起來,然后用夾子夾著他的兩個兔子耳朵,掛在陽台上曬太陽加吹風。一邊擦拭著櫃台,老板一邊把這枚象牙骰的故事說了一遍,最后嘆氣道:“這枚象牙骰我原本收在天字號櫃子里,我前一陣還在找它,沒想到居然被送回來了。”

“那扶蘇居然還是個小偷!”醫生立刻義憤填膺,只是他現在被晾在繩子上,只能憑空甩甩胖乎乎的爪子。

“應該不是扶蘇拿走的,多半是鳴鴻那家伙和三青打架的時候,隨手叼走的。”老板撇了撇嘴,鳴鴻和三青那兩個家伙打了不止那麼一次,鳴鴻吃過一次大虧之后,時不時就會挑時機過來和三青一戰,雖然它們都會注意不會破壞啞舍,但弄得一團糟的情況時常發生。老板已經開始考慮要不要單獨給三青找個空曠的房間來當專門的比武室了。

醫生輕哼了一聲,不解道:“聽你剛剛說這象牙骰的來歷,你當初也給他講過的吧?那小赤鳥肯定也不是真的氣不過叼走這枚骰子,絕對是因為他知道這枚象牙骰是帝王級古董,想要干擾你的計划!”醫生越說越覺得自己分析的對,雙手環胸,一副氣呼呼的樣子。他自然知道老板這個月還沒有去破陣埋古物,是因為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帝王級古董。不過,醫生把目光落到櫃台上的錦盒里,不解地說道:“奇了怪了,如果扶蘇是要阻止你破陣,為何又要把這枚象牙骰寄還給你啊?難道是贗品?”

“不是贗品。”老板的眼眸低垂,深深地謂嘆道,“他是在問我,敢不敢和他賭上一局……”

“賭?”醫生越聽越迷糊了,他掙扎著從繩子上蹦下來。

老板拿起錦盒之內的象牙骰,入手依然如一千多年前一樣的柔滑細膩:“其實當站在人生岔路口的時候,每個人都會最終做出抉擇。無論選擇哪條路,多年之后再回頭看,都會覺得后悔。因為沒人知道選擇另外一條路會有什麼結果,也不會可能知道。”

“然后就會無限幻想也許當初這樣會更好?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醫生撇了撇嘴,倒也不足為奇。

“所以根本不存在賭還是不賭的問題。”老板摩挲了一下久違的象牙骰,又把它放回了錦盒之中,“世間安得雙全法……”

醫生默默地看著他的動作,沉默了半晌,忽然開口問道:“我覺得他並不是這個意思哦!”

老板想要收回錦盒的手一頓,並未回頭。

“他應該是提醒你,不要后悔選擇現在所走的這條路吧……”醫生的長耳朵都耷拉了下來,有點泄氣。老板是那麼熟悉扶蘇,又怎麼可能看不透他的意思。只是不想說透,讓他多心而已。

老板收好錦盒,回頭拽起醫生的長耳朵,繼續把他掛在繩子上晾干。

“既然無論選擇哪一條路,都會后悔,那麼還糾結什麼?無愧于本心即可。”

啞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著自己的故事 ,承載了許多年,無人傾聽。因為它們都不會說話……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18-11-19 09:59:4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啞舍·震仰盂

公元前209年 秦二世胡亥元年 沛豐邑中陽里

才三歲的劉盈,腳踏草鞋,身穿破布麻衣,手中拿著剛從林間撿的松果,跌跌撞撞地在山間行走著。

他其實也不想一個人走在這麼荒涼的山里,但他父親已經好久沒有回家,母親多日前孤身一人去尋。后來母親便甚少歸家,就算回來也是收拾錢糧然后在離開。鄰居們都說他父親因為私放役徒,犯了大罪,才藏在山里不敢回家的。

可他父親不是亭長嗎?

劉盈扁了扁小嘴,決定要自己去找父親,雖然姐姐說父親多長的山理他們家很遠,但他還是偷偷跑出來了。

此時正是盛夏之際,林間雖然陰涼一些,但仍然酷熱難當。抹了一半臉上的汗水,劉盈覺得喉嚨有些干渴,便毫不浪費地舔了舔掌心的汗珠。

咸咸的,好像更渴了……

左右環顧了一下,劉盈眼尖地看到前面的山林間影影綽綽坐著一個人,他邁著小短腿走了過去,注意到那人正捧著一個盂碗,低頭看得專注。

因為那人是席地而坐,所以劉盈也很容易地看到那個盂碗之中,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盂是裝飯和盛水的器具,劉盈是認得的,因為自己也有一個小盂碗。但這個盂非常精美,是髹(xiu)漆成器,內里是鮮艷朱紅的赤漆,外面是尊貴的黑漆,還用赤漆繪以云紋。黑紅是當下最有身份的顏色,即使母親呂雉的家境較好,帶來的嫁妝非常可觀,劉盈也沒有見過如此精致的盂碗。

可是就算是這樣精致的讓人移不開目光,現在在劉盈看來也不敵一碗水珍貴。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人,發現他渾身污濁不堪,也不知道在外面流浪了多久,和他手中那一塵不染的盂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人頭發散亂,又低著頭,所以看不清面容,但劉盈覺得他應該年紀不大。因為姐姐說過他這樣的小孩童叫垂髻之年,頭發是隨意垂下,姐姐說等他長大了才能把頭發梳上去,才叫及冠。

劉盈有些失望,因為他發現這人身上除了手中的漆盂外,沒有任何包袱。摸了摸自己癟癟的肚子,劉盈覺得他還是打道回府的好,運氣好的話還能趕上晚上姐姐做的饃饃。看來父親說的沒錯,再大的雄心壯志,都要拜倒在吃喝拉撒之下。

在走之前,劉盈還是好心地對那個人說道:“快點回家吧,山里會有妖怪吃人的!”

小劉盈剛奶聲奶氣地說完,一陣山風正好吹過,讓他打了個哆嗦,更加害怕起來。他立志離家出走去找父親的時候,自信滿滿,現在卻打退堂鼓了,才想起姐姐說的這句話,更讓他瑟瑟發抖。

而且同時有一個念頭無法抑制地從心頭升起,難道眼前的這個人就是妖怪?

劉盈渾身僵硬,想要離開卻不只是因為飢渴還是害怕,竟無法挪動腳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人緩緩地抬起了頭。

在看清那人真面目的時候,劉盈更加驚怖了,那人年紀並不大,臉容清秀,一派書生之相。但此人脖頸之處竟有一道還未愈合的傷口,像是被人橫砍了一刀,猙獰的傷口從破舊的衣衫領口延伸而出,是怎麼也遮掩不住的。

劉盈覺得山野精怪不可能淪落到這種地步的,此時秦二世暴政亂天下,各地流民四起,也許是他遇到了什麼事才逃入山中的。劉盈雖然年紀小,但卻因為姐姐教導得好,便好心的建議道:“沒地方去嗎?不如去我家也可。”

那年輕的男子雙目本已死灰,聽到了劉盈這句話后,才緩緩地眨了下眼睛,扯了扯嘴角吐出几個字:“不用,多謝。”聲音晦澀嘶啞,像是許久都不開口說話的樣子。

劉盈見他說話,好奇心便壓過了恐懼,指著那人手中的漆盂道:“這漆盂是你的嗎?”這其實也不能怪劉盈之一,因為看這人如此落魄,卻又拿著如此珍貴的漆盂,實在是很詭異。

那年輕男子並未回答,反而問道:“汝知何為漆器?”

劉盈歪著頭,他周圍的人說話都沒有這麼文縐縐的,但好歹也能聽懂這人說的是什麼。什麼是漆器?他疑惑的搖了搖頭。漆器都是很神奇的存在,又輕又結實,那麼光亮誘人,宛若珍寶。

“阪有漆,隰有栗……虞舜做食器,斬山木而財之,削鋸修之跡,流漆墨其上……禹作為祭器,墨染其外,朱畫其內……”也許是找回了說話的感覺,那人越說越流暢,聲音也越來越大。雖然依舊嘶啞,卻透出一股凌冽的味道,在山林間順著山風傳出去很遠,隱隱還有回音出現,劉盈其實十句有九句都聽不懂,但他覺得這聲音抑揚頓挫很好聽,便連一時的飢渴都忘記了,眨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聽得異常仔細。

“知曉周易否?”那年輕男子忽然話題一轉,反問道。但他也沒指望只有兩三歲的劉盈能回答他的這個問題,略一停頓之后便續道:“周易有八卦,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兌上缺、巽下斷。這八句並非簡單地為了記誦八卦的卦象。”

劉盈似懂非懂地聽著,禮貌地並沒有插話。

“周文王姬昌不僅寫了卦辭與爻辭,連這八卦每一卦代表的器物也都造了出來。”年輕的男子輕嘆了一聲,用手指摩挲著漲中的漆盂,“這就是震仰盂。”

“震仰盂?”劉盈不解地重復道,這個漆盂看起來是珍貴,但沒想到會有一個這麼古怪的名字。

“震卦的卦象,神似一個正著放的盂。震卦一出,乃動搖國之根本……”年輕男子忽然喉嚨復而嘶啞,捂著嘴重重地咳嗽了起來。

可能由于喉嚨的傷口還未全好,劉盈可以看到那猙獰的傷痕中還透著血絲慢慢滲出。那男子手中的漆盂也沒有拿住,掉落在地,骨碌碌地滾到了劉盈面前。

“你……你還好吧?”劉盈忍不住撿起那個盂碗,打算還給那個年輕男子,但他卻感覺到手中的重量一沉,差一點拿不住那盂碗。他低頭一看,卻見盂碗之中,竟憑空出現了滿滿的一盂清水!

劉盈一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剛剛這漆盂在那男子手中時明明是空的,為什麼他剛撿起來就裝滿水了?

那年輕男子表情復雜地看著劉盈手中的震仰盂,半晌之后長嘆了一聲道:“善待此物,莫讓其再墜地而震之了。”

“啊?”劉盈莫名其妙地抬起頭,卻見那男子已經站起身,踉踉蹌蹌地朝山林的更深處走去。

劉盈捧著那漆盂,往那男子的方向追了几步,就再也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低頭看著漆盂中的清水小劉盈忍了又忍,終于低下頭嘗試地輕抿了一口。

甘甜潤喉,劉盈眨了眨大眼睛,捧著漆盂咕嘟咕嘟地喝了個干淨。

可是漆盂中的清水復而又出現了,還是滿滿的一盂,劉盈為之愕然。雖然年紀小,但他也知道普通的盂碗里是不可能不斷溢出清水的。難道剛剛那個男子之前低頭失望地看著這漆盂,是因為在他手上,已經不能再出現清水了嗎?

小劉盈並沒有多少時間來研究這個問題,他姐姐隨后就找了來,還要把他拎起來一頓胖揍,小劉盈馬上獻寶似的把手中的漆盂和自家姐姐分享。

說來也奇怪,只要漆盂在劉盈手中,便是一滿盂的清水,但在姐姐劉樂的手中,便是一個普通的盂碗。

劉樂今年已經九歲,早熟得不像是普通女童,小劉盈把他和那個年輕男子見面的事情說得磕磕絆絆,她也看得出來這漆盂頗有些來歷,便叮囑自家弟弟收好,不要和其他人說。

“連爹娘也不說嗎?”小劉盈歪著頭問道

“等他們歸家吧……”劉樂摸了摸自家弟弟柔軟的發頂,也想著這件事必須要跟父母說一下。

兩姐弟想得很美好,但現實卻很殘酷。過了沒多久,便有消息傳來,說他們兩人的父親劉邦,在芒碭山斬白蛇起義,反了!

其實在陳勝吳廣大澤鄉起義之后,這世道就亂了。劉邦在沛縣的人緣極好,有許多朋友聞言紛紛前去投奔,劉樂劉盈姐弟也有親戚鄰里幫忙照看。生活依舊繼續著,只是劉盈多了個小秘密,時不時就會把那個漆盂拿出來看看,喝几口甘甜的清水便會高興好几天。

他們的父親再也沒有回來過,母親回來過几次,又匆匆離開,兩姐弟在之后的几年間斷斷續續地聽到關于父親的消息。什麼進軍咸陽、鴻門宴、分封巴蜀漢王……之后,便是彭城大敗。

沛縣一片大亂,傳說霸王項羽即將血洗沛縣,一時謠言四起,誰都不知道真正發生了什麼事,眾說紛紜。已經十二歲的劉樂偷偷帶著六歲的劉盈躲入山林之中,兩姐弟走得匆忙,干糧並沒有帶多少,更遑論水了。虧得劉盈還抱著那個漆盂,兩姐弟才不至于在林間渴死。

劉盈隱約記得,他們現在所在的山林正是當年他和那名年輕男子相遇的地方。兩姐弟互相扶持地在林間躲了書人妻,終于等來了一輛馬車。

父親離家的時候,劉盈年紀還小,早就不記得父親的相貌了。但劉樂依稀有印象。,所以驚喜地拽著弟弟上前相認。原來劉邦彭城大敗,便往沛縣想接了家人一起逃,但妻子呂雉和父親卻在亂軍中失散。他先是回了趟家,沒有找到儿女,以為也是失散了,沒想到還能相見。

形式緊急,也沒有留給他們抱頭痛哭的時間,劉邦的太仆夏侯嬰連忙跳下馬,把劉氏姐弟抱上馬車,重新駕馬飛馳起來。

夏侯嬰和劉邦是很要好的朋友,劉盈雖然當年還小,但對夏侯嬰的大胡子印象深刻,當即甜甜地叫了他一聲大胡子叔叔。至于自己的父親,劉盈看了一眼,發現這個看起來極為陌生的父親一臉陰沉,渾身戾氣再無半分剛才相認時的驚喜。

應該是打了敗仗的緣故吧……錄音不敢去招惹父親,把自己小小的身体躲進了姐姐的懷抱中。當然,手中的漆盂依舊牢牢地捧著。

說來也奇怪,馬車顛簸得如此厲害,可這滿滿一盂清水,卻沒有半滴灑落在外。

真好,等一會儿還可以給父親喝,他定是渴了。劉盈喜滋滋地想著。

劉樂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敏感地察覺到久別重逢的父親並沒有她想象中的慈祥和藹,而且現在逃得那麼急切,恐怕他們是卷入了一場危機之中。隱隱地還能聽到遠處馬蹄轟隆作響和呼喝的聲音,劉樂有些后悔上了這輛馬車,但她卻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緊緊地抱住懷里的弟弟。

劉盈不知道自家姐姐復雜的心情,只是注意著手中的盂碗。不知道過了多久,劉盈感覺到一股大力傳來,忽然間天旋地轉,從馬車上掉落在地,翻滾了兩圈之后才懵懵懂懂地單手撐地起身。

和他一起掉下馬車的姐姐趴在他身邊,背上還有一個大腳印,顯然他們是被人踹下了馬車。

是誰?大胡子叔叔在前面駕馬,馬車上分明只有父親一人!

劉盈迅速抬頭往前面的馬車上看去,只見父親冷冷地坐在馬車之上,臉上的表情模糊不清。

“啪嗒!”

劉盈懷里的盂碗終于跌落在地,里面的清水灑出了些許,在干涸的沙土之上潤出了一滴滴濕潤的痕跡,就像是誰流出的淚水。

劉盈對自己的父親並沒有太多的印象,但這几年間,姐姐和鄉鄰們不間斷地談起他父親是多麼的英明神武,威武過人,是多麼令人信服欽佩的漢子。所以在這一刻,劉盈完全沒有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直到他呆呆地撿起盂碗,看到里面僅剩的半碗輕松哇,才感覺到有什麼東西丟失了一樣。

並不僅僅是盂碗中灑出去的那些清水。

大胡子叔叔停下馬車,和父親吵了起來,又把劉盈姐弟抱上了馬車。

然后父親為了減輕馬車的重量快點逃脫,又把他們踹了下去。

如此反復,三次。

劉盈已經完全呆滯,劉樂也不再哭泣,只能緊緊地抓住懷中的弟弟。

夏侯嬰和劉邦大吵,劉邦數次拔劍威脅夏侯嬰不要管自己的儿女,后者見狀便直接便兩姐弟抱到了自己的馬上,一路狂奔。

劉盈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達滎陽的,許久才在自家姐姐關切的目光中恢復神智。

兩姐弟相顧無言,心中的凄切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好像只要誰也不提起,那件事就沒有發生過一樣。

盂碗中的清水再也不復從前那麼滿,只有大半而已,劉盈隱約間猜到可能是他把盂碗掉落過一次的緣故。

但這盂碗中的清水代表了什麼?他並不知道,只是覺得再喝那清水時,也沒有了以前的那種甘甜,清淡無味,和普通的水已沒有任何區別。

父親在滎陽暫居,除了大胡子叔叔外,沒有人知道那日父親是如何無情地把他們姐弟兩人踹下馬的。父親的下屬眾多,閑時劉盈偶然遇見几個,也都恭敬地稱呼他為大公子。劉盈從未見過如此陣仗,初時有些不太適應,但之后見多了也就習慣了。

大公子又如何?在父親心中不還是一個隨時可以丟棄的累贅?

姐姐好像是因為受到了驚嚇,開始足不出戶,聽說父親已經開始為她找婆家,為了聯姻其他勢力,當真是物盡其用。

只有六歲的劉盈聽到的事情很多,因為許多人都沒有把他真正當回事,反正聽不大懂。但劉盈覺得自己瞬間長大了,變得不愛說話,笑容也消失了,大部分時間都是抱著那個漆盂沉默不語。

很多人都以為那漆盂是他母親的物事,所以不以為意。

這一日,他見到父親親率諸將去城外迎接,簇擁著迎回來的一名穿著甲胄的英武將軍,看起來是那麼的面熟。

劉盈愣愣地站在不遠處,像是感應到了他的視線,那名年輕的將軍在經過他身邊時,看到了他懷里的那個只有大半清水的漆盂微微一怔后朝他淡淡一笑。

“林中一別,已三年矣,大公子別來無恙乎?”

劉盈並沒有多少機會與那名將軍說什麼,父親好像非常著急想要與其談話,拉著對方便離開了。

低頭看著手中的漆盂,清澈的水面上倒映著他自己的面容,劉盈看到蕩漾的水面上自己眼瞳中的波動。

他開始打聽那名將軍。

原來叫韓信,無父無母 據說年少時便四處流浪,吃過很多苦,在淮陰時還曾經被一群無賴取樂,承受胯下之辱。后來曾投奔項羽,在其帳下做了一個持戟侍衛,因為沒有得到重用,轉而來投奔他父親劉邦。

自然也不會這麼容易就得官職,他只當了個看守倉庫的衛兵,甚至還被莫須有地定了個謀反的死罪。若不是臨行刑前的一句自辯,讓監盞的夏侯嬰覺得其非常人也,這一代名將便會就此隕落。

雖然劉邦后來並未重視他 他卻和丞相蕭何來往密切。可在漢軍中依舊得不到重用的韓信終于選擇離開,引得蕭何月下追韓信,傳為漢軍中的美談。

其后 官拜大將軍。

自此,戰神無敵!

劉盈靜靜地聽著旁人七嘴八舌說著韓信的事跡,有人艷羨,有人崇拜,有人輕蔑,也有人不以為意。

劉盈還小,但他卻覺得,這樣能屈能伸的,才是真正的男人,即便被人踩入了最卑賤的污泥之中,也能再次頂天立地地站起來。

他很想找機會去問問他,這震仰盂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惜他的父親不可能讓他手下的大將軍與自己的儿子接觸,第二日他便被立為王太子,送往關中。據說滎陽的防守全部交予韓信手中,立刻就像被施展了巫术一般,勝負倒轉。雍丘外黃等地接連被漢軍奪回,又在滎陽、成皋、洛陽一帶建起了防御線。

這條防線,項羽至死都沒有跨過去一步。

戰火的血腥與殘酷,被牢牢地隔絕在這條防線之外。劉盈在關中的日子過得很平淡,母親回來了,但完全像是換了一個人。父親也多了一個侍妾戚姬,為他添了一個弟弟叫劉如意。父親視如珍寶,母親如臨大敵。

劉盈一點都不覺得嫉妒,那種人的愛,如燃燒著的烈火,看起來很明艷溫暖,但靠得太近就會被無情焚身。就像那日,明明相見時喜不自勝,轉眼間便講人踹入深淵。

前方戰事的消息不斷傳來,三年之間,韓信一連滅魏、徇趙、脅燕、定齊……一直到垓下與項羽展開決戰。

滅楚!

那韓信上了戰場之后居然從無敗績!這才是真正的百戰百勝!國士無雙!

關中一片雀躍,但也有些不和諧的聲音傳出,謠稱韓信想要擁兵自立,稱王稱帝。

劉盈並不覺得有何不妥,父親的基業可以說是韓信一手打下來的,父親他又做了什麼?彭城大敗之后,奪了韓信的兵權,封其為相國,讓他自己征兵伐齊。而就在垓下決戰之前,劉邦還被楚軍大敗,若不是韓信力挽狂瀾,父親早就死無葬身之地。

消息又傳來,韓信的軍權再次被奪,被封為楚王。

錄音万分不解,為什麼他那麼聽父親的話?不自己做皇帝呢?

父皇登基的那一夜,他捧著那個有著大半碗清水的漆盂,喃喃地問出聲。姐姐早就已經出嫁,他也養成了和漆盂自言自語的習慣。

“當皇帝有什麼好的呢?”有個聲音從窗邊傳來,有著熟悉的嘶啞。

劉盈一驚而起,立刻推開窗戶。在清冷的月色下,那個名震天下的大將軍,正一身素服,按劍而立,英姿颯爽地站在他窗外。

“將……將軍!你怎在此地?”劉盈被嚇得不輕,他雖然才九歲但也知道如果讓別人發現他回到了關中,肯定掀起一片軒然大波。

“特來見大公子最后一面。”年輕的將軍風度翩翩地施了一禮,隨后站起了身看著劉盈,那雙丹鳳眼中透出復雜的神情。

劉盈低頭看著自己,因為母親和張良的努力,甚至請來了商山四皓,父親才沒有改立劉如意為太子。他依舊是大漢的皇太子,身上穿著的是最尊貴的玄色禮服。劉盈抬起頭,感覺這位年輕的將軍是在透過自己,懷念著某個人。

“將軍,盈不配如此。”劉盈黯然,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孩童,愚笨遲鈍,甚至沒有他六歲的弟弟劉如意聰明伶俐。

“當皇帝有什麼好的呢?”年輕的將軍又把剛才說的話重復了一遍,這回帶上淡淡的嘲弄,“其父已經不把他當儿子看待,其妻已經不把他當夫君看待,其子也不把他當父親看待,他會懷疑他身邊的所有人,誰都不信任,最后會孤獨而亡。”

“這對其來說,是一種懲罰。”

雖然此時已經入夏,但劉盈忽然產生了一股寒意。這些話就像是詛咒一樣,繚繞在他的心頭,卻讓他不得不承認對方說得大抵應該不會出錯。他多少也知道之前的事情,在廣武澗兩軍對壘之時,項羽曾用祖父和母親的性命脅迫他父皇,但他父皇卻道“若為肉糜,請分一羹”。

“那……將軍你……怎麼還……幫我父親?”劉盈期期艾艾地問道。他突然發現,時間已經過去了六七年,但這個人依舊如同當年他在林間相見時一般年輕,毫無任何改變。

“吾要走了。”年輕的將軍微勾唇角,打算轉身離開。劉盈著急了起來,他有許多事情想問,也隱約知道這次相見之后,恐怕就再無見面之日。“將軍,你回報那個救助過你的漂母,一飯千金,無可非議。但為何沒有懲罰那個侮辱過你的人,反而讓他當上中尉?”

年輕的將軍停下腳步,平靜地說道:“那種屈辱並沒有什麼不好,讓吾看清楚了自己的身份。”

他回過頭,看向劉盈手中的漆盂,淡淡道:“汝知何為漆器?”

劉盈搖了搖頭,這個問題當年他就被問過,但如今他依舊不知道這個答案。

“表面精致華麗,髹漆成器,能保不腐,但究其本質,仍是木胎。”年輕的將軍喟嘆一聲,邁步繼續向黑暗中走去,斷斷續續的聲音隨著風聲緩緩傳來。

“莫將過去握得太緊了,然,汝還如何把握現在?”

劉盈聞言捧著漆盂的手松了松,卻復而又緊緊地抱住了。

劉盈還是沒有機會問出這震仰盂中為何會有清水存在,他也有預感,即便他問出口,也不會得到答案。

這一年,劉盈又多了個弟弟,叫劉恒。

母后這回並沒有太在意,因為這個弟弟的母妃薄姬並不受寵,她唯一防著的只是戚夫人而已。

劉盈卻覺得這個弟弟有些可憐,據說父皇只寵幸了薄姬一夜,就算得知有孕生子,也再無任何探視。劉盈派人送去一些物事,雖不能親自照拂,但好歹也是自己的親弟弟。

自從和父母生分了之后,姐姐又出嫁了,劉盈就越發覺地看重親情。至于他仰慕的那個韓結局,再見之時,卻無任何熟悉之感,劉盈覺得他定是離開了,雖然現在的那個韓將軍和以前的相貌一樣。

日子一天天地過,劉盈依舊裝著愚笨木訥,冷眼旁觀父皇母后的斗爭,不發一言。

他對自己這個太子的位置並不看重。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去當一個普通的農夫。

震仰盂中的清水,在一天天地減少著,只是他也並不在意。

他甚至覺得,那清水代表的應該是他的希望。小時候,他希望得到的東西很多很多,但他不斷地失望。希望慢慢干涸,也就變成了絕望。

在他十六歲的那一年,父皇駕崩,他在渾渾噩噩中坐上了皇位,國家大事被母后一手操持。他也樂得輕松。

反正他也不太懂。有丞相蕭何在,定出不了大亂子。

只是母后和蕭何在一年前的長樂鐘室合謀殺死了韓信,劉盈知道那並不是真正的韓將軍,但聞言時也無比愕然。

他知道母后變了,卻沒想到已經變成了陌生人。

“皇兄,看臣弟寫的字如何?”已經十五歲的劉如意雙手捧著一卷竹簡,舉到了劉盈的面前。劉如意遺傳了他母妃戚夫人的大半相貌,雖是少年,卻清麗雋秀,一雙杏目又透著討好的味道,讓人看之便不忍苛責。

原本劉如意便被分封趙地,卻被太后一紙詔書宣到了長安。劉盈怕母后對其不利,便親自出長安城迎接,直接把劉如意接到了自己的寢宮,同食同寢,不讓母后有下手的機會。劉如意也知道現在京城之中唯一能夠救他的,就是面前這位皇帝哥哥了,所以也越發依賴他。

劉盈接過劉如意的竹簡,隨意地看了一眼,贊許道:“甚好。”其實他對這些並不感興趣,看著穿著厚厚的襖袍也顯得削瘦的劉如意,劉盈皺了皺眉道:“如意,汝應隨朕早起練箭。”

看著外面的大雪,劉如意打了個寒戰,他這些天頂多是陪著劉盈早起哇,他在獵場旁圍觀而已。這殿內燒了火爐,溫暖如春,若不是生命受到威脅,他又怎麼肯大早上的起來練箭?劉如意已經和劉盈混熟,知道他的這個皇帝哥哥心腸很好,便故態復萌。歸根到底,他不過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公子。所以他一個勁地搖頭拒絕,使出十八般撒嬌大法,讓劉盈無力扶額。

劉盈有時候覺得這個十五歲的劉如意還不如八歲的劉恒懂事,也許當年他父皇最吃他撒嬌的這套吧。

小黃門送禮餐點,劉盈率先舉箸將每道菜都嘗了一口。這並不是他講究,而是怕送進來的餐點有問題。就算是旁人試毒他也不相信,寧肯自己來。

劉如意看在眼中,更是心中感激。

劉盈吃過了几口之后,察覺沒有什麼異樣,便點頭示意劉如意可以吃了。

劉如意指著一旁道:“皇兄,這床頭的漆盂,為什麼里面總是有著半碗水啊?”

劉盈的視線順著劉如意的手指,落在了床頭放著的震仰盂上。他怔忪了好久,才淡淡地岔開了話題,並未回答。

劉如意吐了吐舌頭,不以為意。

翌日,劉盈起身的時候,看到身旁的劉如意睡得正香,便不忍叫醒他,悄然起身獨自去練箭了。回來之時,卻見殿門前隨侍的小黃門一個都無。

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寒意,劉盈大呼著劉如意的名字,疾步走入殿中,卻首先看到了滾落在地的震仰盂。

盂內空空如也,水早就已經流干,而昨天還在他身旁撒嬌的劉如意,已經七竅流血地躺在床上,了無生息。

“皇儿,汝有沒有在聽?”呂雉拍著身前的案几,恨鐵不成鋼地看著盤膝坐在她對面,拿著漆盂一口一口喝著酒的劉盈。

劉如意死后,呂雉快意無比,把這些年所有的憤恨和不甘全部撒到了戚姬身上,命人把她的四肢剁掉挖出她的眼睛,用銅注入她的耳朵,割去她的舌頭做成人彘。並且這還感到不解氣,命令劉盈前去觀看,沒想到這一看,卻讓自己這個不爭氣的儿子大驚之下大病一場,一年多后才逐漸恢復。之后卻又成日酗酒,用的就是那個當初放了毒藥,誘殺了好奇的劉如意的漆盂。呂雉看得實在是既礙眼又心寒,但她卻又不能自掉身份去和儿子搶奪一個漆盂。她雖然是大漢朝最尊貴的女人,穿著最華美的袍服,戴著最精美的金釵,畫著最精致的容妝,但本質上,她還是那個沛縣的農婦。

所以她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但更多時候,她還是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本性。

也許該讓小黃門找個機會把這個漆盂扔掉。

呂雉知道自己這個儿子對她甚為不滿,但她已經顧不得了。多年的經歷讓她感悟,女人只有擁有權力,才是最安全的。至少權力不會像男人一樣,几年或者十几年之后,某天早上醒來,就完全把她棄之如敝履。

她並不后悔對戚氏母子下那麼狠的手,但她卻后悔讓自己這個心軟的儿子看到了那時的慘狀。

呂雉深呼吸了几下,平靜了心緒,坐直了身体,用命令的語氣淡淡道:“皇儿,汝將弱冠,當擇一女為后。”

劉盈並沒有回答,他臉上甚至連一點波動都沒有,繼續拿著旁邊的酒壺往漆盂內倒酒。

呂雉也沒指望他有什麼反應,繼續道:“嫣儿甚好,哀家很滿意,下個月擇日完婚吧。”

劉盈剛喝完手中的酒,聞言立刻被嗆到了酒液,咳嗽了數聲,不敢置信地看著呂雉。

嫣儿是誰?那是他姐姐的女儿!是他的親外甥女!今年才十二歲!他母后終于瘋了嗎?

呂雉反而很滿意自家儿子的臉上出現了不一樣的表情,但這不代表她能允許對方反駁她的決定。最后看了一眼劉盈手中那個漆盂,自從弟弟劉如意死后,漆盂里的清水就越發的少了。

朱紅色的漆盂內璧艷麗光潔,還掛著几滴酒珠,慢慢地順著盂壁滑落到盂底,然后逐漸緩慢地出現少量的清水。那種清水澀苦無比,只有勾兌上酒液之后才能下咽。

劉盈微微苦笑,母后剛剛並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見,而是在通知他而已。

把盂底殘留的酒與水的混合液一飲而盡,劉盈一抹唇邊的殘漬,無奈一笑。

他不敢不娶,他至今夜夜夢魘之中,還會出現戚夫人的慘狀。母后的手段實在是太殘忍了,為什麼當初那麼慈善的母親,會變成現在這樣宛若瘋魔?

“弟……弟弟……你怎麼了?”溫柔的聲音從耳畔響起,語調中有著令劉盈几乎想要落淚的熟悉。

“姐……姐姐!”劉盈從案几上爬了起來,看著許久未見的姐姐。劉樂嫁為人婦之后,深居簡出,劉盈並沒有見過她几次面。但已經有些憔悴的容顏中,依稀可以看得出幼時那經常關切著他的神情。拉著劉樂的衣袖,劉盈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央求道:“姐姐,你去和母后說說,不能讓嫣儿嫁給我啊!”

劉樂雙目含淚,如果她可以選擇,自然也不會肯讓自己的女儿走進這囚牢一般的深宮,但她也毫無辦法啊!他們的那個母后,又豈是聽得人勸的?“弟弟,你聽姐姐說。你可千万不要拒絕,外面的風聲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如果你不娶嫣儿,嫣儿以后也別想嫁給其他人了。嫁進宮中來,至少也比嫁不進來的好……”

聽著劉樂絮絮叨叨的話語,全部都是擔心自家女儿,劉盈慢慢地松開了手,讓姐姐的衣角從自己手掌心滑落。

是啊,姐姐早就已經嫁人,有了自己的家庭,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只為他著想了……

“弟弟,姐姐從未求過你什麼事,當年姐姐帶你在林間逃難……”

劉盈的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艱難地點了點頭應道:“朕懂了,朕依汝便是。”

從“我”到“朕”的自稱轉變,讓劉樂意識到了什麼。但她只聽到劉盈應允之后,便是滿足地松了口氣,期期艾艾地離去。

劉盈凄苦地舉起手中的漆盂,絲毫沒發現這漆盂之中再也不會滲出清水。

他繼續大口大口地喝著悶酒。

是的,他可以保護嫣儿,雖然他不能當圖真正的夫君,但有了皇后的頭銜,也可以保她一世平安。

可為什麼沒有人來為他考慮考慮……

心情悲戚之下,劉盈越喝越多,昏昏沉沉之間,多年前的一番話反復地在他腦海中響起。

當皇帝有什麼好?

其父已經不把他當儿子看待,其妻已經不把他當夫君看待,其子也不把他當父親看待,他會懷疑他身邊的所有人,誰都不信任,最后會孤獨而亡。

這是一種懲罰……

劉盈痛苦地蜷縮成一團,他什麼都沒有做過,為什麼還要承受這樣的懲罰?

空曠而寂寥的大殿之內,大漢年輕的帝王如同平日一樣醉酒而眠。一個小黃門探頭探腦了很久,終于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撿起地上空空如也的漆盂,揣入懷中,悄悄離去。

公元前188年,長安,茶肆。

兩個年輕的公子默默地飲著茶,聽著一旁的客人們低聲私語著自從漢惠帝意外駕崩后,呂后專權的種種。

身穿白衣的年輕公子微微嘆息,壓低了聲音道:“先生,多謝您出手相救。”

穿黑衣的年輕公子勾唇一笑,指著桌面上的漆盂道:“若不是看到此物出售,吾也想不起來去見汝一面。”原來當年那個小黃門奉呂雉之命,從劉盈身邊拿走這個漆盂,卻並未砸碎,而是見之話梅,偷偷到宮外變賣,輾轉流落民間。

黑衣公子喝了一口茶,微眯雙目道:“汝肯棄天下至尊之位,吾幫汝一次又何妨?”

劉盈無聲地嘆了口氣,他知道面前的這位公子神通廣大,他今年已經二十三歲,可此人仍然像二十年前他們相遇時那般年輕。兩人此時坐在一起,他甚至看上去比他年紀大上一些。劉盈也不再提往事,能從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深淵爬出,他已別無所求。至于皇位,他覺得幼第劉恒可繼之,只是劉恒究竟最后能不能登基,他便沒有能力去干涉,也不想去干涉了。

劉盈拿起桌上的漆盂,好奇地問道:“這震仰盂究竟是何來歷?為何之前吾捧之有水,之后卻漸漸干涸?”

黑衣公子放下茶杯,淡淡道:“可知周文王姬昌否?”

劉盈點了點頭,他隱約記得當年的事,這震仰盂與周文王姬昌寫下的《周易》有關。

“可知伯邑考乎?”

劉盈又點了點頭。伯邑考是周文王姬昌的大儿子,在姬昌還是西伯侯的時候,傳說紂王烹殺了伯邑考,將他做成了肉羹賜給姬昌。姬昌即便知道這是儿子的肉羹,也迫于紂王的威逼,吃了下去。這是一段極為凄慘殘酷的傳說。

“周文王姬昌用木盂吃掉了那碗肉羹,痛苦難當。為了提醒自己這滔天血仇,他把木盂隨身攜帶,恐其腐朽,后又在其上髹漆……”

劉盈像是被燙了手一般,立刻把手中的震仰盂放回桌面,震驚無語。

“便是這震仰盂。傳說只有真命天子捧之,才會顯出盂中的清水。而這清水,乃汝心中之親情……”

后面的話不用說了,劉盈也能猜到。盂中的清水摔落多次,覆水難收之……也造成了他現在頭也不回地離去。

親情亦如清水一般,看似可有可無,並不被人珍惜,平日喝起來的時候也仿若不覺,令人無暇在意。但若是久旱之后,卻如同甘霖。可一旦干涸……

黑衣公子也收住了言語,沉默地看著桌上的那個漆盂。他曾經親眼目睹過一次這震仰盂的清水從盈滿到干涸。可諷刺的是,上一個有資格捧著震仰盂的人,卻並沒有登基為皇過。

許久之后,劉盈收回了目光,開口詢問道:“先生,吾此生已無他願,願追隨先生左右。”

黑衣公子的眼神柔和了起來,再無當年曾為將軍時的那股冰冷的殺氣,點了點頭道:“也好,汝隨吾,找一個人吧,可能要找很久……”

“諾。”

公元2012年。

“這麼說,其實那個漢惠帝根本就沒有死嘛!”醫生聽完之后,動了動那雙兔子耳朵。他實在是太久沒有吃過東西了,所以央求老板買來一袋巧克力,正在櫃台上努力地把巧克力豆向外倒著。不能吃,看著也好啊!

“不,他死了。”老板平靜地擦了擦手中的震仰盂,靜靜地低頭看著。那時的漆器一般都只取黑紅兩色,也是因為古時這兩色最為尊貴。紅色的艷麗而不漂浮,黑色的深沉而不暗淡,兩者相配,相得益彰。盡管整個漆盂除了外面的云紋沒有多余的紋飾,但依舊大氣沉靜,是不可多得的名器。

醫生聞言,手中的巧克力豆嘩啦啦地散落開來,在櫃台上劈里啪啦蹦落了一大片,還有好几顆掉在了地上,滴溜溜地轉了好几圈。

老板放下手中的震仰盂,彎腰耐心地一顆一顆把巧克力豆撿了起來又把櫃台上的聚攏到一起,堆在了醫生身旁。

“對不起。”醫生小小聲地道歉。他無法想象老板是怎樣在這千年的時光中,送走一個又一個朋友的。看著他們被歲月日漸侵襲衰老,看著他們從少年變為白骨……醫生忽然又有些傷感,也許有一天,他和老板也會是這樣的結果。

“為什麼道歉呢?是人都要死的。”老板不以為意地勾唇一笑,拈起一顆巧克力豆,用絹絲帕擦了一下,順手放入口中。

“我是在為撒了巧克力豆而道歉!”醫生惡狠狠地狡辯著。

老板微微一笑:“巧克力很好吃哦!”

“……可惡!”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0
發表於 2018-11-19 09:59:5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啞舍·五明扇

公元1371年皇覺寺外

朱元璋脾氣暴躁地看著黑漆的山林,身旁的御前侍衛們已經被他狠狠呵斥一遍了,這麼多人居然都看不住一個和尚。

“快找!他逃不遠的!"朱元璋怒不可遏 ,那個和尚身上有傷,更何況在黑暗的夜里,燭光是那麼的明顯。

侍衛們紛紛熄滅火把,凝神在幽深的山林中尋找那點燭光。

朱元璋望著這片寂靜的山林,聽著耳畔夜風吹過樹枝而產生的窸窣聲,慢慢地擰起眉。

他永遠還記得他年少時,在珈藍神殿偷看到的那一幕。

一根香燭蜿蜒而上的燭煙,在空中氤氳聚成了一個体態輕盈姿容絕美的女子,而偷聽了她口中所說出來的話語,才是他能有了今天的榮光,成為了天下之主 。

他已經是這天下最尊貴的男人了,為何那女子還不肯出來見他?

全怪那個小和尚!

朱元璋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口中的小和尚,雖然年紀比他小很多,但在輩分上,算是他的師兄。

或者他意識到了,卻並不在乎。

因為他現在已經是皇帝 ,是天下至尊,不再是和尚了。就連他以前的師傅,也決然不敢跟他討論什麼輩分。正心緒激蕩間,朱元璋瞥見一抹燭光在不遠處掠過,連忙想指揮侍衛追上去。但他話剛說出口,就發覺他身旁的侍衛可能是因為想將功補過,居然全都進了山林搜捕,一個人都沒有留下。

正想勃然大怒的朱元璋忽然收下了怒氣,燭的事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而那樣一個遍体鱗傷的小和尚,久經沙場的他難道對付不了。

想到這里,朱元璋便握緊了手中的柳葉刀,朝著那抹燭光追去。

在崎嶇的山林間,那抹燭光在密集的樹木后忽隱忽現,就像一團跳躍著的精怪。朱元璋越追越心驚,燭光一直都與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的速度並不慢,而一個受了傷瀕臨死亡的和尚,能有這等速度?

在朱元璋几乎以為這是一團鬼火,打算停下腳步召喚侍衛前來的時候,那抹燭光竟然毫無預警地停下了。

溫暖昏黃的燭光在一片黑暗的山林中默默地燃燒著,想起那名記憶中的美艷女子,朱元璋心髒狂跳,就像是被蠱惑了一般,撥開樹枝,慢慢地靠近。

而越走近了,朱元璋就越心驚,因為他此時終于看清楚了,在香燭的旁邊,居然騰空懸浮著一條赤龍。

黑夜中這根香燭,被那條赤龍叼在嘴里 ,龍身在夜色中不斷擺動。

一剎那間,朱元璋想到了無數神跡傳說,難道說他真的是真龍天子不成?

按捺下心中的恐懼與興奮,朱元璋又走近了几步,這才發現那條赤龍並不是真的,而是繡在黑色的袖口上。黑底紅線。由于繡工卓絕,乍看上去 ,就像真的一樣。

那條栩栩如生的赤龍,龍身蜿蜒盤旋在來人的右臂之上,龍尾正好繡在右肩 ,而龍首繡在右手的袖口。就像是隨時都能騰云駕霧而出一般。當夜風不斷吹拂著那人的長長的袖筒,遠遠看上去就像是龍身不斷擺動的樣子。

朱元璋霎時間既失望又松了口氣 。復雜的心情頓時化為怒火,毫不客氣的對那人怒斥道:“你是何人?怎能私穿龍袍?你可知這是要殺頭的大罪?”朱元璋很暴躁,和這人黑袍上的赤龍相比,他身上龍袍上的龍簡直就是地上的豬狗,根本無法與之相比。

對于天子的滔天怒火,黑暗中的那人卻輕笑了一聲,反問道:"你又是何人?又是誰賦予你的權力,可以穿上那身龍袍?“

這句話如同一聲悶雷一般,砸在了朱元璋的頭頂,讓他猛然一怔。

自從當上皇帝以來,隱藏在他心底最深處的,就是無法泯滅的自卑感。

他曾經是一個乞丐 ,又曾經是一個和尚,但他現在卻成了大明朝的皇帝。

在他面前那些臣子們唯唯諾諾,但誰知道他們心底里是不是 在死命的嘲笑他?又或者在處心積慮的想要將他取而代之?

所以他才需要那根香燭,需要借助非凡的力量,才能安心。

朱元璋深吸一口氣,這時才發現,這個不應該出現在此地的人,整張臉都隱藏在黑暗里。按道理說香燭在他手上,卻違背了自然常理,完全照不到他的臉容。看著在獵獵的夜風中也能燃燒的極為平靜的燭光,朱元璋推測著,也許此人才是香燭真正的主人,而不是那個又呆有傻的小和尚。

也許因為這樣他才把著身赤龍服穿得如此坦蕩 。

想起之前無數次他嘗試著把香燭來在手里,卻無端端的被燭火燒傷手,朱元璋把手從腰間的柳葉刀柄上松了下來,抱拳誠懇道:”重八無狀,衝撞了先生。但這根香燭重八向往已久,請先生割愛。“

燭火跳動了一下,但絕對不是夜風的緣故。

”這根香燭與你無緣。莫强求了。“

黑暗中那人淡淡的說道。朱元璋這才發現,那聲音聽起來很年輕,大概也不過弱冠之年。

朱元璋是絕對不會放過真好的機會,他都不敢自稱為朕,從牙縫間逼出聲音道 :”先生若要帶這香燭走,重八自是無法强求,但那小和尚。。。。“他刻意拉長了聲音,滿意的看著燃燒的燭光劇烈的顫抖起來。

”那你想要如何?“那人的語氣中帶著淡淡的無奈。

”全憑先生定奪 。“朱元璋回答得極為爽快。話語之中未盡的意思頗有些無賴,就是說咱也是明事理的人,但万事也要講公平嘛!帶走燭也可以,但也要拿差不多的東西來換。

朱元璋說的是理直氣壯底氣十足,但實際上心里卻直打鼓。黑暗中看不到那人的臉色,更是讓他好一番揣測,那跳動抖顫的燭光,就如同他的心緒一般忐忑不定,好在讓他煎熬的時間也不長 ,少頃那人便長嘆了一聲,從懷里掏出一個細長的物事向他遞了過來。

借著燭光,朱元璋看到了這是一柄折扇,而扇骨是不同尋常的牙白色 。下意識的接過折扇,入手的重量要比想象中的重了許多,扇骨細膩冰涼,令人愛不釋手。

“這是。。。。”

“扇之始,並不是引風納涼之物,而是用葦做成的的權力象征,是上位者為了彰顯自己的地位和特權的儀仗扇。”那人徐徐說道,清朗的聲音在夜風里聽起來是那麼的飄忽不定,“五明扇,舜所作也、即受舜禪廣開視聽,求賢人以自輔,故作五明扇焉。”

“咳,先生,重八雖然學識不高,但也知道那五明扇應該是一種很大的掌扇,這只是把折扇啊!”朱元璋忍住心中的不滿,隨意地將手中的折扇慢慢展開 ,扇骨厚重,扇面是灑金絹,富貴非常。而隨著扇面的展開一個端正四方的“明”字出現在朱元璋面前。

一個偌大的扇面只有這一個字。背面空白。但朱元璋卻異常得喜歡 ,因為他建立的王朝國號為明。

“五明,五方為明。這把五明扇自然不是以前那把,只是扇骨是由那柄五明扇的殘留扇骨所制。執此五明扇者可明他人說話之真偽,我想,這把五明扇會比人魚燭更合你的心意。“那人平靜的說道。

”這麼神奇?"朱元璋怦然心動。都說人心難測,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想知道周圍的人都對他是不是言行如一。眼睛一轉,朱元璋立刻便對那人發問道:“到底是真是假?那我可要試驗一下。先生,請問你是何人?“

黑暗中,那人無奈的笑了笑,道:”在下只是一個古董商。“

朱元璋一愣,這答案可不在他的想象范圍內。而且手中的五明扇毫無異狀,根本沒有任何變化。皺了皺眉,朱元璋繼續追問道:”那你來這里做什麼?“

那人又幽幽一嘆道:”拿回人魚燭而已。。。。“

朱元璋一直注意著手中的五明扇,此時愕然發現扇面上的明字竟慢慢地在灑金絹上隱去!

那麼就是說真話扇子沒有反應,而說假話”明“字就會消失嗎?

朱元璋急忙抬頭,卻見那人早已離去,遠遠看見,那抹燭光就像是被一條赤龍慢慢的叼入了黑暗之中。

”陛下!陛下!那個小和尚已經抓住了!“御前侍衛們滿頭大汗的追上來稟報,他們一不小心發現居然把皇帝給丟了,這可嚇得魂飛魄散。幸虧陛下還沒走遠。

朱元璋再定睛看去,卻見那抹燭光已經完全隱入了幽暗的山林中,再也看不見了。

意氣風發地搖了搖手中的折扇,朱元璋心情頗佳的一揮手道:”算了,把他放回皇覺寺,好生對待吧!“

公元1390年應天府皇宮

朱允炆從大本堂徐步而出,而踏入左右門后,穿過華蓋殿,在這個像一座亭子一般,四面出檐,滲金圓頂的大殿側等待了一會儿,終于看見奉天殿的大門敞開,剛剛下朝的王公大臣們魚貫而出。

看見他們或誠惶誠恐或劫后余生或精神恍惚的表情,朱允炆在心中暗嘆一聲。

皇祖父最近處置了李善長,以謀反的罪名。朱允炆雖然只有十四歲,但他卻也知道那位已經七十七歲的老人在退隱交還相位之后,就一直韜光養晦,安心休養晚年,絕不會有那種謀反的念頭,可就在不久前,李善長被家奴告發而被殺,受牽連的有數名位高權重的侯爵,經過錦衣衛的調查,這件案子一發而不可收拾,到現在受到株連的官員高達三万余人。

據說劊子手的刀都卷了好几把,刑場上流下的鮮血都浸染了地上的石磚,怎麼清洗都清洗不掉,就連天上下的皚皚白雪,也覆蓋不了那種慘樣,落地之后的被染成了暗紅色

整個大明帝國的朝廷上下都噤若寒蟬,這不是沒有先例,十年前影響頗大的胡惟庸案,就有一万五千人被殺,而現在的李善長案牽連更多,誰也不知道天子的雷霆之怒會持續多久,聽說每天來上朝的大臣都會和家人們說好遺言,也許出了門,就再也回不來了。

朱允炆從小就被朱標精心教育,無論言行都學習父親,相信仁德才是治天下的手段,皇祖父這番作為,在心底里實在是無法認同。

而他的父親,自然也是無法認同的,在昨日御書房因為李善長一案頂撞皇祖父,他也有所耳聞,他本不想在其中有所瓜葛,但今日大本堂又少了几名學子,其中就有和他交好的程聰,這讓他實在是按捺不住。

待上朝的大臣們各自前往官署,朱允炆確定今日並無大臣在早朝上被遷怒斬首,便確定了今日皇祖父的心情應是不錯的,放下了心,掉頭撿了條路往御書房而去,一路上所遇的太監宮女均側身低頭向他行禮,連侍衛們都沒一人敢攔阻于他,他們這些在宮中行走的人好像更能体會到外廷的動蕩,連那些高官貴族們都朝不保夕,更何況他們這些下等人。

朱允炆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了御書房,守在門外的是皇祖父最信任的太監而聶,朱允炆和他低聲問了好,后者極是受用他這種態度,溫和的讓他先進暖閣等候,在快步走進去通告,朱允炆站在剔紅錦地嵌百寶屏風外,隱約可以聽見皇祖父的聲音,不一會儿而聶便走了出來,朝他點了點頭。

朱允炆察言觀色,覺得而聶的表情平和,便知道今天皇祖父的心情確實不錯,這才放心走進去給皇祖父請安。

朱元璋今年已經六十三歲,是知天命的年紀但看上去依舊是精神矍鑠(jues huo),事必躬親。朱允炆請完安后抬起頭來,發現自己的父親果然在御書房內,而坐在御案之后的皇祖父依舊手中拿著他那把扇子,不管現在已經是寒天地凍,從不離手。

“允炆 ,你來得正好。”朱元璋慢慢的搖動手中的折扇,帶起的風讓他胡須緩緩飄動,雙目微閉,看上去平靜而祥和。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位大明帝國的主人卻遠沒有看上去那麼無害,只聽他徐徐說道:“你今年已經十四,在大本堂學了那麼久,也應該懂點朝堂上的事了,你覺得李善長一事如何?”

這是一個極難回答的問題,但朱允炆主動來這里,便早備著被皇祖父提及此事,所以迎著一旁父親擔憂的目光,朱允炆平靜回答道:“皇祖父行事自有道理 ,只是牽連的人太多,恐怕會有違天和。”

朱元璋搖動扇子的手微微一頓, 微閉的雙目緩緩睜開一線,不知喜怒。

朱允文此時卻看到了御案之上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一件東西。

這里是大明帝國最豪華的宮殿,殿頂上上有精致的斗拱和鑲金的天花藻井 ,撐殿的圓柱重檐上都盤著金龍,腳下踩的是波斯長毛地毯,桌上擺的是絳州澄泥硯,彭氏湖州筆,還有洪武年間新燒制的洪武青花瓷筆筒等等林林總總價值連城的器物,可就在這樣的環境中居然有一根荊棘擺在御案之上,顯得尤其格格不入。

此物為何會出現在這里?自然是皇祖父派人尋來的。而皇祖父為何會派人尋此物?而自然是想說明什麼。

朱允炆本就是很聰明的一個人,自然不會認為皇祖父這是要誰負荊請罪 ,稍微一思考便得出了答案。

朱元璋一直留意著朱允炆臉上的表情,見狀便問道“看出此物的深意否?”

一旁的太子朱標心里一陣緊張,他和父皇剛下朝,還未言及于此。他自然能看出父皇的心思 ,但儿子畢竟年紀輕輕,他怕他會應答出錯。

只聽朱允炆溫文爾雅的緩緩說道“皇祖父選的這根荊棘,代表的應是大明帝國,現在帝國初建,根基不穩荊棘叢生,皇祖父的意思,應該是想把這根荊棘上的刺都拔掉,讓父親比較容易的握在手里而不受傷。”還未變聲的少年聲音顯得有些稚嫩, 但聽上去卻是令人無比舒服。

太子朱標提起的心重新放回肚子 ,起身恭敬道“父皇用心良苦,儿臣誠恐”

朱元璋此時並不在意朱標的態度,而是合上折扇,隔空點了點那邊的朱允炆道“允炆,你是不是還有什麼想說的?”

朱允炆垂下眼簾,緊攥拳心用刺痛來給自己以力量。他聽到自己稍微顫抖的聲音在大殿之中響起“皇祖父,可是你要如何確認你砍掉的都是荊棘,而不是未來可能生出的枝椏,甚或有可能是以后的枝干呢?”

太子朱標狠狠地吃了一驚,隨后心情變得復雜起來,其中有著擔憂又有著自豪。

畢竟這樣的話語,也就只能是初生留犢不怕虎的少年郎 才能說得出。

朱元璋並未動怒,反而是欣賞的看了眼站在殿中央的孫儿,並未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而問了另一個問題“今天你來這里,是為了你的父親?還是為了那些官員?還是別的什麼目的?”

朱允炆的身軀微微一僵,他自然可以說是為了擔心父親觸怒皇祖父 ,也可以說是不忍皇祖父殺孽太重有違天和。甚至還可以用四書五經中大段大段的道理來駁斥他。但他忽然想到父親曾經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永遠不要在你皇祖父面前說謊

所以,朱允炆低下了頭,老老實實的承認道“我的同窗程聰今天沒來大本堂上課。。。。”

朱元璋輕輕地展開折扇,像是很滿意孫儿的回答,微翹嘴角點點頭道“朕知曉了,明日便任讓回去上課。”說到這里,他停頓了半晌,這才鄭重的說道“至于你說的如何分辨荊棘與枝干,總有一天朕會讓你知道的。”

朱允炆聞言一震,隨即体會到了皇祖父話語間的未盡之意,無措的抬頭和父親對視一眼,父子倆均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亮光。

公元1398年 御書房

朱允炆心情頗為復雜的坐在御案后,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坐在這個位置上,但是卻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是怎麼的快。

父親朱標渴望這個椅子渴望了二十五年,卻在六年前因病去世了,皇祖父力排眾議,立他為皇太孫。在前不久駕崩之后,這大明帝國的皇位,就落到了他的頭上。

今年才二十一歲的朱允炆覺得肩頭異常沉重,他這樣年輕,又怎麼和皇祖父一樣把持好這個帝國?

朱允炆盯著御案上靜靜躺著的那把折扇,皇祖父在去世前,已經把這折扇的來歷和奧秘盡數告訴了他。這也讓他了解了為何皇祖父篤定他殺的人都是荊棘上的刺,而不是枝條。

只是,他並不是想那麼想用這把五明扇。

他從小在皇宮中長大,見過了太多的爾虞我詐。

這里的人說假話已經成了本能,因為有時候,不說假話根本活不下去。

況且,有時候即使說的是真話,也會被人當成假話。

而知道別人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呢?

朱允炆想起皇祖父,覺得他這一生活的並不快活。

“明哲,你想知道他人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嗎?"朱允炆抬起頭,看向在一旁陪她參閱奏折的程聰。明哲是他的字,取自《中論》明哲之士曰聰。

程聰的年紀和朱允炆差不多,他父親本是吏部的參知政事,被李善長案牽連,若不是朱允炆那次鼓起勇氣的求情,,他和他的家人恐怕早就已經成了那些冤死的靈魂。而且在朱允文登基之后,他就被封為內閣侍讀,雖然官職不高,但可以直接在御前侍奉。這樣的榮耀並沒有讓程聰失了分寸,反而越發謹慎小心起來。只見他沉吟了片刻,放下手中的奏折恭敬道”陛下,先不說水至清則無魚,這假話又是如何判斷的呢?若微臣知道河北大旱,而卻上報一切安好,這是假話。但若微臣不知道河北大旱,而下面的官員卻上報一切安好,微臣把這奏折呈到陛下面前,那這算是假話還是真話?“

程聰說的有些繞口,但朱允炆卻被說得一愣,頓時如醍醐灌頂。怪不得皇祖父殺了那麼多人,實際上也不可能有那麼多人膽敢欺君。除了皇祖父想要殺雞儆猴去掉異性開國功臣的心思外,其他大部分都是無辜冤死的,更何況欺上瞞下是官場上的潛規則。

只是皇祖父因為年少時的窮苦經歷,對貪官污吏有著骨子里的仇恨,對于官員就有著天然的不信任感,這一點即使是當了皇帝也沒有改過來,一個月的奉祿只有區區七石五斗。朱允炆曾經好奇的打探過,一石祿米與就相當于五錢銀子,也就是兩石祿米才等于一兩銀子,少得可憐。更別說官員們都有一大家子要養,包括下人仆役,做官做到這種地步,不鋌而走險根本就活不下去。

即使皇祖父對貪官污吏的嚴懲更是亙古未聞,在剝皮實草這麼殘酷的刑罰下,貪官依舊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又是為什麼呢?

朱允炆在這里神游天外,但程聰並不贊同他在這種情況下開小差。整了整一袍,程聰恭敬地進言道”陛下,關于燕王殿下的事情,應當有所決斷了。“

唇邊漾起苦笑,朱允文心想皇祖父朝異性功臣揮舞屠刀之時,卻大肆分封諸侯王。皇祖父生前分封的二十五個藩王,其中二十四個都是他的叔叔。就因為功臣宿將都被誅殺殆盡,所以軍權都落在了藩王手中,几乎每個藩王都擁有著自己的軍隊,位高權重,几乎成了一個個小帝國的宗主。而他就像一群狼包圍下的弱小羊羔,就算是應天府的明城牆修建的再高再結實,也都無濟于事。

四叔燕王朱棣分封燕京順天府,他的三個儿子卻留在都城應天府,表面上說是留在這里的大本堂學習,但說白了是留在這里做人質的。日前燕王朱棣遞了奏折,自稱病篤,乞求朱允炆放他的三個儿子回藩地,讓他在逝前見他們最后一面。

是否同意四叔朱棣的要求,這一點朝中也爭論不一,兵部侍郎齊秦力主收逮燕王三子為人質,用以牽制燕王的舉動。而太常寺卿卻認為收其三子,等于受柄朱棣,成為他起兵發亂的口實。而此時程聰提醒于他,就是這決斷是時候要下了,否則拖久了時間,事情會越發糟糕。

朱允炆看著程聰遞到他面前的奏折,諷刺的一笑。

他之前不知道皇祖父為何會選他來當繼承人,畢竟從方面來看,四叔朱棣都更像皇祖父,不管是領兵還是政務都是殺伐決斷。而皇祖父卻直接將帝位傳了他,即使是在二叔三叔逝去,按常理來說應該讓四叔即位的情況下。

后來知道了五明扇的存在,便理解皇祖父的選擇,定是皇祖父已經知曉四叔不以誠待人。而且現在回想起來,偏生那麼巧,在皇祖父還沒逝世前,序齒排到四叔前面的兩個正當壯年的叔叔就先于皇祖父過世。

朱允炆越想越嘆息,皇祖父擁有這柄五明扇,也許會是如虎添翼。但這柄五明扇在他手中,都可以分辨出來四叔所稱重病是在說謊,而卻沒有人能告訴他,究竟應該怎麼做。

”明哲,幫朕起草個詔令,就說朕允了三個堂弟回去侍疾,然后再派北平左布政 使張昺和都指揮使謝貴前去代朕探病。“朱允炆的臉上浮上了戲謔的神情,心想著自己那個一向正經的四叔也要不得不裝病,就不由心中暗爽。不過旋即又斂去了笑容,他也就只能做些這樣胡鬧般的惡作劇,對面前群狼環飼的局面,卻一籌莫展。

將視線又落到御案上的五明扇時,朱允玟不禁在心中暗道。

皇祖父啊!一個能辨真話假話的扇子,可以錦上添花,卻不能雪中送炭啊。。。

公元1402年御書房

朱允炆獨自坐在御案之后,雙目悵然。外間的宮女太監們紛紛行走匆匆,間或還有哭泣聲爭吵聲傳來,往日肅靜沉寂的宮殿之中一片凄慘哀戚,有時候還能聽到很遠處的廝殺聲與刀劍 相碰的交擊聲。

看來自己真的不適合當一個皇帝,朱允炆俊秀的面容浮現自嘲的神情,他在這個皇位上坐了四年,看樣子也該換人了。

自從四年前,他就一直在和自己的四叔朱棣做著各種爭斗,到現在這種地步,他也不得不佩服對方。

正在反思著自己短暫的認識五年人生歷程 ,朱允炆就聽到外面的一陣奔跑聲,剛抬起頭就看見程聰一臉焦急的走進來,都未見禮,直接焦急地稟報道“陛下!曹國公李景隆和谷王朱橞開金川門,迎燕王那奸賊進都城了!”

朱允炆聞言臉上的笑容並未褪去,而是原來如此的點了點頭道“怪不得朕聽到外面的殺喊聲停止了,原來是這個緣故。”

程聰見他的神情便吃了一驚,再環視四周,看著古玩物事均一掃而空的御書房,愕然道“陛下!這。。。這。。。。”隨即反應過來,他在外面看到的那些大包小包逃往宮外的太監宮女們,立刻勃然大怒道“那幫奴婢,簡直!簡直!”他本是斯文人,即使是一時驚怒交加,也擠不出一句罵人的話。

朱允炆揮了揮手道“是朕讓他們拿著東西離開的,四書也是容不得人的,何必讓他們陪朕一起上路。”

程聰心下一震,已知朱允文是萌生了死志,不禁上前一步道“陛下!您也走吧!此時正好城中大亂,陛下可逃往其他藩王處。。。。”

朱允炆微笑地舉手制止了程聰的話,淡淡道“一只羊羔,無論在哪里都是狼的獵物。從一只狼口中逃到另一只狼的嘴里,又有何區別呢?”他不等程聰再勸,便繼續問道“明哲,你說我是不是根本不適合當皇帝?”

程聰聞言一怔,因為朱允炆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連朕這個自稱都舍棄了。

看著端坐在御案之后,那個笑容中帶著脆弱的年輕皇帝,程聰大怮“陛下。”

“別說假話哦,我可是能看得出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的。”朱允炆似笑非笑地把御案上的折扇拿在了手中,這御書房內能搬走的物事,他都賞了那些侍候的宮女太監們,唯一留在這里的,就只有這把五明扇。

程聰正色道“陛下,微臣永遠會對陛下說真話。”他見朱允炆並不趕他走,反而在和他聊天,心中的恐慌漸漸變為安定,恢復了往日的冷靜。他整了整凌亂的朝服,如往日問答一般恭敬進言道“陛下仁政,建文元年吏部報囚,已減至太祖時期三成。建文二年,詔減蘇,松,嘉,湖各地重賦,每畝不過一斗,万民稱頌。重新設立六部。。。。”

御書房內,程聰清朗的聲音靜靜回蕩著,與外面嘈雜混亂的皇宮 就像是毫不相干的兩個世界。

朱允炆靜靜地聽著程聰一句句說著他的政績,在御書房重新恢復寧靜后,不由長嘆一聲道“太短了。。。只有四年。。。。”

“是的,太短了。而且最主要的原因,是太祖確實是給陛下留下一根拔掉刺的荊棘 ,但他沒有想到沒有刺保護的荊棘,反而會被人輕易的搶奪去。”站在這空蕩蕩的御書房內,程聰把以前不敢說的話,也都說了出來,朱允文曾和他說過那根荊棘的事情,這也讓他感觸頗多。

朱允炆怔怔的看著手中的五明扇,他不用打開,就知道程聰說的是真話。

正如他所表明的心跡一樣,朱允炆也從未懷疑過他說的話會有半句虛言。包跨他身邊的哪些儒臣,都是剛正不阿,直言諫諍,這四年之中,朱允炆竟是一次都未展開過這把五明扇。

“陛下,還有時間,您還是離開吧。。。。“程聰見朱允炆神情松動 ,便立刻出言相勸,”就算。。。不喜歡當羊羔,也可以不當。。。。“

朱允炆聽懂了他的意思,雙目中掠過一絲亮光 ,但很快就泯滅了。

他從小就養在深宮之中,很早就被認定是未來的儲君,每日學習的是四書五經和治國綱要,不知道自己不當皇帝 ,還能做什麼。

程聰卻抓住了他的這抹亮光 ,繼續勸說道”陛下,您和我身形差不多,待會儿你穿我的朝服離開,在西角門有我的仆人等候。“

“那你呢?”朱允炆並未回答,而是反問道。

我一會儿一把火燒了這座宮殿,自然就不會有人看的到我的臉了。“程聰說得極為自然,一點都不把生死看在眼內。事實上,他覺得能為面前年輕的皇帝陛下盡忠,是他几時修來的福分。

朱允炆輕笑,搖了搖頭說”不,我還有事需要你去做。你且過來。“

說罷把手中的五明扇,緩緩展開。

朱棣志得意滿的坐在馬背上,刻意地拉緊馬韁,放慢速度,從那些伏地叩拜 拜的官員們前徐徐走過 。

這種感覺真是該死的好!

看著熟悉的應天府都城毫不設防的對他敞開城門,朱棣如不是顧忌自己一向嚴肅冷硬的形象,真想仰天大笑,大吼一聲我終于回來了!

哦,不,也許這時候應該換自稱,是朕終于回來了!

朱棣正在心中暗暗意淫,眼角余光瞥見緊跟著他身后的是他的次子朱高煦,而不是他的長子朱高熾。

這次靖難之役,出力最多的就是他的次子朱高煦。在他即將決定與朱允炆划江而治的最后時刻,他的這個二儿子率兵趕到,一鼓作氣過了長江。次功頗大,所以朱棣臨陣也給了他一個許諾,言他大哥朱高熾多疾,若爭得天下 ,便立他為太子。

朱棣自然知道這句話是哄他儿子高興,不管什麼朝代,太子的廢立都會動搖國之根本,若日后長子朱高熾無甚大錯,這皇位自是要傳他的。

至于那承諾,自是假話。

朱棣這一生說過無數假話,他的母妃出身低微,他對外便聲稱自己是馬皇后所出。在父皇面前都挑他喜歡聽的說 ,對下屬許以重諾。對自己儿子說几句假話,自然不會對他造成多大的心理負擔。朱棣一邊如此冷酷地想著,一邊看著緊跟在他身后,因為興奮激動而漲得滿臉通紅的次子朱高煦,投以微笑贊許的神情。

朱高煦立刻因為這個目光,越發誤會了,表情越發激動。

朱棣正想與他勉勵几句,卻聽見前方 傳來一陣騷亂聲,他不悅的回過頭,卻愕然發現遠處一陣濃煙衝天而起,正是皇宮的方向。

立刻揮鞭趕馬,朱棣一路奔馳而去,叫人立即滅火。即使不派人查看,他也知道那定是他那個不成器的侄子 朱允炆在自焚。他可不希望這個侄子就這麼死了,他還想堂堂正正的從他手中禪位為皇,讓他承認自己的錯誤,這樣他四年漫長的靖難之役才會在史書上被評價為正義之戰。

可是看著已經燃燒起來的滔天火焰 ,朱棣几乎要咬碎了牙根。皇宮都是木制結構,只要燒起來就很難被扑滅。

所有人束手無策,只能靜靜的看著宏偉壯闊的皇宮付之一炬,沒有人說話,都能感覺到這一把火燒盡了舊時代 的大明帝國 。

朱棣派人搜查朱允炆的下落 ,一無所獲,所有的答案都表明朱允炆很有可能正在焚燒的宮殿之中。

所有人束手無策,只能靜靜地看著雄偉壯闊的皇宮付之一炬,沒有人說話,都能感覺到這一把火燒盡了舊時代的大明帝國。

朱棣派人搜查朱允炆的下落,一無所獲,所有的答案都表明朱允炆很有可能正在焚燒的宮殿之中。

“父王!有人說替建文帝傳話。”這一燒就燒了一整天,在夕陽西下火勢將滅之時,朱高煦拖著一個人走了過來。他們燕王一派,早就已經不稱朱允炆為陛下,只稱他為建文帝。

朱棣定睛一看,發現是一個穿著六品朝服的年輕男子,略一回憶,他便想起來此人是和朱允炆極為要好的內閣侍讀,叫程聰的。此時他一身狼狽,朝服凌亂不堪,想來是在朱高煦帶他過來之時 ,搜查過他身上是否藏有利刃武器。朱棣微眯雙目,不怒而威道“哦?他留下什麼話?”

“燕王殿下,請屏退左右,我接下來說的話最好不要傳與第二人口 。”程聰睜開朱高煦的桎梏,神情從容。他低頭整了整身上的朝服,認真而且肅穆。

朱棣也不怕他這麼連小雞都捏不死的文人會威脅 到他,揮退了屬下,連不願離開的朱高煦都遣走了,這才定定的看著他面前鎮定自若的年輕人,視線落在他手中的那柄折扇之上,頓時覺得眼熟,認出了是父皇從不離手的折扇。

八成又是個獻寶以求自保的家伙。朱棣想到之前開門迎接自己,妄想獲得擁立之功的王侯官員們,目光不禁帶了几分輕視,漫不經心道“說吧。”

程聰並未在意朱棣的神情,而是平靜地把手中五明扇的來歷與分辨真話假話的神奇能力全盤托出。

朱棣臉色數變,他這才得知為何父皇至死都不喜歡他,原來問題出在這把五明扇之上!怪不得大哥朱標那麼老實,從不說謊,定是知曉了這五明扇的秘密,她還以為他是天性如此呢!

他也是上位者,自然知曉這把五明扇對他的意義有多重要 。至此再也無法抑制心中的暢快之意,哈哈大笑道“明哲此功甚重,想要什麼?待朕正式登基,定會重重獎賞于卿!”邊說邊毫不客氣的把這把五明扇從程聰的手中拿了過來,心中卻想著如此重要的秘密,自然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必然要找個機會讓眼前這個年輕人徹底閉嘴的好。

只有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

此時,不遠處宮殿的火勢已經燒得差不多了,有侍衛來報,說在火場里發現了具屍体 ,已經辨認不出來是否是建文帝了。

朱棣緩緩地展開了手中的折扇,朝程聰問道“明哲,你可知那具屍体可是我那侄儿?”

程聰站直了身体,帶著一絲驕傲的淺淺笑道“燕王殿下,你可知陛下知道這五明扇的秘密,但他在登基為皇這四年中,卻為什麼一次都沒有展開過這五明扇 ?”

朱棣皺了皺頭,沒有回答,但心中卻是不以為然,決然不信那朱允炆有此寶貝,居然還能忍住不用。

程聰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信,也似是在嘲笑他的無知,淡淡道“因為只有喜歡說謊話的人,才會懷疑別人說的話是真是假。”

朱棣聞言一愣,隨機涌上心頭的便是几乎要將他淹沒的羞惱 ,再也顧不得風度,怒火中燒道“快說!朱允炆是否就在那殿中!”他說完便緊盯著手中的五明扇,准備檢驗程聰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可是程聰根本沒有准備回答這個問題,果斷的朝著宮殿的南牆撞去。

在一旁的侍衛均未料到他會突然如此行事,誰都沒有及時攔住他。

駐地面無表情的看著軟倒在南牆之下的那個年輕的內閣侍讀,從牙縫里一個一個擠出來道“搜”

公元2013年

“啊。。。。。。朱棣這家伙忘了,即使擁有可以檢驗真假的五明扇,但別人還是可以拒絕回答問題的!”醫生寄生的兔子玩偶已經換上了一件厚厚的紅色棉襖,雖說他是玩偶,感覺不到冬天的寒冷,但外面已經飄起了雪花,好歹也要應應景嘛!不過扣子好像緊了點,醫生艱難地把自己因為穿上新棉襖而變得圓滾滾的身体,從櫃台上移動到老板面前,示意他替他把棉襖的扣子解開。

雖然不知道一個玩偶怎麼會覺得氣悶的,老板還是放下手中擦拭的折扇,伸手替醫生解開扣子。

“呼,這下好像舒服了些。”醫生動了動長長的兔子耳朵,繼續評價著剛剛的那個故事,,“想來那明成祖朱棣,之后也會把這炳五明扇帶在身上從不離手吧?也怪不得他和他父親朱元璋一樣,都是嗜殺之輩,在明初,也就明惠帝朱允炆那四年的官員日子好過,其他時日都是屍山血海啊!那朱棣還發明了株連十族,比株連九族還牛叉!真是强悍!”

老板不予置評,他並不認為這一切都是由他給朱元璋五明扇引起的。就算沒有五明扇。殺戮也會存在。就像程聰說的那句話,只有喜歡說謊話的人,才會懷疑別人說的話是真是假。不同的器物,在不同人的手中也用著不同的作用。在朱允炆手中,這柄五明扇就只是炳普通的折扇。

見老板一直不說話,醫生終于按捺不住,問出心中最大疑問,“老板啊!那漢惠帝劉盈都被你弄成假死救出來了 ,五明扇的事情知道的這麼清楚,那明惠帝朱允炆是不是也被你救了啊!咦!好像這兩個人都是謚號為惠啊!好巧!”

老板依舊沒說話,又拿起錦盒中的五明扇用絹布細心擦拭。

“老板!不要吊人胃口啊!那朱允炆可是歷史上少有的沒有死亡日期的皇帝,后來朱棣遣三寶太監鄭和下西洋,都傳說是去搜尋朱允炆的下落呢!到底他有沒有死啊!得不到答案,醫生各種撓心抓肝。

老板卻在此時緩緩地展開了手中的五明扇,在富貴奢華的灑金絹上,那個端正四方的 “明”字隨著折扇的展開而慢慢顯露出來。

“哦?想知道答案?那你想聽真話呢?還是假話 呢?”

“。。。。。。”
簽名被屏蔽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4-26 13:02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